返回顶部
Queen 16管理员

此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

  • 突出贡献

    长期对论坛的繁荣而不断努力,或多次提出建设性意见
  • 优秀版主

    活跃且尽责职守的版主
  • 荣誉管理

    曾经为论坛做出突出贡献目前已离职的版主
  • 发帖5296
  • 主题2117
  • 粉丝3
  • 关注0
大家都在看
相关推荐
开启左侧

《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复制链接]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5:56
     第六十章 奇女子
     更新时间:2013-7-7 8:28:21 本章字数:15196

    通城的人,没有再追出界。爱璼殩璨
    关起门来怎么搞都是自己的地盘,出了门天地之大,稍不注意走漏风声,谁也不敢冒那个险。
    一行人先在路过村镇买了辆大车给太史阑休息,之后在附近市集买了些马,凑合着往北严赶,这回人人心里揣一怀悲愤和疑惑,再也没了先前游山玩水的

兴致,不过两日,便赶到了北严。
    北严城,西凌行省首府,边境重镇,离丽京其实不算远,但赫然又是一种天地,这里离外三家军中的“天纪军”主营不过两百里,离西陵上府兵大营一百

五十里,城门之外五十里就是西南境的城关,接壤西番西境。
    北严城麾下有五副城十小县,通城是属县之一。
    日光从北严高阔的城头上射下来,学生们抬手遮住眉檐,眼神里闪烁激动的光。
    一些学生踮脚对城门内望了又望,原以为北严城的官员一定会像通城一样,派人等在城门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狠狠告通城一状。
    为了避免引起骚动,以及担心一些学生定力不够,把持不定,太史阑等人并没有将猜测到的真相全部告诉学生,一些学生因此认为,通城那些人是嫉妒他

们的功劳,丧心病狂,想要抢夺战果,才会对他们下杀手,北严城,自然不会的。
    然而望了又望,城门口哪有人影?众人悻悻进城,一路东张西望,生怕漏了接引人员,可等他们一直到了北严府衙,也没看见任何一个接待人员。
    五辆大车带着三十俘虏,浩浩荡荡进城的学生们,原本憧憬的是大开四门,城主迎接,百姓围观,当众夸街的荣耀,经过通城一役,这种幻想稍稍淡了些

,化为吐露冤情的急切,和希望受到亲切的抚慰和补偿,此刻见到这种冷遇,便如被浇一盆冷水。
    这盆冷水很冷,但还没浇完。
    在门房坐了很久冷板凳,才等到府衙一个推官出来接待,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边咳嗽一边告诉他们,知府大人不在,同知大人不在,治中也不在……

总之,能排得上号的都不在。不过推官说,知府大人已经知道二五营学生前来考练之事,虽说北严临近战区,日常战事频繁,其实不需要多余的人来添乱,但

二五营既然人已经来了,也不妨留下,至于那俘虏的事,也知道了,就收进大牢,待报上朝廷等候处理便是。
    “知道了。就如此罢”。一番话轻描淡写,每个字都淡漠坚硬,兼带轻蔑,石头般砸过来,像砸进人的嗓子眼,堵得人心头发梗,眼睛发赤,话都说不出

来。
    “哪,你们去的地方也都安排好了。”那推官悉悉索索翻着一堆档案,眯着眼睛读,“沈梅花,照县仓大使;苏亚,明安县巡检;萧大强,熊小佳,理县

巡检;杨成,北严城西路司河泊所大使……”他一溜声地报下去,众人相顾失色。
    仓大使是管一县仓库的,巡检是在关隘、渡口等要冲之地设巡检司,管理缉捕盗贼之事,也就相当于现代的派出所,河泊所管的是一县水利,所有学生,

哪怕就是品流子弟安排在北严城,也没有任何一人进入军营,而且,全部被分开!
    按照往年惯例,二五营学生可以管理这些地方事务,但应该先在地方军营历练,而且为了方便和安全,也不会分开太远,如今这样的安排,不仅不合规矩

,还将众人拆散,学生们本就憋一肚子气,此刻眼底愤怒之色爆燃。
    正在这时,那推官顿了顿,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
    “太史阑,通城典史!”
    哗然一声,学生们瞬间暴怒。
    通城!
    居然把太史阑分到通城,那岂不是将她逼回死路?
    “放你娘的狗臭屁!”花寻欢破口大骂,“通城!你怎么不说地狱?战场?万人坑?”
    “你这是什么话。”老推官十分不悦,“这是上头的决定,二五营学生既然来考练,在这考练三个月内就算我北严府衙的属下,上峰命令,也敢违抗?”
    “你这算命令吗?”花寻欢怒不可遏,“这是乱命!”
    老推官冷笑,不理她,将手中任命书一推,道:“北严是战区官制,所有属员进行军事管理,上峰命令下达后,较远县区三日内报到,附近县区一日内报

到,迟到者军法从事。你们有这时辰和我叫嚷,不如早点动身才是!”
    “不做了!”
    “走!”
    “回二五营,把这群北严混账做的事说给总院听!”
    “欺人太甚!”
    乱糟糟的叫声里,老推官捋须冷笑,阴恻恻道:“走,可以。不过恕老夫提醒一句,一旦光武营学生不接受命令擅自离职,尤其是这种群体离职,该营是

要被整顿问责的,弄得不好,像你们二五营这么年年倒数的,就此撤销也是可能的。小心自己奔了回去,到头来找不到可以撑腰的人!”
    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一条规定。
    老推官看众人阵青阵白脸色,得意一笑,赶苍蝇般挥挥手,“别堵这里了,走吧!”
    “这位大人对光武营营规倒是熟悉。”忽然李扶舟静静走了上来,笑道,“只是,只记其一,不记其二。”
    “你什么意思?”
    “光武营总例有一条。”李扶舟道,“但凡入营第一年,便获得朝廷及地方嘉奖者,一律不下放诸县实习,留在首府作为特备人才培养。”
    老推官想了想,这条规定是有,但第一年学子就想立功谈何容易,多年来从无先例,也便忘记了,随即他冷笑道:“难道有人获了勋奖不成?”
    “提出重大谏言为营内主事通过者,视为特功,予以嘉奖,赏‘嘉言’勋章,结业后允许升一级入仕。”李扶舟微笑,一指太史阑,“就是她。”
    众人吁出一口长气,老推官愣了愣。
    随即他冷冷道:“那你们等一等。”说完便转身进内。
    太史阑望着他转入后堂的背影,心想请示去了?领导们都不在?呵呵。
    犯错的都是临时工,领导们该在的时候才在。
    “麻麻……”景泰蓝拉她衣角。
    太史阑的规矩,要求景泰蓝跟在她身边,多看,多听,多想,但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许插手,小子乖乖闭嘴听着,此时才按捺不住。
    “怎么?”
    “坏……官……名字。”
    “别急。”太史阑拍拍他脑袋,“这其实不过是个应声虫,你看着,更坏的还没出来呢。大BOSS都是最后才打的。而且往往都很美型。”
    “好多坏官……”景泰蓝嘴角耷拉,如一只垂头丧气折耳猫,“好多……”
    太史阑心想这小子还挺有某种领导忧患意识的,
    “一切腐朽都源于制度,而不是领导者。”太史阑道,“只有深及体制的改革、强效有力的监督、完整健全的法制、利民踏实的国策,才有可能成就一个

平稳发展的国家。”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花寻欢茫然道。
    李扶舟却忽然回头深深看了太史阑一眼。
    脚步踢踏声响,老推官又回来了,面无表情看了太史阑一眼,道:“那你就在北严城做典史副手。”又不耐烦地催促其余人,“各位快点动身,耽误命令

,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我们大胜龙莽岭匪徒,杀敌数十,俘虏数十,如此大功,不给我们个交代吗?”有人忍不住,大声问。
    “有功也要上报才能叙。”老推官翻翻眼皮,“你们虽然剿了龙莽岭部分匪徒,但人家元气未伤,现在大股匪徒纠结在边境,扬言要杀民杀官造反,甚至

逃到西番去,知府大人正为此焦头烂额,生怕境内闹出血案不可收拾,没怪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乱捅马蜂窝就不错了。”
    黑白颠倒一番话,功劳抹尽还栽上罪责,众人直愣愣地盯着他滔滔不绝的嘴,气得手脚冰凉。
    “天哪……”沈梅花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我所憧憬的官场,就是这样的吗……”
    “还有那个陈暮。”老推官就像没听见,冷冷道,“他是通城盐商陈家灭门惨案的唯一生还者,是重要证人,要给府衙留下,稍后要对他进行取证。”
    苏亚眼神忽然一凝,蠕动着嘴唇没有说话,求助地看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面无表情,眼神很冷。很明显北严府衙不可信任,但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没有一分推却的可能。就算陈暮自己,期盼的也是早日请北严府为他洗涮

冤情报仇。
    “我在北严。”她简短地回答苏亚。
    一句话,便是责任。
    苏亚抿唇,垂下眼帘。
    推官连连催促,命令不可耽误,众人在堂前无奈告别,按照规定,助教应该跟随学生尽保护之责,如果学生被分散,助教应该根据地理位置和人数进行分

配管理,李扶舟道:“寻欢,理县在北严南部,水陆道路便利,可以兼顾周围南片市县,你去理县。我在北严城,兼管北严北部的学生,如何?”
    “好。”花寻欢瞄一眼太史阑,点头。
    “劳烦两位。”老推官却用案卷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期西番似乎有异动,在边境屡次集结骚扰,西凌上府兵大营已经派了千人队驻扎边境

,并发出召集令,召集附近所有地方光武营,派出助教支援。两位既然来到我北严,自然责无旁贷,还请速速奔赴西北边境,参加作战。不要逗留在内地。”
    一阵沉默。
    半晌砰一声巨响,花寻欢一拳擂在了桌案上,木屑炸飞,溅了老推官一脸。“老乌龟,做事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如果不是史小翠拉着,花寻欢大概已经跳上桌子揍人了。
    “抹杀功劳也罢,分散学生也罢,发放郊县也罢,我等都服从了。”李扶舟也似动了怒气,冷冷道,“如今贵府还来这一手,是欺二五营无人吗?”
    “呵呵。”老推官还是那皮里阳秋模样,多年官场练就的太极推手,“先生指责得好没道理,北严府没有说不与你们报功,虽然你们捅了漏子,北严依旧

会按照规例予以上报;分散学生是今年新出的条例,是为了更好地锻炼二五营学生,为地方出力。军令不可违,诸位与其和在下卖嘴皮子,不如早点上路,如

何?”
    “我不走!我不走!”花寻欢勃然大怒,在史小翠手里乱蹦,“气死我了,我要爆了!我要揍人!我要打架!我不走!”
    “寻欢。”李扶舟似乎在想什么,一伸手按住她,“为国出力,义不容辞。既然上头有命令,先遵从便是。再说,你不是最喜欢上阵杀敌么。”
    花寻欢瞧了瞧他,眼神里有委屈,咕哝道:“只是这样子去上阵,叫人心火收不住……”不过她一向听李扶舟的话,李扶舟向来有种令女人安心且信服的

力量,咕哝了一阵,忽然道:“既然如此,推官大人,且让我与你告别。”
    她大踏步走上来,那老推官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啰嗦什么……”花寻欢理也不理,上前,一张臂抱住老推官,老推官大惊挣扎,花寻欢双臂如铁,

紧紧钳住了他,深情地道:“按照我们五越礼节,告别长者时要磕额为礼……”
    “砰。”她的额头,重重撞在老推官的额头上!
    那声音响得景泰蓝在地上一跳,太史阑眼前好像看见无数乱冒的金星。
    老推官两眼一翻,连叫也没来得及叫,向后便倒,花寻欢立即嫌弃地松手。
    叭,老推官倒在地上,眼看着额头巨大的青肿,慢慢冒了出来。
    花寻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身油滑铜皮铁骨,咋没修炼到脑袋上?粪桶一样一拍就散!”
    学生们大笑,笑出满心的积郁,撞开迎上来的衙役向外走。
    “山不转水转,不就是半年考练么,等着咱们!”
    “保重!”
    “保重!”
    太史阑立在门口,看相处数月的朋友分道扬镳,每个人离开时,都对她挥挥手。
    “太史姑娘。”李扶舟在她身后道,“抱歉我也不能违抗军令……”
    “没事。”
    “十三他们,依旧会在附近保护你们。”李扶舟轻轻道,“国公按例不能介入任何地方事务。先帝驾崩后,现在朝廷和国公关系微妙,我目前作为他的总

管,也不宜显露身份,干涉地方内政。不过你放心,虽然不宜再动用晋国公府的力量,但我私人还有些手下,稍后我飞鸽传书,令他们前来护你。”
    “我能护自己和景泰蓝周全。”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我要留在北严城,看着府衙给学生们一个公道。”
    “我信你能。”李扶舟笑了笑,忽然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这一抚出自无心,等他惊觉已经来不及收回,他自己怔了怔,太史阑也怔了怔。
    他的手指就在鬓边,因为发怔而多有停留,指尖透明干净,氤氲淡淡的独属于他的气息,肌肤相触的那一点地方,感觉到轻柔的力量,略略停留。
    一触即收,他收回手指,有点发怔地看着自己指尖,太史阑则转开了眼光,看见街边一棵玉兰树,刚刚绽开粉白淡紫的花朵。
    李扶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也要立即赶赴离此数百里远的西凌行省北边境,太史阑默然转身。
    最近这段时间她身边朋友成群,有爱闹的花寻欢,有沉默的苏亚,有猥琐的沈梅花,有弱受强攻二人组,有聒噪爱笑的史小翠……还有温柔体贴的李扶舟

,她是爱静喜独处的人,有时也难免觉得吵,然后忽然,这些人统统从她身边离去,她便觉得,身边的风,都似显得空落几分。
    所有表面爱寂寞的人,内心里都有等待温暖的空位。
    热源是她们无可抗拒的吸引,像飞蛾,不由自主扑火。
    转过身,一个人静静站在台阶上。
    “苏亚。”太史阑道,“出发吧。”
    “我说过,跟着你。”
    “陈暮我会帮你注意。你放心。”
    “不是陈暮。”苏亚声音嘶哑而平静,“是你。”
    太史阑默然,良久道:“二五营学生在考练期间拒绝命令,会直接除名。”
    “那就除名。”
    两个人都沉默,很久之后,苏亚低低道:“我进二五营,当初只为活命,没想过将来如何,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要什么。”
    太史阑凝视着她额头上的伤疤,每一道痕迹,都承载了这个沉默少女苦痛至不能触摸的过往。
    她没有再说什么,看看北严城府衙高大的门楣。
    “那就一起走下去。”
    ==
    北严城府衙,大人们“都不在”,自然没人为太史阑安排住处,太史阑也懒得找他们,先去签押房找到那位王典史报了到,随即赵十三便通知她,找了两

处房子,让她带景泰蓝去选一家。
    两处房子都离府衙不远,单门独户的精致小院,放在现代,就是黄金地段私家别墅,就算在异世古代,首府这样的房子也价值不菲,赵十三的表情,却好

像这样的房子实在侮辱他的钱,践踏他的尊严,以至于太史阑都开始怀疑,丽京晋国公府,是不是马桶都是金的。
    首府人多屋子多,要想找到左右不靠的院子是不可能的,两个院子都有邻居,一家是位太常寺丞,带着个皮肤雪白的漂亮小姑娘,也不过两三岁模样,看

着景泰蓝就笑。一家则是独居的寡妇,不算漂亮,丰腴健美。
    要依照太史阑和赵十三的意思,自然是选前一家,毕竟是官家,可靠些。寡妇门前是非多。
    在赵十三的想法里,某位尊贵的小主子必然也是选前一家,瞧那小姑娘多可喜,最合小男孩胃口。
    结果小流氓看了一眼小姑娘,无动于衷,回头遇见了寡妇,目光在人家胸上一打转,立即抱住柱子不走了。
    “住这……住这……”小流氓一边瞄寡妇的胸,一边四十五度天使角仰头望太史阑,“漂亮……麻麻心情好……”
    不是麻麻心情好,是景泰蓝色心好吧?
    不是房子漂亮,是胸漂亮吧?
    “是,是。”赵十三也不问太史阑意见,连连鞠躬哈腰。
    太史阑瞟他一眼——奴性。
    搬进新家第一晚,太史阑开始教景泰蓝认字——英文字。
    “学点你我才懂的东西。”她道,“以后或许用得着。”
    “这是什么呀?”小家伙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眼睛里满是一圈圈晕眩的漩涡。
    “摩斯密码。”太史阑道。
    一晚上教了十几个“摩斯密码”,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小子聪明得很,学习能力很强,一两遍就没什么问题了。可奇怪的是,他这样的身份,身边早有大

儒教学,营养教育什么都不缺,怎么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南齐一些启蒙必备的经典书目都不会,说话走路都磕磕绊绊,活像个发育迟缓儿。
    “她说……只要我喜欢……学不学不要紧……呵呵。”迟缓儿抱着她的腿,笑得口水滴答。
    “那你现在觉不觉得苦?”
    景泰蓝脑袋摇得让人担心会掉下来,甜蜜蜜地扎进她怀里,“和麻麻一起,不苦。呵呵……麻麻,院子里逛逛……”
    “酉时,隔壁熟女已睡,你逛也看不见她。”太史阑毫不客气戳穿小流氓,拎着他走向床边,“睡觉,明早陪我上班。”
    小流氓悻悻地睡了,太史阑闭上眼,感觉还没睡多久,大门就被砰砰擂响。
    苏亚去开门,门口站着北严府一个衙役,大声道:“典史有令,城外水母庙发现名盗火虎,着太史阑前往捉拿。”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苏亚喊住他,“带路人呢?”
    “不是告诉你在城外水母庙?”对方不耐烦地答。
    “城外缉盗是巡检司的事,不是典史职责。”
    “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兵丁和马壮呢?”
    “二五营的功勋人才,怎么还需要兵丁马壮?”那衙役诧异地道,“一个人够了!”
    “你——”
    “苏亚。”披着衣服的太史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开口阻止。
    “知道了。”她对那衙役挥挥手——这必然是某些人的命令,何必和一个传令的小人啰嗦。
    那衙役盯着她,他本带着挑衅之心而来,如果太史阑发作或拒绝,自有办法治她,总不教她好过。
    然而她连正眼都没看他。
    这个女子,天生冷峻威严,让人平视也如仰望,抬首间乱去呼吸。
    他不敢再说什么,头一低,走了。
    “走吧。”太史阑穿好衣服,招呼苏亚,苏亚默默地取了她的弓。
    两个女子驰出长街时,天际弯月边浮云未散,青石板路上投射长长的黑影。
    “火虎。”苏亚道,“西凌名盗,杀人无算,多年来雄踞官府悬赏榜首位,花红赏银一万两。其人据说喜怒无常,正邪难分,神出鬼没,狡诈阴险,善使

左手剑。各地官府多次缉拿而无功,号称西凌第一盗。”
    “为什么叫火虎。”
    “真名没人知道,额上有火虎刺青。”
    “嗯。”
    苏亚静了一静,又忍不住道:“西凌行省曾先后联络数县,出动数百人对其进行围剿,都被他逃脱,官府对其围剿总计十一次,无一成功,据说他有极其

精妙的易容术,瞬间易容,变化万千。如今,北严居然让你一人……”
    “兵在精而不在多。”太史阑仰头看着天际的月,“我们俩,就够了。”
    ==
    凭借衙役给的令牌出城,守城的老兵听说两个女子竟然是出城缉拿火虎的,诧异地盯了她们一眼,她们出城后,老兵还在默默摇头。
    “送死啊……”
    太史阑将一切疑问抛在身后,快马疾驰不过半个时辰,按照老兵的指引,果然在一处空地上看见一座破庙。
    北严此地,年年春夏涝,冬季旱,气候不佳,百姓贫苦,所以立水母庙供奉水母,祈求不兴水患,护民平安。直到十年前,容楚随老国公视察西凌,提出

在当地主要河流沂河之上修筑堤坝,并亲自上书朝廷,调动周围诸省力量,使用民夫三十万,修建了后来被称为南齐北地第一坝的“沂河坝”,此后水患再无

,庄稼得以作养,民生得以渐渐恢复。靠自己的力量得了活路,自然不需要再去求神,这水母庙也便衰败了。
    苏亚结结巴巴说完“沂河坝”的事,出了一身汗——太史阑要求她多说话,逼得她最近险些舌头打结。
    太史阑却在想,一路走来,感觉容楚早些年做了很多事,倒是现在,一副游戏人间懒得再管模样。是当真功成身退,还是别有苦衷?
    和李扶舟不同,容楚在她心里,总罩一层神秘的纱,她因此几分警惕几分戒备,像在暗夜里,辨别前方路上的银白,是月光还是闪亮的水坑。
    不过,无论是月亮还是坑,他总是随时在她的思路里亮着,想绕也绕不过去。
    “过去吧。”她把马牵到一边,向水母庙走去,并没有掩藏行迹。
    能躲过那么多次围捕,火虎必有过人之处,隐藏是没有用的。
    水母庙就建在“沂河坝”不远的土岸上,岸上萋萋长草,几近人高。太史阑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废弃的瓜棚前,一个流浪汉临河而立,对着巨大的堤坝

在喝酒。
    两人的脚步立即放轻,警惕地盯着那人背影,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没什么特色,一头乱发纠结着随风飞。
    两人接近,那人却浑然不绝,一口接一口喝酒,酒味浓烈地传来,是当地劣质的包谷烧酒。
    直到太史阑和苏亚走到他身后,形成包围,他依旧没回头,只喃喃道:“山风湿润,黑云压顶,近期必有连绵雨季,去年少雨,今年开春即雨水缠绵,怕

是多雨之期……”说完忽地一骨碌趴了下去。吓了太史阑和苏亚一跳。
    那人伏首于地,似乎在听地下的声音,良久又一骨碌爬起来,皱眉道:“不对呀……才十年,大坝怎么就有中空之声?去年不是刚刚加固过?如果今年多

雨,水过防卫线,大坝再不牢固,岂不是一场祸事?当初防水防蚁,国公亲自监督,不至如此……难道是定桩木有问题?还是没好好加固?……他们真的这么

大胆么……”
    太史阑站他身后,听他喃喃自语,不禁肃然起敬,这流浪汉,竟然是个精通天象水利,忧国忧民的高人,听他口气,好像这坝将有问题?
    “先生。”太史阑想想,还是开了口,“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流浪汉顺嘴接话,语气愤愤,随即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哪来的混账!鬼似的,跟在人后面!”一边转过头来。
    转过头来也没人看清他的脸,胡子和眉毛纠结在一起,眉毛和头发纠结在一起,乱糟糟一片,隐约眉眼不是太难看,就是有点脏。
    太史阑眼神掠过他额头,可惜这脑袋上毛发一片,眼睛都找不到。
    “看这天象。”男子以手搭檐,喃喃道,“今明两日,必有暴雨……唉,希望不要延续太久,只要不下个十天半月,倒也不至于有事……”说完也不理太

史阑,自钻回瓜棚里睡了。
    太史阑走过瓜棚,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正舒舒服服翻了个身,手臂撑在地面。
    这么惊鸿一瞥,太史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想不出来,摇了摇头走开去。
    水母庙安静地矗立在山坡上,苏亚抢在太史阑前面,侧身一脚踢开庙门。
    “砰。”
    庙门缓缓开启,一簇火光跃入眼帘,火光后,一个中年和尚,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
    那人细眉长眼,面色微黄,一身敝旧僧衣,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正在火里烤一堆豆子,看见她们,愣了愣,宣了声佛号,有点尴尬地笑道:“两位女施主

,怎么深夜来此?是不是饿了?小僧正好煮了些罗汉豆,虽然粗劣,倒也可以果腹,两位要不要也来点?”说完递过一只装豆子的碗。
    他言语斯文,态度和气,和刚才的粗鲁男子截然不同的风神,连苏亚也对他点点头。太史阑道:“大师是此处主持?”
    “阿弥陀佛。”和尚道,“云游和尚,路经此地,借地休息而已。”
    “大师有无看见额上有刺青男子经过?”
    “刺青?”和尚想了一想,歉然笑道,“刺青没见,倒是一个时辰前,有位侠客经过,在此吃了小僧几颗豆子,他戴着抹额,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人。”
    太史阑看他身边,果然另有个座位,还散落一些豆荚。
    看样子,火虎是已经离开。
    “打扰。”她点点头,带领苏亚退出小庙,走下山坡。
    她大步在前面走,看见前方山坡下远远的瓜棚,瓜棚灯火已灭,流浪汉看来已经睡了。
    她忽然停住脚。
    心中似有警兆,如流星过,如闪电过,刹那间劈开她先前一直似有似无的疑惑。
    “不对!”她忽然纵身而起,转头就向小庙奔去,苏亚莫名其妙,却紧紧跟在她身后。
    然而已经迟了。
    长草一动,如风行水上,剑过清波,掠开一道青色波纹,波纹两侧的草尖柔软倒伏,露大地皱褶黑黄,唰一声轻响,仿佛自流光的尽头,暴起一条人影。
    那人影轻轻落在苏亚身后,一伸手掌间寒光闪烁,唰地掠过她的箭囊。
    苏亚迅速后退,一边试图拉开远射距离一边伸手进后背箭囊取箭,然而她瞬间脸色一变。
    抽出的是断箭!
    那人闪电般一抹,已经抹断了她所有箭!
    苏亚心知中计,快步前冲,那影子诡异一扭,已经到了太史阑身前,默不作声一个肘拳,重重捣在太史阑后背上。
    太史阑一个踉跄,扑跪在地。苏亚悔之不迭,快步冲上,那男人手掌一张,一柄剑从掌心弹出,对准太史阑背心。
    苏亚不敢动了。
    此时才看清楚那人,一身僧袍,一头乱发,细长的眼睛光泽幽黯,竟然是一半粗俗流浪汉,一半文雅云游僧。
    苏亚此时才明白,竟然遇见的两个人,都是火虎!
    如此迅速,如此泾渭分明,前后两种装扮惟妙惟肖,扮什么像什么,连语气语调神态动作都完全不一样,这已经超脱了易容的范畴,神乎其技。
    难怪十一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这个,很聪明了。”火虎嘎嘎笑道,“看样子,差一点就猜了出来,幸亏我动作快,一直跟着。”
    他真实声音,也难以描述,似男似女,却又不算难听。
    “这次怎么就两个女人来?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嘛。这个虽然聪明点,但还没有武功。”火虎语气惊奇,伸手拎起太史阑。
    一拎没拎动,再一看,太史阑紧紧拽着地上一截树根呢。
    “哧哧。”火虎失笑,“真有意思……抓着个树根不挪窝我就拿你没办法?”一边笑一边拔萝卜似地用力往上一拔。
    “啪。”一声脆响,似是树根被拉断,太史阑身子被硬生生拽起,但与此同时,黑泥四溅,彩光闪烁,一样东西从树根底部飞速弹起,咻地越过正好身体

一偏的太史阑,扎入火虎的手臂。
    “什么东西……”火虎只觉得银白光芒一闪,胳膊微微一痛,那东西根本不算利器,只入肉浅浅一点,血都没怎么流,他随手就拔了,笑道,“办法好,

可是武器也太差劲了……咦……”
    他忽然晃了晃,两眼发直。
    “苏亚!”太史阑厉喝。
    苏亚早已扑了过来,半空中舒展身体如母豹,砰一声闷响她扑倒火虎,手肘左右一分、一顶,咔嚓两声卸了火虎腕关节,两腿一盘一绞,向上一扬,咔咔

两声,火虎的踝关节竟然也被她给卸了。
    黑沉沉的霾云下她倒翘绞起的双腿,活像一只扬起尾钩的巨大母蝎。
    连太史阑都看得愣住,无法理解这样灵活的身体和奇绝的动作。
    火虎完全失去抵抗力,苏亚才一挺腰弹身而起,她的腰就像最强力的弹簧,一触便要弹上云霄。
    看见太史阑难得惊诧的眼光,她垂下眼,呐呐不语。太史阑也没有问,每个人都有她自己的秘密,朋友要做的,不是窥探,而是捍卫。
    一声呻吟,火虎从茫然状态中醒转,随即感到剧痛,此时才发现,自己大字型趴倒在地,手脚都不能动了。
    这个易容高手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刚才怎么了?自己不是在低头拔那女人吗?现在怎么这模样躺在地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


    “妖术……妖术……”火虎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他***报应啊……”
    太史阑淡定地踩过他,取回了掉落在地的人间刺,刚才她看到地上有一截长藤连着一截树根,趁机让火虎踹落她,在火虎说话的瞬间,将人间刺绑在藤上

,刺入泥土,形成角度,火虎全力一拔,树根带着藤被大力扯动,人间刺随即破土而出,弹入火虎臂膀。
    也幸亏火虎常胜将军,骄傲自大,看见两个女人生了轻视之心,注意力又在武功最好的苏亚身上,废话太多,否则太史阑也来不及布置。
    “你怎么猜到……”苏亚问太史阑,是怎么发觉两个人是一个人的。
    “你说他擅使左手剑。”太史阑道。
    “嗯,左撇子。”苏亚想了想,却没想起来刚才火虎有用过左手。
    “不,未必使左手剑就是左撇子,保不准是他迷惑他人的计策。他右手其实更灵活。”太史阑道,“但有时候,骗人骗久了,会形成习惯。他的左手握剑

握惯,虎口茧子比右手重,而且有的动作会习惯用左手。他先前在棚子里睡下,往右翻身,应该右手撑,他却用了左手。因为他一直用左手对敌,形成了‘左

手更强壮’的潜意识。庙里他递豆子过来,是右手递的,垂在身边的左手却轻轻一握,也是习惯。”
    苏亚点点头。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地上的火虎在呻吟,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只好将解释归结于神鬼和运气,“星浮大师说我壬申年涉江河遇阴人不利……我怎么

不早听他的……”
    两个“阴人”不理他,一个单膝跪他身上,一个扯出随身带的长绳,结结实实捆了,火虎又在痛苦呻吟,“***也没人怜香惜玉……”
    他被苏亚压在地面上,耳朵贴着泥土,原本唠唠叨叨,忽然浑身一震,失声道:“堤坝这么空!”随即一抬头,又道:“下雨!”
    “哗啦!”一声,就好像天公应了他的呼唤,刹那间暴雨倾盆!
    头顶上风撕扯开浓云,将一天沉沉的黑云打散,散开的黑云间,闪着片片白光,那是雨,自云中生,过千万里天涯,狂飙砸落,大片大片的雨像幕布一般

卷过来,风中的长草一瞬间齐齐断裂倒伏,遍地疮痍。
    这么凶猛突然的雨,太史阑和苏亚都被打到窒息,无法发声,只有火虎忽然仰天呼号,“完了!完了!比我想象得还糟!”
    “疯子。”苏亚嘀咕了一句,拖着他快速奔下堤坝,迅速把他捆在马上,和太史阑赶回府衙。
    ==
    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北严府衙后院里,府尹张秋被那一声巨响惊醒。
    一睁眼看见天瓢倾落,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披衣坐起,捻亮油灯,开始写信。
    信纸雪白,压印桑纹边,古朴又精美,是京中某个贵人的喜好。
    “……请兄台代禀:龙莽岭盗匪一事,卑职已有万全之策在心,必不致有所遗患,危害你我。此间地利人和,又逢天时,是为神助。请主子放心。稍后会

对二五营诸人有所安排……另,沂河坝去年冬加固时,工程节余银两三百万两,已命盐帮刘舵私密押入丽京……请代问主子安。”
    信写完,他耐心地等吹干,放入特制的信封,小心地放在窗台下一个暗格里,等待天亮,有人来取走。
    随即他看向滚滚雨幕……这么大的雨,两个女人单身去围捕那个恶徒,荒郊野岭,杀人恶盗,能有什么结果?嗯,好及时的一场雨,到时候一切痕迹都被

冲掉,正好又一桩死案。
    他手指敲着桌面,沉思,又可以给火虎的罪状上添一笔,赏金要不要再上一格?也好表表官府对破案的决心和诚意?唔,明早什么时候派人去收尸?
    ……
    大雨也惊醒了签押房值守的兵丁马壮们,众人都没了睡衣,起来关窗唠嗑。
    “那俩女人运气真不好,”那个报信的衙役嘻嘻笑道,“这么大的雨,看样子九死一生了。”
    众人大多都笑,也有人皱眉不做声,半晌一个半老兵丁道,“三狗,你乐呵什么,说起来人家有什么错?我家就在龙莽岭附近,家乡人多少年因为那些惯

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这次捎信来说,那些山匪最近收敛了许多,才来得及抢种庄稼……咱们是庄户人出身,莫因为投了官府,就忘了做人本分!”
    “放你娘的屁。”几个年轻衙役恼羞成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听过没,你一身反骨,小心大老爷拿你!”
    “吵什么呢。”有人幽幽道,“反正那俩女人死定了,三狗子,报讯可是你去的,小心人家冤魂来缠你哟。”
    “胡扯什么。”一阵风过,三狗打个寒噤,畏怯地四面望望,强笑道,“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怕什么……”
    “砰!”忽然大门一声巨响。
    心里有鬼的众人,惊得一跳,互相望望,发现对方脸色都白了。
    “风……是风……”三狗勉强笑道,声音打抖。
    “砰。”又是一声,还夹杂着人声,似乎是在打门,风雨声里听来,明明是女声。
    “幻听……幻听……”三狗的白脸已经发青。
    “好像有人在撞门。”那个年老兵丁道,“三狗,今天是你值戍守门,你去开门。”
    “我……我……”三狗嗫嚅半天,赔笑,“牙叔,我今天老寒腿犯了,要么,劳烦您一下?您向来行得正,不怕这些脏东西。”
    “我?我一身反骨。”牙叔闭眼悠悠道,“不敢去。”
    “你……”三狗想怒,不敢怒,看看众人脸色,知道此刻风横雨急,有鬼敲门,万万没人代他去,只好咬牙提了灯,披了蓑衣,拿了一根水火棍防身,一

步三移地去开门。
    雨大得对面不见人影,他一路冲到门后,手刚触及门闩,忽然“砰”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道闪电打下来。
    天地雪亮。
    雪亮的天地里,浑身湿淋淋,乌发粘额,脸色如雪的女子,直挺挺矗在他面前。
    一亮一亮的电光,在头顶上追逐,将门前人影映得忽明忽暗,隐约那人脸上,一道疤痕蠕动,两眸冷光四射。贴得极近的脸,冰冷毫无呼吸,他心胆俱裂

地向下望去,一道长绳牵在苍白的手中,地上长长的一具尸体,洇开淡淡血迹……
    雨夜、闪电、血迹、牵尸的尸体……
    “鬼呀——”他发出一声心胆俱裂的惨叫。直挺挺向后一倒。
    苏亚低头对他看了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放开了呼吸——这家伙口臭真厉害!她屏息好久!
    那声惨叫惊动了其余人,众人战战兢兢,互相打气,蹭出来一看。
    两个乌发披面,脸色苍白,毫无表情的女子,拎着一个什么东西,湿淋淋地跨过门槛,门槛之下,三狗一动不动。
    瞬间人群晕倒一半。
    太史阑抬脚从三狗身上踩过,和苏亚两人拎着火虎一路向签押房来,她们到哪里,哪里人群四散。
    前堂的响动惊动了后堂,府尹大人披了衣服,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太史阑和苏亚,他眼睛向后一翻,似乎也要晕倒了。
    太史阑站在签押房的屋檐下,她脚下瞬间湿了一摊,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她盯住了拱门前大伞下的府尹。
    “太史阑,奉命捉拿巨盗火虎。”她一字字道,“虽无援助、无手下、无接应、无后援。但,幸、不、辱、命。”
    暴雨,雷霆,檐下笔直而立的女子,她脚下软成一摊的巨盗。
    漫天飞窜的电光,和比电光更亮更烈,更冷更杀气的目光。
    众人惊到无法言语,不可置信。
    “三狗子死啦!”牙叔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几个衙役身子一软,跪倒在泥水地里,怔怔地仰望着太史阑。
    府尹张秋也怔怔地望着太史阑,忽然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噤。

1、本次将扣除2个太妃糖,重复下载附件将多次扣费。

2、太妃糖可通过签到、发帖或回帖等方式获取【点此查看具体积分规则】,也可通过充值棒棒糖进行兑换。

3、成为书斋VIP会员免费下载藏书阁内所有书籍。【点此开通VIP】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7:29
     第六十一章 容楚的心思
     更新时间:2013-7-8 8:21:34 本章字数:12158

    自那晚擒回火虎,太史阑在北严府上下的心目中,地位瞬间发生变化,由轻蔑变成畏惧,所有人都忘不了那晚暴雨初始之夜,拎着火虎跨过三狗尸体,用

眼神逼得府尹一句话都没敢说的女子。爱璼殩璨
    这种变化的直接后果是,虽然刁难依旧存在,但态度不敢再居高临下,方式显得鬼祟温和,比如拨件积压数年乃至十年的疑难旧案给她审,说上级要求十

日之内破案,不然就撤职查办啦;比如派她去和某些特别难缠胆大包天的地下黑帮打交道,要求她速速廓清治安,还百姓安宁啦,比如命她管理司狱,却在半

夜偷偷放跑犯人啦,等等。
    结果,陈年旧案到了她手里,她把当初首告,证人,涉及的邻居街坊,以及可疑被告统统关在一个屋子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进去,众人都偷笑着等着看她

出洋相——那起杀人案件,当初就证据不足,错综复杂,经过多少老吏能手之手,依旧没能啃下来,如今经年日久,哪里还有一分破案可能?把所有人都关一

起,更是愚蠢得无可救药的办法。当时吴推官就说了,如果能因此找出真凶,他愿意在府衙门口倒爬三圈。
    然后不多久,里面有人嚎啕了,再不多久,太史阑出来了,拎着一个众人印象中都老实巴交的证人。
    证人在她手里嚎啕大哭,竹筒倒豆子一样交代了罪行,说得事理清楚毫无破绽,北严府迅速组织了七个最具经验和实力的刑名师爷分析案情,都不得不承

认,这确实是真凶。
    十年奇案,一朝被破,苦主敲锣打鼓,亲自上门献匾,吴推官在苏亚逼迫之下,当众在府衙门口倒爬三圈,他一边爬一边看太史阑,指望她识相给上司解

围,结果太史阑目光穿过,视若无物,和苏亚讨论景泰蓝的拉稀。
    吴推官想发作,可是想起那日,死守真相从来面不改色的证人,在太史阑面前痛哭流涕交代罪行的诡异,也忍不住打个寒噤……还是继续爬吧。
    和黑帮打交道,一开始倒是惊险的,闯入黑帮地下总舵,要求对方以后不得滥收保护费的太史阑,险些被围困,但当她进入帮主内室之后不久,便被帮主

热情地送了出来,不仅一口答应她的要求,还不住拍胸脯“以后太史姑娘就是我们金刀会的朋友,有什么尽管说话!”
    之后百姓敲锣打鼓送匾,一堆属官衙役呆滞……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悄悄打问金刀会帮主,那老家伙闭口不言,末了才哈哈一笑,“咱江湖上混饭吃的,义气为先,太史阑对我金刀会,有大恩哪!那件

上头指定要上贡的宝贝,如果不是她,我老猛就十个脑袋也不够补偿……我警告你,这姑娘非常人,聪明点的,少得罪!”
    话是说给至交好友的,但很快就悄悄传开,这下不仅是府衙上下,连整个北严城都知道“太史阑非常人,金刀会老大都怕她!”
    至于管理司狱,狱卒“不小心将钥匙挂在门锁上”,后来钥匙倒确实还在门锁上,却变成了一堆渣渣,渣渣堵塞了门锁,不仅重犯出不去,狱卒们自己也

开不了门,偏偏这个时辰,太史阑说想起重要线索需要印证,频频催促将案犯带出指证,这头连催四催,那头狱卒钥匙被毁不得其门而入,丢失或损毁钥匙对

他们一样是重罪,狱卒们急得无法,只得砍断栅栏将人带出,事后再悄悄修补,修补的时候偏偏又被同知逮个正着,第二天这批狱卒就被派出几百里外,做黑

庄子的看守去了。
    黑庄子可以算做各地临时军事监狱,关满了一批阴险狡诈的军事重犯,或者饱受战争创伤的疯子,去那里做看守,最后的结果常常也是成为疯子。
    类似事情两三件,件件结果让人心惊,渐渐的,这样的事少了,每个人在使坏之前,都会先犹豫一下——万一又出现啥惊悚结果怎么办?也会先掂量一下

——是否自己真的能承担起那样的后果?
    几件事也给太史阑带来了便利,北严府内那些见风使舵的,最起码不敢再当面给她难看,百姓中她的名声渐渐传开,自从她有次在金刀会的陪同下,向出

名为富不仁的药堂“同安堂”,“募捐”了一部分止痢药物,送往本地常发痢病的村镇之后,百姓对她的赞誉更上一层,每日都有上城赶集的百姓,送上门新

鲜的瓜果蔬菜。在城内,金刀会对太史阑的隐隐支持,也使城内商会和各类执业者,不敢对她刁难。
    抓获火虎的奖赏也已经下发,万两银子一分不少,另外,她是二五营在营学生,给予二五营当年营绩加分,对她予以“虎威”勋章嘉奖,入职后提一级任

用。加上之前她提出重大建议被采纳获得的嘉奖,她在将来入仕时,可以跳越九品末流,直接正七品进入官途,仅仅这一条,便少了五年拼搏。
    日子也便这么过去,转眼过了也快一个月,一切都上了正轨,连大牢里火虎的死刑判决都已经下发,将在秋后处斩。
    其间有入京押送年内税银粮草的府税使,回来说起丽京诸事,一说康王在和东堂来使比武中大胜,得太后重赏;一说康王上书,称地方光武营设立太多,

虚耗物资,建议对排名靠后者予以裁撤,二五营首当其冲;一说陛下好久没有上朝,据说得了天花,虽然没有官方出面承认,但有人称曾经看见皇宫夜间“供

痘送神”,这是皇族每逢在有人出天花,便要举行的祈福仪式,所以丽京猜测纷纷,都在担忧陛下的健康。
    太史阑听说这些消息时,看了景泰蓝一眼,那小子一边吃零食一边没心没肺玩皮球,笑得下巴上口水闪亮,天花豆没有,满嘴开花豆倒是真的。
    这一日又在下雨,从那晚暴雨开始,这雨几乎就没停过,衣衫棉被都因为浸润了过多的水汽,变得沉重粘腻,湿答答贴在身上,以至于每天赵十三要生起

火给景泰蓝烘被子。
    “雨太大。”这一日傍晚的时候,太史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道。
    苏亚站在她身边,凝视窗外的雨,眼神里也有忧色。
    这样的雨本就不正常,联想到那日堤坝上火虎的话,两人心头都觉得沉甸甸的。
    忽然外头轰隆一声响,远处传来喧嚣奔走之声,赵十三派人打听,回来道:“牛角街那边几座房子年久失修,被雨水泡塌了。”
    太史阑听着,仿似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转身,道:“走。”
    “去哪?”
    “大牢看火虎!”
    ==
    深夜行走在幽长的夹道里,只听得见脚步溅起的啪啪水声,连绵的雨从油衣上滑落,在地上旋转出一个个漩涡,中心深黑,边缘亮白。
    火虎关在最下一层的地牢里,严加看守,再上面一层,就是那三十个龙莽岭的俘虏,三十个俘虏不像坐牢倒像度假,有太阳晒,有不错的牢饭,整天大声

隔牢吹牛,和看守嘻哈一片,据推官说,他们的案子已经报上去,还没批复。倒是后报的火虎的案子,很快就定了斩监侯,据说原本是斩立决的,但主管三法

司的康王,忽然对这个江洋大盗产生了兴趣,说要亲自观刑执刑,当着受尽大盗荼毒的百姓的面,将这祸害明正典刑。
    康王是先帝驾崩后,当前垂帘的皇太后最为信重之人,他的意思,自然没人违背,火虎的死期就被推到秋后。
    看守地牢的狱卒,虽然面有难色,还是给太史阑开了门,没办法,他想到那批被发去黑庄子的同行,就心里打抖。
    火虎一看见湿淋淋进来的太史阑,脸色就变了变,“还在下雨么?”
    他在地牢里,感觉不到外间天时,然而这些日子,狱卒身上浓重的水汽,地牢里越来越湿的用具,都让他坐立不安。
    他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的案子,还在关心天气,太史阑微微有些感慨,点了点头道:“我想问你,那天堤坝上说的话,是否可信。”
    “我其实也是官家出身,先祖曾经是东堂工部侍郎,专管水利修建,土木工程,尤以精通水利闻名,家里有他留下的一本《河疏》,是他一生治水经验总

汇,有一套专门的方法,可以了解各类堤坝状况,提前查知水患……”火虎叹气,“这一场雨,如果在半月之内停止,沂河坝当可无忧,可是快一个月了,雨

还没停,我可以断言,沂河坝随时都可能垮塌!”
    “把你知道的情况写下来。”太史阑递给他纸笔,“我去向府尹请示。”
    火虎却惭愧地摇摇头,“我不认字……”
    太史阑一怔,火虎却冷笑道,“我便能写下来,你们这个府尹,还是不会理你。去年沂河坝已经加固过,我却听出底下出现无数裂缝,定桩木可能也已经

腐朽,加固?加到哪里去了?他是一地主官,加固堤坝是他主持,你说,这里面都有什么事?他会允许你‘危言耸听’?”
    太史阑默然,火虎叹息,“有些东西我也不能确定,那天在堤坝上时辰太短,如果再给我机会好好查看,最起码我可以看出,哪几条堤坝最容易溃坏,哪

些农田和百姓最容易遭害,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太史阑凝视他半晌,转身就走。脚步踩得雨水咵咵作响。
    她出了地牢,直入前堂,擂响门口的鼓。
    夜半鼓声,惊得值戍的衙役兵丁都一窝蜂的跳起来,里头的府尹也匆匆着衣到前堂,结果看见站在堂前的是太史阑,脸色都变了。
    “太史阑!”张秋冷着脸,厉喝,“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上万人命、千亩良田、一城民生、瘟疫灾害。”太史阑道,“大概能让我发疯。”
    “什么意思?”
    “沂河坝要垮了。”
    堂上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负责水利的孙同知,和河伯所大使金正,当晚正好都当值,最先爆发出大笑的也是他们。
    “胡扯什么……”孙同知笑得抱住了肚子,“沂河坝建成不过十年,去年刚刚修固!你危言耸听,也不能这样!”
    “太史阑,你再胡言乱语,府尹大人包容你,我可不饶你,你这什么意思,是说我失责吗?”金正笑完,脸皮一紧,冷冷瞪着太史阑。
    “太史阑,你过分了!”吴推官道,“你是典史副手,水利是同知大人和河伯所的事,你越级插手了!”
    “太史阑。”张府尹一直没笑,眼神里闪着幽沉的青光,“你夜半擂鼓,胡言乱语,惊扰同僚,越权越级插手水利工程之事,按例该给你处罚,念你初犯

,不予追究,下去!”
    “上万人命,一地良田。”太史阑望定他们,点点头,“越不过你们的尊严、面子,政绩,和私心。”
    “放肆!”
    “堤坝何等大事,我们去年刚刚加固,陈侍郎去年冬来视察,还夸我北严防水工程稳固踏实,他是水利大家,还抵不过你的见识?”孙同知厉声道,“你

再胡言乱语,扰乱人心,莫要怪我不客气!”
    “我治下的事,我自己承担,无知蛮女,滚出去!”河伯所大使金正勃然大怒。
    张府尹伸出手,摆了摆。
    “不必争吵,有辱官缄。”他淡淡道,“本府向来对下属一视同仁,虽然你已经犯错,逾越,但堤坝关乎民生,本府也给你一个机会,你拿出堤坝将垮的

证明来。还有,是谁告诉你堤坝将垮的?”
    “火虎说的。”太史阑道。
    “哈哈……”又一阵狂笑,暴怒的嘴脸化为无尽的嘲讽,连张府尹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的天,还以为什么真知灼见,或者这位真遇见了什么高人。”金正大笑,“居然去听一个死囚的胡言乱语,这死囚还是杀人无数,害民无数的大盗,

太史阑,你疯了吗!”
    “私下交联匪徒,竟然还将言语上递公堂!”吴推官大怒,“太史阑,你当真以为你是二五营学生,我们就不能处罚你吗?”
    “真遗憾没把景泰蓝带来。”太史阑侧头对苏亚道,“这些嘴脸很有参考性。”
    苏亚嘴角一抿,低头。
    这世上最气人的态度,不是咆哮对骂,不是淡定蔑视,而是完全当笑话在看戏……
    一堆人的脸都青了,骂没有用,吵也没有用,那个女人就那么站在那里,用一种“你们很好玩”的眼光,笼罩住他们。
    明明知道她只能听自己的,明明知道失败的是她,可不知怎的,每个人心里都窝囊得像塞进一把茅草,像遇见一场惨败。
    有一种人,居于下风还能让你感觉到其实是你在仰她鼻息。
    “太史阑,你确实过分了。”半晌,张秋阴恻恻地道,“当将功折罪。这样吧,既然你坚持堤坝要溃,坚持要管你不该管的事,那么你就去堤坝下方的三

田村,实地查看沂河坝的情形,随时向本府回报。如果真的堤坝被淹,三田有人伤亡,你一样要承担责任,明白吗?”
    太史阑面无表情看着他,躬躬身便走。
    身后,河泊所大使金正冷笑传来,“你还是祈祷你的预言不会成真吧,因为三田地势最低,堤坝无论溃在哪里,三田必定遭灾,你就和你爱护的百姓们,

同生共死去吧,或者你也可以散布你的‘沂河将溃论’,看谁会信你的,哈哈……”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大步走了。
    张秋沉默着,看着太史阑的背影,良久,转头,和孙同知眼神对碰。
    意味深长。
    ==
    回到自己的院子,太史阑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找来赵十三,道:“找个可靠的人,交给你主子。”
    赵十三已经习惯了太史阑那种淡定命令的语气,接过信,嗤道:“看情况,国公不是谁想见就可以见的。”
    “谁说要见他。”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花瓶能堵漏?”
    “你……”
    “沂河坝要垮,我信。本地官府不能指望,我只有找他出手。”太史阑道,“请他拨些工人,安排些木料土石沙袋,最好再找些治河能手来。至于他,别

来。”
    “呃……”赵十三心想主子一定会生气的……
    “他来了还要人伺候,添乱。”太史阑已经走开,去收拾包袱,“景泰蓝拜托你照顾。”
    “干嘛去……麻麻。”景泰蓝不知何时醒了,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问。
    “下乡。”
    “一起。”
    “不行。”
    景泰蓝四十五度水汪汪天使角对太史阑望了一阵,太史阑视若不见,走来走去收拾包袱。
    良久,小子揉揉脸,摇摇摆摆回去了,没发表啥意见。
    ==
    当晚,一骑快马奔出北严,直向东昌城去。
    东昌城西南,有庄园名“雅园”,是东昌一位富商的别院,不过最近献了出来,供京中来的贵人暂住,此刻虽已入夜,但园内灯火通明,人影交错,显见

得十分热闹繁华。
    园内东苑,轩厦深深,明烛高烧,几案前闲闲半躺着容楚,面前一堆文书信笺。
    “干得不错。”他正展开一封文书,细细阅读,随即轻笑。
    那封文书上,标记着“龙莽岭突袭事件”,下一封,则标记着“通城事件”。
    他的总幕僚,贴身侍从中排行第四的文四,立在一边,抓着一叠标记特殊的文书,笑道:“主子,这里还有十三写来的密信,就是您说的,关于太史阑一

切大小琐事,您怎么不看?”
    “她生病没?”
    “没有。”
    “受伤?”
    “没有。”
    “被人欺负?”
    “没有。”
    “心情不好?”
    “似乎没有。”
    “和景泰蓝两个活蹦乱跳,各种欺负人?”
    “这个有。”
    “一路争执,一路打架?”
    “完全有。”
    “那还看什么。”容楚懒洋洋拆开下一封标记“北严”的信笺,“无病无灾,一路祸害,人人倒霉,唯她不败。哦对了,十三肯定还说了扶舟如何对太史

阑献殷勤。”
    “主子不着急么?”文四笑容加深。
    “扶舟心障太重,而太史太骄傲。”容楚笑容淡淡,几分傲气几分从容,“他们相遇得越早,开初越美好,后路,越有变数。”
    “文四愚钝,不明白主子意思。”
    “扶舟就算已经动心,但心障未解,此刻必然还未明白他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明白,如何能给出一个清晰的态度?”容楚懒洋洋地笑,“而太史阑何等

骄傲?她不动心便罢,她如果稍稍意动,略有表示,然后遭遇李扶舟的犹豫或退却……你猜,她会怎么想?”
    文四想了想,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主子,您是故意让他们单独相处的!”
    容楚笑而不语。
    文思瞟一眼自己主子,心想这人少年时狡诈如狐,无比难惹,朝廷人人退避,这些年退出朝政,韬光养晦,原以为时光沉潜,多少会让他厚道点,没想到

,骨子里奸诈阴险,早已修炼得更胜一筹。
    “属下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沉吟道,“您早已发觉了,太史姑娘似乎对扶舟更有好感,如果您此时强硬地留在她身边,隔绝她和扶舟的进一步交往,

那么她会憎厌你,连带对扶舟更加向往,因为想象的事物,总是越想越美好的。”
    “对一个人的排斥,也会导致对另一个人喜欢的加深。”容楚笑得似乎有点无奈,“她倒未必排斥我,但是我如果不让她和扶舟接触,我很担心她会真的

将他想得过于美好,最后遭遇迎头一击。”
    文四瞟容楚一眼——说得真好听,真体贴,真的是这样吗?
    容楚对属下腹诽的眼光毫不在意,托着下巴,忧伤地悠悠叹息,“哦,当然,我也担心扶舟和她隔开后,经过一段时日,想通了,想明白了,真的放下一

切来追逐她,再加上她对他这种性格的天生好感……到时候,嗯,八成一拍即合。”他一摊手,“这可不行,我不同意。”
    所以要在李扶舟还没想通,还没能完全放下的时候,把他塞到太史阑身边,让太史阑在萌芽阶段,就明白李扶舟的犹豫和不安?
    文四叹了口气,觉得和主子做情敌,真的不是件愉快的事。
    不过……
    “主子,难道这次你真的动心了?”文四笑得暧昧,有点不信的模样。
    容楚不答,半晌悠悠道,“我一直有点遗憾,她没能第一眼喜欢上我……”
    文四笑得嗤之以鼻——哪,真的第一眼爱上你,你保准不要。这样被扔出去的女人还少吗?
    不过……嗯,懂得计较,下阴手去争,终归是好兆头,最起码说明这主儿还是在意的。丽京老夫人日夜焦心的事情,好歹有点眉目了,这位主儿再这么散

漫下去,苦的是他们这些贴身属下,天天被老夫人催魂夺命,不停地打听他有没有女人,怪他们没给主子拉皮条……
    文四也悠悠叹口气。
    好容易似乎看中一个,不过现在看起来,高难度啊……
    容楚却已经低头去看文书,似乎也没将刚才的遗憾放在心上,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北严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容楚道,“前阵子进入涝季,我想起当初命人修建的沂河坝,便让人去看过那坝,回报说一切如常,就是当初的水位标杆,

都已经没了,所以没能查出准确水位,只说今年水位不低,只要没连续大雨,应该不会有事,不过最近……雨势很大。”
    “主子不必忧心。”文四道,“水位竿有可能被渔家拔走。至于沂河坝,去年刚刚进行加固,今年绝不可能出问题。”
    “正是这样我才奇怪。”容楚道,“去年刚刚修筑加固的堤坝,怎么没发现水位标杆没了?发现没了为什么没有补充?他们到底好好加固没?”
    “不至于吧……”文四也惊了一惊,“北严多水患,加固堤坝是必须要做的事,否则一旦溃坝,死伤无数,这些年好容易作养起来的良田都会被毁,十年

辛苦毁于一旦,谁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去年沂河坝加固工程,北严府上书请求拨银,户工二部称因五越局势紧张,正在调工遣银,银库不足,先是要拒绝的,是我上书请求,户部才拨了一千

万两银子。”容楚冷冷道,“如果有人敢在这银子上做手脚……”
    文四的脸色也变了,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不应该,这事干系太大了。”
    “不要小瞧人的贪欲。”容楚沉默了一会,低低道,“她正在北严,扶舟又被调走……看样子,我得去一趟了。”
    “可是您需要在这里绊住乔大人。”文四苦笑,“这段日子如果不是您一直绊着她,她早已追着太史姑娘她们去了。”
    “所以在我离开之前,先要把她调开。”容楚站起身,“走。”
    “怎么?”
    “调鸡离山去。”
    ==
    园内西苑,雅阁亭亭,半掩帘门,帘后端坐着乔雨润,也正看着一堆西局密报。
    “龙莽岭那件事,须得好好处理,不可留下任何隐患。”她道。
    一个太监坐在她下首,笑道:“此事北严府已经知道,张秋自己牵扯其中,必然会有所安排,大人放心。”
    “现在事情刚出来,各处盯着的人太多,暂且不要动手。”乔雨润偏头想了想,道,“等到张秋把二五营那批学生处理掉,你们便把龙莽岭残存的那批盗

匪给……”她突然住口,眼波流转,笑了一笑。
    “是。”太监一副心领神会神情,随即笑道,“可惜通城那里没能把人留住,那群学生真是命大,不过到了北严,自然另有治太史阑的办法,如今两位助

教都已经被调走,下面要把她揉圆搓扁,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乔雨润听见“助教”两字,脸色微微变了变,齿尖轻轻咬了咬下唇,冷然道,“她倒真有本事,让扶舟这么对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太监没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接话。乔雨润又皱眉道:“通城给他们逃过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不把这些人解决,万一将来开审龙莽岭事件,我们虽然

不怕,终究是个麻烦,殿下……也要怪罪。我应该亲自赶去的……可恨容楚!竟然把我绊在了这里!”
    “国公似被那太史阑所迷,甘心为她所用。”太监一脸不屑,“真不知道那女人有什么好的?许是国公腻烦了那些千娇百媚的,所以一时被这凶恶女子吸

引?这样的男人。也只有太史阑那贱人看得上……”
    “闭嘴!”
    太监吓了一跳,愕然看着乔雨润——她最近不是对容楚很有意见么?自己投其所好骂他几句,怎么也听不得?
    “仔细祸从口出。”乔雨润阴森森地道,“有些人,不是你配谈论的!”
    太监有点不服气,却不敢再说话,乔雨润沉思半晌,将手中密信一拍,决然道:“不管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给我备马,我要趁夜去北严……”
    话音未落,忽然外头有人传报:“乔大人,晋国公过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乔雨润一怔,脸色铁青,咬牙道:“又来了!阴魂不散的冤家!”想了想道,“说我身子不好,今晚不见客,请国公见谅。”一边回头叱喝,“竹情,还

不快去收拾东西,无论如何,今晚我要走!”
    传报的人刚刚转身,外头珠帘拂动,容楚带笑的声音已经传来,“乔大人身子不好?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既然在这里,怎么能袖手旁观?正好我这随

从也略通岐黄之术,让他来为乔大人请脉……”他忽然回首叱喝那群试图拦住他的乔雨润手下,“你,还有你,对,你们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全城

给乔大人请最好的大夫?”
    乔雨润一听不好,这个心黑的,不管不顾要闯进来,还要把她的人赶走。一急之下,一边示意那太监退到一边,一边往榻上一座,手指一扯,外裳已经脱

了下来,香肩半露,酥胸一抹,绰约在纱幕后。
    随即她气喘吁吁娇声道:“国公且慢……我这是老毛病了,自己带得有药,只需吃上一丸,静养三天,也便好了……请脉什么也不必了……人家……人家

已经宽衣就寝了……”说到后来,语气羞不自胜。
    容楚的脚步果然停了停,乔雨润窃喜——我衣服都脱了,看你如何能闯进来!你闯进来,我就能在太后面前给你添麻烦!
    “乔大人老毛病是吗?”容楚语气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依稀听太后提起过,说是内热,当时太后说活熊胆最是良方,只是太难得,我当时便记住

了,后来配过些熊胆丸,可巧正好带在身边,要么你试试——”
    “我衣服都脱了呀——”乔雨润再没想到他如此霸道,急得尖声大叫。
    “嗤啦”一声,脚步停也不停的容楚,忽然一把扯下了间隔内室的纱帘!
    他将一大团纱帘团在手中,看也不看,对床上一砸!
    一声闷响,正要起身阻止的乔雨润被纱团砸倒,纱团层层叠叠铺开,正将她身子遮住。
    没等她有任何反应,容楚已经快步上前,一边笑道:“乔大人好勤勉,如此重病,还召集手下议事。”一边对那缩在一旁的太监道:“深更半夜,乔大人

这里不方便,你还待这里干什么?还有你们——”他指定竹情梨魄两个大丫头,“主子身子不适,也不知道熬药端茶?”
    他一进来就反客为主,乔雨润给气得两眼发花,眼看太监被赶了出去,两个侍女手足无措,想要下床阻止,偏偏她自己把衣服脱了,罩着一堆纱动也不敢

动。
    她相信,如果她真的披着纱下床阻止,容楚肯定会大叫被她非礼,不让她颜面扫地不罢休。
    他绝对做得出来。
    乔雨润只好披着一团粉色的纱坐在床上,造型略诡异……
    “乔大人既然病了,需要静养。”容楚也不让人给她请脉了,自顾自对赶来的西局探子们道,“那就不要让任何人前来惊扰乔大人,西局事务繁忙,乔大

人操心过甚,病情加重如何是好?你们要体谅上司,别有事没事都来吵她。”说完对自己护卫一挥手,“这屋子的守卫太薄弱了,你看,我进来得这么容易,

这怎么行?西局公公们想必精力有限,无法照管好乔大人的起居安危,那我们就偏劳一些,来人——”他笑道,“给我从今日起,好好保护乔大人。”
    “是。”
    “晋国公!”乔雨润气得两眼发黑,倚在床边,伸指颤颤,“你……你竟然要软禁我……”
    “乔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容楚诧然道,“这园子不是我的府邸,此地不是我主人,你我都是此间客,谈何软禁?你防卫薄弱,又是一介女子,还在病中

,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同住一个庄园,说起来也是我保护不力,朝廷追究起来你要我如何承担得起?说不得只好辛苦一点,拨我的护卫为你看家护院

,你该谢我才是。”
    “不敢让国公护卫为卑职看院。”乔雨润抿唇半晌,也很快恢复了冷静,勉强按捺住火气,一字字道,“国公身份尊贵,该卑职保护您才是,怎敢抽调您

的护卫来保护卑职?这万一您护卫力量薄弱,也出了什么事,被杀了被抢了,卑职更加承担不起。”
    “那也行啊。我确实比你身份尊贵。”容楚很赞同地点点头,诚恳地道,“那么,你拨一半西局人手给我做护卫?嗯,放心,我不会多心认为你软禁我的

。”
    乔雨润按住心口……
    这下更好,他的人不来,自己人被抽走,换汤不换药,这容楚,好狠。
    也好快的应变。
    她深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国公有令,岂敢不从,只是……”
    “那就这样了。”容楚立即打断她的话,“有劳。多谢。”
    乔雨润一口气吊在心口险些没能上来——她还没说完呀……
    “那我不扰了。”容楚终于满意了,也不给她看病了,也不关心她是否有人端茶送药了,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对身后文四道,“……给我迅速去信北边

境,问问李先生情形,好好的怎么会重伤?谁能伤他?顺便派人送点药去……”一边说一边走了。
    正要起身的乔雨润,听见后一句话,怔了怔。
    李扶舟在边境受伤了?还是重伤?
    乔雨润脸色变幻——李扶舟和花寻欢被派去支援前方战事,是她的主意,目的不过是为了把李扶舟从太史阑身边调开,方便行事,也省得她想着两人在一

起就怒火中烧,可是现在……他竟然重伤了?
    乔雨润的心微微乱了起来,这要真出什么事,她如何能放得下?
    “来人。”她想了半晌,终于唤了人来,密密安排了一番,那西局探子带着几个人,按照她的吩咐,奔北边境去查看情况了。
    乔雨润还想着,天亮了是不是再想个办法离开,然而看看身侧还剩下的小猫三两只,想着被抽去一半的西局属下,再加上刚刚派走打听消息的,现在身边

已经没什么人可以用,要想从附近地方西局分局调人,短期内也不那么容易,自己就这么点人,哪里逃得脱容楚的手掌心?
    她恨恨叹口气,把纱团一扔,一翻身,睡了。
    她放弃想法,无奈睡下的那一刻。
    几骑快马,悄然驰出了庄园。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7:50
     第六十二章 有了老婆忘了娘
     更新时间:2013-7-9 8:29:58 本章字数:13767

    这边东昌城容楚和乔雨润斗智,那边北严城太史阑和苏亚出门,两人带了些简单用具,领了腰牌一路出城,天快亮时赶到三田村,太史阑并没有第一时间

进村,而是绕着部分堤坝走了一遍。爱璼殩璨
    堤坝下本来应该有桩杆,用来测量水位,但是现在没有了,太史阑目测水位,觉得已经很高,每座堤坝都有一个临界水位,如今没有参照,沂河坝又是去

年新加固,难怪没有人在意。
    沂河坝本身分成五条堤坝,两长三短,全长一百多里,分别围住了沂河地势比较低的下游数村,周围附近数十里,算是北严少有的水土丰饶之地,近些年

开了水田,担负着全城水米蔬菜供应,有时还要供应附近军营,也是军粮的一处小供应基地,所以周围住户不少,加起来估计也有数千。
    一旦全面溃坝,人命、民生、乃至下半年收成,甚至百里远的正和西番备战的军营都将受到冲击。
    太史阑发现,她所走过的这一截堤坝,仔细看有的已经隐隐出现裂缝。火虎所说的危险,也许真的迫在眉睫。
    看看天色,天也快亮了,太史阑想了想,觉得三天之内,将长达百里的堤坝下游所有住户搬迁,在没有官府支持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必须先确定到底哪

里最可能最先溃堤,把那批先迁走,一旦出现溃堤,之后的就有了说服力。
    她让苏亚快马走一遍所有堤坝,将附近的田地,地势,水位高度做个统计,然后迅速回北严城,将消息带给火虎,请他做出判断。
    苏亚做这些事需要时间,太史阑决定两头行事,她先在三田村住下来,等候消息并劝说百姓搬到高处。
    走下堤坝,她去找村长,村长一听说她是北严城府来的脸色就慌了,以为又是来收税的,末了听完她要借宿的话才长长舒一口气,带她去了一家比较殷实

的农户家里,青砖瓦房,两进院子,里外干净,村户里十分难得。
    太史阑也无所谓好坏,正要进门,忽然目光一凝。
    村间小路上,走来赵十三,景泰蓝骑在他脖子上,笑嘻嘻地对麻麻招手。
    “不是不许你来?”
    “十三带我来。”景泰蓝呵呵笑,“十三带我来。”
    赵十三歪着半边脸,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阑盯着他。
    “他说……”赵十三慢吞吞地道,“要么带他来,要么去死。”
    ……
    半晌太史阑默默转头——有时候儿童教育太过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转眼看见那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子,她脚步收回,一转身指着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谁家,我们住那家。”
    村长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聋地哑,八个人五个缺,穷得没有隔夜粮,怎敢招待几位大人。”
    “正好。”太史阑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聋地哑,一家残缺,瓜老三父亲是哑巴,母亲是瞎子,瓜老三也是个瞎子,老婆是傻子,四个儿女,一个盲,一个哑,只有两个健全。
    家里四面漏风,一件像样的家什都没有,自己垒的灶上面,架着铁锹当锅,床是木板垫着泥砖,连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样的黑棉絮,油

汪汪,水润润,叫人看了心里发堵。
    景泰蓝一进来,嘴就张大了,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随即他迅速闭上了嘴,因为一股难闻的郁臭气息冲进鼻端,冲得他眼泪泛起,想吐。
    但他没敢吐,隐约也知道,如果吐出来,麻麻会不喜欢。
    “你要跟出来,就得跟我住在这里。”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不许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为自己的所有事负责。”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么办?”赵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个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赵十三惊得脸都白了,“你疯了,这话你也敢说……”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赵十三抱头,投降,“我宁可进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阑接过景泰蓝,“那就闭嘴。”
    赵十三默默垂头出去了。
    “弄点材料,买点必须的用具,最好备个船来。”太史阑看看这家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对着赵十三颓丧的背影喊了一声。
    赵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惊恐地缩在床角,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女人们不敢抬头,用棉絮紧紧裹住衣不蔽体的身体。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裹着半床棉絮站起来,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火,从檐下破水缸里舀了点水,用铁锹锅烧开,先把桌上唯一一个脏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

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过来。
    “弟弟,喝水。”
    声音幼嫩清甜,听得人浑身毛孔,都似舒畅地微微一张。
    太史阑点亮积灰厚厚的油灯,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顿时眼前一亮。
    鸡窝出金凤,穷户生美人,未曾想在这样脏穷到无法描述的破家里,还能看见这样的人才。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一堆脏人里难得的干净,小脸虽然微有菜色,但毫无污垢,琼鼻樱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双眸子,极深的双眼皮,眼角微微

上扬,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华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纪,看人时便眼波流动,似有风华万千,而额头开阔,生一双舒展的眉。
    这陋室残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脸的大气尊贵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投错胎。
    “这娃娃命不好啊。”村长在她们身后叹息,“这般模样,生谁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张好脸,一副好性情,却没一双好眼睛…

…我劝瓜老三好多次,把这娃娃给卖了,她落个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这女娃是瞎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动作,一丝不乱,景泰蓝不过开口嗯了一声,她便知道这个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点不错,这样灵秀的孩子,居然是个瞎的。
    景泰蓝还没听懂村长的意思,看着小女孩两眼发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里端的动碗,太史阑伸手给他捧住巨大的碗边,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一边搭讪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哇呀”一

声。
    被烫着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轻声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给他吹了吹。
    景泰蓝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脸,不由分说,“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晓得羞涩,笑眯眯摸了摸脸,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太史阑抱胸,默默看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蓝哪里知道太史阑瞬间下了这么猥琐的定论,他只是直觉喜欢,他所见过的女子们,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阑,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杀手,这些

人对他的态度,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敬而远之,太史阑虽好,但终究因为性格原因,稍嫌坚硬内敛,像这般年龄接近,又娇俏体贴的小姑娘,于他就好像沙漠

里瞬间相逢绿洲,惊喜无限新天地。
    前头他也见过几个小姑娘,都一身富贵气,景泰蓝不感兴趣,倒是这个,朴素可爱,小子看着就觉得高兴。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穷了,抱住太史阑大腿不走。
    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别后悔就成。”给了村长一串铜钱,让他帮忙弄点吃食来,瓜老三一家此时最初的惊恐已去,也起身开始做早饭,早饭很简单,稀

到可以看见人影的、发黑的玉米糊糊。
    早饭依旧是那个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虽然健全,但年纪太小,她不过六岁,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景泰蓝自从看见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阑也不管,她带景泰蓝住进这里,就是要让他看见,在那些金碧辉煌和美食华衣背后,有更多难以想象的贫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饭,景泰蓝就去帮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点,景泰蓝抓抓脑袋,取了个大勺子,呵呵笑着舀出一大勺,献宝似地拿给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这么多。”
    景泰蓝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觉得这么多也不够吃呀。
    小映烧水,景泰蓝就给她烧火,趴地下撅个小屁股,使劲扇,扇得满面黑灰,扇得几次火起又灭,小姑娘好脾气,一句不说,只慢慢教,“弟弟,轻些…

…弟弟,现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搅拌锅中的玉米面,景泰蓝也站在破板凳上,拿个勺子卖力地搅啊搅,玉米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小映脸上,她赶紧用手抿了,细细吃了,景泰蓝怔怔

地看着她脸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姐姐……痛……”
    “不痛……”这聪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声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费。”
    “麻麻……”景泰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转头寻找太史阑。
    “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们一样,很多人可能比她们更苦。”太史阑道,“景泰蓝,不要相信那些官儿们告诉你,哪里丰收,哪

里乐业,哪里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一个国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它的百姓,吃饱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蓝不做声,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阑,忽然咬着指头道,“过好日子。”
    太史阑想他这是打算让百姓都过好日子呢,还是打算让他看中的女人过好日子?
    哪一种都行。
    前一种是好主子,后一种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饭好了,没桌子,每人盛一点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给景泰蓝和太史阑,稀稀的,看不出黄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东西,形状和气味都不敢

恭维——萝卜干?
    景泰蓝抱着碗,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吃,习惯珍馐美食的胃,实在无法对这种毫无色香味的食物产生兴趣,他的对面,傻子老婆呼噜噜地喝着,几口就喝干

一碗,随即伸出舌头舔碗边,一圈又一圈,转得灵动飞快,碗边一点淋漓的糊糊,被舌头擦得干干净净。
    景泰蓝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只有一点糊糊,笑眯眯地催景泰蓝。
    景泰蓝呆滞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脸立即皱成包子。发呆半天,又试探着咬了一口萝卜干,一股诡异的咸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他眼神发直,“呸”

一声赶紧吐出来。
    吐完就知道坏了,赶紧看太史阑,太史阑手指点点碗,“你发现没有,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萝卜干。”
    景泰蓝探头望望,发现还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是因为难吃,所以别人都不吃吗?”他撅起嘴,开始跺脚,“讨厌!讨厌!”
    “弟弟不喜欢吃,那给我吧。”小映急忙笑着,夹过那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塞到两眼放光的弟弟嘴里,那孩子立即飞快地嚼着,满脸幸福。
    景泰蓝又傻了。
    “这是他们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阑淡淡道,“你浪费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来赔。”
    村长正在此时送来些肉干馒头,还有些自家蒸的糕点,景泰蓝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们欢呼着涌上去,小映却在询问太史阑可不可以吃,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先拿了两个馒头给她父母,然后取了一块糕,坐到勾着脑袋的

景泰蓝身边。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吗……”
    “你没有错呀,其实萝卜干真的不好吃……呵呵,不过吃下去比较饱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么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的?村长说,看不见就是黑的,就是那种颜色……可我听说还有白的,黄的,绿的……”
    “对的,我穿的就是绿的,带着黄色的边,很好看……你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看见过呀,有些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就是没有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样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没有样子……”
    “你哭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绿色的衣服,黄色的边,你的脸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暂时停了,空气很清新,她仰头吸一口气,深深。
    “村长。”她对过来的村长道,“麻烦你集中村民,我有话要说,是北严官府的命令。”
    村长敲了钟,很快村民便聚了来,大多数衣衫褴褛,此处虽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户,且北严是军城,还多一份军费税,百姓一年到头苦出来的粮

食和铜钱,大多交了税,难得温饱。
    “沂河坝要垮了。”太史阑开门见山,“大家赶紧往山上撤。”
    百姓们愣了愣,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
    “不行呀,我这一季的水稻刚下种!”
    “雨都不下了,垮啥垮。”
    “前几天河伯所不是刚来看过水位么,说没事儿的,怎么一转眼又变了?”
    “看啥水位啊,测位竿早被拔回家砍烧了。”
    “这女娃娃是官府的人?官府什么时候有女人了?莫不是骗人的吧?”
    “嗯嗯,骗人,走,走。”
    一群百姓,自说自话挥挥手,也便走了。
    一上午跑了三个处于下游的村,几乎都是这样。半下午的时候,苏亚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带来了火虎的判断,“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

外的堤坝,必溃。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可能有险,建议往高处迁移,冯家棚子以西的村庄可以不动。”
    八个村庄都必须迁移,涉及人口数千人。
    “哪个村最大?”
    “明安。”
    “去明安。”太史阑转身回到瓜老三家,对小映道,“小映,沂河坝要垮了,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把你的家人给转移到高处,离你们最近的杨家坪地势高

,就去那里。”
    小映怔怔地张开嘴,想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开始收拾东西,和她父亲道:“咱们去杨家坪避一避。”
    满村怀疑,无人肯信,太史阑指出堤坝上的裂缝,那些明眼人都不以为然,倒是这个眼盲的小女孩子,立即便信了。
    太史阑默默看着她,像是感应到太史阑的目光,小映回头,笑笑,“我看不见,可我会听。有的人声音像在飘着,说的话语气虚虚的,像云,那都不能信

。有的人也没有太多话,可是每个字都很干净,很牢固的感觉,像……”她为自己的词汇不太美妙而惭愧地笑,“像树根。很稳。”
    说出来的话,不会干净,干净只是一个人传递过来的感觉,盲女的世界因黑暗而纯净,反而更加辨别出每个字里隐藏的光明。
    太史阑点点头,去抱景泰蓝,景泰蓝却不肯走,扯着小映的衣角,“我给你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搬家……”
    刚进门的赵十三“噗”地一声。
    太史阑看看她这半路儿子——明明自己贪恋美色,偏要说得正义凛然,以前怎么没发觉这份滑头?
    “交给你了,务必保护好。”她对赵十三匆匆点头,转身就走,赵十三张张嘴,想要将一个消息告诉她,她早已去得远了。
    “哼。”赵十三从鼻子里愤愤哧出一声。
    ==
    “近一月大雨,沂河坝危在旦夕!乡亲们速速搬离!”
    “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五村之外的堤坝必溃!就在今夜或明天!”
    “我是北严城典史副手,沂河坝要垮了!速速搬离!”
    两个不喜欢讲话的女人,嗓子喊哑了,却没有百姓挪窝,去年刚刚加固过的堤坝给百姓们造成盲目自信,谁也不信新坝会垮。此时正是春种下秧季节,家

家户户都在抢种,谁舍得丢下这要紧事,为一个危言耸听的传闻,扶老携幼地离家?
    人们潜意识都会拒绝灾难的逼近,惰性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也有发现堤坝确实出现裂缝的人,担心地去问村长和里正,村长却道:“咱们也去城里问

过了,管河泊所的金大使说,那俩女人是疯子,煽动民心制造恐慌不知道想干什么,这不是河泊所和北严府的官方公告,他们也没发觉任何问题。”
    北严城官府的偷偷拆台,使迁移变成更不可能的事,到了中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雨,这回并不是暴风雨,还是那种绵长却不绝的雨,让人担心压垮骆驼的

最后一根稻草,或者就在下一滴雨中。
    田里,该插秧的还在插秧,耽误了插秧,影响收成,年底的粮食就交不上去,在百姓看来,这才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太史阑站在明安村的村口,看着来来去去不理会她的百姓,忽然道:“苏亚,会跳大神么?”
    “啊?”
    “你以前走江湖卖艺,应该看过。”太史阑道,“来一段。”
    “啊……”
    “你说过听我的。”
    “……”
    半晌苏亚从腰里摸出一个景泰蓝玩腻了的猴子面具,往脸上一戴。
    “哇呀——”
    一声叫石破天惊,村民们愕然回头。
    太史阑险些一个踉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劫在遇,天地皆昏,日月无光,浊浪滔天。有我圣母,怜民孤苦,净女下凡,万民翻身。淤泥源自混沌启,净女一现盛世举。真空家乡,无生父母。

净女降临,万物重生!黄潮劫尽,日月当兴。青桐矗立,圣女降临!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齐天!”
    苏亚戴着猴子面具,窜上村口大石,嘶哑的喉咙唱着民间装神弄鬼的教义,她嗓子被毁,声音沉滞,唱起这教词不觉得滑稽,反多了一种深沉浓重,洪荒

沧桑的悠远感。
    太史阑想,如果将来真的被排挤得过不下去,带苏亚混迹江湖应该也能过得不错。
    随即她往青石下一坐,盘腿,闭目,宝相庄严。
    村民们纷纷停住脚步,愕然看过来,苏亚拎起地上一个废弃的罐子,砰地往地上一砸。
    罐子粉碎在太史阑膝前。
    “青桐圣女显灵——”苏亚拉长嗓子,喊着她刚扯出来的名号。
    太史阑取过一块布,盖在罐子碎片上,手按在布上。
    村民唰一下围过来,两眼放光。
    “她在玩罐子刺手不伤!我看耍江湖的玩过!”
    “不对,是单手撑地过罐子!”
    “是要抛碎片玩杂耍吧?”
    “把罐子变成小鸟!”
    “变出个美貌大姑娘我就信你!”
    议论纷纷,笑声戏谑。
    然而渐渐笑声就没了。
    青布之下,一个东西慢慢突起,那形状,宛然便是罐子。
    村中一个老者,原本由人扶着看热闹,苏亚砸罐子时,他一脸不屑,太史阑手按在布上时,他微微诧异,但也没什么动静,直到那布下慢慢凸起,他忽然

眼神一闪。
    “不是吧……罐子回来了?”
    “戏法!障眼法!我听说过!”
    “那种底下有机关的,咱们这可是实地!刚刚你还撒过尿!”
    “别吵!好了!”
    唰一声太史阑掀开青布。
    “啊呀——”村民们长长的惊呼,回旋出低沉的气流。
    那老者推开搀扶的人,快步上前,拿起罐子仔细一看,眼神一缩。
    这个他今早亲自扔掉的罐子,就是他用了三十年的那个,罐口上他无意中磕破的缺口还在。分毫不差。
    他见惯江湖把戏,以往这种大多是偷梁换日,“恢复”的罐子已经不是原先那个,而且也需要道具,像这样随便在哪坐下,手没有任何动作,就能拿出原

来的罐子,他从未遇见过。
    “仙姑……”他直着眼,喃喃道。
    太史阑垂着眼——总算遇上识货的,这要都认为不过江湖把戏,就麻烦了。
    看出来这老者很有威望,众人一听他开口,怀疑神色顿去,都张大嘴看着太史阑。
    “圣女光降,普济众生!”苏亚立即开始跳大神,“我等奉圣女玉旨,特昭告明安等地村民,天公发怒,有惩北严,今明二日,沂河必溃!明安等地多善

男信女,不涉奸恶者,圣女垂怜,特予告知。诸地乡老,不得违背圣女令旨!否则必招灾祸,绵延承续!”
    “沂河……”老者仰望着太史阑,“当真会溃吗……”
    太史阑睁开眼睛,老者迎上她微褐色的眸子,微微打了个战。
    “最后一次。”太史阑站起身,“信不信——生死由人。”
    她已经尽力,若对方顽固不化,她也不会圣母到跪求对方信任。
    “信我,伤的或是这一季庄稼。不信我,死的却会是无数人命。”她淡淡道,“孰轻孰重,自己选。”
    顺手将罐子给抛了,她对苏亚道:“走吧。”
    村人静默,看两个女子没发抖,没翻眼白,淡定地跳完大神,从人群中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寒浸浸的。
    太史阑走出七八步,听见那老者高呼,“乡亲们,此乃奇人!必是承上天意旨前来解救我等!不可再当作儿戏玩笑,速速携带家小,离开明安,上杨家坪

!”
    一阵静默后,身后轰然一声,杂沓的脚步声,终于慢慢从秧田里奔回。
    太史阑仰头,吁出了一口长气。
    ==
    百姓向来最有从众心理,最大的村子明安都抛下水田向外撤了,其余几个原本态度坚决的村子也开始动摇,陆陆续续有人开始向外走,就在村民向外撤的

过程中,围住近水围的堤坝,决口三处,只是都比较小,很快就被当地村民以沙袋堵住,但决口的发现,也开始让村民坚定的信心开始动摇,他们望望水面,

也觉得,仿佛,今年的水位,确实比往年哪一年都高上许多。
    太史阑站在地势较高处,看见百姓三三两两开始上山,皱眉道:“容楚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安排,一旦溃堤,如果水大,百姓的接应和食物火种,都必须要

有人安排。”
    “我回来时经过金刀会,会首听说这事,说会拨兄弟们来帮手。”苏亚道。
    太史阑点点头,忽然眉头一皱。苏亚回头,便看见府尹带着同知、河泊所大使等人,到了杨家坪旁的堤坝上。
    苏亚也皱眉,百姓好不容易开始迁移,他们过来做什么?再来个三言两语,那就前功尽弃。
    不过张府尹倒没有说话,河泊所大使金正过来,冷笑道:“听说你已经说动了村人离村?行,由得你,但如果堤坝不溃,误了栽秧,还有这许多人扶老携

幼上山有个什么闪失,以及相关花费,你打算怎么负责?”
    “等到不溃再说。”太史阑注视滔滔河水,懒得看他。
    “决口了!”忽然一声大叫,众人一惊,便看见杨家坪那边迅速围拢了一群人,众人奔过去一看,有两处裂开了尺许的裂口,这对堤坝来说不算大事,离

溃堤还远得很,松一口气之余也不禁冷笑,金正道:“太史阑,这就是你说的溃堤?哗众取宠!妖言惑众!听说你刚才还假扮什么圣女蛊惑人心?你莫不真是

什么邪教出身吧?”
    太史阑却没说话,眉头微皱——火虎曾说,杨家坪这里地势最高,且是最后一道拦江坝,再湍急的水,经过前面一层层的缓冲,到了此处都应该平缓,是

最没可能溃堤的地方,如今杨家坪这边都出现决口,万一火虎估计错误,杨家坪也不是安全的地方,那这几千百姓,岂不是一样要面临洪水之灾?
    火虎毕竟没有亲临现场,苏亚也不是专业人士,报回去的数据,终究没有眼见分析来得确切,此事事关重大,怎么办?
    她看看四周,北严府的大小官员,大概是想看她笑话,已经来了一半。偏偏没有带任何治河专家来,金正虽然懂水利,可现在他绝不会伸出援手。
    “你们看着,我有事。”她对张秋随便一躬,也不等他回答,奔下堤坝,跳上自己的马。
    “喂你干什么去……喂我们在问话……你……没规矩的野人!”
    “啪!”长鞭一甩,光影飞落,下一个瞬间,太史阑已经驰远。
    一路奔回北严城,此时雨越下越大,太史阑在府衙门前停马,来不及系缰绳,直奔向后衙地牢。
    火虎一听她说杨家坪堤坝也开始决口,惊得呼一下站起来。
    “怎么可能?”他声音都变了,“怎么会这么严重?这下糟了,北严城外除了杨家坪地势高些,就没什么山可以任人逃生,最近的山在三十里外,扶老携

幼根本过不去!”
    “决口不重,未必有溃堤可能。”
    “你不懂。”火虎烦躁地抓头发,“一旦三田明安等地溃堤,连带引起的震动会导致其余堤坝受损,杨家坪已经有了决口,到时候……”他忽然扑过来,

抓住太史阑,“让我去!带人去堵,我去看看就知道哪里最薄弱,可以提前加固!”
    太史阑望定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沉默一瞬。
    然后她道:“好。”
    “太史姑娘你说什么……”站在她身后的狱卒大惊,正要劝阻,太史阑头也不回一个肘拳。
    “砰。”狱卒向后便倒。长流的鼻血喷溅在乌黑的栅栏上。
    太史阑一把扯住他的腰,扯下了钥匙。
    “劫狱!有人劫狱!”其余狱卒纷纷奔来,太史阑站定,回望他们。
    “三田、明安、近水围、仙庵、仰义、八百桥、六都、兴隆台!”她道,“有没有你们的朋友、亲人?”
    狱卒们站住。
    “你们拦我,就是杀你们的亲人。”太史阑道,“火虎我带走,一切罪责我承担,谁拦我,我就开了火虎的镣铐。”
    “谁拦我,我就杀谁!”火虎立即接口,大笑。
    ……
    半个时辰后,大雨里水花飞溅,两骑狂飙而来,后面还跟着一些壮汉,是太史阑在半路上遇到前来帮忙的金刀会的属下。
    火虎一到堤坝下,就霍然变色,一个翻身下马,大呼:“兄弟们跟我来!”
    太史阑湿淋淋地奔上杨家坪,按照火虎的指示,安排百姓在地势高处尽量往上攀登。
    张秋等人在堤坝上,看见四处奔走,指挥汉子们堵沙袋搬土石的火虎,一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确实看清楚,不禁勃然大怒。
    “太史阑!”张秋大喝,“你竟然私放牢中死囚重犯!”
    “景泰蓝来了没有?”太史阑抓住苏亚,苏亚摇头,“三田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就小映和景泰蓝,还有小映的娘没来,村长说,小映的娘犯了疯病,非说

出门有鬼,死活不肯离开,小映孝顺也便不肯走,我正想着回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我去接景泰蓝。”太史阑两眼全是血丝,转身狂奔。
    “太史阑!你太过分了!”张秋和金正在堤坝上咆哮,“本府在问你话!来人呀,给我抓回火虎,还有你,太史阑,你逃哪里去!太史阑!你站住!你给

我站住!”
    金正怒不可遏地提了袍子,抢了堤坝下一匹马就去追太史阑,“太史阑,府尹大人有令,你已经被剥夺典史副史职衔,并追究你不遵上令惊扰百姓妖言惑

众私放重囚之罪,你还不速速停下……哇呀……气死我也……停下!停下!”
    金正的嘶叫在后头一路追着,太史阑就好像疯狗身后吠,头都没回一下,一路狂驰回三田村,村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再一抬头,她眼神一缩。
    三田村外堤坝上,竟然有十几条人影,其中有个小小圆圆人影,不是景泰蓝是谁?
    此时已是半下午,照火虎的断言,随时都可能决堤,他们这个时候跑到堤坝上,不是送死?
    太史阑几乎是滚下马的,一路狂奔上堤坝,一眼看见小映的疯娘,正在堤坝上又跳又叫。
    “天女来了!天女来了!来接引我了!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那疯婆子衣衫不整,双手向天,乱发间一双眼睛光芒疯狂,充满释放的喜悦和期待。
    太史阑瞬间有种因果报应的感觉——刚才她假扮天女骗得百姓离开堤坝,现在小映的娘“看见天女”引得景泰蓝上了堤坝。
    “赵十三!”太史阑怒喝,“你在这里怎么会让景泰蓝上堤!”
    赵十三苦着脸——这不都你教的?现在景泰蓝动不动,“要么做,要么死。”他敢拦吗?
    这个疯婆子,他倒可以拦下来,但这女人一被男人靠近就开始脱衣服,吓得他和众兄弟倒纵三千尺。
    太史阑此刻也没心思和他废话,她一眼看出,要人下堤,关键还在那疯婆子。
    她奔过去,那疯婆子看人靠近就开始脱衣服,小映哭着阻止,太史阑一蹲身,把疯婆子扛了就跑。
    众人都傻住,衣服解了一半的疯婆子也愣住,干瘪的胸垂下来,擦荡在太史阑颊边,一股难以形容的霉臭味道冲入鼻端,她想吐,强自忍住。
    疯婆子一被扛走,小映立即跟上去,赵十三抱起景泰蓝就跑,他步子大,几步超越了小映,景泰蓝在他肩上,担心地回头望着小映。
    果然那小姑娘跑不了几步,终究因为换了地形,眼睛不方便,被石子绊倒,哎呀一声跌倒在地。
    赵十三回首,正准备去拉,这时候金正骑马也赶到了,气喘吁吁地奔上堤来。
    金正奔上来时方向不对,没看见太史阑,直奔赵十三而来,此时赵十三抱着景泰蓝,伸手弯腰去拉小映,金正冲到他面前,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咔”

一声响。
    清脆、巨大,整个地面都震了震,像山的脉,在瞬间断开。
    这声音如此不祥,刹那间仿佛将所有人的心都拽起,用力拉扯拽断,几乎在每个人心中一沉的刹那,地面也霍然一沉。
    “决堤啦——”
    赵十三发出一声惊恐的大叫,而他对面的金正,以及后一步赶来的北严府孙同知,张大嘴,似乎也在嘶喊,但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度意外惊恐导致的声带痉挛,无法发声。
    “轰轰轰。”几乎就在那声绝望的“咔”声之后,脚下的堤坝接连传出沉闷的巨响,随即,堤面轰然向下坠落,如果此时从天际向下看,便可见沂河坝如

首尾盘旋的巨龙,在巨龙的中间龙骨,巨大的骨骼,一截一截地断落,断得齐齐整整,像被怒极的天神,操天斧劈成数段。
    几乎在瞬间,久蓄的河水便狂猛高涨,矗立成墙,怒冲而下!
    金正的眼神,倒映着山一般压下的河水,那是一面墙,撞在他生命中的墙,排山倒海轰然而来,将要瞬间碾压他的仕途,乃至生命。
    惊恐绝望的这一刻,狂涌而起的不仅是后悔,是不甘,还有深深的恨。
    恨老天不公,恨上司贪墨,恨当初张秋心太黑,拿沙石填了堤坝底部裂缝,主要定桩木发现腐朽也没换,说要留下银子好给康王送上一份他满意的寿礼。
    还恨太史阑的存在,为什么是她发现堤坝不稳,为什么是她救了所有百姓,为什么她这么讨厌,让他不得不为了讨好张秋来追她,以至于蹈入死路。
    此时此刻,他恨的全是别人,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曾分了赃银,也曾自大自信,也曾将太史阑嗤之以鼻。
    电光火石,思绪一闪而过,恨意滋生的那一刻,他看见赵十三转身去拉小映,抱在他怀中的景泰蓝担心地伸出手,半个身子扭出了赵十三的怀抱,而洪水

,就在他们身后不过数丈。
    金正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夺过景泰蓝,往身后卷来的河水里一抛!
    随即他转身就跑。
    赵十三拉到小映,忽觉怀抱一空,再一回头,心胆俱裂!
    小小的景泰蓝,一声未出,穿入河水之墙,瞬间不见!
    此时太史阑也已经看见这一幕!
    她离众人并不远,只是被堤坝上的长草给挡住了身形,她看见金正奔来,心里已觉不安,但还扛着个小映娘,不能就这么扔下。
    此刻一回首,正看见景泰蓝身子高高飞起,穿过水幕,落入河水巨墙,太史阑想也不想,眼角看见堤坝底下正有人狂奔而上,用尽全力,将小映娘往那人

身上一抛!
    随即她也不管对方接没接到,更来不及看清楚对方是谁,转身,一头冲向堤坝。
    正在此时,铺天盖地的河水,当头压下。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8:12
     第六十三章 水中情
     更新时间:2013-7-10 8:21:47 本章字数:12554

    没人能形容河水当头压下那一刻的感受,像天幕整个从头顶倒砸,砸进人的天灵盖,所有的意识瞬间全被黑暗和冰冷阻断,金花四射,胸腔憋闷,满腔的

血都似乎被挤压在胸口,再在下一瞬就要破胸而出,冰冷的水绵绵不绝地灌下来,把奔涌的热血冲凉。爱璼殩璨
    头顶上的河水不像河水,像整个银河,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翻滚呼啸,永无止境,人在其中,不过如须弥之纳芥子,渺小到自己都感觉绝望,每一次挣扎

,都被压得更深一点,恐惧和死亡的阴影,在此刻盘桓不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或许是一瞬,但在可怕的意识里这就是漫长的一生,太史阑喝了几口水后,及时调整了姿势,终于找到点自己的意识,调匀了呼吸

,脚一蹬,出了水面。
    她此刻睁不开眼,发不出声,却拼着眼皮剧痛,拼命睁眼,眼前一片浑浊的黄色河水,刚才的堤坝、小村、人,都看不见了,瞬间这里就成了汪洋。
    太史阑一边挣扎拍水,一边对着奔涌的河水,大叫:“景泰蓝!景泰蓝!”
    声音出口便嘶哑,喉咙已经被河水灌得充血。
    河水滔滔,无人回应,太史阑知道在这种堤坝全溃,高水位河水倒灌的刹那,别说人,房子都能卷走,她就算及时跟在景泰蓝之后入水,很可能当时差之

毫厘,转眼就谬以千里。
    但她不能放弃,不敢放弃,景泰蓝是她坚持要带在身边,她任何时候,和他同生共死。
    “景泰蓝!景泰蓝!”
    河水打旋,奔流无声,她沙哑的呼唤,像永远也等不到那孩子呢喃的回答。
    浑身酸痛,头也开始剧烈地痛起来,这一日夜,她来回奔波,殚精竭虑,体力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跳进河水,全凭一股心气,她已经没有力气支撑。
    “景泰蓝……”
    半个时辰过去了……
    “景泰蓝……”
    一个时辰过去了……
    声音越来越弱,呼唤犹自不绝,哪怕唇间带血,哪怕下一瞬间就是死亡,她的呼唤也要带进阴间,让那孩子听见。
    “景……泰……”
    她忽然顿住。
    飞旋奔腾的河水里,忽然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向自己的方向游来,仔细看却是一块门板,门板上小小的孩子,安静地躺着。
    她大喜过望,一生至今岿然安稳,原以为再无天地撼动机会,然而在黑暗寂灭前一刻,看见光。
    绝大的惊喜冲击得她忘记一切,怔怔张开嘴,灌了一口河水。苦涩腥臭的河水入腹,她才醒觉。
    门板很快到了近前,她第一眼看的是门板上的景泰蓝,害怕那不过是个死娃娃,好在,她看见微微起伏的小肚皮。
    眼神还没来得及错开,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
    那手虽冰凉却有力,抓住她的肩就像永远不肯再放开,一个她熟悉,以前有点讨厌,此刻却觉得是天籁的声音,在她耳侧笑道:“一个月不见,你越发水

灵灵的让我惊喜。”
    容楚的声音。
    太史阑抹一把脸上的水,张眼看着他,容楚很狼狈,泡在水里,头发粘在脸上几乎看不清五官,脸上还有被细枝划破的伤痕,一侧脸颊有点青肿,不知道

被什么给撞到。
    一向衣锦风流,华贵妖丽的容楚,以这般模样出现在人前还是第一次,太史阑瞧了瞧他,却觉得虽然丑,但却比平日要顺眼些。
    她在那鄙视容楚的丑,却不知道自己其实更不堪入目,额头被石头刮破,两颊连同嘴唇都是紫的,再加上苍白的脸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容楚扶着门板,虽身处河水之中,依旧笑吟吟,只是眼眸之中,隐隐有异样的光芒闪烁。
    这女人……
    这女人……
    心里翻来覆去就这三个字,后面的话似乎很多,似乎也到了咽喉便要喷薄而出,忽然便被堵住,太多的思绪挤在一起会成乱麻,太多的话挤一起就成无话

,到头来也不过这几个字,诉尽多少人心复杂。
    这一刻只宜凝视,看她安好。
    不必再恼怒奔上堤那一刻,看见她刚刚一喜,就被她扔出来的疯女当头砸下,那女人脏兮兮下垂的胸,正正拍在他脸上。
    不必再震惊于景泰蓝落水那一刻,她迎着洪潮而去的背影,那一霎河水倒卷漫天,在她面前竖立起数丈水墙,她在那样横亘天地的巨物之下渺小如蚁,穿

破水墙的身形却是一往无回的箭,是后羿操弓射日,一箭而去,漫天无光。
    他的心也似在一瞬间射了出去,穿透万丈汪洋,然后淹没。
    那一霎滔天浊浪掩盖了一切声响,赵十三奔来拉他的衣袖,手指被激烈的水流滑卷而过,他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下一个瞬间才发现自己也跳进了河里。
    他跳进去的那一霎,没看见太史阑,却看见了努力扑水的景泰蓝,难为那小小孩子那一刻居然没昏去,严格按照太史阑的教导,拼命拍水,容楚在那一霎

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身上本就带了绳子等物应急,当即抛出绳索,套住了景泰蓝,当时河水压下,险些一个浪头把他也给压到底。
    容楚笑了笑,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傻的时候。
    “上来。”他看一眼太史阑发紫的嘴唇,一把将她拖向门板。
    “不要。”太史阑看看那不结实的门板,觉得实在不够担负一大一小,当初泰坦尼克那块板,不就因为肉丝太重,冻死了杰克?
    “麻麻……”门板上景泰蓝忽然一阵咳,醒了过来,先茫然地往上瞪,想不明白头顶是什么,再看看四周,这下子吓醒了,一骨碌坐起来,一眼看见左右

湿淋淋狼狈的太史阑和容楚,愣了一会儿,眼珠子定定的。
    太史阑知道他受到惊吓,任谁被那样抛入洪水,想要回过神都很难,看那小子嘴角一抽一抽,似乎要哭,但又强忍着的模样,伸手过去,拍拍他的小肚皮

,道:“想哭就哭吧。”
    景泰蓝瞟她一眼,苦着脸,歪着嘴,一抽一抽地道:“你说男孩子不要哭……”
    “男人只是在不该哭的时候不要哭,比如疼痛、敌人故意的打击,同伴恶意的攻击。因为那时你哭,只会遭受更大的挫折。但逢上生死、至情和一切需要

发泄情绪的事,你不要压抑自己。”太史阑低低道,“景泰蓝,我要你坚强,但没有要你变成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人。”
    “嗯……”景泰蓝往门板上一趴,屁股一撅,开哭。
    “呜呜呜那混账……”
    “呜呜呜吓死我了……”
    “呜呜呜刚才谁踩我肚子……”
    “呜呜呜拖出去统统杀了……”
    太史阑唇角一勾,容楚开始咳嗽。
    “那叫救人。”他试图和某个不讲理的小孩讲道理,“你应该杀的似乎不是我。”
    “昌明十七年修坝……”小子撅着屁股,抱着脑袋,居然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主持的……”
    容楚张开嘴的模样很有点意思,很难得。太史阑若不是泡在水里,就得赏小子一颗糖——说得好!
    “他怎么知道这个?”容楚挑眉,看太史阑。
    “前阵子他看完了山河志。”太史阑道。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蓝不爱读书是出名的,两三岁贵族孩童都开始启蒙的《大学》,他始终没读过前三篇,在遇见太史阑之前,这孩子走路不利索,说

话不齐全,现在才多久?讲话越来越流利不说了,山河志那么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对地理有兴趣。”太史阑道,“现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给他画了萌版对照,跟他说,这是南齐的山河,很美丽,记下这些,就算你以后不能去

,也算去过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应以后带他去最美的一个地方玩。”
    “呸。”景泰蓝闷闷地道,“我喜欢西海……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要看见水啦……”
    “这水是容楚搞出来的,也是你搞出来的。”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因为你们都没有做好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点死在这洪水里。如果不是火虎发现得早

,现在河面上还会飘着更多尸体,景泰蓝,你要记住这一天。记住以后你该做什么。”
    “呜呜我能忘记嘛……”景泰蓝又哭了,“人家裤裤都冲没了……”
    太史阑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还粘着一根长草,尾巴似的风中飘摇。
    “我渎职?”容楚斜眼瞟她。
    “还有监督不力、后续监管不足、任用腐败官员、漠视民生。”太史阑补充。
    “公……公……”景泰蓝爬过来,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认了吧……麻麻会说出更多的……”
    容楚,“……”
    ==
    “我们也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太史阑眯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见,难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是奇迹。河水冲下的时候他看不见太史阑,只好全力救景泰蓝,救下他的时候运气也不错,顺水飘来一块门板,他把景泰蓝放上

去,心中估算着当时太史阑的位置,选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就往那里去,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一定会在那方向,但心里总想着——看老天安排,天不绝她,便能

遇见。
    老天有情,不绝她,也不绝了他的想望。
    “这边露出屋顶,想必是座楼,先上屋顶,稍后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马赶来,并调拨了邻县一批民壮,命令当地下府兵必须立即出

动,想必现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着门板向那屋顶游,太史阑想出力,他不由分说揽住了她的腰,强劲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
    “你没力气了,逞强什么。”容楚动作霸道,语气却轻,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阑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这样,有限的人生用来无限的调戏。你越当真他越兴奋;你当他是屁,他只有自己发臭。
    那一截屋顶看似近,真要逆流游过去也很不容易,难得容楚一手推门板,一手夹着她,还有余力,他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再看看一路漂来的各种乱七

八糟物件,但就是没有尸体,也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太史阑。”他道,“挽狂澜于即倒,救万民于灾前,活人无数,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间不断毁灭,是因为人们一直在制造灾难。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太史阑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来,我宁可不要再发生人为的祸患。”
    “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容楚重复一遍,笑看景泰蓝,“如何?”
    景泰蓝小拳头一拳捶在门板上,面目狰狞,“格老子的,等着!”
    容楚又呛着了——这好像是赵十三那个川西人的口头禅?这也学来了?
    太史阑赞,“好!不说脏话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从今天开始,学说脏话吗?
    ==
    “到了。这屋顶很结实。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蓝。门板不要丢。”容楚指挥太史阑。
    太史阑早已骨软筋酥,容楚托着她的腰往上送,无意中触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太史阑半截袍子都不见了,长裤裹着浑圆结实的长腿,容楚不过轻轻一触,便鲜明感受到指下肌肤结实而微弹,那股属于少女肌肤

的跃动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跃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轻轻地燎了一下。
    这感觉瞬息即逝,像一丛花枝被风压近水面,沾水即起,洒开的水珠,带新鲜的香氛。
    太史阑刚刚爬上屋顶,正要伸手拉景泰蓝,蓦然一声巨响!
    轰然大震之声如天穹乍裂,霹雳一般响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阵波纹大动,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响,景泰蓝的尖叫完全听不见,只看见他惊恐大张的小嘴

,“咔嚓”一声,屋顶被震裂,一分两半,太史阑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捞,捞住了她的脚踝,什么也来不及想,往门板上一扔。
    啪一声太史阑落在门板上,门板顿时失衡,景泰蓝立即圆润地向水里滚去,太史阑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脚踝。
    三个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长条,容楚抓着太史阑脚踝,太史阑抓住景泰蓝脚踝,景泰蓝的脸已经贴在水面上,再抬起来的时候,粘着一片脏兮兮的菜叶


    小子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导致他自己都觉得,现在哭了,保不准下次还要哭,还是留着先吧。
    三人回头看那巨响来源,隔着茫茫水域,实在看不出什么,却觉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涨越高,已经没过了刚才的二层屋顶最高处,三人都倒吸一

口凉气。
    “又有一条堤坝溃了……”容楚的语气不是猜测,是肯定。
    话音未落,便觉水流似乎突然凶猛了十倍,浊浪滚滚,拍打而来,一道道铁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阑在门板上存身不住,滚入水中,门板被水流撞击得

上下起伏,随时要翻倒,景泰蓝扒着门边,小脸煞白。太史阑紧紧抓住门板,拍头拍脸的河水里放声大叫,“景泰蓝,抓住门边,不能放手!”一边勉力挣扎

,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带,将景泰蓝固定在门板上。
    “不行!”容楚声音在大片奔腾的河水中依旧清晰,“门板要裂了!”
    太史阑一看,果然,景泰蓝身下已经延伸出一条手指粗的裂缝。
    一道浪打过来,“咔嚓”一声,裂缝扩大如手掌,马上就要成两半。
    太史阑伸手,想要复原门板,可是裂开的缝隙马上就被激涌的水流冲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东西就不可能恢复原状。
    太史阑霍然转头,想要寻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见远处激流中有个圆形的东西,载沉载浮,似乎是个不小的盆,只是此时相隔还有不短距离,水流

方向只会越拉越远,她又不能松开景泰蓝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会把人卷出老远,景泰蓝会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见了那个东西,忽然头一低,不见了。
    太史阑一回头,不见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坚强独立,从没有过依赖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无援,那个平时不喜欢甚至有点反感的家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

外不见,她忽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无际的大水只是让她担忧,一瞬后一望无际的大水让她觉得寂寞。
    这感觉一瞬而过,随即她觉得腰间一松。
    再一低头,次奥,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带给解开了。
    古人衣装宽大,腰带是很重要的东西,这么一抽,又这么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蓝一样,不穿内裤好乘凉了。
    太史阑没法发作,因为隔着有点浑浊的河水,她看见容楚把自己的腰带也解开了。
    然后他用自己的腰带一头捆在她手腕上,一头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阑的腰带递给她,示意她也对景泰蓝那么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眯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哗啦”三人破水而出,穿过层层水墙,跃起。
    刹那间迭浪千层,都在脚底,万千水波奔腾呼啸,在容楚足下溅开细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腾,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转,七彩霓虹,容楚携两人踏花而来,

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觉很奇异,像瞬间越过时空抵达蓬莱,日光近在头顶,水汽簌簌似细雨落。
    只是刹那之间,容楚携带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离,落在一片砧板上,离那盆已经不远。他略略调匀呼吸,带着两人游了几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

,几次起落之后,终于到了那水盆边。
    仔细一看是个挺大的米桶,里面居然还有一卷一卷的锅巴,这边有风俗,把吃不完的锅巴燎焦,卷起,用作应急食用,不知道是哪里大户人家善于持家的

媳妇,专门用一个桶存放这些锅巴,桶深,这些锅巴居然没被水打湿。
    此时此地遇到这么一个东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将景泰蓝放进去,小子一进去就热泪盈眶,扒着桶边含泪道:“……好幸福……”
    “确实。”太史阑冷静地道,“我原以为是个尿桶。”
    “没关系……”景泰蓝从桶底拣锅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国公坐……抱着我……”
    太史阑点头,深以为然。
    容楚险些顺手把锅巴桶给推出去……
    太史阑看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在激流中带两个人横飞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斗嘴,这桶没有把柄,只有两个铜环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带

绑在桶边,道:“你进去歇歇吧,勉强能挤一挤。”
    “然后你推着?”容楚微笑,“然后遇上援救者,就看见我在桶里,你在桶外推着我?太史阑,你是存心让我这辈子没脸见人吧?”
    “大男子主义无可救药。”太史阑点评。
    “大女子主义自以为是。”容楚并不懂“大男子主义”是什么东西,但也不妨碍他猜出这是什么意思,并因此立即推测出大女子主义的概念并加以有力驳

斥。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绝顶聪明。
    “进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里一放,“是女人就别逞能。”
    太史阑靠在桶壁上,半阖着眼,她确实精疲力尽,虽然还想坚持,但几乎在身子离开流动的水,触到坚实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听使唤地罢工

,每根骨头都似能听见在吱嘎作响。
    倦极之下,她也不想再辩驳,迷迷糊糊,迎着残阳的一点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对着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松,如果不是因为太史阑已经先把他系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会因失神瞬间被水冲走。
    稀薄残阳下,那个苍白的女子的一个模糊微笑,朦胧如蒙纱,多一层平日没有的娇软,少无数平日包装的凌厉,似钻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温软,而

光华。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惊艳到令人惊心动魄。
    一霎心动被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仔细一看,吱吱嘎嘎的声音,是景老鼠在吃锅巴,这玩意费牙齿,捧着锅巴的景泰蓝脸颊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阑撒娇。
    “少吃点,不然等下没水喝。”
    一颗梨树横卧在前方水域,容楚眼疾手快,在经过的那一瞬采了十几个梨子。
    “好快。”景泰蓝鼓掌。
    “经常要应付很多女人,自然快手。”太史阑说。
    正要递一个梨子给她的容楚,闻言将梨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太史阑慢慢嚼着锅巴,顺手塞了块锅巴到容楚嘴里,“景泰蓝吃剩的,你吃。”
    容楚瞅着那锅巴——为什么他要吃剩的?
    不过这好像是这女人第一次喂他吃东西……
    他最终张嘴,将锅巴含了,舌尖一卷,扫过太史阑的手指。一双水光流溢的眼睛,笑吟吟瞟着她。
    “洗干净了?”太史阑道,“先前给景泰蓝把尿,一直没来得及洗手。”
    ……
    容楚决定,等他老去,写《红颜录》,一定要把“煞风景”和“无情趣”作为女性两大必须口诛笔伐之恶习。
    水流渐渐缓了下来,没有再发生巨响,但水势不减,而且也始终没有看到人影,四面茫茫水域,淹没两岸,始终找不到可以停靠的陆地,太史阑怀疑,可

能就在堤坝断裂那一瞬,她已经被水冲下了很远,问问容楚,果然如此,所以他也觉得,能找齐景泰蓝和她,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天色渐渐的暗了,天黑之前找不到陆地,就最起码还要漂流一夜,虽说现在是初夏,可是河水依旧很冷,泡久了谁也吃不消。
    “我们轮换进桶休息。”她要爬出来。
    “小心翻了!”容楚按住她,“你给我先睡会。”
    “哪里睡得着。”太史阑凝视着他的脸色,“男人逞能也很傻。”
    “少年时我随父亲在北越作战。”容楚淡淡道,“雪地里一埋两天也是有过的。这点水还泡不死我。”
    “听说老国公英勇善战,真可惜从来虎父犬子。”
    “嗯,你这番评价很特别,和家父不谋而合。”
    太史阑拍拍蜷缩在她怀中的景泰蓝,于无人看见的黑暗处,露一点淡淡笑意,“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如此有缘,干脆做他的儿媳妇?”
    “虎媳焉可配犬子?”
    容楚似乎在笑,笑声闷闷的,“太史阑,天下有你这么骄傲的女人么。”
    “你如今见着了。”
    “是,我如今见着了。”容楚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笑意,他冰凉的手指摸索上来,触及了太史阑抓在桶沿的手,“太史阑,我曾觉得你太

特别,太勇敢,如今我却希望你再特别些,勇敢些。”
    “嗯?”
    “足够特别和勇敢,或许我才能有机会……”容楚忽然不再说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开。
    “睡会吧。”
    太史阑没有再说话,她靠着桶壁,景泰蓝在她胸口发出细细的鼾声,身后就是容楚,将头搁在桶沿,靠着她,轻轻的呼吸就在她耳侧,奇异的,依旧那种

芝兰青桂香气。
    月光斜斜照过来,三个人清冷却不寂寞的漂流。
    河岸始终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被卷入了大河,这附近有泯江,区域广阔,分支众多,拦江坝一毁,把人卷过去也说不准,因为附近已经看不到

建筑物的屋顶和居民家中漂出的事物,只有茫茫的水域,泛着无边无际的淡淡荧光。
    这一夜也便过去了。
    只是过得也不是那么容易。
    容楚也是长途奔波,决然入水,找寻景泰蓝和太史阑花费了太多力气,之后又凌空带人找到这个桶,随后在水流里长久浸泡,水下暗流涌动,他要不断调

整身形,和水流做抗,还要护住桶,提防不要时时撞到硬物或阻拦物,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时刻耗费,凌晨最疲倦的时候他睡了过去。
    偏偏此时,桶经过一个水势较低的流域,嘣地一声,系带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割断。
    太史阑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了容楚!
    她也一直没敢睡踏实,几乎每刻都要醒来一两次,刚才心中忽有警兆,才及时醒来。
    若慢了一步,或许下一次睁眼,就看不见容楚这个人。
    虽然抓住了他,但容楚的手腕也被水中掠过的不知什么东西割破,险些割到动脉,太史阑撕下衣襟包扎了,却不敢乐观。此刻身边没金创药,伤口颇深,

又泡在不怎么干净的水里,万一感染怎么办。
    再次要求和他替换,就差没勒住他脖子威胁,容楚根本不理她,太史阑也没办法自己爬出来,没容楚协助,平衡掌握不好。
    一夜就在这样不停睁眼,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过去,醒着时耳边是呼啸的水声,睡着时依旧枕桶听河流,来来去去都是那种漫长流溯的声音,伴随他轻轻浅

浅的呼吸,像时光在河流的罅隙里被慢慢拉长,而她在梦境的尽头,长久地奔走。
    有时朦胧中会不自觉拉住他的手,指尖触着便不自知紧紧相扣,黎明的天色下,湿漉漉的手指,扣住一场浮沉。
    天光渐渐亮了,望出去却还是昨日浩浩汤汤的水,景泰蓝在太史阑怀里不安地扭动,迷迷糊糊呢喃,“麻麻……热……”
    太史阑一摸他额头,有点烧。
    景泰蓝本身体质应该很好,但由于中了慢性毒,有所损伤,如今慢慢余毒拔清,又被太史阑拉着锻炼,身体还算不错,但毕竟小小年纪,受惊泡水,还是

生起病来。
    容楚睁开眼睛,忽然道:“到尽头了!”
    太史阑一转身,就看见后方巍巍高山,这里赫然像是某条河流的下游。终于到了陆地了。
    然而随即她便觉得水流加快,推着桶一泻而下,四周的景物风一般从眼前掠过,连绵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长线。
    “为什么这么快!”感觉到底下的水流不仅仅是快,还似乎有一种吸力,太史阑喊声也不禁加快,是遇到漩涡了吗?这又不是海上,哪来的漩涡?
    容楚忽然起身,掠上桶沿,向前远远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好像到了边境北墨山,这地形……水流是向下的!断层!瀑布!”
    太史阑唰一下从桶中站起,抱住景泰蓝就要往外爬。
    哪怕此刻落在水里,也比在桶中落下悬崖粉身碎骨来得强。
    “那边有道山涧!”容楚忽然道。
    太史阑好容易才看见,在几株乱藤中间,露出窄窄的一点山体缝隙,四面崖石嶙峋,底下隐约一点山石,山石上方有一株突出的老松。
    但位置离这里很远,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确定那里可不可以爬上去,底下那点隐约的山石,连一个人都站不住。
    “不行,站不下!”
    “必须试试,万一是下半截淹在水下呢?”
    瀑布已经接近,轰鸣的水声盖住人声,对话要扯破喉咙喊,这一日一夜,太史阑的耳朵几乎都被这种声音灌满,她怀疑脱险后耳朵要聋一半。
    水流之急无法形容,卷着碎石断枝和各种漂浮物,滚滚从桶边过,景泰蓝此刻清醒了些,扒着桶边,一眼看见前方不远的巨大虚空,迷迷糊糊的眼睛瞬间

瞪得溜圆,猫似的。
    然后他眼睛更圆了——因为他飞了起来。
    容楚再次破水而出,带着两人飞身而起,这回他的纵起更加艰难,因为他还拎着桶。
    不敢弃桶,是怕到了那里,真的底下没有山石,那还得想办法把桶给栓在山崖边。
    这一起身,又在一日夜漂流之后,更加艰难,容楚的身形却依旧从容潇洒,瀑布之前水流参差,溅起大片碎玉乱琼,他横穿而过,脚底烟云。
    几番纵落,逆流而上,已经快到山崖边,忽然太史阑心中一跳,觉得风声有异,一转头,正看见斜侧的一座山崖上,有块悬浮的大石被突增的激流连番冲

撞,终于从山体剥离,顺着水流一路向下,溅开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这处地形如梯,一级一级向下,直至最后一个戛然而止,每层落差都不算小,导致巨石落下的时候,一层层地碰撞,石片层层溅开,也不知道和哪块巨石

相撞,忽然砰一声巨响,几块中等大小的石头飞射四溅。
    其中一块砰一声撞到了桶身,哗啦一下,桶身下半截和桶底粉碎。
    太史阑在桶身被撞那一刻,一把抓住景泰蓝——桶底已碎,要掉一起掉!
    啪又一声巨响,眼前木屑纷飞,一只雪白的手掌探了进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水花乱溅乱石呼啸光影纷飞,四面混乱迷离,迷离的景象里,太史阑清晰地看见,容楚在半空大转身,飞凤般向山崖而去的身形,诡异地弹成一个人体几

乎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那样的折叠,让她担心他的腰会不会折断,然而这还没完,在那样的折叠和悬空之中,他还能稍微挪了挪身体,只是这么一挪,太史阑

清晰地听见他腰间发出“喀”的一声。
    然而也正是这几乎违背人体生理能力的一挪,使容楚间不容发地闪开了两道夹击而来的乱石,两道石头咻咻擦他腰部而过,在水面上滑出长长一道白痕,

容楚头下脚上,身子弹开,手闪电般一抄一甩,太史阑和景泰蓝瞬间连桶被甩出。
    砰一声桶撞上一块飞石,正好将残余部分撞碎,还不伤桶内两人分毫,撞击的作用力令太史阑和景泰蓝飞了出去,正落向那处山石。
    这分明就是容楚精妙的计算了,百忙中太史阑转头一看,容楚飞身而起,足尖在她脚尖一点,身子已经越过了她,抢先落在了山石上。
    这一落,他全力出手依旧从容的脸色,似乎又有变化,一抬头,太史阑和景泰蓝已经落向了他。
    容楚一手接住太史阑,往怀里一揉,一手从她怀里夺过景泰蓝,扬手往斜上方一抛。
    他这一抛的时候,太史阑再次清晰地听见那声腰骨发出的“喀”声。
    砰一下,景泰蓝准准落在那株老松上,老松晃了两晃,便稳稳托住了他,景泰蓝两眼发直地揪着松针,一颗小心脏悠悠起伏了两下,确定安全后才吁出一

口长气,拍拍小胸脯,一眼看见旁边有不少松子,小心翼翼地采了一颗,捧在手里,呵呵笑了笑。
    小子一日夜间屡经生死之险,一开始还惊慌哭泣,现在已经学会苦中作乐了。
    太史阑看见容楚抛出景泰蓝,一惊之下险些跳出,随即明白他要做什么,再看景泰蓝确实安全,也吁出一口长气——不得不说容楚的反应和应变能力超卓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竟然将什么都计算好了,连老松树可以让景泰蓝存身,不必再占山崖下这点地方,但又不足够太史阑爬上去,都算得精准。
    脚下水波一簇簇过,容楚靠在山崖上,将她紧紧抱着,太史阑一低头,才发现祈祷没有成功,这一点山石底下根本没有大片的实地,顶多只够一人站立,

难怪容楚要将她抱着。
    再抬头,倒发现件好事,上方不远就有突出的山石,以容楚的轻功,完全可以跃上去,再以树藤为绳,将她们也给拽上去,一步步地就可以上山顶,正式

脱险。
    太史阑微侧头,看着容楚,这么明白的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到。
    她忘记自己正紧紧靠着容楚,这一侧头,自然将脸颊和半边嘴唇凑到了容楚身边,容楚正靠着崖壁,嘶嘶地吸着气,忽然脸颊一软一凉,一睁眼,她的唇

就在眼下。
    他立刻毫不客气地……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8:43
     第六十四章 你亲我亲大家亲
     更新时间:2013-7-11 8:59:48 本章字数:12342

    ……咬下去。
    当真是咬。
    齿尖触及薄薄微红的唇,带点恼怒的力度和小小的任性,他的上下齿之间,微微卷进去她一点红唇,一紧,一松,再一紧,弹跳出来回的韵律,像在玩笑

,又像在挑逗。
    她唇上微痛,却又恰到好处地被控制得不太痛,只是这样被咬着,进不得退不得,以她的性子,是哪怕被扯成三瓣嘴也要夺回嘴唇主动权的,偏偏他不仅

是玩弄人心高手,也是玩弄情调的高手,像看穿她的每一步举动,她要扯,他就松,她一怔,他就又咬上来。
    没完没了,纠缠不休。
    太史阑终于有点怒了,忽然张开嘴,她一张,容楚自然欢喜,如此挑逗,就是因为摸准了她的性子,保不准一怒之下就来咬他,正要迎上来,忽然太史阑

抬头向前一顶。
    “啪”一声低低脆响,四颗大门牙清脆地撞在一起……
    容楚噗地一声低笑,捂住了自己发酸的齿根,这女人反应真是诡异,竟然用牙齿来撞他,她自己牙根不酸?
    他一边笑,一边按住了太史阑的后颈,毫不客气把她按在自己唇下——嗯,趁着她现在一定牙酸发晕,一次享用够吧。
    还没来得及亲下去,太史阑又迎了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唇——先下手为强,我咬!
    容楚低沉的笑声响在头顶,连带两人的胸膛都在微微震动,并不避让太史阑凶狠的咬啮,反而把唇向前凑了凑。
    这一凑,她终于感受到他微凉而馥软的唇,还有唇齿间熟悉的芝兰香气,他的肌肤素来光辉细腻,珍珠也似熠熠,靠近时却能感觉到和女子截然不同的弹

性和质感,平日里他不留胡茬,此刻却能感觉到他下巴微微的胡茬,有点糙,戳着人,带点男人独有的浓郁而吸引的味道,还有他的身体,在这一刻的存在感

鲜明,并不僵硬,但肌理实在,胸膛和腰的弧度,腰和腿的衔接……她忽然在此刻被唤醒了一直从未在意的性别意识——这就是男人!
    男人的香气!男人的身体!男人的无处不在无可逃避的气息!
    再精致、再风流,再美貌,他的强大和属于男人的味道,依旧鲜明得像此刻头顶葱郁的绿树。
    太史阑忽然就松开嘴,放弃了进一步凶狠的咬,他却不肯放松,眼睛亮了亮,像是看到她此刻心中难得的微微震动,得寸进尺地靠上来。
    “啪。”
    一颗圆滚滚的东西,砸到他头上,细小的散发松香的碎粒溅开来,两人霍然分开。
    一抬头,苍翠的松针间,露出景泰蓝粉白的脸,乌溜溜的眼睛,小脸上的表情,明白写着“不高兴”。
    “干嘛……干嘛……”他咕哝,“公……公……你也要来抢麻麻?不行……不能再来了……”
    太史阑抹一把脸,道:“再扔一个下来,我给你磕松子吃。”
    “什么叫‘也要’,‘再来’?”容楚却敏锐地听出不同,“景泰蓝,你说,还有谁干过这事?”
    景泰蓝瞅着磕松子的太史阑,不说话,他的金主到底是谁,小子清楚得很,才不肯随便得罪。
    “李扶舟是吗?”容楚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是他我就放心了。”
    太史阑不说话,磕松子。
    容楚瞟着她漠不关心的表情,神情似乎很满意。
    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太史阑把一把磕好的松子递上去给景泰蓝,回头问他,“为什么是李扶舟你就放心?”
    尊贵的容国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盯着太史阑,太史阑直直盯着他,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又是一场霹雳交锋。
    “太史阑。”容楚的脸就像六月的天,变得飞快,忽然又笑了,“你啊你……你是不是生来就为气我的?或者生来,就为践踏男人的?”
    “人生而平等。”
    “荒谬。”
    “无知。”
    “可笑。”
    “幼稚。”
    “愚蠢。”
    “腰还好?”
    “白痴……啊?”
    “这里。”太史阑轻轻一推他,“转个圈我瞧瞧。”
    “啊……”疑问变成了低低的惨呼,容楚漂亮的脸一瞬间扭曲得麻花似的,紧紧扶住自己左腰,“你这可恶的女疯子,别碰我,不行……”
    “景泰蓝。”太史阑转头招呼她家小流氓,“记住,逞能的男人很傻,你不行的时候,千万不要还想罩住谁,不然死也是白死。”
    “哦,好的。”小流氓点头,“可是麻麻,公公说,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敢于承认自己不行的汉子是真汉子。”太史阑道,“你不要歧视他。”
    “哦。”景泰蓝眼神同情,顺便还同情地对容楚挺了挺小肚子,展示了他的骄傲。
    动作猥亵,表情猥琐。
    差点把尊贵的国公给挺憋过气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一手扶住自己的腰,一手揽住太史阑的腰,唇角半边笑容半边怒气,笑的是这女人什么时候都能拿他开涮,怒的是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

在拿他开涮。
    他盯着她的后颈,很想惩罚地来一口,或者干脆学那个不是流氓胜似流氓的景泰蓝,也挺上一挺,让她明白,他到底“行不行!”
    然而眼神那么一落,看见微乱的乌发间她的肌肤,并不是常见的肌肤胜雪,倒像是日光下新采的蜜色,微淡一些,却更莹润,肌理紧绷而细腻,没有一丝

不该有的纹路。
    而脖颈的线条,是国手最简单流畅的两笔,勾勒人体曲线如韵律之美。
    她语气冷淡而坚硬,肌肤和线条,却让人邂逅温柔,像午夜醒来,看见所爱的那个人,月光下,美人鱼一般的背影。
    一抹水花溅来,湿了他所盯住的那一片肌肤,蜜色更光亮,轻软而诱惑,他却抬起头。
    此时才发现,他虽然护住了她,可她也挡在他面前,迎着汹涌的潮,因为冷,也因为那扑面潮水的窒息,她似乎微微有些发抖。
    或许正是不愿他发现自己的发抖,她才更加冷酷地站出来。
    容楚很想换个姿势,比如侧身抱住她,这样既能站稳,又能使她免于水浪冲击之苦,可惜……
    他悄悄地扶住了腰。
    太史阑确实有一双利眼,看得一点也不错,他的腰确实出了问题。
    少年时那一场著名的战役中,他埋于雪下两天,终斩敌酋,成就不世功勋和少年美名,也因此顺利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继承爵位。但腰部受寒留下隐疾

,平日倒也很少发作,但先前水中泡一夜,再瀑布之上渡两人,为了景泰蓝和她的安全,那两个违背人体生理能力的大转身,再次引动了旧患。
    以为这毛病早好了,没想到一旦发作来势汹汹,容楚觉得自己半身都麻痹了,别说扭腰,现在动一动都困难,所以他死死贴住崖壁,呼吸大点,都觉得腰

间撕心裂肺的痛。
    一大波浪头砸过来,太史阑忽然偏了偏身子,正好挡住那一片水浪,哗啦一下,从头到脚一个透湿。
    容楚的呼吸忽然有点不稳。
    太史阑没回头,没动。
    她先前清晰地听见那两声嘎吱,后来又感觉到他微微颤栗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那不是因为冷或者欲望,她很清楚那是属于疼痛的频率,难得他还记得

和她斗嘴。
    忽然他不斗了,不说话了,呼吸拂过她的颈侧,依然有点微微颤栗,但似乎又和先前不同,带着点勃勃的热力和颤颤的弹动,像琴上丝弦,被瞬间拨紧。
    于是水波涌来,她迎了迎。
    一场水过后,两人都似乎有点疲倦,不说话,树上的景泰蓝打了个喷嚏,小脸微红,太史阑记得他还在发烧,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点火取暖。
    容楚怕是不能动,不然他早带着她们离开这里,上到平台了。
    太史阑看看上头,撕下自己一只袖子,递到景泰蓝手上,“景泰蓝,看到上面一根树藤没有?对,就是那个,你用这布包住双手,把那藤拉下来,能拉多

少拉多少,注意平衡,别让自己掉下来。”
    “这太危险。”容楚看看那高度,“松枝并不牢固,万一他用力不均,很容易掉下来。”
    “我接着他。”
    “你有什么本事接着?不过就是两人都掉进水里,还得我去捞。”
    “不用你捞,我有办法。”
    “无论什么办法,冒险我都不赞成。”
    “如果因为可能的危险就永远不去做,那不如回家绣花。”
    “要求也要有限度,他才两岁半。”
    “我三岁就杀人了。”
    ……
    半晌沉默后,容楚转头,看着太史阑的眼睛。
    明知她不屑撒谎,依然想要从那双眼睛里找出玩笑的味道,然而,没有。
    她看人永远那么坚定,是长矛,击穿人间一切虚妄。
    “啪。”一根树藤掷了下来,老松上,景泰蓝笑呵呵地道,“话真多……”
    太史阑和容楚,“……”
    太史阑一手接过树藤,伸手在容楚腰间摸索,容楚嘶嘶地吸着气,笑道:“孩子在面前,别这么猴急的……”
    太史阑哪里理他,这人腰现在僵硬冰冷得死尸一样,一万年没见过男人的花痴都不会因此引起任何暧昧联想,她按照印象,在他腰间一个暗袋里,摸到一

把薄薄的匕首。
    匕首极薄,一层皮肤一样贴着他的皮肤,稍不注意险些割到她的手,太史阑抽出匕首,对崖壁上一插,一个洞无声出现,跟切豆腐似的。
    果然好刀。
    容楚挑眉,看自己价值连城的私密武器,就这么被她搜了去,还拿来当铁锹用——这女人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客气,嗯,如果她对占有男人,也这么不客

气也不错。
    “景泰蓝,爬到我肩上!”
    景泰蓝圆滚滚的小身子,小心地顺着松枝挪下来,太史阑接着,把他挪到自己肩上,又往背上捋了捋,然后用树藤缚住。
    此时三人很挤,马上就站立不稳,太史阑立即顺着匕首挖出的洞,手脚并用向上爬去。
    容楚靠在崖壁上,看她还算灵活地向上爬,心想这女人招呼都不打,头也不回,嗯,有几成可能会回头找他?他赌一成……
    “啪。”一根更长的树藤,从平台上垂下来,正落在他鼻尖前。
    容楚抬头,就看见太史阑淡定的脸,眼神里写满,“磨蹭的男人,快点!”
    “这里风景不错。”容楚不接绳子,悠然自得看前方滚滚水波,不远处滔滔瀑布,“我忽然想起我的内功,和此刻场景颇有相似之处,你去吧,我练功,

练完了,腰经也就畅通了。”
    太史阑看他一阵子,然后转头。
    容楚微微笑。
    然后他在水声中,听见平台上头,太史阑对景泰蓝又开始了现场教育。
    “逞能的男人很讨厌。逞能被发现还死要面子的男人,又讨厌又蠢。”
    “麻麻。”景泰蓝奶声奶气地道,“你是在说公公吗?可公公看起来很好呀,他刚才飞得很漂亮。”
    “那是刚才。”太史阑道,“你没看见,他裤子都快要掉了,都没法拉起来吗?”
    容楚觉得他有朝一日必须要把这个女人按倒在某处狠狠地惩罚,直到她懂得礼教、阶级、三从四德、为尊者讳,男子大如天等等人生至理。
    至于某处,床上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树藤一阵晃动,不一会,太史阑蹭蹭蹭地爬下来了,容楚笑吟吟靠着崖壁,双手抱胸,欣赏着她的英姿——从下往上看,正好可以看见她全身的曲线,被

水湿后才能发现的美妙,恰到好处的凹陷,再恰到好处的起伏。日光从山崖的折角转射,到此处优美如月光。
    她爬下来了,从上往下看,又是一处不算险峻却秀致的山峦,容楚觉得很满意,心情甚好。
    可很快他的心情就不好了。因为太史阑不由分说,往他面前一蹲,把他背上,拿起树藤往自己胸前一交叉,手臂穿过肩膀递过树藤,“自己捆上。”
    容楚不说话,半晌却笑了,懒洋洋在她耳边道:“我会抱紧你的。”
    太史阑有点诧异,这家伙这次竟然没有大男子主义,原本她打算如果他再装叉,干脆打昏他算了。
    还是挺识时务的。
    她吸一口气,开始向上爬,背一个大男人和背一个小男人那感觉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何况这向上的斜坡十分陡峭,背上的压力超出了她的预计,她第一次

险些没站起来,再深吸一口气,抵在水下的手掌用力,才缓缓站起。
    抬起腿刹那如千钧压顶,她仰望平台,不过一丈许距离,此刻看来便如天涯。
    背上的容楚,忽然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太史阑竟觉得背上的重量轻了许多,这又是一种什么武功?
    她不敢再犹豫,趁着这背上一松的瞬间,蹭蹭向上爬,不过几步,压抑不住的喘息已经响起,额上的汗似密集的暴雨,出现的那一刻便噼里啪啦往下掉。
    汗水湿透衣领,随着整个身体微微的颤抖,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她一声不吭。扬扬头,唇角薄薄一道齿印。
    “我用手,你用脚。”容楚忽然在她耳边道,伸出手,越过她的肩,抓住崖壁,五指一扣,便是一道深深的抓痕。
    她借此上身压力稍稍一轻,赶紧向上爬,两人合作,轮换使力,竟然便这么上了平台,最后一步时,太史阑最后一点余力都耗尽,短短一节便如咫尺天涯

,还是景泰蓝机灵,找到了附近一棵石缝里的老树,将树藤系在树上,牵过来递给容楚。容楚抓住树藤,忽然双腿一紧夹住她的腰,暴喝一声,“起!”
    “砰”一声,两人重重摔在崖端,太史阑的双腿还搭在崖外。
    倒地的两人都在喘息,谁都没力气说话,好半天后容楚才躺在地上,斜瞟她胸前来不及取下的树藤,笑道:“我错了,我刚才还是应该让树藤给捆住,嗯

……”
    树藤一捆,此刻想必他就可以看见她胸前风光,看清楚那平日掩藏在袍子之下的,到底是怎样秀丽的轮廓。
    无关调戏,无关淫浪,只是忽然知道了她坚冷外表下,有很多不愿为他人知晓的更女性更魅力的东西。正因为她要掩藏,所以他要做那个唯一看见的人。
    太史阑腿搭在山崖下,也懒得动,声音嘶哑地道:“我还可以往下捆捆,反正你腰也废了。”一边嫌弃地推开他夹住她腰的靴子。
    “会给你验证,到底废没废的。”容楚满不在乎地眯着眼。
    太史阑不理他,爬起来看看四周,这里是段矮崖,往上走或者往下走都有路,当务之急是先烤烤火去去寒气,精神回复了再赶路,如果能遇到山间猎户,

也许就能更早下山。回到北严。
    她拣树叶,击石取火,忙了好一阵,腾腾的火堆烧了起来,她将景泰蓝脱光,小衣服用树枝穿了在火上烤,光屁股的景泰蓝对于这种坦然对山林的感觉十

分向往,当即在林子里裸奔三圈,雪白的屁股一晃一晃,差点被一只山鸡当做巨大的蘑菇给啄了。
    太史阑还拣了一把石子,景泰蓝好奇地张大眼,问:“麻麻,这是可以吃的吗?今晚我们吃烤石子?”
    躺着烤火的容楚悠悠叹口气——这女人果然不舍得让他闲着。
    果然,太史阑将石子放在容楚手里,道:“没事打几只野物,当中饭。”
    没事打几只野物……容楚望望天,再望望空无兽迹,连野鸡都被人声吓跑的树林——姑娘,你当野兽都是傻子,都往我手上石子上撞吗?
    守石待鸡的容国公,终究不是凡人,等了大半天,射下一只鸟,以及一只被追昏了撞过来的兔子。
    太史阑在石头上处理鸟和兔子,她没干过这些,不过没技术有勇气,下手毫不犹豫,大劈大砍,遍地狼藉,等她处理完,两只猎物面目全非,容楚脸上溅

着一排血迹和三根鸟毛。
    将稀烂的鸟肉勉强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景泰蓝烤了阵火,穿上衣服,低烧已经退了,太史阑让他看着火上的猎物,自己过来,拿着先前撕下的布,二

话不说,蒙上了容楚的眼睛。
    “我又不能动。”容楚笑,“你到树背后去脱便是。就你那平板,放心,我也没兴致偷瞧。”
    话还没说完,忽觉身上一空,随即一凉。
    貌似、好像、或许、可能……衣服被这女人给扒了?
    “就你这平板。”太史阑低头看看容楚,“我瞧了也没兴致。”
    “你不妨继续脱下去。”容楚略略僵硬后,又笑了,“或许你就有兴致了。”
    “我怕景泰蓝看见导致阴影,以后发育不良。”太史阑语气平板,抓了衣服走了。
    容楚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又在说他“小”!
    气着气着,便乐了。
    没事,他会让她明白,到底什么是男人的力量。
    太史阑把容楚挪到火边,先将容楚的衣服在火上烤干,拿了他烤干的衣服走到树后。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这里虽然暂时没看见猛兽,但毕竟在山林中,她还是不敢走远。
    容楚躺着,听着那细碎的声音,纽扣解开时相碰的轻响,袍子滑落时流水般的轻音,他忽然眯起眼睛,对景泰蓝道:“景泰蓝,你那里是下风,等下烟熏

了眼睛,换个位置。”
    “哦。”景泰蓝乖乖换了个位置。这下正对着容楚的,是刚才景泰蓝背后一株合抱的老树。
    此刻正午阳光正好,前方树木不多,遮挡不密,日光正将身后人的身影映射在老树上,老树太宽,树身面对容楚那一片可以算是平面,映出窈窕而健美的

女体,略有些模糊的,然而依旧能看见一束细腰,一双长腿,起伏延展,是横卧苍茫大地的优美山脉,抬起的手臂接着日光,最鲜明的光亮在指尖点亮,苍苍

的树纹里,写满一个年轻的影子。
    容楚微微笑了笑。
    蒙在眼睛上的那一层布,根本不会对他的视力有任何妨碍,微红的纹理里看过去,天地和她,都更美。
    身后脚步声响,太史阑出来,穿着容楚的宽袍,手上湿淋淋的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将自己的衣服在树枝上摊开,一件一件的烤。
    这时候烤鸟和兔子也好了,腿和翅膀全归了景泰蓝,其余的她和容楚一人一半,没有调料,烤得也不算均匀,实在不好吃,但包括景泰蓝在内,每个人都

吃得津津有味——水上历险漂流到现在,只吃了一点锅巴,这时候便是烤木头,他们都吃得下去。
    吃完兔子和鸟,太史阑安排景泰蓝休息会,自己坐到容楚身边,容楚闭着眼睛,听着她的脚步,踩着落叶,不算轻盈地过来,忽觉心中安适。
    “怎么?舍得把衣服还我了?”他笑问。
    太史阑不说话,坐了下来,容楚仰面躺着,感觉到属于她的气息,很奇特的气息,说不清是花香还是草香,或者什么香都不是,那气味微微有点凉,却又

让人觉得亲近,像带着烟火的人间气息,竟然和她自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坐到他身边,也是他第一次嗅见属于她的气息,以往她走路带风,沉静时便有距离,此刻才有机会沉浸在她气息里,恍惚间似换了人间


    没有人说话,他忽然也不想打断这一刻心情,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解开蒙他眼睛的布,随即落在他腰上。
    容楚身子又僵了一僵,近乎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她打算干什么?
    他宁可相信她是要脱他衣服强暴他,也不愿相信她竟然会给他按摩……哦……真的是按摩……
    她的手指落下去,精准地落在他腰上最疼痛僵木的地方,先轻后重,力度拿捏得当,一层层的力道施下去,一波波的热力传进来,他觉得沉重麻木如铁、

剧痛隐隐在髓的腰部,似乎松快了许多。
    虽然他的腰疾并非按摩可以完全治疗,然而此刻出乎意料的按摩,他连心,都似乎微微软了软。
    她为了干活方便,像男子一样高高束着发,穿着他的袍子,显得过于宽大,松松地垮在肩上,露一抹锁骨,他的袍子是流行的领口开缝设计,于是窄窄缝

隙开在她胸前,如风光跌宕一线天,她舒展手臂时,胸前微微起伏流光,淡淡的蜜色,在日光下耀眼,而过于宽大的衣袖,挽起在臂上依旧时时落下,便看见

晶莹的手臂,像一道玉色的河流,延伸向黑暗里去。
    她是个有力道的女人,即使没有内功的底子,手上的力气依旧少见,只是按摩了不一会,颊上便微微发红,手指也有点虚软,他想起她这一日夜劳累历险

,脱险后他不能动,景泰蓝需要照顾,她竟然没有一刻休息,天知道她怎么支撑下来的。
    心底忽然也起了软软怜怜的情绪,有点陌生,又有点疼痛,疼痛里又生出淡淡欢喜,他知道那叫心疼。
    手指挪动,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行了。”他道,“你去睡。”
    太史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紧紧抓在他的手里,指腹相对,最靠近心尖的距离。
    再看看容楚,他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被水冲去,乌发长长散开,有点纷乱地披在苍白的脸上,不觉得女气或虚弱,却多了种精致的狷狂,秀丽的放纵,他

微微蹙起眉的神情,让人心也似微微一纠,像看见风卷了落雪,飏过天的那一边。
    一眼看过,便掠过,她不动声色抽出手,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却也没有休息,捡了些树枝乱藤,简单编了个担架,挂了两根绳子。随手把容楚往上一拖

,像拖一只死猪似的。
    容楚闭着眼任她折腾,心里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是在伺候我是在伺候我伺候我……
    “我觉得我们不能在这里过夜。”太史阑道,“趁时辰还早,我们下山。”
    “行,但你先把衣服还给我如何?”
    太史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穿着他的袍子,而她烤干的衣服,却被景泰蓝收了,扔到了容楚怀里,她走过来正要换,忽然停住脚步。
    容楚则早一刻便皱了眉。
    有人声。
    不止一人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来,步声轻快而迅捷,却又隐隐有重量,是江湖人士,且携带武器。
    那群人虽然来自不同方向,但目的似乎一致,眼看便往树林来了。
    太史阑静静站下,面对来人方向,腰板笔直。景泰蓝藏在她身后。
    来人很快发现了这里的火堆,果然走了进来,对太史阑看了看,对身边人笑道,“看来又不是本地猎户。”又笑问太史阑,“这位小哥,你也是过路人,

打算往哪里去?”
    太史阑个子高挑,嗓音低沉,天生中性气质,现代那世就是西装领带,穿惯男装,穿起容楚的衣服,也毫无不协调感,玉树临风,姿态超拔,活脱脱就是

乌衣风流的簪缨子弟。
    “下山。”太史阑答得简练。
    “如此,正好结伴。”那人笑道,“我等是南尧行省卷风帮中人,受武林檄之召,前往北严,不知和小哥是否同路。”
    “武林檄?”
    “武林檄是我北地绿林共同尊奉的武林至高命令。”那人耐心解释,“总盟主前日在北严下武林檄,称有好友在前日沂河坝水患之中失踪,据说是为人所

加害,现召集附近武林同道,第一相助北严受灾百姓,第二寻找好友下落,第三除去北严诸恶,并许下巨赏,我等都是应召而去的。”
    太史阑听得眼神一亮——莫非找的是她和容楚?是李扶舟吗?
    她正要回答,忽听得容楚一声轻咳,声音虚弱,到口的话便收了回去,再一转眼,看见这批人衣服各异,武器各异,神情各异,很明显是不断吸纳人加入

的队伍,这样龙蛇混杂的队伍,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人?容楚和景泰蓝身份太要紧,此刻又在最虚弱时候,实在不能轻易便说出身份。
    “我是本地武林中人,只是学艺不精。”她道,“在下史泰,这是我子史蓝,躺着的那位,是我内人,我们回家探亲,内人半路病倒。身体虚弱,就不和

诸位见礼了。”
    容楚咳得更凶……
    众人探头一看,正看见担架上的容楚,身上堆着女装,长发散披,露出半边微微苍白的轮廓,着实美貌,大多人都不好意思再看,连忙转开目光,也有些

人眼神猥琐,看了又看。
    有几个人眼神有点疑惑,想着这娘子虽然躺着,但好像好高个子,那脚也似乎太大了些——不过江湖儿女,倒也不算太奇怪。
    那个当先说话的中年汉子叫王猛,当即和太史阑攀谈,说要同行,太史阑婉拒,说自家妻病子弱,不敢拖累大家,还是各走各路的好,那个王猛却很能纠

缠,再三说江湖相逢便是有缘,又说既然史兄弟妻病子弱,和大家走更有照应,太史阑觉得再拒绝反而引人疑心,只好同意。
    这下便省了事,当即便有人殷勤地帮忙抬了容楚的担架,容楚以袖掩面,做怯弱不胜状。
    袖子下的眼风,狠狠地挖了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若无其事——我当老公,你当老婆,已经便宜了你。
    走了一截,和人攀谈,才知道王猛这么殷勤拉人同行的原因,原来武林檄是有赏的,拉帮结派去的人越多,越有可能受到奖赏,或者被盟主接见。
    “盟主接见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这是什么话?”王猛立即怫然不悦,“盟主何等人也?坐断三北,威凌天下,天下英雄,莫不以识得他老人家为荣,莫不以得见他老人家一面为荣,

若还能在面见时,得他指点一招半式,则终生受用无穷。年轻人不知者不罪,以后不要说这等狂妄的话了。”
    他身侧一个白面汉子笑道:“王老哥向来最为崇敬北盟盟主,小哥知道以后不说便是。”
    “闻敬,还是你懂我!”王猛哈哈大笑,拍了拍这个叫闻敬的中年白脸人肩膀。
    太史阑看看那人,白脸,微黄的头发,黑黑的八字胡,看起来很普通,可不知道哪里总觉得不对劲。
    有了这批人帮忙,下山速度就快得多了,一路这些人滔滔不绝,太史阑不用说话,也听了很多,比如这些人大多崇敬那位下武林檄的盟主,却都不知道他

什么模样,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只说这人本身就出身江湖巨擘世家,只是之前一直很低调,五年前才在武林道大放光芒,先后战败当今天下最强的数名剑客

,并击杀当时和西番勾结的北盟盟主,行事公正,很得爱戴,只是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出现在西凌总坛,三年前更是曾失踪好一阵子,如今发出武林檄

,算是这些年这位盟主的第一次大动作,众人都有心去参拜一番。
    又听说北严溃坝一事,众人都说溃坝损失惨重,千亩良田被淹,又说幸亏当地官府处置及时,早早预知了险情,通知当地百姓去高处避水,所以死亡人数

为历年最少,不过几人,北严一位同知和一位推官殉职,北严府上级的西陵行省总督,认为北严虽然遭灾,但水患非人力可抗,北严府在这场水患中反应及时

,处置得当,百姓几无伤亡,溃坝时府尹亲临现场,事后日夜指挥救灾,实在难得,正准备为北严府报请功折子,作为临近州县楷模,并为两位殉职官员求封


    太史阑听了,面无表情,淡淡“哦”一声走开。她怀里景泰蓝张着嘴,瞪圆眼睛,已经不会说话了。
    “麻麻……”走开后小子才小小声地道,“……错了……都错了……”
    “是这样。”太史阑道,“抢夺功劳、推卸责任、粉饰太平、颠倒黑白。天下官员人人都擅之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必杀技。”
    景泰蓝目光发直,大概是联想到了以前那些完美无缺的说辞儿。
    太史阑眼尖地发现,好几个年轻的小伙子,都去过容楚的担架前,表示关心。
    “史家娘子,你吃不吃干粮?”
    “干粮对病人不好,史娘子,我这里有牛肉。”
    “史家娘子,这是这座山特有的野果,汁多甘甜,你尝尝。”
    “史娘子,看你脸色不好,可是觉得冷?哪,披上这件披风。”
    一群青春期荷尔蒙萌动的少年们,连日赶路寂寞,好容易看见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美人儿虽然嫁做人妇,可她那徒有其表的夫君,毛还没长齐的模样,

根本不晓得女人是用来疼的,尤其是这样美貌娇弱的女人,只知道抱着儿子冷冷淡淡走在一边,自始至终也没问候过他生病的妻。这叫这群少侠们如何忍得?
    少侠嘛,仗剑走江湖,专管不平事,骑马倚斜桥,满楼招。那些闺阁蹙眉,红笺泪痕的事儿,属于女人的尤其是美人的幽怨,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的

,管得不仅任侠了,还香艳了,不仅香艳,还风流了,不仅风流,还扬名了,保不准还成佳话了,至不济也有一段绯闻,用来妆点本来有点苍白的飞扬岁月,

何乐不为?
    这殷勤便献得越发来劲,一方面对太史阑这个“不识风情”夫君冷眼相对,一方面容楚担架前少侠们走马灯似的来回转。
    “麻麻……”景泰蓝睁大眼睛,不明白国公怎么忽然就这么吃香了。
    “所以景泰蓝你以后记得。”太史阑道,“美丽的不仅有女人,还有人妖。”
    “人妖”在担架上发出一阵无法控制的轻咳……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9:08

     第六十五章 我家“娘子”好漂漂
     更新时间:2013-7-12 8:32:43 本章字数:12596

    当晚便下了山,在山下一个叫安溪的小镇住宿,此时太史阑才知道,他们竟然已经被水卷到了沂河下游,出了西凌行省,到了安西行省,现在位置离北严

有三百多里路程,需要赶上六七天路才能回去。
    这一群人加起来约有百人,闹哄哄包了一座客栈,镇上别的客栈也已经注满了,来来去去不少携刀配剑的江湖人,看样子那个武林檄的号召力当真了得,

太史阑无意中听王猛和闻敬嘀咕,说是这次盟主拿出了一个生死人肉白骨的宝药做奖赏,所以才让人更加趋之若鹜。
    这百来人多半是独行或小门派的江湖人,王猛的门派七环刀稍有名气,便被推举为首领,而那个白面人闻敬,据说是北地大盗,独行侠。看那眼皮下垂精

神不振模样,倒更像个采花盗。
    太史阑每次看见那个闻敬,总觉得浑身不对劲,下意识地常常避着他,有次无意中看见容楚看闻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奇怪——他发现了什么?
    住宿时因为太史阑是“一家三口”,所以分了一个套间,相隔一间房子是闻敬的住处,再过去是王猛,王猛和闻敬似乎很投机,吃过晚饭后,两人便约了

进房清谈了。
    太史阑容楚三人的饭是送到屋子里吃的,吃的时候还不安生,小二不停敲门,说“安公子让小的给史娘子送刚买的胭脂。”“王公子让小的给史娘子送一

碗火腿炖白菜,补养身子。”“李公子让小的给史娘子送参汤……”
    “史娘子”直挺挺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吃——气饱了。
    景泰蓝扒着桌子大吃火腿炖白菜,用参汤漱口。太史阑坐在一边,唇角微勾,心情甚好。
    随即又嫌弃地看看那些胭脂水粉——人家“老公”就在面前,这么明目张胆地献殷勤,把人当成什么了?这些人人品着实不怎样。
    容楚瞟瞟灯光下她难得的笑意,觉得偶尔“彩衣娱亲”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太史阑忽然起身向外走。
    “去哪。”
    “嘘嘘。”
    “屋里可以。”
    “你听过男人在屋里撒尿?”
    ……
    容楚默默托腮——这女人是不是真以为自己是男人了?
    等景泰蓝爬上床,容楚捧住他的脸,情真意切地道:“你可千万记住了,咱们男人在女人面前的一切暂居下风和让步,都只是在宠爱她而已。”
    “包括做她老婆?”景泰蓝天真可爱地问。
    “今日你做她假老婆,明日她做你真老婆,有舍,才有得。”
    “呵呵。”景泰蓝笑。
    “您是在赞成吗?”容楚微笑。
    “麻麻告诉我。”景泰蓝咬着指头,“呵呵在她们那里,就是滚你妈蛋。”
    “……”
    太史阑出门当然不是撒尿,她心中一直隐隐有警兆,眼前总晃动着闻敬的黑胡子,出门随便绕了一圈后,便绕到了王猛的房后。
    窗纸上映着两人身影,比较壮实的那个是王猛,好像听见了什么可乐的事儿,正笑得前仰后合。
    闻敬稍稍瘦长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微微倾身,腰恰到好处地弯着,他的姿态让太史阑总觉得熟悉,她悄悄向前挪了一步,移到窗下。
    里头王猛的大嗓门正传来,“……和闻兄弟一见如故,若见到盟主,定然要为闻兄好好引荐……”
    闻敬的附和感谢声传来,却似有些心不在焉,呵呵笑了两声,压低嗓子,道:“王兄,我知你敬仰那位盟主,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区区一个北地绿

林的盟主,其实值不得王兄这样的英雄如此看重,小弟倒有条更好的路子,愿为王兄引荐……”
    “啥?”王猛的声气听来有些不高兴,“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说来我听听?”
    闻敬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又转了话题,道:“此事不急,倒是小弟今晚找王兄,另有要事,王兄可注意到今日加入的那夫妻,有点不对?”
    “哦?”王猛声调一高,太史阑眼神一冷。
    “在下看着,这两人倒像是北严府私下通缉的一对大盗。我在北严府有交好的朋友,他曾拜托我们北地的同道,注意寻找这对男女。这两个人杀人劫货,

打家劫舍,奸淫男女,无恶不作,据说这次北严大水,和这两人作祟也有关系,因为这两人曾经偷了贵人的一些重要物件,官府不欲声张,意欲秘密捉拿,为

此私下悬赏黄金千两,无需活捉,就地正法便可,事后以头颅验看,不仅黄金当场交付,还另有赏赐,要美女有美女,要金屋有金屋,便是要一官半职,做个

军尉或者典史都可以,财富美女,正统出身,唾手可得,可不比这江湖刀头舐血的日子要好?”
    最后一句话声调微高。似是说得激动,王猛也似被最后一句话惊着,一直一动不动倾听的姿态,忽然往上蹿了蹿。
    随即他压低声音,沉沉道:“听闻兄口气,似是官府中人?”
    闻敬似乎有些为难,道:“是……也不算是。”
    “闻兄。”王猛语气不快,“大家虽然萍水相逢,但一见如故,王某着实是将你当兄弟看待,兄弟相交,贵在坦荡,你这说话吞吞吐吐,叫王某如何想你

,如何帮你?”
    闻敬默然半晌,下了决心般道:“王兄虽出身武林,但小弟查探过,王兄祖上也曾为官,被前朝奸人挤兑才落草江湖,说起来也是官家出身,小弟也没什

么好隐瞒的,小弟确实算是官府中人,不过可不是普通官府可比。”
    “哦?”
    “小弟出身西局。不知道王兄听说过没有。原先我们比较隐秘,不过近年来,上任了新的指挥使,改变了对外策略,现在想必大家多半知道了咱们。”闻

敬嘎嘎笑起来,此刻才露出了一点公鸭嗓子,“隶属于皇宫大内,属于当今陛下直辖,康王亲管的西局!”
    “西局!”王猛语气震惊,似乎已经不会反应。
    “王兄,”闻敬得意地道,“你家族落草江湖,想必还眷念当初官身荣耀,如今好运重回,重振家声指日可待,只要你今日帮我将这夫妻二人掳获,为西

局立下大功,日后再做上几件事,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只怕将来成就还在兄弟之上呢哈哈哈哈……”
    “啪。”
    碎裂声惊得闻敬笑声戛然而止,窗下嘴唇紧抿的太史阑紧紧靠着墙壁,摸住了怀里的人间刺。
    人间刺她从来都用三层皮条紧紧绑在手臂上,自从知道要发大水,更是加重防护,所以哪怕衣裳都被冲得差不多了,人间刺也安然无恙。
    屋内捏碎酒杯的王猛,咆哮声已经响起。
    “原来是西局的狗!”他蓦然一拳砸在桌上,“滚!滚出去!”
    “王兄你——”闻敬似乎也没想到王猛忽然变脸,惊得滚下了炕,“你这是……你这是……”
    “阉人!”王猛低骂,窗纸上的身影浑身颤抖,似乎压抑不住愤怒,“竟然要我为你们西局做事!你们西局是什么玩意?权奸!阉人!无耻之尤!手下死

无数冤魂的肮脏地儿,还敢叫我们去踩!”
    “王猛,你休要不知好歹!”闻敬大怒,“西局何等身份,岂容你如此辱骂!”
    “我就这么骂了,怎样?”王猛冷笑,“西局不是号称第一黑暗机构吗?不是号称最擅长打探消息吗?怎么没查过,当初我家先祖,就是被类似于西局的

地下侦缉机构给陷害,重刑拷打险些丢命,好容易罢官去职回到老家,临终遗言,不许子弟们再入仕途,也不许子弟们为任何逼迫良民,构陷忠臣,杀人夺财

,铲除异己的朝廷鹰犬卖命!闻兄,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也无甚过错,我今日留你一命,你不要再说了,走吧!”
    闻敬似乎怔了一会,冷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如此,就此别过!”
    王猛冷笑,端起酒壶,对嘴就喝。
    闻敬转身就走,太史阑慢慢直起身子。
    闻敬的影子,刚刚离开窗下,忽然一阵袖风响起,伴随“唰”地一声疾响,随即啪啪连声,一蓬鲜血射在窗纸上。
    红艳艳的鲜血凝珠,先挂在窗纸上,如一簇梅花瓣,随即经受不住那重量,慢慢垂挂,在洁白的窗纸上,涂抹出血色山河一般的羧皱。
    血滴离太史阑的鼻尖,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浓郁的血腥气冲入鼻端,太史阑没动。
    王猛的惨呼声,像被闻敬扼在了咽喉里,断断续续传来,“你……你……”
    “你留我一命,我却不想留你一命。”闻敬冷笑,“你既然知道西局,怎么不知道咱们西局的作风?招揽不成,怎么能不杀人灭口?”
    他手一甩,王猛的身子麻袋般被甩落床下,太史阑从窗缝里看见,闻敬将王猛的尸体塞进床下,然后跳上炕,一拳打破了窗户。
    太史阑一惊,以为他发现了她,闻敬却没什么异常,打破窗户后,又跳了下去,似乎还要做什么伪装,太史阑趁他处理尸体一刻,快速离开。
    她匆匆奔回,打算叫上容楚景泰蓝立即走,一边奔一边思考,此时应该怎么走,容楚的腰伤最起码要三天才能勉强恢复,明天才能勉强走路,此刻便是走

,也走不远。
    还没走到自己房间,忽然看见几个人拥向自己的屋子,她又一怔——难道闻敬现在就开始下手了?这么快?
    但仔细一看又不像,那几个人并不是一起的,而是各自从自己房间里溜出来,时间似乎也有先后,不过凑巧都在回廊上碰见,相互呵呵一笑,都有点尴尬


    太史阑闪身躲到廊柱后,听得其中一人道:“呵呵孙兄,你也出来散步啊?”
    “呵呵,散步,散步。”
    那几人挤着走了几步,又停下,互相望望。
    半晌,还是先前招呼的少年道:“那个……孙兄,你不是也往史娘子那里去的吧?”
    那个孙姓少年冷笑道:“怎么?难道你不是。”
    “孙兄。”先说话的那个掏出一张纸条,“这个……单相思怕是不好吧?我这有史娘子的邀约纸条,我可是应约而去的呢。”
    “我也有。”那个姓孙的少年立即也掏出一模一样一张纸条。
    其余几人纷纷道:“啊,我也有。”
    一堆纸条掏出来,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阵,那个孙姓少年才道:“或许史娘子见我等殷勤,有心从我等中挑选未来良人,所以约了我们一起去?”
    众人沉默,半晌那先开口的少年道:“如此,一起去就一起去,说实在的,我虽然怜惜史娘子,却没有纳她为妾或者娶她为妻的意思,我家是西陕名门,

是不能娶这种已嫁妇人的,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倒也不介意和诸位兄弟同好。”
    “我也是。”
    “我也是。”
    众人纷纷应和,随即互望一眼,大笑,“这样倒也有趣,大家一起玩玩好了。人多好办事,若是那个史泰不同意,正好揍他一顿捆起来,替史娘子出出气

,也免得妨碍咱们玩。”
    “是极,是极。”一群人似乎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呵呵笑着,一起往太史阑的房间去了。
    太史阑在廊下,也“呵呵”两声。
    牛,真是牛。
    勾引人妻也罢了,还要强抢,强抢也罢了,还要轮流发生性关系,轮也罢了,还要揍人家丈夫,轮人家老婆还要揍人家丈夫也罢了,还要人家丈夫捆在旁

边看。
    这行径,比西局也不相上下了。
    这些“少年侠士”,给这样的行为下个“同情弱女,教训无良夫君”的冠冕堂皇理由,便心安理得地去执行了。
    果然不论古今,弱势都是无处申冤的一群。
    不过,容楚邀约这些混账,到底是要做什么?
    太史阑转身,换了个方向,从后窗进房,后窗开着。有对话声传来。
    “……你竟敢欺负史娘子!”
    “少侠救我!”貌似这是捏着嗓子的容楚,太史阑从窗缝里一看——次奥。
    床前站着个少年,衣衫半解,满脸淫笑,逼向床前。
    容楚一手撑床,一袖掩面,身子后倾,微微颤抖,青丝散披,楚楚可怜。正一边拉过被子盖住自己,一边对门边呼唤,“少侠,救我……”
    门边有个少侠,刚刚进门的样子,看见这一幕,怒火中烧,一把抓起盆架上木盆就扑了过来。
    太史阑一头撞在了墙上……
    “砰。”一声闷响,太史阑一瞅,嗯,登徒子顺利被木盆拍昏。趴倒在床前。
    那见义勇为的侠士赶上来,坐到容楚身边,正要温柔地揽过“史娘子”的肩安慰,容楚一手掩面,惊呼,“怕……”把那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少侠往那后来

人怀里一推。
    那人下意识去接,一边道:“史娘子莫怕,待小生救你……”正要踢开那倒霉蛋,趁美人受惊哭泣梨花带雨这一刻,好好软玉温香一番,忽觉掌心一痛。
    他一低头,便看见不知何时,一只手从昏倒那人胁下穿出来,手上一柄刀,薄得像薄情人的唇,又或者是美人新修的眉,在那雪白的指尖一闪,慢条斯理

地戳入了他的手筋。
    “啪。”
    其实应该没有声音的,可不知为何,他却好像听到了手筋被挑断的声音,又或者,那不是手筋被挑断,而是所有纵马江湖,风华大展的梦想,被瞬间割裂

、戛然而止。
    那柄新眉一样的刀并不因为这一声戛然而止而停住,流水一般滑过他左腕,又是轻轻一挑。
    血腥气淡淡漫开,不过流了几滴血,他却瞬间晕了过去。
    摧毁他的不是两根筋,是这人生的所有希望。
    太史阑从后窗爬了进去,容楚一点也不意外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靠在枕上,悠悠闲闲拈了颗蜜饯,蜜饯大概是第一个被砸昏的人送的。
    两个人在他脚下流血,他就像没看见。吃完蜜饯,用他那绝世小刀,在慢条斯理剔手指。
    “到底怎么回事。”
    容楚吃着蜜饯,不理她。
    问,问什么问,不就是你招惹来的?
    太史阑再一看那两人,衣衫不整,双双倒卧地下,说起来后来那个是救人的,被挑了手筋似乎有些冤枉,然而太史阑看看他身上,一包粉红色药囊落地,

不用猜也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同样其心可诛。
    她匆匆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说,此时那些少年自然已经到了,却在门口叽叽咕咕,互相推让,似乎都觉得第一个进去不好意思,倒给了太史阑说话的时辰


    “走?”太史阑问容楚。
    容楚靠着被褥,摇摇头,笑吟吟道:“为什么要走?”
    太史阑默然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她现在想起来,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是闻敬的两撇乌黑的胡子,一个头发细软发黄的人,胡子怎么会硬挺乌黑?这易容技术太不科学。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容楚只是笑,一颗一颗吃蜜饯,拈起一颗蜜饯笑吟吟问她,“来一颗?这乌梅腌得不错,就是桂花用得有点多。”
    太史阑瞟他一眼,有人血流披面地在脚下,还能吃这么香,果然人妖都是变态。
    “闻敬应该不止一个同伴,”容楚道,“西局的风格,很少有单独执行任务的时候,所以他出面试探王猛,不顺利便敢于暴起杀人,你我现在走,反而打

草惊蛇。”
    “你先前就看出他的底细了?”
    “西局的人,身上有股尿骚味儿。”容楚轻描淡写地道。
    太史阑表示不能更赞同。
    “西局乔指挥使和你不是相处甚欢?”她问,“怎么敢杀你?”
    “谁说是西局要杀我?”容楚笑,“明明我们是死于流寇之手嘛。”
    太史阑默然,官场上的事,果然她还得学。
    门上传来“夺夺”之声,嫖客们很有礼貌,终于商量出章程,准备文雅地进入,温柔地掠夺,和平地瓜分、慈悲地轮。
    太史阑挑起的眉毛是在询问——你要用他们干啥?
    容楚微笑的唇角是在回答——瞧着吧呢。
    “门没关……”容楚让太史阑再次爬出后窗,捏着嗓子,又举袖遮脸,莺声呖呖地答,“快进来……我怕……”
    屋外少侠们对望一眼,露出喜色,忙不迭地往里挤,当前挤进去的人,头一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呃”一声僵住了。
    “刚才这两人,意欲对奴家用强……”真难得容楚学起女声来竟然也一流水准,虽然矫揉造作了点,但淑女向来都这么矫揉造作,所以造作得恰到好处。
    “太过分了!”怒愤填膺的那一群,忘记他们也是来准备用强的,当即有人将两人拖出去,重重扔到天井里。
    屋顶上响起嗖嗖两声衣袂带风声,因为这屋子里全是人,只得掠了过去。
    试图前来动手的闻敬等人,半路退回。
    容楚唇角笑意微深。
    他了解西局的人,天下最为污浊阴暗的太监,来干天下最为污浊阴暗的特务。正是才尽其用,将污浊阴暗发挥到极致。他们像地下的地老鼠,爱惜性命,

贼头贼脑,轻易不肯出洞,只有成群结队才敢大量肆虐。只要他们人不多,哪怕容楚躺着,太史阑看上去不会武功,他们都不会冒险。
    “史娘子好本事,李邱二位,武功可不弱呢。”也有人心中怀疑,出言试探。
    “奴家哪有这武艺……”容楚伏身被褥之上,长发流水般披泻,楚楚之姿,看得那群人邪火直冒,“是……是闻大侠……”
    “闻敬?”众人都怔了怔。
    “先前……先前是闻大侠,不请自入,直入我房中……”容楚羞答答地道,“奴家惊惧,极力推搪,正在此时那两位闯了进来,奴家正要呼救,未料闻大

侠忽然发怒,将两人打倒后离开,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容楚“怯怯”瞟了一眼说话的孙姓少年,眼风娇媚,“说他看上了奴家,还说王大侠也看上了奴家,他先去解决王大侠,再来看我,还说…

…奴家只能是他的……别人要想染指,他就一个个宰了,扒光了……吊到门楼上给大家瞧瞧……敢和他抢女人的下场……”
    “好狂妄的闻敬!”孙姓少年面色嗵地涨红,拔了刀就跳起来,“竟然敢如此轻蔑我等!”
    “闻敬一个独行盗,之前也籍籍无名,这等人物,敢如此目无天下英雄?”
    “我看他是欠教训!”
    “想宰了我们扒光吊起?哈哈!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兄弟们,走,咱们这就见识下,他要如何一一扒光我们,将我们吊起?”
    少年们群情激奋,捋袖子拔刀取剑,就要向外走。
    大家哥俩好瓜分是可以的,吃独食是不成的,吃独食还不知道收敛的,是必须要教训的。
    “各位少侠,且慢——”容楚倾身床下,牵住了一位少年的衣襟,“切莫冲动,那个闻敬,似乎武功很高,而且……而且他好像还有同党,诸位冒冒失失

去寻,万一有个闪失,叫奴家……叫奴家如何放心得下……”
    “武功很高?有同党?”少年们纷纷转身,眼神惊疑不定,想着确实没见闻敬展示过武功,但看王猛对他的看重,想来不是弱者,又想如果有同党,会是

谁?眼光在众人中扫射不定,渐渐染满怀疑。
    “有没有同党,看等下闻敬做什么就知道了。”容楚掩袖捂嘴而笑,“他闻敬,武功不如王大侠吧,所谓教训王大侠从何说起?可如果王大侠吃了亏,那

……”
    “对。”众人恍然大悟,“那就说明闻敬必然有同党帮忙嘛。”
    孙姓少年目放异光,“娘子不仅美貌,不想还如此聪慧,遇见娘子,实为我等之福。”
    容楚羞笑,“少侠谬赞。”眼波从袖子上方飞过去,悠悠挂挂,似带了钩子,一钩,又一钩,钩得众人眼神发直,如果不是还担忧着闻敬那事,便恨不得

扑上去,把这媚人的小东西狠狠地揉进粉榻里去。
    窗下蹲着的太史阑,嚼着草根,心想遇见史娘子,确实有福。
    找史(死)。
    众人都沉默下来,此时也无心情瓜分美人,都在想着如果闻敬真的动得了王猛,那自己便是冲过去算账也占不到便宜,邀集了大家一起去?谁知道里面哪

个是闻敬的暗中好友?
    容楚不过一句话,众人便生了外心,暗室里怀疑诡异的眼光瞟来瞟去,到处漂浮着不信任的气息。
    也不过稍稍等了一刻,忽然便爆发出一阵惊呼,“出事了!”
    众人一惊,冲出去,便见闻敬跌跌撞撞从王猛屋里出来,左臂鲜血淋漓,惨声大呼,“出事了!有人夜闯客栈!王猛大哥被杀了!”
    众人都激灵灵打个寒战,对望一眼,各自看见对方发青发白的脸颊。
    “凶手何在?”孙姓少年壮着胆子高喊,“待我等前去捉拿!”
    “他打破窗户逃走了!”闻敬答。
    众人又是一个寒战,这回眼中怀疑之色已去,换做惊悚的肯定,“闻敬果然杀了王猛!果然有同伴!”
    “好狠的人……”有人低声道。
    “怎么办……”
    “各位少侠。”容楚在床上悄声道,“依奴家愚见,向来敌明我暗,方得取胜之道。诸位还是切勿打草惊蛇,便做先信了闻敬模样,以免引得他杀心大发

,狗急跳墙伤及诸位。诸位先和闻敬周旋着,暗中查探,找寻出其党羽,待到了北严,一举交给官府,此人在官府必有案底,保不准还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盗

,诸位如此,既擒了杀人要犯,又得了官府赏赐,官府大人见诸位英明勇武,定要请各位做推官典史,造福一方,自又是一番好前途。”
    众人眼神一亮——好计!
    又安全,又有功,到头来诓骗闻敬去官府,自己一点力气也不用花,一点危险也不用冒,何乐不为。
    “史娘子真真兰心慧质。”孙姓少年眉开眼笑去摸容楚的手,“如此一朵娇俏可人解语花,我还真有几分心思,想要娶回家做个妾,想来将来也能做个贤

内助……”
    “砰。”门被推开,带来一阵凉风,长身玉立的“史家相公”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堆色狼,面无表情地道:“三更半夜,诸位聚集在在下房中,

是要做什么?”
    孙姓少年的禄山之爪,唰地收了回去,在自己袍子上掸掸灰,呵呵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想出理由,容楚已经娇滴滴地道:“刚才听说王猛大哥被杀,诸

位少侠担心奴家也被杀手所害,都前来保护奴家,并在此商议对策。”说完眼风溜溜顺人群一圈。
    他那眼神过处,谁都看了,谁都没看,谁都觉得看得是自己,那女子眉横远山,眸凝秋水,盈盈一瞥,无限风情,似乎便是个无言的邀约“少侠你先委屈

则个,待有机会,我……”
    众人都心热了,热了也便荡漾了,荡漾了也便伟大了,都纷纷昂首挺胸道:“是极,是极,我们在此保护史娘子,并商议驱敌之策。”
    “在下回来了,不敢再劳动诸位保护我家娘子。”太史阑将那个“我家”两字咬得很重,大步走过来,重重将容楚一搂,“王猛大哥被杀,闻敬大哥正在

寻诸位帮忙追凶,各位还是速速前去吧!”
    “是极,是极。”少侠们讪笑着,“史兄不会武功,此等大事还是在家呆着,保护好娇妻为是。”羡慕妒忌恨地看着那搂住纤腰的手臂一眼,用眼神将之

砍成十七八段,才悻悻退出。
    人都走光了,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
    “让开。”太史阑的声音。
    “嗯?”容楚的声音。
    “我说你让开。”
    “是你搂住我的。”
    “让开!”太史阑开始撕掳容楚的爪子——她象征性搂住那家伙,人一离开就放手,谁知道那家伙不知何时,用一根带子把他自己绑在了她的腰带上……
    “嘘,别撕。有人瞧着。”
    太史阑一怔,停手,狐疑地朝外望望。
    “嘘……嘘……”容楚懒洋洋地嘘着,听起来不像紧张倒像给小孩把尿,嘘完几声,没骨头一样懒懒靠在太史阑腰上。
    唉,真舒服。
    早说过这女人看起来硬,身上其实极其有料,皮肤和身体,比别的女人更柔软更莹润,比如腰这个位置,是个优美的腰窝,瘦不露骨,腰侧却又软软地荡

出一个漩涡,他的脑袋靠上去就不想让开来,如果能再挪一挪,挪到正位睡下去,想必更加销魂……还有她的手臂,刚才那有力一搂,虽然乾坤颠倒有点让人

不乐,但那般主动自然还是第一次,他不趁机多蹭几下,难道还等下次?
    太史阑警惕地望了一阵,没感觉到任何危险,再一低头。
    某人靠着她的腰,眼眸半阖,似睡非睡,唇角一抹淫荡的笑。
    太史阑唰一下站起来,也不管某人的手还绑在自己腰上——有种他把他自己栓她裤带上!
    容楚的脑袋并没有重重地落在床上,也没被她的步子拖到床下,太史阑刚站起,他便睁开眼,唇角若有憾意,手指一掠,一抹刀光一荡,随便绑起的布结

断裂,他悠悠叹口气,看看某人笔直的背影,伸手曼声召唤,“来,睡。”
    又道:“这回我不占你便宜。”
    “无妨。”太史阑道,“你是我妻,占我点便宜可以理解。”
    “那便上来睡吧,我的夫君。”容楚似笑非笑,掀开半个被窝。
    太史阑唇角微勾,正准备拿起桌上没喝完的参汤,浇到那半边被窝里,自己和景泰蓝睡去,忽然看见对面容楚虽然还在笑,但眼神厉光一闪。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警兆一动,虽然什么都没听见,但也知道,这回真的有敌接近。
    “好。”太史阑一把抱起一边小床上的景泰蓝,往容楚怀里一塞,“娘子,孩子半夜要喝奶,你记得喂他,真是辛苦你了,为了不影响你的睡眠,我就在

短榻上委屈一夜,多余的奶记得要挤掉,不然涨奶难受。”
    容楚唇角笑意僵了僵。
    太史阑一本正经瞧着他。
    头顶上有细微的声音。
    “史娘子”抽着唇角,带着笑,接过“孩子”,柔声道:“好的,夫君。”
    ==
    夫君大人安稳地睡了,史娘子挤没挤奶不晓得,屋顶上的声音很快没了,天亮的时候太史阑起身,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睡得四仰八叉,景泰蓝的肥脚丫

蹬在容楚肚子上,容楚的手拽着景泰蓝的头发。
    看来所有男人,无论他尊贵还是美貌,都不具有“优美睡相”这种优良品质。
    值得庆幸的是两只都不打呼,当然,如果真有打呼的,太史阑必定把他拎出去晒月亮。
    早上早饭照例有人送,各色点心包子的一大堆,那个孙姓少年送得尤其丰富精致,太史阑喝着他送来的雪莲银耳汤,给景泰蓝喂着他送来的蟹黄汤包,和

大头儿子商量道:“看样子孙少侠真的看上你家公公了。”
    “许了吧。”景泰蓝鼓鼓囊囊地道。
    太史阑点头,觉得未为不可。
    被无良母子给卖掉的某人,没来得及吃早饭,正在辛苦工作——容楚帕子包着头,靠在里间的暗影里,正和孙少侠深情款款地低诉。
    “……奴家昨夜一夜未得安眠,奴家那夫君又好生粗鲁,鼾声如牛,奴家辗转反侧,流泪到天明……”
    “史娘子放心。”孙少侠心疼地望着佳人掩在半边乌发里的脸,心想史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声音造作了些,还有总是喜欢掩着脸呆在黑暗里,不过有病的

人怕光喜静,仔细想来还怪让人心疼的,想着想着便伸手去抚长长袖子下的佳人的手,“你放心,既然你这般对我信任,我定然是要好好疼爱你的。”
    佳人的手盖在一方浅金镶梅花衣袖下,摸着腴润柔软,孙少侠陶陶然,心想史娘子看起来瘦,手倒是丰满,有肉得很。
    容楚眼光斜斜瞟过那衣袖——他的手好端端在被子里呢,那袖子下不过一只猪蹄而已。
    “闻敬势大,又为人凶暴,他对奴家贼心不死,日后必来滋扰。”容楚唉声叹气,“少侠你保护奴家,奴家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怕少侠你孤掌难鸣,

万一被对方藏在暗中的宵小所害,叫奴家……叫奴家怎么放心得下……”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静悄悄,尾音摇啊摇,听得人魂飞掉。
    孙少侠听得佳人关切,心花怒放,却也觉得此话有理,犹豫道:“闻敬昨夜形态如常,还说要找杀害王大哥的凶手,足可见此人心志凶恶坚毅非常人,他

现在要做好人,不至于当面对我等下手,倒不必怕他。只是你说他还有帮手,这就得费点思量,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奴家正是忧心这个,或者……”容楚倾倾身子,“咱们先下手为强?”
    “哦?”孙少侠眉头一动,“可是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他帮手呢?”
    “奴家倒有一计……”容楚的声音低了下去,孙少侠俯身,认真地静静聆听。过了半晌,门帘一响,他满面春风地出来,看了看外间正在喂儿子吃饭的太

史阑一眼,淡淡道:“史娘子累了,史兄弟记得不要去打扰她。”便扬长而去。
    太史阑双手抱胸,看着这个登堂入室勾引人家老婆,还反客为主嘱咐人家老公的极品,对景泰蓝道:“景泰蓝,你看,护不住自己老婆的男人是最没用的

男人,什么玩意都可以喷他一脸。”
    景泰蓝这回没有大点其头,似乎在沉思,好一会儿才道:“我要娶小映。”
    太史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小映是谁,“哦?护得住吗?”
    “为什么护不住?”景泰蓝眨巴着眼睛。觉得小映那么好那么美,人人都该和他一样喜欢她,难道会有人不喜欢她吗。
    “她是个盲女。”
    “是呀。”
    “所以?”
    “所以我要陪着她呀。”
    太史阑不说话了。
    两岁多孩子的童心,弥足珍贵,不该被太多的现实太早浸染,他终究要背上很多责任,面对很多艰难,并不需要她现在就强加其上。
    一份无忧无虑的喜欢,也是难得美好心情,她要为他保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抱起景泰蓝,对着他的眼睛,“做个勇敢的男人。”
    “麻麻,我会。”
    忽有个声音插进来,笑道:
    “我也会。”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49:34
    第六十七章 揩油法宝
     更新时间:2013-7-13 8:26:34 本章字数:12811

    太史阑抬头,不知何时容楚掀帘而出,靠在门边,笑吟吟看着她。
    “你能动了?”
    容楚慢慢挪了挪腰,“可以走几步,但要借助外力。”微笑伸手搭在旁边的柜子上,那姿态,太史阑立即想起清宫戏里的太后们,伸着长长的爪子,搭在

弯腰弓背的太监们肩头。
    嗯,外头好多太监,愿意为容太后提供肩膀。
    她没有问容楚和那孙少侠说了什么,眼前这家伙论起阴谋诡计她跑马也追不上。
    “起程咯。”外头传来闻敬的招呼声,王猛一死,他竟然也便成了这批人的新大哥。
    那批昨晚想来偷香的少侠们在人群中,警惕地盯着四周,他们此时也看出不对,王猛之死已经报官,按说今天当地官府就该来查看勘验,少不得要留众人

问话,但官府根本没来人,闻敬还是和老计划一样一大早喊着要出发。这时候要说闻敬身份没什么特殊,谁都不信。
    孙少侠叫孙逾,家族在北地算是有点势力,隐然是那一批少年的首领,一大早出发时,他便召集了众人,各自嘱咐了几句,随即殷勤地扶着从头到脚披了

披风的容楚上车,自己也爬了上去。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要上车,一只脚蛮横地一横,“这车坐满了,史兄弟换辆车吧。”
    “儿子要吃奶。”太史阑漠然举起手中的娃娃,娃娃合作地做垂涎状,对容楚伸出双手。
    “两岁多了还要吃什么奶?这孩子也太娇惯,再说你们没有请奶娘?”
    “家贫无钱。”容楚楚楚地抬起袖子,羞不自胜。
    “喏,拿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被孙少侠骄傲地塞到了史娘子的手中。
    “史娘子”立刻笑纳,好歹这点钱还够他吃饭给一次小费。
    “孩子给我,你下去。”孙少侠接过景泰蓝。心想美人喂奶也是一件不可不看的好事。
    太史阑瞧了瞧他,一言不发,转身下车。
    走好远了还听见孙逾讥笑,“懦夫!”
    ==
    太史阑要上别的车,没人肯让她坐,她便坐到后面牛车去,悠闲地倚在车身上。
    远处闻敬看着孙逾钻进了容楚的马车,眉头皱了皱。
    车子不多,大多人骑马,行了不久,到了一处林子,车夫说要休息一下,把马车赶入了荫凉处。
    三辆车,两辆在外,一辆在内,在内的那辆,正好是容楚那辆,众人都聚集在水边饮马休息,看不到里面那辆马车的动静。
    太史阑下了车,站在一株树后,容楚和孙逾都没下车。
    过了一会儿。
    忽然一声炸响,容楚的那辆马车车身一倾,拉车的马受惊,便要扬蹄而起。
    一道人影飞快从车中窜了出来,坐到车夫的位置,抓起缰绳死命一勒,骏马长嘶,浑身肌肉块块突起,前蹄数次空踢之后,终于没能前进一步。
    众人被惊动,都赶了过来,满身大汗的孙逾扔掉缰绳,瘫坐在座位上,刚才那一勒也耗尽他的力气,现在两臂酸软抬都抬不起。
    随即孙逾一转头,看了看四周,分辨了一下哪些人是从水边奔过来的,哪些人就在附近。
    他阴鸷的眼神沉沉扫射众人一圈,才跳下车,众人询问纷纷,他随意摆摆手,“没事,没事,刚才那马踏到了一处荆棘,受了惊。”
    太史阑等人都走开,低头绕到车后,发现一处轮彀有松动,她用木棍将榫子紧了紧,再抬头看看树梢,碎金的阳光洒下来,淡绿的枝叶在不住晃动。
    孙逾受了惊,觉得和史娘子在一起有危险,当即走开,太史阑爬上车,挪回正位,容楚笑吟吟靠在软垫上,吃青梅。
    “你干的?”太史阑看看他。
    容楚笑而不答。
    太史阑可不认为现在闻敬会下手,人多眼杂,树林有阻碍,就算惊马,也不能造成太大伤害,何况还有孙逾在车上,以西局做事的风格,出手之前先观察

,出手之后不留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辣的,怎么可能在还没有把握的时候冲动。
    “鼠辈多疑。”容楚道,“闻敬等人正是因为不确定我们的身份,以及不确定我们是否真的伤病在身,才迟迟不动手,此刻我搞这么一出,他们必然疑惑

震惊,不知道队伍里还有什么敌人,不知道对方目的身份,自然要更加小心不敢出手。这个队伍人员驳杂,来历各有不明,容易互相怀疑,正好可用作我们的

盾牌,等过了这几天,我也能勉强出手,自无需在乎他们。”
    太史阑瞟瞟他——不仅故布疑阵,还要借力打力,不仅装神弄鬼,还搞风声斧影,西局这群人遇见他,也叫倒霉。
    晌午的时候在一家路边店打尖,此时离间分化计效果鲜明,以孙逾为首的少侠们一堆人,远远坐在一边,眼神里充满怀疑,闻敬单独坐在一桌,神情有些

不自然。
    容楚披上披风,蒙上面巾,伴着太史阑走了过来。
    众人都回头看去,只见少年腰背笔直,英姿挺秀,淡蜜色的肌肤薄薄的唇,女子则风姿楚楚,未挽妇人发髻,只将长发垂背,在腰后束一道结,这种装扮

原先是男子发型,近年来在南齐南方仕女中也有流行,看起来分外亭亭婉婉,纤纤弱质。两人携着清秀小童,自日光下缓缓走来的时候,众人都觉得眼前亮了

亮,想起“神仙璧人”之类的老套而美妙的词儿。
    就是史娘子个子实在太高了些,嗯,想必她如此美貌聪慧,却嫁给史泰这个穷酸废物,必是因为如此。
    那一对“神仙璧人”,慢慢地、“和谐”地走着。
    “容楚,拿开你的手!”
    “我得有人倚着。”
    “有拐杖。”
    “用不惯。”
    “你披风下……拿开!”
    “哎呀别闹,人家都看着呢……你腰真细。”
    “滚粗。”
    ……
    “真是郎情妾意,美妙一对。”一个老汉摇头晃脑地赞。
    容楚抬头,对众人展开颠倒众生笑容。
    “史娘子,这边坐。”孙逾忙不迭招呼,拿筷子让位子,把容楚招呼得无微不至,容楚懒懒坐下,巧笑倩兮地招呼太史阑,“夫君,来坐。”顺势就软软

地靠在了太史阑肩上,还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幽幽道:“夫君的肩,最是宽厚好倚,奴家的腰似也不那么痛了。”
    一众少年嫉妒得眼中冒火。
    太史阑面无表情,眼中也在冒火——幽幽冰火。
    便宜老婆的披风,真是偷摸悄捏趁势揩油之必备法宝。
    太史阑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人无耻到没下限,当初就不该顺手推舟让容楚做老婆的。
    应该让他做妾。
    这样她吃饭他就得站着伺候,她睡觉他就得睡在脚踏上,走到人前就得落后她三步,没事跪着给老爷捶腿。
    下次记得,妾。
    座中一个少年问,“我家是开药堂的,史娘子到底所患何病?或者小可可以帮助一二。”
    “产后疯。”太史阑答。
    ……
    “我觉得那几个,哪,那个,那个……”孙逾现在却没什么欣赏美人的心思,紧张地对容楚暗示周围的人,悄声道,“很可疑。”
    “奴家愿闻其详。”容楚娇滴滴地道,温柔抚摸着怀中的景泰蓝,景泰蓝如一只被猫爱抚的仓鼠,可怜兮兮地缩着,抱着双臂,抵抗身上一阵一阵的鸡皮

疙瘩。
    “刚才马车受惊时,按说在附近的人就是可疑的人,留在溪边饮马休息的,根本来不及来回做手脚。”孙逾道,“我刚才趁机看了下,当时在马车四侧的

,就是他们几个,想必是闻敬同党。”
    “少侠真是智慧天纵!”容楚立即大拍马屁,“想必在你运筹帷幄之下,闻敬同党,必然无所遁形,终究要一一现于少侠慧眼之下!”
    “呵呵。”孙逾满面红光,“只要有心,没有谁能逃过我的眼去!”
    “少侠或者可以再注意一下。”容楚漫不经心地道,“但凡同党,就算隐藏行迹,也必有他们互相联系的方式。不知道闻敬等人,用什么方式联系呢?”
    孙逾被提醒,怔了怔,恍然大悟道:“所言极是。”一边四处张望,试图看出“闻敬等人联络方式”来。
    太史阑淡淡喝茶。
    傻叉,又被忽悠了。
    闻敬等人本来就是一起的,互相认识,要什么私下联络方式?以为是地下党接头吗?
    孙逾等人不过是被容楚耍着,又玩了一把心理战术而已。
    林中马车失足已经引起西局鼠辈的疑惑,孙逾等人表现出的怀疑和扎堆,会让闻敬更加不安和警惕,此时孙逾“寻找私下联络方式”。眼神不可避免要在

闻敬四周扫射,眼神鬼祟,这叫闻敬这种特务,怎么坐得住?
    与其疑神疑鬼,被人悄然威胁,不如先去主动威胁别人,总有人沉不住气,爆开了,敌暗我明也就不存在了。
    少侠们在议论“敌人的私下联络方式。”
    “闻敬刚才咳嗽了一声,可是?”
    “刚那个白脸人,手叉在腰上,我看是通暗号!”
    “有这么明显的暗号?哎呀,那个人在抠鼻孔,抠得太用力了吧?一定有问题!”
    “咦,那两个人撞了一下。”
    “过去看看有没有掉纸条。”
    “闻敬的眼神好鬼祟……他看了我十多眼了!”
    废话,你都看了人家一百多眼了,眼神更鬼祟。
    容楚微笑,喝茶,太史阑没表情,喝茶。
    淡定,从容,微微眯着眼睛,像两只猛兽,看着爪下一堆小白兔举着草在玩“你看不见我”的游戏。
    一顿饭吃得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到最后除了容楚太史阑景泰蓝,没人吃饱——都忙着侦查与反侦查了。
    下午继续上路,天光还亮着,有什么事也不会在大白天发生,到了下午行路的时候,彼此的戒心越发明显,两拨人的互相警惕,导致其余人也受影响,几

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安的神情,走路时都尽量和避免和别人靠太近。
    晚饭在一处小镇住宿,照样包了一个院子,孙逾那一伙不肯和大家一起吃,叫伙计送饭到房里,顺带也送了“史娘子”一份。
    “史娘子”躺在床上,裸着上半身,腰上搭着长长的热毛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撕着烤鸭的皮,一边享受着“夫君”的按摩服务。
    太史阑每晚给他按摩一次,每次她都以为容楚要趁机调笑,每次容楚都一言不发,比她还沉默。
    容楚才不是傻子,调笑也得看什么时候,这么好的事儿,随便一调笑给调飞了,再想她伺候,下辈子吧。
    热毛巾垫在腰上,太史阑的力道不轻不重,热力透骨入肤,一层层地漾进心底,一半痛一半爽,他额头冒了汗,舒服得呻吟一声。
    完了太史阑毛巾一抽,伸手一招,景泰蓝跳上来,小脚丫一阵猛踩。梆梆响。
    容楚托着腮,心想本国公甚是有福,这待遇,先帝都没有过。这腰痛还是好得太快了些,太史阑就这点不好,太卖力,不肯偷懒。
    忽然门板一响,一个人影急匆匆闪了进来,竟然是孙逾,不敲门便破门而入。
    此时容楚衣裳不整睡在短榻上,披风挂在床边衣架上已经来不及拿,他上身衣服已经褪下,肌肤再细腻,线条再优美,也能看出是久经锻炼的男人身体。

孙逾不请而入,一转身就能看穿真相。
    一霎那间,太史阑伸手去够披风,容楚却一把拉下了太史阑。
    砰一声太史阑栽在他背上,脸紧紧贴着他背部肌肤。
    芝兰青桂香气扑鼻而入,脸部触感细腻光滑,似软缎,比软缎温暖,似美玉,比美玉柔润,肌肤触及的那一刻,似从脸到心都被熨了一熨,像落入温柔的

云。
    孙逾一抬头,看见“史娘子”衣衫不整,婉转承欢,“史泰”表情僵硬,俯身其上,淡黄灯光一团暖云,映照得那美人露出的腰侧肌肤精致细腻,熠熠如

珍珠,她微微侧首,额上香汗微微,纤长的手指,无力地垂在榻下,不染蔻丹。
    香艳……无比香艳……
    孙逾险些忘记来意,直着眼咕嘟嘟咽下一口唾沫,好大声音。
    这两位……是在玩后堂花?
    看不出史娘子纤纤弱质,床上如此……豪放大胆……
    “孙兄,非礼勿视!”直到太史阑低沉的声音,带着怒气传来,他才惊觉自己的不妥,连忙讪讪退了出去。太史阑等他出门,一窜而起,顺手扯下披风扔

在容楚身上。
    容楚笑吟吟地穿衣服,自觉不亏。
    孙逾又等了一会才进来,这回虽然正襟危坐,眼神却总溜溜地往容楚屁股上瞧,容楚神色不动,看他的眼神笑眯眯的,一旁的景泰蓝却忽然觉得四周好冷

打了个颤。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容楚忧心忡忡地道,“奴家觉得,闻敬的耐性只怕不能长久,今夜必定有所举动。”
    孙逾悚然一惊,连忙站起,“那我邀约好友,前来为娘子护法。”
    容楚拉住他的衣襟,笑道,“不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声音低得只有孙逾听见。
    孙逾浑身幸福地颤了颤。眉飞色舞地道:“娘子好计!等我的好消息。”
    他大步走了出去,太史阑默然坐在一边,问:“今晚动手?”
    “别急。”容楚笑得散漫风流,竖起一根手指,“全打起来就不好玩了,一个一个地,杀。”
    ==
    闻敬穿行在黑暗中。
    他虽然孤身一人,却并不觉得寂寞,因为他知道,就在他身侧不远,各个角落,只要他召唤一声,就会有不下十个帮手出现。
    他之所以还没召唤,是因为不确定,到底该不该下手,以及该向谁下手。
    他是西局在南尧行省的分部的一个小头目,专门负责南尧等地的信息搜集,侦缉官员等任务,五日前接到西局自西凌行省分部传来的指令,指令是绝密级

,来自京城,他这个外派的小头目以前从没见过,指令的内容很简单,在沂河下游流域寻找三个人,年轻男女,相貌俊秀,可能身边还有小童,这三个人可能

在一起,也可能各自分散,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出这几个人,然后就地杀掉,至于凶手,正好借武林檄发布,附近北地江湖汉子齐齐聚集这个绝妙时机,推到

江湖人身上,还可以趁机整顿下北地武林势力,西局对江湖势力,尤其是传说中统管北地乃至天下的武林总盟,早就垂涎已久。
    虽然没有明白,为什么西凌的任务会让南尧的人来执行,但绝密级的指令不容轻忽,西局南尧分部的密探们几乎都已经出动,闻敬这一批不过是其中一支

而已。
    闻敬并不知道容楚和太史阑的身份,在他看来,这两人不过就是西局黑名单上必死的名字而已,上头传下的指令,要求他务必小心,一击而中,不得留下

任何线索把柄,所以他才在明知对方武力不足的情况下,依旧小心谨慎,试图拉拢王猛,再杀人灭口。
    但内心深处,他并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此刻他在思考着孙逾那一帮武林子弟的奇怪举动,不管怎样,牵扯上这一堆轻浮少年,他是不愿意的,

西局要的是秘密行动,而不是被一群咋咋呼呼的鸭子惊破。
    在后院一处隐蔽的角落,几个人影悄悄潜到他身侧,问他:“大人,今晚是否动手?”
    闻敬想了想,总觉得心里不安,沉吟半晌道:“先别急,我看不如先让那批小子安分一点再动手,老四,你去孙逾那里,给他点警告。”
    那个叫老四的汉子,冷笑道:“那小子色令智昏,西局的事也敢插手!”
    “噤声!”闻敬瞪他一眼,“去吧!”
    “是。”
    众人四处散开,那个叫老四的汉子,一路往孙逾房间去了,他知道这个时辰,这批少侠都会出门找乐子,不会在房间里。
    老四溜进屋内,果然没人,窗户半开着,窗下一朵玫瑰娇艳,老四阴冷地笑了笑,看了看风向,掏出一个纸包,撒了点药粉在玫瑰上,又撒了点药粉在木

窗边沿。
    西局暗杀手段千奇百怪,“花诱”是其中一种,据说是新任指挥使所创,她将毒下在美丽的花叶上,爱花人免不了要去嗅,再下在窗缝边沿,睡觉时总要

关窗的,稍微用力,窗缝被震动,粉末弹了出来,谁能预料谁能躲?
    老四一边下毒,一边想娘们想的杀人玩意就是风雅又恶毒。玫瑰洒了点无色透明的粉末,并无异常,月色下看起来更加娇嫩晶莹似敷粉,老四也恶毒地笑

了笑——姓孙的小子正在追求那史家娘子呢,看见窗台下的花,难免要想摘一朵去献媚吧?
    这毒不会死人,却会令人神智模糊,意识混乱,武功渐失,那帮少年以孙逾为首,他出现问题,小团体自然如鸟兽散。
    老四完了事,哼着小调出门去,这座院子中间有个小小的竹林,竹林中有井,直接穿过竹林对面就是他的屋子。
    老四走进竹林,幽篁千层,拂动碧绿的暗影,人脸在其中斑驳。
    唰拉拉声响,有两个人拂动竹叶,从对面走了过来,还没走近,一股浓烈的酒气。
    老四嫌恶地皱皱眉——大概又是那群“少侠”,买醉寻欢回来了。
    不健全的人总是分外厌恶别人的完整,他下意识避开身子,想要换个方向,那两人却跌跌撞撞过来,一抬头,一张鬼脸一闪。
    老四一惊,才看清对方戴了面具,这一惊他便停住,对方冲过来,不由分说重重撞了他一下。
    一股血泉唰地射在了碧绿的竹竿上,将他要出口的怒骂冲散。
    老四捂着腰间深而狭长的伤口,仰面倒下去,撞碎了几根老笋。蓬一声轻响,他袖间一个纸包弹开,一股淡淡的烟气散了出来。
    孙逾站直身体,捂着鼻,恨恨地看着那纸包,“这老王八,还真下手了!”挥手招呼同伴,将老四拖到井边,扔了下去。
    “闻敬发现了怎么办?”他的同伴有点不安地问。
    “死无对证。”孙逾狞笑,“他和这个老四话都没说过,凭什么出来给他报仇?”
    “这毒包,不带走吗?”
    “带走岂不是说明他被人知道下毒,那不就等于说是我下的手?”
    “孙兄真是大智慧者!”同伴大赞。
    孙逾得意地笑笑,眼前却浮现“史娘子”半掩的娇媚颜容,“孙少侠尽管放心,对方行阴私苟狗之事,是万万不能当面向您问罪的。如果在他身上发现什

么毒物,也不必拾取,只做不懂便好。这样闻敬必然摸不清情况,不知是您下手还是路人杀害。”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啊,对方一举一动如在眼底……必须娶了她!
    孙逾神色阴阴地走了,他在盘算着,如何令“史娘子”投怀送抱,如何金屋藏娇,史娘子真是个妙人儿,貌美,聪慧,还会隔江后堂花,保不准还能玉人

凭阑教吹箫……
    如果那个史泰敢于阻拦,便一并杀了,至于那个孩子倒是个累赘……看心情决定吧!
    半个时辰后,在井边,闻敬看到了老四的尸体。
    他的神色比孙逾更阴沉——老四被杀得干净利落,凶器伤口是最普通的刀伤,十个江湖客有八个用这种,毫无线索可寻,原先要疑心孙逾的,毕竟老四是

去毒他,或许是下毒时被孙逾发现被杀,可散开的毒药纸包在地上,根本没人捡拾,对方就好像不懂这是珍稀的毒药,按照常人的心理,如果是孙逾因为被毒

而动手,必然要拿这毒药泄恨或者拿去寻找解药配方,事实上,现在看起来,凶手好像完全不明白这是毒药。
    而老四脸上的神情,带着骇异,也不像是面对孙逾应该有的表情。
    “大人……”几个属下在暗影里,小心翼翼低唤。
    闻敬转身,脸色如铁,半晌挥挥手,几个属下从怀里掏出药粉,弹在尸体之上,默默掘了个浅坑,将尸体的衣服给埋了。
    “依我说,根本不必理会是谁动手,那夫妻小孩三人,就该是咱们要找的,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既然三人病弱无武功,直接杀了便是!”
    “胡说!他们那屋子,孙逾就在隔壁,往来不休,如今又打草惊蛇,一旦动手,怎么能掩人耳目?”
    闻敬冷言驳斥了属下的建议,深深看着太史阑屋子的方向。
    “莫急,总有机会的。”
    ==
    机会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说来就来。
    接下来的一天之中,失踪事件再次发生。
    有个中年汉子,约了几个朋友去街上买剑,其中就有孙逾等人,结果剑没买回来,回来的是那中年汉子的脑袋。
    按照孙逾等人的说法,那汉子看中了一把好剑,偏偏别人也看中了,为此发生争执,对方一言不合,拔剑砍了他的脑袋逃走。他们追之不及,只得把剑和

尸体带回来。
    真相自然不是这样的,据闻敬属下回报,中年汉子是作为引子,引孙逾等人进陷阱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自然表面上只派出了他一个,其余人暗中跟随

,谁知道跟了半路,忽然孙逾等人一声惊呼,像是遇见熟人,推着中年汉子就进了路边一个院子,随即门关上了,那院子墙矮屋小,暗探们正在犹豫如何不动

声色地跟进去,门又开了,出来的是一脸惊惶的孙逾等人,还有同伴的尸体和头颅。
    里面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猜也能猜得到,就在那简陋门板之后,几个人趁西局探子不防,围攻而上,刀剑齐出,瞬间便结果了一条性命。
    西局的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众人私下聚议,都怒不可遏,表示一定要给那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点教训。
    闻敬则想得更多,他在想,孙逾等人也不见得如何聪明,是怎么猜得到西局的这些手段的?就好像未卜先知一样,难道这队伍里,还隐藏着一位高人?
    众人吵着嚷着分析着,商量着对付孙逾等人的办法。倒把主要目标容楚和太史阑给忘记了。
    客栈隔室,容楚慢悠悠饮茶,清碧的茶水倒映他笑意融融,眼波深深。
    ==
    这事儿刚商量完,更坑爹的事情发生了,一群西局蝙蝠从闻敬处散开,准备回到自己的住处,结果其中有一个人始终没能推开他的房门,再找到他的时候

,他头朝下,栽在粪坑里。
    这种不光彩的死法彻底激怒了西局密探,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事,对方竟然选在他们开会结束,最松懈和想不到的时候下手,西局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方式

,出入都会有及时通知,但唯独在开会结束后各自分散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是个谁也没有想到过的空窗期,现在,这空窗的时辰,被杀手的剑穿破,落一地

空风。
    闻敬震惊,也越发紧张,到了此时,他已经不知道该怀疑谁,对方的表现超出了他的认知,西局的行事作风和手法规律,向来是只有西局和少部分国家显

贵才知道的事,不可能是这个江湖草莽队伍中的任何人能掌握,但此刻对方所表现出来的对西局行事方式的熟悉,让他从内心里渗出深深的寒意,像行走在暗

夜里,自以为无人发现,偶一回头,忽然看见一双含着阴冷笑意的眼睛。
    隔室的隔室,茶香袅袅,容楚的眼睛,明媚而笑意盈盈。
    ==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闻敬再谨慎,也不得不出手,一不做二不休,他准备把孙逾等人一网打尽。
    于是在第二天,接近通城的一个大镇上,孙逾等人行路中,忽然遇见了一起打劫镖银的案件。
    热血江湖,拔刀相助,难得这么个表现的好机会,孙逾等人当然要冲锋在前,群攻在后,将那批穿得比花子还破烂的强盗,赶了个落花流水。
    见义勇为是愉快的,做人恩人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当千恩万谢的镖局局主,还有个千娇百媚的女儿的时候。孙逾等人心情很好,觉得最近真是春风得意

,处处顺利。
    镖局就在前方镇子不远,叫虎威镖局,局主殷勤地请少侠们去喝茶,一迭声地唤人割肉打酒,要好好宴请救命恩人。但是又表示了为难——这一批好汉人

太多,足有百人,真要请还真请不起。
    闻敬立即识相地表示了他没有出力,不去赴宴,孙逾等人眼神讥笑——强盗来时,这批人在后面磨磨蹭蹭,还挡住了其余想出手的人,哪有那脸再去吃人

家的?
    “史娘子,一起去吃一顿吧。”孙逾倒没忘记他未来的妾。
    太史阑垂眼看了看容楚,论起判断力,这天下只怕没人是容楚对手。
    “史娘子”抬起头来,怯怯拉了拉夫君大人的衣袖,“整天坐车怪闷的,我最近精神也好了些……”
    哦,那就是有戏了,太史阑端起夫君的架子,威严地点了点头。
    这家镖局看起来规模不大,但屋舍倒是气派,里外三进院子,敞厦连廊,宴席设在庭院中,准备得很快。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漂亮的局主女儿也在座,亲自给英武的少侠们斟酒,以至于很多人酒还没喝,舌头就大了。
    不过酒香刚刚漫出来,容楚就以手扶额,做怯弱不胜之状。
    太史阑立即扶住他,容楚对她眨眼睛——快点站起来,打翻酒杯啊,惊呼呀,关心啊,扶我啊,大声询问啊……
    太史阑瞧瞧他,把他往景泰蓝身上一推——戏码太恶心,不干。
    景泰蓝接着他“娘”,小子不负众望,大呼小叫热泪盈眶,“娘,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爽?娘你别死呀……”
    “我恶心,闻不得这个……”容楚以袖掩面,气喘吁吁。
    孙逾怔了怔——以前没见史娘子闻不得酒味啊,许是这酒烈了点?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酒杯——有酒才有醉,有醉才有睡,没了酒,等下要想趁机占局主女儿便宜都没了理由……
    思想斗争半晌,终究还是对他未来的妾的爱占了上风,他含笑站起,推回了那美人敬上的酒,“家门有训,在外不得饮酒作乐,局主好意心领,我等以茶

作陪便是。”
    眼神凶狠狠扫射一圈,众人只好悻悻放下酒杯,都嫌恶地盯了病美人史娘子一眼。
    史娘子无辜地靠着“夫君大人”,眨眨眼睛。
    因为孙逾坚辞,局主苦劝不能,只好撤了酒,便命上菜,容楚忽然细声细气道:“听闻此地靠近渝水,盛产渝水白鱼,此鱼肉质鲜美,滑嫩丰腴,尤其以

活宰切片为鱼脍为上,很多年前奴家曾经吃过一席白鱼全席,当时主家白案一手好刀工,当着宾客的面,片鱼如落雪,青瓷托珍脍,衬满树桃花一地落英,着

实好看、好吃、好玩。想来局主江湖高人,这一手生片鱼片,一定也擅长得很。”
    他这么一说,众人想着桃花树下,刀光如雪,刀下鱼片也如雪,纷纷缕缕落入青瓷盘,薄如纸,软如绵,确实有意境、有滋味、有品位,都不禁向往,纷

纷笑道:“史娘子一席话,听得我等馋涎四溢,不知道有没有口福,尝尝渝水生鱼脍。”
    局主神情僵了僵,随即笑道:“佳客有意,自然要奉上的。”不多时命人抬了一盆活泼泼的鲜鱼来,果真当面飞刀剖鱼,制成新鲜鱼片,众人都觉得新奇

,连吃带笑,容楚随意拈一块尝尝,目光流转,似笑非笑。
    忽然那局主女儿款款过来,一屁股挤坐在太史阑和容楚的中间,手臂搭着容楚的肩,低声笑道:“娘子好见识,未知娘子哪里人氏?”
    话声软软,一柄刀却硬硬地搁在容楚的颈侧,那女子用袖子挡着,笑嘻嘻对他道:“娘子声音太低,许是怕羞不敢说话,不如我们进厢房慢慢说?”
    几个大汉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正围住了太史阑和景泰蓝的退路,手按在腰上,袍子底下硬硬的。
    四周欢声笑语,少侠们还在出神地观赏厨子精妙的片鱼刀艺。
    容楚以袖掩面,娇声道:“奴家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那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看看眼前明显二十多的“妹妹”,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妹妹请。”她扯出一脸假笑,半扶半拖将容楚拖起,太史阑随之站起,那女子回头对孙逾道:“史家姐姐似乎不太舒服,奴邀她进房稍事休息

。”
    孙逾等人漫不经心点点头,忙着吃鱼剥虾,那女子假笑着扶着容楚快步进去,几个大汉慢悠悠地堵在后面,挡在门前。
    门关上,帘子放下来,那女子立即变脸,将容楚重重往里一推。
    容楚“哎哟”一声,她的手还没到他的腰,他已经扑在床上,脸在被褥上舒服地蹭了蹭。
    那姿势看在别人眼里是狼狈的四仰八叉,看在太史阑眼里——嗯?他不会想睡觉了吧?
    “就你们这等货色,值得大人们小心翼翼,观察至今?”那女子一把推倒容楚,已经发觉他确实行动不太便利,戒心顿去,站在门口冷笑。
    “干脆放信号给闻大人,让他们直接过来解决了吧?”一个男子站在那女子身后低声请示,“里头的,外头的,都是塘里的鱼虾,根本翻不起浪,真不知

道闻大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不必通知他们了。”女子眯着眼,“上头下的命令我也看了,要找的人确实像这两个,既然闻敬请我们帮忙,咱们就帮到底,何必再劳烦他们呢。”
    那男子眼光一闪,两人都心有灵犀笑了笑。
    西局各地分部也有竞争,完成绝密级任务的厚重赏赐谁都想要,所以闻敬只请求同僚帮忙解决孙逾等人,而他这些同行则把算盘打到了容楚和太史阑头上


    太史阑奔到窗边,抬手要开窗,手掌一拍,窗户纹丝不动。
    门口的两个人都笑起来,“别白费力气了,这屋子是特制的,所有的窗户和门,都已经被锁住了。”
    “少废话,动手吧。”那女子眼神一冷,拔出靴筒里的短刀,一步窜了过来,她似乎特别憎厌容楚这样“娇滴滴的娘子”,窜到容楚面前,一把揪住他衣

襟,劈手就戳。
    “嗤啦”一声,衣襟撕裂,两团圆圆的东西弹了出来。
    那女子一惊,一让,随即看清楚那是什么,顿时一怔,连下刀都忘记。
    “你不是……”
    “砰。”一声闷响,肘拳击在后背上,发出的声音极其扎实,女子向前一个踉跄,扑跪在地上。
    背上的疼痛很快变成了麻木,意识有点模糊,她抬起头,看见那个冷峻的少年,正冷冷放下袖子,手臂上绑着一个三棱刺,幽幽生光。
    听见那少年道:“他不是女人,我才是。”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50:32
    第六十八章 动情
     更新时间:2013-7-14 8:57:18 本章字数:13818

    一瞬的震惊后,守在门口的男人,没有冲上来,而是选择转身就逃,门已经被锁上,他来不及掏钥匙去开,抬腿要踹。
    一样东西飞过来,啪地打在他脚尖,打碎了他的脚趾,这人正要惨叫,又一团白乎乎的东西飞过来,狠狠塞住了他的嘴。
    太史阑紧接着一脚将他踹翻,榻上容楚看也没看战果,幽怨地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唉,奴家的胸……”
    太史阑人间刺出手,麻利地对两个人都戳了戳,头也不抬地道:“欲要大胸,必先自宫。”
    ……
    太史阑将那男人捆了塞在床下,将那女子拎到门背后,人间刺轻轻一戳,“吐真”。
    “你是西局的人?”
    “是。”
    “西局在西凌行省目前有多少人?你们隶属于谁管辖?”
    “不清楚总人数,我们是西局西凌第三司蓝田组的人,一司六十人,一组十人。”
    “闻敬是第几司?”
    “他是南尧的,和我们不相统属,不知道。”
    “西局为什么要杀我们?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不知道,上头的命令,绝密级,只说像你们这样的一男一女,若遇见,格杀之。”
    “今天的计划是?”
    “闻敬要我们帮忙杀了孙逾等人,而我们还想顺便拿了你们。”
    “知不知道闻敬的下一步计划?”
    “不知道,不过他有向第三司借人,说在蓝田关附近等候,或许下一步打算在那里对你们动手。”
    ……
    看看再问不出什么,太史阑收了手,坦然将人间刺绑回手臂,她发现这样做很好,最起码打出肘拳时,更有杀伤力。
    她使用人间刺时,不再避讳容楚,容楚也不说话,笑吟吟看着那闪烁着三种光芒的武器。
    他之前没见过这东西,却隐约知道它的来历,更知道它无可比拟的珍贵,没想到居然落在她手里,向来人间异宝,有缘者得,所以才会沉埋邰家那么多年

,最终却被只是过客的她拥有。
    容楚唇角翘起,心情很是愉悦——不是因为看见至宝,而是因为太史阑终于不设防的态度。
    她是巍巍的山,坚实浑然,宝藏内藏。每一点开启,都需要费尽心思的努力。然而每一点开启,都离那光华灿烂的内蕴,近一点,更近一点。
    山在虚无缥缈间,待浮云终过。
    ==
    取了钥匙开了门和窗,再等了一会儿,那女人自己恢复了过来,人间刺的遗忘效力发挥,那女子愣愣站在门口,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背上有钝钝的痛,她想回房解去衣裳看看怎么回事,但现在是不可能的,眼前,完好如常的太史阑和容楚又让她心慌。
    房门开着,所有的窗户开着,院子里的人一转头就能看见房里的情况,再下手已经不能。
    更何况,“史娘子”正靠着她的肩,娇娇地道:“多谢姐姐关心,亲自送妹妹出来。”
    那女子侧侧头,看看“史娘子”珍珠般熠熠的肌肤,线条优美的半边侧脸,眼光向下扫,没发觉什么异常,却又觉得哪里都是异常,心里咚咚地跳着,她

咽了口唾沫,觉得连咽喉都是干燥的。
    这种情绪,叫做恐惧。
    但更恐惧的是,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恐惧。
    就像先前她搭着史娘子的肩,史娘子现在也搭着她的肩,也和她一样,话声软软,扶住她手臂的手指间,却有什么东西硬硬的。
    冰凉,薄,像块不化的冰,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瘆人的寒气,她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武器能造出这样的薄和锋利,但毋庸置疑,能使用这样绝世武器的人,

绝非常人。
    这次的绝密级命令,招惹上的,到底是谁?
    心底一阵一阵地麻和凉,步子却不敢怠慢,她撑出勉强的笑容,被史娘子挟持了出去,当然,看起来是她扶着史娘子。
    走到院子中,容楚招呼那些吃喝正欢的少侠们,“孙少侠,各位,施姐姐说她家中今晚还有事要办,咱们就别再叨扰了吧?”
    孙逾等人吃了喝了,乐子都玩过了,也觉得该走了,当下纷纷告辞,那“镖局局主”看着一路陪出来的“女儿”,神情惊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动手。而

太史阑容楚,早已不由分说,带着那女人一路出门去。
    出得大门,容楚笑道:“多谢相送,姐姐太客气了。”小刀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那女子腰间要害。
    那女子恨恨地看着他,眼神凌厉,容楚玩味地看着她,并没有放开,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下一步,是不是通知闻敬,这对夫妻不是简单角色,让他小心

?”
    那女子身子一震。
    “或者你还可以通知他。”容楚笑得亲切而可恶,“埋伏不要设在蓝田关了,你已经泄密给我们了。”
    “啊……”那女子惊得险些失声,霍然瞪大了眼睛。
    她什么时候泄密了!这是西局绝不会饶恕的死罪!
    “我如果是你,”容楚轻轻道,“就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闻敬死也好,活也好,知道不知道真相也好,与你何干?”他含笑拍拍那女子的脸,“你放心

,只要你闭嘴抽身,我自然也不会让闻敬知道你泄密。”
    那女子吸口气,垂下眼睛,容楚轻笑,“多谢姐姐体贴。”伸手款款搭在太史阑肩上,太后一般。
    容太后风情万种地走了,还带走了所有原本应该留在这里的人,那“镖局局主”急急地赶上来,想要埋怨什么,却在那女子阴冷的神色逼迫下,闭上了嘴


    女子凝望着容楚和太史阑的背影,脸色阴沉中夹杂着恐惧。
    “通知闻敬,计划失败。孙逾等人有防备,让他自己小心。”
    ==
    所有人安全回到客栈,闻敬在门口接着,笑容满面,态度自然,太史阑瞧着,也觉得这人城府确实够得上水准。
    客栈里很快就安静了,容楚干完他的事儿后,痛痛快快拉着太史阑睡觉,一点也不担心闻敬等人卷土重来。
    太史阑虽然一万个看他不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掌控人心,精研心理之术妙到毫巅,硬是在危机之下,利用闻敬的谨慎和孙逾的狂妄,将两方人

马玩弄鼓掌之上,他自己舒舒服服睡在夹缝里,没事摸一把,跟玩麻将似的。闻敬等人的段数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早上起来容楚神清气爽,脸色好得刺眼,太史阑隔窗看见孙逾和闻敬都沉着个脸过去,各自挂着俩大黑眼眶。
    容楚的腰今天终于稍稍好了些,能坐了,于是他坐到了梳妆台前。
    国公接受新环境新身份的能力很强,几天前阴差阳错被逼做了太史阑老婆时,他还以绝食表示抗议,几天后他倚着妆台,垂着水袖,巧笑倩兮,妩媚回首

,娇娇地唤:“夫君——”
    “夫君大人”靠着墙,嚼着糖,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古装虐文雌雄颠倒版,毫无违和感。
    “夫君,奴家想换一朵绒花,要紫色的。”“史娘子”撒娇熟练。
    太史阑听若未闻,下巴一抬,“贤妻,你家老爷我要洗脸。”
    “儿子,你爹要洗脸,快去伺候。”
    悲催的景泰蓝对四面望望,发现无人可以指使,光屁股扒窗大喊,“小二,我娘要紫色绒花,我爹要洗脸,我没人给穿衣服,速来——”
    ……
    “史娘子”端的好度量好贤惠,夫君大人不理也不生气,自己胡乱找点粉拍拍,胭脂刷刷,口脂涂涂,涂口脂的时候景泰蓝两眼发亮,连咽唾沫,显然被

这久违的美味勾引起了绵长的思念,却被太史阑一个杀伤力并不强却充满警告的眼神给腰斩。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史娘子”化好妆,满意地左看右看,搔首弄姿,太史阑掀起眼皮,冷淡地瞧他一眼——演戏上瘾症候群。
    “史娘子”装扮完毕,太史阑大步过去,将披风兜头兜脸给他一裹,扶了他出去,史娘子一路靠在夫君身上,花摇枝摆,颤颤悠悠,逢人就打招呼,半个

身子的重量,都依在那并不孔武有力的“夫君”身上。
    国公很欢乐,国公心情很好,因为国公忽然发现,反串很幸福。
    除了这时候,还有什么机会,那块里面包裹着美味馅心的石头,肯让他上下其手,倚红偎翠呢?
    ==
    富家子弟孙逾,为了讨好“史娘子”,给史娘子专门雇了一辆车,但因为上次惊马,他自己终于不再死乞白赖地也坐在车上,“一家三口”,得以同车而

行,太史阑正好趁这难得的悠闲,给景泰蓝补课。
    今天上英文和历史。
    “bitch—is—bitch。”她读。
    “bitch—is—bitch。”景泰蓝奶声奶气跟着念,“麻麻,什么意思?”
    “贱人就是矫情。”
    正在喝茶的容楚,一口茶水险些喷到景泰蓝脸上。
    “什么叫矫情?”今天的课程有难度,景泰蓝眨巴眼睛。
    “心里想的不等于嘴上说的,嘴上说的不等于手中做的,杀人越货还要姿态圣母,看见男人走不动腿还要白莲花。具体参考你乔姑姑。”
    “哦。”景泰蓝欢喜,“以后我可以这么骂她吗? qiao—yu—run,bitch—is—bitch!”
    “错,是yurun qiao,bitch—is—bitch!”太史阑纠正。
    “哦。”景泰蓝手指抵在酒涡上,笑呵呵地道,“麻麻,全是这个英语,乔姑姑听不懂呀,我可不可以这么说:乔姑姑,你个bitch,做得很好,没

人比你更bitch了,下次你再这么bitch,我就 fuck you!”
    “很好。”太史阑赞,“举一反三,有长进!”
    容楚咳得连茶叶沫子都险些吞下去。
    “你这是哪国语言?”
    “英国。”
    “没听过,是南洋诸国之一吗?”
    “你没听过的多了。”
    “fuck you什么意思?”
    “对对方进行诚挚问候。”
    “是滚你妈蛋的意思吧?”
    “太客气了。”
    “你怎么给孩子教这些村俗之语?”容楚皱眉,“你忘记他的身份?”
    “身份是什么?”太史阑若无其事翻开一本书,“听过这么一句名言没有?”她平板板背诵,“我们生来世上,只为了纵情欢笑,痛快发泄,舒畅流泪,

放声呐喊。而这世界要做的,是让我们渐渐忘记这些,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别忘记,在成为权力和现实的奴隶之前,我们首先是人。”
    “这是谁的名言?”容楚思考,心想他怎么没看过?
    “太史阑。”
    容楚笑了。
    他舒舒服服向后一靠,眯着眼睛,懒洋洋道:“这里也有句名言,说给你听:强大的皇朝,从来都为男人创造,没有女人跻身之地。并不是男人一定比女

人强大,而是在权力面前,他们比女人更清醒,更冷酷,更无情地选择有利于自己的那一方,当女人还在为奴隶们流泪时,他们已经将人们变成奴隶。”
    “这是谁的话?”
    太史阑等着那句“容楚”的答案,容楚却轻轻笑了。
    “一个女人。”他若有深意地瞟了景泰蓝一眼,“这是她的前半段话,后来她用实际行动,将这话的后半段补齐。所以有些事我觉得很有意思——有些人

天生就是敌人,我想,你们会碰见的。”
    景泰蓝咬着手指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咕哝道:“我还是喜欢麻麻的话……”
    太史阑毫无表情,变戏法似地找出一本书,道:“历史课。”
    已经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睁——她懂南齐历史?
    虽然没有问过她的来历,但他隐隐觉得,她不是南齐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东堂东番以及这世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论,有时尖锐有时宽

广,但无论哪种,都超脱于这个时代,是不能为当权者所容的奇妙放纵。一个来自于不可知的他处的人,能怎样诠释不属于她的历史?
    书看起来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处都有的三个铜子一本的《大齐山河》。
    一本地理杂记书而已。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他兴致忽起的眼光,翻开书,停留在第四页上,看样子已经讲了几课。
    “马上要到蓝田关,今天就学这个。”太史阑先给景泰蓝普及地理知识,“蓝田关,原先苍东行省南边界,后因为东番掠夺及年年风沙,半个苍东行省化

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划分各行省,将蓝田关南移,划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关,西通丝帛之路……”
    容楚打个呵欠,撑着颊,翻了个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来,因为那女人的讲课话题忽然换了。
    “蓝田历经大小战役数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战役,号称兵家史上最为奇诡的一战,当时南齐被围,先锋突围求援,在突围过程中中伏,掉入当

地甜水井,被敌军以沙土填井活埋……”
    容楚脸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间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丽,他一身戎装,望着纷纷扬扬大雪对面,那些若隐若现的盔甲,长剑青铁,闪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

得假突围,牵制住东番左路军,否则长铗峡,元帅大军必受伏击。”
    “你假做被围,牵制这路东番军,好让元帅绕道而来,形成包围。”李扶舟在他身侧,静静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雪,只怕要毁计划三成。”
    “所谓名将者,善用天时也。”他淡淡笑,“这一场雪固然对我不利,可对元帅有利,永定湖此时想必已经结冰,自湖面穿过,可节省两个时辰行军,有

这两个时辰,大事定矣。”
    “终究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转头,“我意已决。”
    “那么,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着夜间突围的路线,要经过甜水井,那一处地形奇特,如果敌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来看你,难得相聚,你可别辜负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圣门小公主,丢下门中一大堆事,跑来这里住帐篷吃干粮给你送

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么行?传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说你李家没道理。再说军中不允许有女人,让她进营,我可是担了风险的,等父帅一到,挽裳就得离

开,不过几个时辰相聚,你还要出营,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么?”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来,那个精灵一样的清丽女子,笑吟吟背着手,从雪堆后钻出来,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脚,抬手抚平他皱着的

眉头,笑道:“别老皱着眉头,要笑,要温和,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大事儿要你去操心?”
    李扶舟有点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皱眉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一笑,“这么大雪,还乱跑。”
    “就许你们男人冒雪视察,不许我们女人出门?”挽裳皱皱鼻子,“刚才你们在说什么?突围吗?扶舟,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时发声,再对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这个任务有危险,扶舟对地形没有我熟悉,还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将,不可轻易蹈险。”
    “无妨,我不会有事。”
    ……
    他们再次争执,没发现不知何时,挽裳已经悄悄走了,当晚原本他要出战,却因为对方异动而临时暂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战方案,可是当他们出

帐时,却发现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属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经不见了。
    等到消息再来时,便已经是噩耗。
    ……
    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地传来,“……当夜有人单骑闯敌营……”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传来时,他惊到浑身发冷,只一怔间,李扶舟已经狂奔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等他追到时,便看见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马蹄,一地的尸首,鲜血遍洒在皑皑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艳红,似从单纯洁白开始,随即纷繁复杂,最

后凄艳结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体不全,面容扭曲,可见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厮杀。
    有十几人,头靠头拱在一起,维持着四面八方向中间爬拢的姿势,至死都向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甜水井中间地带。
    甜水井并不是一个井,只是一处凹陷地形的总称,那里因为地势塌陷的原因,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处原本产水,水质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

,后来因为风沙渐渐侵蚀,水没了,井枯了,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现在那里,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个坑,像一座孩子的坟。
    勇士们都伸着双手,指头鲜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势,手指伤损最厉害的那个,已经将混着沙土的雪扒开了一块,所以那双手被砍了下来,端端正正插在

沙雪里,十个指甲磨脱的手指,淋漓鲜红,朝天。
    像一个绝望的呼号,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挣扎。
    他忽然弯下腰去,内腑绞痛,无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还能动,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身上有剑,锋利无伦,他却没有用,只是跪在坑边,和那些属下一样,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马踏过的井。
    历时一个时辰,他终于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没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坚硬沙土里,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抛开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过美丽过却不能完满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总有挖完的时候,他忽然停了手。
    经历战场的人,看过很多临终的人,扭曲的、狰狞的、绝望的、悲切的……再平静的人,都难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绝,唇角的纹路,刻

满一生。
    从未见过如此安详的脸。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脸稍稍苍白,被沙子磨砺出淡淡血痕,或许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难让人不挣扎,她竟然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必定要来,怕狰狞苦痛的死相,让他疼痛终生?
    有一种爱,以死亡诉说,是穿越旷野的孤独闪电,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终无声。
    李扶舟跪在沙堆边,痴痴地一动不动。已经停了的风雪忽然又呼啸起来,掠过少女微白美丽的脸,一缕长发散开,纠缠在了他的肩。
    或许不愿走,或许是告别。
    对面敌营里,隐隐有狂笑传开,充满戏谑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马,再一瞬已经没入雪中,茫茫风雪,淹没寂寥孤凉的背影。
    而容楚,没有动。
    他退了回去,甚至连三百勇士的尸首都没收拾,迅速回营整兵,重新修改作战计划。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阑的声音,忽远忽近,“……单骑纵横敌营,三入三出,杀西番红缨大将,后为敌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诸敌至,南齐主将以三百冰尸矗立阵前

,时值黑夜,寒风呼啸,似有鬼哭之声,西番诸将胆寒,以刀兵戮尸,未料尸中遍藏火药刀针暗器毒物,爆裂弹射,中者无数,夜马踏惊冲阵,此时南齐伏兵

出,西番无人生还,尸填诸井而满,后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东边境之稳,至今西番不敢过甜水井……”
    景泰蓝打了个寒噤。
    太史阑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现代,人体炸弹,这种恐怖组织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个时空,为另一个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况这还不是以俘虏或敌方尸体来设陷阱,是用己方阵亡的将士尸体来做诱饵,下这命令的人,该有何等坚毅决绝的心性?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冲到阵前,残暴的番人看见自己杀死的人,都被冻成了冰尸,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这是一种何等惊怖的感受?在这种惊怖的感

受面前,人们会忍不住动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样,清除掉这种冰冷的恐惧。
    然后,冰尸炸开,火药刀针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伤无数,南齐一冲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间惨景,冰尸当面,阴招迭出……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的冷酷与决绝,太史阑也似置身于厮杀号叫之中,听见那夜分外凄厉的带血的

风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虽借同袍尸首而不悔。
    “主将是谁……”景泰蓝小手抓紧了太史阑的衣袖,抖抖地问,“是谁……”
    太史阑抬头,看了看容楚。
    看着对面平静皎洁,近乎艳美的脸庞,看着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实在很难将那一夜风雪杀神,冷酷将军的身影,和他重叠。
    这珍珠般光华的人,为何没有留下一丝战争的创痕?
    又或者,那些创痕只是藏在了深处,似老蚌伤了身,吐出一层一层的胶质,裹住那伤,便成了外表圆润无瑕的珍珠。
    容楚迎着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风雪。
    那一夜永远不归的人们。
    那一夜他大胜,却无功,悍然以同袍尸首列阵杀敌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们所接受,不仅无赏,父帅为了平定军中怨气,还狠狠给了他军棍一百。
    挨军棍时,只有扶舟说情,并自愿也挨了五十军棍,那些平日拥护他的将领,此刻都变了眼光,人人都说他绝情绝性,虽必将成为名将,但却未必是从属

之福,每个人能接受自己在战场上死去,却不能接受死后尸首还被用来再次作战,最后尸骨无存。
    父帅那时自觉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将军权顺利过渡给他,他却因为此事大失军心,父帅失望,自然溢于言表。
    朝廷倒是对他嘉赏有加,可这嘉赏未必带着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诸将不满,当然,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军权,早已功高震主赏无可赏,难得这

么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虽然此后他亦在战场作战数年,声名震于朝野内外,但此事的影响,却绝不止于那些军棍和嘉奖,他渐渐被排斥、被畏惧、被疏离,而他虽嬉笑如常,内

心深处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终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个悠游国公。
    或者,真正的影响,还不止这些……
    容楚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见对面太史阑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惊的、失望的、渐渐不齿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样。
    当年那个决定,没有人比他更痛彻心扉,那些同袍,那拨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训练的亲卫,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们成长,然而那一夜的

风雪,将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着他们,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愤不绝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让他读懂两个字——“报仇!”
    大丈夫行事无须择手段,唯结果耳!
    无论世人诟病如何,他始终相信——那三百兄弟,他们愿意!
    愿意以无用之身,换敌人全军覆没,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手,在自己眼前的泥泞里绝望痉挛。
    虽身躯破碎,而灵魂终得周全。
    可是……没有人懂。
    不过……他淡淡笑起来——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平静地捋下了景泰蓝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静地道:“景泰蓝,你觉得这样做,对不对?”
    “我……”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心里模模糊糊的,一直以来太史阑潜移默化的教育,让他心里有一点隐约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冲突,他给不出答

案。
    “给你说个故事,我来的那个地方,”太史阑干巴巴地道,“也有这样的事,某些恶人,俘虏了小孩,或者蛊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体炸弹,用以对敌人

造成杀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样是不对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恶,是以极端手段造成无辜伤亡的恶。”
    “那这样的呢……”
    “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看表面你只能看见残忍,但我却看见决心和勇气——不顾一切为朋友报仇的勇气;敢于承担一切后果

的勇气;即使明知将要遭受非议,也要做到自己必须做的事的勇气。”
    一直偏头,撑臂看窗外风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颤。
    眼角觑到她,她并没有看他,只垂头谆谆教着那个孩子,她这话并不是特意说给他听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满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见知音的满足。
    是茫茫黄沙无止境里看见绿洲的满足。
    是一片空寂无落处的雪中看见一朵梅花娇艳的满足。
    这种满足,连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没有给他,多少年共进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侧,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后,扶舟开始学会永远微笑,一直温

和,然而他的心,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未曾想。
    他寻觅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终于得到。
    他因那耿耿旧事,而始终荒漠了的那一处心田,今日终于遇见细雨甘霖,无声复苏。
    这一霎理解的光辉,将内心深处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以,一往而生。
    “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应以手段论英雄。”太史阑还在娓娓对景泰蓝继续,“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丑恶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下面讲新

一课……”
    容楚轻轻笑起来,弯弯唇角,掠过五月的夏风。
    ==
    车里的气氛平静安详,行路时候的气氛却古怪紧张,闻敬若无其事,眼角却始终瞟着孙逾等人,而孙逾意气风发,走路都带风。
    中午的时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闻敬偏偏说那处山岗下最近不安全,提议众人再走一截路,结果便错过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

店的坡地歇脚。
    那块坡地不远处,就是曾经是抗击东番一线关隘,后来被废弃的蓝田关,过了蓝田关,就进入了北严地界。
    众人三三两两休息,有人斜觑着太史阑和容楚道:“说起来,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对男女,年纪倒和你们相仿,莫不就是你们两个吧?”
    “如果是我们,为何不说?”太史阑压着嗓子回答。
    她不爱说话,但说话再痛苦,也比听容楚捏假嗓学女人的调调儿来得幸福。
    这段路如果有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词——谁叫你抢着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对外做主。
    好在她声音低沉,再往下压压,倒也像个少年的声音。
    “我们哪里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容楚娇滴滴地将头靠在太史阑身上,一脸幸福,“不过有夫君在就够了。”
    太史阑飞快地咽下一口干粮——不如此不能压下沸腾的恶心感。
    一个中年汉子啃了几口干粮,走了近来,关心地道:“此地风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
    这里靠近北地,一年到头风沙很大,将附近一些残破废弃的房屋侵蚀得千疮百孔,其中几座,造型虽然宽大方正,但连屋顶都没了,不过倒也勉强能避风


    “如此甚好。”容楚衣袖掩住脸,在呼啸的风中瑟瑟地答,毫无戒心的模样。
    “夫妻俩”相携着,慢慢向那几座屋子走去。
    孙逾见状要站起,几个人忽然围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孙逾警惕地退后一步。
    没有人说话,四面慢慢靠拢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些陌生的脸孔,远远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阴冷。
    孙逾看看那人数,再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神情立刻虚软了几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听见那对夫妻道,“那屋子看起来不太妥当……”
    “可是看这模样不去不行。”
    “咱们算是来错地方,唉,当初不该听王猛大哥的。”
    “熬过这段日子,回北严就好了,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险恶,看来那本《玄天功》还是得加紧练习。”
    “夫君就是懒惰,当初公爹临终再三关照,你就是丢在脑后,如今可知道了吧?到处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产,若护不住可怎生是好……”
    孙逾竖着耳朵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庞大家产……武林秘籍……最诱惑人心的两大诱饵。
    《玄天功》不是传说中的内家至宝么?失传江湖多年,怎么会落在这对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两人,不像,真的不像,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家子虽然没什么武功,可气度当真非凡,连那孩子在内,都风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

人的眼神,虽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宝光内蕴,淡定雍容,绝无寻常人的闪烁虚浮,说他们出身不凡,谁都愿信,当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这对夫妻不像凡

品,才出口邀请的?
    或许……这是真的呢?
    孙逾盯着他们背影,如果说先前,“史娘子”的聪慧美貌还不足以让他冒险,现在那对话加上的筹码,足以让“少侠”动心。
    他霍然站起来。跟随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识跟着聚拢来,西局的人一怔,没想到孙逾还有这胆气,目光立即针尖般尖锐阴冷。
    “各位这是做什么?”一个青袍大汉横跨一步,挡在孙逾面前,冷冷地问。
    “你们这又是做什么?”孙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们挡着算什么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门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来,语气尖锐。
    这段日子他们处处不顺,积攒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闻敬交代了尽量不要招惹太多敌人,才暂时忍了孙逾,此刻见他还要挑衅,哪里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现在不是我的,将来也必须是我的。”孙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谁想拦?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个青袍大汉怒喝一声,长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经泼雪般呼啸而来。
    “看谁死得早!”孙逾怒喝,“兄弟们,上!”呛然拔剑,长剑迎上宽刀,交击之声脆亮刺耳,星火四溅中,两人都蹬蹬后退一步。
    “混账!”那大汉勃然大怒,“都给我杀了!杀了!”
    厉喝呼啸,混战终起,西局的人怒火难抑,全部显身,和孙逾带领的那一帮,在黄沙地上战成一团,刀剑之风激起的黄黑色沙土,一蓬蓬洒过天际,从刀

的寒光跨越过日的亮色,再在坠落的终端染上艳红的血,地上的痕迹繁杂泥泞,混着越来越多的殷殷血迹。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闻敬阴沉的脸,脸上无法掩饰恼怒的神情,“混账!混账!”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孙逾等人不得异动,另一方面也要作为等下计划得手后离开的接应,此刻却突然动起了手,不仅动手,还所有人都显露了

行迹,这已经违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动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况人暴露了,还没占上风,如果落了下风,闻敬这边伏击太史阑容楚的人还得拨出去救援,

这叫他如何不怒。
    闻敬想了好一会也没想通,孙逾那些人明明自私无耻,怎么这次为这对夫妻这么义气干云?
    他哪里知道,不过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最大的诱惑,永远都是人的贪欲。
    “不管他们了。”闻敬冷着脸,对身侧人道,“烦请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长着一张马脸,是西局蓝田第三司派来增援的人员首领,对上头的这个任务,他很不耐烦,瞟一眼走都走不稳的容楚和底盘虚浮的太史阑

,冷冷道:“真是不明白闻老兄,这么两个废物,居然这么久也没拿下,还得兄弟来帮手,老兄真是越来越心慈手软了。”
    闻敬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勉强压下了,咽一口唾沫,干笑道:“这两人确实无用,倒是一直拉着那几个小子帮忙,才造成如今这局面,所以今日,干脆一

起宰了得了。”
    “些须小事,不必烦你烦他了。”马脸老牛一摆手,“我们已经在那屋子里挖了陷坑,你就等着活埋他们吧。”
    闻敬瞟了一眼那破败的屋子,忽然脸色一变,道:“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战役的遗址吧……这屋子不是屋子,是当初为诸战死将士建的祠堂,怎么破败

成这样……”
    马脸老牛一怔,仔细回看了那屋子几眼,脸色也微微变了。
    当初甜水井战役,一直以诡异恐怖闻名于世,众人一想起死在这块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还有那惨烈绝望的死法,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可是此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再换地方也不可能。
    “别再扰乱军心了!”老牛狠狠道,“人来了!”
    一抬头,看见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经在那中年汉子引导下,到了沙屋边缘。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18 17:51:02
     第六十九章 真爱未满?
     更新时间:2013-7-15 8:07:44 本章字数:12817

    闻敬目光灼灼盯着容楚太史阑的背影。
    只要他们推开那朽败的门,跨进去一步,这一家子就会落入里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剑无数,瞬间将人扎成肉泥,然后浮沙一倾,地面填平,人将于此

处长眠,什么痕迹都不会有,再过几天,风沙将起,连屋子都会盖去一半。这三个人,从此在世上再无痕迹,也无人能找到他们的痕迹。
    如果对方不中计,也简单,现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们身后,只需一箭,一样可以把他们射进坑内!
    这是西局蓝田第三司多次推算,选出的最隐秘最干净了结的杀人办法。
    老牛狞笑,“像五年前那娘们一样,活埋!”
    前头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带着飞索,他会作为诱饵,先推开门走进去,然后下落的瞬间自然会有同伴将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请君入坑。
    “这屋子还算整齐,只是也没了屋顶,这附近屋子怎么都没屋顶。”那西局探子神态自若,在前头谈笑风生,随手便推开了最大的屋子的门,“史娘子,

里头避风,快进来。”
    说完他自己一步跨了进去,顺手拉了一把容楚。
    门板吱呀一声撞在内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坠,急忙抛出飞索,勾在墙壁上,将身子定住,他记起自己开门前,已经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

起,怎么没听见惨呼?
    他心中一惊,连忙低头一扫——没有人!
    再一抬头,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门前,双手扶墙,脚尖已经进门一半,却犹自悬空,根本没有被他拉进去。
    躲在另外一间屋后隐蔽处的老牛和闻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计划已经失败,却也不慌张,老牛啪地一声,发出一个暗号。
    “射!”
    “唰!”
    从预计埋伏的地点,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云,箭落如大风之后的狂雨,唰一声掠过苍蓝的天空,击中目标。
    “啊——”
    一声惨呼,万丈鲜血,千疮百孔,肌骨成泥。
    墙上刺猬一样的西局探子,微微痉挛几下,徒劳地伸出手,向箭来的方向够了够,似乎想要弄明白,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闻敬和老牛也惊呆了。
    就在刚才,万箭如期激发的一刻,他们还在欢喜,可是很快他们的心情就掉入深渊,因为他们惊恐的发现,所有箭方向虽然不变,却都抬高三尺,从那一

家三口头顶稳稳掠过,射向了那个引路的,还在墙上的西局探子!
    刹那之间,将他万箭穿身,钉死墙上。
    鲜血在沙墙上扭曲蜿蜒,画一道诡异生死符。
    容楚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稳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在灰黄屋子的背景下,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历经危机,倒像在祭奠。
    风沙如许,故人归来。
    面对着推开的门,容楚轻轻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风落地,现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绒花和束簪落地,散开的乌发如缎,如旗飞扬在湛蓝的苍穹下。
    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树般皎皎,却让人想起落雪的山,遥遥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他抬起的手,越过了肩,向着内墙的那一侧。
    四面静默,所有人都听见了男子长声轻叹。
    “挽裳,还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来看你们了。”
    ……
    闻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墙。
    老牛马脸瞬间缩成了短脸,所有五官都惊骇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们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惊骇不能成声。
    每个人都自对方睁大的瞳孔里,看见无限的震惊和深黑色的绝望。
    天啊!
    知道是绝密任务,但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要杀的对象,竟然是晋国公!
    重臣第一,元勋后代,世代柱国,军事巨族……无数光环和显赫头衔,不足以形容那个家族和那个人。
    那是属于所有少年绝艳的传奇,属于帝国的荣华,属于时代的光辉,属于一切权力之上的俯视。
    虽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内,显得低调而沉默,似乎渐渐退出朝廷舞台,但西局的这些探子们却知道,晋国公真正势力,远超普通王侯,他即使

在野,对朝政的渗透力依旧无处不入。
    仅仅属于容家的秘密军事力量,就没有人能摸得清。
    这样一个人,上头怎么会让他们来杀他!
    闻敬浑身颤抖,他比别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蓝田关甜水井,是当初影响容楚一生的那一战所在,就是在这里,容楚失去了他的亲信三百,失去了他

的朋友,失去了底层将官的信任,在这里,他经历了他光辉从军生涯中,虽胜犹败的惨烈一战,那一战的死亡方式和结局,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痕,历风霜磨砺

,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选在这里,选在三百将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闻敬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嚎,竟然不顾同伴,转身便要跑。
    一双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内情的老牛,他一边恨恨地骂,“天杀的,怎么会是容楚?这么身份的人,怎么居然肯扮个女人!”一边怒声道,“你跑什么?

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还有生机!”
    闻敬浑身冷汗如流水,抖到无法言声。
    门槛上,那三人根本没看他们。
    苍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阴谋,都不必施展。
    容楚对着没有屋顶的内墙。
    太史阑也在静静看着内墙。
    飞箭群射,震动墙壁,墙壁上一层黄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内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浆的结实砖墙,墙上,是一幅幅壁画。
    长长壁画,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少女韶龄,如花盛开,中途夭折,碧血黄沙。
    “这里,本就没有屋顶。”容楚的声音,远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说,她死得憋闷,生前又喜欢畅朗,喜欢看天,所以,不要给她加盖了。”
    “很好。”太史阑道。
    “这一处的砖墙,是特制的,永远不会被风沙侵蚀。”容楚看着脚下,“这底下五丈之处,埋着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遗蜕,不能停留于外,运回了她的家

族。”
    太史阑默然,她最近研读南齐历史,也知道南齐战死的将士,从来都是当地埋葬,这个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丧礼,也依旧没有葬在此处,说明身份一定

不同寻常。
    “这里本该圈起来,不容外人进入,但扶舟说她不会喜欢,他说她的魂灵一定一直在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来来去去的人的脚步,给她增添点热闹。”
    太史阑沉默,想起一直微笑,从来温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让他经历了这场离别之后,依旧微笑,永远微笑?
    是她吗?
    容楚对着正面墙壁上,微笑倚墙的垂髫少女,微微弯腰。
    轰然一声,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来,在容楚身后,弃弓,长跪,俯首。
    “长空苍苍,沂水汤汤,昔我英魂,逝彼不忘。”
    “风间落雪,板上残霜,昔我同袍,遗骨留香。”
    苍凉的悼词,被苍凉的风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将军,今日国公,此刻背影孤凉。
    一将功成万骨枯,背负的,从来不仅仅是生命。
    还有无数的道义、良心、静夜里辗转浩淼的叹息。
    “景泰蓝。”太史阑对一直很安静的孩子道,“这是你南齐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肉守国土的英烈,你来到这里,该谢谢他们。”
    景泰蓝松开她的手,双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礼。
    容楚没有动,可太史阑仿佛看见他欣慰微笑。
    “麻麻。”景泰蓝声音清稚,看着墙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说的,被活埋的……”
    “是。”太史阑没有回避,“她为爱而死,一般壮烈。”
    容楚的背影微微颤了颤,没有回头,“扶舟应该会欣慰于听见你这句话。”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纪念。”太史阑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却。”
    容楚忽然转头看她。
    太史阑眼神澄澈,坦荡无所遮掩,在那样的眼神面前,他到嘴边的话终于没有问下去。
    想要问她:你喜欢的是李扶舟吗?
    想要问她:你若喜欢他,为何在知道他这段情伤之后,依旧如此坦荡平静。
    想要问她:你若不喜欢他,为何今日的每句话都不再淡漠,为何隔着时空和生死,能读懂风挽裳。是不是因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终于没有问,不想问。
    便纵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风雪中,为死去爱人一骑闯敌营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会倒映那夜留守阵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

以同袍血肉换来上万仇人死亡的另一个少年。
    她或许向往温和的日光,下意识喜欢拂过冰湖的春风千里,但她内心深处高山上的雪线,永远降着和他同样温度的雪。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
    ……
    风浩荡,黄沙如水汤汤,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缓缓转身。
    他的护卫们,以赵十三为首,激动而庄肃地迎上来,赵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属下保护不力,请主子责罚。”
    “十三。”容楚仰首看着天空,这一刻珍珠般光辉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肃杀气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当初他们全力保护的百姓走过,

却不能容卑鄙奸狡之徒借以设陷,污了他们的地方。”
    “是。”
    容楚淡淡点点头,离开,赵十三给他披上黑缎披风,披风上一道金色螭纹贯穿,在风中翻腾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终没有回头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闻敬已经瘫软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赵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传来。
    “杀。”
    ……
    太史阑抱着景泰蓝,走出那座无顶之屋,将西局密探的嘶吼抛在身后。
    她没有同情或怜悯,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计的不是容楚和她,那么在西局这些人手下,会有更惨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绝慧,将这些人始终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终于联系上赵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变局。
    容楚不会允许有人践踏风挽裳灵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会允许有人敢于挑衅他的威权。
    哪怕他微笑、妖娆、看似无害,连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远是那夜风雪中,悍然以血肉为城,杀敌军数万,并拒不接受敌人投降的杀神。
    他们站在高高的岗上,俯视着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对峙的孙逾等人,一眼看见了他们。
    看见平静的太史阑,看见小脸难得严肃的景泰蓝,看见——黑色披风白色锦袍,披风上镶绣尊贵螭纹的容楚。
    孙逾眼神有点迷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着容楚,慢慢睁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个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风在风中飞舞,他俯视底下的眼神毫无情感,属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矫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转姿态,不是史娘子娇媚荡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
    一队彪悍的护卫走上山岗,在容楚身边站下,恭敬垂头回报战果,刀剑上血迹殷然滴落,容楚依旧不过淡淡点头。
    孙逾僵木至不敢动弹。
    他已经认出了那些护卫衣角上特殊的标志。
    所以他无法收拾自己的情绪。
    眼前,帝国隐形主宰之一,挥袖拂动山河的绝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转娇媚的史娘子联系起来?
    一个上位者,如果能为他人所不屑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该有多强大?
    震惊、后悔、无法理解、慌乱……一瞬间无数情绪流过,孙逾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发一声喊,弃下他的西局对手,转身就逃。
    在对战中失神并且贸然以背对敌,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错误,一柄剑,立即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停留,狠狠刺进他的后背。
    剑锋冰冷,而热血炽烈,冷热交替的极端感受,让濒死的孙逾忽然奇异地想起“史娘子”。
    这是他一生中,遇见的最不可思议,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让人恐惧的,人。
    ……
    “少侠”们也一个个死于西局密探之手,太史阑依旧没动。
    这些人接触到了西局和容楚之间的纷争,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何况这些人也不能算好人,若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夫妻,此刻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山岗下和少侠们对战的西局密探,此刻才发觉山岗上的不对劲。
    赵十三们已经收手,于是时有一具具尸体,被风沙卷起,滚落山坡。
    那些剩下的西局密探发现熟悉的尸体和山岗上彪悍的护卫,震惊之下无人恋战,转身便向四面八方逃窜。
    赵十三要追,容楚举起手。
    赵十三停住不动。
    太史阑却不管这些,张嘴就问,“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总要留人报信的。”容楚微笑,“他们必须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事。”
    这话有些拗口,也有些不对劲,容楚把人杀了,对方不是一样会知道他知道了这事?
    然而太史阑想了想便明白了,关键不是“知道”,而是“我。”
    “你的意思,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杀的人是你?”
    容楚笑容微微赞许,“如果知道要杀的是我,怎么可能在这里设伏。”
    “那你放人回去……”
    “西局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目前虽然西局主掌是康王殿下,但新任指挥使是乔雨润,两人之间政见不同,康王认为既然敢做就不必顾忌过多,西局就是

该成为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可怕机构;乔雨润却认为那样会导致西局众叛亲离,众人离心,很难得到有效信息,应该区别对待,分化拉拢,对外尽量改善形象,

将西局建成凌驾法司之上的半明半暗的机构。”容楚淡淡道,“所以我可以肯定,这个暗杀命令,不是乔雨润的意思,而是康王的。”
    “所以,你这是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要分化他们了?”
    “乔雨润目前就在这一带,此地西局密探必然也归她直管,康王的手伸得太长,不顾一切以绝密命令,指挥西凌蓝田司暗杀我而不成,反而损兵折将打草

惊蛇,乔雨润怎么能咽下这口气?跑回去的人一说,整个蓝田司,包括第三司都难免有怨气,在他们看来,对付我是以卵击石,他们是被蒙在鼓里,被康王勒

令去送死,这口气,他们也是咽不下的。”容楚笑得微微暧昧,“这种黑暗里行走,整天琢磨着害人的鼠辈,已经被这日子拨弄得心思疯狂了,谁要得罪他们

,他们都敢去咬一咬,哪怕康王势大,也未必经得起这些整天浸淫害人毒计中的小人整日算计。所以我干脆少杀几个,留多点人,给咱们尊敬的康王殿下,搞

点乐子不是?”
    太史阑无语。
    就这么一点点事,这家伙已经完全推算出了前因后果,不用验证,他一定是对的。
    推算出全部事实也罢了,他还不穷追猛打趁机泄恨,顺手就布了局,借势引火到了主谋身上。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里,西局不会太平静,宗政太后最宠爱的两个人,如果以前还勉强能合作,今日之后,必然分道扬镳。
    给敌人多个敌人,胜过给自己找个朋友。
    尤其当那敌人的敌人也是毒蛇的时候。
    但再毒,再狠,再心机深沉,似乎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微微笑,拂拂袖的人。
    “景泰蓝。”太史阑抓紧一切机会对小子因材施教,“你看,这就叫未雨绸缪,心机深沉,所谓成功的奸雄,成功之处就在于,当别人还在为某一步推算

或报复的时候,他已经越过那一步,直接看到了后面的几步或者几十步。”
    “我以为我该算是英雄。”容楚不满。
    “英雄都在地下,奸雄才能祸害千年。”
    “我不是英雄也不做奸雄。”容楚微笑凑上来,“我只想祸害你……”
    “你还是祸害英雄侠少们比较合适。”太史阑掉头就走。
    景泰蓝趴在她肩上,眨着眼睛,咬着手指,嘻嘻笑,“公公耍流氓,bitch—is—bitch!”
    ……
    赵十三赶上来,一声呼哨,底下驶来一辆马车。
    “十三给我找到了当年治我腰疾的名医。”容楚有些歉意地看着太史阑,“当年他就说,五年之内我必定复发,这人行踪不定,好容易找着,家父已经命

人从丽京快马通知,勒令我必须前去诊治。”
    “看病要紧。”太史阑抱着景泰蓝便走,“我回北严。”
    她走出两步,身后容楚轻轻一唤,“阑阑……”
    太史阑停住脚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那么,”容楚笑,“夫君?”
    赵十三的脸青了,景泰蓝格格笑起来,他觉得前几天很好玩,觉得国公做女人也很好看,以后都这样也挺好。
    “娶不起。”太史阑走得更快。
    “你就不留一留我,或者,跟我去?”
    “容楚。”太史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你的天地,终究不是我的,容家那样的家族,也走不进我。”
    容楚沉默。
    这似乎是太史阑第一次明确地,对他所暗示的未来,表达了意愿。
    以往他是调笑的口气,而她也无动于衷。今天他依旧是调笑的口气,她却认真地回答。
    在别的女子都会犹豫纠结,只能装傻,怕人说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直接干脆,一剑便刺入中心。
    这么一认真,倒叫他哑口无言。
    不能否认不能承认,他的眼眸里,渐渐浮上一层寂寥之意。
    “喜欢已至,真爱未满。”太史阑转身,不曾回头。
    景泰蓝牵着她的衣角,摇摇摆摆,一边走一边呵呵笑着回头,用口型悄悄对他讲,“麻麻……我的……”
    容楚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走下山坡,进入马车,想着这段日子的水中漂流,相依为命,男女反串,一路戏谑中暗含惊险的旅程,想起她每日为他按摩时,

力度适当的手指,想起灯光下那看似坚硬女子,侧面的温柔。
    他慢慢地,笑了下。
    她说他已经在喜欢她。
    但真爱未满。
    她这样骄傲纯粹的人,自然不会接受不够纯粹的感情。
    真爱么……
    容楚的眼眸微微垂下,落在黄色山坡的缝隙,那里,一朵野花在瑟瑟风中顽强探头,撑开单薄的花序,一半浅白,一半深蓝。
    ==
    马车辘辘行驶,赵十三亲自带着容家护卫为太史阑赶车,一路往北严。
    太史阑原本拒绝了他的护送,容楚身体不好,赵十三更应该去陪伺他,但赵十三表示,上头接到密报,说最近西番兵马似有异动,担心西番近期将有叩边

之举,虽然西番要想进入北严,必须先得越过西凌行省上府兵大营和外三家军中天纪军的西大营,从理论上来讲不太可能,但赵十三说,国公认为,西番名将

耶律靖南用兵狡诈,为人大胆跋扈,常有惊人之举,必须多做防备,所以坚持留了下来。
    当初他们被水冲到靠北的邻省,一路向南,不知道是不是山脉阻挡的关系,一进入北严地界,气候便好上许多。
    景泰蓝枕着太史阑的腿呼呼大睡,太史阑一动不动看着他——前几日容楚和她说,景泰蓝现在的处境很诡异,连他也不确定到底应不应该送他回去,现在

有些人的反应太出奇,让他甚至觉得,也许景泰蓝在外面,更能看出许多秘密。
    当时容楚遥望着丽京方向,淡淡道:“不过无论如何,四个月零二十天之后,景泰蓝必须回去。”
    四个月零二十天……
    这个准确的日期不知怎的,让她心中有点不安。
    景泰蓝留在她身边已经整两个月,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是什么意思?在印象中,只有一种日期可以预算,并且大概尾数是二十。
    太史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景泰蓝忽然动了动,抱住了她的腿,身子树袋熊一般往上攀了攀,脑袋在她腿上蹭了蹭。
    一个下意识寻找安全感的方式。
    太史阑忽然觉得自己不够强大。
    还有四个月零二十天,景泰蓝很可能就要面对此生最大的挑战和危机,而她还什么都没有,甚至沂河坝溃坝那天,景泰蓝被金正抛入洪水,她都无法去救


    如果不是容楚,也许现在她和景泰蓝都已经死去。
    景泰蓝在她膝盖上吧嗒着嘴,那声音和小时候的幺鸡一模一样。
    四个月零二十天……她要在这段时间内,拥有可以保护他的力量。
    太史阑慢慢抬起头。
    眼眸肃杀。
    ==
    接下来的路程很快,一路进城,因为没有经过受淹的那些村庄,太史阑也无法确定受灾情况,不过听容楚说,他到达北严之前,就已经下令周边市县注意

灾情,随时支援,她目前所路过的市县,都繁华如常,看起来没受什么影响。
    回到自己的宅子,太史阑让赵十三带景泰蓝去休息,自己换了衣服,直奔北严府。
    她有些奇怪苏亚竟然没在宅子里等她,她记得堤坝溃时苏亚没有落水,难道当时她落水时苏亚也跳下去,被水冲走了?
    赵十三听说她要去北严府,神色有点古怪,几次试图拦阻她,但太史阑心中有事,哪里理他,赵十三眼见她出门,想了想,叹了口气,对属下们挥挥手。
    “这一去,怕是要闹出事来。不过主子吩咐过,咱们保护她们就是……”赵十三微微皱起眉,“说起来……北严府也实在太过分了……”
    太史阑到达北严府时,已是半下午,官衙也快结束办公,她到的时候,却远远就听见人声鼎沸。
    抬头一看,远远的官衙门口围着许多人,但都离得有些距离,最内圈一大群人神色愤慨,在戟指大骂,中间一群人默默无语,神色沉黯,最外面的一群人

却都有愤愤之色,格格地咬着牙。
    太史阑见过一些百姓围堵场面,大多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像这样分出层次的诡异神情还真没见过,远远地见内圈有人在扔烂叶子烂萝卜,似乎官衙门口

还有什么人。
    这场面,倒有点像某些罪大恶极的囚犯被枷号示众的情形。
    枷号示众是耻辱刑,以摧残自尊为主,自从西局出现,这种原本短期的刑罚被延长,太长的枷号一样可以致人死命,而且还是漫长痛苦煎熬的那种死法。

按照律法,只有通奸、强暴、大逆、极淫几种罪行,才会遭受这种被彻底践踏,千夫所指的精神酷刑。太史阑实习一月,自然熟知刑法,倒也没在意,此时前

头人多,她便下了马,准备步行过去。
    刚刚挤入人群,就听见外圈的百姓,低低的骂声。
    “北严府烂到根了!”
    “颠倒黑白,他们怎么有脸说出口!”
    “你看那个大使!溃坝那天他就在坝上,当时那个丑态,落水后生生和人抢门板,将人家踹到水底,现在好意思说自己是功臣!”
    “滚他娘的功臣,谁不知道当时他根本不信会溃坝,跑去是打算看笑话的,真正救人的人,现在却被……可恨里头那些人,还叫好!”
    “那是北严的地痞流氓,官府花钱雇来的,叫骂打砸一天,给五十铜钱!”
    “这世道啊……”
    “低声!有官府的人在里面呢!”
    太史阑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
    难道……
    正往里头挤,忽然有人捂脸匆匆一句“我走了!村子里还有一大摊事儿等我!”转身就向外走,他身后有人拉着,急急道,“官爷们不许走的……”那人

毫不理会,甩开对方的手,低骂一句,“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埋头前行,正一头撞上太史阑,两人身体砰的一震,太史阑只觉得手背一凉,低头一看—

—一滴泪珠。
    那人抬起发红的眼,眼底泪花溅开水气未散。
    这一对视,两人都一怔,道:“是你?”
    随即那人脸色大变,惊呼,“是你!”
    同样一句话,第二句语气已经截然不同。震惊喜悦,担忧不安,情绪交沓而来,而太史阑已经在问,“村长,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正是三水村的村长,沂河坝溃坝之前,太史阑最早让他带领村民转移,此时他不主持灾后重建,却在这里停留,太史阑的眉头已经皱起。
    三水村村长嘴张了张,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一把拉住她,将她往人群里一推,随即大叫,“太史姑娘回来啦!”
    这一声并不响亮,但四面的人忽然一静,又一僵,随即齐齐回头,一瞬间人人张大嘴,瞪大眼,目光齐刷刷,将太史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
    太史阑那么有定力的人,在这样诡异的目光齐射下,也不禁浑身都麻了麻——百姓们的表情太古怪了,又像欢喜又像恐惧,又像兴奋又像担忧,这是怎么

了?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她所救下的村民,根本不认识她,此刻这种熟人般的眼光,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人把她扫射几遍后,不约而同让开一步,空出一条道路,不约而同张嘴齐喊,“太史姑娘来啦!”
    外圈这么一喊,还在闹着的里圈又是诡异的一静,随即人们再次齐齐回首,刚才那种古怪眼光又来,太史阑再也忍耐不得,一手拨开那个浑身哆嗦的村长

,大步向前。
    她所到之处,人们齐齐让开,却又不走远,待她走后又兴奋的聚拢,她所经的道路,像一条双向拉链,前方拉开而后方又迅速闭合,人们不断让路,又不

断地通知前方,“太史姑娘来了!”
    这么一声声地传递进去,每个人像一叶舟,带几分激动将她送入人海中心,太史阑一开始还觉得诡异,很快就神情自若,一路快步进去,越往里走,她脸

色越冷。
    因为她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抛砸杂物声,怒骂声,呵斥声,鞭子抽打声,还有冷笑厉叱声,那冷笑声听来几分熟悉。
    “说呀,怎么不说了?瞧瞧你们这几个,软趴趴的富家公子,走江湖来历不明的女人,杀人无数的大盗,就这种货色,敢说你们是沂河下游父老的救星?

敢说是你们救了三水明安八村百姓数千人性命?笑话!天大的笑话!这沂河归北严府管,归我管!除了我,谁懂水利?谁能预知水患,谁可以在溃坝之时组织

父老转移?是我!是我,只能是我!在我金老爷面前,你们也敢贪我的功?”
    责骂之声,伴随鞭子抽打之声,却没有任何求饶和反抗的回答,里面被骂的囚犯,像逆来顺受,又像已经失去反驳能力。
    太史阑衣袖下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
    这是金正的声音。
    坚决反对她和苏亚转移百姓,跟来看笑话,又在溃坝那一刻抛出景泰蓝,害他们三人漂流水中险些丧生的金正。
    上天竟然没有淹了这个混账。
    “太史姑娘。”跟她一直进来的三水村村长悄声道,“沂河溃坝,百姓无人伤亡,大家都知道是你和苏姑娘的功劳,所以北严府公告出来,贪了你们的功

,大家都很愤怒,但也不敢说什么,谁知道隔了不过几天,就出来消息,说是大盗火虎趁沂河水溃,劫狱脱逃,抓回来从重处理,又说通城盐商之子陈暮通匪

,要押入大牢,苏姑娘去救,随即也被拿下,说她公然冲撞官府,杀伤衙差,都判了枷号一月,然后再报行省定罪……”
    太史阑点了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了看里面,忽然道:“村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
    少顷太史阑快步进来,最里圈的那些人,不再喊话递话,却也不像外头那些百姓兴奋欢喜,他们转过头,神情警惕。
    太史阑隐约听见里头似乎有杂沓脚步声响,有人奔出来,好像在喊“拦住她拦住她”,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百姓让开得太快,她步伐毫不犹豫,伸手拨开

最后一个人的肩头,然后她便看见了场中心。
    随即她身边那个被推开的男子,听见她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如此悠长而拖曳,那人恍惚间觉得,仿佛一霎间周围的一切,都被这一声吸气给压缩、揉卷,攥紧,压成薄而尖锐如剑锋的愤怒,闪耀在咽喉的深

处。
    这个小混混浑身颤了颤,本来还想呵斥两句的,这下一声不出,往旁边悄悄让了让。
    太史阑此刻根本不会注意任何人,她死死盯着场中。
    北严府门前,一字排开三个囚笼,枷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人,满地都是百姓们抛掷的臭鸡蛋烂菜叶,一些破碎的叶子,污浊肮脏地挂在更污浊肮脏

的囚笼上,囚笼上还布满黄黄绿绿恶心的痰迹,连带囚笼中人的身上,也满是被抛掷的泥巴大粪等污物,散发着一阵阵的臭气。
    三个囚笼,从左到右,陈暮,苏亚,火虎。
    如果不是陈暮一直在哭泣,太史阑还没这么快认出三个人,实在这囚笼中三个人,被烈日曝晒,被污物抛掷,早已面目全非,苏亚额头上还糊着半个鸡蛋

,深黄的流质蛋黄,连她的眼睛都糊住。
    出身通城盐商之家的富家公子陈暮,一直呆在北严府内等待为龙莽岭山匪灭其满门一案作证,不知道怎的,竟然也落在了这囚笼里。
    “苏亚,苏亚……”陈暮一直在哭,“你不该救我,不该管我,让我死了就好,我家里人都死了,也不差我一个……”
    苏亚不做声,她始终低垂着头,火虎昂起头,这个昂藏男子,纵然落魄到此时,眼神依旧是睥睨的。
    苏亚和火虎的嘴,是被封住的。
    他们身边,正是拎着血迹斑斑鞭子的金正。
    金正此时听见异动,回头。
    一回头看见太史阑。
    他霍然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僵硬地立着,半张脸是看见太史阑的震惊,半张脸是作恶未去的狰狞,这使他看起来脸色惨青,如同恶鬼。
    四面忽然安静下来。
    看着他,和太史阑。
    隔着人群,两人相对,一般的沉默,沉默里带着血腥的肃杀。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11:15
     第六十九章 伤我侵我,此仇必报!
     更新时间:2013-7-16 8:21:28 本章字数:12018

    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场水溃的真相,正因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导致近期不利于官府的批评和攻击充斥于大街小巷,才有了这场公开枷号。官府,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
    真理和公义,被强权的刀锋封杀。
    金正看见太史阑时的模样,像只浑身的毛都瞬间竖起的公鸡,拎着鞭子唰地向后一跳,便待退入身后维持秩序的衙役群中。
    他不信她敢在这官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脸,让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张同样沉默而湿淋淋的脸。
    无声,而杀气若雷霆。
    哪怕知道她没有武功,哪怕他身后护卫无数,他依旧不能不畏惧。
    “太史姑娘,锯子我给你找来了。”一声呼唤,村长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递上来一把锯子。
    太史阑接过,对他点头相谢,抓了锯子便向囚笼走去。
    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阑的样子,是要锯开囚笼?
    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放任,阻止,他终究心虚,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无法交代。
    太史阑不管他的犹豫,快步走到苏亚的囚笼前,开始锯起木质的栅栏。
    村长眼神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定要他借锯子,这东西再锋利,相对于厚厚的栅栏也显得过于单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断,还不如借一柄锤子好使。
    锯子锯木的声音嘎吱,听来有几分空洞,场前无数人嘴微微张着,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苍白地浮起来,腾着一抹淡黑色的木屑。
    苏亚勉力抬起头,盯着太史阑,嘴唇动了动,眼底微微泛了点水汽。
    不像觉得委屈,倒像是因为发现她还活着,而由衷欢喜。
    太史阑抿唇,不看她,专门慢慢锯木。
    “嘎——吱——嘎——吱——”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看她锯木,每个人的心,都似随着这不紧不慢的锯木声,一揪,一紧,再揪,再紧,心弦阵乱,万军逼前,山雨欲来,其风满楼。
    忽然便觉得恐怖。
    因未知而恐怖。
    “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来,不知何时,他额头大汗滚滚,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众重犯,你竟敢公然毁坏囚笼,你这是在劫狱,劫狱!”
    刺耳的叫声里,太史阑继续锯了一锯子,头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
    金正被呛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对身后一挥手,“拿下她!”
    他话音刚落,太史阑抬手便把锯子砸了过来。
    金正敏捷地一让,他身后一个高大衙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立即抢上前来,花俏地舞了个刀花,掷刀出手,啪地一声,将锯子半空击断。
    锯条弹射,太史阑纵身而起,捞住锯条,再次狠狠砸了过来!
    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声,也纵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将锯条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绕着他整整一圈,他顺手一拂,将碎片拢成一堆,踏在脚下,抬头,四面圈了个罗圈揖。
    混子们稀稀拉拉一阵喝彩。
    这人原先是走江湖卖艺出身,手底下有几分花巧功夫,下意识卖弄完,听见喝彩声,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还以为是当年一根绳子半块锣的卖艺岁月,举步就向人群走去,准备要钱。
    他一走开,金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空档,金正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冲了过去。
    她赤手空拳,纵身猛扑,青黑色衣角在身后扯直,铁板似割裂风声。
    金正冷笑抬头,道:“找死!”长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阑腰上,鞭上有回旋之力,将她身子带得一个踉跄,正跌在那堆锯条碎片上,太史阑的手掌和膝盖,顿时鲜血殷然。
    “这点伎俩,也敢在老爷面前嚣张!”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阑的背,脚跟一用力,将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
    “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马金刀踩着太史阑,学着百姓刚才的兴奋语调,怪腔怪调地道,“这贱人来了,你们叫喊什么?这贱人冲撞衙门,妄图劫狱,你们难道还想帮手不成?”
    百姓们沉默了,瞪着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阑,她的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掌下泥土上,血迹在不断扩大。
    百姓们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红。
    囚笼里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对天不住冷笑,苏亚浑身颤抖,陈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声充满绝望。
    “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你当咱们真不知道谁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溃坝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得见!识相点早点把尾巴夹腚沟里滚回去!别在这恶心咱北严父老!”
    “滚回去!滚回去!”一开始还只是稀稀拉拉几声,再随即便人声越来越壮越来越响,一开始还只是挤在第二圈喊,渐渐的有人忘形,挤出人群,对着金正挥舞拳头。
    “是这姑娘呀……是这姑娘呀……”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挤进来,指着苏亚嘶声道,“那天是她来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发作,身边没个亲人,懒得动,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当时不信,还踢了她一脚……姑娘呀……”她蹒跚走到囚笼旁,伸手去摸苏亚血迹斑斑的脸颊,“……那些丧良心的……怎么做得出,怎么做得出?……老天,不开眼!”
    苍老的手,隔着栅栏,抚上凝结的血痂。
    手指和血迹,都是陈旧的铁锈一般的颜色,涩重而压抑。
    一直咬牙不语的苏亚,身子僵了僵,终于痛哭失声。
    热泪滚滚落在老人乌黑开裂的手指上,她嘶哑的哭声令四周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凶猛的呼喊。
    衙门里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要奔出来。
    金正离衙门近,自然听得见,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羞辱太史阑,转身向着人群,拎起脚,大喝:“住嘴——”
    在他拎起脚,放开太史阑,转身的这一刻。
    太史阑忽然抬头。
    手一伸。
    掌心一根锯条光芒雪亮。
    太史阑手往上一捅。
    锯条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裆!
    那一声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晒爆,先不过扑哧一声轻响,随即啪地一下,炸开艳艳猩红!
    “啊!”
    金正转身和锯条入体几乎同一刻,锯条入体和惨叫也在同一刻,一个呼吸还没完毕的时间,鲜血已经飙射成河。
    太史阑的动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经演习无数次,眨眨眼,将人命收割。
    惨叫声凌厉,声调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颤抖起伏,也像一根锯条,碎割这一刻愤怒的狂喊。
    四面忽然出现真空的寂静。
    人们维持着举拳的姿势、拥挤的姿势、前奔的姿势,怔怔看着场中,脸上的愤怒未及收起,换做震惊的茫然。
    窒息般的寂静里,半跪着的太史阑终于抬头,面无表情,狠狠一脚踹在了露在金正体外半截的锯条上。
    金正砰然倒地,鲜血和烟尘同溅,只是瞬间,他的惨叫已经嘶哑不似人声,剧痛之下的人会下意识蜷缩身体,他身子一缩,身体里的锯条便割裂血肉,换来另一阵发了疯般的吼叫。
    吼叫声里,太史阑慢慢站直。
    起身的一霎,风穿过,一缕黑发扬起挡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过很多年前,天桥下三岁的女孩,穿过她的掌心的灯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后心。
    很多年后,她以近乎同样的方式,杀了她人生中第二个一定要杀的人。
    没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双可以复原一切武器的手。
    三岁可以,十九岁,一样可以。
    “既然强权说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
    她跨过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个囚笼,“有良心的,出来帮我砸了!”
    几乎瞬间,便跳出一群人,搬石头拿家伙,扑在囚笼上一声声铿然砸锁。
    那群花钱请来围观起哄的五毛党,早已悄悄退去。
    人多,人人激动卖力,几乎瞬间,三个囚笼土崩瓦解,众人刚乱糟糟地将三个囚犯扶出来,忽然衙门口有人一声厉喝,“反了!你们!”
    众人一呆,一抬头看见北严府尹张秋匆匆步出,后面跟着一大群顶翎辉煌的府衙官员,以及一群武器齐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脚步肃杀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响。
    张秋一眼看见血泊里抽搐将死的金正,勃然变色,抬起手,指着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阑。
    一句“拿下”还没出口,太史阑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
    “别拿你的脏手指着我。”她冷淡地道,“你没资格。”
    张秋脸色先红后紫,涨得额头上青筋乱崩,厉声道:“放肆——”
    “再放肆,也放肆不过你无视民生,倾轧部属,内藏私心,罔顾职责,将我上报的灾情搁置一边,差点令北严一地百姓,陷于洪灾!”
    “大胆!”
    “再大胆,也大胆不过你推诿饰过,冒领功劳,欺上瞒下,颠倒黑白,令失职者犹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众!”
    “谁失职!谁立功!”张秋大喊,脸色狰狞,“你说了算?”
    “有眼睛的人说了算!”太史阑一指身后挤挤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说了算!沂河坝溃,我和苏亚在哪里?你在哪里?金正在哪里?沂河坝溃之前,我和苏亚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金正做了什么?”
    “本府无需在此和你辩驳!”张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们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间感到压力如山,而面前似有冲不过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灾前本府亲自奔赴沂河坝!灾后本府及时上报朝廷,带领诸位僚属夙夜匪懈全力救灾,及时清理河道加固其余堤坝,安置受灾百姓,诸般事务,周全周到,得朝廷嘉奖!得康王赏赐!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乱语,妄论本府失职,你这是在污蔑本府,污蔑北严所有尽忠职守的僚属,乃至藐视王爷,藐视朝廷!”
    “那就藐视。”太史阑薄唇如线,一抹轻蔑,“被傻叉骗了的傻叉。”
    ……
    “太史阑!”张秋遇见这种胆大包天油盐不进的货,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再转话题,“你敢说我们失职?你作为典史副手,沂河溃坝,全城救灾,所有府员都全力以赴时刻,你在哪里?”
    太史阑淡淡瞟了他一眼,脚尖一踢已经昏死过去的金正,“问他。”
    “本府谁都不需要问。”张秋狞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寻死路,你虽狂妄无礼,本府却还要按规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缚吧。”
    “火虎!”太史阑理也不理他,后退一步,“有没本事让他闭嘴?”
    已经被砸掉锁的火虎,松了松筋骨,一笑白牙闪闪亮,“有!”
    “太史阑,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杀人!”
    “错。”太史阑抄起袖子,“这叫明放,唆使。”
    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开两个搀扶他的百姓,蹿了过来。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一群官员惊慌失措,跌跌绊绊护着张秋向后便逃,下府兵们涌过来,将府门严严实实挡住,严阵以待。
    火虎纵身而起,掠过太史阑身边,太史阑一转头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带我们几人走!”
    火虎一怔,难为这人素来灵活多变,瞬间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边身子继续做出向前冲的架势,一边伸手抓住了太史阑,随即向后急退。
    向前的人影倒蹿向后,速度太快搅动一阵回旋的风,火虎拉着太史阑退到苏亚和陈暮身边,一手抓住陈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苏亚,低喝:“走!”
    他这一下动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门口密密布阵,都在防着这出名的江洋大盗刺杀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阑以进为退,转眼纵出人群。
    百姓们心有灵犀,人群呼啦啦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等四人钻入人群,又呼啦啦聚拢来,将四人淹没。
    府兵们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还是继续保护大人们好,张秋从府兵缝隙中探头一看,气白了脸,大叫:“追,追呀!”
    府兵们冲进人群,但是面前满是老弱妇孺,这里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里叫“哎呀别踩着了我孩子!”这里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气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爷,莫踏坏了我要卖的果子。”那里老头子跌跌撞撞拖着担子慢慢走着挡路……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府兵们在人群里满头大汗钻来钻去,哪里找得到几人影子。
    “反了!反了!”张秋的一张白脸,今天始终就没处于正常颜色,扯着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给我去她住处搜查!文书!立即下全城海捕文书,悬赏捉拿!立即上报西凌行省,请求总督下令处置!”
    “是!”
    “不行,我亲自去!”张秋心里咚咚地跳着,总觉得烦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阑在这府衙门口撒野,越撒野,犯错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于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却怕太史阑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严,联合她的那帮同学,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让他给政敌捉了把柄去。
    “府兵!封锁城门,现在任何人不许出入,调集全城军队,给我务必搜捕出这四人!”
    “是!”
    张秋匆匆上了轿,忽有一人快马而来,满身灰土满头大汗,看起来十分狼狈,这人老远就滚鞍下马,冲到他轿子边。
    张秋认出这是吴推官,前几日被他派出城,去给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营盛副将送礼,顺便想要几个精兵过来贴身保护——张秋最近夜梦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几个一流保镖。
    他望望吴推官身后,没有人,不禁不满地皱皱眉,掀帘呵斥,“老吴,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大人。”吴推官半边脸笑半边脸哭,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卑……卑职……回来复命……”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张秋越瞧这家伙期期艾艾的样子越不顺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说什么,瞪了他一眼,道,“有话等下再说!先随我去追捕太史阑!”
    “太史阑活着?!”吴推官似乎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恢复了苦瓜脸,一手攀住了轿辕,“大人,我……我……”
    “你怎么回事?”张秋皱眉看他,吴推官被他一望,脸色忽然白了白,嗫嚅几下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张秋却已经不耐烦,重重放下轿帘,“跟到后头去,晚上找你说话!”
    轿子匆匆抬起,士兵整束待发,百姓们都已经在那一阵乱中散开,远远地还有人在唱,“黑心肠,张大郎,夺人功,杀人忙……”吴推官听见张秋在轿子里哼了一声,重重一跺轿板。
    他站下了,看见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张秋的绿呢大轿被府兵拥卫在正中,人头之间载浮载沉似一叶绿色薄舟,正向风浪中去。
    有一场更大的风浪,就要来了……
    吴推官浑身僵木地站着,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过他身边,他跨上自己的马,却并没有追上去,而是一扬马鞭,驰向了相反的方向。
    那和人潮去处相反的一骑,迅速消失在街巷里。
    ==
    张秋的轿子刚走出一条街,快到内城门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
    北严有内外两城,外城是人口膨胀之后,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严的经济政治中心都在内城,下府兵的主营也在内城。此刻前方的人群似乎很混乱,乱糟糟喊着什么,还夹杂着奇异的口音。
    张秋恨恨地掀开轿帘,心想自从那个太史阑出现后,真是做什么都不顺,一边对身边典史吩咐道:“看看怎么回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蓦然一声巨响,像是从外城主城门方向传来,随即百姓轰然一声,人群更挤更乱,隐约有人大喊,“西番蛮子杀来啦!城破啦!快逃啊!”
    众人都震了震,张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么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纪军在那兰山一带对峙,离我们足有三百里,其间还有上府兵大营隔着,便是神兵天降,也万万不能降到北严!”
    他身边几个骑马的僚属也笑道:“城里有时也有西番商人前来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么纠纷,百姓便乱嚷起来。”
    “嗯。”张秋命身边下府兵的统带,“带人去看看,把人都驱散了。”
    一队士兵小跑过去,刚刚挤入人群,就被一大波人潮冲了回来,百姓们狂涌乱挤,纷纷往内城方向狂奔,在更远的地方,听见有人长声而笑,声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闪光穿越人群,射在张秋的脸上,他抬袖遮面,随即脸色变了。
    那一道弯折的弧度,闪自一柄青色弯刀的刀尖,西番将官独有的“月刀”!
    张秋惊得从轿子里站起来,砰一下脑袋撞到轿顶也不觉得痛,他急急伸出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咻”一支箭飞射而来,夺地一声钉在了他轿栏上。随即奔马声起,大群人潮水般涌来涌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窜,推搡哭叫之声充溢耳畔。
    张秋的脸,已无人色。
    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
    城破了!
    ==
    城破的时候,太史阑离张秋并不远。
    百姓虽然掩护了她们,但火虎等三人毕竟饱受折磨,刚从囚笼放出。火虎一鼓作气带三人逃出,转眼也精力颓丧,走不出几步,速度就慢了下来。
    太史阑觉得这样迟早得被追上,她还得想办法通知留在屋子里的赵十三和景泰蓝,一闪身进了一条巷子,准备找一个金刀会的手下,给赵十三递个消息。
    结果在那些经常出没金刀会小喽啰的巷子里,她并没有找到可以通风报信的人。
    然后她就听见了那声巨响,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见远处长街上的人群像被风卷着一般,漫过了街面,再像烟花一般炸开,炸出乱世一般的纷扰来。
    她也听见城破了的叫嚷声,和张秋不一样的是,她并没有认为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别时,容楚和她说过西番近期的异动。
    “火虎。”太史阑一个箭步从巷子里蹿出来,背起苏亚,示意火虎背上陈暮,“撑着点,我们必须立即出城!”
    “怎么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视着喧嚷的来处,眼尖地发现了不同本国的弯刀,“那是西番蛮子的刀!”
    “走!”太史阑扯着他就走,她必须立即回去找景泰蓝。
    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群后,开始出现了一群粗壮汉子,一色的靛蓝粗布衣,脸颊上纹着各式靛蓝花纹,那是西番各个部族的图腾,挥舞着杂七杂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惊慌失措的百姓。
    大群的百姓,像是从西城方向奔来,已经奔了一段落,大多数衣衫凌乱,鞋袜歪斜,被驱赶得跌跌撞撞昏头昏脑向前冲,将太史阑等人欲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
    太史阑等人被人潮一步步冲了回去,恐慌的情绪是很容易被传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尖叫声和哭泣声顿时冲天而起,化为又一阵没头苍蝇般的奔逃。
    太史阑皱着眉,她感觉那批西番人并不多,不像是大部队破城的模样,但现在百姓因为突降敌兵导致的巨大恐慌,已经使人无法冷静下来,去查看城到底怎么破的,现在情形到底怎样。太史阑穿越不久,也并没有见识过古代的战争,或许,古人就是这样,几百人破一城定天下?
    她被逼后退,忽然撞到一个人的背,转回身,看见身后一批人潮,又逆卷了过来。
    人潮都是向内城去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虽然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内城还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敌的城墙,之内有府衙,有下府兵军营,集中了全城最精锐的军事力量,人人都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
    然而此刻,太史阑背后这一群,赫然是从内城方向向外逃的。
    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哭声。
    “怎么回事!”太史阑抓住那个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为什么又冲出来!”
    “府尹不许进入内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体下府兵进入内城,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开启!”
    “无耻!”骂出声来的是火虎,“张秋一府之主,这时候不出来护佑百姓!关闭内城——这是拿百姓去送死!”
    “内城城门关了没?”太史阑回头看。
    “不知道。”少年在流泪,“我们被下府兵驱赶出来了……张府尹刚才就在这附近,现在正在往内城赶。下府兵都在他身边,有人靠近就用枪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
    火虎脸色铁青,苏亚低下了头,陈暮浑身颤抖,惊慌地盯着太史阑,又看看苏亚。
    太史阑看看这几人,再看看人潮,她们已经被两边的人潮夹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敌人,往后是关闭的内城,真正的无处逃逸的绝路。
    没处逃,就不逃。
    她忽然转身就走,向着内城方向。
    火虎怔了怔,看着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个扶了苏亚和陈暮,道:“这女人又要干点可怕事儿了,咱们跟去!”
    忽然一人冲过来,一手接过了他勉力扶起的苏亚,又夺过陈暮,交给身边的人扶着,火虎一怔,一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肩头上还坐着一个孩子,玉雪可爱,粉嫩团团,正兴奋地拍着他的脑袋,两条小短腿一阵乱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赵十三,快,驾驾驾!”
    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汉子体型彪悍,怎么看都和脑袋上的孩子不搭,这造型可真够诡异的。
    那汉子自然是赵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诡异,半恼怒半讪讪地扯了扯嘴唇,抬手扶住景泰蓝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别叫了!给我留点面子成吗?”
    “你是……”火虎感觉不到对方的敌意,稍稍放松了些。
    “赵十三!”赵十三没好气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苏姑娘和陈公子,交给我们照顾。”
    “麻麻!”景泰蓝策赵十三一路狂挤,追上太史阑,太史阑听见那小子熟悉的呼唤,不禁一惊。
    赵十三竟然没有先把景泰蓝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头来找她?
    太史阑是知道赵十三的观念的,标准的封建社会忠犬,忠于主人,同时认为权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贯的态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蓝,怎么会回头?
    她回头,看看景泰蓝安然无恙,随即盯着赵十三,赵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树,就是不看她,实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头,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跟着你。”
    他冷着脸,不看太史阑,容楚临别时说的话,从心头飘过。
    “景泰蓝没了还有后继者,有的是人等着坐他的位子;太史阑却只有一个,少谁都不能少她。明白?”
    真是大逆不道啊……赵十三想。
    当然这句话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太史阑的。
    有了赵十三和他那一队二十人的护卫,太史阑回头的速度快了许多,容楚的护卫都是天下精英,训练有素,很快护着几人在人潮中逆行而过,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乱撞的百姓,渐渐也感觉到了这股特别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脚步望过来,眼看太史阑等人的速度,气势,和所去的方向,绝望的眼神里,渐渐绽出希望。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跟上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改变方向,围在这个群体旁边,跟着默默向内城奔去,如果从上空俯瞰,便会看见人群像一个不断胀大的黑色云团,一层层扩展开去,云团的中心,是黑衣平静的太史阑。
    这个越来越巨大的云团,很快撞上了护着张秋飞快向内城退的下府兵队伍。
    “退开!退开!”一个小队长挺着矛尖四处乱刺,大声呵斥,“内城马上就要关闭,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
    “快点!”张秋焦躁地催促轿夫,如果不是怕出来被乱石砸死,他恨不得抢一匹马飞速退回内城。
    透过摇曳的人头,他看见太史阑依旧淡定的脸,这样的快步疾行,来去匆匆,她脸上没有汗,甚至奇迹般的衣衫都不显得凌乱,依旧笔挺,脸色微白了些,眼神却更亮更厉,仿佛世人喧嚣,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觉退避。
    张秋看看自己的狼狈,再看看那女子惊风密雨中依旧岿然的姿态,嫉恨和惊恐的情绪,瞬间便如海潮般翻了起来,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
    汗水密密涌出的那一刻,他听见对面,有人大喝道:“张府尹,太史姑娘请求与你共同进入内城御敌!”
    百姓哗然一声,张秋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即他冷笑一声——太史阑想进城?可能吗?他会放这样一个注定死敌的人进来?
    “太史姑娘身边有高人相赠的亲卫,可保大人安全!”
    张秋眉毛动了动,他刚才也看见了太史阑身边出现的那些男人,无论是步伐还是精神,形于外的气势还是敛于内的眼神,都可以看出个个高手,绝非自己这些下府兵可比。
    张秋也不禁微微心动,西番已经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内城,己方也已经是困兽,只能保得一时,如果有这些高手保护,最起码安全无虞……
    可是转瞬他就又下定了决心——太史阑和他仇深似海,正因为她有这些高手,越发不能让她进来!
    他在轿子里左思右想,没发觉人群已经逼近,没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开始慢慢让开。
    “太史姑娘说,城外北地绿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届时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敌。”那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大人不会不知道,前阵子那武林檄,正是寻找太史姑娘吧?”
    张秋又一怔,北地绿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阑?
    前阵子武林人士齐聚北严的事,他当然知道,也困惑于他们到底来做什么,北严溃坝虽严重,似乎还不至于让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远赶来,后来探听消息说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阑,张秋如何忍得?当即以不得在城内纠集群党,扰乱治安为由,将那批武林人士都驱逐出城,目前应该就在城外不远处驻扎。
    这批武林人士人数不少,确实是此刻一大助力军呀……
    张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帘,探头问:“太史阑!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帮我自己!”太史阑答,“进内城才有生路!”
    “内城粮草有限,你身边这些百姓……”
    “关我何事!”
    四面屏息凝听的百姓,先是静了静,随即反应过来,人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痛骂和大哭。
    “原来这女人也是假仁义!”
    “太史阑也要丢下我们了!”
    “为什么不帮我们!”
    大批乱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过来,赵十三火虎等人溅了一身臭鸡蛋黄烂叶子汁。
    景泰蓝缩着脖子躲在赵十三脑袋后,瞅准机会抓住一只飞过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
    张秋冷笑一声,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失了人心的太史阑,算什么!
    “你进城后,不得伤害于我,你发誓!”
    “我发誓!”太史阑答得毫不犹豫。
    “好!让路!”
    下府兵让开一条道,太史阑大步走过来,张秋盯着她,道:“你在后头跟着,快点,我们一进去就关城门。”
    “好。”太史阑在震天的哭声中平静地答,上前一步。
    赵十三和火虎,也同时上前一步,一个隔开了面前的一个下府兵小队长,另一个闷不作声一个肘拳,砰地一声撞在了护在轿前的士兵身上。
    那士兵向后一倒,撞在了张秋的轿子上,张秋身子向后一倾,正要努力坐直,轿帘呼啦一掀,阳光唰一下涌进来,一只手像从阳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苍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
    张秋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他后仰的脖子,只能看见她一点鼻尖,微尖,延伸出笔直的弧度,之后铺展开宽广的额。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实广阔浩瀚,亦有起伏山川。
    他想挣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紧。
    “让我带百姓一起进去!”太史阑手指不松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
    张秋脖子后仰,额上迸出青筋,愤怒地瞪着她。
    或许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你发誓过的!竟然翻脸不认!”,以至于太史阑终于大发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说我发誓,没说发什么誓。”
    张秋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想必是气得上涌的血,可惜被扼紧了喉咙,吐都吐不出。
    “现在我的誓言,可以说给你听。”太史阑道,“我发誓!伤我侵我者——此、仇、必、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入住书斋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