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顶部
Queen 16管理员

此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

  • 突出贡献

    长期对论坛的繁荣而不断努力,或多次提出建设性意见
  • 优秀版主

    活跃且尽责职守的版主
  • 荣誉管理

    曾经为论坛做出突出贡献目前已离职的版主
  • 发帖5296
  • 主题2117
  • 粉丝3
  • 关注0
大家都在看
相关推荐
开启左侧

《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复制链接]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9:22
    第六十二章 双生
     更新时间:2013-12-1 8:21:34 本章字数:11296

    弩箭发射的震动,撼动了这边的半间屋,留在这边的人便知道,有人闯入密道,然后惊动了机关。
    但此时,无人去查看到底谁死亡,因为这里依旧乱成一团。
    海鲨和乔雨润先后现身,所有潜伏的刺客都被逼了出来,太史阑确定再无他人,关闭了这半间屋子。现在这里固若金汤,稳婆赶紧给两个孩子洗擦包裹,这才确定是一男一女,前头那个是姐姐,后头那个是弟弟。弟弟看起来还没姐姐一半大,也比姐姐丑得多,皱巴巴像块抹布,在稳婆手里哼哼唧唧着,除了先前被逼着哭过那一声,之后就似乎再没了力气哭。
    女孩儿倒是哭声嘹亮清脆,手舞足蹈,容榕瞧着,忍不住一笑,道:“姑娘倒是像嫂嫂,可少爷怎么一点不像哥哥啊。”
    随即她心疼地上前给太史阑抹额头的汗,太史阑像条出水的鱼,浑身湿漉漉的,头微微向后仰着,嘴微微张着,如果不是嘴唇还稍稍有些翕动,真让人担心她是不是断气了。但众人依旧觉得庆幸,庆幸太史阑拥有这天下最强大的资源和依仗。天生异能让她体质异于常人,之后国公府和总督府的能量,又让她拥有最好的东西来锤炼身体,而天下第一武帝世家的潜在后盾,最后为她提供了绝顶的工具和护养药物,李扶舟送来的药里,很多护养内脏,调息止血的名品,有的药物能舒筋活血,有的药物调治内伤,有的药物有强大的隔绝作用,有的药物则能减缓血流速度,尤其后一种,对太史阑帮助极大,她受创虽重,流血却并不算太多。对太史阑来说,大抵可以相当于止血钳和消毒的重要作用。
    当然,还得庆幸当时在那样的乱象下,居然大家都没拿错药。
    诸般极其难得的条件汇聚,才能成就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容榕此时才注意到满床的血水,已经被太史阑的汗水稀释成粉红色,她心中一惊,想着这是汗水?痛出来的汗水?那古瓷瓶子里装的沸散麻药一定不是凡品,嫂嫂抗痛能力又强,按说不该痛成这样,难道……
    她心头一颤,收拾瓶子的手也一颤,瓶子里没用完的麻药落了些到太史阑手背上,容榕急忙去擦,却心慌意乱地又忘记她自己手中还有针,一针戳在了太史阑手指上。
    然后她看见太史阑手指立即动了动。
    恍若一个惊雷劈在容榕头顶,她浑身麻木,双眼发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已经不会流动。
    麻药……麻药没有用!
    嫂嫂是在麻药完全没用的情形下,生生剖腹取子!
    不仅如此,嫂嫂还坚持没晕!她居然没晕!
    她撑死不晕,一路撑着她,还要掌控这纷乱的情势,甚至救了自己的孩子。
    容榕此刻手指抖得针都拿不住,想着如果先前她知道麻药没用,这一刀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划下去。
    这也正是嫂嫂咬牙苦忍的原因吧……
    她的泪又落了下来,今日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泉水一般涌个不停,她在热泪里哽咽,“嫂嫂……我们对不起你……国公府对不起你……”
    太史阑微微睁开眼睛,这时刻,她的眼神,竟然还是清亮的。
    她第一眼,看了看稳婆手中的孩子,着重在瘦小的儿子身上落了落。第二眼她转到容榕脸上,嘴唇蠕动。
    容榕连忙俯身在她耳边。
    “别……别告诉……”
    容榕的泪水落到她脸颊上,“是……我……我不告诉哥哥……”
    太史阑闭上眼睛,容榕捂住脸,泪从指缝里滚滚泻下。
    因为墙壁的变动,原本在隔壁的邰世涛已经等于转到了这间室内,此刻他终于知道了太史阑经历了什么,脸色惨白,软软地靠着墙,似乎也不能动了。
    少年的脸向着门外,拼命地扭头,眼底有晶晶亮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兴趣去看那对孩子一眼,原本应该很欢喜的事情,但现在他心底只有憎恶,无限的憎恶……如果不是因为这对孩子,姐姐何至于吃这么大的苦!
    这一刻,他连容楚都恨上了。
    熊小佳却还被关在门外,正着急地拍门,史小翠瞧着确实没事了,打开门,却没让他进来,自己站在门边,低声埋怨,“你喊什么!别惊扰了大人!还有,你们怎么回事,不是说昨晚就该回来的吗?为什么只回来了你一个?其它人呢?”
    她经历这一天一夜的惊恐担忧,此刻定下心来,才发觉似乎还有另外一件可怕的事在等着,越问越紧张,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
    熊小佳探头看了里面一眼,隐约看见太史阑似乎睡着了,才揪紧了头发,声音若哭,“东堂的炮比我们的厉害……有一艘船被击沉了……苏亚和大强,都在上面……”
    史小翠短促地“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巴。
    “我刚才一路过来的时候,发现城中也乱了……”熊小佳道,“城中已经传开了大战的消息,而且满城谣言,说东堂的战船直插黑水峪,已经打沉了我们十几艘船,大人身边的二五营军官大多战死,现在东堂已经穿过黑水峪,还有一日夜就能抵达静海港。甚至有不少富户已经开始举家搬迁,越发搞得人心惶惶。这些富户搬迁时动静很大,一路传扬,有意将消息散布得满城都是,我怀疑他们本来就是东堂的奸细……”他恨恨地道,“还有一大批东堂刺客涌入,在街头胡乱杀人,造成恐慌,咱们府里也闯进来很多人,现在正在放火……”
    “我们低估了东堂在静海的势力。”史小翠低声道,“静海乱了几十年,东堂潜入静海也就有了几十年,这么长时间,足够这些东堂探子在这里发家致富,立足脚跟,平日里他们就是普通静海百姓士绅,战事一起,他们就是里应外合的奸细!偏偏这么些年下来,这样的人太多,平时又没有任何把柄,想要铲除他们都不行……总督大人天纵英才,在这短短几个月内铲除海鲨,收拢军队,控制官场,建立海军,已经是奇迹。她没有办法再对这些平时百姓战时兵的人下手……我现在终于明白国公的提醒……”
    “什么提醒?”
    “他说小心城内居民。尤其中等资产之家。”史小翠道,“他在静海二十多天,曾经提过一项将静海中等富户清点人数,划分区域居住的建议,但因为牵涉太大,花费太多,推行太难,他和总督都很犹豫,就搁下了,没想到……”
    “这谁都不怪,这是神仙也无法解决的事情,这些人在平时根本没法区别,一旦不分三七二十一全部管制,就会动摇整个阶层,静海也无宁日。”邰世涛忽然走过来,接过了话头。
    珠光下少年脸色沉肃,他已经听见了全部的对话。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他问熊小佳,“东堂既然散布谣言,便不可能不中伤姐姐。”
    熊小佳垂下了头,半晌,瓮声瓮气地道:“是的。东堂那些奸细说大人卖国,说东堂的船之所以能来那么快,就是因为大人铲除了黄湾群盗,故意为东堂撤去了最后一道防线。说大人早已拿了东堂的高官厚赏,坐上东堂的大船去东堂当世子妃了。说大人和东堂的世子早有……早有情谊,她前阵子失踪,身边伴的铜面龙王就是东堂世子司空昱,他们二人早有婚约。大人来静海是有备而来,是要把静海送给东堂,所以派属下去送死,自己面都不露……”
    “颠倒黑白!”史小翠大怒。
    邰世涛却默然,他也等于身在官场,很明白这些谣言的杀伤力。如果太史阑一直不出面,而战事有所不利的话,这谣言就会越传越凶,直到传成事实,传到临近官员耳朵里,穿成弹劾奏章,最后传入朝廷,万劫不复。
    那两人也想到了这点,面面相觑,脸色发白。
    “怎么办?”熊小佳双手抱头,神色苦痛地蹲下来,“初战失利的消息马上就会传过来,城中会更加人心惶惶,还有东堂探子煽风点火,这时候偏偏大人不能出面,城中会乱成什么样子?还有……还有大强他们……他们落了海生死未知,花校尉她们都快疯了……天哪,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真没用……”史小翠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人最关键的时刻,我们却无法为她撑起一片天……”
    “我……我能告诉大人吗……”熊小佳抬起头,眼巴巴地瞧着邰世涛和史小翠,“也许大人能有办法……”
    “你想都别想!”史小翠一口截断他的话,“你不知道大人刚刚经历了什么……”
    两个被堵在门外的男人,都狐疑地瞧着她。
    史小翠惊觉失口,想着刚才产房里惨烈一幕,不禁打了个寒战,头一抬接触到邰世涛更为狐疑不安的目光,垂下眼,避开他眼神,道:“我是说女人生孩子辛苦……”
    两个男人都长吁一口气,熊小佳颓然垂下头,将脸绝望地埋在帐中。
    里间的门却忽然开了,三人齐齐向里看去,容榕站起身来,脸色苍白。
    “嫂嫂让你们进来。”
    ……
    时辰回到一刻钟前,乔雨润被海鲨一踢,撞到一侧墙上,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来,她只觉得身后一空,随即骨碌碌滚了进去。
    等她挣扎爬起,才发现这里竟然也是一条密道,比刚才三条密道要宽些,她愕然一阵,随即狂喜——天不绝我!
    很明显,那三条密道都是死路,这条才是真的!
    她忍着脚趾剧痛,跌跌撞撞向前,走完这条道路,在尽头看见一面墙,她也不慌张,用那瓶子里的虫再次找到空隙处。
    凡是安排机关的地方,无论怎么精密,都难免要留下缝隙,而这种虫天生喜欢钻缝,用它们来找机关地道之类一向百试百中。
    找到机关所在,乔雨润却不敢开,她深知容楚和太史阑的厉害,这两人弄出来的东西,向来不走寻常路,她没把握自己能跑掉。
    想了又想,她终于咬牙,从怀里另一个小瓶里又倒出一点红色粉末,撒在有机关的那片墙上。那些毒虫便似受到了驱使,纷纷死命往里面钻。
    这红色粉末是那种毒虫最爱的食物之一,也对这些虫有驱使作用,这些虫在墙缝里拼命寻找那粉末,毒螯不断挖掘,不断分泌毒液,一点点侵蚀墙体和机关,它们的毒液能腐蚀世间一切钢物,自然能毁掉机关。
    只是这样一场彻底的消耗,这些虫子之后也就废了。
    乔雨润肉痛万分地看着那些虫子在完成使命后,纷纷坠亡,想起当初她得到这虫子的艰难和这虫子的珍贵,心里再次把太史阑恨了个滴血。
    这回她小心地推墙,果然机关没有发动,墙体推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机关应该已经毁了。她穿过密道,看见同样设置的产房,一时有些恍惚心惊,险些以为又回到原地,要再次面对太史阑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可怕的女人,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整个地下密道的设计是对称的。
    既然是对称的,出口自然也和那边密道的进口一个位置,她找到地方,推门出去,这回看见的是一间空室,四面土墙,什么都没有。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虚虚实实之计,要的是敌人下来后以为这里就是空的,心里对太史阑的心思之深,再次又憎恨又畏惧。
    从这间空室上去,就是太史阑的房间,乔雨润转了一圈,又恨自己因为隐瞒身份在总督府做工,身上不敢带武器和毒物,此刻竟然找不到可以对太史阑下手的东西。
    而且太史阑的屋子也极其的整洁简单,有限的几样家具,柜子上锁,床上被褥一丝不乱,无论谁想要在她的屋子里动手脚,很容易就被发现。
    乔雨润恨恨半晌,也只能放弃,一瘸一拐出了屋子,只庆幸今日恰逢总督府空虚,太史阑的二五营亲信都不在,其余护卫现在也集中在前院议事厅这边,她从太史阑院子里出来,竟然没有遇上护卫。
    不过她看见了刺客,来自东堂的刺客。
    这些黑衣蒙面人,人数很多,分散在总督府各个区域,穿梭来去,飞刀暗箭,火药雷弹,毫无目的地到处乱扔,那模样根本不是来刺杀的,就是来破坏的。
    事实也是如此,乔雨润已经秘密和东堂奸细接上线,东堂那边的意图她很清楚。这些人现在就是要搞乱静海城,反正大战已经开始,所有暗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都已经全数调动,拼着死上一批,能杀了太史阑最好,不能杀了太史阑,也要把总督府搞得乌烟瘴气,好让周围百姓瞧着,连总督府都自身不保,自然更加无法荫庇他们,趁机令本就惶惶不安的民心,再动荡一番。
    所以这些人并不接战总督府的护卫,东窜西跳,以制造声势为主,正因为他们的行动无具体目的,反而让总督府的护卫兵丁无法形成有效合围,房屋被破坏了不少。
    乔雨润看着那些来去的人,心中一动,忍着痛几步窜了出来,对空发出了和东堂那边联络的暗号。
    有几个黑衣人飞快掠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追捕的总督府护卫,当先一人凝视着她,以为她是要求救,乔雨润却伸手一指议事厅,急促地道:“我知道太史阑藏在哪里!我知道怎么下她藏身的暗道!”
    ……
    室内气味浑浊,软榻上太史阑脸色灰白,她并没有看进门的人,微微睁开眼睛凝视着头顶,声音细弱却清晰,“说吧,她们谁出了事?”
    几人面面相觑。刚才他们声音很低,就是怕太史阑听见,可是她还是猜到了。
    太史阑转过眼,看了他们一眼,心中微微一叹。
    这还需要告诉?昨晚她们都应该回来的,结果却没回来,必然是战事不利,甚至可能……
    “没有的事。”史小翠勉强笑道,“只是前头战事正紧,一时抽不出空回来,让大熊回来照应着,这下可好了,大熊等会回去,正好将喜讯报给大家知道,也为大人高兴高兴。”说着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太史阑枕边。
    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她没有第一时间提出看孩子,就是因为,她现在不敢看,她怕看了之后,自己有些事,就真的下不了决心了。
    可是身边微微一沉,男孩儿似乎哼哼了两声,小声音软得让她心发颤,她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偏头。
    然后她就看见了两只毛头。
    第一眼她忍不住皱眉,不是为那皱巴巴的小脸,而是她就从没想过,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个孩子,相差竟然这么大,像根本不是一个娘生的。
    无论从相貌、体型、发育、吨位、表现来讲,两个孩子都相差甚远,一个头发乌黑,皮肤白润,哭声嘹亮,挣动不休,一个皱皱巴巴,猴子小脸,哼哼唧唧,毫不动弹。一个应该有五斤以上,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斤。
    这种掠夺……也太凶悍了。
    说起来后一种才是初生婴儿的正常相貌,可那重量又绝不是,太史阑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瞟了儿子一眼,心想是不是上次的“凤在上”体位刺激了这小子,他雄风不振,就此雌伏在姐姐身下?
    一眼瞟过,看他皱着眉头,又觉心疼。心疼的感觉泛上来,她怔了怔,眼神随即就温软了。
    这两团小小的东西,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是她受尽人间苦痛,拼了性命才生下的儿女,从此她不再是孤独穿越者太史阑,她有了自己的生命维系,有了自己的丈夫儿女,有了在这世界长久停留的最大凭依。这种凭依,叫幸福。
    她们两个,圆润饱满是美丽,瘦小皱巴也是美丽,嘹亮大哭是悦耳,哼哼唧唧也是悦耳,左看右看,心情温软。
    她唇角噙一抹微笑,却不知此刻她自己的神情,看在众人眼里,也温软含情,细长眼眸里,一抹流光醉人。
    她勉强挪了挪臂膀,把两个孩子拢在怀里,男孩子贴近了她,竟然就不哼了,她想起生他的时候九死一生,险些便没有了这个孩子,心中爱怜,偏偏头,吻了吻他。
    四面的人们,震动地看着这一幕。看阴暗杂乱,血气弥漫的产房内,那额发凌乱的女子神情静谧,唇含笑落在新生儿的额头,一室凌乱阴冷,忽然便化作杨柳春风。
    容榕的眼底又蒙了泪,她平日里并不算爱哭,然而她觉得今日她流尽了一生的泪。此刻看见太史阑含笑一吻,想起刚才那一刻惨烈生产,生死攸关,想起眼前这个母亲,只是因为爱,做出了天下女人想也不敢想的决定,承受了人间至苦至难,便要忍不住心痛心酸。
    到得此刻终悟,和人间大爱和命定责任比起来,那些情爱得失,小小心事,都只是水上风,树间花,在乎它它就在,不在乎它,它就遥远。
    这世上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有太多路可以选择,有太多人还没遇见,何必拘泥于这一刻的擦肩不识?
    她忽然淡淡微笑。
    邰世涛转眼正好看见她微笑,只觉得她的笑容和往日不同,似更加明朗超脱,心中微微一震。
    太史阑贴紧两个孩子,心疼之余也觉得不安,这样的孩子,在现代,一生下来就要放保温箱的,可是此刻……
    随即她发现女孩子的哭泣似乎也不太正常,哭一阵子也该睡了,这孩子还在哭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倒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心中一跳……莫非两个孩子都不太健康……
    容榕看出了她的担忧,上前一步,给两个孩子把了把脉,众人都紧张地盯着她的脸,容榕睫毛颤了颤,半晌对太史阑一笑,“嫂嫂,放心吧。我那侄儿弱了些,但也没什么大碍,之后好好调养就是了,我们这样的家族,什么好药没有?不必太过忧心。”
    众人都微微放下心,太史阑却看了容榕一眼,这一眼看得容榕心一颤,心知眼前这个人太过精明,有些事,怕是瞒不了她的。
    “大人……”史小翠轻轻道,“您……您休息一会吧……”
    她这么一说,容榕才惊觉,太史阑虽然之前一直支撑着,但孩子已经生下,按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必定要昏睡很久的,她到现在还没昏,难道……
    太史阑又看了孩子一眼。
    她那一眼饱含歉意。
    随即她毫不犹豫转脸,用眼神示意史小翠过来,“小翠。我的两个孩子,交托给你。给我……务必保护好她们的安全。”
    不等惊讶的史小翠回答,她又转向邰世涛。
    “世涛,去换件袍子,把脸弄脏……下面,我把我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
    众人震惊。
    “城中……乱起来了吧?”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胸口起伏,“苏亚她们应该是出事了……东堂探子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若不出面……局势难挽……”
    “可您怎么能出面!”史小翠失控地喊起来。
    “拿药来……”太史阑示意稳婆,“那个箱子里……对,不管是哪瓶……统统拿来……都是好的……”
    容榕要去拦,被太史阑一个眼神击退,那嬷嬷同样无法抵抗太史阑的命令,把箱子里几个药瓶都拿了来,太史阑用眼神示意她把瓶子里的药倒进自己口中。
    这些都是李扶舟给的药,已经说明了相互之间没有冲突,太史阑把这些万金难换的灵丹,当蚕豆吃了一把,这时候也不必心疼宝物,她一向认为,发挥作用了的宝,才真正值价。
    几人默默站立,看着她直着脖子将那些药丸咽下去,容榕急忙要去烧水,太史阑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道:“速速去看……密道里几具尸首……”
    熊小佳飞速去看了,回来报说海鲨及其女儿的尸首都在,但没有找到乔雨润的。
    太史阑脸色一变,立即道:“给我伤口再包扎一层,用布带,紧紧缠一层!”
    忽然“砰”一声巨响,从上头传来,听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砍碎。太史阑眼睛霍然睁开,“快!”
    她的话向来就是命令,众人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容榕立即拿来干净白布,邰世涛和熊小佳要避出去,太史阑只道:“别离开……背过身去……”
    上头砰砰声更响,容榕心慌意乱,快速地掀开被子,此时邰世涛还没完全转身,眼角一瞥,正看见太史阑整个腹部都缠着白布,布上殷殷血迹。
    他浑身一震,险些转身扑上去,却被史小翠的目光逼住。
    邰世涛有点麻木地转身,面对着墙壁,他只觉得脑子里木木的,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心却跳得极快,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全身的血液突突地往上涌,他痛苦到恨不得将自己缩起,缩成一团。
    那腹部的伤口……
    他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此刻却什么都不能做,他想一拳打在墙上,恨这老天为什么要给姐姐这许多磨难,可是最终他只是咬紧牙关,齿间迸血。
    上头声响更烈,随即豁啦一声,熊小佳惊道:“密道门被强力打开了!”
    “当真不怕死!”史小翠咬牙恨道。
    “他们人多,倾巢而出!”熊小佳道,“刚才我过来时,整个院子都窜着刺客,今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总督府搅个天翻地覆!”
    容榕快速地给太史阑包扎伤口,用力很紧。
    外头光影变幻,显然有人已经进来,忽然箭声猛烈,响起无数惨呼,随即又有人影洒血翻倒,落入陷阱,瘆人的惨叫在幽深的密道之下,回旋不休。
    密道逢单数机关打开,这些东堂刺客正面撞上。
    邰世涛忽然快步行到那边柜子前,翻出件袍子套上,又胡乱抓了把泥土用水混了,在脸上擦了擦。
    史小翠默默从柜子里拖出一个藤箱,将包裹好的两个孩子放进去,说起来也奇怪,这时候两个孩子竟然都不哭了。
    那边容榕也已经给太史阑包扎好,邰世涛走过去,将太史阑抱起。
    上头有更多的人影冲下来,东堂这次打的是人海战术,前头死了一批垫脚,更多人却已经摸清了机关规律,踩着同伴的尸首进入密道。
    “咻。”这些人还没落地,已经射出火箭,火箭落在那些绿荫植物上,熊熊燃烧。
    产房的门还关着,从阶梯下到产房门口这一段路的机关,已经被史小翠开启,但东堂这种拿人命铺路不惜一切代价的战术,注定这些机关也拖延不了多久。
    “你和大熊,带她们走!”太史阑盯住了史小翠。
    史小翠咬牙,拎起藤箱,在熊小佳护卫下打开产房后头密道,忽然又停步,“乔雨润会不会还在密道里……”
    太史阑只摇了摇头。
    乔雨润爱惜性命,绝不会留在密道里,何况东堂刺客能知道地下密室所在,定然也是在上面碰见了她。
    史小翠放下心,咬牙将藤箱举了举,转身离去。
    容榕看见太史阑最后一眼盯紧藤箱,看见她眼圈在瞬间红了。
    她心中充满凄怆——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儿,嫂嫂甚至没来得及给她们喂奶……
    然而太史阑瞬间就恢复了平静,看向那两个婆子,眼神里掠过犹豫之色,随即道:“让她们其中一个……扮成我……”
    容榕一怔,看着太史阑脸上神情,看见两个嬷嬷簌簌发抖之态,忽然道:“嫂嫂,别用她们!她们不成,我来!”
    太史阑犹豫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嬷嬷不成,但此时也无人手好用。
    她想了想,觉得以容榕的灵活,此事并无危险,便道:“你要小心。”
    “我会的。”容榕催她,“嫂嫂您吩咐吧。”。
    太史阑唇角欣慰地一扯,示意她换衣,“穿上我的衣服……在他们进来的刹那进左边密道,那里留了一处生门……你记得躲进去……没事,他们更想生擒我……只要他们不敢下杀手,你就没……”
    容榕根本没听,直接开始脱衣服,换上她的宽大染血的袍子。
    邰世涛抱紧太史阑,看她一眼,道:“你小心……”
    容榕根本没看他,只点了点头,道:“保护好嫂嫂。我把她交给你了。”
    邰世涛吸一口气,“拿命。”
    两人此时才对视一眼,邰世涛看她小小的脸上全是鲜血,心中又是一震。
    “别怕,谁都死不了。”太史阑虚弱地道。
    众人都肃然点头,邰世涛抱着太史阑走进密道,屋子里最后只留下了容榕和稳婆嬷嬷们。
    太史阑最后走的时候,看了一眼稳婆,似乎想说什么,但她又看了一眼邰世涛和容榕,终究没说话。
    邰世涛则满心是太史阑的安危,急急抱着她,进入密道。
    屋子里只剩三个人,稳婆和嬷嬷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容榕沉默地站着,外头的火光隐约透进来,映得她眉目间光影黯然。
    随即她走过去,手抚在嬷嬷肩上,温柔地道:“别怕,等会刺客进来,目标也只会是我,不会注意你们的。你要再不放心,我给你个武器。”
    嬷嬷惊喜地点头,喃喃道谢,伸手去接,容榕一手递过一柄匕首,按在她肩上的手,忽然轻轻向下一按。
    那嬷嬷身子一颤,伸出去的手垂落,靠在墙上僵立不动。
    稳婆侧对她们,听见容榕的话,也呐呐道:“姑娘给我柄武器防身吧……”
    “好。”容榕转身,手中匕首向前一递,插入她腹中。
    稳婆喉咙格格两声,惊骇地看着她,砰然倒下。
    容榕闭着眼睛,将僵死的嬷嬷身子一推,那嬷嬷也倒在稳婆身上。
    容榕转身,自始至终,她没有看那两具尸体。
    火光明灭,她闭着眼睛,半晌,有两行清泪流下来。
    她曾有过一霎的恶念,之后幡然悔悟,当时她发誓要一生茹素,一生敬佛,一生再无杀戮之事,然而这么快,她便不得不亲自动手。
    出手的时候,只觉得心如刀绞,经历那一番后,她对一切涉及死亡的事都如此厌恶,那些血腾腾泛上来,堵住了她的心口。
    可是她不能不做,为了嫂嫂。
    “你们胆子太小,东堂刺客进来必然泄密……事关太多人生死,你们不能活……嫂嫂有心要灭口,却不想令我和世涛为难……嫂嫂体谅我,我怎么能给她留下任何一丝危险。”
    她缓缓地跪了下去,一拜。
    “我会为我今日罪孽,赎罪。”
    火光跃动,照耀此刻孤独跪在尸首前的少女……她是国公府如珠如宝的唯一小姐,她是武将世家兄长们呵护长大的天之娇女,她是注定一生顺遂永久光明的千金贵族……她一生里,第一次真正杀人。
    “砰。”一声巨响,伴随一阵惨呼,整个地下密室都在颤抖,产房门开了。
    门开之前,容榕身影一闪,进入了密道。
    冲进来的东堂刺客,隐约看见一个白影,捂住肚子,慢吞吞往左边密道去了,都赶紧追过来。
    容榕在密道入口处,按照太史阑的吩咐打开机关,一道生门竟然是开在上头的,她为了让刺客能“看见太史阑”,特意在门口等了一会,眼看第一个人已经跨进来,闪亮的刀光射到密道里,才一缩身子躲进密道,留下一片飞扬的白色的染血衣角。
    “太史阑在那里!”立即有人追过来。
    容榕爬进顶头小门,开启机关,小门关上,身后还是一条密道,短短的,斜斜向上挖,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这密道应该最后和那条安全道路连接在一起,她只要顺着这道路爬上去就可以了。
    底下的人已经追过来,隔得很近,她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就在脚底响起,随即便是风声,再之后……就是惨呼。
    机关启动了,这群人的下场,和海鲨一样。
    她微微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太松懈,因为东堂这次派出的人实在很多,死掉这一批,后面一定还有人。
    她轻轻开始爬动,爬不了几步,却忽然发觉自己动不了了。


1、本次将扣除2个太妃糖,重复下载附件将多次扣费。

2、太妃糖可通过签到、发帖或回帖等方式获取【点此查看具体积分规则】,也可通过充值棒棒糖进行兑换。

3、成为书斋VIP会员免费下载藏书阁内所有书籍。【点此开通VIP】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9:35
     第六十三章 抢夺
     更新时间:2013-12-2 8:07:10 本章字数:11378

    此时密道之内惨呼声起,东堂诸人纷纷后退,有人大骂:“娘的!又被骗了!这鬼地方这么多机关!”
    其余人停在密道门口,望着三条密道面面相觑,忽然人群潮水般退后,齐齐躬身,“殿下。”
    上头阶梯,走下一个人来,逆光的身影修长,步态平静。
    众人都垂头,神态恭敬,那人穿过满地鲜血死尸的产房,在那满染鲜血的屋子里,从容打量了一眼,薄唇微微一抿,“好,好个太史阑。”
    随即他行到密道之前,属下有人向他回报,“殿下,这条密道有机关,但三条道中,一定有一条可以进入的道路。我们还在寻找。”
    “不在这三条当中。”那人语气散淡却肯定,“找也是白费力气。”
    众人正诧异,忽然一声闷响,似乎从墙壁内部响起,整个密室一阵震动,簌簌落下许多土块。
    人人被砸了个灰头土脸,只有那修长挺拔的锦衣人一动不动,那些灰尘,无声无息被震了开去。
    “哪里爆炸了?”有人震惊地问。
    锦衣人偏了偏头,顺着爆炸的声音来处,看了看一边墙壁,“第四条密道,也就是真正的出口,在这里。”
    就有人要去挖掘,那锦衣人又道:“这也不必挖了,刚才那一炸,就是那边已经炸毁了入口,再进不去了。”
    众人都嗒然若丧,只觉得处处落太史阑后一步,哪怕她现今势力最薄弱人最虚弱,他们竟然也不能伤她一分。
    锦衣人却又淡淡道:“不过还是有路可以走的。”
    众人精神一振,都期盼地看着他,都知道这位殿下虽然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其实却是东堂朝廷公认的第一牛人,他的推断,无论大小,从未出错。唯一的毛病,就是不喜欢明白解释,一句一句的听得人心急。哦,还有太爱吃甜食。
    他不是此地东堂势力的主事人,也不管东堂和南齐的海战,出现在这里,据说不过是“路过”,对太史阑的总督府地道发生兴趣,所以下来参观。但一位东堂亲王,好端端地路过正在大战着的南齐海疆边境,着实是一件诡异的事情,只是再诡异,也没人有胆子去问。
    锦衣人用一种淡漠又居高临下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满满“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他瞄了一眼左边密道,“你们刚才看见有人进了这密道,才追了过去。”
    “可是追进去的人都死了……”
    锦衣人这下连蔑视了懒得了,“那先前进去的白衣人的尸首呢?”
    众人恍然——密道里还有逃生之路!
    “既然白影一闪不见,说明道中道就在入口,入口处是安全的。”锦衣人道,“在入口处找,”他顿了顿,“三步之内,必定无忧。”
    立即有人进入寻找,在入口三步之内,一寸寸地摸过,末了却回报:“殿下,没有。”
    回报的人眼神狐疑,疑问殿下是不是第一次猜错了,锦衣人却毫无诧异之色,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脑残。”
    随即他亲自走了进去,众人悻悻又紧张地跟着,锦衣人长驱直入,连走三步,有人在他身后赶紧提醒,“殿下,三步……”
    锦衣人好像没听见,却在第三步时骤然停下脚步,目光在四周墙壁上一扫,忽然抬头。
    众人也跟着抬头,然后就看见,头顶上有隐隐一线白,仔细看去,却是一点白色的衣角。
    ……
    容榕满身的汗,在发现自己动不了的一霎那,哗啦一下涌出来。
    太史阑的孕妇袍子太宽大,她关门也太心急,衣角被卡住了!
    密道狭窄,转身困难,拔刀去割衣角一时够不着,她无奈,伸手去拉。
    ……此时锦衣人忽然抬手,也伸手去拉那一截衣角。
    ……他把衣角拉下来一点。
    ……容榕猛力一拽,拽回去一些。
    ……锦衣人眼角闪过一丝笑意,竟似忽然起了玩心,伸手又是一拉。
    ……容榕又拽。
    ……一拉,一拽。众人瞠目看着那点雪白的衣角,上上下下。
    头顶上那个家伙,傻了?衣角一拽,就该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还不赶紧跑,还在这和殿下玩拔河游戏?
    ……锦衣人眼底笑意更浓。
    ……容榕却在拉动第二次的时候,已经取出了刀。
    刀光在黑暗的密道里闪动,映着她眸子光芒闪烁。
    她知道,她逃不了了。
    就算衣角一被扯,她立即逃,也已经来不及,她在这密道里不会爬得比那些高手快。
    能这么快发现这头顶的关窍,说明来者也不是常人,保不准就是东堂在静海城的主事人。她如果能把他结果在此地,说不定就能帮了嫂嫂大忙,也不负来这世上一回。
    至于生死……活着是很好的,她还没嫁人,还没能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她被宠爱过,幸福过,遇见过这世上最强大最出色的那一群,甚至还真心爱过,她觉得也够了。
    今日一日之内,经历了人生无数至难考验,她已无惧,包括生死。
    她把刀,对准了衣角的缝隙。
    这门既然能卡住衣角,那也能穿过她薄如蝉翼的刀。
    和对方拔河扯衣角不过是为了麻痹,下一次拉动,就是她的刀。
    锦衣人修长的手指,再一次拉动衣角,这回用了力气,容榕给拽得向前一扑。
    她早已对好位置的刀,也趁着这一刻冲力,闪电般刺下去!
    “哧”一截雪亮刀尖,穿过那层伪装过的薄薄铁皮,直插锦衣人头顶!
    众人猝不及防,惊叫。
    “殿下!”
    锦衣人却笑了。
    微带讥嘲的漂亮眸子里,此刻才有了“有点意思,值得来一趟”的淡淡神情。
    随即他微微偏头。
    “铿”一声,金属对上金属的摩擦声响,他头顶金冠,迎上了刀尖。
    咔地一声,金冠被剖成两半,当啷落地,他一头乌发缎子般泻落,落了满背如流水。
    密道的暗光里满目鸦青,谨严清贵的背影忽然便满身风华。
    此时他才伸手,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闪,夹住了一顿的刀尖,顺势向上一拗,一划。
    “哧”锋利绝伦的刀尖在头顶铁门上,闪电般划过一圈,铁片破裂,一条娇小的人影一声惊呼,砰然掉落。
    容榕掉落的瞬间,锦衣人看也不看,横肘一击,一声闷响击在容榕后心,她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被击飞出密道,再无反抗之力落在密道外的东堂刺客怀里。
    铁门下泥土簌簌落,一截白色衣角悠悠落地。锦衣人在泥土落在他身上之前,负手悠悠然从密道中走了出来。
    他长发依然散披着,姿态因此多了几分潇洒不羁,这人气质也十分卓绝,优雅翩然,但又始终有种虚幻感,似一抹晚霞中的烟雾,在艳光中迷离。
    众人更加恭谨地低下头去。
    “殿下,这人……”有人已经发现容榕不是太史阑。
    锦袍人随意看了容榕一眼,容榕被两个男人架住,也正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容榕心头一震——这双眼睛极深的双眼皮,极黑的瞳仁,晶莹温润,飞光如水,很漂亮,但却找不到情感。
    “问问她,太史阑现在和谁在一起。”锦袍人瞥她一眼,随即唇角微微一勾,“哦,平常情形下,她不会说。你们把她给……”
    他停住,语气淡而漠然,视生死如木石。四面东堂人已经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殿下的意思他们懂,对待女俘虏,这样的方法再合理不过。
    锦衣人却忽然出神。
    他耳边忽然飘过一个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带着点娇痴的鼻音,像……一团甜美的蛋糕。
    这蛋糕般的声音,喊着他小甜甜。
    “小甜甜,你坏事做太多了,老天会打雷劈死你的,这样的死法实在太对不起你这张脸,我也觉得很没面子……所以你做事最好有点底线,比如孕妇别杀,比如不要下令奸淫掳掠,比如不要欺凌女子……你如果做到这些,我给你做提拉米苏哦,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不过他还是有一点点兴趣的。
    “不要动她。”他闭上眼睛,唇角有淡淡笑意,“她不肯说的话,直接杀了吧。”
    东堂刺客们有点诧异殿下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却也恭声答应。
    “是。”
    ……
    史小翠抱着那个藤箱,匆匆出了密道,进入太史阑房间。现在东堂杀手因为知道了太史阑所在的密道,大部分都赶到了那里,所以后院窜来窜去搞破坏的人已经少了。
    史小翠并没有打算离开,等会太史阑还是会从这里出来,她还是希望能阻拦一下太史阑的决定,不要在此刻露面。
    她知道太史阑经历了什么,这时候强撑着出去,会丢命的。
    外头人声呼哨,当东堂刺客聚集在一起后,总督府的护卫也有了具体的目标,议事厅那边的地道入口已经被东堂杀手炸开,雷元当即带着护卫去堵人了。
    史小翠把孩子放在床上,孩子们安静地睡着,史小翠望着地道口,有点奇怪太史阑怎么还没上来。
    熊小佳离开房间,去查看外面的动静,打算召一批护卫来,把这个院子好好保护住。
    史小翠看了一眼地道口,随即回头,眼角余光掠过床上,忽然心中一惊。
    她霍然转身,扑到床边,可床上空空荡荡。刚才还安睡着的两个孩子,不见了!
    ……
    邰世涛将太史阑抱在怀中,在地道中行走。
    他按照太史阑的吩咐,在地道口稍稍停留,等到东堂的人冲进来,他按动了地道的自毁机关。
    之后这地道入口会被炸毁,也就是东堂人听见的那一声闷响。
    他带着太史阑走了一截,忽然听见地道侧面有声音,他听了一会,问太史阑,“是不是容榕过来了?”
    容榕先前所在的那条地道,打穿贯通这条道,容榕如果出现,会从洞壁上爬下来。
    可是他问出口,就觉得不对。
    声音不对。
    容榕不会武功,那条斜穿过去的密道也远比这边的狭窄,无法让人直立行走,如果她要过来,顶多只能快速爬行。
    但现在出现在密道里的声音,非常奇怪,快速又流畅,像一阵风远远地掠过来,又像一条巨大的黄金蟒,无声无息地游近。
    能在那样的密道中行走,而发出这样流畅声音的,只能是高手。
    邰世涛心中砰地一跳——为什么不是容榕!怎么可能不是她!
    当时密道就在旁边,杀手还没到,容榕只在他们后一步走,时间完全来得及,要不然太史阑也不会把伪装任务交给她,他也不会放心带太史阑走。
    但现在跟来的不是容榕,那就是敌人!
    邰世涛手臂微微颤抖,不敢去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他已经无法进入那密道,去探询容榕的下落。
    他垂下头,借着地道里明珠的微光,发现太史阑脸色苍白,头发湿淋淋贴在脸颊上。她坚持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晕过去了。
    邰世涛看她晕去,手臂反而不抖了。
    姐姐现在只能依靠他,他没有多想的机会。
    密道里风声越来越近,邰世涛瞬间就下了一个决定,他不从原路带太史阑回她的房间。
    两个孩子在上面,此时他带着太史阑上去,这个追来的高手也会上来,那样掣肘会更多,两个孩子会更危险。
    他的预感告诉他,能在这时候追来的,必然是东堂方的主事者,如果给他发现姐姐的孩子,后果不堪设想。
    但能走的密道就两条,一条正游走着敌人,一条不能上去,回头也不可能,退路已经炸毁。
    已经无路。
    邰世涛在这一瞬间,却忽然想到了产房隔壁的炉子。地底的炉子,连着一个铁皮的特制管道。
    那管道挺宽……他回想了一下那炉子管道的位置,开始向后退,一直退到入口附近,在那堆炸毁的土石面前停下来。
    然后他估算了一下位置,一拳击在墙上。
    墙体上传来沉闷的一声“砰。”声音异常。他满意地点点头,拔刀,唰唰几刀,泥土簌簌而下,露出铁片的内质。
    位置很正确。
    他几下砍出一个洞,把太史阑先送进去,用手臂顶着她脚底,把她往上送,随后自己也钻进去,再把砍卷的铁皮放下来。
    他这边刚刚弄好,密道前方一丈远处,轻轻一响,有人落下地来。
    锦衣修长的背影,落在浅淡的珠光里,长发还没有挽起,随意地披着,伴随着他衣袖垂落。
    满身潇潇举举,贵介公子的风华。
    他在狭窄阴暗的密道里钻进钻出,身上丝毫没沾泥土污垢,仍然清贵干净得像去刚刚去赴宴。
    他一落地,自然而然便看向了前方,后方不用看,因为已经炸毁了。
    随即他身子一动,向前掠去,他身后有人连续落下密道,紧跟而上。
    锦衣人行到密道门口,再往上走,便是太史阑房间下的入口。
    他却忽然停住。
    “方才有没有听见声音?”他问身后跟来的人。
    身后的随从一愣,方才哪里都有声音,因为入口处正有交战。
    “我是说地道。”锦衣人停了停,看了看土墙,忽然拿起身边一人的拳头,重重击打在墙上。
    “啊。”那人猝不及防叫出来,抚着破皮的手指,怔怔看着他,不明白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不对……”锦衣人摇摇头,想了想,抽出另一人的一把阔背刀,插入土墙中,刀尖斜斜地伸进去,有一半覆盖在土墙里。随即他再次抓起身边随从的拳头,砸了上去。
    土墙发出一声有点脆的砰然响声。
    “原来是这样。”他展颜。
    “殿下,您为什么……”接连两次被出拳的家伙,傻傻地抚着破皮的拳头。
    “废话。”锦衣人斜睨他一眼,眼眸里满是不屑,“这么脏的墙,难道用我的拳头来打?”
    “……”
    锦衣人已经转身,望向密道深处入口,唇角一扯,淡淡笑意。
    “有点意思。”他道。随即转身向回走。
    “殿下,您……”刺客们不懂他的意思,现在不是应该从密道出口出去,追杀太史阑吗?
    “太史阑,”锦衣人不急不慢向前走,背影修长,步伐优雅,手指轻轻一点入口方向,“她在那里。”
    ……
    史小翠一回头,魂都要飞了。
    孩子呢?
    屋子里如此简单,空荡荡没人,她不过一回头,孩子怎么会突然不见?
    “小佳!”她尖叫,声音太可怕,以至于刚刚到院子门口的熊小佳,惊得立即回头。
    不过史小翠的尖叫立即停止,她的目光落在床背后,那里是一个镜子。
    很少有人把镜子放在床背后,这是太史阑的独创,她说,这个角度的镜子,可以照见承尘上方,和任何试图从窗口进入这间屋子的人。
    所以她现在就看见了一个藤箱,悠悠地吊在屋顶上。
    屋顶。
    史小翠瞬间明白孩子是怎么失踪的了。
    但同时她的心也拎了起来,因为她同时看见了承尘上的影子。
    虽然只是一角污脏的衣角,但从那双指甲惊人尖长的手上,史小翠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乔雨润。
    乔雨润竟然一直没走,潜伏在这屋子的横梁上,趁她查看密道口的时候,用准备好的钩子将装孩子的藤箱吊起。
    史小翠屏住呼吸,给熊小佳打眼色,示意还没进门的熊小佳从后面屋瓦上包抄。
    熊小佳则召来护卫,悄无声息地包围整个院子。
    在史小翠想来,乔雨润既然冒险留下,盗走孩子,自然是要以孩子挟持总督,必然会开口提条件,那么等她提条件的时候,自己多和她拉扯几句,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让熊小佳及时包抄拿下乔雨润。
    不料熊小佳这边刚上屋瓦,在承尘上的乔雨润似乎有所察觉,忽然格格一笑,撞破屋瓦,冲天而起。
    哗啦一声大响,伴随着孩子们被惊醒的哇哇大哭,上头屋瓦纷落,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史小翠暗叫一声不好,追出屋去,眼见那乔雨润晃晃荡荡拎着藤箱,屋瓦虽然砸不着两个孩子,但激起的烟尘还是落了孩子一身,孩子越发哭得撕心裂肺,史小翠听得心如刀绞。
    总督把孩子托付给了她,她却让孩子受了这么大的罪!
    “拦住她!”史小翠对赶来的护卫厉喝,“夺下她手中藤箱!轻点!不能伤到藤箱一分!等等!不能射箭!不能用暗器!”
    乔雨润嘎嘎大笑,干脆将藤箱抱起,护在自己胸前,对着护卫们便冲了过去。
    护卫们虽然不知道藤箱里到底怎么回事,但史小翠语气焦急都听得出,投鼠忌器,纷纷后退。
    熊小佳从屋瓦上追了过来,他向来力气大,二话不说抡圆手臂,将手中厚背朴刀抡了出去。
    朴刀呼啸而来,劲风逼人,乔雨润唰地窜到了一棵大树上,朴刀擦过她的头顶,砍断了一大段枝条,乔雨润伸手一抄,将枝条抄在手中,忽然停了下来。
    她一停,护卫们都赶到,但她此时身居树冠浓密的树上,所有武器都招呼不到她身上,她身前又抱着藤箱,稳稳地坐着。
    史小翠追了上来,看见乔雨润凭借树对峙,心中大恨。这树原本不该在这里,前几日太史阑就曾说过,府中靠近主人卧室的地方,一律不得留树,这事史小翠记得自己吩咐了下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来伐树,史小翠和太史阑又因为临产事忙,也就忘记了。
    当时史小翠还不明白太史阑为什么要砍树,此刻知道了也只有白后悔。
    底下护卫渐渐将这棵老树包围,乔雨润却不急不忙,顺手把那段枝条在手中一捋,绿叶纷纷而下,随即将柔韧的枝条一根根折下,手指翻飞,看那模样,竟然编起东西来了。
    她忽然开始哼歌,声音细细,姿态悠然。
    “杨柳条啊……郁郁青啊……开过春啊……采花戴啊……”
    这是南部行省的乡间小调,她声音甜美,哼起来十分动听。
    明明日光灿烂,众人心中却泛起凉意——老树上,遍身血迹满面尘灰的女子,眉目间森凉的笑意,柔美的小调和婴儿的嚎哭交织……群敌环伺之下的歌声,只让人觉得诡异。
    史小翠无数次想出手,却不敢。想杀乔雨润也许不难,可是她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先别说容易先击中孩子,就算击中了乔雨润,她一旦死亡落树,孩子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来那也完了。
    乔雨润动作很快,三两下那东西已经显出雏形,史小翠瞧着,心中一震——那还是个藤条框子,只是比那特制的结实藤箱松垮了许多,上头只用两根细细的树条给吊着。史小翠立即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看样子她觉得一个藤箱无法很好地保护她,这是要把孩子分一个到背后了。
    可是这么马虎这么细的藤箱,万一孩子掉下来……
    乔雨润伸手到藤箱里去捞孩子,史小翠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她希望乔雨润把女孩子放进藤框,女孩子看起来身体结实些,也许能经得起折腾,可是女孩子明显要重些,会更容易坠落,可是如果换成男孩子,他本来就瘦弱,再一折腾……她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祈祷上天。
    乔雨润轻蔑地瞧了底下护卫一眼,心情愉悦,觉得自己在太史阑面前,终于扳回了一成,她探头看看藤箱里两个孩子,“嗤”地一声笑出来,“太史阑这贱人,生个孩子也不正常,这哪里像同一天生的双胞?不会有一个是偷的吧?”
    孩子的哭声低了下去,史小翠心惊胆战地瞧着,生怕乔雨润的带毒的长指甲划上孩子娇嫩的脸,又或者她狂心大发,把孩子给掐死了。
    好在乔雨润对太史阑足够厌恶,厌恶到根本不愿意碰她的孩子;她也对自己的命如何珍惜,珍惜到此时绝不肯伤害这两个天然盾牌。她看看自己编的树条筐,随手捞起那个小的,往里一扔,往身后一背,孩子似乎预知了可怕的未来,又撕心裂肺哭起来。
    史小翠捂住脸,想着两个孩子自生下来到现在,就要躲避追杀,落入敌手,身受折腾,到现在一口奶都没喝着……眼泪湿了满手。
    太史阑的府里并不缺护卫,只是今日事发特殊,缺少主事人,东堂刺客人数众多,又来势汹汹,便显得一时乱了阵脚,追在刺客之后傻撵了一阵后,雷元最终反应过来,开始整束队伍,收束包围圈,一部分下密道追捕阻截那些刺客,一部分包围后院。
    但人再多,此时也拿乔雨润无可奈何,乔雨润娇笑一声,并不急着下树,欣赏般地打量了一圈众人脸上神情,又低下头看着孩子,手指故意在孩子脸上一寸许的地方扫来扫去,众人拎着心瞧着,眼睁睁不敢动。
    “太史阑未婚先孕的杂种……”乔雨润冷哼一声,“她可真敢做……不过她有什么不敢做的?这个自私无耻的贱人,自己勾三搭四,未婚生子,却塞个低等的贱民给扶舟,害他一生!”
    远处风过,树叶簌簌。
    想起李扶舟,乔雨润的从容立即变成了狰狞,“贱人!敢那样对待扶舟!迟早哦啊要有报应……不对!报应已经来了!今日你的贱种,不就落在我的手上?哈哈哈!”
    尖利笑声里,她将藤箱挡在胸前,藤框背在背后,手按在藤箱上,一跃下树,“让开!否则我就宰了他们!”
    “让开——让开——”史小翠悲愤低喝,众人只得盯着乔雨润,缓缓后退。
    乔雨润越发得意,哈哈大笑,忽然飞跃起来,只是她脚趾受伤,腿又有问题,一旦纵跃便身子一颠一颠的,背上藤框被颠得一耸一耸,孩子哭声尖利,史小翠等人跟在后面,五内俱焚,可是此时再急也没有用,只能跟随着乔雨润的频率追逐,寻找着出手的机会。
    此刻从树顶上向下望,就像看见一个巨大的茧,包裹着一点黑色的虫子,慢慢地向前移动。
    从后院一直到前院,史小翠等人都没能找到机会,乔雨润将孩子紧紧贴在前后心,后头筐子又松散,看得人心惊肉跳,没人敢逼乔雨润纵跳躲避,以至于刀剑数百,无一出鞘。
    乔雨润眼看前门在望,心情舒畅,跳得更欢,笑道:“两个小乖乖,姨姨带你们玩跳格子哦,喜欢吗?喜欢吗?”
    她正大声欢笑,忽然地上不知从哪里骨碌碌滚出来一块石头,正落在她的脚下。大笑着的乔雨润踩了个正着,身子向后一仰,背后的筐开口本就大,孩子已经被颠到筐子上部,顿时跌了下来。
    “啊!”众人惊呼!
    ……
    时辰回到一刻钟前,议事厅下的密道里。
    容榕被两个男子架住双臂,拖到了一旁的产房里。
    她听见了锦衣人半路打住的吩咐,却并没有觉得幸运。她知道,就算这些东堂刺客不会对她施暴,可是也绝不会给她好果子吃,审问过程中的侮辱虐待难免,再说很快,府里的护卫就会追下来,自己到时候还会被这群东堂人作为人质,用来要挟嫂嫂。而她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挟持他人的凭仗。
    无论如何,已经注定了悲惨的命运。
    到了此时,她心情反而平静,今日做过的所有事情,无论好坏,都是她一生里想都没想过,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事,所以此刻回想起来,她竟然有一种“来此一趟,此生足够”的感觉。
    她自然舍不得家人亲友,可是回头想想,家人没有她不会有什么巨大损失,都会过得很好。就算姨娘失去了她,后半辈子也没什么好操心的,爹爹也好,夫人也好,哥哥也好,谁都不是刻薄人,会予她一辈子安宁。
    她觉得生在这样的家庭,是幸福,也是不幸。幸福的是人人如此完满强大,不幸的是正因为如此完满强大,所以她准备去死了,也找不到一个会因为失去她而有所缺失的人。也找不到一点牵绊和不舍。
    之后这个家庭会更加完满强大,因为有了嫂嫂的加入。这也是她活到现在,对自己最满意的一件事。她没有做成让自己终生不齿的事情,反而最终干成一件大事,保护了嫂嫂,保护嫂嫂也就是保护家族,她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找到并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如今唯一要说有点牵挂的,也就只剩世涛。不过世涛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嫂嫂会一生照应他,同样,他也会一生保护嫂嫂,后者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的幸福,其实都来自于对嫂嫂的保护,只要能为她努力着,他的心就是满的。
    她怕的,是他这一生孤独寂寞,知道他的心被那样一件事,一个人填满,此生永不空漠,她觉得很好。
    所以她没有牵挂了。
    “说,谁和太史阑在一起?他们从哪条路走了?这地下到底有多少条密道?总督府还有什么秘密布置?”东堂刺客捏紧了她的下巴,逼问。
    男子浊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唇角现出一抹淡淡微笑。
    这时候她竟然笑出来,看得几个刺客都一愣,捏住她的人,一低头看见少女满是血污的脸,下巴尖尖,肌肤雪腻,一双眸子善睐如秋水,心中一动,手上立即也就轻了。
    随即他发现,这少女的眼睛瞟到了她自己的衣领上,并似乎试图去用嘴去够衣领。
    几个经验老到的东堂刺客在这一瞬间,都想到了“衣领藏毒,她要自杀!”
    这也本是所有刺客都随身的手段,用来在关键时刻以死守密。东堂刺客一发现,顿时冷笑一声,捏住她下巴的人立即伸手去扯她衣领,“想死?没那么容易……”
    “嗤”地一声,衣领撕开,对方用力过度,豁口过大,露出少女一截雪白晶莹的肩膀。
    但此时无人顾得上去欣赏女子的玉体——一股淡淡的粉尘烟雾,从撕开的衣领里,蒸腾而出。
    “毒雾!”众人心知上当,急忙捂鼻后退,但已经迟了。这毒雾蔓延速度极快,几乎刚刚喷出来,那撕开衣领的人,已经脸色发黑,砰然而倒。
    “砰砰砰。”几个刺客都倒下了。
    而容榕,早已软软伏倒在地,毒雾离她最近,她自然是最先倒的一个。这种毒极其厉害,也是她和家中护卫学来的法宝,却不是害人或救人法宝,而是同归于尽的法门。
    当初那护卫传给她时,再三叮嘱她不要用,因为这毒,他自己也没有解药。制造解药的几样重要药草,只生在特定地方,很难凑齐。
    她也知道女子行走江湖可能遭遇的最大危险,如果真的有谁能撕破了她的衣裳,那么她就面临一生里最凄惨的境地,那时候只能保死节,并尽可能杀死敢玷污她的人。
    所以她把毒粉藏在了衣领夹层里。
    没想到,最后用上这毒,竟不是因为被凌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很上算,还多杀了几个。
    她微笑,仰望渐渐暗去的头顶,此刻并不觉得痛,只微微有些冷,她期待一个拥抱,却知道这拥抱不会来,永不会来。
    最后一刻她想着那个羞涩又坚定的少年——下辈子,世涛,让我温暖你可好?
    ……
    风声掠动,人影穿梭,最后的视野里,她隐约看见一抹明紫的裙裾,款款停在面前,有人轻声叹息,语声寂寥又忧伤。
    “可怜的孩子……”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9:47
     第六十四章 以我之寿,换你平安
     更新时间:2013-12-3 8:27:17 本章字数:11201

    同一时刻,锦衣人站在密道入口那堆被炸毁的废墟附近。
    面前是一堆土石,身后一群刺客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对方就要追上来了,殿下为什么不赶紧趁最后机会去追杀太史阑,反而回头到这死路。
    但无人敢于质疑,谁都知道质疑这位主子,下场会比死还难受。
    锦衣人长身玉立,立于密道浅淡的黑影中,他只瞄了那堆废墟一眼,便转过头,目光在两侧墙壁上掠过。
    “这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墙上虚土之地,随手一指。
    一个刺客上前用刀一劈,嘎吱一声怪响,随即他惊呼,“还有道路!”
    众人惊诧,一方面惊诧这密道修得太曲折诡秘,另一方面也惊诧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人探头看了一眼,道:“不是密道,是烟道。我说刚才那里怎么有个炉子。”
    随即他又看看烟道四周,挑挑眉,“两个人,其中一人不良于行或者身受重伤……嗯,太史阑。”
    “殿下您怎么知道是她……”
    “废话。”他凉凉地道,“如果太史阑康健完好,你以为我们能在她府邸里行走到现在?”
    “她又不是三头六臂,我们这次出动这么多人……”有人不服气。
    “我们这次出动这么多人,周全了这么久的计划,到现在死伤已经有了一大半,连太史阑的衣角都还没看到。”锦衣人语气更淡。
    众人都垂头。确实,出动所有高手,追杀到现在,也只给总督府造成了一点破坏,总督府仅仅凭那些护卫,还奇怪地缺少主事人,就已经把他们斩杀大半,这要换成太史阑当面,亲自指挥,这里还能活几个人?
    “看首脑,可以先看他们的手下。这个女人的厉害,名不虚传啊……”锦衣人感叹,随即斜睨众人一眼,“当然,看你们,也就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会这么失败了。”
    众人头垂得更低,觉得丢人,更不敢接话——这位主子又开始鄙视皇子们了。
    “我们……马上追?”有人试探地问,不明白为什么殿下还站着不动。
    “追啊。”锦衣人诧异地道,“这么肮脏的烟道,难道你们要我爬?”
    东堂刺客们晃了晃,争先恐后地钻进烟道,锦衣人抄着手在一边看着,一直等到身边只剩了他自己的护卫,才道:“行了。”
    他的护卫停下,锦衣人听着里头东堂刺客们艰难的爬动声,惋惜地摇摇头,“大哥的人,真是蠢……”一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护卫们默默跟着,不问,跟他一直走上太史阑房间下的那个出口,才听见他悠悠道:“既然是炉子的烟道,自然开在厨房附近才最引人耳目。方才看那位置,应该是前院西侧的厨房。你们直接到前院西侧附近去找。”
    “是。”
    东堂护卫们闪电般窜出地道,心中默默为还在傻傻爬窄小烟道的刺客们点了三柱香……
    ……
    邰世涛从烟道里爬了出来,抱着太史阑,双臂微微颤抖。
    烟道狭窄,带着一个昏迷的人很难通过,他将太史阑绑在自己胸前,一手持刀在两边洞壁上不断砍出缝隙,再双脚蹬踏而上,这样出来自然很费力气。
    姐姐就在他怀里,他的下颌擦着她的发,他的胸膛感觉到她的心跳,相识至此两人从未能有如此亲近的距离,然而此刻他毫无遐思,只忧心地听着她有点虚弱的心跳,砰、砰、砰……
    头刚刚探出洞口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了个决定,要违背一次姐姐的意思,不带她出城或者赶去黑水峪,让她先在府里休养。无论如何,性命最重要。
    他的身子刚出一半就僵住了。
    头顶上,一柄剑,悠悠晃晃地指着他,持剑人背光看不清颜容,只看见身形修长峻拔,一身锦袍华贵,隐约眸光,带笑而又森凉。
    而身后,烟道发出嘭嘭响声,有刺客通过烟道追了上来。
    ……
    同一时刻,正在议事的容楚,忽然停住了语声。
    憩虎堂里所有人都愕然看着他,容弥皱眉道:“怎么了?”
    容楚摇摇头,脸色有点白,只觉得忽如其来一阵心悸,到此刻心脏似还在绞紧,额上出了微微的汗。
    “你最近气色不好,”容弥端详着他的脸,“听十四说你夜里常常不睡,点灯到天明,是不是忧心前方战事?这事急也没有用,你要相信太史阑。”
    容楚微微闭上眼,忽然道:“首战怕有不利。”
    众人动容,还没来得及追问原因,容楚又道:“南齐海军初建,东堂经营多年,首战不利几乎必然,但南齐方近期准备很妥善,也不会有太大损失。本来这个无须太过担忧,太史阑目前在静海人望无与伦比,已经站稳脚跟,只要她不乱阵脚,登高一呼,及时安定人心事态,东堂无法趁虚而入,之前在静海的准备就白费。而东堂远海偷袭作战,补给线过长,战事胶着时日越长,对我南齐越有利。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
    “是极。”在座众人纷纷赞同,兵部尚书道,“说起来都有赖太史大人。本来东堂是打算借助海鲨之力,兵不血刃夺取静海的。结果太史大人一去,就打掉了海鲨,海迅速成功组建了援海军。速度之快,定然也超出了东堂的预料,东堂方原先可能还抱着原来的打算,想看静海换总督之后的乱象,来个趁火打劫,结果眼看太史大人越站越稳,再拖下去胜算全无,所以才迅速动手。但凡仓促出战,多半色厉内荏,越是初战汹汹而来,越容易因为备战不足而后继无力。老夫也赞同国公的意见,这场战争,只要熬过最初便好。”
    “熬过最艰难的最初,对别人来说也许很难,对太史大人来说,算什么问题?”宋山昊笑看容楚,“既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容楚默然。
    为了太史阑安全,她怀孕的事,只有他和父母,几个亲信护卫,以及景泰蓝知道,他连三公都没告诉。
    他要如何说,还有三四天就是太史阑的产期?他要如何说,太史阑很可能会在战船之上,大海之中,炮火之间,生下他的她的孩子?
    这几日夜梦不安,闭上眼就是她在血泊中挣扎,无数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坐起,睁眼到天明。
    这一生至此,他从未有过紧张或恐惧的情绪,然而此时,他万分害怕这是预兆,或者什么感应。只能安慰自己,只是太过紧张了,太过紧张。
    她生产,恰逢大战,他却不能在她身边,海疆战事一起,牵动京中风云,康王手中军权未卸,他不能再离开。
    他闭了闭眼,对容弥道:“儿子去休息一会。”
    和周围同僚告了罪,他走出门去,拐出一个弯,赵十四凑了上来。
    “怎么样?”他问。
    “西局最近很安分。”赵十四道,“说是乔指挥使接到密令,赶赴极东公干去了。现在西局由康王亲自管辖。”
    容楚脸色微微沉了沉。
    “给我秘密下文,派人在丽京到静海沿路查问,有无一个左腿微有残疾,口音含糊不清的男子经过,以及请刑部下文查问,沿路省份是否有失踪儿童案件发生。”
    “是。”赵十四转身就走,忽然意识到什么,霍然转身瞪大眼睛,“等等,主子,您的意思是……前阵子丽京府围剿不成的杀婴恶盗,竟然是……乔雨润?”
    “如果前往静海的一路上还有婴儿死亡案件发生,那就是她。”容楚脸色森冷。
    “可是乔雨润不会武功啊……那晚那个人……”晋国公府最早发现杀婴凶手,因此赵十四也参加了前阵子对杀婴恶盗的围剿,这也是近期来朝廷出动兵力围剿恶盗,人数最多的一次。
    他还记得那夜暴雨之下,那人身形飘忽,如鬼似魅,明明被围堵到了绝境,硬是凭着一身诡奇轻功,冲崖而下,事后士兵们也没能在崖下找到这人的尸首,只是所有人回想起那夜抓捕,都觉得身上起栗,忍不住要说声“那不是人……不是人!”
    也正因为如此,见过优雅装逼乔雨润的赵十四,更加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杀婴是为了取骨练功,这应该是失传已久的一种邪功,据说可以速成,但反噬极大……”容楚眼神里有思索的神情,“只怕已经迟了,她真要去静海已经到了……你去吧。”
    赵十四怀着一腔震惊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觉心头压抑,四面高墙直如禁锢,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他有点茫然地走了一阵,尽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渐渐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头,看见黑瓦白墙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飞檐。
    容楚怔了怔,发现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来了。
    他想了想,慢慢推开门,走进家族重地。阴暗肃穆的祠堂内,淡淡的香灰气息氤氲,四面安静,却又隐约有人耳无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着时间和空间,此处另有一种喧闹。阳光如金纱铺开,照见对墙的供台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们,沉默而肃然地俯视着他。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终于缓缓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他姿态慎重,面容平静。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孙楚,今于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声而清晰地道,“容楚愿以二十年阳寿相折抵,换取太史阑一生顺遂,母子平安。”
    他缓慢而沉重地磕下头去,光洁的额头撞击地面砰然有声。
    青砖地上,有深红的痕迹慢慢洇开,容楚伏地未起,姿态谦恭。
    他不信神灵,一身清贵,此生此世,从不屈膝求人。这是他第一次向虚幻之灵求告,此刻心中却充满虔诚。
    是因为终于发现这世事如此变幻,人间太多为难,便纵绝顶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万般无奈,终寄于天上香火。
    身后忽有响动,他转身,便看见院子里,母亲正捂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头额间带血,霎时泪光盈盈。
    ……
    孩子落了下去。
    那个瘦弱的,生产时就险些没命的男孩儿。
    谁都知道再经过这一摔,太史阑的两个孩子就会只剩下一个。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双臂向前,一个扑跪冲去,双膝立即在坚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肉模糊,她却毫无所觉,指尖拼命向前。
    无数人冲近,伸手,还是史小翠离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她的指尖,离那小小软软的身体还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经无法再向前一步!
    只差一寸!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错过,翻滚落地,众人大多闭上眼睛。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明紫衣裙一闪,一双雪白的手轻轻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将落地之时,将他抄到了手中。
    那手在抄着孩子离地时,手背已经接触地面,蹭出一条血痕。
    险到极点。
    史小翠跪在地上,还维持着拼命双手前伸的姿势,一颗心从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见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来。
    她抬头看看那女子,妇人装扮,年纪却还轻,抱着孩子向她淡淡看来。
    史小翠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么寂寥萧索的眼神!
    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眼看那妇人似乎没什么敌意,便决定先对付乔雨润,把大小姐给抢回来。
    她身子僵硬,挣扎一下竟然没能爬得起来——刚才紧张太过,用力过度,她竟然肩膀脱臼了。
    熊小佳跑上来,将她扶起。史小翠还没站稳,就厉声道:“射她!”
    她指的是乔雨润,乔雨润此刻背后已经没有了孩子遮挡,史小翠对她恨之入骨,这是要冒险下杀手了。
    乔雨润头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虽然伤了脚趾依旧跑得很快,追上来的护卫终究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射箭,眼看她三窜两跳,就要跳过后院的花墙。
    忽然花墙上出现一排人,正挡住了她的去路。
    乔雨润仰望着那些人,愣住了。
    “你们……你们……”
    明紫衣裙一闪,那妇人抱着孩子,也到了墙头,俯视着乔雨润。
    乔雨润一看清她的脸,脸上的肌肉顿时狰狞扭曲,尖声道:“韦雅!你这个贱人!你居然敢出现在我面前!”
    史小翠等人一听这名字,都神色一变——竟然是新任的武帝夫人!也就是李扶舟的名义上的妻子。
    二五营的人,都知道一点乔雨润对李扶舟的心思,也知道一点这几人的旧事,想必此刻乔雨润见了韦雅,心中恨意不比对着太史阑低。
    “我为何不敢来?”韦雅看着她,眼神里掠过淡淡憎恶,“便是来一趟看看你如今模样,也是值得的。”
    史小翠听着两人对话,皱了皱眉,心里隐约觉得,似乎这两人原先就是认识的?
    “你来救太史阑的贱种?”乔雨润眼神阴沉,看着她怀中孩子,忽然格格笑起来,“我的天,韦雅,你可真善良大度!你居然千里迢迢专程来救太史阑的孩子!哦,也是,”她装模作样点点头,“太史阑帮你成为武帝夫人,虽然只是个空架子,好歹你坐上了那位置,你知恩相报倒也是对的。”
    “家主传令,令我等前来护卫太史阑。”韦雅漠然道,“这是家主闭关一年来首次传信,所以我亲自来一趟。”
    “韦雅。”乔雨润忽然又笑了,这回不再是刻薄讽刺,倒显得亲亲热热,“其实呢,你我之间可没什么仇恨。倒是太史阑,她是害扶舟伤情闭关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她,扶舟必然能接受你,你就不会是一个刚成亲便独守空房的武帝夫人,空闺寂寞,无人相伴,还是武林笑柄。可怜啊……到现在丈夫闭关一年没见,唯一一个消息,还是要你来护佑太史阑的孩子……”她窥探着韦雅的脸色,深有所憾地摇摇头,“你真是好性子,换我,早一刀杀了那个贱人!”
    “乔雨润!”史小翠怒喝,“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你有没有廉耻!”
    韦雅面色漠然,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像矗立在墙头,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绪。
    乔雨润却觉得十拿九稳,理也不理史小翠,声音更加诱惑,“这个孩子……你瞧,是太史阑那个贱人,未婚生子,和容楚搞出来的贱种。她都和容楚生孩子了,还要拉扯着你家扶舟,这不是欺负扶舟和你?你又凭什么千里迢迢地来救这两个小杂种?这将你这武帝夫人置于何地……”
    “这两个孩子,骨骼清奇,我很喜欢。”韦雅忽然道,“如果太史大人同意,我想收他们做契子女。所以,请你不要一口一个贱种。”
    乔雨润呛住,不断咳嗽。
    “你刚才说得也对,也不对。”韦雅淡淡道,“我和太史阑之间那笔帐,不劳你来算。不过你说你我之间没有仇恨,我还不敢这么认为,”她伸指点了点乔雨润,眼神讥诮,“我相信,你恨我不下于恨太史阑,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杀我。”
    乔雨润给她一指点住,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仰头看着气质高贵的韦雅,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泥泞血迹的狼狈,顿觉一心的恨意,都腾腾地涌上来。
    韦雅算什么东西?当初只是李扶舟身边一个女属下,大丫鬟的地位!一朝成了武帝夫人,如今武功出手,连带周身气度,四面拥卫,竟然都已令她无法追及!
    而这些,本来该是她的,她的!
    “韦雅!”她脸色一冷,又恢复了先前的狰狞,“既然你要救这贱种,现在就给我乖乖让开!惹怒了我,我先掼死她!”
    “留下孩子,我让你走。”韦雅不看她,站在墙头仰望云天深处,极东之地,眼神很远。
    “夫人!”史小翠急了,乔雨润这样的祸害,怎么能放走?
    “你们有把握留下她的性命,并且保证孩子的安全么?”韦雅眼光转过来,依旧那般空,却又似乎带着淡淡讽刺的眼神。看得人心中难受,觉出沧海桑田般的寂寞。
    史小翠一怔。
    “我们也没这把握。”韦雅道,“孩子为重。”
    史小翠只得默默无语。
    “先让开路。”乔雨润狰狞地道,“我要先出了总督府,到了安全地方,咱们再来谈条件!”
    史小翠等人怒目相视,熊小佳落到人群后,悄悄召来一个人,低低嘱咐几句,那人领命而去。
    史小翠用眼角余光看见他们的动作,心中稍安,冷哼一声。
    走得出这总督府,也走不出静海城!
    “既然如此,任凭夫人做主。”她道,“但请一定保证我家小主人的安全。”
    “你放心。”韦雅道,“既然我来了,自然不能坏了你们的事。总督府和国公府,也不是我李家能招惹得起的。”
    史小翠听她说话,平和里总带着点骨头,听着甚不舒服,想来韦雅虽然没有被乔雨润说动,其实心中还是存了点怨气。她此时顾忌着小公子还在韦雅手上,只得当没听见。
    墙头上的人让开,乔雨润冷笑着迈过墙头,韦雅也要跟过去,史小翠急了,急忙道:“烦请夫人先把小公子还给我……”
    “没看见我一直按着他后心吗?”韦雅道,“你家小公子先天不足,母腹之中又受了太多折腾,我一直以真气护着他的内腑,是否能存活,还要看机会……”她身子一闪,已经跟着乔雨润追了过去。
    史小翠呆呆立在原地,想着她临去的几句话,心中巨震。
    “先天不足,难以存活……”她痴痴地扭紧了手指,“怎么办……”
    ……
    “我尊敬的太史总督。”锦衣人手里的剑悠悠晃晃,漫不经心地指着太史阑的太阳穴,“看到你真令人欢喜,看到你萎缩于男人怀中更令人欢喜。”
    邰世涛看着他的眼睛,乌黑深邃的眸子,眼角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三分喜意,仔细琢磨却只有漠然。
    淡淡的,因为看穿和掌握一切,而觉得无趣的漠然。
    邰世涛默不作声爬上来,并没有理会那悬在头顶的剑,果然锦衣人的剑也向后退了退,但还是对着他和太史阑的要害。
    邰世涛这个举动,让锦衣人终于一怔,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道:“我说呢,太史阑在这种时候居然单身依附于一个男子……你不是她的护卫。”
    他一口肯定邰世涛身份,邰世涛也不理会也不询问,手掌轻轻按在太史阑后心。
    “你应该是一位将领。”锦衣人又看了他一眼,“从军未久,但经历颇多。目前官职不低,和太史阑的交情应该是私下交情……嗯,听说前院有天纪军的士兵在,等待他们的副将出来,你该不会是天纪军的副将吧?”
    邰世涛心中一震,想不到多少眼前人都猜不到的事情,竟然这不相干的东堂刺客,一眼就看了出来!
    “天纪军不是和太史阑不和么?”锦衣人眯起漂亮的眼睛,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你是奸细?”
    邰世涛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盯着他。
    “你想杀我了。”锦衣人有趣地道,“难得的是你眼神居然没杀气。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果然有点门道。”
    邰世涛倒觉得有点摸不清这人的门道,明明是敌人,杀意却不明显,至今站在这里废话。这个人,似乎把“遇见并解决有趣的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这是那种绝顶智慧,难逢对手的人才会有的心态。
    “交出太史阑。”锦衣人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杀我。”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他?”忽然一个声音缓缓接口。
    锦衣人眼睛一亮,“你醒了。”
    邰世涛怀里,太史阑缓缓抬起头来,脸色还是极白,眼神也颇暗淡。
    锦衣人却没有掉以轻心的模样,手中剑立即转向她,笑道:“大名鼎鼎太史总督,太史元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更胜其名。都伤成这样了,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嚣张。”
    “我就是死了,你也只配在我尸体面前跳大神。”太史阑淡淡地道,“东堂,亲王?”
    “贱名不足挂齿。”锦衣人居然翩翩向她躬身,姿态优雅。
    “我本来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太史阑声音虚弱断续,态度却很不客气,“不过我也很奇怪你的嚣张。你以为剑对着我就是挟持住我了?你忘记这是在谁的地盘?”
    “是的。”锦衣人一笑,“不过我很奇怪,您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召唤护卫前来营救呢?虽然此处偏僻,在厨房之后,但我相信以你府中人数众多的护卫,应该很快就能赶来。”
    “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还在废话。”太史阑冷冷看他一眼,“在我护卫赶来之前,你看起来确实来得及先围攻杀死我。”
    不等他回答,她淡淡道:“因为你很闲。”
    锦衣人忽然笑了,这一笑艳光四射,围观的人如被灼痛眼睛般低下头。
    “哦?”他声音轻轻,看太史阑的眼神温柔缱绻,如见久别情人。
    “你不是东堂主事人,你甚至……和东堂在这边的主事人关系不佳。”太史阑道,“这些刺客对你尊敬却不亲近,甚至还有防备,所站的位置也有距离,不像要保护你,倒像先保护自己。显然你能决定他们生死,而且不会爱护他们,所以他们忌惮你,这不是主属之间应有的关系。”她说了这么多话,忍不住喘口气,邰世涛将手贴在她后心给她输入内力,太史阑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锦衣人眼神一扫,那些刺客汗出满身,心中大骂太史阑太毒,仅仅这么一句话,很可能等下就会害他们遭受杀身之祸。
    谁不知道这位主子喜怒无常,杀人如除草?
    “果然名不虚传。”锦衣人半晌轻笑,“那又如何呢?”
    “那说明你如果在此杀了我或者掳了我,你就是个傻叉。”太史阑面无表情,“你不是东堂主事人,你来此不过是路过,你杀了我,功劳也是别人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你有病?”
    “有道理。”锦衣人笑意更深,“不过我如果不杀你,就得杀了这些刺客,我为了不杀你而杀我东堂人?这事儿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是不是更有病?你哪里值得我这么做呢?”
    “挑战。”太史阑轻轻道,“世间难得的挑战,都值得你去玩一玩。”
    锦衣人不笑了,深深凝视着她,忽然唏嘘道:“太史阑,巍然如山,洞彻人心。为东堂将来打算的话,我该立刻杀了你。”
    “你该。”太史阑漠然道,“这世上应该但是没有做的事情,太多。”
    “你要如何挑战我呢?”
    “是你挑战我。”太史阑不客气地纠正,“你先让我离开,之后我会出现在静海城安抚民心,赶赴黑水峪主持战事。在这段路途中,你可以追击我,如果你能拦下我,便算我输,我任你处置,如果你最终没能拦下我,让我顺利地传递给全城百姓我还在静海的消息,并顺利地登上战船,算你输,你立即离开静海,并发誓永不再参合静海的事。这个时辰限定,以我跨上黑水峪南齐任何一艘船只为止。”
    “姐姐!”邰世涛低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这样怎么可以?姐姐处于最虚弱的时期,要如何和这智慧绝伦的东堂亲王相斗?
    然而他瞬间就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她是担心两个孩子,不想让这只大鳄鱼留在府中威胁新生儿,宁可自己先把锦衣人引出府,给孩子一个安全的地方。
    “听起来还是我亏。”锦衣人道,“我完全可以现在就留下你。”
    “我也完全可以让你在杀了我之后,无法出府,小命交待在此地。”太史阑道,“现在,我们都不动用彼此手下的力量,只较量一件事——”
    “智慧。”锦衣人道,眼神深深。
    “这不是你最喜欢较量的事情吗?”太史阑道,“你已经因为缺乏对手,寂寞了好久。”
    锦衣人似笑非笑盯着她,忽然回头又对府中看了看,邰世涛的心因为他这动作不禁一紧,太史阑神色不变。
    “我觉得你似乎在隐瞒什么,或者想保护什么……嗯,以身作饵,调虎离山?”锦衣人笑容玩味,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用一种“你是傻逼,你是多疑的大傻逼”的目光回敬他。
    锦衣人又笑,这人笑起来异常潇洒干净,漂亮到夺目。
    “不过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他亲切地道,“不仅好玩。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如果我是在你对百姓演讲的时候擒下你,或者在你即将在黑水峪登船的时候擒下你,那绝对比现在默默杀了你要有意思。”
    “对。”太史阑道,“这样不仅你可以狠狠打击南齐的百姓和军队,而且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的功劳,谁也抢不走,东堂夺静海最大的功劳,就归你了。”
    “诚然很有诱惑。”锦衣人风度翩翩地躬身,“那么,请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辰先走。”
    “殿下……”东堂刺客们忍不住出声,实在不舍得这个杀太史阑的大好机会被殿下给玩没了。
    锦衣人眼角轻轻一扫,所有人立即噤声。
    有种人他在笑,没有杀气,但别人就再也不敢笑。
    锦衣人此刻就是这种微笑,做出揖让的样子,但手中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没有让开。
    邰世涛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拨开他的剑,抱着太史阑从容地从他面前过去,后背坦然地对着他。
    锦衣人眼神里有激赏。
    邰世涛走了几步,低声问太史阑,“姐姐,我要如何召唤你的护卫?”
    “不……”太史阑声音更低,“带我出府……”
    “姐姐!”邰世涛大惊失色,他原以为太史阑不过是麻痹对方,先脱离对方的杀手。一炷香的时辰,够他们出了前院,召唤护卫,那样就算不能将这些人立毙于当场,也可以保证太史阑能得到更多保护,才好在城中露面。
    难道她竟然真打算信守承诺,老老实实和自己两人,应对那可怕东堂亲王的追杀?万一失手,她自己和静海,那就是万劫不复!
    邰世涛怎么也不肯相信太史阑是个这么老实的人。
    “你能想到这点,他如何想不到?”太史阑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他为什么肯答应?”
    邰世涛一怔,随即脑中如电闪,一个可怕的念头,竟劈得他浑身一颤,“您是说……这府中,有东堂内奸!”
    太史阑沉默,这是她也不愿意承认和相信的事情,但她不敢冒险。
    “难怪他肯让我们先离开一炷香。”邰世涛喃喃,“是不是算准了我们现在能召唤来的,必然是内奸,那时候我们就真的腹背受敌了……”
    不能往内院跑,内院有两个孩子,也不能在前院召唤护卫,甚至不能呼唤专用来保卫太史阑的五百长林卫,因为谁也不知道,东堂在这些外围护卫中,渗入了多少奸细。
    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和东堂这位亲王,玩一玩追逐游戏了。
    邰世涛只担心了一刻,随即便笑了笑。
    “姐姐,”他温柔地注视太史阑,“没什么,那我们就出去,相信我,我能保护好你。”
    “两位,请速速逃跑。”身后,锦衣人带笑的声音传来,他亲手点起了一炷香,香烟袅袅里,笑容期待又悠然。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39:59
     第六十五章 巨大八卦
     更新时间:2013-12-4 8:37:18 本章字数:11413

    韦雅已经带着属下出去了半刻钟,史小翠在墙下焦灼不安地等着,不时让熊小佳去地道口查看,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太史阑。
    史小翠也觉得不对劲,便对雷元道:“前院护卫可安排好了?大人至今没出来,咱们这边再派人看看?”
    “前院有老于呢。”雷元道,“我马上再派人去。说起来也奇怪,密道入口已经毁了,大人只能选择出来,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先安排些人下密道。”史小翠想着经过今日这一劫,这密道已经无法再用,也不怕更多人知道其中秘密,“下去找大人,多派些人,另外再派些人到前院寻找,或者大人从别的路出去也未可知。”
    正说着,前院已经派了人来,说于护卫带人下了地道,又在院子中搜了一阵,杀了几个东堂刺客,现在来问下大人是否脱险,后院保护得怎样。
    史小翠等人一听就急了,“大人不在前院?”
    来人说没有,史小翠又忙忙命人在太史阑房间下面的密道细细地找,可是此时密道里,大部分刺客要么死了,要么退了出去,密道里已经没有人。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惊慌——总督大人去了哪里?
    史小翠心跳如擂鼓,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可是此时她也不敢离开,她还要等着两位小主人归来。
    总督临别时交给她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小主子,她无论如何不能擅离职守。只能祈祷邰将军能保护好总督。
    正在心急如焚,忽然墙头明紫色衣裙一闪,韦雅回来了。她手中两个包裹,一个白底蓝花,一个白底粉红花,正是孩子的襁褓。
    史小翠舒一口气,热泪盈眶地迎上去,韦雅抱着两个孩子,淡淡地道:“他们饿了。”
    史小翠急忙命奶娘过来,这都是早早就准备好的,一直呆在后院里等着。
    韦雅却并没有松手,史小翠看见她两只手分别按在两个孩子后心,心中一跳——难道女孩儿也……
    “我刚发现,这两个孩子都先天不足。”韦雅皱着眉,“女孩儿身体好一些,但筋骨差,男孩儿身体差一些,但骨骼很好,这两个孩子,如果合在一起,真真是极好的练武料子,如今……”她叹口气,“先保命吧。”
    史小翠的心沉了下去,但此时也没有办法,只想着总督府和国公府何等人家,总能为小主人调理好的。
    “敢问夫人,乔雨润呢?”她还关心着这件事。
    “走了。”韦雅似乎不想多说,“投鼠忌器,我放了她。”
    史小翠不说话,她已经安排了人在城门堵截,不能将乔雨润放走。
    “夫人……”她又犹豫了下,才道,“我们大人……好像失踪了……您能不能帮忙寻找……”
    “家主的命令,是让我前来保护两个孩子。”韦雅淡淡地道,“没让我干涉太史大人的事情。”
    史小翠只有闭嘴,苦笑着想有情爱纠葛的女人就是天敌。
    奶娘将孩子抱进屋喂奶,两个孩子吃得香甜,韦雅也跟了进去,坐在一边冷冷淡淡看着,眼神里,却闪着细微的羡慕。
    史小翠在窗前站了站,看她虽然表情淡漠,眼神却柔和,想来这位夫人视武帝如天,绝对不会违拗他的命令,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她命令护卫团团守好院子四面,又让熊小佳休息一下,自己向前院走去。
    雷元有事过来,正看见她的背影,远远喊了一声,“小翠,去哪?”
    史小翠没回头,只抬起手,对他挥了挥。
    这是雷元看到的,史小翠一生里最后一个动作。
    ……
    史小翠到了前院,护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寻找总督,于定亲自带领,从地道中灰头土脸地出来,满头是汗,眼神焦灼。
    史小翠远远地瞧着他,眼神有点古怪,不知是忧伤还是犹豫。
    倒是于定先看见了她,快步过来,行动间袍角拂动,衬着他长身玉立的身材,姿态颇有几分潇洒。史小翠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袭精绣云罗袍子,市面上少见且昂贵。
    于定翩翩少年,向来很注重打扮,最近尤其注重些,众人看习惯了,倒也并不奇怪。太史阑对待下属一向待遇丰厚,四季都让府中针线房给这些亲信做衣服,下发的衣服大家都穿不完,除了于定,其余人很少出去买衣服,也不太清楚于定那些衣服的行情。
    史小翠却是知道的。
    她和杨成两情相许,太史阑教育属下又属于开明开放类型,连带得二五营谈恋爱也很自如,她经常女扮男装去和杨成压马路,杨成家世豪贵,经常给她买些衣物首饰,史小翠拿多了,难免不好意思,她自己不擅女工,便也想买给他精致成衣,有次看见于定一件淡绿色生丝袍子极好,觉得杨成穿着定然也不逊色,便上街在成衣铺子里寻找,果然寻着颜色不同质地一样的,她欢欢喜喜一问价,结果惊得嘴半天合不拢。
    自此之后心底便存了一个疑问:虽然大家月例很高,但负担这样豪奢的衣物还是显得吃力,何况于定的衣服三天两头的换,件件都是好质地。虽说于定家世据说也不错,但他只是一个远支庶子,似乎家族也不会支付他如此昂贵的支出。
    “前院找不到大人!”于定满面焦灼地站在她面前,“小翠,后院找过没?密道就一条,院子就这么大,大人跑哪去了!”
    “后院也没有。”史小翠盯着他的眼睛。
    “那怎么回事?”于定皱着眉,“明明没有路了呀。”他想了想道:“小翠,你是唯一熟悉密道全程的人,你想一想,是不是还有什么岔道可以让人出去的?”
    “不用找了。”史小翠道,“我刚接到大人密令,她已经出府,稍后要返回后院。”
    “那好,”于定舒一口气,“我去前院接应她。”
    “不用了。”史小翠道,“后门有处机关,打开了直通后院总督的院子,可以避人耳目。现在外头全是东堂刺客,可不能被他们发现了。”
    “那好。”于定道,“可需要我派人去后院接应?”
    史小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史大哥说哪里话?咱们前后院职司分明,自然不好劳动于大哥的。”
    “是我心急给忘记了。”于定歉然道,“都是今日变故太多,又忧心大人,失了分寸。”
    “于大哥不必上心,咱们都是跟随大人一起血里火里过来的,大人心里,待谁都一样重。”史小翠道,“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是极。”于定望着她,温和一笑,“既然大人马上要回来,我也便放心了。你赶紧去后院迎接大人,不要让东堂刺客再混进来了。”
    史小翠点点头,告辞离去,于定看着她的背影入了垂花门,往内院去了。又等了一等,确定四周没人,忽然跃上院墙,借着墙外一株树的遮掩,眯眼对里头望。
    随即他皱起了眉——史小翠不过刚走,通往内院的道路一览无余,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正疑惑着,他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响,随即听见史小翠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问:
    “于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
    邰世涛背着太史阑,站在总督府的院墙外,这里是一条后巷,行人稀少。
    刚才大厨房的后面,本就已经靠近了外墙,邰世涛背着太史阑从院子里出来时,没什么人发现。
    邰世涛站在巷子里思索,一炷香,半刻钟,往哪走最安全?
    他头一低,对上太史阑冷静乌黑的眸子,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不是寻找最安全的地方藏身,而是在这一炷香之内,迅速揭开身份,露面于静海城,让百姓自己将消息迅速传播,安定民心。
    这才是最节省时辰最高效的办法。
    可是问题是,总督府这一处府邸,位置太偏。当初海鲨为了将总督排斥在外,故意占据了城中心的位置,逼得总督府只能修建在城西,之后太史阑入主总督府,虽然有人提议她迁入内城,但她向来是个不肯浪费的,觉得丢弃这么大一座府邸再重建实在劳民伤财,所以现在,总督府离最近的民居还有里许,而那里也不过稀稀落落几户人家,类似贫民窟的地方。
    如果不能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公开露面,就达不到安定民心的效果,更不能令锦衣人有所顾忌,不敢出手。在一两个人面前出现,那些人抬手就会被东堂人给杀了。
    但是一炷香时辰,绝对不够赶到任何一处人烟稠密的地方!
    “有轰动八卦,就有人群……”太史阑忽然有气无力地道。
    邰世涛眼睛一亮——对啊,自己来不及过去,却可以让人过来!
    他脑海里迅速闪过这里的地形,四周的建筑,可以利用的各种信息,忽然道:“小倌馆!”
    与此同时太史阑也道:“小倌……”
    两人目光一触,又是火花一闪。
    附近其实还有一个人烟密集,人流量巨大,并且信息散布极快的地方,那就是,妓院!
    妓院无处不在,无论偏僻还是繁华;妓院无分男女,永远都有客人;妓院无论高级低级,各有各的资源。
    城西偏僻地带的妓院,面对的顾客自然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但这些人也是流动量最大,走街窜巷最多的。这些妓院,原本有人建议要清除,以免在总督府附近营业,有伤总督府尊严,太史阑却认为食色性也,这也是人之常情,固然这里下贱多罪恶,但强硬扼杀也会导致更多的问题滋生,就搁在了一边。
    因为总督府不管,又因为总督强硬铁腕,威震静海,所有开在总督府附近的妓院,反而少了很多流氓混混滋扰,也无人敢上门来收保护费,日子过得还比以前滋润,一来二去,这边民居少,但三流地下妓院倒越开越多,那个著名的坑倒了一群地头蛇的“十九楼”,就是在这附近。
    “姐姐,我们走。”邰世涛抱起太史阑,身影一闪,向前掠去。
    一炷香后,墙头上锦袍一闪,锦衣人立在风中,看了看四周略显荒凉的景色,唇角微微现出一抹微笑。
    “殿下,我们应该往哪里追?”他身后护卫在请示,“是往城中吗?此处前往城中有三条路……”
    “她来不及到闹市现身,”锦衣人微笑摇头,“她只能在这一炷香内,尽可能地把自己在某处出现的消息,散布开去,而且,越轰动越好,越多人看见越好,如此,也便达到了公开露面安定人心的效果。”
    “殿下高见。”护卫心悦诚服,却犹有疑惑,“那她会去哪里?”
    锦衣人负手闲闲看向前方,“除了妓院和小倌馆,还有什么地方,人流更多更杂呢?”他想了想,道,“小倌馆?”随即又摇摇头,“不,妓院。”
    ……
    十九楼今天下午,热闹得快要进入十八层地狱。
    先是来了一个少年公子,虽然衣着有点凌乱,似乎还沾着点血迹,但神情气质,迥然不同于常人,老鸨向来眼毒,一看那人进来,便笑迎了上去,“公子,你可来啦,兰香可等你很久了哟。”熟门熟路地打着招呼,一膀子就把人给拐了进来。
    那少年清秀的面容上便微微现出赧色,却是一闪即逝,随即神态如常,随手掏出一张银票,斜眼看着老鸨,“什么兰香菊香?听名字就俗不可耐!给我寻你们这的妖桃儿来!”
    老鸨的眼珠子定在银票面额上,闪了闪,立即笑得满脸粉簌簌地掉,“妖桃儿马上就来!就来!”
    城西这里虽然全是三流妓院,但也正因为三流,妓女们更放得开,拉得下面子,做得好功夫,泼辣、放浪、风骚、挑逗,和内城那些风雅妓院,头牌们如同大家小姐一般的端庄矜贵,截然不同的风格。因此一些口味比较重的富家子弟,也会偶尔来此,换换野路子,这少年的打扮出手虽然少见,倒也不算稀奇。
    老鸨急匆匆地去唤人,少年负手仰头,神情倨傲地看着屋顶,一脸生人勿近气质。他站在厅堂正中,楼上花阁的姑娘们便都挤到栏杆前,笑嘻嘻往下掷花儿,四面人流来来往往,都因此禁不住对这异类多瞧一眼。
    这异类自然是邰世涛。
    他奉姐命逛妓院,生平头一回,还要装老手,此刻满头满脸的花儿手帕,浓郁的脂粉气冲得他不断打喷嚏,一边还要装浪荡子,一边还得担心被他藏在外头树荫里的太史阑,不要被人发现,以及等下能否自己走过来。
    来来往往的姑娘们,对这俊秀英挺的少年十分感兴趣,时不时凑过来,“哥哥来玩呀”“弟弟好相貌”,还有个大胆的,直接挤上来对胸摸了一把,惊呼尖叫,“瞧不出来,公子爷好生结实!”顺势就倚进了邰世涛怀里。
    邰世涛直挺挺地站着,表情淡定,心中痛哭……
    本来太史阑打算亲自去小倌馆玩玩,总督大人逛男妓院,这个新闻更有冲击力,但是考虑到现今局势,总督大人需要一个正面形象来振作民心,只好牺牲邰世涛的色相。
    好在被摸了七八把,怀里滚进了三四个女人之后,一脸胭脂水粉红唇印的邰公子,终于等到了妖桃儿的接待,急不可耐地又扔下了一张银票,搂着妖桃儿匆匆进房了。
    他当众扔下的银票面额,令众人发出又妒又恨的惊叹,很多人都没心思玩了,开始纷纷猜测这一看就是雌儿的家伙,是个什么来头。
    “哪家公子哥吧?”
    “少来,咱这静海数得上的大家公子,谁没玩过女人?”
    “瞧那腰板直的,倒像是军人。”
    “或许是哪个武林世家子弟,看他走路的模样似乎会武功!”
    ……
    正议论着,忽然众人都心中一凛,只觉得门口一静,靠近门口的人转过头去,其余人直起身来。
    不知何时,门槛上已经多了一个黑衣女子,面容雪白,眼睛细长,正倚着门框,负手冷冷将里面瞧着。
    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觉得心中一突,好似脸上被锋利的刀锋刮过,肌肤竟似有生痛感。
    那女子静静立着,眼睛似看着所有人,又似根本没有看人,一字字道:“我的护卫长呢?”
    ……
    邰世涛拥着妖桃儿进了房间。
    按照原定计划,他一进房间,太史阑便走到门前,自称寻找护卫队长,然后发怒,然后他出来请罪,再带走太史阑。
    这是个很简单的计划,却很有效果——总督大人府上亲卫队长竟然偷偷出来嫖妓,被总督大人发现,性情刚烈的总督大人一怒之下,为整顿风气,亲自上门抓回触犯规矩者——足可以传到南齐朝廷的超级爆炸八卦。
    关于太史阑的不良于行,可以拿她最近害了脚疮来解释,正好也解释了为什么她这两天没有露面。
    这消息会传得很快,会有很多人证明,静海百姓会立即知道,总督大人她没离开静海,她不过是因为脚疮暂时不能行走,她还有心情去抓亲卫队长嫖娼,战局绝对没有想象得那么坏。
    这样就够了,一炷香,一城风动。
    邰世涛走在妖桃儿身后,盯住了她的后颈,马上他会劈昏她,把她搬到床上,做出点胡天胡地的样子。
    打昏她是因为他不愿和这样的女人有任何牵扯。
    他的手臂抬了起来。
    妖桃儿忽然一转身,身子鬼魅般一扭,避过了他的出手,同时脚下一勾,勾住了邰世涛的脚,狠狠一带。
    “砰。”万万没想到她有问题的邰世涛,摔倒在床上。
    他大惊,此刻自己出问题不要紧,但姐姐怎么办?身子一挺便要跃起,但已经迟了,身上一重,那女子已经骑了上来。
    一柄雪亮的小刀搁上他咽喉,头顶的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娇媚,森冷如雪,“邰将军,真想不到,你也会来这里。”
    ……
    “我的护卫长呢?”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呆了呆。一些脑筋比较快的人,已经开始琢磨。
    护卫长?本朝四品以上官员才能设成建制的护卫,并且拥有管理人员,现今静海城四品以上的官员不少,但是女的……只有一个!
    静海总督,援海元帅,独霸静海的……太史阑!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些人身子向后一仰,惊住了。其余人虽然想叱喝询问,但被太史阑气场所惊,也被这些人的神情所惊,也愣在那里,傻傻地瞧着门口的女子。
    太史阑微微皱眉,她无比虚弱,剧烈疼痛,周身的汗滚水般向下流,从树荫里走到这门口,不过几步路程,于她却似受到一场酷刑,如果不是强大的意志支撑,和那些灵药的作用,她现在早已倒下晕迷,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所以必须速战速决。
    “总督府护卫长。”她冷声道,“需要等后头军队赶上来,用军法来请你吗?”
    室内又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随即,惊呼声爆起。
    “总督府!”
    “天啊!总督!”
    “元帅大人!”
    呼声如潮,人们激动奔出,纷纷跪倒在地,砰砰磕头,连附近几家妓院,都听见这边喧腾的人声,派人来打听。
    就在这时,人影一闪,墙头上出现锦衣人。
    一炷香时辰到了。
    太史阑在门槛上冷然回首,给了锦衣人轻蔑的一瞥。
    第一局,她赢了。
    锦衣人只带了几个护卫,无论如何不能将这妓院里的所有人灭口,稍后这些人就会流入城市的脉络,将她在妓院出现的消息带给所有人。
    锦衣人在墙头抄着袖子,笑了笑。
    他毕竟不如太史阑邰世涛熟悉地形。虽然准确地猜到了太史阑最终选择的是妓院,甚至比两人思维转得还快,但这边妓院足足有十几家,他又不知道十九楼之前那件事名声大振,他自然是要先从大点的妓院寻起,而十九楼,却是妓院中规模较小的。
    而且刚才在那家妓院他也被绊了一下,一个大胸美貌女子贴在了他身上,他本来还有兴趣看看她的胸,忽然想起小蛋糕的小蛋糕,顿时觉得受到了轻薄,一下子拍死了那大胸。
    想起小蛋糕他总会略微失神,之后因为杀了人又被扯住,虽然他立即就甩脱了,但多少也耽搁了点。
    他并无失落,笑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急,就算太史阑赢了他第一局,可是也已经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他很想知道她还能怎么再逃往海上?那可是挺长的一截路。
    他的眼神充满兴趣。
    智慧又清醒的女子,棋逢对手的感觉,都很难得,有机会要多多欣赏。
    他忽然又想到小蛋糕,从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外头的女子都是智慧清醒的,而她是智慧迷糊的。
    ……
    太史阑在一地激动跪拜的人群中岿然不动,心中却微微焦急。
    世涛为什么还没出现?
    ……
    “邰将军,真想不到,你也会来这里。”
    头上的声音很冷,微带惊异。
    邰世涛浑身的冷汗出了,又干了,他趴在床上,瞬间已经平静下来。
    这世上没有绝境,有的只是因乱了阵脚而导致的错误决定。
    他想着姐姐曾说过的话,心慢慢静了下来,不去想此刻太史阑怎么办,只揣摩着这女子的语气。
    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异。
    他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潜伏在妓院的东堂细作!
    “我如何不能来这里?”邰世涛立即道,“还有,你这是对待盟友的态度?”
    “嗯?”妖桃儿微微一惊,狐疑地道,“你……”
    “你最好放开我。”邰世涛道,“我带来了少帅的重要军情,你做不了主,去给我找你的主子来。”
    咽喉上的刀紧了紧。
    “不可能。”妖桃儿说,“我不懂你说什么,我们可不认识你家少帅。”
    “那你还认识我?”邰世涛语气讥讽,“放开!耽误了事儿你承担得起?”
    妖桃儿神情狐疑,她并未接到上级指令,说和天纪少帅将要联系,但是邰世涛一口就报出她的细作身份,这个寻常人哪里知道?难道上头刚刚和纪家少帅达成协议?还没指令到下面来?
    “我不信你。”她慢慢道。
    “那行。”邰世涛语气讥讽,“你家主子现在不在静海城,倒是那位殿下却在,这事儿要传到他耳朵里……呵呵。”
    妖桃儿又是一惊——他竟然知道大殿下不在静海,知道三殿下正在此处!
    这是绝密,常人绝对不可能知道,这句话让她顿时收了疑虑,也收了刀,“啊,误会,真是对不住……”
    邰世涛支肘慢慢起身,忽然空着的手臂一甩,狠狠甩在妖桃儿的腰间。妖桃儿猝不及防,“啊”地一声,身子向后倒在床上,她昏迷时下意识出刀,邰世涛冷笑一声,反肘击在刀柄上,砰一声刀柄撞飞,击在床角,又是咔嚓一声,床板忽然翻开,妖桃儿骨碌碌滚了下去。
    邰世涛一怔——这床下有暗道?
    想想也不奇怪,做细作的人,狡兔三窟是常理。
    他忽然眉头一皱,抢到窗边,这里是二楼,后墙有窗,从窗缝里可以看见,隔壁妓院的屋顶上,高高低低站着几个人,已经将整个十九楼都监视在内,任何人从楼内出去,都会落入他们的视线。
    邰世涛认得这些人是东堂人,看样子,一炷香的功夫,东堂那位亲王已经追了来。
    此刻再从楼中出去,姐姐虚弱,身受重创,他还要保护姐姐,等于直接撞入对方的网中。
    邰世涛皱起眉,回身看了看床上。
    ……
    太史阑靠在门边,宽大袍子下,腿已经在发抖,若非强大意志力支撑,她早该晕过去。
    面前的人跪成一堆,她没有力气说话,他们便不敢起身,一群人用仰慕憧憬的目光看着她,有人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
    太史阑心里在苦笑,邰世涛还没出来,看样子计划出现了问题,而且世涛可能已经受制,否则他无论如何不会丢下他。
    现在留在这里,难道还要指望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来保护她?那位东堂殿下可不是好性子人。
    也罢,输就输,反正对方还要拿她作人质,一时也不会杀她,她只要熬过这几天的虚弱期,再想办法脱身便是。
    想定了,她转头,看了锦衣人一眼。
    锦衣人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十拿九稳的笑容。
    太史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在众人激动颤抖起身的那一刻,慢慢向外挪去。
    锦衣人向前一步。
    忽然二楼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随即有女子尖叫声响起,一条人影摇摇晃晃从一个房间里冲出来,撞在栏杆上,砰地一声,众人都抬头向上看,那人已经歪歪倒倒冲下来,看步态神情,也就是个醉汉。
    妓院里这种事是常事,众人也见怪不怪,只是觉得在总督大人莅临的这一重要时刻,居然出现醉汉闹事,着实很有点没面子。
    总督大人眼睛却亮了,她已经认出醉汉是邰世涛。
    邰世涛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冲下来,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影子,只听得见他乱七八糟的大叫:“啊,大人!属下罪该万死!属下不该听人唆使,流连花楼堵坊,这都是东哥教我做的!大人!元帅!您跟我去!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他乱七八糟嚷着,一阵风晃冲到太史阑面前,张臂一抱将她抱住,返身又冲回楼上。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团黑影卷过,转眼门槛上的总督大人就不见踪影,随即听见楼上重重的关门声,“砰!”
    楼下厅堂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
    总督大人亲自来抓流连青楼的亲卫队长,亲卫队长却又喝醉了,光天化日之下不怕死地把总督大人扛走了?
    八卦!
    无与伦比的巨大八卦!
    无与伦比的足可蜚声海内外的巨大八卦!
    一大群人立即爬起来,颠颠地冲出妓院,骑马坐车,赶着去炫耀吹嘘今日光辉机遇。还有一大群人不甘心,留在厅中等后续。
    人群在妓院外分流,妓院外本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此刻门口堵着,赶着出门的人绘声绘色一讲,顿时八卦迅速地传播开去。
    怕事的,害怕总督府马上有士兵到来的嫖客们,都纷纷离开,四通八达的巷子里,人潮流水般飞速散向城中各地,因为急着传播这一重要消息,人们都走得飞快。
    锦衣人在隔壁院子的廊檐下,静静看着那些人流,他的护卫凑近来,低声问:“殿下,我们要不要……”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好啊。”他道,“那就派你去吧。记得所有人全部追上,统统斩杀。不仅他们要杀,和他们擦肩的,打招呼的,点头的,说话的,卖东西给他们的……记得统统灭口。”
    护卫:“……”
    殿下又说反话了……
    锦衣人唇角微微弯起,并无挫败之色,反倒兴趣盎然。
    太史阑这招确实高,他确实没办法凭这几个人,将通过不同道路,散入整座城池的百姓灭口。
    与其冒险艰难地走远路进入内城露面,不如呆在原地放出一个爆炸性消息,不得不说,太史阑的脑子,当真好用。
    不过就算消息放出去了,她现在也走不了了,等他捉到她,她还是输。
    锦衣人悠悠闲闲地走过去,他已经看过了,这院子没后门,屋顶上他的随身护卫也在守着,他们跑不掉的。
    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楼上邰世涛一声大喊:“啊!东哥来了!就是他教我进赌场玩花楼的,东哥!东哥!再借我点银子使使!我把你要的消息卖给你……”
    锦衣人抬头望去,邰世涛的身影在栏杆前一闪,又进了屋内。
    他唇角掠出一抹鄙薄的笑——困兽犹斗。
    他正要进门,却有人拦住了他。
    “大爷。”这家妓院的龟公,拎着个大茶壶,笑眯眯挡住了他的去路,“要姑娘陪吗?兰香菊香还是海棠花?要不试试院子里新来的嫩草儿,水盈盈白生生,细条条羞怯怯,真真一条好嫩草儿呢……”
    一大群浓妆艳抹的妓女们,跟在龟公身后,娇笑着涌来,将他团团围住。
    “公子,奴家等你好久了……”脂粉簌簌掉的兰香,粘在他身上。
    “公子别这么急色嘛……”一笑大嘴如血口的菊香,笑眯眯来抓他的手,试图塞进她深邃的沟。
    “公子,好久不见奴家,你想我么……”海棠花儿吃吃笑着想捏他的胸。
    “公子……我瞧瞧可宝刀出鞘……”细条条羞怯怯的新人嫩草儿,羞怯怯地去摸他的裆……
    他被一群三流妓女堵在门口,所有人都在笑,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不合规矩,然而那笑意里又暗暗含着鄙薄和敌意的光。老鸨笑得有点苦,却也没上来呵斥姑娘们。
    他挑挑眉,看看那些玉臂红唇,浓脂蛇腰,忽然也笑了。
    太史阑当真好威望,在妓院里也如此好威望!护卫们护着她,妓女们也护着她!
    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由来清官和这些黑暗职业水火不容,能和黑暗职业处好关系的都是贪官,太史阑是清官还是贪官?从她得百姓爱戴上讲,必然是个耿介的清官;但婊子们也爱她,这又令她充满贪官的气质。
    他觉得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仅次于小蛋糕的有意思。
    嫩草儿的纤纤玉手已经快要撩开他的袍子,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小蛋糕如果听见这事儿,笑得前仰后合的张狂开心样儿。
    怎么能让她如此开心呢……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0:12
     第六十六章 人间温暖
     更新时间:2013-12-5 9:40:36 本章字数:11137

    怎么能让她如此开心呢……
    他叹了口气……真是的,他不喜欢杀人,但每次到最后,他杀人都最多。
    主要这世上,烦人和凡人太多了。
    他垂头,对嫩草儿笑了笑。
    嫩草儿眼睛忽然睁大,乌黑的瞳仁里,满是那一个令人惊艳失神的,清逸又光艳的笑容。
    她的一生的最后印象,也定格在那言语难述的美里,像夜晚来临前最后一抹晚霞,光散云收之前,灿烂无边。
    然后她就倒了下去,眼睛犹自睁大。
    厅堂里静了一瞬,随即惨叫声暴起,“杀人啦!”
    唰一下,妓女们仓皇地四散逃开,落下几双红绣鞋,他面前一条笔直的路,清清爽爽。
    他满意地点点头,看也不看地下的尸身,举步上了二楼,在那间房间门前停下,还斯文优雅地敲了门。
    当然,他不会等人开门的,远远站在门外,他用衣袖拂开了门。
    门一推就开,并没有拴上门闩,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墙后也没有人等着抽冷子给他一刀。
    房内没有人。
    锦衣人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在室内扫了一遍,这是头牌的房间,相对显得布置精美点,但主要也就是大床,桌几,梳妆台盆架等物。桌上有酒壶酒杯,这是妓女房间必备的东西,用来助兴。现在其中一只酒杯被摔碎在酒廊上,房间地上泼着一滩酒,整个房间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他看看酒壶,确定这酒壶的大部分量都在地上,少掉的那些根本不够喝醉人。
    护卫们在房内快速地找了一遍,当然一无所获,他的眼睛却只盯在床上,道:“机关。”
    看出了机关在哪,却打不开,机关被人从里面卡住了。
    “妓女屋内居然有地道……”锦衣人喃喃四望,唇角笑意颇有兴味,“这地道,该通往哪里呢?”
    ……
    “于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平平静静的熟悉嗓音传来,于定浑身一颤,随即便回首,笑道:“小翠,你怎么回来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条黑影往内院去了,怕又是东堂刺客,所以上墙想看个究竟。”
    他跳下墙,对史小翠笑,笑容坦荡干净。
    史小翠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似乎也想笑一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眼神越来越悲伤低落。
    “于大哥……”她低低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你忘记我们一路走来的情分了吗?”
    于定脸色一变,皱眉道:“小翠,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史小翠轻轻地道,“你懂我说什么,你懂今日发生了什么,你懂大人遭遇了什么,你懂你做了什么。”
    于定沉默,半晌道:“我做了什么?”
    “你放松了前院的护卫戒备,你在后院起火的初期带人去救火,导致前院空虚,正好让东堂的人趁虚而入,你指示了东堂刺客议事厅下是地道所在,所以他们集中攻打议事厅。”
    于定沉默。
    “你还犯了个最要紧的错误。”史小翠冷冷道,“大人在底下生产时,让人扮成她,坐进轿子,由我护送着进入内院。”
    “出事了么?”于定道,“轿子没有受到袭击,是吧?如果真有内奸,为什么不袭击那轿子?”
    “是啊,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认为是我自己多想了。如果真有内奸,必定以为那轿子里就是大人,自然要通报东堂刺客来攻击。但我们平安无事地进入后院,所以当时我放心了。”
    “那又是什么让你再次怀疑了呢?”于定的语气倒平静了下来。
    “因为你。”史小翠抬起眼睛盯着他,“轿子抬进后院,你不知道轿子里不是大人,那么你该认为大人一直在后院生产,你为什么还要在前院找大人?”
    于定一震。
    “因为你其实知道轿子里不是大人,因为东堂刺客告诉你大人还在议事厅下面,是吗?”
    于定沉默半晌,苦笑长吁出一口气,“原来破绽在这里……”
    “不,你还有很多破绽。”史小翠神情悲伤,“你其实早就变了,只是她们忙于军务,不是天天回来,没有注意到。雷元又是男人,心思没那么细。只有我一直掌管内院事务,和你天天接触,我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变化。”
    于定垂下了头。
    “于大哥……”史小翠低低地道,“我们曾经一起在总督面前发过誓,我们曾经无数次并肩作战,我们跟着总督,从最艰难的日子一路走过,到得今天已经苦尽甘来,获得他人所难以获得的成就。我们得总督厚待,从官职到俸禄,乃至生活,无一不被她照顾妥帖。她以兄弟姐妹视我等,你……你如何能这样对她?”
    于定肩膀颤了颤,依旧一言不发。
    “我想不通……我完全想不通……我早早怀疑,却不敢相信……”史小翠茫然地道,“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谁不清楚?她待人恩重,却又赏罚分明,不是薄待属下的人,也不是任人爬上头的软柿子。她这样的主子,没有人愿意背叛也没有人敢背叛。她一直很自信,我也很自信,因为我们和大人之间,还有一层知遇之恩。我们现在,最低的也是一个校尉,日后跟随大人转战海上,人人前途无量,谁都看得见的光明未来,为什么你要放弃……”
    她忽然住了口,因为她看见,有两滴水珠,从于定垂下的鬓发间落了下来,砸在泥地上,砸出两个小小的土坑。
    她微有震动。男儿有泪不轻弹,于定,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随即她听见于定哽咽的声音。
    “是……我……我根本不想放弃……小翠……我们和大人生死相随,在最初没有背叛她……怎么会在现在,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我……我……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伸手去怀里摸索。
    史小翠心情激荡,于她自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队伍中有任何背叛的兄弟,那于她是割心之痛,于总督又何尝不是?眼看于定声音惨切,那泪水,正滴落在她靴尖,她的心瞬间也燃起了希望。
    他有难言之隐,他愿意坦诚,还有希望……
    她上前一步,于定此时正抬起手,手中黑黝黝什么东西,平平一块,史小翠更无怀疑,又上前一步。
    “嚓”一声微响,于定手中黑色平板的尖端,忽然弹出一截雪白的刀刃,于定闪电般向前一刺,刀刃刺入了史小翠的腹中。
    ……
    妓女屋子里的地道,该通向哪里?
    邰世涛抱着太史阑,在简陋的地道里行走,太史阑身上,已经换上了妖桃儿的衣服。
    她自己先前换上的宽大黑袍,邰世涛觉得显眼,自作主张给她换了衣服。
    太史阑已经再次晕迷过去,邰世涛轻轻抱着她,走不多远就看见隐隐的光亮,出口已经到了。
    他皱了皱眉,虽然已经猜到,这种地道不会太远太复杂,可这距离也太近了些,看样子还是在这一片妓院群中。
    这边的出口是一模一样的设计,他先耳朵贴在地道口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小心地打开地道门,探头对外望了望。
    还是一个房间,比刚才妖桃儿的房间简陋得多,不过房间里没人。
    邰世涛放了心,将太史阑抱出来,这地道出口也是床上,翻过来就是床板。
    邰世涛将太史阑放在床上,一时却做了难。
    他知道该立即带太史阑走,可是此刻的太史阑已经是强弩之末,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发青,脉搏不仔细摸几乎都感觉不到。
    太史阑此刻是一生里最艰难的时刻,生死的重大关口,如果不是她事先血肉骨骼和内腑被圣甲虫长期淘洗,又一直锻炼身体,补养不休,身体底子超常的好,她所经历的一切,早已要了她的命。
    最可怕的术后感染,她竟然没有发生,还能挣扎着坚持到现在,但再经历任何细微的折腾,她的命就再也保不住。
    邰世涛只犹豫了一霎,便将她放在床上,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被子破旧,不过洗得很干净,被头还有补丁,不过是用同色的布补的,阵脚细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应该是一位细致勤劳的贫家女的房间。不过邰世涛走到窗前,隐约听见底下笑闹声浪,似乎这里还是一处妓院。
    妓院的姑娘,很少有这么寒酸的,何况房间里没有妆台,没有脂粉头油,没有任何显示女子身份的东西,倒像个男人的房间。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正冲着房间来,邰世涛转目四顾,发现这房间四壁空空,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得翻身上床,睡在太史阑里边,用被子盖住自己。
    好在妓院的床向来宽大,睡了两个人也不过占了里面一部分,邰世涛蒙在被子里,被太史阑的身子挤着,但此时也来不及将她向外挪,只得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身边的躯体,柔软微热,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紧紧挨着,隔着薄薄的绸裤,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异常弹性,像一幅绷紧的丝绸,乍一看光滑柔软,手指抚上去却要被弹开。
    他的手指颤了颤,一霎间羞愧于自己的联想,如果不是不敢动,便恨不得先抽自己一耳光。
    他放缓呼吸,守住灵台,尽量忽视身边的躯体,不去想此刻是他靠近她最近的距离,只专心地听外头的动静。
    有步声进来,有点慢,却很稳,频率非常一致。
    那人关上门,上了闩,走到桌边,取火点蜡烛,邰世涛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他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此时他才想起,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而太史阑,没进食的时间比他还长,虽然她服用的药有固本培元,维持精力的效果,终究不抵食物的作用。
    这让他再次心急起来,盘算着等这家伙过来,就打昏他去找吃的。
    那人似乎在桌上放下什么东西,有食物的香气传来,邰世涛的眼睛亮了。但随即他身子一紧——那人走向床边。
    这让他眯起了眼睛。正常人拿了食物进来就应该是吃晚饭,没有吃却走向床边……他发现了?
    能这么快发现,十有八九也是高手。但是这人步声平稳却沉重,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他有点后悔自己躲到了最里面,无法立即出手,只有等对方上床或者坐在床边,才能一举将其制服,想到这会让那人睡在太史阑身边,哪怕只有短暂的时辰,他心中也依旧不快。
    那人却在离床边一步的地方停住了,他呼吸清清浅浅,一动不动,似乎在聆听什么。
    邰世涛暗暗心惊,绷紧了身体,握住了刀。随即他听见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道:“你来了。”
    “……?”
    “又受伤了?”那人声音里有怜惜的味道,鼻子似乎嗅了嗅,“我闻见有血腥气。”
    邰世涛这才恍然为什么露馅,太史阑在昏迷中,不能控制呼吸,重伤虚弱者呼吸不稳,另外她伤口未愈,虽然重重包扎,但自然还是有血腥气。
    这个人的听力和嗅觉,都很灵敏。
    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那人道:“你……”
    邰世涛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一怔,身子一僵,邰世涛一抬头,正看见那人面容。
    很瘦,微微苍白,一双眼睛显得很大,目光直直地投在墙壁上,没有焦距,也没有情绪。
    邰世涛忽然明白……他是瞎子!
    “桃儿……”那人僵硬在那里,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声音反而更柔软,“你放松些……是我……是我……”
    他声音着实好听,丝绸般的质感,却又微微带点清冷,让人想起白雪地上,柔柔覆下淡绿色的锦缎,逶迤了一地,优美而舒适。
    听见这样的声音,再绷紧的人,心情也会自然放松。
    面前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邰世涛一时有些失措,他可以毫不犹豫杀死任何敌人,却难以对这样苍白瘦弱,却一眼能看出善良的无辜男子下手。
    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搭上邰世涛的手背,做了个拉开的动作。
    太史阑的手。
    不知何时她已经醒了,有点疲倦地注视着两人,对邰世涛做了个“放开”的口型。
    邰世涛松开手,那男子展颜一笑,俯下身,摸了摸太史阑的头,“嗯,别怕,到我这里就没事了。”
    他抚摸到太史阑的头发时,太史阑身子一紧,邰世涛浑身一僵,再次抓紧了刀,那男子手似乎也顿了顿。
    但那一顿极其短暂,随即他便起身,道:“饿了吧?正好我还没吃晚饭,一起吃。”说完便将桌上的托盘拿来,放在床上。
    他的动作很平稳,在这简单的房间里行走自如,看样子已经瞎了很久。
    托盘里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碗淡薄得几乎照出人影的蛋花汤,一碗饭,饭还是糙米,那男子声音里饱含歉意,“你受伤了吧?该吃点肉的……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来……”
    他欲待起身,太史阑伸手拉住了他,轻轻道:“这样就很好。”
    她声音嘶哑,听得邰世涛心中一酸,又不放心地抬眼看那男子,怕他因为声音不同而怀疑,那男子脸上却一片平静,嗯了一声道:“你吃着。”
    邰世涛看看那点饭菜,也只够一人吃的,这少年今晚要饿肚子了。但此时太史阑身体重要,也就轻轻端过碗,正要扶太史阑起来吃一点,那少年已经将太史阑扶抱了起来,拿了床头一床被子垫着,道:“这样舒服些。”
    他看起来是个很会照顾人的,烛光里眉眼温柔,虽然贫穷而静默,甚至身有残疾,却自然有种令人安心且信任的力量。
    此时走廊外有人经过,一个少年娇滴滴地道:“华四爷好久没来了,一定是被哪个野女人勾去了魂儿,忘了我了……”随即一个粗豪的声音大笑道,“我的小粉团儿,我怎么舍得下你,这不是家里那个丑婆娘管得紧嘛……”隔窗的灯火,照见两人扭扭缠缠地离去。
    邰世涛恍然大悟,这里竟然是一个小倌馆。他从妓院里逃了出来,逃到了小倌馆。
    邰世涛想到这是小倌的床,顿时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低眼看太史阑,她却很平静,好像早已猜到。
    那少年把饭菜递过来,邰世涛悄悄摘下自己领口的银纽扣,试了试。太史阑静静地瞧着,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
    按说在东堂细作妖桃儿对面等着接应她的,自然也应该是东堂的奸细,可眼前这个人实在不像,但邰世涛也不放松警惕。
    饭菜自然是无毒的,那少年先喂太史阑把汤喝了,太史阑现在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却不肯放弃,慢慢地咽着。
    邰世涛抿唇低头,他知道姐姐这是为了早日恢复,勉强自己吃东西,想着姐姐平日锦衣玉食,此刻却为了生存,不得不吃这种粗粝的食物,又是一阵心酸。
    那少年静静听着,忽然起身,道:“等我下。”就走了开去。
    邰世涛正在出神,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在跃下床阻拦之前,那少年已经飞快地开门走了出去,出门时还将门小心带好。
    邰世涛有些紧张,这时候这人出门,通风报信?
    “姐姐,我们走。”
    太史阑摇摇头,咽下一口之后她才道:“他没问题。”
    “可是……”邰世涛还是不放心。
    “此时再出去我会死,留下来可能死,在一定和可能之间,我选后者。”
    邰世涛沉默,望着跳跃的烛火下,苍白的太史阑,艰难地吞咽,眼圈慢慢红了。
    隐约楼下似乎有喝骂之声,又有上楼梯的蹬蹬之声,门开了,随风飘来一句话,“整日偷吃偷拿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关在了门外。
    那少年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快步过来,歉然道:“没有肉了……不过王大娘还留了一碗准备美容的米汤……我听说米汤也是养人的……”说完低头,十分歉意的模样。
    太史阑目光缓缓转过去,看见他手指红肿,膝盖上还有个脚印。
    米汤很烫,他可能是迅速舀出来或者抢过来的,以至于挨了人家一脚,泼出来的米汤又烫伤了手指。
    可是他此刻歉然地垂着眼,只为不能为她偷来肉吃而万分不安。
    太史阑和邰世涛心中都叹息一声,邰世涛想起那个狠辣的妖桃儿,真心觉得她不配得到这少年的关爱,听刚才那句骂,想必这样的事情他做过好几次,这种人是不会为自己偷食的,那就是为妖桃儿了。
    那少年扶着太史阑慢慢喝完米汤,邰世涛依旧抢在她喝汤之前试了试毒。
    米汤果然是养人的,一碗热热的米汤喝完,太史阑额上微微出了汗,气色也好了些。  “你也吃……”她把碗向那少年推了推,那少年只是微笑。
    太史阑又注视邰世涛,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吃,邰世涛摇摇头,这点食物,还是算了吧。
    随即三人都听见一声响亮的“咕噜”,从某人的肚子里发出来。
    太史阑怔了怔,邰世涛羞愧无伦地低下头,那少年一愣,对太史阑笑道:“吃着饭还在肚饿,你这回真是饿狠了。”说完端起碗,喂她吃。
    太史阑勉力接过碗,道:“我自己来……”那少年也不勉强,含笑坐在一边等待。
    太史阑吃了一点,便舀起满满一大勺,递到邰世涛嘴边。
    邰世涛脸更红了,慌忙转头要避开,太史阑眼睛一瞪,邰世涛就不敢再动,犹豫了一下,慢慢含下了那口饭。
    他不敢发出声音,一点一点慢慢咀嚼,粗糙的米饭此刻在口中,竟嚼出了淡淡的甜,淡淡的香,唇齿间研磨不尽的深长滋味,或者那都是浓浓的温情……他恍惚想起这似乎是姐姐第二次喂他食物,有点心酸,有点不安,更多的却是欢喜。
    享有独一份姐姐关爱的欢喜,只这浅浅一勺,出生入死也不过是淡去的光影,此刻台前只有他和她,一霎时光共享。
    太史阑又喂了他几勺,邰世涛便坚决不肯再吃,眼看那少年并没有再亲手喂太史阑,反而坐到一边,便轻轻捡起勺子,喂太史阑又吃了些,太史阑毕竟等于动过手术,喝了两碗汤已经是极限,摇头拒绝,邰世涛却也没有再吃,将剩下的轻轻放在床边。
    “你吃吧……”太史阑开口,声音也有歉意,“对不住……”
    她是为让人家吃剩饭道歉,那少年转头,对她一笑,道:“没事,我不饿。”
    他太瘦,乍一看不出色,然而此刻一笑,若星光乍亮,云破月来,春风花影……笑意从弯弯眼角蔓延,在弧度美好的唇边停留,温柔至醉人,连见惯美男子的太史阑,都看得呆了呆。
    此时两人才发现,这少年眉眼其实生得极好,只是营养不良,显得面黄肌瘦罢了。
    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他们的注视,有点不自在,微微抿了唇,将剩下的饭菜端起,一口口吃了。看得出他很饿,吃起来很认真,一点饭粒都不放过,却又不显得粗俗急迫,动作有种深入骨髓的优雅。
    两人都垂下眼,不想再观察他的举动。这少年一看就知道出身良好,却沦落至此。小倌馆很多这种出身的少年,早些年的朝廷犯官,常有发配至静海的,从属亲人会被转卖,多少人在最底层挣扎沦落,死去无声。
    太史阑就是在这一刻,忽然萌发了取缔犯官亲属发配娼妓业处罚的念头。
    饭菜很快吃完,一人份的饭食,等于三人共食,谁都没吃饱,但都觉得心中温暖充实。
    那少年将碗收起,吹熄灯火,走到床边,轻轻道:“我这边熄灯都很早……”
    他似乎是在解释,太史阑微微觉得有点不对劲,却也没有多想。
    少年很自然地上了床,睡在她身边,太史阑若无其事,邰世涛身子一僵,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太史阑已经捏住了他的大腿。只是她手上没力,那一捏与其说是捏,还不如说是摸。
    她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他敏感的区域……
    邰世涛顿时更加不敢动了——这么轻轻一摸,他忽然便血液沸腾,下腹灼热,然后……蒙古包悄然建起……
    邰世涛满脸通红,尴尬得一动不敢动,拼命用背心贴着冰冷的墙,试图浇灭某处不可控制的火焰,紧张得连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好在太史阑动弹不得,那少年隔得远,两人都没发现。
    三人同睡一床,却是三种心思,三个人的呼吸,轻轻重重交织在一起。
    少年忽然翻了个身,搂住了太史阑。
    这回太史阑身子一僵,邰世涛霍然从被中钻出来,正要出手,却听见黑暗里,那少年轻轻道:“桃儿,你今天是不是伤得太重?以前你都要抱着我才睡着的。”
    太史阑含糊地嗯了一声。那少年温柔地理着她的发丝,又道:“桃儿,我说过我不会问你是做什么的,也不会问你为什么经常搞成这样子,但我真的很担心你,你一次比一次狼狈……我怕你出事……”
    太史阑和邰世涛都怔了怔。
    原以为这少年应该也是东堂细作,后来看着又不像,便猜想是不是妖桃儿的情人,但如今听他口气,他其实对那女子一无所知,那女子也没打算告诉他任何事,却会在受伤后通过地道来到他这里,寻求的不是荫庇,而是一个怀抱。
    一个潜伏他国操持贱业的细作,一个小倌馆地位最为低下的小倌,平日里从无交集,只有当她出任务受伤,才会踉跄通过密道,躺上他的床。而他不问,不说,只在这样无数个黑暗的受伤的夜里彼此相拥,不涉暧昧,无关风月,以年轻的身躯互相取暖。
    或许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也永远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不问彼此出身,不求未来相许,他们活在人间的最底层,忍受世间最为苦难的生活,只有借彼此的微光,才能将心深处包围的黑暗照亮。
    只是贪恋彼此怀抱的那一霎温暖,暖这世间永无止尽的凄凉。
    邰世涛鼻子又酸了,转头痴痴瞧着斑驳的墙。
    太史阑却很坚定地,伸手抱住了那少年的肩头,这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生下他们到现在,她只来得及看一眼,而他们甚至没能喝上她一口奶。
    她隐约也觉得,自己不会有奶了,或许受创太重,或许先天限制,她的胸部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想到两个孩子将注定喝不到一口母奶,她心中就充满无尽的歉意。
    眼前的少年,他也从孩童时代过来,他也还是个孩子,他也曾在母亲的怀中被呵护,如今他沉在永恒的黑暗里,靠一个女奸细的怀抱来温暖。
    她忍不住想给他更多一点热量,哪怕只是短短一刻。
    怀中的少年声音轻轻,梦一般,“你今天的怀抱……有点不同……”随即他微笑,“我很喜欢。”
    太史阑不说话,也抚了抚他的发,他其实不比她小多少,可是如此脆弱,也如此坚强。
    “等下你就回去吧。”少年道,“先前外头出了点事,听说总督大人来了,可惜我不能亲眼看一看……”他有点怅然地笑着。
    太史阑听出了他语气的遗憾,“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最敬仰她的……”少年道,“女中英杰,德被静海。拜她所赐,小倌馆的日子好了许多,连带我也好受了许多。以前那些混混们过来,哥哥们都不愿意接待,都是我去……”他忽然住口,低下头去。
    太史阑没有动,手指慢慢抚过他顺滑的长发。
    他似乎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看样子即使在同为妓者的妖桃儿面前,他也自尊着,不愿提起那些接客卖笑的事。
    他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急促地道:“你……你受伤,不会是因为总督大人到来吧?你……你不会是去行刺总督大人吧?”
    太史阑微微惊异于他的敏锐,看样子妖桃儿虽然什么都没告诉他,但是这聪明的少年,已经猜出了一些,只是一直不点破罢了。
    他也许是怕点破了,从此便失去了夜晚的这个怀抱。这夜晚的托庇,看似是妖桃儿求助于他,可对他来说,却也是自尊的救赎,他因此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依旧被信任,被依赖,被需要。
    太史阑轻轻摇了摇头,那少年似乎想起什么,也沉默下来。
    三个人都安静着,太史阑和邰世涛都是累透了的人,在这天生令人安适的少年身边,都起了困意,太史阑闭上双眼,邰世涛也昏昏欲睡。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听见头顶上有风声!
    那风声并不响在近处,但就在这一片屋顶上,隐约有屋瓦擦动衣角的声音,似乎就在隔壁。
    邰世涛顿时明白,这是锦衣人已经找到了这里,正在挨门悄悄查看。
    这一片的大小妓院不少,地道到底通往哪里又毫无线索,只能一家家的查看,邰世涛原以为这家伙至少要大半夜才能找到这里,现在看来,这人也想到了地道不会太长,出口就在附近妓院的道理。
    东堂这位亲王一来,这四壁空空的房间便毫无遮蔽之处,必须得走,邰世涛轻轻坐起身来,去抱太史阑。
    但已经慢了一步,衣袂带风声已经到了头顶,现在出去,十有八九堵个正着。
    睡在最外边的少年也睁开了眼睛,忽然手伸过来,一把拉过了邰世涛。
    邰世涛一怔,低头看胸前的手——他知道他在床里?
    他一直都知道?
    少年对他的方向笑了笑,他的笑容天生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邰世涛抓着刀的手缓缓放下。
    少年拽着他,把他往身前拉,用口型道:“上来……上来……”
    邰世涛的脸唰一下暴红。
    他明白对方是要做什么了,脑子里顿时昏乱一片,内心直觉抗拒,但低头看看半晕迷状态,根本不能再折腾的太史阑,终于爬过太史阑的身子,轻轻覆上了少年的身躯。
    他虽然压在那少年身上,却努力收腹撑臂,整个身子都悬浮着,这样虽然费力气,总比真压要好。
    少年却道:“脱掉,脱掉上衣……”
    邰世涛心里明白对方肯定要过来看的,这样衣冠整齐压着也没用,咬咬牙开始脱衣服,脱了上衣,露出精赤健壮的上身,少年肌肤光滑,呈现淡淡的小麦色,月光下线条紧致。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0:23
     第六十七章 拿铁传讯
     更新时间:2013-12-6 8:33:21 本章字数:11014

    那盲人少年也开始脱衣服,他很瘦,前胸背后都有些斑驳的白痕,邰世涛不想看他,眼神却不由自主落在那些白痕上,认出那是鞭痕,有新有旧,经年日久。
    他心中掠过淡淡的怜惜。
    邰世涛看着少年悉悉索索脱衣服,很担心他要求自己连裤子也脱了,还好对方没有,只是将原本放下的帐子撩开一半,露出两人的上半身,下半身掩在垂下的帐子后,一眼看去,会给人两人都没穿衣服的错觉。
    他又迅速指了指太史阑,邰世涛明白太史阑现在还放在床里很容易被发现,这少年只有一床薄被,根本遮不了许多,唯一的办法是用被子裹了放在脚头,好在床宽大,脚头有帐子完全能遮住。
    只是邰世涛对姐姐爱慕崇拜,拿她当心中的神,怎么做得到将她放在自己脚头?如果不是太史阑现在晕迷着,他连这假戏都没法做到。
    少年看他不动,急起来,自己起身去挪太史阑,邰世涛怕他碰到太史阑伤口,只好帮着把太史阑横放在脚头,好在她一直都没醒。
    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然一阵风声近前,那少年脸色一变,一把伸手拉下邰世涛。
    “砰。”一声,两人胸膛相撞,邰世涛被那少年精瘦突出的胸骨咯得胸前剧痛。耳边闻到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非花非草,令人觉得干净,他下意识要挣开,少年却已经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背。
    “好哥哥……”他低吟着,“你……你轻些……”
    他原本声音悦耳,但听起来庄重,没想到此刻暗夜黑沉之中,这般轻轻呻吟,忽然便娇媚旖旎,风情销魂,仅仅几声低哼,便听得人心中荡漾。
    他身子也在微微扭动,幅度不大,却尽显身躯柔软,乌黑的发从床沿流泻,一抹月光亮在雪白的额头。
    这安静时苍白瘦弱的少年,动情时却自有一番常人难及的风致。
    邰世涛偏过头,脸上腾腾烧起来,连身上肌肤都似烧红了,看上去倒真像情动的模样。
    他身躯僵硬,底下的少年不得不做水蛇缠绕之态,好让动作看起来更自然些。
    黑屋,月下,吱嘎作响的床,一对缠绵的美貌少年。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稍稍停留,然后去了。
    窗边有微微的起伏声,浅浅一顿,随即掠过。
    两人又等了等,随即同时松开手。邰世涛一低头,正看见少年大而茫然的眸子,一双唇饱满鲜嫩,花一般在眼前绽放。
    他火烫着一般赶紧松手,从少年身上翻滚下去,滚进床里一动不动,那模样便似被轮的处女。
    床尾忽然传出“嗤嗤”笑声,随即又是一声低嘶,似乎笑的人牵动了伤口。
    邰世涛一怔,脸又轰地红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姐姐你醒了……”他撞上太史阑目光,才惊觉自己上身没穿衣服,急忙抓起自己衣服挡在胸前,这回看起来像个即将被强的处女。
    太史阑抿着唇,压住笑,以免让邰世涛更尴尬,轻声道:“很好。”
    邰世涛不答,那少年只笑了笑。
    “但还不够……”太史阑慢慢地道,“还会……来的。”
    两人都一惊,随即也明白,对方搜过一遍不会放弃,对方也未必想不到会有伪装。
    可是外面有敌,里头四壁空空,怎么藏?
    太史阑闭着眼睛,手指点了点床板。邰世涛盯着床板看了一会,恍然大悟。
    他把想法和少年说了,少年点点头,有点犹豫地望了望太史阑的方向,“这样……她比较吃苦……”
    邰世涛垂下眼,道:“姐姐向来是不畏惧这些的。”
    “她很勇敢。”少年慢慢地道,“聪慧而镇定。”
    “是的。”邰世涛道,“等我们脱险,我们会重重谢你。”
    少年只笑了笑,道:“妖桃儿说过很多次,说等她成功了,发财了,给我赎身,买间大屋子,养我一辈子。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邰世涛愕然看他,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觉得这种生活也很好,难道他自甘下贱。
    “我知道她做不到。”少年轻轻地道,“但是我愿意陪她一起幻想,人沉浸在美好的幻想里的时候,总是欢喜的。我还知道如果她真的做到那些,那么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或者自己死去,或者伤害不该伤害的人……那样的代价换来的优渥生活,我想我无法享受。”
    邰世涛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少年轻轻道:“我也怕我真的拥有那样的生活后,再想起以前的我自己,会……会更加难以忍受。”
    床尾,太史阑忽然微微叹息。
    这世上所有若无其事的忍耐,背后都写满长久压抑的疼痛。
    两个少年说着话,手上却不停,邰世涛将自己一件里衣撕碎,连成长条绳索,随即将太史阑抱起,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和那少年一起,将床板翻开。
    这个地道做得简陋,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翻开床板下地道,所以此刻床板一翻,便现出下头的地面。
    两人将太史阑绑在翻过来的床板上,邰世涛握着太史阑的手,轻声道:“姐姐忍着点……”太史阑一抬眼,看见少年乌黑眸子里,满满的怜惜与……心疼。
    太史阑心中一跳,不动声色抽出手指,淡淡笑道,“你信你姐姐。”
    邰世涛听着最后微微加重的两字,心中一痛,急忙别过脸去,和那少年将床板翻下去。
    这样床上就没了人,太史阑在翻板的床下。这张床原本就不算床,只是个砖砌的墩子,装上了床板。这边贫苦人家买不起床榻,都是这样睡觉。
    两人刚刚把床板放好,门就被敲响,有人在门外道:“小哥,睡着了吗,给送夜宵来。”
    邰世涛这回很熟练地压上少年的身体,少年侧着头,迷迷蒙蒙地呢喃:“咦……今天怎么有夜宵……”
    对方却不待他回答,已经进了门,视门闩为无物。黑暗中两人只看见一个高壮的身影,手中是有托盘,托盘上却无食物。
    他快步行到床前,邰世涛拉住被子盖住下半身,探头怒道:“懂不懂规矩!哪有大半夜扰人好事的道理?滚出去!”
    那人在床前稍稍一停,床上一览无余,唯一一床被子盖在两人下半身,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是,是,是小人孟浪了。”那人致歉,语气却毫无歉意,随即快步出门。两人竖着耳朵听着,听见他在门口站了站,似乎和人低语了一句什么,随即脚步声过去。
    两人都舒了一口气。
    邰世涛赶紧爬下来,又翻回床板把太史阑抱上来,原以为太史阑被捆在底下,要更紧张虚弱些,谁知道抱上来一看,她居然又睡着了。
    邰世涛无比感叹佩服姐姐铁打的神经,少年也笑道:“令姐真是奇人。”
    太史阑稳稳地睡着,两次查看不会再有第三次,这些东堂人毕竟不是本地官府,行事限制很多。她心事已去,急需一场休整恢复的睡眠。
    之后果然安静了,那少年也十分疲惫,很快睡着。只有邰世涛不敢睡,果然很快,太史阑就开始发烧,高烧烧得她神智昏迷,嘴唇干裂,脸颊上两团不正常的红,邰世涛和那少年两人半夜下楼打来凉水,用毛巾敷了轮换给她降温,邰世涛又找出李扶舟赠的那些药给太史阑服下去,他知道重伤之后这种高烧极为危险,熬不过就是一条性命,整夜他握着太史阑的手,感觉着她火烫的温度和细微的抽搐,只觉得心如刀绞。
    “姐姐……姐姐……”他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喊,“你熬过了那么多的苦!你受过了那么大的罪!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没道理倒在这里!孩子们还在等你,国公还没看到孩子和你,你们还没成亲,静海还没胜利,陛下的天下还没安定……姐姐!太多的事情还没做!你不能让老天欺负了去!”
    从深夜到天明,他喊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史阑的烧就如退潮般,忽然退了去,出了一身淋漓的汗。淡红的晨光里,她面色依旧苍白,却已经不见昨夜深青的死色,疲惫而平静。邰世涛盯着她的睡颜,身子一软坐倒在床,一瞬间想笑,眼角却渗了泪,他默默伸手抹去泪水,想要喊醒在椅子中累极睡着的盲人少年,却发现喉咙疼痛如裂,呼喊一夜,竟至失声。
    但两人也没能休息,天一亮就有人敲门,砰砰砰十分凶狠,门外人喊:“起来!你这懒鬼!快起来!后院的柴不够了!水还没烧,你要害大家饿肚子吗!”
    少年赶紧坐起,匆匆穿衣,歉意地冲邰世涛微笑:“一不小心睡迟了……我得先去干活,等会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们带点热粥。”
    邰世涛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是带了钱的,掏出一张小额银票,道:“拿去买些吃的吧。”
    少年摸了摸银票,却摇摇头,道:“我们这里用不了银票……我也不能出门……”说完匆匆去了。
    邰世涛看着他瘦弱疲倦的背影,皱起眉头。出身大家的公子哥儿,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一两年内吃了很多苦,今日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更多的苦,永无止境,无人知晓。
    四面还静悄悄的,明显别的小倌都没起身,这少年却要去做粗活,想来他因为眼盲,在小倌馆中也是地位最低下的。
    一个时辰后这少年才回来,端回来热腾腾的粥,只是粥很薄,数得清米粒,一看就知道是人喝剩的锅底粥,少年脸上又是那种歉意的笑容,反而看得邰世涛更加心酸,不待他道歉便抢先道:“这种粥好,姐姐现在也只能喝这个。”
    他将太史阑扶起,喂她喝粥,太史阑喝了几口,便道:“够了。”邰世涛立即发急,道:“怎么可能够!姐姐你不用留给我,我会想办法自己弄吃的……”
    “你会离开我一步么?”太史阑淡淡道,“何况这位小哥,也一定没吃。”
    “啊不,我吃过了。”少年立即申明,但姐弟两人都一副你说白说的模样,将粥碗坚决地推了过来。
    少年咬着唇,站在当地,似乎为自己不能给他们提供温饱的食物而羞愧,脸上起了薄红,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地道:“公子把那银票给我吧,我……我去找人帮忙。”
    “可靠不?”邰世涛关心这个。
    “初清哥哥脾气坏些,计较些,人却是好心的,馆里也就他肯帮我了。”少年回眸一笑,“我不会和他说你们的,我只说我的一个客人赏我的,请他偷偷派人帮我买些东西。”
    他说完匆匆去了,过了一阵子回来,手中捧着些布,米和软糕点,少量银耳红枣等物,甚至还有一个小锅。他又从院子里偷偷捡了些树枝,关上门窗,就在屋内生了火,给太史阑煮粥,煮红枣银耳汤。邰世涛则用他拿回来的布给太史阑换药,换药时少年背对这边,屋中只有邰世涛的呼吸粗重——他不能面对那伤口,每次面对都惊心至痛彻心扉,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她坚持下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自己去平静面对。
    太史阑若无其事,她唯一的要求是伤口要紧紧包扎,当然每次看见自己的伤口她的心情其实还是有点郁卒的——容榕女工水准实在太差了。
    银耳红枣汤没有调料,这种地方卖的糕点自然也相对粗粝,太史阑却毫不计较,一点也不浪费地吃了,又让两人赶紧吃饱肚子。
    到了下午的时候,小倌馆开始上客,那少年却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步伐歪斜,脸色苍白,对上邰世涛疑问的目光,只笑笑道:“去帮厨房干活了。”
    邰世涛不信,干活能干成这样要死的模样?他关心太史阑安危,生怕这少年有什么不妥,还要追根究底,却被太史阑的眼色止住。
    邰世涛顺着太史阑眼光望去,才看见少年裤子上似乎有隐隐血迹。他脸色一白,住了口。
    太史阑垂下眼,心想自己吃的粥,喝的银耳汤,让这少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个什么初清哥哥,能那么快帮他买回东西,想必是这里的红牌。既然所有人都不帮他,这个红牌会帮,自然也要他有所回报。
    小倌馆的客人,有些难免有残暴的特殊嗜好,身份又不能得罪,想必红牌不愿意伺候的人,便由他代了。
    不过,只要她能活着出去,回到总督府,这孩子的苦日子,她会替他结束。所以她即使知道这些,吃粥喝汤也毫不犹豫,她必须尽快好起来,别人才有活路。
    吃喝完她就睡觉,也让邰世涛尽量休息,下午的时候她又发起了烧,两个男人忙碌了一下午,好在到晚上的时候,她退了烧,这让邰世涛松了口气。晚上三人挤在一床,各自安眠。第二夜也是安稳的,连邰世涛都休息了一阵。
    再次天亮的时候,太史阑睁开眼,道:“走吧。”
    邰世涛心中一震,走到窗边看看外面,没有看见人影。
    “他算定我会心急出海,所以第一晚查过这里没有后,便会在前往出海的路上堵截我。”太史阑道,“我偏偏多休息了一天一夜,双方已经错开。”
    “如果苏亚她们没死,我不必急在这一夜,如果她们已经死了……”太史阑抿抿唇,“我赶再急都没有用。”
    她语气平淡,邰世涛却听得心中一恸,忍不住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他看着她微微憔悴的脸,只是两天工夫,她就瘦了一圈,脸颊浅浅地陷了下去,倒显得眼睛大了不少,眼神却是疲倦的。
    伤及根本,却不得休息,甚至连初生的婴儿都只是匆匆一眼。
    邰世涛忽然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牺牲,忽然对龙椅上的皇帝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憎恨。
    若有一日他掌握军权,若有一日她遭遇鸟尽弓藏,他必以血相偿这薄凉皇朝。
    太史阑可不知道他心中瞬间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只疲惫地道:“孤身去黑水峪太危险,府里的护卫还是要想办法召唤的,不出去怎么留记号。”
    “好。”邰世涛抱起她。正考虑怎么出去,那少年走了出来。
    “我今天接到了一个采买任务。”他欢喜地道,“城内固定的那家送菜的,院主说价钱贵又不新鲜,他打听到这家的菜其实也就是在西城门外一个小农庄买的,转手到城里就贵一半,那农庄离我们这不远,院主让我们几个赶车去看看农庄,和庄主谈谈直接送菜的事情。”
    邰世涛眼睛一亮,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可是要如何不引人注意混进车内?
    “打昏他们。”太史阑干脆地道。
    少年惊得脸都白了,实在对太史阑简单粗暴的风格接受不能。
    “你不用再回这里了。”太史阑道,“不必顾忌他们的生死。”
    邰世涛深以为然,少年却有些犹豫,眼睛看着床板。
    他不留恋这小倌馆,却留恋那黑暗里的拥抱,和那个和他互相给予温暖的人。
    邰世涛低下头,妖桃儿已经死了,他不能留这样认出自己的细作活着。随即他抬头,道:“妖桃儿逃走了,我想,她回到了她的地方。”
    少年吁一口气,良久道,“这样也好。”
    他不再说话,转身下楼,邰世涛扶起太史阑,将她原先那件宽大黑袍给她罩上,两人慢慢走下去。
    此时正是楼中上客的时候,人来人往,都是嫖客,大家忙着寻欢,谁也没心情对别人多看一眼。
    一辆陈旧的马车停在后院,车上已经有了几个人,正不耐烦地骂那少年磨蹭。
    邰世涛直接扶着太史阑过去,先一步踏上车子,在那几个人反应过来之前,一顿狠辣的肘拳,“砰砰砰。”
    瞬间马车里两人倒下。车夫还未及回头,已经被窜出来的邰世涛顶住后心,他感觉到身后硬物尖利,顿时闭嘴,身子僵硬地坐着。
    “驾车!立即!”邰世涛等少年把太史阑扶上去,沉声命令。
    马鞭一甩,车子前行,这里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邰世涛掀开帘子看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车子驶出这片红灯区后,在一处隐蔽的拐角,邰世涛把车内两个人踢了下去,清理出一块地方,让太史阑躺了下去。
    城西向城外出,只能经过一个闹市区,是城西最大的集市,邰世涛低声问太史阑,“姐姐,我们怎么留下讯息?”
    太史阑没有说话,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头正在说本城前日的最大八卦,“护卫长被诱嫖赌,女总督亲自问责”“女总督光降妓院,护卫长酒醉掠主”,说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目瞪口呆。
    “啊,前天午后幸亏我去了十九楼啊!亲眼见到总督大人啊,亲眼!”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
    “啊?啊!啊……忘记了!”
    “果然你又胡吹大气了!还是别信你的好。”
    “哎哎你们不懂啊,你们真见了就知道了,总督大人往那一站,没人敢瞧她的脸,她整个人气势太逼人,大家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容貌……”
    “扯这么玄乎……”
    “真的真的,总督大人就是那种,她站在那里,人再多你第一眼都会看见,不用介绍你便知道她是谁,别人穿上她的袍子也扮不来她,怎么说呢,鲜明!那叫一个鲜明……”
    邰世涛微微一笑,是了,是这样的,以她的身份,在那样的地方表露身份,接受度可信度未必高,唯独姐姐,站那里就是最大的证明。
    窗外人群还在讨论那天的后续,疑问那个胆大包天的亲卫队长把总督抢走之后,怎么和总督双双不见了,立即有人道:“走了呗,人家大人物,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兴师动众的走,自然有一万种法子可以离开,哈,那个喝醉了的家伙,这下要倒霉了……”
    接着又有人舒出长气,道:“前几天谁传的谣言?什么总督大人弃城而逃?总督大人这不明明在城中?还有心抓护卫嫖妓,说明战事根本没那么要紧嘛,这下好了,我也不用犹豫是不是该去邻城避难了,拖家带口的,多费事。”
    众人一连声附和,都露出轻松之态,谁也不愿意出门避战乱,听见总督大人还在城中,都觉得有了主心骨。
    邰世涛听着,也觉得心下安慰。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隐约似有连绵的马蹄声,随即人群也出现混乱。老远的听见有人道:“总督府的人,过来巡查……哦,要去查城西妓院……”
    邰世涛和太史阑对视了一眼,邰世涛眼中有喜色,很明显这是流言已经传遍全城,总督府出人来寻找太史阑了。他看看太史阑,想问问她有何打算,一眼看见她脸色,不由一怔。
    太史阑并无喜色,眉头还在微微皱起。
    她觉得不对劲。
    这里离总督府并不远,虽说市井流言传入总督府的速度要慢些,但也不该这么慢,她原先估计昨天就该到的,到现在才来,这本身就不正常。
    换句话说,她心中对内奸的怀疑,此刻终于被证实。
    如果换成以前,苏亚花寻欢她们都在的时候,随便什么方法都可以传讯回去,但现在,她不敢随便尝试。
    内奸还没揪出来,府中的亲信就那么几个,只要有一个人有问题还没被其他人发觉,整个总督府都是危险的。
    “世涛,你去看看谁带队。”
    过了一会邰世涛回来,低声道:“姐姐,是雷元。”
    邰世涛微微有些焦灼,此刻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东堂刺客还没发现他们,总督府的人已经先到了,只要联系上,姐姐就安全无虞。如果放弃了……
    太史阑却在想另一个问题,如今她已经基本确定府中有内奸,那么两个孩子就处于危险之中,她还是得把这个内奸先引出来。
    她在回府中救孩子,和继续前赴黑水峪战场这两个选择中,犹豫了一刻。
    若在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奔赴战场,可如今,她有了连心连骨的血肉,她无法明知危险而不奔向他们身边。
    但太史阑思索一刻之后,终究还是决定,不回去。
    已经过去了两天,真有危险已经出事,她奔回去于事无补,现在她的身体无法保护孩子,还会让护卫不得不分神保护她,会分散保卫孩子的力量。
    她只身在外,才是对东堂人的最大诱惑,他们会丢下总督府,全力追捕她,如此,孩子的潜在危险也会小些,她如果能顺利到达黑水峪,扭转战局,自然能真正掌握主动权。
    后者才是最有效率最理智的做法。
    但走之前,先得让那内奸露出马脚。
    “世涛,”太史阑问他,“你有没有办法迅速联系到你的士兵?”
    “有,天纪军在城内有秘密小队,其实就是个斥侯营,专门用来侦查城内各类重要消息。我有他们的口令和联络方式。”邰世涛忽然眼睛一亮,“我让他们来保护姐姐……”
    “不能,”太史阑一口否决,“不可信,也太冒险。”
    “那姐姐你是要……”邰世涛猜测,“传信?”
    “嗯。”太史阑眯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而不能踏入的家门,想着近在咫尺而不能拥入怀中的孩子,心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愤恨。
    “联系上那些天纪斥候,传递一个消息给他们。”她低声道,“另外,在这附近留下一个信号。”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邰世涛听完,点头,“好。”
    ……
    一刻钟后,这辆马车拐了一个弯,到了一家草药堂前,车上的人下来买草药,不知道为什么,买草药的黑脸少年,和店掌柜吵了起来,店内的人都来排解,那少年怒道:“你这店号称草药第一,诸草齐全,为何我要的那种药却没有?”
    “公子息怒。”老掌柜皱眉道。“本店童叟无欺,在此地执业三十年,确实从无拿不出的草药。但您说的‘拿铁’这种草药,老夫确实从未听说过。”
    “那是你孤陋寡闻!如此还敢说什么诸草齐全?趁早把匾额卸下来才是!”邰世涛横眉竖目,怒拍案几。
    太史阑在车内闭目养神,嗯,拿铁,好名字。
    “公子,你口口声声这东西是边疆之物,形状特异,”老掌柜忍着怒气,“既然如此,你便画下来与老朽瞧瞧,也许此物在我等这里,另有称呼也未可知。”
    邰世涛等的就是这一句,“好!笔来!”
    小厮送上笔墨,邰世涛认认真真画了一个图案,老掌柜原本是冷笑等待的,看见那图案脸色一变,迅速将纸一抽,也不再看,收进怀里,道:“原来这此物!老朽明白了。公子,此物稍后为您寻来,未知应该送往何处?”
    “谁能画出这物,自然送给谁。”邰世涛一笑,随即又道,“另有几样药物,请老掌柜提供。”
    这回他要的是几样对外伤有极大作用的药物,虽然珍贵,倒也常见,其中还有一两样对产后妇人有用的药,都是太史阑刚才嘱咐他的。
    老掌柜脸色又一变,迅速将药备齐了送来,邰世涛收了,付了银子,转身便走。
    老掌柜站在门口,看那马车离开,随即步入后堂,将袖子里的纸抽出来又看了看,赶紧召来了亲信。
    “把这个送到总督府,送给史姑娘。”老掌柜道,“并将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她。记住,一定要面见史姑娘。”
    伙计的身影匆匆没入了人流中。掌柜转过身,心想自家少主的标记,只给了总督大人,另外史姑娘也能看懂,现在总督大人用这种方式传讯,莫非府中有什么变故?
    ……
    “总督府后院近日好生森严,里面有什么要紧人物?太史阑回来了?”
    “你明知道她没有回来。”
    “那么是什么人在里面?守院子的人都是高手,我们的人甚至无法接近。”
    “我不知道。”
    “……你现在在抗拒什么?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一刀是杀人,两刀也是杀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不是惺惺作态,而是后院确实已经全部封锁。总督府的护卫力量本来就很雄厚,规矩也大,前院的人不能管后院的事。你问我我也没办法。前几日出那事,是前院保护不力,已经有人怀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你更得帮我。否则你被发现了,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我连自己的朋友都……”声音似乎在微微哽咽。
    “得了,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这点事算什么?倒是你我,前路未卜,必须得再立功勋。上次劳而无功,大殿下得知消息已经发怒,三殿下去追捕太史阑,万一给他得手,大殿下一败涂地,我脑袋落地还是小事,你一番辛苦也就白搭了。”
    “那便白搭吧。”说话的人似乎有点意兴萧索,“我是一时糊涂油蒙了心!听了你的撺掇。总督回来,我不过一死而已,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死了,她们怎么办?”
    死一般的沉默,一片叶子,悠悠地从树顶打着旋儿落下来。
    半晌,有语声也如落叶般萧索疲倦,淡淡道:“后院的事,我也没办法,你不明白总督府的职司分明森严,随意探问迟早会露出马脚。我露出马脚,你们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总督并不在城西妓楼街,倒是今天我们接到一个消息,说有一批人,在城北赌坊街那里转悠,说是寻找一个逃婚的女子,这些人形容的形貌,竟然像是总督。我们这边已经派人去查问,据说这批找人的人,似乎是天纪的秘密斥候。”
    “天纪?难道他们先发现了太史阑的行踪?”
    “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想着在总督府守株待兔,等总督回来。总督未必会回来,前方战事不利,她几个亲信落海生死未卜,她肯定是奔向黑水峪了,你们不如去那里堵她!”
    “废话!去黑水峪的路那么多条,我怎么知道在哪条路上堵!”
    “你们三殿下不是智慧卓绝么?他应该知道。”
    “他知道我们才会倒霉!”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别装傻了。后院里一定是太史阑的贱种!我们听说她怀孕了,这两天她不在,定然是在生产。她的孩子在这里,她怎么会奔向黑水峪?世上有这种女人么?”
    “有,她就是。”
    “不可能!后院一定是她的孩子,所以防备才会那么森严!你帮我们去把孩子偷出来,只要事成,你放心,大殿下定会予你下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希望封侯拜相,大殿下就带你去东堂,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你想要人间富贵,大殿下就给你八辈子也用不完的财产。你想要扬眉吐气,大殿下就帮你把欺负你瞧不起你的家族都给灭了……只要你想得到,没有大殿下做不到!”
    “他能做到,可这事我做不到。情势所迫出卖朋友已经是我的极限,再残杀婴儿我也无脸苟活。我是无耻,但我尚未沦落为兽……我已经告诉了你那个消息,你还不赶紧去搜捕?不陪了,告辞。”
    “哎你——”
    ……
    叶落更急,他从树下转出来,脸色苍白而眼眸黝黑。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0:35
     第六十八章 处女座小甜甜
     更新时间:2013-12-7 9:23:03 本章字数:10799

    叶落更急,他从树下转出来,脸色苍白而眼眸黝黑。
    “于爷。”他的手下向他回报,“门口有个小伙计,说是万正草药堂的,有要事要寻史姑娘。”
    他微微出神,“去看看。”亲自去了正门前。
    小伙计坚持要面见史姑娘,有物传递。他温和地道:“史姑娘出府办事,这几天都不在,你可以转交给我,我会记得交给她。”
    伙计犹豫了半晌,眼看也不能交给别的人,只得将一个小小的锦囊交给了他,又道:“今日有位客人,来买草药,掌柜的让我把锦囊给的东西交给史姑娘。”
    他点点头,看着伙计离去,一个人走到廊檐下,慢慢打开锦囊,抽出了那张画了图形的纸。
    ……
    车马辘辘,向西城门而去。
    太史阑在车内躺着,想着史小翠应该已经看见了那纸条。
    所谓的草药形状,纸条上的图案,其实是杨成曾经给她的令牌上的图。
    凭借这个令牌,她可以使用杨家分布全国的所有势力和大部分金钱。这令牌是杨成在北严之战后,向她效忠时所献上。但太史阑一路青云直上,势力雄厚,根本用不着杨家的力量,令牌也就一直搁在她卧室里。
    她虽然没有把令牌带出来,却记得上面特别的图案,这也是杨家内部的家徽,杨家属下都认得,而史小翠,自然也认得。
    史小翠看见那图案,自然知道她曾出现在哪里,老掌柜会向史小翠提供他们这一行人的特征,史小翠就可以派人一路追下去。
    府中留下的人,她现在真正敢信的,就是小翠。
    她在等待着和史小翠接头,却不知道世事有时并不遂人愿。
    ……
    静海城门最近已经开始管制,这是她下的命令,不过是许出不许进,所以车子很顺利地出了城门。
    从静海城到黑水峪,车行最快也要一天路程,前往黑水峪的路口很多,不过到达黑水峪的最后一段路,却是唯一的必经之路。太史阑猜测,如果东堂的人没能在去路上拦截到她,就会在最后一段路设伏。
    这车是小倌馆用来运货的马车,自然比不上总督马车的宽敞舒适,那座位上的垫子油腻腻的,不知道多少人坐过,甚至还有一些可疑痕迹,整个车厢狭窄黑暗,隐约透着各种古怪气味,太史阑就好像没有感觉,静静地躺着。
    她恢复能力一向很强,现在已经算是渡过了危险期,只是身体无比虚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很困难,说到底,已经伤及元气,要完全恢复,必然需要一段漫长的过程。
    太史阑微微闭着眼睛,盘算着之后路应该怎么走,邰世涛坐在她身边,一边要照顾着她,一边还要分心监视赶车的车夫,忍不住轻叹一声,道:“国公的护卫如果这次在就好了。”
    太史阑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要误会容楚……他曾派来龙魂卫三次,被我送回去三次。”
    自从做了总督,她就不再接受容楚的护卫,上次听说他被刺,更是坚决拒绝了容楚的要求。说到底,她身边根本不缺护卫力量,她的随身护卫比容楚还多,这次之所以出事,步步被动,还是因为出了内奸。
    太史阑脸色微微暗了下来,这事儿梗在她心中,是一根刺。她知道必须要拔,但等待流血的滋味不好受。
    邰世涛也叹息一声,道:“国公如果知道您这样……”
    “不许让他知道。”太史阑答得简单而坚决,“否则以后不见你。”
    邰世涛这一刻忍不住再次对容楚又羡又嫉。
    “一个人受到伤害已经很痛苦,何必再拖一个人去痛?”太史阑淡淡道。
    邰世涛心一跳,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事儿当时他没注意,此刻回想却觉得不对劲。
    “姐姐……”他犹豫半晌,终于问,“您临产下地道的时候,当时容小姐扶着你,我觉得她的姿势有点……”
    “有点什么?”太史阑张开眼睛。
    邰世涛给她目光一逼,竟然开不了口,太史阑已经道:“容榕为我做了什么,你亲眼看到,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邰世涛低下头,心却揪成一团——刚才他并没有问出容榕要做什么,太史阑的回答却是警惕和反感的,这说明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太史阑静了静,最终叹息一声。
    “对孩子宽容些,年轻本身就是弱点。”她道,“十四五岁的天真孩子,受了打击,有什么一瞬间的恶念,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谁没年轻轻狂?谁无一霎恶念?除非天性恶劣,无可教化,否则不要以此判定他人的一生,不要就此断绝他人获得救赎的机会。我希望你学会换位思考,若你自己或你的孩子曾有一时糊涂的错误,你是不是也期待得到原谅?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既白?都这么咄咄逼人,路会越来越狭窄。有时候,撤开对他人的障碍,也是拓宽自己的道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你给出的态度,能决定别人的一生,要有自己的判断,要慎重。”
    邰世涛凛然受教,心中却五味杂陈,想着姐姐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强撑着长篇大论的教育,她的心思,还是这么明显。
    她想撮合他和容榕……邰世涛头垂得更低。
    太史阑喘了口气,又笑了笑,“我十六岁的时候,研究所有个混账总想粘着我,我嫌烦,曾经差点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当然我没推成,我出手了,又赶紧拉住了他。但那一霎,我是真想杀人的。”她撇撇嘴,“大姨妈来了,烦躁。”
    邰世涛忍不住一笑,握了握她的手,算是将这事揭过去了。太史阑瞧着他神色,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心中也暗叹世涛历练久了,城府越发的深。
    算了。她想,自己也算做了该做的,感情的事,过多干涉才叫愚蠢。让他们随缘吧。
    盲人少年一直坐在前方车夫身边,并没有进入车厢,但他听力极好,将车厢内姐弟的对话听得清楚,忍不住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太史阑一眼。
    “到哪里了?”邰世涛问。
    “正要问大爷……”车夫抖抖索索地道,“你们要到黑水峪去,有三条道,您看走哪条……”
    三条道,一条是官道,人来人往,走的人最多。一条是小路,要穿过好几个村庄,这条路最近。还有一条是山路,最险,但是很安静,走的人少,车夫很巧是黑水峪附近村子的人,所以三条道都知道。
    邰世涛回身看太史阑,他始终最信任太史阑的决定。
    太史阑微微闭目。按说应该走官道,东堂的人毕竟不是官府,不能设卡查找,在官道这样人流较大的地方,他们下手有顾忌。最不该走的是山道,僻静无人,地形狭窄,被人杀了都没人知道。穿过村庄那条路也不是好的选择,人越多,别人越方便隐藏对她下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她能这样考虑,那位亲王一定也能想得到。那么就应该于不可能中选可能,出其不意,但是话再说回来,这种于不可能中博可能的思路,对方还是能想得到……各种思路碰撞,本就是上位者智慧博弈中的一种。
    最后她道:“掷个骰子。”
    邰世涛,“……”
    也就真的掷骰子了,掷出来结果是走村庄那条路,太史阑毫不犹豫,“就那。”
    也没人违背她的命令,车夫一路往村庄去。
    太史阑唇角淡淡笑意——以为我会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想?我才不。走哪条道其实都有危险,那就随便,交给老天来决定。你就自个慢慢琢磨我心思去吧,想死你。
    ……
    锦衣人立在风中,望着那三条道的来路,喃喃道:“按说她应该选择官道,路宽人多我不好下手,最安全。山道最不可能,就她那情形,走山道我立刻就能杀了她,村庄也不合适,人多,我可以提前埋伏……”
    “那殿下,咱们走官道?”属下说。
    “咱们看得见的事情她看不见?”锦衣人冷嗤,“她是傻子?”
    “那咱们从不可能中寻可能……她走了最不可能的山道?”属下说。
    “你想得到她想不到?”锦衣人不屑,“她是傻子?”
    “那……那咱们还是走官道?”属下眼睛里在画圈圈。
    “难说。”锦衣人沉吟,“官道最应该走,其实也最不应该走,山道最不应该走,其实最应该走,但你说她最应该,照这人的逻辑却从来不按应该不应该来,或者该走村庄,两个最应该最不应该都不取,但这选择太中庸,也不符合她的性格……哎呀头有点痛……真舒服……”
    属下……晕了。
    ……
    走过一截什么都不长的荒草地,天快黑的时候,到了那个村庄,邰世涛问太史阑要不要穿村而过,趁夜赶路,太史阑道:“不必,休息。”
    邰世涛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她道:“顺便把那阴魂不散的家伙给解决了。”
    邰世涛怔怔望着太史阑,伸手去摸她额头,想看看她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太史阑眼光立即射过来,“干嘛?”
    邰世涛脸一红,连忙缩手,心中却有些难受。
    他知道姐姐如今对他已经有了不同,不是不好,而是有了男女之防。
    她……知道了吧?
    以前她不在意,满心姐弟之情,坦然接近,他便可以因此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小小窃喜。如今心思被捅破,他微微有些尴尬,忽然也没了勇气和她接近。
    这还是小事,他更怕姐姐误会他的心思,于他,虽然对她爱慕崇敬,却从未想过占有。如果姐姐因此排斥他……他低下头,将双手拢在膝中,忽觉心中寂寥。
    却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道:“去给我做事。”
    他膝盖一颤,再抬头眼神欣喜明朗,太史阑眼神坦荡,“去找一户人家借宿,找什么样的人家,你该明白。”
    邰世涛领命去了,太史阑又道:“让那孩子去。”
    她指的是那盲人少年,那少年性格温柔,一看就是纯善之人,很容易得人信任。
    邰世涛带着那少年走向村中,村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闭门,小窗里透出淡黄的灯光。
    邰世涛把所有房子都看了下,选了一座不太轩敞却很干净,今年刚刚苫过屋顶的房子去敲门。
    房屋最好的都是富户,这种人警惕性高,多半也精明,不会收留不明身份外来人,还容易通风报信。房屋太小不够人住。房屋太旧的多半懒,懒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依靠。只有中等家庭、房屋齐全、又时常修葺的家庭合适。经济中等的家庭一般最平和,房屋齐全说明人数不少,家中多半有老人在,老人心底慈和,容易收留外客,房屋新近修葺,干净整洁,说明这家人勤劳。一个完整、朴实、小康、勤劳的家庭,相对安全且好接近。
    更重要的是,这家人没有后院,后窗直对着村口,只要有人想进村,都能从他家窗口看见。
    那盲人少年去敲门,果然是一个老者应门,听盲人少年说家中姐姐病重,路过此地借宿,看看面前一个人身有残疾却彬彬有礼,一个人面貌清秀眼神清澈,车子帘子里传出浓浓的药味,顿觉同情,便道:“出门在外谁没难处,进来吧。”
    这果然是一大家子,老头夫妇,下面还有大儿子一家,二儿子一家,小儿子还没成亲,单独住一间。这一大家子不仅没分家,看起来还相处得很好,两个媳妇十分朴实,看见太史阑,赶紧上来帮忙搀着。
    农家的院子无法停进马车,但马车放在外面又太显眼,邰世涛有些为难,太史阑道:“问问这村有没有专门存放车马的地方。”
    邰世涛去问了,村东头有个马厩,不过没有马,只有一辆牛车作为公用,太史阑让他拿点碎银,请老头的大儿子把马车赶了过去,并且特意关照,将马车和牛车的车厢给换了,牛车还赶出去,在路上转了一圈,车轮上沾了些附近的草叶泥土。
    老头家里盛情邀请太史阑几人一起吃晚饭,邰世涛让盲人少年和车夫去吃,又说太史阑只能吃流质,当即借了锅,把带来的银耳煮了。结果半天火都没升起来,还是盲人少年动手,只是他不熟悉陌生地方的布置,做得磕磕绊绊,那家的大媳妇看了一阵子,终究忍不住,上前来将两人挤开,笑道:“这种事哪能让你们大男人做?去歇着吧,我来。”
    邰世涛哪里放心,坚执不肯,倚在门口的太史阑却道:“有劳大姐。”
    她选择这条路是随机的,她住在这家也是随机的,实在没有必要草木皆兵,不小心传出去还容易引人怀疑。
    邰世涛几人便去和这家子一起吃饭,饭桌上满满摆着煎饼,玉米糁,小鱼熬酱,腌咸鱼,葱花蛋饼。虽然没有肉,但已经算是不错的农家饭食。邰世涛夸了几句饭菜香,老头笑得眯起了眼,“托总督大人的福,把海鲨老爷子给赶走了,现在咱们的鱼税每年只交一次,一次还没有以前一季多,家家日子立马便显得宽裕很多,你瞧,我这屋顶漏了三年了,今年终于有点余钱,把屋子给修了。”
    一桌子的人顿时附和,连车夫都说了几句今年日子比往年好过,邰世涛听得眉飞色舞,与有荣焉,忍不住回头看太史阑,她正躺在这家唯一的躺椅上喝银耳汤,面无表情,灯光暗影落在她半边脸上,那脸瞬间瘦了许多,颧骨都似微微突出。
    邰世涛心中一酸,想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背后所付出的一切,有谁知道?
    正如百姓不知道她为了剿灭海鲨付出的代价,连她的夫君,都不知道她为了生下孩子拼出了半条命。
    邰世涛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匆匆扒了几口,便抱了太史阑去刚刚收拾出来的屋子,抱住她的时候,不经意蹭到她脖子肌肤,感觉滑滑的,他愣一愣,这才发觉太史阑在流汗。
    这天气已经是深秋,不可能会热,那就是虚汗。邰世涛这才想起,产妇十分虚弱,盗汗难免,只怕姐姐这样流汗已经有两天了。
    姐姐有洁癖,这样流汗,还得呆在那狭窄的车子里,她一定很难受……仿佛鬼使神差,他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下意识道:“姐姐,我帮你擦身吧。”
    说完才发觉不对,啊地一声,心惊肉跳地等待太史阑的白眼,却没等到她的回答,低头一看,太史阑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半昏迷状态,含含糊糊地答:“好……洗澡……”
    邰世涛呆了半晌,平白地心跳半天,转身找来这家看起来干净点的二媳妇,请她帮忙给太史阑擦个身,洗澡是不可能了,但汗流成这样,不稍微清理下人也很受罪。何况他隐约知道女人这时期应该还有淤血恶露,都需要有人帮忙处理。
    但他又不放心让别人和太史阑独处一室,只好自己站在窗外守着。那女子端了热水,拿了干净布巾,卷起太史阑袖子,解开领口,给她擦拭手臂,清洗脸和脖子,其余地方邰世涛怕她看见伤口,关照说不要动。
    房屋窄小,站在窗口离床前也不过转身的距离,他清晰地听着身后水声淅沥,蜡烛的光影打亮窗纸,倒映一点模糊的轮廓,隐约可以看见她被抬起的手臂,纤长如竹节。热水的热气氤氲着,他的心也似被慢慢泡软,在那片云雾般的热气里,人也变得恍惚,忍不住便要想到她清瘦的脸颊,绷紧的淡蜜色的肌肤,水珠从她的睫毛端滴落,顺着光洁晶莹的肌肤缓缓滑落,经过线条优美的下颌,笔直的颈项,滑入……
    他忽觉口干舌燥,赶紧摇了摇头,打断自己的联想,专心凝神注目着前方黑暗,随即他目光一跳。
    村口小路上,远远出现几骑快马,很快到了近前,看方向是冲这里来的。
    半夜三更,偏僻小村,出现这样的人就是异常。
    他绷紧了身子,注视着黑暗。
    ……
    几骑快马,踏破黑暗,当先的正是锦衣人。他身后只有几名自己的护卫,护卫们正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
    静海城在战事期间,太史阑下令从严管制,对于车马武器管控得非常紧,寻常人临时根本购买不到,锦衣人来静海是路过,顺便参合着好玩,他那个在此地有所布置的大哥,当然什么便利都不会提供给他,护卫们都以为,想必这追踪到黑水峪的远远一路,就要靠自己两条腿跑了,谁知道这位不过在城里转了转,很快就牵出了几匹马,还是一流好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不过护卫们也已经习惯主子的神奇,东堂这位亲王,从小就是个怪物。
    一行人在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脑子好用很幸福,脑子太好用也会不幸福,关于三条路的思考花费了太多时辰,锦衣人坚决不肯追错了回头,那是对他智慧的侮辱,他思索了半个时辰,最后选了村庄这条路。
    这条路怎么推断出来的,没人知道,如果太史阑知道,八成要说一声:处女座。
    “殿下。”一个护卫道,“这边有个小村,不过太史阑既然要逃亡,必然是不会投宿的,咱们向前去吧,前头有处必经之路,咱们正好可以早早地在那埋伏。”
    锦衣人马鞭轻轻地拍着马身,“不会投宿么……”
    他目光一转,道:“查看这个村子的马厩。”
    马厩很快找到,锦衣人站得远远地,看护卫在臭气冲天的马厩里转了一圈,出来回报:“主子,里头有两辆车,一辆马车一辆牛车,都很破旧。”
    “查看车轮。”
    “马车车轮下有一些草叶泥土,最近使用过。”
    “去把车轮榫子都给我敲松。”锦衣人在观察远处的房屋,马鞭绕在手指上,心不在焉地答。
    “是。”
    护卫过去做手脚,理所当然地把马车车厢的轮榫给敲松。
    “这女人真是胆大……”锦衣人微笑,“居然真的投宿了。嗯。她会住在哪家呢?”
    ……
    邰世涛眼看着这群人进了村,之后就看不到人影,此时太史阑又清醒过来,一醒就舒服地动了动脖子,觉得身上略微清爽了些。
    她听邰世涛说了对方追来的事,也不意外,道:“来得好快。一般人会以为我们肯定趁夜赶路,不会停留,但是这位殿下,他还是能猜着我的动向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甚至能猜出我们住在哪里……”
    话音未落,隔壁似乎有响动,隐约听见有人投宿之声,这些农家小院墙矮屋低,一点动静左邻右舍都清楚。
    “他们没猜准,住到隔壁了。”邰世涛放低声音。
    “没猜准么?故意麻痹我的吧?”太史阑冷笑一声,“不然这么巧,住到隔壁?”
    “那我们……”
    “按他那追求完美的性子,马上会先确认我们到底在不在这边,并且不会先打草惊蛇。”太史阑伸手从腰后摸出人间刺,递给邰世涛,“他会先想办法向这户人家打听,保不准还会驱使他们做一些事。你用这个,先清除这家子这段时间的记忆,我顺便也好做些准备。”
    她的人间刺一向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出来的时候顺手就拿了绑在腰后。
    邰世涛拿了人间刺,匆匆出去,老头夫妇已经睡下,他潜入屋子一人一刺,小儿子在堂屋编藤框,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顺手一扎,两对夫妻有点难办,最后他是让盲人少年在他们窗下失足,骗得男子出来查看,各自给他们背上来了一记,再掠入屋中,在妇人惊觉之前也给她们来了一记。
    全部招呼过,他又快速回去。太史阑坐在床上,递给他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腰带,看似平凡,但仔细一摸,却能感觉到上头有无数微微凸起。看尺寸应该是太史阑的腰带,只是她现在不能戴了。
    邰世涛隐约记得这是两人离开地道时,太史阑顺手拿走的。
    他把腰带拿在手中,心中微微一颤,仿佛依旧能触及她的体温……随即他便凝神端详这腰带质地,在手中比划了一下,最后折了一段柔韧的枝条,固定在面对窗子的墙上。
    太史阑赞赏地看着他,很庆幸世涛也足够聪明,省了她好多力气。那年那个发誓要保护她的半路弟弟,真的已经长成。
    这时隔院墙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扔过院墙了,随即隔壁有人扒着墙对这边喊:“王大爷,我靠墙的笊篱没放好,掉你那了,麻烦帮我递过来啊。”
    这边响起吭哧吭哧的咳嗽声,老头夫妇喊:“老幺,去捡一下!”
    西屋的门推开了,只穿了短衫的老幺走出来,捡起了笊篱,隔墙的人趴着,笑嘻嘻地道:“王小哥儿,今儿下晚好像听见你家很热闹,来客了?”
    王小幺抓抓头,懵懂地道:“啊?什么?没有啊。”
    他一抬头,隔着矮矮的,有些破败的墙,看见隔壁屋子廊檐下,似乎站着一个人,远远看去很高,那人站在暗影下,看不见眉目神情,只隐约一双眸子极亮,他忍不住多看一眼,正迎上那眸光,顿觉如被猛兽盯住,浑身一颤,油然生出恐惧来。
    那双眸子,似乎没有感情,却又似乎能看穿一切……
    邻居还在笑嘻嘻问他家中是否有客的事,他被那目光盯得紧张,那样的目光之下,谁也无心乱扯,他皱眉道:“没有就是没有。这事有什么好骗你的,你看咱家这么多年,谁撒过谎?”
    邻居便笑了,道:“你这小子。”顺手递给他一把瓜子,“今儿从城里捎回的话梅瓜子,稀罕着哩。吃着吧吃着吧,当我赔礼好啦。”王小幺才搔搔头,接了瓜子一路回去。
    这边邻居爬下墙头,那边廊下的锦衣人已经不见,那邻居汉子回到屋里,锦衣人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喝茶,笑看着他。
    “公子爷。”那汉子道,“您也听见了,王小幺说他家没来客。别的人家我不敢打包票,这王家却是出名的不说谎。他家老爷子性子直,王大小时候偷吃撒过一次谎,被王老汉吊起来打得险些断气。王小幺不会撒谎的。”
    “嗯。”锦衣人慢慢喝着护卫刚给他烹的茶,“他确实没说谎。”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里也起了疑惑。他说王小幺没说谎,自然不是因为这屋主打包票,而是在他目光下能说谎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哦,小蛋糕不算。
    既然没说谎,那就是人确实不在隔壁。这让他有点诧异,他的推断向来很少出错,眼瞧着隔壁这一户,是最适合太史阑投宿的一家,以太史阑的智慧,必然会选这样的住户……嗯,难道她伤重没有参与决策,是她的随从选择的?
    既然不在隔壁,那么他让这屋主送给隔壁王小幺的瓜子就没了用处,本地百姓朴实热情,家里若有客,必然会倾其所有招待,这稀罕零食自然会送给客人品尝。瓜子用一种特殊的药水一遍遍煮过,晒干,瓜子仁本身没毒,但瓜子内部有极淡的毒灰,剥开的时候,肉眼难见的毒灰散布到空气中,指缝里,鼻子里……很巧妙很风雅的下毒方式。
    他有点可惜那袋瓜子,觉得用来杀那几个贱民真是浪费,等下还是去偷回来好了。
    “不在隔壁。”他看看四周,这回已经找不出什么必选住处了,只能随机寻找,“那你们就分散寻找。无需动手,发现线索立即以我们的方式通知。”
    “是。”
    ……
    “咱们可以去抓小鱼了。”太史阑躺着,半闭着眼睛,懒懒地道。
    伤口很痛,她心情不好,眉头皱着,很想把那东堂的混账扒光了晾在那边院墙上。
    “不行,我不能离开你。”邰世涛第一次违拗她的意思。
    “不把这些喽啰先清除,咱们以后麻烦更大。”太史阑道,“他现在暂时被蒙蔽,不会过来,你放心。”
    邰世涛坚持不肯,太史阑无奈,只得道:“背着我,我们一起。”
    她想着史小翠到现在还没派护卫跟上来,导致她身边人手不够,心中不禁掠过一丝阴影。
    她这次这么被动,连总督府都不敢回,完全和那个内奸有关系,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清除掉这人。
    邰世涛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好将她负在背上,又怕弄痛她伤口,便请那盲人少年帮忙,把她背靠背固定在自己背上,用披风密密地将她罩了,生怕她吹了风。想起别的女子生产后都最起码卧床养足一个月,姐姐却必须要丢下一切东奔西走,他心中又是一痛。
    那少年性子十分沉默,到此刻他应该能感觉得出两人身份特别,却一句不问,或许是他的身份和经历,使他的性格十分隐忍,善于接受。
    邰世涛背着太史阑掠了出去。
    经过院子时,太史阑看见那包瓜子被王家小幺随手搁在缸板上,便让邰世涛把瓜子给收了。
    这瓜子肯定有机关,留着以毒攻毒也好。
    乡野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大门开着,邰世涛掠了出去,隐在村中一棵树后,看见几条黑影,从隔壁院子电射出来。
    邰世涛看准了一个速度最快的,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那些人选择的也是中等家庭,反正太史阑等人绝对不会投宿房屋狭窄的村民家中,太史阑不可能和别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那样也不安全。
    ……一人跃上一座屋顶,掀开屋瓦对下面看,忽觉身后一重,似有脚尖落地声,他欲待回头,却后颈一凉。
    他身后,邰世涛拔刀,鲜血如虹,横贯屋顶一弯冷月。
    他微微弯膝,扶住那将要倒下的尸首,以免砸坏屋瓦发出声音,把尸首轻轻调了个头,对着月亮,手伏在膝盖上,微微抬起。
    ……一名护卫走到一处树荫后,正准备到树后的某处院子里查看,忽然看见树后人影一闪,随即整株树都哗啦一动。
    他站住,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因为这影子……太古怪了,不像人影。比人要大很多,似乎还有尾巴,高高地翘着。
    他确信自己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影子,忍不住就绕到树后,想要查看。
    树后没有人,他确定刚才那影子紧贴树身而过,那么是上树了?
    他靠着树身,抬头查看,霍然树上砸下两粒东西,正落在他眼皮上,东西砸得并不猛烈,他没觉得痛,却眼前一黑,他慌忙后退,忽然脖子一紧。
    月光冷冷地照过来,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自地面缓缓向上升起……诡异的一幕。
    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的脖子上还吊着一根黑色绳索,他升到树冠中段,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风将尸首吹动,僵硬地撞击在树上,他眼皮上,粘着枚瓜子壳。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0:47
     第六十九章 出门左转,下次再玩
     更新时间:2013-12-8 10:16:16 本章字数:11302

    ……一人在屋顶上行走,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人在看月亮,一只手微微抬起,似乎是要发射暗器的模样。
    离得远,他看不清是谁,但看见这样的造型,自然要下意识躲避。
    底下就是一个院子,还是不错的院子,足足有两进院落,看来是个富户。他从屋瓦上掠下,贴着屋檐下的廊柱,仔细聆听里头的声音。
    忽然身后霍霍之声响起,他一惊要回头,一根黑色绳索忽然从他脖颈之侧滑了过来,蛇一般绕他脖子一圈,唰一声收紧,将他的脖子,狠狠勒在柱子上。
    他大惊,这人还算灵活,并没有挣扎,而是立即拔出腰后的刀,一刀砍向头顶的柱子。
    他反应快,却又太惜命,只想着此刻砍断柱子可逃生,却没想到此刻那出手的人必然紧贴身后,如果这一刀先砍向身后,攻敌必救,自己也就得到了解救。
    他没有想到,所以他死了。
    身后人一脚蹬在他腰上,手臂后扯,重重一拉。
    “咔。”一声,喉骨脆裂的声响,那人的刀已经触及了柱子,却只擦破了柱子一层油漆。
    最后一刻,他只看见月光凄冷,照见一只秀气而白的手,不急不忙伸过来,接住了那柄将要落下的刀。
    还有一双细长的眼睛,从模糊的视野里掠过,那眼神里满满鄙视,似在说“真蠢。”
    ……
    院墙后、池塘边、草丛里、猪圈旁……这个不大的小村,这看似平静的普通一夜,却有一对鬼魅般的黑影,游走在阡陌中,猎杀着懵懂的猎物……
    那间小院里,锦衣人在吃瓜子。当然这个瓜子没有任何问题。
    他吃瓜子,壳子都整整齐齐摆着,列成竖行,如果有一枚瓜子壳没放好,他就会调整一下。
    所以他吃瓜子,能够很清晰地数出自己到底吃了多少颗,他觉得瓜子上火,每天吃五十颗也就可以了。
    一排十个壳子,排五排,正好结束。
    他慢悠悠地剥瓜子,算着时辰,吃到第三十颗的时候,这些人也该回来了。
    他的神情不太满意——大哥临时拨付的手下,都是酒囊饭袋。所以他只好把时限放长些,如果是他的手下,十五颗瓜子也就差不多了。
    他这次出行,是因为某个和天授大比相关的传言,大哥主持天授大比大败,还受了伤,回国养了一阵伤,又被派回来主持静海这边的任务。在大哥回国期间,他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当时南齐之所以能胜,是因为太史阑暗中找了一个“神语者”。
    “神语者”是东堂对有天赋预言能力者的称呼,在异能者相对较多的东堂也很少见。据说南齐这位神语者,在天授大比中,很说了一些要紧的话,甚至暗示了东堂皇族的命运变迁。
    这话就着实要紧了,所有皇子都闻风而动,但无论怎么打听,都无法得知真相,大殿下以及将军都守口如瓶,丝毫不给人机会。
    季将军是他的人,却没有向他回报这事,他干脆把人找来,直接询问。季将军却一改往日爽朗忠诚,言语支吾,告辞的时候眼神还很古怪,几分疏远几分畏惧。他因此命令属下好生防备着老季,并做了几次试探,好在此人忠诚不改,只是由此,他对那预言就更加好奇了。
    其实,不用询问也可以猜出大致轮廓,最起码老大的预言肯定不祥,否则早就轻狂得飞了起来,还至于这样愁眉苦脸闭门不出?
    所以他趁着没什么事儿,到南齐来了一趟,到了极东云合城,却没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小和尚,打听的结果是到了丽京。
    丽京那地方,实在不适合他这个异国亲王前去,何况他听说现在的丽京很不稳妥,那里好歹是南齐的京城,还是有几个厉害人物的,他不畏惧任何人,却懒得为一句虚无飘渺的话去冒险。
    预言又如何?他相信事在人为,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自可翻转乾坤。
    命运,从来都不是一句话能决定的,那句话不过是一个引子,就算有千万句话,不去做什么都不存在。
    正好静海有战事,他便来了静海凑凑热闹,顺便等待他的护卫们,他的近身护卫们近期被他派到别处执行任务,身边使用的是几个新人,总觉得各种不顺手。
    静海这边他不会停留多久,等护卫们消息到了,他或许还会远游一趟……
    他忽然停下手,数了数瓜子壳。已经到了第五排的中间,四十五颗。
    不对劲。
    他毫不犹豫停手,掠出屋子,手中一枚精致的小管轻轻一扣。
    “咻。”一线烟花,却是极细的烟花,如一根针戳入天空,白而亮,似刹那间戳破天地,又似将黑夜瞬间割裂。
    但这烟花声音也极轻,似针尖刺上锦缎,一滑而过。连猪圈里的猪都没被惊动,只有远处村口的狗,回头向这方向吠了几声。
    烟花一亮即暗。他在黑暗中转目四顾,却没有看见人影汇聚而来。
    他眉头微微一挑,唇边一抹笑意。
    那笑意很奇特,说不清热或冷,媚或淡,清冷或温柔,整个人忽然便令人有了虚幻感。
    他瞟了一眼隔壁。
    嗯……竟然看走眼了……
    没有人来,他也就不再等,悄然起身,身如片云,掠过了院墙。
    此时邰世涛和太史阑刚刚猎杀回来,邰世涛将太史阑刚放上床,忽然心有所悟头一抬,就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急速而来的黑影。
    太史阑也看见了,眼神一缩,心想发现得好快,而且决定得也好快。计划失败,居然自己亲自上门,果真是个内敛的狂徒。
    她看见对方来的方向和速度,心中飞快做了个计算,快速地道:“世涛机关别用。”
    话音未落,两人面前的人影便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掠窗而入,但那时已经不是黑影,是白影。
    滚滚光柱,劈裂黑暗而来,似是将这人间光芒全数掠夺,都凝聚在那秋水般的剑尖,以至于天地黯沉而独此处灿烂。
    一剑天外来,一剑白云生。
    太史阑一生所见剑光之壮美,唯有李扶舟容楚可堪比拟。
    那剑光所经之处,四面墙灰无声掉落,用来准备弹出暗器腰带的那根枝条,无声化灰。
    暗器没有绑在邰世涛腰带上,是因为不够长,此刻代替弹簧的枝条一毁,满室都被濛濛剑气充满,气温似乎下降几度,邰世涛已经迎着剑光,一步跃上。
    但他这一步没有来得及迈出,因为他忽然觉得腰后一凉,随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史阑从他腰后,迅速拔出了银白的刺尖,然后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将手指护在了喉间。
    此时剑光到,出剑的人看似平和,实则目的性极强,从一开始,这剑光就是冲太史阑去的,到最后也不会更改。
    所以他的剑光,并没有招呼站在床侧忽然一僵的邰世涛,白虹如练,对上毫无防备也无法防备的太史阑。
    剑光及喉!
    强大的剑气瞬间割裂太史阑领口衣物和肌肤,哧哧现出几条血痕。
    太史阑没动。
    她始终保持着那样单手搁喉的古怪姿态,似乎已经惊吓得忘记动作,下意识地保护住自己的要害。
    锦衣人眼底却掠过一丝异色,觉得传说中,以及一直以来感觉到的太史阑,似乎不该是这样子。
    但剑已出,雷击而不收。
    只一霎,白光暴涨,剑尖及喉!
    与此同时,太史阑轻轻道:“破。”
    无声无息,白光骤减,锦衣人生平第一次瞪大眼睛,看见剑尖忽然不见。
    只是刹那。
    随即他忽然想起一些传说,反应极快,立即弃剑,五指如钩,直扣太史阑咽喉,动作比剑还快!
    他弃剑那一刻,太史阑又轻轻道:“去——”
    一截雪亮的剑尖,忽然在她掌间出现,长剑瞬间恢复,她横掌对正落下的剑身一拍,剑身旋转,剑尖翘起,正刺向锦衣人双眼!
    锦衣人此时手指已经到她咽喉,却再次不得不自救,蓦然一个后仰,长剑贴面而过,他伸手去拿剑,却并没有抓实剑柄,手指点在剑中段,要将剑再次点转方向,袭击太史阑胸口。
    太史阑忽然手一抬,撒出一把瓜子,“尝尝——”
    哗啦啦瓜子散开,正好被再次凝聚的剑气击碎,瓜子壳四散。锦衣人神色一凝,虽然未必确认这瓜子是否是自己的毒瓜子,但这种事终究不能冒险,只得趁着后仰未绝之势,嗖地一下穿出窗外。
    他出窗那一刻,邰世涛已经从混沌中醒来,只听见太史阑一句淡淡吩咐:“关窗。”
    邰世涛向来对她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明明看见锦衣人就站在窗口,明明知道自己去关窗就是将胸口要害袒露人前,却毫不犹豫,抢上一步。
    “砰。”木质拉窗关下。
    这种糊了窗纸的木窗子,对高手的阻碍不如一张纸,窗外锦衣人一声笑,正要嘲讽这动作的幼稚,忽听见里头太史阑的声音,淡淡传出:“你强我弱,你站我躺,你出剑我无剑……这样你都输。现在出门左转,下次再玩。”
    他身子一僵。
    ……
    屋内,邰世涛紧盯窗纸上透出的模糊人影,心砰砰地跳着。
    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锦衣人竟然被姐姐驱退,而这人的武功,从刚才那一剑看来,不在李扶舟之下,他被姐姐驱退也不过是暂时退让,毫发无伤,他如何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姐姐凭这几句话,如何能赶走他?
    太史阑却好像已经完成了任务,疲惫地闭上眼睛。
    窗外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在,好像那个生平大敌从未曾站在那里。邰世涛屏住呼吸,刀执在掌中,一个随时准备动手的姿势。
    然后他便发现,窗前的影子,忽然不见了。
    他怔了怔,哗啦一下打开窗,院子里哪有人影?刚才一切仿若是梦,只隐约风中,传来模糊一声笑。
    笑声很好听,却没有笑意,只让人觉得空、冷、远、淡淡寂寥,微微嘲讽,嘲讽的也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这芸芸众生,或者是他自己。
    邰世涛静静注视着黑暗,一时只觉得心中恍惚,再回头看太史阑,想要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却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关上窗,走到床前,慢慢蹲下来,凝视着太史阑安详的睡颜,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在经历一场巨大的灾难之后,南齐历史上,甚至整座大陆历史上,最强大的女人,诞生了。
    ……
    这一夜也就这样过了,后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到天快亮的时候,邰世涛隐约听见隔壁有动静,他凝神以待,对方却没有过来,只隔着墙道:“这一局我输,太史阑,我在后头等着你,这回……走着瞧罢。”
    声音凝成一线,只传入两人所在,随即有马蹄声响起,邰世涛跃上屋顶瞧时,就见有两骑绝尘而去。
    两骑。
    邰世涛皱起眉,他记得这位东堂亲王的随从,已经全部给自己杀了。那么现在的另外一骑是谁?远远望去,晨曦朝霞里,其中有一骑身躯特别高壮,不似锦衣人,也不似任何常人应有的高度。
    转眼那两骑就消失在地平线上,随即有人敲门,那温柔的盲人少年,已经早早起身,煮好了粥,给太史阑端来了。
    邰世涛和太史阑原本有心让他留在某个地方藏身,等到事端平息后再回来安排他,这少年却不肯,说太史阑需要人照顾,他能尽一些力也是好的。邰世涛也不得不承认,在照顾人方面,他远远赶不上这少年。比如他也煮粥给太史阑吃,太史阑也夸好吃,但很明显胃口就不如吃少年的粥的时候带劲,单单为了能让太史阑多吃些,他也愿意带着他。
    何况这少年安安静静,十分乖巧,每次他和太史阑要说话,他便不动声色避了开去,也是他安抚住车夫,一路和人打交道很妥帖。
    不过邰世涛戒心不去,每日他送来的食物还是验毒后自己先尝。
    吃完饭谢过王家人,邰世涛便抱起太史阑,准备上路,临行前他要给对方留下银票,王家人坚决推辞,王老汉不客气地把他们向外推,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这点事要收钱咱们成啥人了?走走,你们走走。”邰世涛无奈,只得谢了,将银票收起,那王老汉忽然又眯着老眼,盯了邰世涛半晌,道:“你们是静海城里的人吧?”
    邰世涛心中一惊,却听老汉道:“哎,你们城里人,经常能看见总督大人的吧?如果你们哪次见到总督大人,就帮我代句话,说鳝鱼村的老王一家人给她磕头,当初老海鲨鱼税逼得老王一家险些背井离乡逃难,她来了之后咱们才能活下去,这是活命全家的恩德,咱们应该上城给她磕头的,可是想着,跑去了人家也没空见。你要遇见,代咱说老王一家,谢她啦!”
    老汉张开没牙的嘴,笑得愉悦。
    邰世涛沉默,原本闭着眼睛的太史阑忽然张开眼睛,看了老王一家一眼。
    “嗯。”她道,“她会听见,并同样感谢你。”
    ……
    一刻钟后,他们到了车子边,邰世涛看看车厢,果然两座车厢的轮子都被损坏了,不过其中一辆损坏少,下掉的榫子找回来重新装上便可,另一辆轮子几乎已经毁了,外观却都看不出来。可以想象,如果冒冒失失驱车而走,不管用哪辆,都会在驶出不久后,发生翻车事故。
    什么事就怕没准备,有了准备自然简单,他把两辆车换了回来,修理好轮子,又里外检查了一遍,才抱了太史阑上车。
    盲少年自觉出去和车夫坐在一起,邰世涛才有空问太史阑昨夜到底怎么回事。太史阑淡淡说了:“我赢了他半招,把他逼出了窗子。”
    “可是……”邰世涛想说那半招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凭太史阑就是全盛时期也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那个聪明绝伦的家伙,怎么肯放弃那样宝贵的机会?
    “这样的人,没有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骄傲。”太史阑道,“我说成那样,他不会再动手。何况我觉得他眼神寂寞。”
    “眼神寂寞的人,结合他的身份,可以认为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敌手。高处不胜寒,他内心里,对斗智的渴望,可能已经胜过了对生死的操控。”
    “独孤求败。”太史阑撇撇嘴,“难得遇上敌手,这么杀了岂不可惜?”
    邰世涛一笑,随即心中泛起隐忧——虽然锦衣人输了半招,但那只是姐姐利用她的天生异能,一时惊住了对方。之后又拿捏住了对方心理,将他逼走,可谓招数尽出不过如此。这种好运只能有一次,而下次,被激起好胜心的这位殿下,他那诡谲千变的智慧,又会带来怎样的出手……
    他还担忧着,为什么早该追上来的总督府护卫,没有追上来?总督府里又发生了什么?他注目太史阑看似平静的容颜,却也看出她心底的不安和波澜,只是此刻,谁也不愿说破。
    挣得此时生存,才能换取之后一方天地。
    车行又一个白天,离黑水峪已经不远,过了今夜,就能看见黑水峪那个标志性的黑鱼礁头,而援海大军的驻地就在那附近,那里也是援海军和苍阑军的军事管制范围,只要进入那里,安全便得了保障。
    但今夜,却是最难渡过的。
    “进入黑水峪驻军地之前,有一个必经之道,就是这里。”邰世涛拿着先前和人买来的市面上的简易地图,指在图上一处狭窄的地方,“夹山山道。最好埋伏的必经之路。除此之外,都是视野开阔之地。我想对方不会放弃那最后的机会。”
    太史阑点点头,邰世涛又道:“在夹山道之前,会经过最后一个村落华家村,这村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几乎不成村落。我们可以在那里补充一下食物,等到天亮再……”
    “穿村而过。”太史阑道,“不要停留。”她沉默一瞬,道:“我们没有时间。此刻静海首战失利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朝廷,我再不出面,必定引起朝中攻击,到时候,陛下会很为难……”
    邰世涛默然,这意味着太史阑几乎不休息赶赴战场,可是他也无法劝阻,都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走了这么远,没道理半途而废。太史阑早些出现就能早些安定战局,早些安定战局就能早些回府,早些回府就能早些控制事态,早些控制事态就能不被康王派系攻击,这都是性命攸关的事,苦,也只能受着。
    他现在只无比庆幸自己逢上了这一系列的事,能陪着姐姐走这最艰难的一路。
    车子辘辘而行,在天黑之后到达华家村,果然这个村落住户很少,只有稀稀落落几间房屋坐落在道路两旁,不远处就是一个坟场,荒烟蔓草,看起来很是荒凉。
    这边一路没有城镇集市,虽然从前面村子走时食物已经带够,又和王家媳妇买了几件干净衣服。邰世涛却希望有些热水给太史阑洗洗,让她在床上稍微躺躺,也好恢复下精力,迎接之后夹山道的埋伏。
    他提议找个地方要点热水休息一下时,太史阑也没有反对,她说到底还是月子中的人,虽然有好药不要钱一般吃着,支撑着身体,但终究还是受创太重,一生中最虚弱的状态,马车躺一天,浑身骨头都要散架,她怀疑将来自己怕要留下很多后遗症,比如头痛,迎风流泪,骨头痛等等。
    这地方也没处挑,所有房子都黑着,似乎人都睡了。邰世涛随便找了一座院子去敲门,门里没有动静,他又等了等,在准备敲第二次门的时候,太史阑道:“走吧。”
    邰世涛也就打算算了,正要转身,门忽然开了。
    他第一眼没看见人,不禁一愣,忽然听见脚下有人咕咕哝哝地道:“谁呀……”
    他一低眼,才看见一个童子站在门口,正迷迷糊糊揉眼睛。孩子矮,所以他第一眼没看见。
    看见是孩子,邰世涛心中一松,连忙温声道:“你家大人呢?我和我姐姐行路经过此地,错过宿处,想来你处借宿。”
    “娘在镇上帮工,每旬末才能回来,爹爹出去打猎了,我等他回来吃饭。”这童子看起来七八岁,说话语声含糊,但倒还伶俐。拎起手中油灯照了照邰世涛,又看看他扶着的太史阑,犹豫一下道,“你们进来吧。爹爹说,遇事要给人方便,咱们这里靠近夹山道,时常有人不愿夜过那里,都在咱们村里投宿。每次爹爹都让进的。”
    油灯摇晃,灯背后孩子脸容模糊,神态却很天真。邰世涛心中怜惜,摸了摸他的头道:“那谢了。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那孩子嘻嘻一笑,古灵精怪地道:“坏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提了灯带他们进门。
    太史阑倚着邰世涛,原本心中有些犹豫,不想进门,但大门开着,里面三间屋子也开着门,一览无余,真真是没有人的。
    他们四个人,不敢进一间只有一个孩子的屋子,说起来也太草木皆兵了。
    邰世涛得了太史阑默认,抱她进门,在那个简陋的院子里,四人看见一大堆的泥土,孩子道:“爹爹准备打砖胚,再盖一间小房子,过了年,捞只猪崽来养着。我七岁了,可以帮爹爹养猪。”
    四人都看见墙上挂着不少风干的猎物,廊檐下还有成串的晒干的玉米,看得出这家人很勤劳。
    众人眼光一掠而过,跟着进了屋子,孩子晚饭已经做好,份量当然只是两人的,所以众人都拒绝了孩子关于吃饭的邀请,只和他借炉子,好烤烤干粮烧烧水。
    孩子便道:“没有炉子,可以用大灶,旁边就有柴禾。”
    邰世涛蹲在灶边好一阵子,都没能将灶点燃,反而被烟熏得不住咳嗽,那孩子过了一会探头进来瞧,嘻嘻笑着,邰世涛给他笑得正不好意思,那个盲少年来了,轻柔地笑着,道:“你哪里懂这个,放着我来吧。”
    他走过来,接柴禾的时候,手指碰着邰世涛的手背,邰世涛慌忙将手一缩。
    随即两人都一僵。
    邰世涛脸慢慢红了,正要道歉,少年已经收回手,垂下脸,坐在了灶口的板凳上开始烧灶。
    火光微微地起来,映亮他苍白的脸,他垂下的眼睫细密,看不见眼底神情。
    邰世涛有些尴尬,知道此举难免伤害了这敏感少年的自尊心,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道歉,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烟气淡淡的冒出来,和这山间的岚气混合在一起,发一点幽青色。窗外小孩在玩两块火石,火石撞在一起,答答声响,听来枯燥。
    两个人都有点心事,都在恍惚,邰世涛站了一会,觉得站不住,只得讪讪胡乱扯个理由出去了。
    他出门时看孩子玩火石玩得专心,火石冒出淡淡的烟气,也没打扰他。那边盲人少年静静地将装在袋子里的面饼和馒头拿出来烤,又烧了一些热水。
    邰世涛把太史阑扶进里屋休息,自己站在里屋和厨房的中间,好两边监视着。
    他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动,转身去瞧却又没瞧见,院子里空空的,除了那泥土就是那孩子在玩火石。还晒着几件衣服。
    也许是风吹动了衣服,他想。
    那盲少年着实是个细心的人,又给太史阑熬了粥,太史阑却有些发烧,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几口粥,馒头饼子和烤热的牛肉都没动,邰世涛见她又发烧,心中着急,尽顾着找药拧手巾给她降温了,也没吃,剩下的食物便由那少年和车夫一起分吃了。
    过阵子便听见有人敲门,邰世涛闪到门口一瞧,那孩子蹦着去开门,迎进来一个男子。
    邰世涛警惕地看了一眼,随即愕然,来者穿一身破旧宽大的短打,身材瘦弱,手中拎着几只雉鸡和兔子。
    邰世涛以为这家男主人既然打猎为生,必然孔武有力,没想到这身板弱不禁风,比书生还不如。他仔细看了一眼那男人身材,确定他和锦衣人实在没有任何搭调的地方,微微放下了心。
    那男子看起来身体也不是很好,微微咳嗽着,放下猎物。问那孩子:“门口的马车怎么回事?”
    “家里有客呢!”那孩子唧唧呱呱地说了,又拖着他要带他去看,男子轻轻道:“安置好了就行,别打扰客人。”
    邰世涛看着更增好感,只是看那孩子牵他父亲袖子的姿势,总觉得有点别扭。
    那男子进了堂屋,就着油灯吃饭,邰世涛远远看见他下筷很快,看来是饿了,将那些粗砺的食物吃得津津有味。
    邰世涛想着先前那锦衣人的风神尊贵,再次觉得果然是不搭调的。
    男子吃完,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竟然换了一件儒生袍子出来,虽然很破旧,却洗得干净,带着孩子在堂屋里读书。
    父子俩头碰头读得认真,根本没有任何打扰客人的意思,邰世涛反而觉得安心。看着父子俩头碰头读书写字,又觉得温馨难得,想起自己那个冷漠疏离的大家族,忽觉心酸。
    一时触景生情,心情低落又宁静,忍不住站在门口,认认真真听那父子低声读书。
    听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有点奇怪,似乎这对父子所读的,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诗书典籍,而且发音似乎有点古怪。
    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不知怎的浑身却提不起力气,心情懒洋洋的,身上也懒洋洋的,连意识也懒洋洋的,像泡在温泉里,周身筋脉骨骼都在放松,而意识在渐渐混沌,渐渐混沌的意识里,只留下那些低低的,有节奏的,带着一点古怪频率的诵读声……
    他站在门口,斜对着堂屋,身子半侧,眼角的余光扫到太史阑,她闭着眼睛,呼吸平静了下来,似乎也退烧了,进入了睡眠。
    然后他就看见油灯下,那辅导孩子读书的男子,忽然偏头对他笑了笑。
    隔着还有距离,这笑容显得遥远,却又似有三分熟悉。
    他迷迷茫茫地看着,又扫了太史阑一眼,太史阑似乎睡得更香了。
    男子转回头,收拾了书,那孩子跳起来,站在一边,微微弯着腰。
    这便显得有点古怪了,不像父子相对的姿势,倒像……上级和属下。
    邰世涛脑海中忽然掠过先前的一副场景,男子刚刚回来,孩子拖他进屋,语气很亲昵,身子……
    身子却远远避开。
    而孩子抱住大人,应该是整个人抱住手臂向里拖,那孩子……那孩子却只拈着他衣袖!
    这姿势……是因为畏惧?还是尊敬?但不管是畏惧还是尊敬,都不像当时语境之下应有的动作!
    这些念头闪电般从邰世涛脑海中闪过,他似乎清楚了什么,转瞬却又迷糊了,反而转身,一步步向太史阑枕边走去。
    脑海里刚才那些模糊的字眼在飞,在荡,在四处闪烁迷离,搅得他头脑昏眩,那些字眼慢慢凝聚成三个字,“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一边走,一边开始摸刀。
    床上太史阑也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一反手,从腰上摸出了人间刺。
    那边堂屋下,男子悠然负手站着,看看厨房,又看看西屋,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冷而空的笑容。
    那孩子头垂得很低,恭敬垂手站在他身后。
    那男子笑容缓缓展开,人也在慢慢扩展,咔咔一阵骨骼微响,他整个人的身躯都舒展开来,顿时从刚才的弱不禁风的瘦鬼,变成了锦衣人的修长玉立身形。
    他淡淡地看着已经着道的邰世涛和太史阑,从从容容,丝毫不着急去收取胜利果实。
    急什么呢,赢定了的。
    太史阑和邰世涛再小心,看见只有一个孩子都会失去戒心。当然他们会审慎地不吃不用这里的任何东西,但是很不幸,这里的食物才是解药,可是他们敢吃吗?
    弱不禁风的男主人是第二层麻痹药,他为了维持缩骨,耗费了一半功力。
    “父子围坐读书声”是杀手锏之一。他观察过那个少年,这种面相的人,家世豪贵,却不得亲情,这孩子又眸正神清,非薄凉之人,很明显会对幼时缺少亲情照拂心有所憾,那么这样一副温馨场景,一定能够吸引他注意聆听心生向往,心神一入音咒,便会被自然控制神智。
    当然还有别的杀手锏,比如烤火的柴禾是一种特殊的木,本身无毒,但那“孩子”玩的“火石”却不是火石,只是一种带毒的石头,那种石头相互击打时冒出的烟,和那灶膛里冒出的烟混合,便带了毒,那毒细细密密渗入在空气里,再渗入到那些烤熟的食物中。
    他的杀人手段,包括天时、地利、易容、缩骨、相术、毒术、音咒、控魂……以及心理战术……集合了人间一切智慧大成。
    普天之下,向来无人能逃脱他用了心的杀人计划。昨夜之所以会输,只不过因为他大意轻敌了而已。
    当然,太史阑一介虚弱之身,能逼到他花费这么多心思,动用这么多珍藏,使用这许多手段,还难为他吃下那些难吃的粗劣的食物……已经很了不得。
    其实他现在已经赢了,不过如果她依旧能逃脱……
    他眼睛微微眯起。
    ……那叫天意,如果天意愿意成全她,他会就此放手。
    反正这静海成败,和他也无多大关系,他愿意留个好玩的对手,有机会智慧碰撞不寂寞。
    看她的运气吧!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0:59
     第七十章 大帅回归!
     更新时间:2013-12-9 8:08:17 本章字数:11725

    邰世涛向太史阑走去。手中钢刀截面闪着寒光,倒映着他有点茫然的侧颜。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内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想法,但又十分抗拒,或者此时只是想走近她,在一怀的迷茫中。
    太史阑则拿出了人间刺,她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心里也模模糊糊的,只想着此刻该保护自己,对付敌人,但这敌人在哪里,是谁,似乎也全无概念。
    锦衣人立在对面屋子门口,手执书卷,笑容静雅,风度翩翩。
    邰世涛脚下忽然一停,他已经碰到了床边。心中那那喃喃自语的声音也到了高潮,他霍然举刀。
    太史阑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邰世涛一低头,看望进她眼神,黑而深邃,漩涡一般令人昏眩。
    他心中一凛。
    “唰。”长刀落下,却在即将抵达太史阑身前时,忽然换了方向,直劈向邰世涛自己腰间!
    对面锦衣人并不失望,唇角甚至有淡淡笑意,似是发现了极有趣的事。
    ……这孩子,果然爱得太深。
    因为爱得深,所以他全力也无法控制他的意识,所以他即使已经出手,也能在最后一刻清醒,当刀落下的去势不可改变,那少年宁可选择改变轨迹砍向自己。
    无妨。砍谁都是一样的,这孩子自伤,这场追逐也就结束了。
    刀落下。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踉跄自厨房边来,却是那盲人少年,脸色煞白,冲进了邰世涛和太史阑所在的屋子。
    厨房和邰世涛所在的屋子近,和锦衣人所在的屋子远。那盲人少年冲进屋内,脚步声惊得邰世涛手一顿,刀势慢了一步,那少年身子似乎控制不住,猛地冲了过来,人还没到身子向前一扑,正撞在邰世涛后腰,他手中刀被撞出,撞到墙上,再弹落下来撞到太史阑的被子上。
    这下两人都完全醒了。
    邰世涛隔着被子趴在太史阑膝盖上,浑身冷汗,太史阑张开双眼,将人间刺握紧。两人对望一眼,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太史阑眼神很冷,邰世涛则又痛又悔,耳听得身后那少年颤声道:“有毒,有毒……”
    邰世涛跃起,一手抄起太史阑,将她抱在怀里,太史阑搂住了他的脖子。邰世涛另一只手抓起少年,将他扔在自己背上,“抓紧我!”
    “别!”少年声音颤抖,“你这样冲不出去,别管我,走,走……”
    邰世涛充耳不闻,一脚踢开屋门,对面,锦衣人笑吟吟抬起头来。
    他身边站着那个“孩子”,已经恢复了本来容颜,个子还是那么矮小,一张脸却皱纹纵横,哪里是个孩子?明明是个侏儒!
    夜色黑浓,远处坟场有荧荧的鬼火飘来。
    门槛上对视只是一霎,随即邰世涛狂奔而出,经过厨房时看见车夫单手捂胸,死在地下。
    他向外冲,锦衣人却并不急躁,负手在门口看着,唇角笑意薄凉。他腰间隐约有武器的轮廓,此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击杀太史阑。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做,太史阑这样的人太难得了,他愿意多和她斗一斗。
    邰世涛单手抱一个,身上还背一个,虽然步子不慢,但很明没有平时速度,那少年抱住他肩泪流满面,“丢下我啊……这样会拖累你的……”邰世涛嫌他聒噪,低声道:“闭嘴!”三步两步已经冲到了院子正中,经过那堆泥土,忽然一脚踢散土堆,一刀便刺了进去!
    一声暴吼,土堆黑泥四溅,四溅的黑泥之中,立起一个浑身黑黝黝的壮汉,身躯八尺有余,胸膛如两扇门板,高伟雄壮。
    这院子里高达丈许的土堆,竟然是一个人披了泥土埋在那里!
    “铿。”一声,刀尖准确地撞上肉,竟然发出金石相击的声音,有血流出,却不多,邰世涛那一柄百炼精钢的刀刃,竟然只伤了对方油皮!
    那大汉怒吼着,伸出蒲扇般的手当头向邰世涛的天灵抓下。
    然而太史阑的人间刺,已经在那里等着,邰世涛刚刚戳破对方肌肤,太史阑的刺尖就刺了出去。
    黑暗里金光一闪,人间刺,回魂!
    “嗤”一声,刺尖刺入血肉,随即太史阑拔出人间刺,邰世涛抬腿就跑!
    身后一声大吼,回魂的令人发狂的逆作用生效,那大汉一脚蹬翻了土堆和土堆后厨房的墙,哗啦啦的砖石竟然是冲着锦衣人主仆去的。
    锦衣人这才露出惊异之色,没想到自己最后一着拦人的杀手锏,忽然倒戈。
    这太史阑,到底有多少诡奇手段?而那少年,又是怎么发现土堆里的猫腻的?黑暗中那一堆黑泥土,他居然能注意到?
    这对姐弟当真不凡。
    锦衣人眉头微微一皱,他使用缩骨功维持长期的变形,对内力耗损极大,原本他不准备出手的。土堆里的人,就是为了万一情况下截断他们的后路。
    “虎奴!”他冷冷道,“站住!回头追他们!”
    然而平日里忠心耿耿的虎奴,听而不闻,一掌劈裂了厨房的墙,赤手抓起灶膛里刚刚开始燃烧的柴禾,就对锦衣人砸去。而此时砰一声大门被撞开,马车声响,邰世涛已经顺利带人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去追!”锦衣人终于动了怒气,那侏儒拔身而起,身子一闪已经越过虎奴头顶,虎奴嗷嗷地叫着,抬手将手中柴棒狠狠砸了出去。
    侏儒身子一闪,眼看就要避过那棒子,邰世涛忽然回头,狠狠撒出一把瓜子。
    侏儒当然认得这是他家主子的毒瓜子,一惊之下连忙闪避,却忘记了身后的棒子,嗵一声,那柴禾棒子砸中那侏儒肩膀,发出一声清晰的骨裂之声,啪一下棒子和瓜子都裂开,一些淡淡的烟灰散了出来。
    侏儒晃了一晃,倒下。
    砸倒他的不是棒子,而是棒子瓜子中还含着的毒。
    “蠢货。”薄唇淡淡吐出两个字,锦衣人眉间似罩霜色微冷,他也没想到。已经全盘掌握的局势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变数。
    门外马蹄声急骤,马车狂奔而去,锦衣人唇角笑意微敛,身影一闪,终于亲自追了出去。
    身后虎奴狂喊着也追了上来,他神智迷糊,把锦衣人当成敌人,不住抓起石头砖块投掷,锦衣人身形飘忽,一一躲过,速度不减,只是难免心中恼怒——制人手段不成,反而被人用同样手段制了自己。
    出了村子,锦衣人一声呼哨,一匹马穿过坟地奔来,黑暗中雪白的鬃毛飘扬。
    锦衣人上马,那虎奴犹自追着,锦衣人也不理会,一抖缰绳,直奔马车离去的方向而去。
    最后一场追逐开始了。
    马车在狂猛地奔驰,邰世涛亲自驱赶着马车,也不管道路在何处,只图迅速离开,最近的道路只能横穿坟场,马车经过坟场边缘时,邰世涛清晰地看见有两具尸首被扔在草丛里,看那血迹新鲜程度,想必就是刚才那屋子的真正主人。
    邰世涛想起自己第一次敲门时,屋子里没人来开门,想必锦衣人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看见他们去敲谁的门,就提前一步从后门潜入,杀掉那家人,再自己伪装了来开门,侏儒比较好改装,又能麻痹人的警惕心,所以侏儒先扮成孩子来开门,锦衣人的改装费点事,来不及,就稍迟一些出场——真是无比缜密的计划,更难得的是,这计划还是在仓促之间完成的。
    锦衣人的心狠手辣和可怕头脑,让见惯上位者智慧的邰世涛都心头发麻,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个时候,姐姐的运气当真不好。
    他咬牙,这些念头不过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马车越过那些尸首,那些碗口大的马蹄,不知道踏散了多少土堆,又踢飞了多少碎骨。
    眼看那些低矮失修的坟茔在车轮下塌陷,邰世涛也不禁头皮发麻,他素来行事中规中矩,行驱马踏坟之事终究有些不安,身后太史阑声音忽然冷冷传来,“今日我踏诸位尸骨,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异日护佑诸位子孙!若你等泉下有灵,不妨再助我一二。多谢!”
    邰世涛听着这般狂妄又近乎无耻的言语,只觉得心中一热,又有些想笑,紧张不安的心情瞬间散去,手臂一抖,马车已经轰隆隆踏过坟场。
    忽听身后一声马嘶,声音清越若龙吟,在军中熟知马匹的邰世涛心中一惊——这等鸣声,多半好马!
    他百忙之中扭头一看,便见一匹白马,自月光尽头奔来,雪白的鬃毛旗帜般飘扬在风里,韵律优美却速度如电,初见时还是隐约一小点,眨眼间身躯已经遮蔽身后月色,黑暗从这匹马身后剥落,马上人却还溶在夜色里,一身黑色的披风卷在肩头,只一双眸子,遥遥、冷冷、而又空空地看过来。
    邰世涛心中一震,顿时明白凭对方这马的速度,马车必定很快会被追上。而那智慧绝伦手段百出的东堂亲王,这回被逼亲自追来,再不会给他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但知道归知道,束手就缚却也是不能的。他再次挥鞭,“啪!”
    坟场那边,锦衣人一双远山云烟般冷冷又迷离的眸子,遥遥看过来,眼看马车仓皇而去,唇角又是浅浅一扯。
    随即他也策马,毫不顾忌踏坟而过。
    白马扬蹄,闪电般自黑黄土坟间穿梭,忽然一声长嘶,声音凄厉。
    锦衣人一惊,一低头,便看见旁边一个被踏碎的坟堆里,一根断骨支了出来,白马踏过时,被断骨戳伤了蹄子。
    眼看那血流了一地,马已经不能再跑,锦衣人眉头终于皱起——今日当真不顺!难道老天也在帮太史阑?
    无可奈何,他只能下马,身后发疯的虎奴已经追了上来,锦衣人叹一声气,只得先回身和添乱的奴仆周旋。
    月光冷冷,照着坟前残破的断碑。
    ……
    马车一路狂奔,很快就过了夹山道,果然没有遭遇埋伏。邰世涛心中暗暗叹气。心想自己几人当初还是推断错误,原以为东堂人一定不会放弃夹山道这样最好埋伏的天险,所以在前面那个小村放松了注意力,想来东堂人就是把握住了他们这个心理,反其道而行之。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个心理博弈的高手。
    夹山道一过,他的心便放下一半,因为过了夹山道就是援海大营的巡区,在这里随时可能碰上援海营和苍阑军的巡逻队伍。
    只是这里还是偏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遇上巡逻小队,另外,最近的港口在十里外,太史阑和锦衣人的约定,是以踏上任何一艘南齐战船甲板为限。
    邰世涛算着,就算遇不上巡逻小队,马车行走十里也不过一个时辰。曙光在望,不禁心情微微松快。
    他想着姐姐可以上船,终于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和休养,省得她和几个大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甚至连水都不敢多喝,不禁又酸楚又喜悦。
    正想着,他忽然听见“咔”一声微响,随即整辆马车向左一歪。
    邰世涛一惊,心知不好,急忙松绳掠入车厢内,太史阑已经一手拉住了那少年,身子向外支起,方便邰世涛一手抄住。邰世涛急急将她抱起,一手拽着那少年,靴底一蹬冲车而出,车厢下轮子骨碌碌飞出去,车厢在他身后崩裂,邰世涛掠到马背上,正要砍断系住马身的绳子,蓦然那崩裂的车轮底部飞出一段木条,砸在马腿上,耳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马也断了腿。
    邰世涛只得再掠下马,恨恨地看着车厢被瘸马拖出几步,轰然歪倒在一边的道上,他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坏掉的半边轮子竟然还是当初那个位置,上次被破坏的时候他已经修好,但这次的损伤在更里面不易被发现的地方。
    一般人对于下过一次暗手却被拆穿的地方,不会再来第二次。同样,拆穿这处暗手的人,下一次也不会认为这里还会出现同样的问题。这其实是一个心理问题。但喜欢反其道而行之,思维特别的锦衣人,利用了这样的心理,第二次的暗手,还是下在了马车的同样位置。
    没有了代步工具,这一段路没有市镇,也少有人行,很难买到马,邰世涛又带着两个人,速度自然要减慢。
    但此时连犹豫叹气的功夫都没有,邰世涛还是一个抱一个扛,咬牙继续赶路。
    他身上有太史阑给的信号烟火,但不敢使用,锦衣人必然会追来,信号一用,保不准先召来的是恶龙。
    邰世涛看看眼前的夹山道,这里是一座石山,石山下有大路通往码头,从方位看,翻过石山,应该也就是大海,靠近码头。
    两条路,一条路好走但有人追,一条路难走但是近,也不太好追。
    邰世涛几乎没有犹豫,撕下衣襟,将太史阑牢牢地绑在腰间,又请太史阑帮忙,把那少年绑在他肩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徒步上山。
    山路崎岖,很多地方甚至没有路,邰世涛几日夜几乎都没怎么休息,压力巨大,又背负着两个人,其实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走这样的山路,几乎每一步都是双倍的耗损,黑夜里渐渐响起他疲惫的喘息。
    昏昏沉沉的太史阑忽然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不断落在脸上,越来越密集,她知道这是邰世涛的汗水,想要抬手为他擦去,邰世涛却忽然用肘一把将她的脸压在怀里,“别动,有荆棘!”
    这一刻他没有喊姐姐,这一刻他的语气甚至是命令的。太史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她的脸紧紧贴靠着邰世涛的胸膛,嗅见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奇特的日光般的香气混合,不觉得难闻,反而让她想起成熟男子淡褐色的肌肤,而脸下的肌肤确实饱满而富有弹性,热度灼灼,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她有些恍惚地想,确实,世涛已经是男人了……
    她想让他放弃背上的少年,此刻带着那盲人少年,是一个极大的累赘。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虽然她已经给那少年服了解毒丹,但毕竟药不对症,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死亡,真正要想救,得寻医生确定到底是什么毒才行。丢下他,也就是丢下了他的性命,留那可怜孩子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等死。
    她知道世涛做不到,而她也不愿意。
    这世上生命同等重要,除非十恶不赦,否则无由放弃,这是她记事起便坚持的想法。她深恶痛绝因为权力和资源分配的不平等,所造成的不同人享有生命权的不平等。
    可此刻她又忍不住的心疼,世涛的心跳太急,他已经累透了。
    他将她护在怀中,用手臂替她挡住山石缝隙里那些低矮的荆棘,臂上很快鲜血淋漓,他一开始步伐很快,渐渐慢了下来,渐渐有些不稳。他一开始直立行走,后来腰背有些佝偻,再后来他用自己的长刀支撑着身子,一步步地向山上爬,汗水浸透了衣服,湿了一遍又一遍,连背上昏迷的少年都被冰凉的汗水冻醒,一次次哀求他将自己放下,一次次得到他沉默的拒绝。
    太史阑也沉默,她不会干涉世涛的决定,她永远为世涛的坚持和有担当而感到骄傲。
    天最黑的时候他爬到了山顶,之后开始下山,素来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感觉到他腿肚子抖得厉害,让人担心他下一瞬就会抽筋,然后三个人一起滚下去。
    黑暗里只有一个人的呼吸,那就是邰世涛的,粗重而急促,太史阑和那少年,屏住了呼吸,不敢再打扰他一句。
    好容易行到半山腰,眼看成功在望,三人甚至都已经看见了码头上停靠的战船,还看见一队队的士兵,在山下周边巡逻,战船离山边的距离非常近,只隔着一个沙滩。
    三人都齐齐松口气——终于到了!
    这一路的艰难!
    连邰世涛都仿佛忽然有了力气,直起腰,三步两步就要奔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衣袂带风之声,就响在头顶。
    他一僵,回头后望,就看见石山顶上镶嵌着一轮大月亮,月亮里一个人,这回他没有骑马,却仍旧干干净净风神超卓,杏黄色的锦衣在玉色的月色中清辉淡淡,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笑意也淡淡。
    他负手,饶有兴趣地从上往下看,眼神就如对待自己的猎物。
    邰世涛毫不犹豫发出信号,底下战船上几乎立刻有了动静,但邰世涛的心底,依旧是凉的。
    从船上下来到石山上的距离,和东堂这个可怕亲王冲过来的距离相比,太远了。
    头顶一声轻笑,锦衣人道:“了不起,很了不起。”
    邰世涛不理他,迅速往下走,不管如何希望渺茫,他都会争取到最后一刻。
    “能让我接连失手,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头顶上的人在叹息,“不过你们竟然还带了这么个废物,我真不知该夸你们聪明还是蠢。”
    邰世涛沉默下行,心底冰凉地发现,他快走了这一截,头顶上的声音还是这么近,东堂这个可怕亲王一直跟着,而且很明显,他不费什么力气。
    或许躲已经没有用,不如回身拼死一战,拖延时辰,等到那些人迎上来,救下姐姐。
    他提刀的手缓缓抬起。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刀!
    邰世涛一惊,骇然瞪大眼睛——是那盲人少年!他要干什么?难道他是奸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他毫不犹豫举掌向少年天灵拍落!
    无论欠了他什么恩情,此刻他如要害姐姐,他都会毫不容情!
    他的手掌落了空。
    “嚓”一声,绑住少年的布带,被少年抓着他的刀割断,少年顿时从他背上跌下去,邰世涛这一掌险些拍在他自己后脑。
    邰世涛怔住了。
    “走……走……”那少年也没有发觉邰世涛刚才想对他下杀手,一落地便骨碌碌滚过去,一把抱住了锦衣人的腿,“你们快走!”
    “不——”邰世涛上前一步。
    “走!”少年紧紧抱住锦衣人的腿,锦衣人眉头一皱,一脚便将他踢开。少年在地上滚了几滚,滚到太史阑身边,连声咳嗽。
    太史阑忽然从邰世涛袖子里抽出那含了暗器的腰带,扔给少年,“系上!等下手指从左向右按!”
    少年毫不犹豫系上腰带,他腰细若柳,女子一般的身量,太史阑的腰带给他用尺寸正好。
    随即太史阑脚蹬在邰世涛小腿上,“走!”
    邰世涛毫不犹豫抬腿就跑。
    少年咳嗽着,对着锦衣人摇摇晃晃站起来。
    锦衣人眼底这回倒有了点赞赏之色。他素来最瞧不上妇人之仁,太史阑逃亡还不肯丢下废物,让他对她的打分低了很多,由此也更决心要将她打败——这么一个妇人之仁的人,他如果输在她手下,岂不丢人?
    此刻倒觉得,太史阑还算决断。
    他眼角都没看那少年一眼,快步就要追上去,那少年还没靠近,就被他周身的真气给震开。
    他和那盲人少年错身而过时,听见他在身后惨笑一声。
    他心中忽有警兆。
    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但多年倾轧争斗中锻炼出来的直觉,还是让他微微斜掠出一步,转头回望。
    然后他就看见那少年手指正抚过腰间,而他腰间已经多了一条女式腰带。
    这古怪的发现让他心头一跳,二话不说,伏地卧倒!
    “咻。”
    头顶风声一厉,仿佛空间都被瞬间撕裂,又或者天上闪电凝化为针,跨越天海距离倏忽而至,掠过的风像冰梳,他听见后背衣衫撕裂的声音。
    被风声撕裂。
    这声音快得难以形容,那一刻他趴在冰凉的地上,心也冰凉——好可怕的暗器!南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武器?这样的武器是军中的吗?那东堂还打什么仗……
    心惊同时也在庆幸,庆幸多年被暗杀的生涯练就了他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最正确的抉择,如果刚才他不是趴下而是跃起,他现在就是一具四面喷血的尸体。
    正常情况下,他嫌趴下太难看,是绝不肯趴的。
    邰世涛听见身后的风声,回头一看,不禁心中发恨——这样也给他逃了!此时他也来不及怒骂,撒开腿狂奔,石山已经见底,他已经脚踏上松软的沙滩,而那边的士兵发现动静,也已经奔了过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歪歪斜斜,竟是那盲人少年,回光返照般迸发了力气,听着邰世涛的方位,也一路狂奔而下。
    前方远远来迎接的士兵忽然一声惊叫,邰世涛百忙中用眼角一扫,心顿时堕到谷底。
    不知何时,锦衣人身边出现了那个巨人虎奴,看样子居然清醒了过来,正手持一柄长矛,做投掷状。
    这种巨人的臂力一定惊人,他含怒一击,可贯十丈。
    邰世涛抱着太史阑在沙滩上狂奔,停也不停——有矛来,就射我吧!
    “咻!”
    风声虽不如先前那暗器可怕,却也快到惊人,几乎刚刚响起,就呼啸到近前。
    邰世涛甚至连行走路线都没改变,只遥遥奔向前方接应的人,马上他中箭,就把姐姐扔出去,希望他们来得及接住……
    “噗。”
    一声闷响,是利器入肉的声音,邰世涛却没感觉到疼痛,甚至没感觉到逼近的风声。
    巨大的风声,在他身后一丈之地,因为遇上阻碍,被逼停。
    那阻碍……
    邰世涛回首,就看见石山脚下,那盲人少年正对他张开双臂,他的姿势充满保护,而他胸前,一截银红色的矛尖,尖锐地透出来。
    半山上锦衣人神色惊愕。
    邰世涛颤了颤,眼看着那少年眼底光芒渐渐灭了,然而那清瘦温柔的脸容上,神态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动了动唇角,似乎还想给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邰世涛忽然想起,这一路逃亡惊险,他竟然到现在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一路扶持,一路相救,但到死,他都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拼死相助。
    邰世涛这一刻忽惊觉自己的自私。
    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也许,让他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人,依旧是厌弃的。
    然而这个被他厌弃的人,此刻在他身后,张开双臂,像要给他一个最后的拥抱。
    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的人,终究放弃了可以触及的下半生幸福,代他拥抱了死亡。
    那黑夜的相遇……无声的相拥……假凤虚凰的做戏……滚热的米汤……三人同食的剩饭……他给出了他的全部,却从无获得。
    邰世涛眼前模糊,看不清去路来路。
    太史阑也回过头去,认认真真看了那少年一眼。
    随即她忽然道:“我是太史阑。我答应你,取缔静海、乃至天下所有的小倌馆。”
    盲人少年的身子震了震。
    “如果你是犯官家属,家族确有冤情,我会为你家族平反。”
    女子清晰冷静的声音响在清晨凄冷的海滩上,伴随海涛撞击黑色的礁石,四面静寂如死。
    他唇边似有笑意。
    一阵风过,他轻轻倒了下来,脸埋在沙滩上,将那最后一抹笑容,铭记在大地深处。
    或许相遇是命,用命博一场黑暗沉沦的救赎。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听见太史阑最后一句话没有,或许听见,或许没有,然而那缕笑容,证明他最后一刻的安宁。
    邰世涛模糊的视线移上去,看见半山上,锦衣人没有追下来,却忽然取出了一张弓。
    一眼看去弓似乎很小,通体火红,十分华贵,锦衣人指间一枚银箭,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想必锦衣人也被那暗器和虎奴的失手激出了怒气,终于拿出了杀手锏。
    “扔我!那边!”太史阑声音急促。
    她指的方向是大船边,几艘用来海上运送的小船,此时要等大船放下踏板牵引上船,已经来不及了,锦衣人刚才那一箭凶猛无伦,射程足可到达大船脚下,何况沙滩上本就无法太快奔行。
    此时也有人等不及踏板,从大船跃到小船上。
    邰世涛毫不犹豫,冲前一步,一抬手,将太史阑全力掷出。
    太史阑身子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向小船,小船上有人窜出,凌空接住了她。此时第一箭已到,银光一闪,电射太史阑背心。
    那人横刀,刀光如雪,铿地一声火花四溅,箭狠狠撞上刀,箭上巨大冲力撞得持刀人蹬蹬后退两步,黑发被箭风割裂,落在唇边。
    她狠狠咬住黑发,站在沙滩上,揽着太史阑愕然抬头,完全想不到有人隔着那么远射出的箭,居然还有如此恐怖的臂力。
    怀中的太史阑在挣扎,身子落了下来,随即一脚蹬在了小船的甲板上。
    接住她的花寻欢不解其意,太史阑已经回头。
    沙滩上,力竭的邰世涛用刀支住身体,已经没有力气再向前一步,而半山上锦衣人的弓,正指着他背心。
    第二箭,将发。
    邰世涛生死存亡迫在眉睫。
    花寻欢眉毛耸动,她看得出这距离,她绝对无法在对方的箭下救得世涛。
    然而太史阑却在笑。
    疲倦的,却又胜利的笑。
    她笑着,一脚踏着甲板,看着锦衣人,手指对甲板一指。
    “如果你最终没能拦下我,让我顺利地传递给全城百姓我还在静海的消息,并顺利地登上黑水峪战船,算你输。”
    产后夜奔,一路辗转,几经波折,各逞智慧。
    如今她的脚,终于碰触到了黑水峪战船的甲板。
    赌约至此时,结束。
    小舟上,交架的刀戟间,太史阑缓缓回身,她身姿单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可一段目光,便笼罩了整个静海。
    半山腰,锦衣人一动不动,杏黄锦袍的衣角,飘飞如一抹淡云。
    他的弓依旧拉满,他来得及射邰世涛,甚至来得及射还没能上大船,身边无遮无掩的太史阑,可最终,那弦上的箭,停驻。
    这一霎遥遥相望,各自心绪复杂难言。
    这一路,其实没有输赢,她纵然顺利踏上甲板,最终也有赖于他人牺牲,而半路上,他其实放弃了无数次一箭击杀她的机会。
    然而并无后悔,这一路相斗,他邂逅这世上最强大最特别的女人之一,酣畅淋漓的智慧博弈,尔虞我诈的生死之争,到得最后,只觉不虚此行,惺惺相惜。
    英才日渐凋零,沧海如此寂寞,不如留一个人在天涯那头继续行走,以同样的频率和速度。他日想起,便觉得上位者的道路,不再孤独。
    他在意的,从来只是过程。
    天好像是在一瞬间亮的,阳光好像是在一霎间刺破黑暗的,刺破黑暗的日光从山顶如滚滚流水倾斜而下,流过山石、树木、荆棘、草丛……刺目的阳光里,已经不见锦衣人的身影,他所立的山石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从未有人一路而来,锦衣披发,谈笑间展开一场惊心绝世的追逐。
    邰世涛身子在瞬间松懈,然而当他转头看向战船时,眼眶不禁再次模糊。
    模糊的泪眼,倒映太史阑的身影,她正慢慢站直,由花寻欢扶着登上战船,船上的士兵都已经被惊动,黑压压的人群蜂拥而来,那些焦灼绝望、满是黑灰的脸,在看见他们元帅大人的单薄却笔直的身影时,忽然都露出狂喜之色。一霎的寂静之后,欢呼之声爆上云霄。
    “大帅到了!”
    “大帅真的到了!”
    “大帅没有离开!”
    越来越多的喊声开始汇聚,化成一片欢喜而瞬间斗志昂扬的高呼。
    “大帅回归,扬我武威!”
    “大帅回归,扬我武威!”
    喊声冲破这海上霾云,吹开滚滚海水,吹散弥漫硝烟,惊得海鸟高飞,惊起战鼓高擂,远处东堂战船在海水动荡的光影中战栗。
    邰世涛仰起脸,在一地鲜血和汗水中,欢喜而又悲伤地,落下泪来。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41:12
     第七十一章 发飙景泰蓝
     更新时间:2013-12-10 8:29:52 本章字数:10370

    景泰二年九月十九,东堂进犯静海。
    九月二十一,两国海军第一次海上接战,南齐失利,被击沉战船一艘,退居黑水峪二线。
    同日,关于静海总督太史阑的流言传遍静海。谣言指称她通敌卖国,潜逃东堂。称她潜伏不出、开战之时都不曾出现在战场上,是因为早已弃城逃亡。静海城因此人心惶惶,无数士绅举家撤离。
    九月二十二,太史阑出现在城西妓院,“出走”谣言不攻自破,撤离之势顿缓。
    九月二十四,太史阑到达黑水峪,于晨曦刚起之时踏上战船,南齐士兵士气大振,当即反攻,东堂措手不及,败退出黑水峪海域。
    九月二十七,太史阑不顾劝谏,下令允许远航商船回境。九月二十九,苏亚和萧大强乘远航商船归来,两人虽受伤却未死,是因为落海后被商船冒险所救。商船将两人隐匿在底舱,躲过了东堂军船的盘查。商船以往对此事从来袖手,破例相救,是为了感谢太史总督到来后,扫清海盗,予他们一份安宁。
    九月三十,第二次两国接战,太史阑亲自督战,南齐再胜。击沉东堂战船两艘,击伤南洋炮战船指挥统领。
    十月初三,捷报飞传至朝廷。
    军报到之前,朝廷正在吵架。
    “相邻静海的南徐总督、两广总督先后上折。”御史台监察御史正在上奏,“东堂进犯静海,静海总督太史阑却没有亲临战场指挥。首战失利之后,也没有及时赶赴黑水峪战场。甚至没有出现在静海城内安抚民心。现在海上将士苦战,城中百姓离乱。静海城数百富户迁移南徐,导致南徐境内治安民生压力剧增。两地总督认为,随着静海战事日渐蔓延,如果静海城纷乱状态不能得到缓解,还要承担部分军粮任务的南徐两广,将不堪蜂拥而来的难民带来的治理压力。为此特向朝廷请旨,封闭省境,禁止静海难民入境。”
    龙座上景泰蓝小脸绷得紧紧的,他听得模模糊糊,不过还是能明白,这是在攻击麻麻。
    类似这样的攻击,他已经听了很久,一开始他不听,后来他沉默,再后来他发怒,现在只得再次沉默,因为说话的人太多了。
    从静海和东堂正式接战开始,因为太史阑没有亲临战场指挥,朝中立即便有人弹劾,首战失利之后,这种弹劾便蜂拥而来。一开始三公等人还有所维护,但首战失利太史阑依旧没有出面,三公也无法为她辩护,静海城出现乱象之后,弹劾和攻击到了高峰,相当一部分对太史阑印象不错,想要再观察观察,保持沉默的中立大臣也忍不住了,纷纷跳出来指责太史阑不顾静海安危,国家安危,擅离职守,不忠本职。
    容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无法顺利赶赴静海。康王一系趁着好不容易抓住太史阑错处,一条声嚷着要阵前换将,锁拿太史阑进京下狱。这段日子以来这些人大小动作不断,三公连睡觉都睁着眼睛,而容楚,又怎么放心只留三公在京,对付心怀叵测的康王、行事无耻的太后、以及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西局?三公是宦海老手,却失在本性刚正端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心计上他们也许不输,在手段上却绝对没人家狠辣,何况三公不能直接掌握军权,容家才是对军中影响力极大的家族,容楚在,就等于军权在,这时候容楚一步也不敢离开,他离开,康王就敢反,太后就敢对皇帝动手,西局就敢罗织罪名构陷三公派系和容家其余人,最终把黑手伸向太史阑,将这一整个皇帝派系,连根抓起。
    就如此刻,景泰蓝只知道生气,容楚和三公等人则更清楚,朝臣对太史阑的态度,在皇帝迟迟不表态之后,已经由攻击转为施加压力,面对一省难民,强硬关闭省境,本身就是对静海的警告。
    此刻朝堂之上热血沸腾,两地总督开了一个头,后面的弹劾顿时如潮水一般涌来。
    “太史阑身为援海军主帅,大战之际擅离职守,无论战事顺利与否,都是重罪!”
    “静海城现在乱成一团,十室九空!士绅逃亡于路,百姓哀哭于途。物资抢购,米粮暴涨,民生凄惨,人间地狱!”
    “臣等不明白太史阑在想什么!身在其位谋其政,她身受皇恩,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煊赫荣宠为景泰朝第一人,却不思报答皇恩,实在无耻以极!”
    “静海为我南齐南疆大门,军事重地,关系我南齐一国安危民生,万不可托付于此等玩忽职守,无心国事,专擅弄权之辈!否则静海危矣!南齐危矣!”
    “请陛下速速下旨,查办静海总督,另换忠诚可靠之将领主持大局!”
    “陛下,太学和国子监士子近日听闻此事,都义愤填膺,连日在太学门口静坐,请缨静海,求罢太史阑。此乃民意,乃天下悠悠众口,吾等切不可违!”
    “陛下,天纪元帅上书,请求接管援海军,并立下军令状,定将东堂贼子,驱逐出我南齐海域!”
    ……
    威严肃穆朝堂,此刻闹哄哄如菜市场,大家都在张嘴说话,大家都在眼红脖子粗,景泰蓝瞪着底下无数一张一合的嘴,蓦然蹦起,握拳,踩凳,挺胸,“闭——嘴——”
    尖利的孩子声音,极具穿透力,回荡在大殿上空。
    殿内顿时死一般的静默。
    众人抬头,便看见三岁多的小皇帝,脚踩在宝座上,双手叉腰,小脸涨红,恶狠狠地俯视着他们,眼神杀气腾腾。
    群臣张口结舌,他们印象中的皇帝,聪明可爱,当然,聪明也是孩子的聪明,可爱也是孩子的可爱,大部分时辰这孩子坐在龙座上,笑眯眯甜蜜蜜,瞧着便贴心贴肺,瞧着便让人期待,十年二十年后,南齐会出现一位最为宽容仁厚的明君。
    然而此刻,未来明君如一头饿狼下望,所有人忽然都觉得自己成为了那只突然露出真面目的小狼崽子的猎物。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一片静默中,景泰蓝终于开口。
    开口第一句话,大殿就好像劈下了雷,几个老臣和御史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望,迎上小皇帝凶狠的眼神,直着眼睛喊声,“陛下啊……”就晕了过去。
    容楚立即下令把那几个最爱谈规矩,也最瞧不得不守规矩的酸儒给拖出去。
    他心情不错,觉得景泰蓝进步不小,一句话就秒杀了几个最难缠的。
    “叫!叫!叫!叫什么叫!”景泰蓝憋了好几天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叫魂啊你们?嗓子大有理啊?嗓子大也得先给朕闭着!在朕的大殿上,最有话语权的——”他指着自己鼻子,一字字道,“就、是、朕!”
    “陛下……”康王怒极开口。
    “闭嘴!”
    康王的白脸唰一下红了,再唰一下白了。
    “再说一句?”景泰蓝回忆着麻麻的目光神情,逼视着他,“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就算你抗旨!朕下旨闭嘴,你敢开口?”
    康王的脸色又唰一下红了,在红红白白之间转换半天,换青色了的。
    他额头上青筋别别地跳,腮帮上肌肉都已经憋得鼓起,他贵为亲王,深受先帝和皇太后器重,之前一直手握大权,连重罪都可以轻轻放下,本身还是皇帝的叔叔,如今却在朝堂之上,被自己的三岁侄儿指着鼻子怒骂,这叫他如何承受?
    但他深呼吸半天,却真的没有再开口——对面,那个恶毒的容楚正笑吟吟地冲他瞧呢。
    虽然容楚笑得让他越发心头火起,却也让他稍稍清醒,心知不能在此时逞一时意气,否则皇帝和容楚真的能将他以抗旨罪名拿下,到时候可就坏了大事。
    他只得僵硬地鞠躬,默不作声退后一步,在心中一万次背诵“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康王派系的臣子们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头领,他们原以为挟王叔之威,康王定然能压下三岁娃娃的气焰,之后他们便可以趁势而起,令陛下当朝下旨,不想王爷竟然真的退让了。
    康王一退,再无人敢于发声。景泰蓝神情满意了一点,却凶相不改,小靴子踩在宝座上,环顾一圈,众臣在他目光扫视下,忽觉自己是一只放在案板上待挑选下锅的鸡。
    景泰蓝很快选好了一只鸡。
    “你。”他一指吏部尚书,“你说太史总督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煊赫荣宠为景泰朝第一人,却不思报答皇恩。对哦,你是吏部尚书,你最清楚太史总督是怎么两年拜帅一载封疆的,你要不要给朕,给朝上所有人说说,她怎么拜的?怎么封的?”
    吏部尚书呆了呆,他当然知道太史阑怎么一步步上来的,然而那履历在心中过了一遍之后,他忽然便出了一身汗。
    景泰蓝不等他开口,已经尖着嗓子嚷道:“你说得好像太史总督火箭飞升,讨好大便宜,你怎么不说朝廷根本没有给她应有的封赏?她出身光武营,在营中便得了勋章,按照规定,历练时原可为典史,她只做了典史副手。她挽救北严,救十万百姓,救我南齐北大门,功勋为近十年来前所未有,按例,这样的功劳该封什么——章大司空!”
    “到!”章凝立即恭谨地问,“老臣可以说话吗?”
    “可以!”
    “回陛下!”章凝声音更大,“武定七年西番作乱,急攻极东山阳城,时任山阳推官的沈风一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阻敌于城下半月,终于等到援军到来。事后叙功,沈风一得授山阳府尹,一等伯爵,领极东将军衔!”
    “姚尚书!”景泰蓝大喝,“太史阑功勋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封赏是什么?”
    吏部尚书默默,半晌低声道:“一等男爵,北严同知,领西凌上府副将衔……”
    景泰蓝嘿嘿一笑,“康王案……”眼珠子对康王一转,康王难堪得脸色涨红。
    “康王案太史阑有功,按例最起码该升西凌按察使,她升了没?”
    “二五营赶赴参加天授大比路上,连败五越,保一方平安百姓民生,更曾俘虏五越士兵五百,为近年来对越战争是最大首胜,按例最起码也该升文武职及爵位各一级,她升了没?”
    “天授大比她再次力挽狂澜,带领南齐队伍获得胜利,保住静海,护佑我南齐南大门,功勋可抵开疆之功,按例足可拜相,进入公爵一级。她升了没?”
    “静海她平海鲨,治民生,组海军,灭海寇,以上无论哪一件事,都可以分开来厚赏,无论哪一件,轮到你们头上都得赏上一堆,封妻荫子,吹嘘三代!她呢?还是静海总督,援海元帅是因为大营人数达到建制数目,自然升职,爵位也是因为成为元帅,自然提升,说到底,朝廷还是没给她赏赐!”
    “这些事别人不晓得,”景泰蓝恶狠狠逼视吏部尚书,“你不晓得?嗯?你有脸说她承受皇恩?嗯?”
    “给朕搞清楚!”他指着吏部尚书鼻子,“不是她沾了朝廷的光,得了朕多大的恩,是朝廷欠她的!朕欠她的!”
    满堂寂静,大多人垂头,听小皇帝怒极咆哮。三公眼圈微微泛红,忽然想起昨夜皇帝半夜要求调太史阑的档,调来后点着灯火看了半夜,又召来通文墨的亲信太监,一句一句写什么东西,忙了整整一夜。原来是为了熟悉他麻麻的履历,今天好在朝堂上流利地骂出来。
    天知道这孩子为此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个主意。天知道这些天,面对众臣无休无止对太史阑的攻击,这孩子承受了多大的怒气和压力。
    他爱太史阑如爱自己的生命,谁说她一句不好他都会暴走抓狂,忍了这么多天,终于到了极限。
    “朕不仅要和你们算朝廷欠她多少,还要让你们搞清楚你们多傻逼多无耻!”景泰蓝甩着袖子,啪啪地打着金龙扶手,“她做了这么多,不下于开疆拓土之功,近十年来只有容家功勋可堪比拟,这些你们都忘了?忘了?如今不过一点失利,略有乱象,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你们何至于如此咄咄逼人?首战失利有什么稀奇的?历朝战争首战不利得有多少,都问罪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怎么知道她怎么打算的?急吼吼地逼迫问罪,你们有没有一点耐性和城府?”
    皇帝的小舌头噼里啪啦,头毛都竖了起来,似只暴走的小狮子。群臣听得脸上发麻,想着三岁多的皇帝诚然口齿伶俐,可也太伶俐了些,这哪像三岁孩子的话?明明就是一篇文章。
    景泰蓝也皱眉,昨儿背了半夜,熟练是熟练了,感觉还是不给力。
    “静海有多乱?你们亲眼看见了?你们怎么知道她不是故意的?或者她有难言之隐?或者她生病了,受伤了,来了大姨妈,不行吗?不行吗?不!行!吗!”
    三公:“……”
    容楚,“……”
    哦陛下,太史阑近期不会来大姨妈的。
    不过这才像个孩子的话嘛。
    “陛下……”有人弱弱抗议,“太史阑听说是个孤儿,没有大姨妈……”
    “老子允许你开口了吗?”景泰狮子立即蹦起来,“抗旨!拖出去!拖出去!”
    一只倒霉的鸡被哀嚎着拖走了。
    “太学士!”景泰狮子的枪口霍地又对准了前头一个文臣,那家伙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想大声回应,忽然想起刚才那家伙的下场,顿时不敢答应,这家伙还算聪明,立即噗通跪下去,把脑袋深深地伏在地上。
    “学宫国子监太学,都是你管理的!”景泰蓝大喝,“没有你允许,那些混账学生也不敢静坐!坐!坐!坐你妹!学宫门口要摆摊做生意的,他们坐了老百姓生意怎么做?啊?那都是无辜百姓,生意给搅了,靠什么吃饭?没饭吃饿死怎么办?你们那些士子不是口口声声爱国爱民吗?怎么现在跑来断人家生路?来人!给朕传旨,让那些静坐的,给我继续坐!不准起身,不准撒尿,不准吃饭,还得赔偿那些无辜生意人的损失!去斥责他们的自私无耻,罔顾民生,让他们坐!把地面坐穿!坐到朕下旨查办太史阑,押送她进京为止!”
    群臣险些踉跄……好狠……
    太学士砰地一个头磕在地下,“陛下,不能啊……”老泪纵横,眼泪鼻涕瞬间沾了一地。
    “不是要坐么?朕就给他们坐呀。”景泰蓝奇怪地瞧着他,“瞧朕多么开明?”
    “陛下不能啊……此举必丧天下人心……”
    “人心你妹!人心又他娘的被代表了!”景泰蓝大喝,“别在这里满嘴人心,出去自己瞧瞧,随便街上找个人问问,看看是说太史总督好,还是说你好——来人!”
    一队侍卫赶上殿来。
    “押着他上街,随便找什么人,一个一个地问!”景泰蓝指定那太学士,口沫横飞,“他不是知道人心的吗?就让他亲耳听听人心!问人家,是觉得太史总督好,还是他好!是太史总督能干,还是他能干!是太史总督有功于国,还是他有功于国!”
    “陛下!陛下!微臣怎敢和太史大人相比,是微臣昏了头胡言乱语!”太学士大惊,匍匐于地滚爬过来,“您恕了微臣昏聩之罪!微臣萤火之光,怎敢与太史大人皓月之辉相比……”
    “你知道她比你有功比你能干?”景泰蓝小脸俯下来,眉毛挑得高高的,“她比你有功比你能干她要下狱?那你连她也不如该是什么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太学士翻翻白眼,晕了过去。
    “去问!”景泰蓝不罢休,“他只是怕了,在糊弄朕!让他亲口去问!朕给他个心服口服!”
    侍卫们抓小鸡一般把太学士抓了出去,景泰蓝在他被拖出去时,貌似自言自语,却十分清晰地嘀咕了一句,“自己是个被煽动的蠢货,还要去煽动别人静坐。静坐,静坐!坐到你烂屁股!煽动!煽动!煽到你花儿红!”
    群臣:“……”
    人人低头,个个屏息,连康王心中都在发紧——诚然小皇帝一番发作,粗词俚语,形同撒泼,让人不忍听,但仔细听下来,群臣却都发现,皇帝这一番处置当真厉害之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群臣盖大帽子给太史阑,皇帝就盖大帽子给群臣。太学生静坐这样棘手的事情,他干脆让人家坐到天荒地老,顺手还扣个“扰乱民生”的大帽子。太学士在天下士子心中地位超卓,他就把他拎出去让他自己打脸,不用问,这位夫子在民间的声誉肯定不如太史阑,这番威望一失,以后再想煽动什么就难了。
    这哪里像一个三四岁孩子做出来的事?虽然隐藏在孩子气的举动之下,但内里狠辣和决断,匪夷所思却又直达要害的做法,完全是宦海老手的水准。
    康王的眼神对容楚瞟了过去,容楚目光纯净,眼神无辜。
    景泰蓝威风凛凛地坐在上头,目光一圈一圈雷达般扫视群臣,所有人噤若寒蝉,生怕被他揪出来,从此毁了一生英名,对于一些酸儒来说,没了声名比死还难受,以至于一群平时最会指摘景泰蓝这个不对那个不妥,洋洋自得以“诤臣”自居的翰林御史们,今天缩得如寒风中的鹌鹑,一声不吱。
    景泰蓝发泄完了,也累了,一屁股坐下来,心想果然还是撒泼最爽,可惜麻麻和公公都不给他随便撒泼,说撒多了就没有杀伤力了,嗯,该多久撒一次呢?一个月?半个月?十天?
    “没有话说了?”他也想回去休整,再等等麻麻的消息,打算收兵,“那就退……”
    “陛下。”
    景泰蓝小眉毛危险地挑了起来,盯着康王——这老不死的果然发声了!果然发声了!
    “陛下。”康王一瞧他那危险神情,连忙道,“刚才是您询问是否有人要说话的,臣不算违旨。”
    景泰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了容楚一眼,容楚没什么表情。
    “王叔请讲。”景泰蓝勉勉强强地道,“不过刚才的话就不必重复了。”
    “微臣要说的不是那些。”康王道,“微臣只是最近听闻了一些消息,十分惊骇,且关系我家国平安,百姓存亡。虽然微臣不敢信,但毕竟事关重大,为慎重计,微臣不得不……”
    “想说就说咧。”景泰蓝道,“绕什么弯子。”
    康王哽了一下,喉结滚动,盯了景泰蓝一眼,“是。”想了想,尽量和缓地道:“也是静海传来的消息,倒不是说战事。是说前阵子,静海总督曾经失踪,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日才回来,据说当时救了她,并陪她流浪海上的,是东堂潜伏在静海的首领之一,东堂世子司空昱。”
    朝堂上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这个消息,大家大多都没听说过,一时都神色惊疑。
    “失踪?”景泰蓝皱起小鼻子,拖长声音,“敢问何时啊。”
    “今年四月中……”
    “放屁!放你娘……”景泰蓝张嘴要骂,忽然想起康王的娘也是自己奶奶,只得打住,嚷道,“今年四月中!大司空,你告诉他,今年四月,静海都发生了什么!”
    “是。”章凝飞快地道,“四月中旬,太史大人宴客于海天石,劝说三军合力,成立援海大营;四月二十三,先后拜访上府、水师、折威三军;四月二十六,宴请静海士绅,得士绅乐输建军白银三百七十万两;四月二十九,折威军前往黑水峪;五月初五,斩抗命天纪将领郭淮,调取天纪三大营……”
    他滔滔不绝将四五月间静海发生的事罗列了一遍,众人听着都释然,以上的事都是必须总督出面才能办成的大事,换成其余任何官员,这些事都最起码花费半年以上甚至更久,这些事发生的频率,也符合太史阑的风格。
    康王咬牙,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李代桃僵!但是此时说是容楚干的也没用,容国公会非常无辜地喊冤,表示那时候他在丽京养腿伤,怎么会到静海?
    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他到现在也了解容楚,任何事只要扯上他,就会变得复杂,东拉西扯,到最后离题万里。
    “是。”他立即道,“所以微臣也说不信。太史总督如果不在,谁能替她办好这些事?”说着目光对容楚扫了一眼。
    众人也扫了扫容楚,容楚泰然自若。
    “正因为微臣不信,所以搁下了,但是前不久,微臣忽然得了一样东西。”康王斜睨着容楚,唇角现出一抹冷笑,“这东西却完全可以证明,就算当日陪在太史总督身边的不是司空世子,太史总督也和他关系非凡!”
    殿中又是嗡地一声,群臣都忍不住上前一步,注目康王探入怀中的手,也有人瞟着容楚。谁都知道容楚和太史阑之间那不可不说又不能乱说的关系,当日太史阑惊世骇俗,在容府拖了容楚去睡觉,睡完了拍屁股就走,满丽京谁不知道。
    容楚满脸平静,好像与己无关。
    景泰蓝目光灼灼,盯着康王的手。
    众目睽睽,康王有些犹豫,忽然觉得这要紧东西这么摊出来不妥,可是不拿出来如何成为铁证?这时候不拿还什么时候拿?
    他张开掌心,金翅大鹏熠熠生辉。
    容楚忽然笑了笑。
    可算给掏出来了……
    “诸位,请看这金翅大鹏,这是……”康王举起手,眼看着就要把那晚宗政惠说的话,照样给群臣也演示一遍。
    景泰蓝忽然道:“啊!这东西我见过!”
    康王及群臣霍然回首,康王目光灼灼,喜得声音都在发颤,“陛下,您在哪里见过?”
    他知道景泰蓝和太史阑曾有半年相处,感情深厚,皇帝毕竟小,只要诱导一下,保不准他就会说出在哪见过,他要见过这东西,也必然是在太史阑身边,那就是金口玉言的铁证!
    “陛下……”他看景泰蓝似乎在思考,神情犹豫,急忙道,“微臣听说太史大人倒不是要叛国,其实是和司空世子早有婚约,也许她现今不在,就是和司空昱双宿双飞,成亲生子,逍遥外国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瞟着皇帝脸色,果然看见景泰蓝脸上露出恐慌之色,显然很害怕失去太史阑的模样,话风一转又道:“不过这也说不准,也许只是东堂放出的谣言?但无论如何,查证清楚这事,及时找回太史大人才是要务,如此,我南齐才不会失去一位股肱之臣啊……”
    众人都瞠目看他,觉得他这一番话简直胡扯乱弹大失水准,这不是哄孩子吗?太史阑真要被查证出和东堂世子交情不同,被找了回来,还能继续当元帅?还能继续做股肱?
    康王对这些眼光视而不见——就是在哄孩子!
    景泰蓝小脸上果然神情不安,似乎对太史阑“成亲生子,逍遥外国”这样的消息很接受不能,坐下来努力思索,斜眼瞄着那金翅大鹏,喃喃道:“哪儿呢……好像是在西凌……”
    “对对,是西凌……”康王目光大亮——皇帝竟然自己说出了西凌!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西凌?那是不是他接下来可以追究太史阑的拐带帝王之罪?
    群臣也听出了不对,面面相觑。西凌?陛下什么时候去过西凌。
    “哎呀……老了……”景泰蓝拍拍脑袋,一副想不起来模样,迎上康王微急的眼神,随随便便一摊手,道:“奉上来,朕瞧个清楚,也许就想明白了。”
    康王一怔,微微犹豫,他原本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急急掏出来就打算立即开口,不想被皇帝打断,心思便转到套出皇帝话上面来,此刻皇帝果然索要这东西,给还是不给?
    不给没有理由,这原本就该进奉陛下;给的话,又怕……
    “陛下,”他道,“此事事关太史大人下落……”
    “是极,所以朕要想清楚。”景泰蓝着急地道,“早点把她找回来啊,她不能丢下我啊。快点,朕瞧瞧,这个好像是在西凌昭阳府……”
    “昭阳府怎样?”康王眼睛一亮,追问,“昭阳府的时候,您就看见过这金翅大鹏标记了?是在府尹签押房吗?”
    景泰蓝不答,伸着手,一副你不给我我想不起来模样,一个侍卫走下殿,在康王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迅速把东西接过,放在托盘中,用布盖住,走了上去。
    康王无奈,只得跟上两步,紧紧盯着景泰蓝,“陛下,想起来了吗?”
    侍卫走上殿,挡住了康王的视线,景泰蓝掀开布,抓出那东西,看了半晌,忽然对地上狠狠一扔。
    “什么玩意!”
    那东西在地上蹦了两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却没有碎,康王迅速扑过去捡起,眉目间掠过一抹冷笑。
    他早就防着皇帝这一手了!为此早早试验过这东西,发现是摔不碎也砍不破的。否则他怎么敢就这么亮出来?
    “陛下何必急着把信物砸出去呢。”他斜睨着景泰蓝,“不过好像没有碎呢。”
    景泰蓝咬着嘴唇,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康王得意地笑了笑,将金翅大鹏拿在手中,面对群臣,道:“虽然陛下刚才用力甚猛,险些将此证物砸碎。不过好在这东西并非凡物,便是刀剑加身也未必能伤。当然,这是东堂司空世家的信物,自然与众不同,也不是我南齐能有的东西。诸位,请换个方向,让我过去。”
    说完他也不等景泰蓝同意,侧身站到了殿门前,一缕阳光从槅扇缝隙里射进来,似一抹迷蒙的烟光。
    他的脸容在这抹烟光里也似微微扭曲,伸手抓着那金翅大鹏,对准太阳,得意地道:“诸位,稍候你们便会看见,司空昱的名字,以及我们某位南齐股肱之臣,著名大帅,功勋彪炳,德被天下的女将军的名字……”
    众人都呼啦一下转过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康王将手腕一翻,对准阳光,“你们瞧!”
    ……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入住书斋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