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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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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6:19
    第二章 跟我去养胎!
     更新时间:2013-10-4 8:24:25 本章字数:10709

    从极东一路向大燕北方行,并没有感觉到气候的转好,大燕在南齐北部,也是越走越冷。爱叀頙殩
    三千军马行走在官道上,速度很快。拥卫着前头的两辆马车。仪仗队前飘扬的旗帜上,有斗大的“晋”字。
    这是晋国公出使大燕的队伍,一路官府都已经接到通知,但是没有人能有幸迎接招待这只出使队伍。据说晋国公下了命令,出使队伍不接受任何迎来送往,也不在任何市县停留超过一晚。瞧那行走速度,几天就到了两国边界,看上去不像出使,倒像要急行军打仗。
    出使队伍里的礼部随员们很少这样辛苦的赶路,难免有微词,好在国公大方,给的补贴丰厚,倒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队伍最前方不是此次担纲护卫主角的翊卫,而是二五营的学生们,在经过西凌时,这群学生提前赶到等在路边,一力要求跟随太史阑,太史阑觉得他们多点历练也好,当即也令他们编成队伍,算作她的亲随。
    太史阑的听力还是忽好忽坏,而且很诡异的白天不行晚上行,说话还是没声音,她习惯了倒也无所谓,跟随她的二五营的人也无所谓,反正她本来就话少。
    急行军是太史阑的要求,她对出使这样走过场的任务很没兴趣,心里只牵挂着景泰蓝,只想早点办完事去丽京。她心中总有些不安,觉得那女人生产前后必然要出些幺蛾子,她不在景泰蓝身边不放心。
    这一日已经到了大燕边界,稍稍停驻,明日大燕方面会派出使节来接。
    当晚在最靠近边界的一座小城住宿,照例三千军马在城外搭帐篷,太史阑和容楚带护卫住进县衙。
    晚上容楚坐在她屋内,看看她,笑笑,忽然道:“你这哑,哑得倒确实是时候。”
    太史阑到晚上,听力会好些,她靠容楚坐得很近,扬眉以示询问。
    “我刚接到消息。”容楚道,“听闻大燕内部现在也不稳,对于我的出使,大燕朝廷持两种意见,一种以大燕皇太孙纳兰君让为首,表示应该和我南齐交好,敦亲睦邻为上,何况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自然要好好接待使节;一种以大燕右相沈梦沉为首,认为我南齐近来国势微乱,正有可乘之机,偏偏出使的两人,一个是传闻中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一个是新近崛起的南齐女将。沈相表示,南齐现今将领力量青黄不接,眼下南齐南疆可能有大战,必将更加折损将员力量。如果能将这两个南齐新老势力中最优秀的将领留在大燕,对南齐必将是沉重打击。必将引起南齐内乱,到时大燕就可乘虚而入,趁南齐和东堂交战之际,夺南齐北部领土。”
    太史阑点点头,表示——好算盘。并表现出对这位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右相的兴趣。
    “说起这个沈相。”容楚笑道,“沈皇后的家族中人,很早就入仕。和大燕皇太孙、冀北睿郡王、圣僧梵因并称大燕四杰。这四个人虽然我没见过,不过就我那边得来的资料看,我倒觉得沈梦沉才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太史阑挑起眉。
    “这人原先在沈家并不是一流子弟。入仕的时候是从小官做起,但短短几年平步青云,我看过他的资料,他为官期间,大小事务,无不处理得完美,是凭真才实学升官至此,而不是靠着沈家的地位。这点很难得。”他一笑,“你知道的,大家族子弟牵扯很多,他这样的出身,很容易在仕途上遇见各种暗礁,他入仕之后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本身就能说明不简单。”
    太史阑点点头。
    “据说沈相最感兴趣的是你。”容楚道,“我得了一个有趣的消息。沈相曾经找过那位大燕著名圣僧梵因,算过你的命相,据说得出的卦象让两人沉默很久。沈相之后便表示,你有破军之命,所经之处血流千里,将来会是诸国的一个绝大威胁,除掉你比除掉我更重要。最好趁势力未成之前,早早剪除。”
    太史阑挑起眉毛,觉得不可思议——大燕至于吗?现在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和容楚比,怎么会令大燕更加警惕?大燕也是快完了,连一个傻兮兮的糟老头和一个神经兮兮的老神棍的话也信。
    她打手势问容楚打算怎么办?
    “大燕朝廷争执不休。据说会议已经开了几天。皇太孙坚持认为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么做大燕脸面全失。何况大燕现今也不能算安定,据说冀北等藩不是很服管束,这种时刻何必惹怒南齐,那不同样导致大燕内外作战?”容楚哗啦啦翻着情报,“纳兰君让还说,传闻里我虽然号称名将,其实不过是南齐故意渲染夸大,是借了我父的威名,借了晋国公府的威势而已。其实我本人是个……”他回头去找那密信,举起来认认真真地读,“男生女相、阴柔暴躁,刻薄寡恩,油头粉面的贵族子弟。”
    太史阑一笑,大力点头——然也!好个油头粉面!
    “我怎么觉得他形容的是纪连城?”容楚有点不爽地咕哝了一句,“搞错人了吧?”
    太史阑也觉得,这形容似乎真的更加符合纪连城,大燕的情报机构人员,能力不怎么样啊。
    不过回头想来,容楚的声名确实似乎也不怎么样。他成名早,又太快,成名时年纪太轻,有些战例听起来和他的年龄不太符合,令人怀疑南齐为他造势,他不过是借老子光也不奇怪。所谓油头粉面,大概和他当初一边梳头一边杀了五越首领的光荣轶事有关,一个在战场上梳头的将军——怎么都觉得有点不是那么回事。
    “纳兰君让认为,冒着两国交恶的危险和大燕背信弃义之名,杀我这个徒有虚名的二世祖,实在不值得。他也对沈相提出要扼杀你的建议表示反对,认为你不过是一介女子,再怎么出色,也不能独领大军掌握重权,绝无威胁到大燕的可能。”容楚点点头,“我觉得他这点分析是对的,你只喜欢揍得罪你的人,除非大燕挑衅你,你不会对大燕产生兴趣。倒是沈梦沉,显得有些过于草木皆兵。”
    太史阑比划了一下,容楚点头,“对,我也觉得不对劲。沈梦沉身为管军的右相,不会不知道杀来使会引发怎样的麻烦,也不会不知道大燕国内目前的局势并不适合多事。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像在想把大燕的局势搞得更乱一些?奇怪,他不是大燕右相吗?大燕乱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不过心中疑惑,随口一说,并不知道自己的推测已经无限接近真相。
    “无论如何,大燕那边有了这种动念,我们就得小心了。”容楚道,“大燕皇帝目前还没表态。纳兰君让和沈梦沉都得他信重,很难说谁的建议会获得最终许可。我们必须对此做出准备。”
    太史阑点点头。
    “男生女相、阴柔暴躁,刻薄寡恩,油头粉面……”容楚又读一遍,微微一笑,“既然大燕诸君这般认为,我又何必让他们失望?”
    太史阑撇撇嘴,心想傻兮兮的燕人们,等着被折腾吧。
    容楚哀怨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能好?你这样子我总觉得对着幽灵讲话……”他忽然眼睛一亮,“幽灵……太史,这回出使之路看来没想象中那么平静,你还是别去了吧。”
    太史阑示意,“这是圣旨!”
    容楚又瞟她一眼,没说什么。太史阑以为他已经放弃,也没在意,舒舒服服躺下来。容楚爬到床上,扳着她的肩,叽叽咕咕和她讲:“这边事情办完了,和我回国公府去吧?”
    太史阑不理,她不认为近期回国公府是个什么好主意。
    “前几日我那妹子还写信来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瞧瞧呢,她说你好有意思。”容楚笑。
    太史阑想起听他说过老国公夫妇,但很少听他说起兄弟姐妹,她觉得大家族里的兄弟姐妹往往都是仇人,容楚不提,她便也不问,此刻听他主动提起,来了点兴趣,翻身望着他。
    “我兄弟颇有几个。”容楚道,“妹妹却只这一个,是庶出,我父亲的侧室所生。说个笑话给你听,这孩子自幼身子很差,险些夭折,后来我姨娘带她求助于丽京华严寺,华严寺主持说这孩子篡命而生,体质太阴,难承人间福禄,必须以男儿身养到十五岁。自此便改了称呼,上下皆以少爷相称,当男孩看待,也便危危险险养大了。如今也有十四了,正盘算着要改回她的女孩身份,打算先暗示她自己知道。谁知道这丫头做男人做了十四年,完完全全当自己是个男人,又天性执拗,怎么都不听别人关于她是女儿的暗示,一心一意认为自己是个男人,信中还说她就喜欢英气的女孩子,要我在外给她留心着,务必也找个未来嫂嫂这样的姑娘给她,省得被老爷随意配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喂,你身边可有合适的?”
    太史阑听着想笑,觉得容楚一家也是奇葩,不过这事儿也不算稀奇,人的意识自我催眠,做了十四年的男孩,享受惯了男孩的便利,潜意识里当然不愿意做女人。
    不过容楚提到他父亲有侧室,倒让她有点不爽,还以为国公府不同凡响,原来也不能免俗。
    她悻悻地对容楚一指,示意他快点滚出她的闺房。
    容楚也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倒让太史阑有点诧异,以往他但凡有能进她房间的机会,那必然是要黏黏缠缠摸摸靠靠的,哪怕在她床边滚三滚也是好的,今天怎么这么爽快?
    不过她连日急行军般赶路,到晚上也觉得疲倦,翻个身就睡着了。隐约听见外头容楚出门后对周七道:“请来客在外厅等我。”
    原来他是有客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客来拜访?以容楚的身份,一般人轻易不得见,更不可能在这大晚上的接见,难道来者身份不一般?
    太史阑也就是想想,不打算操心,反正容楚在,她就是蛀虫。
    这晚她睡得特别香,一改前几日辗转反侧睡不好的毛病,因为她梦见了景泰蓝。
    她梦见那小子高踞宝座之上,一脚踩着宗政惠,对她咧嘴笑,“麻麻,你不用担心,太后凉凉我搞得掂。”
    太史阑心情愉悦地醒来,觉得景泰蓝就是好,知道她烦心,托梦让她宽心来着。梦里一定就是美好的将来,小子踹倒妖婆,占稳南齐江山。
    她睁开眼,四面还是暗沉沉的,她有点奇怪,生物钟告诉她这时候绝对不早,但天色怎么还这么暗?
    她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但终究还是躺不住,因为她觉得她完全睡够了,而且她也觉得四周静得诡异,没有人气的感觉。
    昨晚明明一个大院子都住满了。现在人到哪里去了?
    太史阑一骨碌起身,穿好衣服,她不用任何侍女,身边就一个苏亚,她也不要苏亚做侍女的事情,什么都动手自己来。
    她穿衣服的时候停下来嗅了嗅,觉得屋子里的气味似乎有点怪异。
    随即她撑开窗想看看天色,窗子一拉,啪嗒一声,掉下一块什么东西,然后一抹刺目的光线射进她的眼睛,她赶紧用手挡住眼。
    挡眼睛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不好——这明明是阳光!而且这么亮,最起码是接近正午的时候了!
    果然一低头,看见一块黑毡布落在地上,这东西先前盖在窗子上,遮住了阳光。
    太史阑哗啦一下拉开门,外间,苏亚直挺挺地坐着,早就起床的样子,却根本没叫醒她,看见太史阑出来,苦笑了一下低下头。
    太史阑瞧她一眼,快步出门,外头还有人,二五营的学生和她的护卫都在,但是……
    所有人弓腰曲背,轻手轻脚,贼样走路,气音说话。
    她听见拐角处于定在悄声问雷元,“什么时候可以开中饭……”
    “那边说不行,不能吵了大人……”雷元的大嗓子硬憋着听起来让人担心他便秘,“要咱们等大人自然醒……”
    “可是兄弟们从早饭就开始没吃啊……”于定苦着脸,“咱们的还好说,还有一部分翊卫的大爷呢。”
    “他们留下的人少,再说这是那位的命令,他们要不满去找国公嘛……”雷元无奈地挠头。
    “我说这位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还有国公为什么跑那么快?”于定问雷元。
    “我怎么知道,听说昨晚连夜赶过来的,一来就用拐杖敲了国公,国公一大早就跑了,连老婆都不要了还管得着你我……呃。”雷元八卦得正起劲,然后就看见一个人从他身边过去了。
    太史阑……
    于定雷元大眼对小眼,半晌齐齐一跺脚,“糟了!”
    ==
    太史阑大步向外院去,她没听见那两人的悄悄话,不过从神情上来看也知道有坑爹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她敢用容楚的脑袋打赌,容楚一定已经先跑了。
    容楚应该知道丢下她只是自讨苦吃,但依旧跑了,说明肯定出现了一些他也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事。
    当然这人和事自然没有危险,否则他也不会丢下她。
    太史阑快步走到吃饭的前厅,就看见护卫们大多愁眉苦脸地聚在一起,一个个揉着肚子饥肠辘辘模样。
    店家倒是想送饭,但是却被一些陌生的家丁给阻在院子外,探头探脑。
    院子里有些不太熟悉的人,这些人看见她,忽然都快步跑了。
    诡异,什么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太史阑正要召来于定雷元等人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妇人,气喘吁吁地由两个少年给扶出来。看那方向,明显是奔她来的。
    这就是昨晚贵客?
    这就是今天害她睡过头,然后被男朋友抛弃的罪魁祸首?
    太史阑不动,双手抱胸,等着目标物的接近。
    对方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衣着庄重华贵,标准贵族老太太装扮,一左一右两个少年和她面貌有点相像,看起来应该是母子。
    妇人在她面前站定,先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她身边的少年急忙给她捶背,一边偷偷瞄太史阑,眼神好奇。
    “你这孩子,跑这么快做什么!你能这样跑吗?”那妇人气喘匀了,开口就责怪。
    太史阑听力不好使,不过她以不变应万变,还是那万年面瘫表情。
    妇人倒也不打算要她回答,此刻才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她,看了头发看脸,看了脸看手指,看了手指看衣着,眼神越看越失望,眉头越皱越紧。
    半晌她转头对身边少年道:“听说你哥这回选了个女人很奇怪,如今看来,何止奇怪,你哥是不是打仗的年头多了,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她自以为悄悄说话,奈何那嗓门不小,所有人都听见了。
    两个少年尴尬地低头,呐呐不语,一旁跟过来的太史阑其余护卫脸色都不好看,苏亚怒道:“夫人,请你注意措辞!”花寻欢如果不是杨成史小翠拉着,大概就要上来暴打了。
    那妇人就像没听见,又叹了口气,道:“可怜我那姐姐……不知多失望呢……不过也没办法,木已成舟……这也不是我该管的事。”一边转过头,看着太史阑,正色道,“我既然受托来了,少不得要照顾你,听说你领了圣旨要去大燕出使?一个女人何必做这样的事?三公怎么想的?何况你还……我那姐姐,哦国公夫人已经让国公上书,请求让你不必出使大燕,当然现在长途跋涉回丽京也是不妥的,就留在这里,住到我府邸里去,好好休养一阵子,等楚儿出使回来再一起回京交卸差使便是。”
    她巴拉巴拉说完,再上下看看太史阑,目光着重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落了落,皱皱眉道:“你这身子,走路还这么快,真是武夫一样。还有你这些护卫,难道不知道你的情形吗?还让你这样满院子乱跑?楚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调教得身边人?”
    太史阑抱胸瞧着她——奶奶你在说什么?
    苏亚等人茫然地瞧着她——啥意思?哪里不对了?国公一大早跑了,留下话说要尽量尊重这位夫人的意思,而这位奶奶一大早派人守在门口,不许人说话,不许人动作,甚至连主子的窗户都给遮黑了。各种莫名其妙,现在又来责怪他们,到底哪里不对?
    妇人瞧瞧面瘫太史阑,又失望地叹口气,回身和儿子咕哝,“这脸板的,我怎么觉得我是来要债的?”
    两个少年再次深深地低下头……
    太史阑看这老太眼神不住在她肚子上溜,不知怎的觉得毛骨悚然,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暴露目前的聋哑状态,又急于追上容楚问个清楚。勉强扯扯嘴角,做个笑容,转身便走。
    她被拉住。
    “你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听我说话?”妇人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你走什么?还有你这步态,你这衣服,你这鞋子。没人告诉你这段时间很危险,走路要小心吗?还有你束这么紧的腰,就为了好看?有危险怎么办?还有你这鞋子,居然是靴子!滑倒怎么办?快换上我给你带来的裙子和软底便鞋,然后上我带来的马车,回我府里躺着去!”
    太史阑拂开她的手——她才没兴趣和一个鸡婆唠叨,容楚就是因为这魔音贯脑才吓跑的吧?
    “哎你站住!”妇人看太史阑当真淡定拔腿,眼睛越瞪越圆——啊,这个侄媳妇,比传闻里还古怪!她那可怜的姐姐,白欢喜了!
    “你给我站住!”眼看太史阑听而不闻大步而去,妇人跺跺脚,厉声道,“朴儿!杉儿!给我拦下她!”
    两个少年应声而出,身影一闪便扑向太史阑。
    与此同时苏亚花寻欢火虎等人纷纷怒喝,冲上便拦。
    “反了!反了你们!”妇人顿着拐杖怒喝,“你们怎么做护卫的!你们主子怀孕,本夫人前来接她回府疗养,你们敢拦?”
    ……
    一瞬间苏亚的腿踢到一半,花寻欢的刀竖在头顶,火虎的爪卡在半空,于定的剑一定,雷元的锤险些砸了自己的脚。
    连同涌进来准备大打出手的护卫们都傻傻地看住了太史阑。
    太史大人怀孕了?
    好劲爆的消息!
    再看太史阑——一脸淡定,好像对这句话毫无否认的意思。
    真?的?
    太史阑只是没听见而已……
    护卫们却已经不敢出手。连苏亚几个也犹犹豫豫——国公确实和太史大人过从甚密啊,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也多,难道某年某月某一天,国公偷上太史床,哦不太史压上国公身,然后春风一度珠胎暗结?
    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从某人啥也不在乎的行事作风来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瞧当事人那一脸从容,啊,好事就这么来了!
    所有人这下真的不敢动了。
    难怪国公居然会抛下太史大人跑了。
    难怪国公要他们服从这位夫人。
    敢情国公自己偷吃搞大了人家肚子,怕老夫人责罚,也怕太史大人迁怒,干脆脚底抹油溜了?
    既然是国公家亲戚,听口气还是国公的姨妈,自然是可以放心的。
    护卫不敢再动,那两个少年却是高手,道声“得罪”,一个锁住了太史阑的肩头,另一个便点了她的穴道。
    太史阑没感觉到这些人的敌意,也就没准备出她的杀器们,结果猝不及防,瞬间着道。
    她愕然挑起眉毛——这叫什么?神展开?
    “这女子性情这么倔强,楚儿的眼光真差……”妇人咕哝着,挥挥手,一辆马车长驱直入,妇人指挥着两个儿子,把太史阑往车里一塞。
    “跟我回府去养胎!”
    ==
    马车砰砰地关上门,眼看着就要把太史阑给拖走了,苏亚等人急了——这怎么行?赶紧上去拦,妇人瞧着她们,倒还有点满意的样子,一直紧皱着的眉都展开了些,点点头道:“嗯。先前说你们不像样,现在瞧着倒还忠心。对,仆从就该有仆从的样子,那就跟着你们主子一起去府里伺候吧,也不差你们这口饭吃。”
    说完很有气魄地点点头,道“后头那辆牛车给他们坐!”顺手咔嚓一声上了锁,自己上了另外一辆车。
    火虎一边眉毛高一边眉毛低地瞧着妇人背影,嘀咕:“这算哪根葱?下人?太史阑都没把咱们当下人看!信不信我立刻砸了这锁?”
    苏亚摇摇头,一边和花寻欢商量,让她和杨成史小翠带着二五营其余学生还是留在客栈,等着接应或者消息传递,一边拉火虎上了车,“别,好歹是国公的长辈,给人家点面子,瞧瞧再说。”
    “国公也是,太不像话!”火虎大骂,“主子怀孕了也不告诉我们!还就这么自己跑了!这合适吗?”完了又开始搓手笑,“嘿嘿,嘿嘿,景泰蓝刚走,这边又来个小的,速度很快啊国公威武!”
    苏亚皱着眉头,觉得奇怪,她算是太史阑身边人,这怀孕总该有点蛛丝马迹,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但无论如何,既然主子传出这个讯息,倒不可造次,出使也不合适了,国公想必也有让太史大人在此休养的意思,又怕太史大人犯倔脾气不肯,所以干脆溜了?
    护卫们觉得,既然这样,那是该去养一养。
    太史阑在里头把车门敲得砰砰响,苏亚火虎等人就好像没听见……
    太史阑在车里翻个身,自己也觉得奇怪,按说她被掳,苏亚火虎她们无论如何也该出手抢回来,怎么都没动静?还有刚才大家表情为什么都那么诡异?都盯着她肚子看干什么?
    太史阑叹口气,开始觉得残疾人就是悲哀,她的聋哑状态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
    她最近已经发觉,在黑暗状态下,自己的听力好像会好些,而且这种状态是慢慢缓解的,虽然慢,但是有进步。她怀疑所谓天谴,其实还是一种邪术或者药物,也许和她那日踢破的墙壁有关,她就是在踢破墙壁之后忽然失去听力和语言能力的。
    马车微微晃动,四面封闭只有头上有天窗,她也懒得挣扎,没感觉到恶意就先走着瞧。干脆闭目练功,按照容楚的交代,从粗浅的内功筑基之门开始练起。
    她心知她练武太迟,速成很难,不过尽量强身健体罢了。她在乾坤阵里狗血地吃到了所谓灵丹,但因为没有强大的内元做支撑,所以也没有狗血地发生内功霍然提升三十年的奇迹,只是感觉到体内时有灼热之感,身体似乎比以前轻,容楚给她把过脉,说药力不能完全发挥作用,一部分流失,一部分沉入丹田,等待以后她内力有所增长之后再补益。真正能发挥的药力大概只剩下十之二三。
    不过容楚说,圣门的武功轻灵诡异,所练的丹药也以促进这方面的能力为主,所以如果运用得好,她倒是可以在提气轻身方面有所进步。
    太史阑很满意,打得快而且跑得快才能东方不败。她有铁臂铁腿复原术,有毁灭感知人间刺,再有高来高去逃跑第一功,够了!
    太史阑运气了一会,将那一缕细细的气息按照固定的轨迹纳入丹田,运行一周天,正要结束,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气息。
    她睁开眼,就看见自己面前两道极淡极淡的红色气流。
    太史阑一挑眉——内功气息也会有颜色?传说中练到极致就会有白色气流,也没听过红色的啊。
    红色倒像什么妖功。
    这点气流随即消失,她又等了一会,没有出现,她试着又吐纳一遍,再睁开眼睛,果然发现自己吐纳的气息微呈淡红。
    那就是自己体内有问题?
    太史阑没觉得体内有什么不对,她仔细闻了闻那气息,似乎有点熟悉。淡淡的灰味,带点微甜,让人想起一些阴暗而沧桑的东西……
    她忽然就想起了黑暗中的乾坤殿。
    乾坤殿给她的第一感觉是光明堂皇的,真正像天外来客,但是一暗下来,就好像换了一个殿,那种阴森诡异又忧伤的气息瞬间笼罩全殿,像是天堂之下,地狱里的恶鬼被忽然放了出来,四处尖叫游走。
    阳光下的乾坤殿是天堂,黑暗里的乾坤殿是地狱,这种明暗转换的感觉,让人想起来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太史阑很自然地又想起那件诡异的红色礼服,那件衣服她在滚出去逃生时就已经脱下,她还记得她曾经用牙齿撕扯过衣服的领口,感觉到吃进去什么东西,但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
    难道现在体内的红色气流,和这东西有关?
    太史阑又想起景泰蓝,小子在殿内被莫名卷走,又安然出现。那卷走他的白光,和堂皇的乾坤殿,妖异的礼服给她的感觉都不同,她觉得那仿佛是一种特别的存在,是那个大殿里的第三方势力,或者也是最弱势的一个,只能在两者停顿的间歇出现。
    那白光出现似乎只是为了景泰蓝,事后她曾问过景泰蓝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子神情很模糊,说似乎说了很多,但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在他耳边道:“当妖红的血流过玉阶,你会在该想起的时候想起,记得到时候为我开启这道门。你若忘记,南齐万年基业必毁。”
    太史阑听着这神神鬼鬼似预言似警告的话,只觉得不安。看样子那道白光知道景泰蓝的身份,这也是它直奔景泰蓝而去的原因,但玉阶应该指皇宫,白光口中的门则应该指的是乾坤殿甬道尽头的图腾,两者相隔千里,怎么打开?
    有些疑问,只能慢慢等时光揭开。
    太史阑继续闭目调息,淡红的气流在她面前缭绕,望去平添了几分诡异。
    那位妇人打开车门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
    然后她险些发出一声惊叫。
    “这是什么?”她瞪着那红色浮沉的气流。气流如两条红色小蛇,在太史阑眉目间游动,映得太史阑神情似有扭曲,恰好车内光线昏暗,太史阑又一动不动坐着,望去妖气横生。
    “天哪你是不是练邪功?”妇人瞪大眼,捂住嘴,“你身怀有孕,还敢练邪功?你这不是要孩子的命?不行不行,我要写信给姐姐,这媳妇怎么回事?来人,来人,给我加派守卫!”
    太史阑睁开眼,妇人只觉似有两道冷电射来,惊得又后退一步。
    这妇人府中也算武勋世家,她的夫君,容楚的姨夫,是折威军军器监,正四品上的职位,不算高,却是肥缺,家中子弟都练武,她也知道武功该是怎样的,就没见过能吐纳出红云的。
    妖异!
    这个侄媳妇各种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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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6:39
     第三章 坑爹的大姨妈
     更新时间:2013-10-5 8:33:08 本章字数:11330

    妖异!
    这个侄媳妇各种妖异!
    不说话,冷淡脸,这还罢了,之前关于这位近乎传奇的侄媳妇的故事她也听了一耳朵,倒也符合传说中的形象。爱叀頙殩但传说中说她没什么武功,却有些常人难解的神异之处,以往她听说了不过一笑,以为传言夸大,如今看来,传说还是太客气了,什么神异?明明就是妖异!
    容楚这位姨夫姓常,常夫人冷着脸,站在马车前,想着姐姐探听的消息还是不够准确,市井里关于太史阑的传说都太正面了,搞得老姐妹们以为未来媳妇也算难得的女中英杰,虽然不是想象中的贤良淑德大家闺秀出身有点遗憾,但如此出色女子也算是个弥补,还很高兴来着。
    真是高兴得太早!
    常夫人叹口气,挥挥手,示意儿子们上来给太史阑解穴,然后让丫鬟扶太史阑下来,又命人赶紧去拿锦凳踮脚。
    结果丫鬟还没上前,蹭一下太史阑跳下来了。
    常夫人脸青了。
    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她的青脸,自顾自打量了一下四周,觉得建筑古朴大气,庄重典雅,还不错,就是庭院看起来好像很大,看来是个贪污犯。
    她又看看四面的护卫,真叫那个里三层外三层,而且因为常家是武将之家,负责值守的都是彪悍的士兵。
    太史阑思考了一下打架的可能性,还是放弃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只是她也感觉到,对方能够通过容楚,留在客栈等她醒来,就应该不是外人,可能是容楚的亲戚之流,那这也算是她第一次上容楚亲戚家门,还是客气点好。
    她倒不是含糊谁,只是终究不愿容楚为难,既然有心要接纳他,自然要为此努力,他的亲戚也在接纳的范畴内,不能由着性子来。
    爱一个人,自然就会愿意为他尽量改变自己。
    太史阑用自认为很客气的态度,谢绝了丫鬟的搀扶,还对常夫人伸伸手,示意她走在前头。
    常夫人脸又青了——好大架子!要我给你引路!还对我的大丫鬟挥来挥去!
    进入内院,夫人的正屋里坐定,太史阑很自觉地选了上方下首的位置,她知道左首是主人位,那么榻上右首就该是自己的位置嘛。
    常夫人脸又青了——上首是老爷的专门位置,下首太史阑坐的那个才是她的位置,这个未来侄媳妇,要她这个主人坐哪里?
    她只好在两侧椅子左首第一坐了,太史阑还奇怪地瞧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夫人不坐她对面?
    常夫人忍着气,招手唤过身边几个女子,都是常家子女,给太史阑介绍,“这是我的次女常雪,来,雪儿,见过太史大人。”
    她心底生了憎厌,也不用家常称呼,公事公办一样称太史阑的官职。
    那少女上前裣衽一礼,风姿亭亭,裙摆不动,常夫人露出骄傲之色。
    太史阑瞧见人家给自己见礼,也便客气地站起,抱了抱拳。
    她拳头一抱,常夫人脸又青了——这叫个什么闺阁礼节?姐姐怎么能就认了这样的武夫媳妇?这样子将来她真做了国公夫人,和别的世家府邸迎来送往,难道也是这样的礼节?
    国公府会立即成为笑柄!
    常夫人两眼翻白,怔怔一会,把女儿拉到一边,也不让剩下的几个女儿侄女给太史阑见礼了。
    太史阑也就坦然坐下。她觉得自己已经好客气了。
    屋外苏亚翻翻白眼,她也觉得自家大人好客气了,要知道大人可是三品官,给这姑娘回礼已经完全是看了容楚面子,这家人真是记不得自个身份!
    室内一时沉默,有些尴尬,当然太史阑不会觉得尴尬,她看见丫鬟端着茶要送不敢送的样子,正觉得口渴,便对那丫鬟一招。
    她反客为主这么一招,丫鬟只好送上茶来,常夫人还没动盏,太史阑已经揭开茶盏,一看是绿茶,顿时搁在一边。她不爱喝绿茶。一眼看见苏亚跟过来站在廊下,伸手对她示意,要她过来喝水。
    常夫人端着茶盏盯着她的动作,眼神警告地盯过来,太史阑就好像没看见——她本来就从没看过任何人的眼色。
    常夫人忍无可忍,霍然将茶盏重重一搁。
    瓷底敲击桌面的声音清脆,众人都吓一跳,太史阑毫不动容——她听不见。
    常夫人霍然站起。
    “我还想着要给太史姑娘致歉,如今看来倒也不必。”常夫人冷冷道,“不过姑娘毕竟是客,我应承过姐姐和侄儿要好好照顾你,自然不敢懈怠,请姑娘好生在我府里住下,将养身体。姑娘好自为之!”说完自己拂袖进了内堂。
    一众嬷嬷苦笑,只得对太史阑躬身,“夫人性情直,其实内心里是很疼爱姑娘的,见姑娘不爱惜自己才生气,请姑娘海涵。”
    太史阑哪管她们在说什么,随意挥挥手,觉得没一个人直挺挺坐自己对面盯来盯去挺好。至于人家为什么生气——她已经很谦和、很温厚、很好说话、表现很完美了,她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那谁谁要再不满意,那八成是更年期提前,不必理会。
    丫鬟过来请她去客房休息,太史阑也便跟着去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地形,盘算着晚上从哪里跑掉合适。
    她来是给面子,她走是看心情。来这坐一坐,很好了。
    不过她很快就觉得心情不好了。
    身后总跟着很多人。一堆丫鬟。
    这些丫鬟先前都想扶她,但是被她周身冷冷的拒绝的气息给吓住,不敢动弹,但也不肯离开,都围绕在她身前身后三尺距离内。
    太史阑如今地位日高,前呼后拥已经习惯,但她向来不愿靠近人群,能接受的距离是一米。此刻这种一堆人亦步亦趋的情形,让她觉得空气都似乎变稀薄了。
    更要命的人,这群人还始终做出随时要护住她的模样,好像她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太史阑抬抬臂,她们紧张地伸手要扶。
    太史阑靴子踢到石头,她们紧张地伸手要扶。
    太史阑快步走想甩脱,丫鬟们急急迈动小脚埋头死追。
    太史阑霍然停下,砰,一群紧紧跟着埋头看她脚步的丫鬟撞到她腰上……
    然后一个个惊得小脸煞白,埋头在地上拼命磕头,又对跟过来大叫的嬷嬷磕头,人人脸上充满惊慌,拼命瞄她的肚子。
    太史阑双手抱胸站着,斜觑着那群人,开始觉得事情有点诡异了。
    这根本不像对亲戚的态度,紧张到有点像……对病人或者孕妇?
    后一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觉得荒唐,这怎么可能?她还没睡了容楚呢。
    和容楚认为酒要和对的人喝一样,她也认为睡要睡在合适的时机,要在全然放松情境调和的状态下,现在她没心情——妖后不灭,何以家为!
    太史阑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抛开,觉得容某人就算再急色,也不至于把这事公布天下,他要真敢这么荒唐,她一定狠狠揍他!
    容某人在百里之外打个寒噤……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容楚急色,他为了骗貂裘本是随口胡扯,想着就算有误会又有什么关系?将来太史阑到国公府他必然是陪着的,有他在,老娘分分钟搞定,都不需要太史阑费神。
    容楚算定太史阑大气,且无视伦理。这种放在其余闺秀身上会自杀的事儿,在她看来肯定一笑了之。
    谁知道他算到了开始却没算到神展开,没算到随即他和太史阑就被派去出使大燕,没算到某位夫人对儿媳妇的日思夜想渴盼程度,貂裘立即献上还不放心,老夫人想着这媳妇着实辛苦,整天南征北战的没个消停,怀孕了居然还在外头搞什么大比。这要肚子大了再成婚晋国公府脸面往哪搁?孩子有个闪失也不行啊。老夫人算着日子,天授大比回来成亲应该还来得及,不至于看得出。谁知道大比结束那两人也没回丽京,竟然直奔大燕去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两月,成亲大肚子是难免了,更重要的是怀孕早期胎像多半不稳,这样长途跋涉怎么行?
    老夫人这下急了,一路上连连去信,容楚看着只是搁下,当没看见。他能怎么说?老娘,俺那口子没怀孕,俺只不过想骗你的貂裘而已?
    老夫人去信没回音,想来想去,想起自己一个妹妹远嫁边境,正在容楚出使队伍经过的路上,当即飞鸽传书,要妹妹拦截容楚车队,把怀孕的媳妇无论如何都得留下来养胎!
    眼看着姨妈上门,容大国公一方面头痛撒谎撒出纰漏来了,一方面也想着留一留太史阑也好,之后大燕的目标可以因此受影响。当即脚底抹油,溜了。
    他溜了,留下太史阑坑爹了。
    太史阑被一路紧张地送回自己的院子,随即关门,把一群要跟来伺候的人关在门外。
    不过常夫人自然有她的办法,过了一会她召人来问。
    “太史姑娘没有用我们的仆人?”
    “没有。”
    “她在做什么?”
    “练功。”
    “怎么练?”
    “先在院子里踢腿,然后扭转身体,似乎在松筋骨,动作很用力。”
    “……然后呢?”
    “进屋了,似乎在练内功。”
    “有瞧出什么内功么?”
    “瞧不出,不过好像有红色烟气?倒是少见。”
    “……还有,你听见她说话没有?”
    “没有。而且标下看见她赶走所有人后,对身边的侍女也是打手势。”
    常夫人挥手让家中豢养的高手出去,陷入沉思。
    她眉头越拧越紧,表情越来越严肃。
    这个未来侄媳妇,瞧起来真是各种不对劲啊。倒像是中了邪的模样,又或者有什么病?
    北地山高水深,各种传说盛行,相对比较迷信,常夫人是本地著名大教正阳教的虔诚信徒,拿平常教中高人传道时所说的妖异魔化故事和现今的太史阑一对比,越发觉得事情严重。
    如果只是太史阑有问题也没什么,说到底她管不着,但现在太史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未来的小国公,她受姐姐嘱托,怎敢让国公府的继承人身处危险之中?
    常夫人当即下令,“来人,去找明道长!”
    ……
    半个时辰后,太史阑的门被敲响,苏亚一开门,门口排着一堆白胡子老头儿。
    “夫人请了这城中所有名医,来给太史姑娘请脉。”丫鬟这么告诉苏亚。
    苏亚回报太史阑,太史阑一挥手,示意,“让他们统统滚。”
    又过了一会儿,太史阑刚刚再次进入入定状态,门又被敲响,这回是送补品。补品堆满了一桌,颜色形状气味都很诡异,其中有一盏太史阑研究了好久,觉得自己看见了某些重要器官。
    她让苏亚把这些补品统统浇花。
    常夫人又在殷切询问属下了,“她拒绝了所有大夫?”
    “是。”
    “她把补药都给倒了?”
    “是。”
    常夫人叹口气——看来是那么回事了。
    “看样子,”她慢慢道,“只能请明道长亲自出马了。”
    ……
    太史阑再次进入入定状态,练内功需要心境澄明,抱元守一,她今天已经被搅扰太多次了。
    此时天色已黑,厨房送了饭来,苏亚用银针一一试过,还要先试吃,被太史阑阻止了。
    此时她才想起问问苏亚这里的具体情况,当即取了笔来笔谈,知道了此地是容楚姨妈家,随即她又问,“她们为什么都瞧着我肚子?”
    苏亚正要写,忽然听见外头有声音,急忙搁笔出去瞧看。刚刚打开院子门。
    “哗啦。”
    一盆东西浇她个透湿。
    那东西粘腻、腥臭、气味令人作呕,苏亚瞬间连鼻子都被堵塞住,惊呼也没能惊呼出口,一张口那些恶心的液体就会进入嘴中。
    她只好急速后退,要回去通知太史阑,她刚刚后退,一条人影蹿了进来,高高瘦瘦,手中似乎拿个马尾巴一样的东西,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壶,这人轻功极好,一闪便越过了苏亚,直扑里头屋子。
    此时天色一黑,太史阑已经能隐约听见声音,也出门查看,正看见一个人影向自己扑来,下意识向后一退,却被门槛绊住。
    那人已经高喊了一声什么,手一扬,手中壶里的东西顿时泼了出来。
    哗啦一声,继苏亚之后,太史阑也中招。
    粘腻,腥臭,熟悉的冲鼻气味,太史阑立即确定是血。
    她一按衣袖,迅速后退,那高高瘦瘦人影手中拂尘一扬,喝道:“定!”
    太史阑身子霍然僵在门槛上。
    一群人跟着涌进来,看见这一幕都大赞:“明道长神通!”
    那道人得意地一笑,一抬手又对扑来的苏亚道:“定!”
    苏亚身子一僵,停在当地。眼神里都是急怒之色。
    道人昂起下巴,不急不忙扬着方步上前,上下左右对太史阑看了看,道:“也没什么太明显妖气,许是隐藏很深?”
    他想了想,命人道:“在院子里燃三堆火,点燃我带来的黄色符箓,然后在每个窗户上面都浇上鸡血!”
    跟来的人立即照办,一大盆一大盆腥气四溢的鸡血被抬了进来,哗啦啦泼在窗户上,再顺着窗户流到地面,整个院子里血水横流,污糟恶心,再加上燃起的几堆火,燃烧的大量符箓飞起纸灰,院子里纸灰与火光同舞,血水共烟气四溢,这下倒真如妖魔临凡,地狱重现了。
    冲天的腥臭和火烧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所有人都呕吐着退了出去,太史阑却无法避让。
    她脸上还留有刚才被喷的鸡血,漫天飞腾的纸灰更容易粘附在她脸上,整张脸粘腻肮脏,鬼似的。烟灰甚至粘住了她的鼻子,连呼吸都带着焦灼的气味。这一刻的感受真的糟糕至极。
    太史阑受过伤,吃过苦,但还从没这么被折腾过。
    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尽头了。
    “噗。”那道士在手中点燃了一道紫色符箓,含了一口水,将那符箓燃烧后的灰,喷在了太史阑的脸上。
    太史阑觉得瞬间要窒息。
    她还闻到那人的口臭!刚才一定吃了大蒜!
    太史阑忍无可忍——
    正在这时她听见道士道:“听闻你身怀有孕?如此想必小鬼附身,速速起出——”
    同时外头还有匆匆赶来的常夫人的高声提醒,“明道长,做法轻些,莫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太史阑一怔。
    随即她的火气便蓬一声烧着了!
    容!楚!
    这天杀的混账!
    竟然真敢捏造我怀孕谎言,是又要造成既成事实逼我就范?
    还有没有下限?
    太史阑闻着腥臭,憋着呼吸,眨着被烟熏的肿起来的眼睛,内心里翻涌怒号——
    我要阉了你!
    怀孕!怀孕!叫你一辈子别想怀孕!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眼神往下一落,落在自己袖子上。
    对面正盯着她,想看她到底有什么妖异的道士,眼光自然而然随着。
    这一瞧便看见她手腕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道士喜道:“是了!定然这里有古怪!”一伸手翻开她袖子,随即便觉得手指一痛。
    然后他也定住了。
    他一定住,太史阑和苏亚就恢复了自由,太史阑冷笑一声,把手腕上的人间刺换个方向收回原位。
    刚才她只是把人间刺换个位置刺尖向上,微微露出袖口而已,这眼光引导的一招,当初连容楚都曾经着了道,何况这个道士?
    中“遗忘”会出现短暂的茫然状态,太史阑趁势把道士往那些鸡血血泊里一推,一脚把身边一盆绿叶植物往前方火堆上一踢。
    砰一声火星四溅,道士带来的下人婆子纷纷走避,火堆顿时灭了一个,苏亚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飞起几脚,把院子里的石墩花盆之类可以移动的重物踢飞,半空中嗖嗖几声响,火堆先后被压灭。
    随即苏亚拉着太史阑纵身而起,踩着人头跃上墙。两人对墙下一望,好家伙,外头人更多!整座墙下挤挤挨挨都是人,中间围护着常夫人,正忐忑不安地等在院子外,大概道士作法,这些人不敢惊扰。
    此刻院子外的人听见动静,又看见院子黑了,都不安地仰头上望。常夫人一抬头,正看见两个人冲上墙头,此时院子内光线全无,黑暗中两人满面鲜血,鲜血上还有一块一块的黑灰,在冷寂的月光下神情狰狞,如两只刚刚饱饮鲜血的恶鬼。
    其中一只恶鬼,还冲着她咧开了雪白的沾血的牙齿,忽然对自己的肚子捶了捶,动作饱含恶意。
    常夫人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墙下顿时骚动。
    “夫人晕倒了!”
    “快来救夫人!”
    “道长!明道长!快来救夫人!”
    众人都操心常夫人去了,也没人管这两只“恶鬼”,太史阑和苏亚跳下墙头,正迎上闻风赶来的自己的其余护卫,太史阑二话不说,手一挥。
    “走!”
    火虎等人乐意之至,赶紧拥着她去牵马,半路上遇见赶来的常府的两位公子,他们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太史阑夜半要走觉得不妥,急忙追上去大喊,“太史姑娘停步!这是怎么回事……”一群嬷嬷远远地也喊起来,大叫,“拦住太史姑娘!她不能到处乱跑,夫人醒来会怪罪的……”
    太史阑听着,恶向胆边生。一转头对苏亚咧咧嘴,指了指肚子,又虚空捶了捶,又做了个东西掉下来的动作。
    看懂这动作的火虎不忍目睹地转过头去——哦,太恶毒了……
    苏亚此时也一肚子气,脸上鸡血还没来得及擦干,一阵阵腥臭冲得想吐。看见太史阑动作,想也不想便回头大喊,“别追啦!我家大人肚子里的孩子被你家夫人折腾掉啦!”
    ……
    整个鸡飞狗跳的常府忽然静了。
    两位常公子拉着马缰的手一松。
    嬷嬷们追出的步子一顿。
    四面赶来要阻拦的护卫们一呆。
    “啪啪啪”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太史阑的队伍趁着这一瞬间的真空寂静,直接一路撞开门闯出去了。
    等她们跑掉,常府才稍稍回过气来,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写满,“天哪,这是真的吗?”
    随即常夫人也幽幽醒来,醒来听说太史阑跑掉,先是满面怒容,随即再听婆子期期艾艾说起那句“孩子被折腾掉了”之后,险些再晕过去。
    众人也闭嘴不敢说话,都知道这话的严重性,容家何等身份地位?国公府未来的继承人如果真的是被常夫人折腾掉的,那么常家以后好日子也到头了。
    常夫人呆了半晌,满头大汗滚滚而落,忽然大叫,“不对!不对!明明是她自己折腾掉的!刚刚跳上墙头的是她吧?我看见她狠狠捶了她自己的肚子!啊!这个可怕的女人!自己中了邪,不想要孩子,还要恶毒地栽在我们身上!”
    众人深有同感,立即附和。
    “是的,太史大人明显不想要这孩子,你看她还跳墙头,是跳!不是爬!”
    “她走路多快,哪有一分珍重身体的模样?”
    “她一定是中了邪!正常人不会这么做!刚才我看见明道长明明定住了她,忽然又被她定住。这不可能!明道长何等法力?为什么一开始能定住她后来反而中她的招?刚刚她一定是妖魔附体!”
    “是的是的!这怎么能怪在夫人身上?怎么能怪在我们身上?一定是她自己有问题!”
    世人在责任面前,多半先想着如何推卸,左推推右推推,也便觉得事实真的便是那么回事,越说越理直气壮。
    常夫人也不晕了,自觉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她娇弱,足可毁灭常家的大难在前,她必须要力挽狂澜。她一骨碌爬起来,大声道:“给我纸笔!我要将这里的事立即去信丽京说明!”
    众人心领神会,急急扶夫人去书房了——太史阑行路匆忙,肯定不会来得及写信,夫人必须抢在前面把事情真相和国公夫人说明,这叫恶人先告状!
    哦不,这不叫恶人先告状,这叫提前申明真相,以免国公夫人被妖女所趁误会自家姐妹!
    ……
    太史阑根本不会写信去丽京。
    她脑子里还没有什么婆家婆婆之类的概念,在她看来,和容楚在一起是她自己的事情,不需要谁同意,她愿意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谁要写信告谁的状,告去呗,这天下谁有资格审判她?
    她一路出了常府,夜里无法出城,就回到原先的客栈先歇脚,院子还包着,花寻欢带着二五营的学生还在等她,她和苏亚血淋淋地进客栈时,老板险些以为强盗上门要报官。
    太史阑匆匆洗漱,倒头就睡,这一天她也折腾惨了。
    她也不担心常家的人找上门来,他们本来就没有资格管她的去留,闹了这么一场,估计常家也余悸犹存。
    太史阑叹口气,心想容楚家的亲戚不会都这种德行吧?这个是容楚姨妈,也就是***姐妹,性子会不会差不多?这要差不多就糟了。
    糟的不是得罪了未来婆婆的姐妹,而是这样子她会更不高兴踏入国公府的。
    太史阑想了想,觉得解决这问题也很简单,大不了把容楚睡了不负责就是!
    然后她觉得问题解决了便痛快地睡了。
    百里外某人又打了个喷嚏……
    第二天一早太史阑醒来,从容出城,果然常家的人没来滋扰,估计也是怕了她了。
    太史阑整理行李时发现她的通关文件,身份证明文件都在。容楚根本没带走,这说明他也知道他姨妈家留不住她,她迟早会追上来,那么他何必这么先偷溜走,惹出她一腔怒气?
    这个问题很快在城门口处得到了答案。
    “喂,听说吗?临近拥雪关,昨天发生一起山匪拦截事件!”
    “是啊,不过也有说不是山匪,拥雪山那里的山匪,早在七八年前就被剿干净了,怎么会忽然又冒出来?”
    “新的山匪吧?好大胆子,听说袭击的是出使大燕的队伍。”
    “出使大燕的使节队伍?那保不准不是山匪,是拥雪山那边的猎户。他们住在大山里,两国交界处,早年经常被偷偷进山的大燕边军抢掠杀害,对大燕最恨之入骨,如今听说南齐要主动和大燕建交,不乐意了吧?”
    “这也有可能,要我说咱们南齐堂堂大国,理那个北方蛮子国做啥?听说是要去给皇帝娶老婆,真是笑话,皇帝才几岁?娶个十五六的回来是妈还是姐?”
    “这有啥,前朝明光帝的郑贵妃就比他大十六岁,终生荣宠不衰呢。皇帝老子的眼光,哪能和你我普通平民一样。”
    ……
    路边站岗士兵话题议论的方向渐渐转到三岁皇帝如何和十六岁皇后嘿咻的技术性问题上了,苏亚从他们身边走过,若有所思,随即拉了太史阑到一边,匆匆用石子画地,给太史阑说了一遍。
    太史阑点点头。
    原来如此。
    看样子容楚也预料到出关的时候可能会有危险,而且应该是危险最大的一次,因为那时候出事还在南齐境内,有什么问题也是南齐的,不会影响到大燕,所以大燕方要动手,就该在要出关未出关时。
    想必在那里动手,也是大燕皇帝能接受并默许的。
    所以他趁着姨妈来截人,便让姨妈拦了一拦太史阑,自己脚底抹油快马赶路出关,先去碰埋伏的暗钉子。
    这样太史阑既避免了出关的危险,而且她不在容楚的那个队伍里,大燕方面的探子一定会探明,之后便会认为她没有参与出使,会放松警惕,太史阑再追上去,就可以从明到暗,摆脱成为目标的危险。
    保不准姨妈都是他故意放进来的,算准了太史阑不会买他的帐,但有可能会试着和他的亲戚相处一下。
    太史阑不得不承认,容楚心思缜密,目光深远,他做的每件事,哪怕一开始看起来不可理喻,但事实都会证明他是对的。
    不过世事难预料,容大狐狸算到了开头,算到了结局,却没算到中间的坑爹过程。
    如果他知道“养胎”养出了后来那么大的麻烦,他一定干脆带着太史阑逃开姨妈去和山匪打架算了……
    太史阑在马上冷笑,她怒气还没消呢,就算承认容楚有心,可也不足抵消他的万恶!
    苏亚忽然有点犹豫地写道:“其实主子你可以现在回丽京……”
    太史阑一怔,对呀,她可以现在就赶回丽京,去照看自己放心不下的景泰蓝,刚才怎么没想到?
    或许容楚也是看出她心急,有意让她回去?
    太史阑霍然站起,转身就要去牵马。走出几步,忽然停住。
    她停在原地,搓搓手,思考了一下,又转身,回到苏亚身边。
    苏亚仰头看着她。她却没有看苏亚,似乎还在思考,想想又转身。
    苏亚瞧着她转来转去,在回丽京和去大燕的两个抉择间迅速转换,忽然有点想笑。
    看惯了太史阑刚刻决断,这样犹豫反复还是第一次。
    如果是在半年前,太史阑肯定转身上马奔丽京,绝不会犹豫吧?
    她忽然觉得欢喜,想着国公如果知道必然也是欢喜的。
    太史阑转了三圈之后,终于恨恨地哼了一声,走回了苏亚身边,摇摇头,写,“我现在回丽京,也无法公然出现在景泰蓝身边,还可能会被那女人抓住把柄,算了吧。”
    苏亚一笑,也不拆穿太史阑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真的在乎被太后抓把柄?还是因为担心容楚吧?
    太史阑又想了想,招了火虎来,带着苏亚,三人躲到山头后,捣鼓了一阵子。
    此地离拥雪关已经不远,护卫们都在山头外等着,过了一阵子,看见太史阑、火虎,和一个浓眉少年走了出来。
    众人都知道火虎擅长易容之术,都盯着那浓眉少年看,纷纷笑道:“好!火虎大哥好手艺!苏姑娘如今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本貌来了!”
    浓眉少年笑笑,双手抱拳四处一揖,众人又笑,道:“苏姑娘扮男人,也是一等的像!”
    也有人暗暗诧异——要扮也是太史大人扮啊,苏姑娘扮成这样干什么?
    火虎抱胸站一边笑,眼睛瞄瞄这边瞄瞄那边,笑容有些诡异。
    “大人,咱们直接出关么?”于定过来请示。
    太史阑点点头。雷元牵马请她上马,太史阑上马时的姿态似乎有点扭捏。不过众人都没在意。
    太史阑身后,浓眉少年一跃上马,紧紧伴在她身侧,手中马鞭扣在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他凝望的是大燕方向,唇角带一抹冷而凶残的笑。
    混账容楚。
    等我来。
    阉你!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6:58
     第四章 青楼相会
     更新时间:2013-10-6 8:20:33 本章字数:10801

    “砰!”
    青莲缠枝玉瓶被重重摔到地上,接触厚厚的五蝠攒寿地毯,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碎成千片。爱叀頙殩
    宫女太监们跪伏而来,不顾瓷片尖利,赶紧用手把碎瓷捡去,再小心翼翼跪爬而去,自始至终,无人发出声音。
    最后一个退出的太监小心地关上门,黑色的门扉将那一片日光的光影合拢。
    几乎在光影遮没的一瞬间,尖利的哭声便炸弹般爆发,冲击出已经关紧的殿门。所有太监和宫女都默默转过身。
    声音很刺耳,但没人敢捂耳朵。甚至不敢露出听见哭声的表情。
    好在哭声很短,就一下,像一个人压抑太久再也控制不住瞬间爆发,然后又瞬间压灭。只剩下幽幽呜咽在殿内盘旋,越发听得人心头发瘆。
    殿内黑沉沉的,关了门也没点灯火,除了上座那个倚着宝座呜咽的人外,角落里还站了个人,一动不动,橘皮老脸毫无表情,眼神专心地搜索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他挥挥衣袖,风卷起角落里一小块碎瓷片,他小心地拿起,扔到一边的净盆内。
    砸坏的东西要收拾干净,不然会伤了她。
    李秋容如一条在雪地里寻觅食物的猎狗,眼神炯炯,找碎瓷片。
    上头那个人靠在宝座上,整个身子都软软地倚着靠背,用手挡住眼睛,不时地发出一声抽噎。
    “老李……”她呜咽道,“她怀孕了!这贱人她竟然怀孕了!还有容家的老狗,这么多年不上朝不问事,居然为她怀孕的事,向我求免她出使!他们一个个怎么能这样欺负我?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太后。”李秋容垂下眼睛,“您也怀孕了,请保重凤体。”
    “我也怀孕了!”宗政惠霍然坐起,动作剧烈,完全不像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同样是怀孕,可我得到了什么?我没有丈夫关怀,没有公婆呵护,没有孩子贴心,我甚至不能就此休息,还得操心这宫、这朝廷,这天下!还得应付那些明枪暗箭,国家纷争,还得面对他们一张比一张恶心的嘴脸!”
    “太后。”李秋容还是那个岿然不动的腔调,“你没有人间温暖,可你富有天下。”
    “我富有天下,为什么就得不到人间温暖?谁规定两者只能取其一?”宗政惠近乎凶狠地问他,“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李秋容垂下眼,不说话。也不想提醒她,那一年,走出冷宫的时候,站在门槛上她不回头,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我弃了倾心爱人,弃了父母亲友,弃了一生幸福,弃了人间温暖。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我该得到的,那就我就应该得到我真正想要的。我不会再输。”
    人心……欲望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当有一日真正得到想要的,又会恨当初为此舍弃的太多。
    “她竟然怀孕了……这个无耻贱人!装一副贞烈模样,骨子里男盗女娼!她怎么有脸进晋国公府?晋国公府也是越来越自甘下贱,这种事竟然也能包容?不怕自家成为贵族笑柄?容祢不是号称最严厉方正?现在他的严厉方正去哪了?”
    “太后,容家也是情形特殊,晋国公接连死未婚妻,京中仕女无人敢嫁,国公府为此已经急得失去方寸,这时辰只要有人敢嫁他们都乐意,面子,哪有宗族延续来得重要呢?”
    “无耻!放荡!置世家声名于不顾!置朝廷脸面于不顾!”宗政惠手掌重重在扶手上一拍,“请求我免她出使是吧?很好呀,我也不想她出使,干脆给我滚回来吧!老容还想偷偷摸摸密奏给我请求,我就直接下朝告回复他,就说太史阑怀孕了,允许不出使!看他们脸面往哪搁!”
    “太后。”李秋容幽幽道,“您确定要公开昭告吗?这样诚然是伤晋国公和太史阑的脸面,但同样伤朝廷脸面。而且……如果他们因此立即下聘成亲呢?”
    宗政惠一惊,坐直身体,“对!你说得对!不能公开!一公开这对贼男女就真的成了!”
    “其实老国公虽然密奏请求,想必也是老夫人给逼的,内心里只怕也难免有微词,听说他已经去信给容楚进行申斥,又要求出使回来立即成亲。”李秋容道,“您放心,太史阑在这种情形下进门,不会有什么好日子的。容家只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暂时妥协而已。”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不愿她顺利进门。容祢性子强硬,板正得像块石头,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儿媳妇。我要好好和他谈谈。”宗政惠唇角露出一抹森然的笑容,随即又烦躁地敲了敲扶手,“不过也太麻烦了,他们值得我这样费心?其实……我哦觉得,容楚的未婚妻可以继续死下去。”
    李秋容垂脸,不说话,在心底叹口气。
    有些事,她想得太简单了,容楚何许人也?他给你杀你才能杀,他不给你杀你杀不了的。
    老李炮制过三起未婚妻暴毙事件,原先和宗政惠是一个看法,可是自从那日晋国公府探病对峙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事实。
    有些人,是有底线的。之前之所以没事,只是因为没触及他底线而已。
    “老李,你最近有点奇怪。”宗政惠没得到他的回答,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好像太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秋容吸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欢喜。不知该埋怨她到现在才发现他的不对,还是欢喜她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
    还是应该欢喜的,这么多年,除了容楚,她何曾将眼光垂下,关心过他人的喜乐悲苦?
    她是天上的鸾鸟,只看云端的华光。
    “太后。”他慢慢地,字斟句酌地道,“其实老奴觉得,沉默才是人间正道。”
    “你是在劝我吗?”宗政惠扬起下巴,“你这话对普通人很有道理,但是却不当和我说。”
    李秋容又在心里叹口气——鸾鸟又露出尖利的喙,犀利而敏锐,充满骄傲的拒绝。
    不过,她就该是这样的。
    “老奴,从来都是听太后的。”他慢慢地道,“老奴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给太后的,不过这条命,陪到最后。”
    “我在,谁能让你死?”宗政惠眼角斜飞,凛冽一笑,“你不会是上次在容楚府里被吓着了吧?放心,容楚不敢动你的。”
    她终于平静了些,托着下巴痴痴出了一会神,忽然讥嘲地一笑。
    “什么人间温暖?我稀罕这个做什么?我得不到,没关系,大家都得不到不就行了吗?”
    她站起身。
    “老李,派可靠的人,给大燕传一个消息。”她缓缓道,“告诉他们,太史阑身负天授之能,经大神通者推算为破军天下之命,所经之处横扫诸国,是我南齐将来依仗要夺取周边诸国的绝大杀器。太史阑兴则南齐兴,南齐兴,则诸国亡。”
    李秋容抿紧了嘴,只觉得杀意寒冷,却没说什么,只问:“太史阑已经免于出使,或者她不会去大燕?”
    “她会去的。”宗政惠冷冷道,“她既然怀孕了,三公那三只老狗就一定不会让她回丽京。呵呵,三公是什么意思?认为她是能抗衡我的对手,所以着意保护培养吗?哈哈,那就走着瞧吧。”
    她弹弹指甲里的灰屑,神态轻蔑。
    “想扳倒我?可以。不过,你能从大燕回来吗?”
    ==
    此刻齐燕交界拥雪关前,一支长长的队伍正快马驰过关卡。
    拥雪关守将刚刚放行了这一批过关的人马,对方手持通关文书,表示己方是受南齐观风使大人指派而来,原本就属于出使队伍,观风使大人听闻出使队伍遭到袭击,特意加派护卫人员,赶往大燕,增强对国公大人的保护。
    理由充分,文书齐全,自然放行。那一批人怒马如龙地卷过拥雪关,直奔大燕去了。
    队伍里那个太史阑,并没有露出本来面目,穿着斗篷,将帽子压得很低,和护卫们混在一起,这是大家的意思,既然国公苦心不希望太史阑出现在使节队伍里,那太史大人就潜行躲在暗处好了。
    那个浓眉少年落在最后,在马上左右顾盼,似乎对大燕山河很有兴趣。
    队伍顺着出使人员的行路轨迹一路跟随,发现出使队伍也很快,快到令大燕接到朝廷通报的命令,想要迎接,出使队伍却已经过了那市县,直奔下一站了。
    太史阑这一支队伍进入大燕疆域之后,并没有通过任何繁华市镇,直接穿越山林小路,一路往大燕腹地而来。
    太史阑原本担心进入大燕内陆之后,容楚还会遭遇伏击,所以跟随在后,想要给他掠阵,好在大燕方似乎也没真的丧心病狂,之后道路一直平静。眼看着离燕京也就百里路程,太史阑终于没有再走艰难的山林道路,走上官道,准备明日和容楚汇合。
    燕京不比大燕其余城镇,管理严密,她不汇入容楚的使节队伍,是无法进入燕京的。
    这一晚在燕京郊县景县住宿,太史阑进城时,发现街上人流涌动,正惊诧大燕如此繁华,一个郊县也有这么密集的人口,随即便见人流都往一个方向去,人们挤挤挨挨,嘴里还嚷着,“柳神医上京路过咱们景县!开堂义诊!有疑难杂症的快点去,机会千载难逢!”
    大批的人涌过去,还有人问,“神医双璧来了一个,还有一个呢?神眼君珂呢?”
    “君神医据说上京啦,柳神医就是去找她的吧?”一人急匆匆拉人而过,“有一个也好啊,别废话,快去。”
    太史阑此刻正骑马而来,她原先以为是不是容楚骚包的出使队伍还没离开,以至于引起骚动,还跟着走了几步,不过苏亚很快告诉她不过是个大夫义诊。
    太史阑顿时失了兴趣,转身离开。
    此时天色也已经暗了,她的听力稍稍又恢复了些,太史阑拍拍耳朵,不明白光线怎么会对听力产生影响?乾坤阵里的毒实在也太诡异了些。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光线真正影响的不是她的听力,而是她体内的某些东西?据说有些食物吃进肚子里也会吸收紫外线,那么她吃进去的丹药和那件衣领里的药物,是不是也会受光线影响?是不是其中有个是解药,有光线的时候被抑制发挥作用,没有光线的时候才能慢慢发挥?所以她每夜的听力也在慢慢变好?
    那是不是不需要李扶舟找出解决办法,她迟早可以自然恢复?
    太史阑决定明天白天太阳最烈的时候把窗子遮起来试一试。
    她刚要进客栈,便看见一大群人又涌了过来,她以为还是去看病的,也没在意,谁知那些人擦身而过时,其中一人道:“娘的!还有这样的事!拿着钱嫖不到姑娘!”
    “这还不算荒唐,荒唐的竟然是本地县衙在那挡人!这算什么事儿?官府不给嫖妓?老子有钱你管得着吗?”
    “你没见老孙衙役他们苦着脸啊?这种事谁愿意干?吃撑着了?不就是上头命令,说有贵客要领略大燕女子风情,让全县头牌今晚都不接客,赶去伺候着呢。”
    “什么叫领略大燕女子风情,这话说得好生怪异。”
    “因为对方是南齐使节嘛!”
    ……
    正要进客栈的人们都停了停,然后眼光唰一下望向某个方向。
    另一边,那个浓眉少年步子顿了顿,当先大步进了客栈。
    过了一会在房间里,苏亚问太史阑,“早点休息?明日去和国公汇合?”
    太史阑唇角一扯,手一挥。
    现在就汇合!
    过了一刻钟,两个少年出了客栈,一个黑脸一个浓眉,相貌平平无奇,在客栈门口,那个黑脸拉住一个路人,问他,“你这里最漂亮的姑娘是在哪家院子?怎么走?”
    “小哥要去开荤啊?不过今晚你就算啦。今晚全县最漂亮的姑娘都在月华楼,被人给包了,你还是回客栈自己翻烙饼吧!”
    “多谢。”黑脸一拍这快嘴的家伙,一翻身和浓眉上了马,手一抖两骑飙去,将路边的家伙掀一个跟斗。
    那倒霉家伙爬起来,拍拍衣裳,“啊呸,没教养。嫖不到女人,也不用这么撒气吧?”
    ……
    一刻钟后两匹马停在月华楼门口,月华楼是城内第一大客栈,由一位犯事的富翁的宅子改建而成。前头酒楼后头客栈。占地广阔。今晚更是张灯结彩,流光迷离如水晶楼。只是灯火虽然热闹,却没有人流衬托,门口只挺胸腆肚站着一批带刀衙役兵丁。不时有马车停在门口,金铃微响,香风阵阵,有娇弱的女子被扶下车,出示粉色绣金邀请笺,或者一本正经或者摇曳娇笑着进去,四面的空气都被一阵阵脂粉气息淘洗得浓腻,门口的衙役们笔直地站着,眼光向前,眼角向着那些扭动的屁股,不时偷偷咽一口唾沫。
    远处有百姓指指点点,掩口笑谈——官府公开大规模召妓并派衙役站岗,大燕建国以来可算第一次,蔚为奇观。
    浓眉和黑脸下了马,望了一阵,把马栓在路边树上走过去。
    在门口他们被拦住,对方甚至没要求他们出示请柬,直接粗声道:“男人不许进!”
    黑脸手伸入怀中,衙役们警惕地瞧着,黑脸的手拿出来,紧握的指缝里透出金光。衙役们的眼睛也亮了。
    黑脸拳头攥得紧紧递过去,不想衙役在猛吞几口口水之后,还是万分不舍地拒绝,“不行,不能。”
    黑脸愕然。衙役叹口气,“男人不许进入是严令,里头全是女的,有限的男人互相都认识,进去一个陌生男人谁都能发现,我可不能为你的银子丢了饭碗。你们要是女的还差不多。”
    黑脸看浓眉,浓眉没有表情地拉他转身,两人走到角落里。
    过了一会儿,月华楼内一个女子在一间房内找了个马桶小解,顺手将自己的请柬搁在一边,等她从马桶间出来,发现请柬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口驶来一辆马车,此时姑娘们多半已经进去,众守卫都很诧异,这姗姗来迟的该是何等美人?
    车门开了,先跳下来一个丫鬟,眉目倒还清秀,就是半张脸上居然还有个胎记。
    众人更兴奋——按照惯例,越是美人越喜欢用丑婢,对比鲜明嘛。
    车门一开,先是一抹水蓝色的裙角,裙子不长不短,正好遮住鞋子,裙角毫无纹饰,和那些姑娘们恨不得满身插戴的风格不太一样,不过衣料质料极好,隐隐透出月华般的暗光,使这迟来的美人,顿时透出几分神秘的意蕴。
    众人直勾勾地瞧着,有心等待美人露出绣鞋、然后是手、然后是提裙的美妙姿态、然后是胸、然后是销魂的脸……美人的妙处就在于,什么动作都是风情的,都是亭亭曼妙值得欣赏的,尤其分解来看,是能看出千般回旋的滋味的。
    结果……
    结果丫鬟并没有伸手去扶反而走开了,美人也没有款款提裙轻露绣鞋。
    她唰一下跳下来了。
    衙役们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白瞎了一场等候。
    男人看女人,喜欢从下往上看,衙役们错过了下车的美妙场景,就不想再错过美人的身材和脸。
    身材……嗯,算高挑的。
    腰……嗯,扎束得很紧,算细,就是扎得太紧,少了几分款款纤腰束一折的风情。
    胸……呃,倒也还行,不过和刚才过去的那些比起来,似乎挺拔有余高度不足……
    脖颈……看不见。好高的领子。嘿!一个风尘女子,穿这个严实干嘛?
    不过严实也有严实的好,有些风尘女子故意裹得紧紧得,越发显得挑逗呢。
    视线向上移……向上移……
    “哇呕……”
    门前吐了一大堆。
    好一张花容月貌面如傅粉明眸皓齿云鬓花颜点痣如丹娥眉淡扫的佳!人!脸!
    花容月貌——花是喇叭花,月是下弦月。
    面如傅粉——足足有一斤!粉还是劣质的,一边走一边簌簌往下掉。
    明眸皓齿——眼睛应该算明亮吧,比一般人亮,不过被掉下的粉刺激,不停地眨。看着心里也抖抖的。皓齿……如果黑色也可以用皓来形容的话。
    云鬓花颜——头发倒是又黑又密,可是那发髻怎么都歪到脖子那里去了?花颜……额上贴上几朵花算是花颜吧?可是那花怎么也歪了?发髻朝左歪,贴花朝右歪,倒是对称。
    点痣如丹——确实如丹!和一颗世面上卖得手指头大的山楂丹差不多大!上头还抖抖地竖着三根销魂的毛!
    好个佳人,令人一见销魂,从此但愿出家不做凡人……
    衙役们捂着喉咙,气息奄奄上前来拦,“两位,这里今日不许散客……”
    他的话停住,瞪着面前粉红绣金笺,眼睛慢慢睁大。
    这谁瞎眼了,连这样的货色都请来了?
    这请柬偷的吧。
    确实是偷的……
    手执请柬的那个人,面无愧色,指尖夹着请柬,不耐烦地往衙役脖子上一抹。
    那衙役抬头,就看见她的目光,忽然不能自控地打了个寒战。
    明明划过脖子的请柬毫无痛感,他却觉得有瘆人的凉,好像这请柬真的如刀一样越过咽喉。
    或者,如刀逼来的不是请柬,不过是这个人的气息。
    衙役退开,有点茫然地看丑女进门,她不要丫鬟搀扶,行路的步子十分利落,把裙子也穿出了裤子的感觉。他忽然看见她的侧面,分外挺直的背,明朗而微带凌厉的线条,竟然有极特殊的风致。
    只是这么一眼,刚才的粉啊胭脂啊痣啊痣上的毛啊忽然统统不见,满目里都是她飒然而去的背影。
    衙役们忽然觉得凛然。
    ……
    太史阑进门,回头瞧瞧衙役,衙役们正偷偷瞧她,两边目光对上,他们“唰”地转头,“哇——”
    又吐了。
    太史阑皱眉,心想赶时间,随便闯进一家民居,要那老太婆给化的妆真那么丑?
    普通百姓家里没什么胭脂水粉,她让苏亚在路边摊买的,质量是差了点儿,涂得好像也多了点儿,不过她美貌如花的底子在这里,不至于吧?苏亚不是表情一直很正常吗。
    此时正好走到院子里一水缸边,她探头瞧了瞧。
    然后她捂住了胃……
    这神马化妆技术,这么化妆比那些美人还显眼!
    她掬水就想洗掉,忽然院子里一阵骚动,一大群美人从回廊里的小房间出来,急急往后堂去了。
    太史阑停住手,瞅着那群女人,小眼神阴森森的。
    一个大燕官员从她身后进来,步子急匆匆地,也没瞧她,一边走一边吩咐属下,“快快,再去找女人来,这位南齐大公真是难搞,搞女人就搞女人呗,还要过他的三关!”
    “见过会嫖的,没见过这么会嫖的。”另一人两眼发直有气无力地道,“说是玩女人谁不会?但要玩出花样,玩出水准,玩出情调,才叫真正的不辜负美人香。嘿,听见这话我真想一巴掌煽死他,他娘的,我大燕女人凭什么要给他这么玩?”
    “沈相的命令呗,沈相这不陪着他玩么,不是沈相开口,谁理他?”先头那官员冷哼,“不过这个神神叨叨的小白脸也真是难缠,玩不尽兴就说咱大燕女人的品貌不好,下三流,远不如南齐女子貌美体柔人间绝品。说九蒙贵族毕竟出身山野草莽,从云雷那个大山缝里打出来的乡巴佬,以至于后代也洗不干净的土腥气,说话都喷着一口蒜味——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屁话?”
    “所以沈相说了,大燕女子不好,就找更好的来,务必要让这位见过世面的南齐大公见识到我燕女的大气优美,只要他不怕被玩坏,咱们就陪着。不是我红绡香断,就是他精尽人亡!”
    最后一句杀气腾腾,苏亚打了个战……
    “要我说也奇怪,这位南齐大公不是号称南齐第一青年名将吗?说是武勋世家,少年高位,如何如何了得。怎么这么见面不如闻名?爱享受、爱玩乐、爱折腾人,在这里不过多住一天,我白头发都长了三根!”
    “啊呸,什么青年名将!”另一人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没听过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武勋世家嘛,家将多,老子有用,给摇旗呐喊,给安排几场好打的胜仗,再给一批幕僚妙笔生花好好吹嘘着,不就成就名将了?”
    “哈哈,此言不虚!不过这位名将会不会打仗不晓得,倒是这酒国花丛将女子之军,却是一流高手啊。”
    “哈哈!”
    一群人大笑远去,走在最后的人还随口呵斥了太史阑一句,“呆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进去!”
    太史阑想了想,也不洗脸了,扯了块面巾,把脸给蒙上,对苏亚招招手,跟着人群进去了。
    苏亚提心吊胆地跟着她——太史大人不会想把国公吊起来打吧?或者想把这些女人吊起来打?
    太史阑倒规规矩矩,跟着人群走到后堂,后面是一排轩敞的屋子,灯火通明,丝竹悠扬,雕花隔扇里泄出淡淡龙涎的香气和酒气。不时有女子娇笑声从里头传来,隐约还有男人的大笑,听来畅快得意。
    外头还有一大堆莺莺燕燕在等着,个个踮着脚试图窥探,神情艳羡。一些女子在整理裙子扶正头花,一些在拿镜子左照又照,还有些带了乐器的,直接调弦低唱,试图以动人歌喉,引得里头贵人青睐。
    好一副聚众玩乐百美图。
    太史阑站到人群最后,此时院中光线暗,女子们又各自忙着卖弄风骚,也美人注意她。
    “要进门过三关啊!”一个大燕官员走出来,手里扬着一堆纸条,“过来登记!登记就有纪念品发放,正宗南洋乌头珠!”说着哗啦一下,把整整一斗珍珠倒在银盘内,珠子圆润地滚动,女人们的眼珠子也在圆润地滚动——南洋乌头珠!有价无市!南齐大公竟然会随便拿来打赏妓女!
    好大手笔!
    女人们呼啦一下便拥了上去。
    苏亚垂头——国公扮起纨绔很有天分,很有天分……
    太史阑盯着那些珠子——这么有钱干嘛给燕人?不知道给我做养颜珍珠霜?
    “登记排队过三关啊!”那人忙忙碌碌发完珠子,口干舌燥地宣布规则,“第一关,拿这珍珠射过那边黄金头梳的把柄孔眼。”
    他一指前方,众人才看见院子一边搭起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悬着一把黄金梳子,梳子两头有孔,一头穿了绳子吊在架子上,一头空着。那空着的孔大概也就手指大。地上浅浅地画着一条线,距离那架子大概有一丈远。
    “站到那线后面去。”那人指挥,“把珠子往那孔里射,射中的就算过了第一关。”
    女子们原本很有兴致地排队,唧唧格格地笑着这贵人真有趣,进他的门比进大家小姐闺房还难,听见这规则立即脸垮了——本来光线就不好,梳子又是悬空吊着的,被风吹得晃荡不休,还隔着一丈的距离,孔眼和珍珠也就差不多大,这谁能射中?
    那架子后就是一条水沟,珠子射不中就会顺水流走,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南洋乌头珠,刚拿到手还没焐热,就这么扔出去了拿不回来,想想都心疼。
    当下就有些特别小气的,悄悄转身走了,还有不少人犹犹豫豫留着,期盼进门之后会有更大赏赐。那人也不拦,道:“射中梳子的梳子也归她啊。”
    这下大多数人更加坚定地留了下来,一迭连声地道:“我来我来。”
    “哎呀你别挤我。”
    “哎呀你踩了我的鞋。”
    莺莺燕燕,软语娇嫩,院子里的脂粉气浓得熏人,姑娘们娇笑着开始捋袖子挽衣裳,露出莲藕般洁白的胳膊,胳膊上翠玉钏黄金镯衬得肌肤如水,养了一大群大老爷们的眼。
    太史阑不出意外地被挤到最后,她淡定地抱胸瞧着。
    不用看。射不中的。
    果然惊呼叹息声不断,姑娘们哪有那个眼力手劲,就见珍珠划过一道道乌光,咚咚砸入架子后的水沟,女人们的惋惜惊叫悔恨之声不绝。
    水沟处在两道夹墙之间,被架子遮住,窄窄的,只容一人进入,平常谁也不会进入这夹墙内。
    不过此时水沟尽头,有人蹲着,拿了个玉斗,正在一颗颗捞顺水流下的珍珠。
    “别漏了。”周七大护卫坐在墙头隐蔽处,眯着眼睛吩咐,“一颗也不能少。”
    捞珍珠哟,这么难得的好珍珠,主子要留给太史大人做养颜珍珠霜的,怎么能便宜这些燕蛮子女人?
    玩玩她们而已。
    呵呵。
    ……
    女人们都射完了。
    有两三个运气好,居然射中了,欢天喜地拿了黄金梳。大燕这边再换上新的,周七远远地瞧着,毫不心疼——黄金梳是大燕沈相赞助的,因为国公说他没钱了。
    最后轮到太史阑,周七探头瞧了瞧,往屋檐上一躺,吩咐,“不用捡了。她不会把珠子留给我们的。”
    太史阑拍拍苏亚,示意,“交给你了。”
    苏亚拿起珍珠,随随便便一弹。
    乌光一闪,众人等着那声“咚”,等了半天没等着,也没瞧见珍珠落入水沟的轨迹,再一看,珍珠竟然镶嵌在那个孔洞里。
    孔洞要比珍珠大一些,要不然珍珠也不能穿过,但此时珍珠竟然嵌在里面,这是什么手法?
    众女哗然,都回头瞧苏亚和太史阑,眼见苏亚不过是个丑陋的丫鬟,更加惊讶,有人打量太史阑,见她蒙着面,发髻东倒西歪,不禁冷哼,“哪家三流花馆的女人,敢过来抢生意?”
    大燕那官员过去取下梳子,惊叹地瞧了瞧,递给苏亚,苏亚转给太史阑,太史阑随手往头上一插。
    不拿白不拿。
    四面嫉妒的目光射过来,太史阑连瞧也懒得。
    “恭喜四位。”那官员进门去禀报了第一关的情况,随即出门来,笑道,“刚才国公喝酒输了,这一道题轮到沈相出。”他展开纸卷,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又猥亵又暧昧。哈哈一笑,又一笑。
    周围人也神情兴奋。太史阑瞧着,觉得不好。
    听容楚说,大燕这个沈相,私下里被称作雪里白狐,这名号一听就知道此人必然狡黠万分,他能出什么好主意?
    果然那家伙嘿嘿淫笑了半天,吊足了胃口,才兴奋地道,“请过第二关的姑娘,用胸夹起珍珠,行走一圈不掉落者胜。”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7:17
     第五章 女霸王用强
     更新时间:2013-10-7 8:28:31 本章字数:11778

    “噗。爱叀頙殩”正在喝水的苏亚喷了出来……
    太史阑阴沉着脸——现在就是冲着这位沈相大人,她也得进去瞧瞧。
    “哈哈这个容易。”姑娘们很兴奋——这是她们的专长,历来男人爱胸,每家妓院的头牌可以容貌略逊,但没胸那是绝对不行。
    “我来!”一个大胸姑娘挤开众人,袅袅婷婷地过来,故意将步子走得一摇三晃。
    于是乳成波,臀成浪,波浪起伏,山海摇曳,一院子的男人眼珠子也似那乱滚的珠子,滴溜溜都粘住了。
    “好呀好呀……”那个主事官员搓着手,“好浪……哦不好胸,人还在院子外呢,胸都到桌子前了!”
    那女子得意地一笑,行到桌前,身子一俯,双手一挤。
    珠子稳稳地被夹住。
    那女子挺胸昂头,绕场一圈,低胸抹胸上淡黑色的珍珠熠熠闪光,晃都不晃。
    当她走到太史阑身边时。
    太史阑忽然一跺脚。
    砰一声地皮都似被震了震,那女子也被震得身子一颤,珍珠滚落。
    “你——”那女子要尖叫,太史阑的衣袖早已淡定地递了出去,袖子里银白的光芒一闪。
    那女子定住,眼神渐渐茫然。
    那官员过来,捡起了珠子,遗憾地道:“哎呀只差几步。”
    夜色昏暗,其余人站在一边,并没感觉到那一震,也没看见太史阑那一刺。一边为那女人扼腕一边又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
    第二个姑娘走了过去,也夹起了珠子,太史阑抓起旁边桌上果盘里一颗石榴,津津有味地吃。
    她将石榴剥开,不断地吐着籽。
    那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忽然脚下一滑,啪一声栽倒在地,珠子又滚了出去。
    那女子低头一瞧,绣花鞋底上粘着几颗石榴籽。
    太史阑已经走了开去,换了个方向。
    第三个女人胸夹珍珠巡场,经过太史阑身边时,太史阑靠在树上啃梨子。
    梨树上系着的一枚风铃忽然掉了下来,砸到了那女人的脑袋,那人吓了一跳,珍珠自然也掉了。
    自此,三位有力竞争者统统以失败告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亚和太史阑身上。
    苏亚白着脸,拼命往后躲,眼神充满哀求——代死可,代胸不行!
    太史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别怕。太史阑不是好东西,但这点下限还是有的。
    她坦然走上去。
    屋檐上一直饶有兴趣看戏的周七瞪大眼睛——不是吧?真上了?要不要把主子叫出来瞧瞧?
    “啪!”一声,窗扇忽然被打开,女子娇笑声冲窗而出,“不来了……不来了……国公你好坏……”屋内咚咚的似有追逐声响,随即一个女子冲到窗边,趴在窗台边埋下脸似在喘气,却又露半边脸粉面桃花,眼角斜斜地向后瞟。
    又一个男声笑道:“小桃红,跑什么,这节目还没开始呢。”斜身倚到她对面的窗边,拿起垂挂的竹帘丝穗搔她的脸。
    这男子给院中众人只有一个侧影,众人却都觉得眼前似亮起一轮月华,说不尽风流容华,绘不了绝色丹青,只是觉得亮,觉得润,觉得熠熠光彩的美,像服了玉吞了云,从眼睛到肺腑,都要飞了般的惊艳。
    一院子的喧闹忽然凝固,人人眼睛发蓝,看那小桃红万千不顺眼,恨极她的撒娇卖痴。
    原来南齐大公,竟然有这般颜色!
    唯一不看某人卖脸的只有太史阑,她干脆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那官员立即醒神,斜眼看了太史阑一眼,撇撇嘴道:“我看姑娘还是算了,就你这本钱,也就配和外头贩夫走卒混混。”
    话未说完忽觉四周空气一寒,他霍然抬头,四面没动静,只有太史阑静静地瞧着他。
    这家伙也便以为自己是错觉,挑衅地拿起一颗特别大的珍珠,往太史阑面前一搁,“小的怕存不住,换颗大的照顾你!”
    窗户那头,美貌风流的国公爷正用一枚玉如意挑起小桃红的下巴,眼神笑吟吟地越过如意,对这边似有意似无意地瞟。
    听见这句,他先是对屋内瞥了一眼,又认真看了一眼那大燕官员。
    大燕官员忽然又觉得背后似有寒气,和刚才的感觉一模一样,霍然转身。
    后头当然空荡荡的,国公远远地在和妓女调笑。
    大燕官员抹抹汗,觉得自己莫不是撞邪了?还是晚上凉气上来受寒了?急忙又披上一件衣服。
    太史阑看也不看容楚那个方向,低头看了看珍珠。
    近处苏亚,远处周七及护卫们,都屏住了呼吸。
    按照他们对太史阑的了解,这种题目她一定会掀桌揍人,无论如何不可能照办。
    今天这是怎么了?太史阑转性了?
    国公爷笑嘻嘻地侧对这边,问小桃红,“姑娘芳龄几何?”
    “奴家今年十六……”小桃红眼眸流眄,粉面桃花。
    “嗯……”国公爷笑眯眯赞,“及笄芳华,灼灼桃花啊……”
    小桃花宛转低首,喜不自胜,壮胆问:“不知国公今晚……”
    “啊?啊?”国公爷似乎在走神,“啊,今晚月色甚好……”他伸手过来,小桃红惊喜地张大眼,微张红唇等候,国公爷的手指却越过了她头发,“别动,你的钗子挂住丝穗了,我帮你取下来。”
    “哦……”小桃红又失望又欣喜,羞答答垂头,国公爷在她头上忙啊忙啊忙,忙啊忙啊忙,小桃红脖子都低酸了,国公爷手还是没放下来,忍不住提醒,“国公,那钗子……”
    “啊?哦。”国公爷松手,坐回原位,也没见他动什么钗子,忽然问小桃红,“姑娘芳龄几何啊?”
    “呃……”小桃红诧然望着他,国公爷眼神飞啊飞,不知道飞在哪。
    “奴家……今年十六。”
    “啊……嗯。”国公爷笑眯眯赞,“及笄芳华,灼灼桃花啊……”
    小桃红,“……”
    太史阑一直低头看珍珠,其实在努力捕捉某些动静。
    眼睛虽然不向某个方向瞟,眼角余光还是能囊括很多范围的。
    所以就能瞟见某人的动作神情。
    她面无表情,只有微微下撇的嘴角,写满了不屑。
    小样。
    说啥某人外表风流人淡漠,不好女色正人君子,瞧这眉梢眼角官司打得,瞧那女人色授魂飞得,当真从没涉过花丛?鬼扯!
    某人知道她此刻心理活动大抵要喊冤——这不都是跟你在一起混久了,为了融化你这冰山,现学的吗?
    “你到底要不要试?”那官员看她迟迟不动作,不耐烦地催促。
    太史阑瞅着他,冷冷一抽嘴角。
    “啪!”她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她用足力道,声响巨大,桌上珍珠蓦然飞起,太史阑往前一凑。
    那官员被她那重重拍桌动作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出手揍人,急忙向后一跳举袖捂住头脸,等他发觉没事再放下袖子过来看时,珍珠已经不见了。
    “珍珠呢?”
    太史阑冷冷瞟着他,苏亚道:“珍珠在它该在的地方呗。”
    “哦?”根本没看见珍珠运动轨迹的官员,怀疑地瞟向太史阑的胸,太史阑眼神射出杀气,苏亚上前一步就要挡住太史阑。
    忽然官员“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脸,道:“哪里的虫子撞我!好痛!”
    太史阑清晰地看见那家伙左脸上浮起一条红印。
    这虫子真猛,真猛。
    官员左右望望,也没找到想象中巨大的虫子,只好放下手,狐疑地看着太史阑,道:“这个……我可没看见你完成动作。”
    “有规定必须要像她们那样做吗?”苏亚道,“没说吧?”
    “那……我怎么知道珍珠已经被你夹住了?我要验看。”
    太史阑一转头盯住了他,黑暗里眼睛幽光一闪狼似的,那官员惊得后退一步,咕哝道:“这女人看人好凶……”
    太史阑一手按在腰间,一手对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有种你来看。”
    那官员瞅瞅她扶腰的动作——怎么觉得有点寒飕飕地,那腰间有啥?刀?
    “算了。”他退后一步,“你走一圈吧,珠子掉下来算输。”
    太史阑点点头,一转身,呼地绕场一圈,众人眼睛不过眨了一眨,她已经跑完了。
    就这速度,猪也猜到珍珠肯定不会在她身上,瞧先前那几位走得颤颤巍巍模样。
    太史阑回到桌边,那官员阴笑着道:“那请把珍珠取出来吧。”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史阑,心想这回我不离开,看你怎么玩花样?
    太史阑理都不理他,走到果盘前吃果子。苏亚道:“有规定结束后要把珍珠还回来吗?”
    官员一怔,众人绝倒。
    这样也可以!
    官员愣了半晌,想要强迫太史阑,可是瞧着这两人杀气腾腾模样,怎么也不敢造次,想要回头去请示,那边国公爷已经高声笑道:“好机智!妙人!沈相,我看这关便算过了吧。”
    “国公是客,自然一切以国公意愿为准。”里头有人笑道,声音低沉慵懒,微微带点鼻音,说话的腔调听起来便有些特殊,特殊到让人心痒,只觉得说话的人,必然是魅惑的,引人一探究竟的。
    太史阑想真是名不虚传,这位雪里白狐,说句话都带着狐臊气。
    “好。”国公爷拍拍手掌,想了想道,“第三关的题目该我出了,这个简单,诸位美人,你们平日里小鸟依人楚楚动人的风情,本国公见得也多了,想瞧些平日里见不着的。这样吧,你们每人给我使出最泼辣、最凶悍、最霸道的动作或言语,我们来评选一下河东母狮。谁最母狮,就算谁赢,做本国公……入幕之宾。”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飘飘荡荡,众女人听得仿佛心上被小爪子搔了又搔,痒得骨头都发酥,都想这位南齐大公真的是妙人,明明说着些勾魂挑逗的话语,人还瞧着不减一分高贵,不像一些达官贵人一进妓院就急色下作,全然没了平日体面尊严。果然大公就是大公,修炼有道,嫖也嫖得风格别致,与众不同。
    某大公若听见这段心声,大抵也要紧紧抓住对方爪子大叹知音——我容易吗我?看中的那个女人,近不得远不得,你对她笑她嫌你献媚,你对她淡她比你更淡,你关心她她浑身竖毛,你呵斥她她回刀便砍。你挑逗她说你淫荡,你正经她嫌你装逼,你浑身洒香水勾引她说你娘娘腔,你展现男人气魄试图征服结果她比你更气魄……可怜他愣是在这样的人间奇葩身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之后,才找到了如何“既挑逗又保持高贵气质,既勾引又不落下乘”的高超把妹技巧的……
    他叹着气转过头,一眼看见坐在对面始终痴痴瞧着他的小桃红,立即展开颠倒众生的微笑,“姑娘芳龄几何啊?”
    小桃红,“……”
    还是让她去死吧!
    众女人此时在嗟叹,都觉得这个题目不难,这些出身市井的女人,谁没在幼时叉腰骂过街坊?就算后来做了妓女,妓院那种需要和各种人打交道的地方官,免不了流氓混混不时滋扰,官府里正偶有揩油,面对各色人间万象,自然人人装得圣女也做得泼妇。
    众人又恨又妒地盯着太史阑,两关只有她一人算全过,没有竞争者,随便应付一下,就可以进去发财了!
    “只有一个人不好玩啊。”容楚用丝穗抵住下巴,笑道,“不如给大家一个机会,都参与吧。”
    众女欢呼一声,都涌上前来,那官员又呼:“排队排队!”所有人有意无意,又将太史阑挤在了最后。
    太史阑干脆坐下来,把那一盘水果全部拖到自己面前,招呼苏亚一起开吃。
    女人们开始表演,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有拍桌骂人的,有撩起裙子踢树的,有双人对演的,巴掌挥来挥去,愣是能让头发一丝不乱。还有趁机泄恨的,一个女子忽然抓住身边女人的头发,揪着她就往墙上撞,尖声大骂,“贱人!贱人!叫你每次都抢我的有钱恩客!”
    院子里鬼哭狼嚎,鬓横钗乱,嫖女人嫖出了风格,嫖出了层次,嫖出了恩怨伦常狗血剧情……
    太史阑饶有兴致地瞧着,一边吃石榴一边点头,原来女人打架是这样子?原来女人骂人是这样子?
    她总结了一下,女人打架三大神招——扇耳光、揪头发撞墙、撞肚子。
    女人骂人三大关键词——贱人!贱人!贱人!
    看了一刻钟,眼看院子里已经打得鼻青脸肿,那头恶毒的裁判还笑嘻嘻瞧着,丝毫没有选出优胜者的意思。太史阑擦擦手,站起身来。
    玩够了,该出场了。
    她站起来,带着苏亚从已经上演全武行的人群中过,所经之处女人们纷纷翻跌,任她直行到那官员桌前。
    那官员正翘着脚,笑嘻嘻坐在桌后,瞧着女人们开打,尤其是看见那些本就穿着暴露的女子,一番厮打后露出雪白的胸脯和大腿后,越发笑得开心。
    为此他特意叫了一大盘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瞧。
    他瞧得太开心,直到太史阑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盘子,他才抬起头来。
    “你过来干什么?”他磕着瓜子,不耐烦地对下头一指,“去!撒泼给老爷我瞧瞧!”
    太史阑点点头,抬手,一把抓住他脑袋,重重往下一按。
    “砰。”
    那倒霉家伙的脑袋被按到瓜子盆里,头撞在盆底重重一声。
    院子里忽然安静。
    骂人的不骂了,打架的不打了,互相扯着头发的凝固了,你架着我的胳膊,我抱着你的大腿,一起傻傻地回过头来。
    一起傻傻地看着太史阑,将大燕官员的脑袋摁在了瓜子盆里。
    安静了好半晌,那官员迷迷茫茫抬起头来,满脸瓜子,看上去像个大麻子,他昏昏乎乎地晃了晃脑袋,一晃,满脸粘着的瓜子簌簌地掉下来。
    然后众人看见他鼻子下,两道鲜红也蜿蜒流了下来。
    这下众人连抽气都忘了。
    然后齐齐松手。
    揪头发的不揪了,撞肚子的不撞了,煽耳光的不煽了,各自松手,齐齐跳开。
    还展现什么凶悍、泼辣、霸道?
    和这比起来都是小儿科!
    这才叫真正的凶狠。一巴掌就把人给嵌在了桌上!
    “现在,”苏亚问,“谁赢?”
    “她!”所有人指着太史阑,异口同声。
    众望所归,天下第一。
    ……
    那头国公爷忽然摸了摸鼻子,似乎也觉得鼻子有点儿痛。
    他很有自知之明,太史阑擅长隔山打牛,一般这种情形下,她看似出手揍别人,其实假想敌都是他。
    国公爷高喊一句,“好痛快!这位姑娘胜!”又转身笑问屋里人,“沈相觉得如何?”
    “玩得起就要经得起。”里头男子笑道,“无妨。”
    国公爷对那方向招招手,“有请!”一转头赶紧缩回了屋子里,砰一声将窗户给关上。
    太史阑对苏亚招招手,看也不看那眼睛还在冒漩涡的倒霉官员一眼,推门进屋。
    一进门她险些就被熏倒。
    好大烟。
    屋子里熏的香气味浓郁厚重,让人想起一切华丽纷繁的景象,想起寂寥的宫人行过雕栏玉砌的宫宴堂前,深红绣金的长长裙裾在红木雕花的栏杆上悄然拂过。
    只是那香气里也带着一分肃杀、一分烈、一分沧桑和疲倦。像是繁华仍在,但宫宴,已经散了。
    太史阑知道容楚并不喜欢用太浓的熏香,那么这味道就是那位大燕沈相的。
    她一进门,就感觉到屋子里有道目光射过来,是那种上位者的目光,冷静、审视、带几分独属于贵族的居高临下的淡漠,还有三分讥诮。
    很复杂很有穿透力的目光,什么意味都有,就是没有嫖客的味道。
    另外还有道目光,笑吟吟的,她直接无视。
    屋子里烟气袅袅,浓到几乎看不清人影,那位沈相的喜好真是奇怪。
    “姑娘连胜三关,得入此门,算是我等有缘人,可喜可贺。”说话的是那位沈相,语气带笑,“请过来坐。”
    太史阑也不犹豫,大步过去,坐在他对面。
    她并不怕对方看出自己面目,她本来就化妆过,火虎易容之术几乎可以说天下无双,化妆的脸上再化妆,本来面目早差了十万八千里。
    对面沈相在斟酒,给她一个低头挽袖的侧面。
    看惯好容貌男子的太史阑,一瞬间也忍不住惊艳。
    不同于容楚明珠玉润的光辉皎洁,这男人容貌给人的感觉,果然和他的香气一样,是华丽厚重而魅惑的,眉色郁郁青青,唇色艳若玫瑰,侧脸线条精美,一双眸子微微上挑,是传说中飞凤一般的弧度,斜斜一掠时,令人像看见朱栏金殿春风过,万千牡丹盛放。
    先前那些所谓风情的头牌们,和这个男人比起来,忽然便如乡下黄毛未褪的野丫头。
    这男人衣着似乎很华丽,说似乎,是因为他容貌太盛,竟然压过了华服。
    太史阑一眼扫过,便收回目光,心里惊讶这大燕沈相,竟然如此年轻又如此美色,面上却淡得好像只看见一堆白菜。
    对面男子似乎很惊讶她的淡定,轻笑了一下。
    太史阑听着他笑声,微微皱了皱眉,她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很危险。
    她原本进门来,除了想整整某人之外,也想见识见识这位沈相,亲眼了解一下自己在大燕最强大的敌人。但此刻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这位沈相危险性太高,她不敢保证和他话说多了会不会被他看出来什么,她还打算改装在大燕混,也不想辜负了容楚的苦心。
    “姑娘如何还蒙着脸?是国色天香不愿被我等凡夫俗子窥视,还是只不过是在欲擒故纵?”沈相斟完酒,斜斜举着酒杯,微笑注视着她。
    隔着烟气,他的笑容华美而恍惚。
    太史阑心想真是个厚脸皮,虽然她蒙了脸,但乱七八糟的发髻和额头上厚厚的脂粉还在,怎么瞧也和国色天香不搭边,他是在讽刺呢还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那边容楚慢慢踱了过来,拿起一杯酒,笑道:“姑娘智慧超群,力压群雌,容楚佩服,先敬姑娘一杯。”
    他端杯过来,正好挡住了沈梦沉的目光。
    太史阑瞧着这家伙笑吟吟的风流脸,耳边居然还蹭上了一点殷红,也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的唇间胭脂。
    那点红简直就是中原一点红,瞬间刺入中心,令太史女霸王立刻想起了自己在常府受到的非人待遇,以及那个无厘头的“被怀孕”。
    她在常府被泼鸡血洒烟灰跳大神,他在青楼楚馆里伴美人闻香气蹭胭脂?
    不!能!这!么!不!公!平!
    太史阑忽然一笑,白牙一呲,亮亮一闪,然后把面罩一拉。
    容楚一抬头就看见石灰墙一样的脸,墙上石灰簌簌地掉,连眼睫毛都落了一层白。
    侧面的小桃红看见猴子屁股一样的胭脂,从额头一直抹到下巴,连鼻子都是红的,完全照搬赤鼻猴的妆容。
    沈梦沉被容楚挡住视线,只能看见太史阑的一边侧颊,于是被那硕大的上面飞舞着金黄长毛的美人痣击中。
    三个人一霎间都张大嘴,为这刹那“惊艳”。
    趁他们惊艳刹那,太史阑忽然一个腾身,扑了上来!
    她手脚并用,熊一般扑住了容楚,把他狠狠往地上一压。
    “砰。”一声,容楚倒在地毯上,酒杯倾倒,酒液泼洒了一地。
    太史阑骑在他身上,顺手拿起那酒杯,啪地对着蜡烛一砸。
    蜡烛被砸断,屋内顿时黑了下来。
    月光透进来,照亮屋内小桃红的扁桃腺。
    她的嘴张得太大了……
    凶猛啊……
    剧情的神展开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容楚被压,小桃红被震,连沈梦沉都呆了一呆。
    太史阑毫不停息,伸手一拽容楚胸前衣服,嗤啦一声,某人的衣襟被撕裂了……
    月下肌肤如玉……
    容楚发出一声快活的叹息……
    “啊——”小桃红发出一声尖叫,一头冲了出去,“国公被强奸啦……”
    苏亚早已蒙脸溜走……
    沈梦沉也呆不下去——人家都直接地上开战了,难道还留下来观摩吗?
    “原来国公喜欢这种调调。”沈梦沉微笑着站起,拂了拂衣袖,“那在下便不扰了,请国公尽情享受。赶明儿到了燕京,在下定然要为国公寻几位火辣凶蛮女子,让国公享受个够。”
    “呜呜呜——”容楚回答。
    他的嘴忙着呢。
    太史女霸王十分入戏,手脚并用还加上嘴,现在正拼命咬他的唇,下齿极不客气,国公爷则拼命抵抗……哦不拼命迎合,试图让她温柔点,完成他的深吻计划。
    忙成这样,沈梦沉只好转身便走,“请,请。”
    “呜,呜。”容楚不忘礼貌地回答。
    “吱呀”一声,门关上。
    容楚“哈”地一笑便要翻身,蓦然觉得腰间一痛,身子一软。
    太史阑阴险地坐起身,掂了掂手里的人间刺。银白的刺尖一闪一闪。
    想睡?做梦!
    现在她正一肚子气只想揍人,还会给他这好事儿?
    在这有别人气息,还有别的女人气息的地方,她只想狠狠地整他!
    太史阑知道人间刺对容楚这种高手效用时间很短,她又舍不得刺他个大洞,只好速战速决。
    她把手中扯烂的容楚的衣服,恶狠狠擦了擦他的脸,把脸上可能沾到的胭脂水粉都给擦了,尤其把耳后那块沾了一点红的地方擦了又擦,容楚耳朵都快给她擦破了。
    然后她把他衣服一扔,也不管他袒胸那啥的,站起身在屋子里四处搜了搜。
    这种专门供人玩乐的地方一般都会配备某些药物,就好比大宾馆卫生间都可以找到印度神油。
    果然桌上就明晃晃放着粉红色的小瓶,还很体贴地上了标签。“男用神仙粉。”
    好名字,就让他做神仙,以报答他帮她怀孕的美意。
    太史阑把粉末倒在掌心,往他嘴上一捂,可容楚就是神奇,被制状态似乎都能察觉到不对,就是不张嘴,太史阑只好俯下身去,吃他!
    吃他之前她没忘记把药粉给抹干净,以免自己也中招。
    以往小说里那些狗血的误中情药情节,太史阑从来都嗤之以鼻——她认为这是作者故意制造H机会来着。要不然那些平时英明神武的万能女主角,怎么到了这些男女事上就特别智商负分?再说大部分情药,一壶冷水就能解决,需要那么多贞操牺牲?
    费事!
    想睡,明说!
    其实她也想学小说里一捏下巴就张嘴的奇功,可惜她捏得不得法,怎么都捏不开,只好自己上了。
    果然她的唇刚凑上去,某人的嘴就自己张开了,她瞪着眼睛,怀疑这到底是潜意识的强大作用还是人间刺根本没起作用?
    太史阑毫不客气地重重咬了他的唇,如果能咬成三瓣嘴就更好了。
    容楚的滋味还是那么好,她仔细地嗅了嗅,又舔了舔,想确定有没有别的啥啥味道。
    该干的都干完了她才把药粉撒了一点点。眼看容楚眼皮翕动就快醒来,赶紧霍霍抽出腰间备好的绳索,把他手脚捆住,另一头栓在桌子腿上。在桌子上放了一大壶凉水,壶盖打开,壶身用镇纸撑起保持倾斜,她瞄了又瞄,把壶的位置放在他腰部以下位置的正上方。
    干完这一切,她飞快地窜到后窗,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刚落地一抬头,就看见周七站在对面,正偏头打量她,满脸“惊艳”。
    太史阑面不改色,指指屋内,指指周七,指指耳朵,又做了个摇头的手势。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周七身边走过。
    周七摸着下巴,沉思地看着她背影,顺手掸掉她摇头时掉在他手背上的粉。
    太史阑刚走,容楚便清醒了,醒来得比她想象得要快。
    再强的高手,中人间刺醒来后都有一瞬间的茫然,容楚正是因为这瞬间茫然,立即明白自己刚才中招了。
    他笑笑,躺着没动,先舔了舔自己的唇,表情挺陶醉。
    周七在窗子外瞧着,心中大骂贱啊好贱!
    随即容楚一皱眉——他已经感觉到体内忽然燃烧起来的烈火,从腰部往下电流一般直贯,身体已经有了变化,该软的软,该硬的硬。
    他不用看就知道太史阑已经逃之夭夭,不禁心底大骂——这坏女人,故意撩他的火却不给他解决,当真憋坏了他,她以后有好日子?
    容楚当然感觉到手脚是被绑的,不过这种普通绳索在他看来不过是助兴,连呼唤周七帮忙都没必要,他坐起身,起身的时候已经绷断了手上的绳索。
    起身的动作,自然带得脚头的绳索一动,绳索一动桌子也一动,桌子一动……桌上倾斜的壶一歪。
    “哗啦啦”一壶冷茶,都浇在了容楚的要紧部位,将那勃勃欲起的火焰,瞬间浇灭……
    桌上有滚动之声,壶也滚了下来,眼看就要砸中那刚刚被水洗过的部位,容楚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好险不险地挽救了太史阑的下半生幸福。
    窗外周七饶有滋味地瞧着。
    容楚起身就瞧见自己的护卫大头领,满脸看好戏的神情,眼睛在他裤裆瞄啊瞄……
    周七接收到主子阴森森的目光,指指屋内,指指外头,又指指耳朵,表示“太史阑要我听不见,所以我听不见。”
    容楚忽然想摸摸他脑后有没有长一根反骨……
    ==
    太史阑从容地从后墙爬出遁走,苏亚在门外马匹那里等她。
    她颊上的痣上的三根毛迎风飞舞,每根都在昭告着她的成功。
    嫖,让你嫖,让你欲火冲大头,冷水泡小头!
    苏亚瞅着她表情,厚厚脂粉之下实在瞧不出什么究竟,不过她可以确定,太史阑整容楚绝对不是因为他伪装浪荡公然召妓,熟悉国公的都知道这是假象,太史阑是真的因为“被怀孕”暴怒,立志要整容楚来着。
    儿子不在身边的女人,总是容易更年期暂时提前的。
    或许这悲剧的状态,要延续走完整个大燕了。
    她默默地叹口气。
    国公,这一下,你想吃着太史大人的日期又要不定期延长了,你自求多福吧。
    太史阑回到客栈,把妆容随便洗洗就睡觉了。睡觉的时候她把刀摆在身边,然后让苏亚出去,门也没关。
    关了不会有用的。
    果然睡到半夜,身边多了个人。
    她一动不动,好像没发觉,然后忽然一脚踹出。
    她的脚腕被某人抓住,某人幽幽叹口气,手指搔了搔她脚心,道:“太史啊太史,你这是怎么了,我这样不是告诉了你,要逢场作戏么?”
    太史阑缩回脚,从鼻子里哼一声,以示绝大的不屑。
    容楚就爱看她计较琐事的模样,眉开眼笑地道:“来,再踢我一脚,刚才那个姿势真好看。”
    太史阑干脆闭眼睡了。
    睡了一会,发觉身边的人居然没动静,完全改了随时随地占便宜的毛病,有心不管不问,但心里又疑问,忍了又忍,听见身边的他鼻息匀净,忍不住头部不动,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瞧他。
    这一瞧,正遇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也斜眯缝着瞧她。
    两人目光对上,太史阑险些要笑,急忙眼睛一闭,容楚已经“哈”地一笑,来捏她鼻子,“我就知道你忍不住。”
    太史阑一摆头让开,容楚也不生气,挤了挤,凑到她枕头上,往她耳朵里吹风,“你是不是遗憾我今天怎么不碰你?”
    太史阑抱胸——我遗憾不能让你永远不能碰我。
    “都是你太狠心。”容楚的语气忽然低沉,充满忧伤,“你砸坏我了……这下完了……太史……以后我做不成男人了……这可怎么办?”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7:42
     第六章 斗智沈相
     更新时间:2013-10-8 8:52:36 本章字数:11319

    太史阑抱胸——怎么办?凉拌!
    “我本来就有腰疾,你知道的。爱叀頙殩这一砸,只怕……”容楚语气越来越低沉,萧索地道,“虽然还没确诊,可我想着,只怕我终究很难如寻常男人一样了。这话做男人的说不出口,可我该对你负责……我不想耽误你……太史,以后我们要保持距离了,这种半夜进你房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至于你,你如果决心要离开我,我也……明白,我会给你一份丰厚的陪嫁……”
    太史阑听着,先是完全不信,容楚怎么可能被那壶砸到,顶多被杀灭上亿个未来小容楚。
    随即她听容楚语气越来越低沉,又有些疑惑,回头想想自己绑他的位置,和壶放的位置,似乎也许大概可能,确实太近,或者反应不及?
    再听着他毫无笑意,已经在认认真真替她未来盘算,连陪嫁都说了,太史阑终于忍不住,转头瞧了瞧他,想看看他表情。
    枕上人眉峰聚,眼神敛,一脸沉肃,注视她的目光碎光闪动,显见得十分动情又微带凄伤。
    太史阑皱起眉——不是吧?
    “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你好好考虑。”容楚说完毫不留恋地起身,“我走了。”
    太史阑本想躺着不理,身子却自动起身。
    容楚坐在床沿回看她,月光下笑容隐忍而宽容,他伸手摸摸她头发,“没事的,和你走过这一段,已经很好了。”
    太史阑瞟他一眼——煽情。
    又瞅瞅他袍子,想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算了。
    某人煽情,她可煽情不来,想了想,拍了拍他的掌心,又拍拍床边,自己往里滚倒一睡。
    表示:“ED算个啥,姑娘只要喜欢你,你就是个废人也无所谓。”
    完了她摊手摊脚真准备睡了——她挂心的事有很多,但这类的事真无所谓,她也没什么愧疚,就算容楚真因为这原因那啥那啥了,反正她会一辈子负责,他又不用愁娶不到老婆。
    他那啥那啥了,亏的又不是他,是她,她都不介意,他有啥好在意的?
    太史阑自觉很伟大地滚床里睡了,感觉身边床一沉,容楚果然又睡了回来。太史阑眯着眼睛数数,心想一刻钟之内他不说某些话就信了他并原谅他——
    半刻钟之后。
    那家伙忽然鬼祟祟凑过来,在她耳边低低道,“太史,阑阑,大夫说我生机未绝,还是可以试试的,不过需要女子主动点,我不想和别人试,嗯……你看你要不要……”
    “砰。”
    太史阑一刀劈散了他那边床。
    ……
    第二天太史阑起床时,床上当然已经没人了,某个随床滚地的家伙奸计未能得逞,只好回去睡自己屋了。
    不过国公爷也很满意。他总算套出了太史阑的心意——无论你如何,我不离不弃。
    所以被砍下床的国公,春风得意地一路回自己住处,就差没带着淫笑入睡。
    周七给他整理换下来的还有木屑的衣服,忍不住心中又大骂——贱!好贱!吃一鼻子灰还乐那样!
    那边太史阑起床,淡定地跨过一地碎木,护卫们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不明白睡一觉怎么就能把床睡成两半。
    饭后太史阑传出命令,令火虎整束队伍,今天要和容楚的出使队伍汇合。
    火虎集合人在院子里等,过了一会,门来了,出来一个黑脸少年和浓眉少年。
    自从进入大燕境内,太史阑没有再使用过本来面目,她本来就要化明为暗,不让大燕知道她还是来了燕国,当然不会以自己身份出现,她对一路上大燕官方,报的都是后续护卫的队伍,最高头领是两个校尉。一个黑脸一个浓眉。
    进大燕时护卫们都看见太史阑和浓眉少年出来,自然认为黑脸是太史阑,有意无意地拥在黑脸少年身边。
    浓眉少年在人群后随意地上了一匹马,跟着众人到了月华楼,一路上听见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昨晚月华楼公开招嫖,嫖女人还设了三关,玩出很多花样,最后只有一个女人进了南齐大公的门!”
    “啊,谁这么好运气?想必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呸,据说是个丑女,沈相见了她一眼就给丑吐了,当初就逃了。”
    “啊?那南齐国公想必大怒?”
    “什么呀,据说……”
    “据说什么?别卖关子啊。”
    “你附耳过来,我悄悄说给你听,哪,听说那个女人,进门之后就……”声音越来越低,随即忽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哗,真真是南齐小白脸,居然喜欢这种调调儿。”
    “咱们景县第一纨绔尤大公子,也没这么销魂的格调,离奇的品味哈哈哈。”
    “听说他还乐不可支呢……啊呸,枉为男人!”
    “南齐男人都这德行?那好啊,这种货色能把持朝政,南齐又是一个小皇帝,能强到哪去?哈哈咱们大燕武风浓郁,马上立国,将来要夺取南方那片花花江山,瞧着也不难啊。”
    “是啊是啊,到时候把咱们这里的丑女,都让南狗子们给享受去!”
    “哈哈。”
    众人听着这些言语,都面有怒色。太史阑毫无表情。
    不同国家之间百姓的互相仇视是正常的,何必为这些不明真相群众的一些侮辱性言语动气,高位者的度量和心思如此深远,看的是天下大局行的是江山博弈,诸般人间纷扰误会,不过一笑了之。
    容楚本就要的是大燕的轻视,敌国百姓的轻蔑想必正中他下怀。太史阑一抬头,果然看见容楚笑吟吟地从月华楼前呼后拥地出来,周围百姓指指点点,他笑得越发容光焕发。
    他身边伴着一位华服男子,宽袍大袖,衣装不似其余大燕官员严肃,带几分魏晋风流似的散漫。他微微垂着脸,看人时眼光斜掠,说不出的风情魅惑。太史阑想这就是沈相了,昨晚没看清脸,如今白日下瞧着,虽然也美,但脸色微微苍白,似乎少了昨夜黑暗烟气里的独特气韵。
    有些人,也许天生就适合在迷离的黑暗中存在,男人之色,也如怒放的玫瑰。
    沈相侧着头,在和容楚笑谈,太史阑注意到他虽然看着容楚,但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已经将这边人群都扫了一遍。
    她神态平静,没有躲也没有迎。自如地站在人群外围。
    沈梦沉的眼光从她身上掠过,着重在人群中有意无意被拥卫着的黑脸少年身上落了落。随即垂下眼睫,笑了笑,对他身边一个护卫打扮的男子道:“注意瞧着。”
    “是。”那男子眉目寻常,眉宇间却微微有阴鸷之气,眼神扫了一圈容楚的护卫群,尤其后来的这一批,点了点头。
    沈梦沉轻轻敲着马鞭,笑问身边人,“你觉得最该注意谁?”
    男子道:“应该是那黑脸少年吧,想必是个隐形的头目,瞧所有人有意无意都围在他身边。”
    “你说得很对。”沈梦沉微笑,“不过任何事都不要太早下定论,要知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男子垂头,“是。”
    沈梦沉一笑转头,行到容楚身边,道:“这些是赶来护卫国公的人马?果然精悍。国公可是打算今日上京?礼部应该已经派员在京郊迎客亭等候了。”
    “怎敢让贵国礼部诸位久久等候?自然是要立即上京的。”容楚笑答,“请。”
    “请。”
    跟随沈梦沉的大燕官员都在掩掩藏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瞟容楚,上下打量“南齐爱被推倒的弱鸡”,容楚含笑自若,坦然被围观。
    “哦对了。”沈梦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容楚道,“我皇听说使节队伍曾在边境遇袭,十分担忧国公的安危,国公如今身在我大燕,一身安危更是系两国邦交,不可有一丝轻忽,所以请国公允许,让敝国调派御林军精锐,前来保护国公一行。”
    这是大燕要以保护为名,在南齐出使队伍身边安插军队,以控制监视南齐使节行动了,众人虽然有点不快,但知道这也是常有的事,都沉默看容楚。
    容楚似笑非笑,道:“本国公遇袭是在两国边境,还未正式出南齐,说到底和大燕无干。如今更是进入大燕内陆,难道贵国天子脚下,皇城中心,也会有不服管束敢于公然挟持伤害他国来使的逆贼么?”
    沈梦沉微笑,“自然是没有的,但南齐来使是我国贵客,贵客出行,主人不遣人陪同,这礼节上也说不过去啊。”
    “沈相亲自迎出京城,这礼节已经十足周备,在下已经足感盛情。”容楚打哈哈。
    “这是应该的。国公携美意远道而来,我等只怕做得不够,万望国公不必客气。”沈梦沉一脸诚恳。
    两边官员都沉默着向后退了退——两国大佬就是大佬,哪怕沈相一脸风流,国公更是白脸弱鸡,但一旦涉及关键要事,立刻个个牙尖嘴利,口齿含刀。
    关键是两个人的笑,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诚恳其实眼神里什么笑意都没有的那种,看着让人心头发毛。
    容楚又笑了,撇撇嘴道:“既如此,我便笑纳了,不过两国护卫,终究行事习惯有别,为免互相干扰,还是有所区分才好。”
    “那是自然。”沈梦沉笑道,“我国御林军,职责只在护卫贵客安全。”他手一挥,一大队甲胄森严的御林军驰来,将出使队伍紧紧围住。其中一名金色薄皮甲的军官策马上前,对沈梦沉和容楚各自躬身,道:“御林军三营校尉赵华,请为沈相国公前导。”
    沈梦沉摆摆手,那校尉上前为容楚牵马,这是大燕迎接贵客的礼节,以示尊重。
    其余人都不在意,只有容楚的随身大护卫们,紧紧盯着那校尉和沈梦沉的动作。
    虽然大家都知道,已经进入燕京范围,马上就是正式觐见皇帝,南齐使节和此行目的已经昭告大燕天下,这时候大燕要出手对国公怎样实在不合常理,完全没必要担心。但周七等护卫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就他们的情报,雪里白狐不是个好鸟,这人阴人的本领花样无穷,而且行事不按常规步步为营伏线千里,更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很难说他会不会坚持己见,先下手把容楚给害了。
    周七等人盯着那校尉的手,盯着沈梦沉,人群里浓眉少年却盯着容楚屁股。
    一边盯一边蹙眉沉思,想着一些不该乱想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人盯的位置和人不同,所以这人忽然发觉,容楚的屁股下,似乎有点不同。
    那位置下是马鞍,马鞍上似乎有一点微微凸起,正在往前移动。移动得极慢,如果不是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很难发现。
    浓眉少年顺着那移动方向向前看,感觉到那移动的轨迹来源,似乎正是那校尉执缰绳的手。
    浓眉少年微微皱起了眉。
    ……
    “请吧。”沈梦沉对容楚微笑。
    校尉躬身,转身,一牵缰绳,向前行去。
    他刚走出一步,忽然一柄枪探过来,“啪”一声,狠狠打在他手臂上!
    这一下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怔了。
    那校尉忽然被打,痛得“啊”一声,手一缩,缰绳落地。他脸色一变,不顾手臂疼痛,上前一步就要捡。
    一只靴子,抢先一步,踏在了那缰绳上。
    校尉一怔,看见面前的靴子不大,他顺着靴子视线慢慢向上抬,顺着一身平常的青色布衣,看见一张普通的脸。
    普通的脸上只有一双眉毛很浓,算是个特征,现在那双浓眉微微皱着,浓眉下细长的眸子,平平静静盯着他。
    两人视线交汇一霎那。
    浓眉少年忽然一抬脚,踢!
    “砰!”
    校尉偌大的身子,被这不打招呼的凶猛一脚,踢得向后猛然倒飞,越过人群,落到地上重重一声!
    一时四面鸦雀无声。
    南齐这边还好,大燕那边的人直接张大嘴傻住了。
    这是什么行事风格?
    “荒唐!”立即有大燕官员忍不住,大叫,“晋国公,你的护卫什么意思?怎么可以随意殴打我国官员!”
    大燕这边人人皱眉,怒火上涌,沈梦沉倒还好,他看看地上还被踩住的缰绳,转头问容楚,“国公,贵属何意?”
    容楚笑吟吟转头,轻描淡写地道,“不知道。”
    大燕众官员气结……
    “但我知道,她做什么事必然有她的理由。”容楚微笑看着浓眉少年,“我相信我的属下,相信他们做任何事,都没错过。”
    太史阑摸摸脸上浓眉,再摸摸胳膊上鸡皮疙瘩——差点以为易容药物掉了,真难为这个恶心的家伙,对着这样一张脸,也能这么脉脉含情。
    估计他是想再加上个“龙阳之好”的名声。
    “那么我等贵属给我国一个解释。”沈梦沉微笑下马,走向太史阑,含笑伸手似要拍她肩膀,“年轻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可太气盛……”
    他的手忽然被倾身的容楚给架住。
    “沈相,”容楚迎着他目光,笑道,“我这侍卫确实暴躁气盛,您还是离他远些,可不要被他误伤了。”一边呵斥太史阑,“还不让开!”
    太史阑早已退后一步,让开沈梦沉,脚尖一挑,将缰绳挑起。
    随即她用眼神示意容楚下马。
    容楚瞟她一眼,傲然不理。
    太史阑一伸手就把他给拽了下来。
    众人瞠目——果然暴躁!随即又有点鄙视容楚——虽说平易近人是好的,但太平易近人就没有驭下威严,瞧这下属没规矩模样,这种场合敢这样对待主子!
    “你敢拉我!”容楚暴跳如雷。
    大燕官员再鄙视——没城府!
    沈梦沉站一边含笑看着,眼神里没笑意。
    太史阑也不理他,将手中缰绳一抽,从顶端竟然抽出一条银白的细丝。
    众人惊“咦”了一声,没想到这缰绳里面居然还有东西,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事,有些缰绳为了增加韧性,会用动物的筋脉填实,只是这白色的细丝看起来不像什么动物筋脉,有点奇怪。
    太史阑取出小刀,将缰绳外头那一层粗麻给割去,剥出整条白色细丝,一直剥到缰绳末端,众人忽然都瞪大了眼睛。
    缰绳末端的白色细丝,竟然是粘着马鞍的,而且已经深入了马鞍内部,太史阑继续动手,小刀飞舞,将马鞍又是一阵乱削。削去头层的梢绳、覆盖在马鞍上的皮毛之后,剩下的就是木质的鞍桥和包裹在上面的一层厚牛皮。此刻这厚牛皮上,在马鞍尾部的位置,竟然布着一层白色的细丝,细丝之下,缚着一根蓝色的钢针,此刻钢针已经被细丝牵引着,微微翘起。
    众人怔怔地看着,一时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看那蓝汪汪的针插在牛皮上,忽然都觉得心里发寒。
    太史阑抬起手,拽了拽细丝,细丝弹动,带动马鞍上的细丝也在动,那被细丝压住的钢针,缓缓抬起向前游动。
    所有人恍然大悟。
    好高明的暗算手法!
    特制一个马鞍,把毒针插在中间一层牛皮上,用细丝压住,这样即使有人检查马鞍,手摸上去也不会有任何异常,除非拆开马鞍查看,那是不可能的。
    马鞍里的细丝和缰绳是连着的,缰绳正常使用时没有变化,但当缰绳被拉直,超出马身,稍稍向前一牵,带弹性的细丝被拉长,联动拖拽到了马鞍内部的细丝,那么毒针就会慢慢起来,此时马在向前跑动,毒针一点一点游动到马鞍中心部位,然后……
    然后晋国公就中招了。
    国公中招,必然要栽倒马下,谁也不会想到马鞍有问题,只会以为国公骑术不精,惊马失足。每年都会有人因落马而死,国公这么死也没什么奇怪的,就算南齐因此怀疑大燕,却也没证据。
    如果计算精巧,保不准国公会在正好到达大燕京城,在大燕迎接的官员面前一头栽倒在地,那么南齐的脸面随着这一栽也就完了。
    众人瞧着那针,只移动了一点点,照路程计算,还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所有人心中发凉——好高明的暗手!天衣无缝不落痕迹的杀人策略,出手的人何等智慧何等缜密何等狠辣!
    周七等人脸色难看,对方这一手连他们都失察了,幸亏太史大人明察秋毫,不过话又说回来,毒针在国公臀下位置,移动缓慢,不盯着很久根本看不出。太史大人盯国公那地方那么久做什么……
    花寻欢忽然拨开人群走上前,戴上手套,将那毒针轻轻拔下,对着日光一照,众人这才发现针竟然是中空的,里面流动着蓝色的汁液。
    花寻欢又嗅了嗅针尖,才道:“麻痹之毒,中人后人体僵硬,肢体失控而脆弱。”
    这意思很明显,中了这毒,容楚并不会显示中毒症状,只会显得僵硬,那么他跌下马就是必然的,而因为中毒肢体脆化,随便一跌就会造成致命伤势。
    所有人沉默——太厉害的下毒手法,让人心悸,这下容楚就算真的出事,南齐也很难找到凶手,甚至没有理由去质问怀疑。
    “高明!”花寻欢把针小心翼翼收在自己的彩色花包里,拍拍包道,“喂,那位,你反正用不着了,送我了啊。有意见就说声不啊。”
    她是对着大燕方向说的,大燕那边人人眼光乱闪,不肯接触她的目光。
    倒是沈梦沉笑了笑,对容楚道:“国公,这马是你自南齐骑来的吧?可得好好查查,什么人能够在你的坐骑上下这么细密的手脚呢?”
    南齐诸人眼中喷火,却也无可奈何,确实,这马是容楚的,马由容楚护卫看管,并不是大燕赠送给容楚的,此刻要指证大燕也没有理由。
    但是昨晚大燕官员提前来接容楚,之后在月华楼饮宴,来来去去人多,也不能说大燕完全没机会下手。
    南齐这边陪同出使的一个礼部官员冷冷道,“昨夜人多,马匹栓在后院,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人趁机做些什么事儿。反正在自己地盘上,做什么也方便。”
    “那是。”沈梦沉点头,“昨夜人多,来来去去,或者真有人能凭借地盘熟悉,在马棚里把这些细线和毒针都布下?”
    南齐官员哑了口——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周七等人却冷笑了一下,这有什么难的?当面布这杀手当然不可能,但是事先准备一个一模一样的马鞍,在昨夜偷偷换掉,这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此时说也无用,没证据。
    太史阑原本可以拿到证据,她制住那校尉就可以以人间刺逼他吐真,但她却不想现在揭穿。
    何必拆穿,自己毕竟现在在人家地盘上,逼得狗急跳墙大家都没好处。不就是玩阴的?你阴过来我阴过去咯。
    “国公,你瞧,”沈梦沉笑道,“你的安危确实是个问题,杀手防不胜防,看来我等为你安排护卫真是做对了。”
    众人瞠目看他——沈相您脸皮真厚。
    “是极是极!”容楚呵呵一笑,不再理他,伸手召唤太史阑,“你,对,你过来,我瞧你很机灵,就做我近身侍卫吧。”
    太史阑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国公。”早已习惯男女主子风格的周七立即道,“小傅虽然聪明,但天生聋哑,性子又暴,不服管束,属下还没调教好,可不敢拨到您身边伺候。”
    “你调教不来我亲自调教便是。”容楚对太史阑一喝,“过来!”
    太史阑自顾自上马。
    容楚面子下不来,一步跳过去,拉着她就往下扯,太史阑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拳,打在容楚胸膛上砰地一声,容楚大怒,也一拳击中她胸口……
    然后两人就扭打起来了……
    然后大燕官员就张嘴吃风了……
    然后两人打着打着,其余护卫就来拉架,有意无意,把大燕这边紧紧贴过来护卫的队伍都挤到一边,不少大燕士兵还挨了一拳半脚。
    等他们翻翻滚滚打完,四面清场,连带沈梦沉在内,所有大燕官员都被迫远远避开。人群窜来窜去,大燕官员躲在一边一边看热闹一边摇头咋舌,无法想象堂堂南齐王公竟然会当着异国官员的面和自己的护卫扭打成一团,这脸面也不要了么?
    周七淡定地解释,“我家国公特别平易近人。”
    打完了的容楚拍拍衣裳上的灰,强硬地拎着太史阑,扔到自己旁边的马上,又命给自己的马换了马鞍,才胜利地转头,问沈梦沉,“沈相,可以出发了么?”
    大燕官员嘘声低低——不就在等你打完么?
    相比其他人的震惊不屑,沈梦沉倒是当真宰相城府,从头到尾就没有惊异之色,听见这一句也不过一笑,“好极,想来我国礼部也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下文官上轿武官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准备出发,容楚刚刚上马,忽然惊叫。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这回马鞍又有事,谁知他老人家轻轻松松从马上跳下,怒道:“这什么烂马鞍!坐着太不舒服!本国公腰不好你们不知道?这样的马鞍一坐就腰痛,等下一路颠过去,到了地头见了贵国皇帝却不能弯腰施礼,这多失礼?不行,这事关系国体,必须换,立即换!”
    “是!”周七立即大声道,“不过属下这里已经没有备用的马鞍,是否可以在附近购买?”
    “本地购买的能信吗?”容楚怒道,“刚才那马鞍你又不是没瞧见!这要再来根针,我小命没了不要紧,岂不是害燕国担上暗害南齐来使的罪名?这万万使不得!”
    “这个……”周七眼神瞟向大燕官员,“我家国公没马鞍就不能上马,不能上马便不能出发,不能出发就不能按时抵达燕京,不能按时抵达燕京就会误了贵国官员向皇帝回复的时辰,误了时辰……嗯。”
    大燕官员们只好纷纷表态,可以为南齐国公提供绝对安全舒适的马鞍,并命人立即奉上各种精致马鞍供国公挑选,容楚一个个瞧了,不停摇头,“太高!太低!太软腰没处着力!太硬咯人!太难看!太劣质……”
    地上扔了数十个马鞍,眼看日头老高,国公再选不到合适马鞍,这时辰就真耽误了,耽误了时辰南齐国公不会有什么问题,大燕却有一批官员要被处罚。
    大燕官员暗骂,这是谁吃饱了撑的下手暗杀惹怒了人家?之前南齐国公还算配合,没事人家也不会闹这一遭,现在人家没法追究就开始为难你恶心你!
    大燕官员终究觉得理亏心虚,只好继续加紧找马鞍,容楚却将眼光盯住了沈梦沉的马鞍,“在下觉得沈相这马鞍看来似乎甚好。”
    大燕官员的目光齐刷刷射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求救。
    啊!难得国公看中,沈相你就赶紧奉献了吧!
    沈梦沉迎着容楚笑吟吟的目光,也微微笑了笑,“既然国公难得喜欢,在下自然双手奉上。”
    当下下马,命人取下自己的马鞍给容楚装上,自己随便换了一个马鞍。
    容楚并不上马,用手在马鞍上仔仔细细摩挲了一遍,十分喜欢般地道,“沈相的马鞍就是好,高低大小都合适,摸着也舒服……不过我忽然又不喜欢了。”
    众人被这天马行空的最后一句惊得眼睛一睁——不是吧,又要出幺蛾子?
    “还是还给沈相吧。”容楚命人将马鞍解下,还给沈梦沉,随即又笑道,“哎呀,觐见有时辰限制的,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可不会让诸位为难,这样吧,沈相你解下来的这个马鞍,嗯,换给我好了。”
    大燕官员拎着心,紧张地瞧着这个翻来覆去的磨人的南齐大公,生怕他再来句“马鞍是很好的,可我忽然不喜欢的。”
    还好,这次容楚没再折腾下去,轻轻松松就上了马。露出一副满意神情。
    大燕官员赶紧再次上马的上马,上轿的上轿,准备出发。
    但领头的沈梦沉,忽然不动了。
    他立在马前,瞟着那马鞍,一动不动。众人都诧异地瞧着他,试图用目光催促。
    沈梦沉忽然皱了皱眉,道:“对不住国公,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么您先去?”
    “沈相可是病了?”容楚立即关切地探下脸,“腹泻?风寒?头风症?痢疾?我这里有药。”
    他挥挥手,周七立即配合地送上一颗颜色气味形状都十分可疑的硕大药丸。
    众人瞪着眼睛——能再无耻点么?你说出的四种病症状病源完全不同,甚至相冲,你却只拿出一颗药来,你以为你这是万能神药?
    沈梦沉当然不会理会。
    “多谢国公美意,我这是老毛病,也无需吃药,留在原地稍稍休息便好。”日光下他脸色微白,似乎真的突发痼疾。
    “那么请了。”容楚这回很痛快,也不纠缠,带着浩浩荡荡的出使队伍前行。他一走,他的护卫和随军便迅速跟上,大批大批的人马占据了官道,将跟来护卫的御林军挤在一边。
    沈梦沉含笑立在原地看队伍远去,直到队伍走远唇角笑意不散。
    等人都走尽,他的护卫用剑尖挑着那马鞍走了过来,为难地道:“主子,我们搜寻许久,未曾发现有什么不对……”
    “你们当然发现不了不对。”沈梦沉看也不看那马鞍,“因为根本就没有不对。”
    “啊?”护卫一愣。
    主子知道没有不对,那还不敢坐这马鞍特意找借口留下来干嘛?平白惹人怀疑。
    他们原本还准备在路上再给那南齐国公下点绊子呢……
    “我留下来,就没有任何问题。”沈梦沉衣袖一拂,将马鞍拂落,“不过我如果跟上去,就有问题了。”
    他转身走回屋内,并不打算给还没明白的护卫进一步解释,只抛下淡淡一句话,“通知他们,容楚不是简单角色,放弃计划,另寻机会。”
    “可是主子……”那人有点不甘心地向前一冲。
    主子心中有大计划,需要一场罪责和一场变乱,南齐国公的到来是个绝好的机会,为此主子做了充分准备,怎么现在不过两次没成功,主子就放弃了呢。
    沈梦沉没有回身,深红绣金衣袖里雪白的手掌一竖,那人便不敢再说话。
    他唇角笑意淡而倦,充满掌握一切的了然。
    “一切的计划都必须能够稳妥推行。”他淡淡道,“杀他,也许能。但已经做不到不落痕迹,那么于计划何用?”
    他淡淡倦倦走入门内,走过回廊,想着刚刚离开的那个男子,在心中微微喟叹一句——南齐国公,智人也。
    所谓智者,未必一定指智慧,而是敢于当面戏耍天下的勇气,是能屈能伸无视一切非议的疏狂。
    为上位者,智慧心术谁也不缺,但身居高位久了,便有了体面尊严,并为那些体面尊严所限,是以曾有前朝霸王兵败不肯过河不惜自刎,是以有今朝诸臣无可奈何被动应付南齐国公的刁难。
    能真正放下这些的高位者,大丈夫也。
    听说南齐是幼帝,听说这位已经退出朝野的晋国公依旧拥有雄厚的潜力,如果他有心……
    沈梦沉短促地笑了一下,眼底有微微的快意,这快意来源于喜欢看见一切破坏和毁灭的心态。
    他忽然又想到那个发现他杀手的浓眉冷面少年,不禁微微皱眉。
    不知怎的,这人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危险而复杂。
    很快他又随意一笑——那又如何?反正这天下事,终究应该在他掌心。
    他缓缓走过回廊,深红绣金长袍,迤逦一地迷离香。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8:00
    第七章 国公府家书
     更新时间:2013-10-9 8:33:03 本章字数:10904

    沈梦沉被迫不能陪同出使队伍前行的后果是,容楚三言两语,七绕八绕,愣是让一位礼部侍郎把那些御林军又给带回去了……
    而在京郊十里的接官亭,前来迎接的礼部大佬和左相,按照郊迎礼节,设棚、奏乐、奉酒三杯以示使者远来辛苦,代天子慰劳、并互赠礼物。爱叀頙殩不过是些早有规定的金玉器物。不过南齐这边赠的都是双数,因为是替皇帝求聘公主,所以器物成对,以示美好寄意。
    太史阑冷眼瞧着,眼神鄙视——她已经听说了,大燕公主很多,不过大多都嫁出去了,目前最小的皇帝女儿也有十四岁,比景泰蓝大了十一岁。
    当然还可以在宗室里选,不过就算选中哪家的适龄女儿封为公主,那么小的年纪,成亲还需要等很多年,这其间变数太多,搞不好就误了一个女孩的终身。
    她对包办婚姻当然不感冒,不过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外交政策而已,大燕和南齐都心知肚明。
    太史阑很替她的半路儿子不平——同样是人,他的婚事为什么就可以被这么多人坦然拿来做利益交换,还不容他拒绝,拒绝了就是不心怀社稷,不堪为南齐之主。
    谁说皇帝幸福的?皇帝是这天下最惨的人。
    冗长的礼节搞了足有两个时辰,太史阑早躲到一边睡去了,黄昏时才由礼部官员前引,自大燕北策门进,过长街雀台,入外宾会馆。之后由容楚上表请求大燕皇帝接见,礼部官员接表后上奉皇帝,再由皇帝回复,定下具体的觐见日期,才算整个迎接过程完成。
    等到全部搞完,也快晚上了,在大街经过时,容楚的车马一度被热情奔放的燕女阻拦,大燕女子们为美貌的南齐国公奔走相告,大批人涌上街头,姑娘们或者羞答答地远远窥视,或者奔放地掷出自己的绣帕,准头往往不太好,容楚常被各种香气的帕子蒙了一脸,不住地打喷嚏。
    某人面无表情,觉得大燕女子不错,很有眼光。
    不过当一个特别大胆、特别梦幻、甚至敢于幻想一朝被外国王公看中从此攀龙附凤的女子,忽然从人群中冲出,婉转娇啼地倒在容楚马前,期待来一场开头美妙的邂逅时——
    冷面哑巴少年忽然策马上前,一把拎起那个要倒不倒的女子,在她的纤纤玉指接触到容楚马蹄前一秒,将她送出了人群之外。
    “唰。”人群的头颅顺着女子飞出的轨迹齐齐摆动,发出一阵瘆人的骨节扭转声……
    某人策马而回,小眼神冷冷的。
    大燕的女人不咋,不识时务!
    国公爷闻着空气里淡淡醋意心满意足微笑……
    好容易到了会馆,累了一天的大燕礼部官员并没有能够立即回去,因为晋国公又出幺蛾子了。
    那位肌肤如珍珠一般熠熠,貌美体柔好推倒的南齐大公,生活作风一点也不好说话,进入会馆的第一句话,就是挑剔厨房不干净,要求用自己带来的厨师。
    这要求倒也说的过去,大家反正心知肚明,什么干净不干净都是假话,关键是安全不安全。当下大燕这边商量了一下,同意了南齐的要求,撤出了安排好的厨师。
    随即国公又说了,他不爱人在身边伺候,人多吵得他头痛,他只要他那个哑巴护卫就够了,并保证在大燕会馆内的安危他自己负责,大燕只好把安排的护卫和婢仆也撤走。
    再之后他老人家终于进屋了,大燕官员吁一口气,刚要走,他老人家又惊呼着跳出来了。
    “屋子太旧!太暗!”国公爷道,“光线不好,充满泥土味儿,床有声音,会吵得我睡不着,我不睡这样的屋子!”
    大燕这边不得不展示东道主国家的热情大度,询问国公到底喜欢住什么样的房屋?
    “要求不高。”国公坐在椅子上,微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要睡在悬空的地方,不过不是吊床,吊床晃晃悠悠不踏实,最好是那种木制脚楼,底下柱子悬空,脚楼造得高高的,好让我睡在高处,好好欣赏北方强国的风景,第二、我要和我的贴身侍卫睡在一起,最起码要互相声息可闻,以保证我的安全。嗯,至于他要怎么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的意见,不要勉强。我们南齐人平易近人,宽容待下,从不苛待从属,所以你们也不该苛待,不是吗?”
    对此暗中表示不以为然的大燕官员只好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哑巴护卫的意见,原以为人家肯定很乐意地睡在主人房里,谁知道太史阑冷着脸摇头,拒绝了南齐方给她安排的屋子,伸手指指地下,一言不发而去。
    “他是什么意思?”大燕礼部官员一脸茫然。
    苏亚翻译,“他不喜欢睡在高处,喜欢安全踏实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地下室更好。”
    大燕官员抹汗——睡地下室很容易,可是那位睡的却是脚楼,怎么和这护卫“声息相闻”?
    大燕官员束手无策,眼看南齐的国公祖宗表示再不满足他要求他就去睡客栈了,大燕怎能丢这个人,只好快马出城去寻沈相求救,沈相很快带回了解决办法。大燕礼部官员急调工部承造司,当即在院子中空地挖地基建脚楼,用最快速度建造了一栋带地下室的脚楼,地下室在脚楼之下,上头开着大窗子,脚楼底部也有个口子,两边随时可以看见对方动静,可谓终于做到了“声息相闻”。
    脚楼的选址大燕本想放在另外一个院子里,结果容楚又不同意,表示现有的屋子的格局和环境还是不错的,脚楼就建在现有屋子的位置好了。大燕方也只得同意,因为大燕皇太孙关照过了,南齐这边的要求,只要不伤大燕国体,必须无条件满足。
    不过大燕这边建脚楼的时候,借口施工场地怕有碎砖木料落下伤及贵宾,对所有人做了清场,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不过据轻功高妙的周七在远处观察,大燕挖地下室的时候,防卫尤其严密,用布将四周遮挡了起来,他看见大燕方运进去的砖石似乎很多,还运出了一些用布挡着的东西,当即用小车拉走了。
    周七不过撇撇嘴。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历来各国专门接待外宾或藩臣的会馆,其设计和格局都“别有风格”,暗道夹层不计其数。这倒未必一定是要对人家不利,只是以此占据主动,方便本国细作部门及时探听或窃取情报,以及必要时采取手段用。这也是控制外邦使节或藩臣的手段之一。这种事有人知晓有人不知晓,着道的人很多,南齐曾有藩臣住在会馆,晚上商量和哪位贵人订立盟约,第二天那贵人便下狱,藩臣也被扣留,到死都不知道是哪里走了风。
    这种错误容楚是不会犯的。所以他折腾出一个脚楼,太史阑折腾出一个地下室,然后眼不见为净地避出去,给大燕赶紧填地道拆夹墙的机会。
    工匠调取得及时,脚楼造起来也简单,半下午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大燕官员心虚,为表关切,晚上陪同吃饭,当然也有想窥探南齐国公口味喜好的目的。
    结果饭还没几口,大燕官员就慌不迭告辞了——因为国公和他的护卫又打起来了。
    起因是国公要求那护卫喝汤,护卫不肯喝,国公强迫地命人给他盛汤,表示一定要调教得这粗野蛮横的小子懂得上下尊卑,结果那冷面哑巴少年夹起几大块羊肉上的肥油,塞到国公碗里,还用筷子将肥油夹碎,和着米饭拌了又拌,直到每颗饭上都泛着厚厚的油光,米饭和肥油再也分不开。
    晋国公当即吐了……
    吐完就把那护卫凳子踢了。
    那护卫就把大燕官员的桌子给掀了。
    大燕官员要哭了——你和你主子吵架为什么要掀我的桌子?
    晋国公当即大怒,表示一定要从重处罚,大燕官员只好表示大度请求国公不计较,其间发生纠缠争执以及隔着大燕官员跳脚怒骂若干,大燕官员挨口水乱拳若干……
    等到闹完,大燕官员人人头顶白菜腰缠海带身穿麻袋,面无人色饥肠辘辘。肇事者和晋国公滚打在一起,滚着滚着滚到内堂去了,肇事者还没忘记抓着一根羊腿……
    大燕官员只好告辞了。
    这种节奏,心脏跟不上。
    大燕官员一走,容楚立即手一松,笑眯眯抱住太史阑,太史阑冷着脸,把羊腿往他嘴里一塞,爬起身来走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踢他一脚……
    容楚只好叹气爬起来,心里哀叹世事弄人,好容易跟屁虫回京了,他和太史阑单独相处了,为了麻痹大燕两人要配合天天做戏了,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去被一个怀孕误会给搅黄了。
    国公仰天长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轰隆。”天上劈下一条愤怒的闪电……
    ……
    第二天早上礼部官员例行来探望的时候,又看见了让他们抽搐的一幕。
    国公爷醒了,正从脚楼底部探下头来,他还没穿正装,松松地着了寝衣,露一抹光辉皎洁的肌肤,锁骨精致如玉,娇嫩得如早晨新绽的白菊花。
    他款款地扔下一朵花,冲着地下室的窗口。
    一柄枪尖霍然挑起,枪尖上挑着那朵花,花瓣在雪亮的枪尖颤颤,不胜可怜。
    大燕官员也打了个颤。
    这种诡异的相处方式……
    地下室窗子一掀,冷面哑巴少年跃出,大燕官员们赶紧错开目光。
    他们都不喜欢和这人对望,那是一种冷而犀利的目光,看一眼就像被刀子挖一下,刀刀都中要害。
    这人和经常在笑的晋国公站在一起,让人感受到人的极端不同,按说该令人感到不和谐的,不过众人看久了倒也没觉得,反而看出几分意思来。
    大燕礼部官员今天是来下达皇帝陛下回复的,三日后在正殿接见南齐来使。
    送走大燕礼部官员,容楚回到自己的特别脚楼,书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在大模大样地翻阅他的各种文书。
    容楚一见便笑了,正要在她身边挤坐,太史阑早已捧着那堆东西跳开,换个地方坐下头也不抬。
    容楚无奈地咳嗽。
    他已经知道在常府发生的事情,也只能叹一声长辈坑爹,他临走时已经暗示过那位大姨妈,务必对太史阑客气些,但又不好太过叮嘱,怕引起长辈的抵触和反感,结果还是惹出了这事儿。
    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他立即飞鸽传书,把真相和老国公夫妇解释了一下。他估摸着,常府肯定是不愿意承担“扼杀国公府继承人”罪名的,必然要第一时间去信国公府说明情况,但常府说明情况的信肯定不利于太史阑,十有八九又会令父母造成对太史阑的误会。他只好亲身上阵,赶紧把情况说明。
    不过容楚估计,这信就算写了,也已经迟了。母亲先入为主,八成会认为他被太史阑迷昏了心,说谎托辞替她掩饰呢。
    回到丽京,八成会有一堂好戏……
    容楚叹口气,忽然有点不想回丽京了,就这么把她拐走,浪迹天涯得了。
    太史阑低头看什么看得认真,容楚眼神无意中一扫,忽然一怔。
    她手里拿着的信笺上头有容家的专门标记,这似乎是国公府的回信?
    信今早送到时他刚起,随后大燕官员来,他办完事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看。
    这时候抢回来想必有点小家子气,容楚不动声色靠窗坐了,慢慢喝茶,准备养足精力,好对付等下女冰山的碾压。
    他有一眼没一眼地观察着女冰山的神态,见她倒也没什么异常,很平静地看完那封家书。就看的时辰来看,家书很长,估计父母都发话了。
    容楚又叹口气。
    太史阑把国公府家书扔给容楚。
    她没有偷翻别人东西的爱好,进来时这信就在桌上敞开着,她也就顺便瞧一瞧。本来还等着容楚质问,这家伙好像根本没想到任何不妥。这令她有点满意,觉得容某人还是打心里不把她当外人的。
    太史阑善于发现别人错处也善于发现别人的好处,所以她怒气稍稍平了些,决定理智地看待这封信。
    信上措辞很严厉。先是责怪容楚这一年总不归家,随即隐晦地暗示他为官立身要正,不可随意结交来历不明者,以免为人诟病,遗祸家族。再次又说听说他在极东曾公然袒护一名女子,影响很是恶劣,老国公对此表示疑问,不明白向来审慎淡漠的容楚,怎么会做出如此放纵之事?是否其中另有隐情?又用严肃的口吻强调,容楚年龄已至,应该及早寻觅出身良好、贤良淑德的女子为良配。容家家风清正,世代豪贵,并不在乎女方是否门当户对,总之应以妇德为第一要务,一些抛头露面、行事狂妄、品行不端、毫无闺秀之风的女子,不堪为未来国公夫人。最后说太后恩典,正在为容楚操心此事,已经在丽京五品以上官员府邸中寻找合适淑女,目前静安皇太贵妃侄女,内五卫翊卫慕都督之女慕丹佩很不错云云。
    前头一大段是老国公的,太史阑看完的第一感受就是这是个铁汉外表的话痨。
    后头还附着国公夫人的,信短,却比她老公言简意赅直达中心。表示她和老国公对太史阑这个未来儿媳妇本就心中存疑,之前已经听了很多她的传说,原先就觉得,诚然是个女英雄,但女英雄未必就能做好媳妇。国公夫人不需要走马上阵杀戮天下,要的是温良贤淑大方得体。细观这位太史姑娘行事,风格相差甚远,实在难为良配。之前默认,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如何能让容家骨肉流落在外。可是想不到,这个女子,不尊长辈,不领好意,不近人情也罢了,竟然毫无母性不爱护腹中孩儿,走马跳跃,生生折腾掉胎儿……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娶?阿楚你切切不可再为其所惑,务必和她断绝关系,从今后不许和她再有任何接触,早些办完公务回京,和静安贵妃侄女好好相处,慕姑娘她已经亲自瞧看,着实不错云云。末了又严厉警告——不许再和那女人有任何接触,否则就别回京见她了!
    太史阑高踞容楚座上,喝茶,等着某位孝子的反应。
    容楚匆匆扫完家书,露出“果不其然”表情,随手将信往旁边一搁。笑吟吟地张臂来抱她,“啊,我瞧瞧,掉了胎儿?怪可怜见的,要不要我给你补补身体……”
    太史阑忽然跳起来,蹦到他身上,双腿盘住他的腰,揪住他衣领,在他脸上左右各狠狠“啾”了一口。
    是啾,不是吻。她落唇的力道凶猛,充满攻击性。容楚的脸皮子给她啾得发痛,腰间又被她的柔韧的腿一盘盘得销魂。正愕然和陶然间,太史阑已经一把抓过那家书,往他脸上一拍,从他身上跳下,大步出去了。
    容楚抓下脸上的家书,家书上还留着太史阑的口水印子,正好印在“今后不许与她有任何接触”那排字上。
    容楚:“……”
    她不是在隔空向国公府宣告吧?
    不许你儿子和我接触?我偏触!用力触!狠狠触!到处触!
    ==
    家书事件很快就被容楚和太史阑放在脑后,太史阑是天生睥睨,认为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谁阻拦都是放屁,活该被她扫到宇宙之外。容楚则是知道反正太史阑就这性子了,做父母的无论谁一开始要接受她都很难,他想过好好说合润滑,后来却想通了,太史阑不会改变,他也不舍得让太史阑改变,那么矛盾迟早要来,早来早解决也不是坏事。如果一味掩饰说合润滑,那等于是为难太史阑,逼她迁就委屈——太史阑是那种能为男人一味迁就委屈的人吗?
    不,她会继续爱他,然后毫不犹豫离开他。
    排斥要来便来,等他家女霸王如征服之前那么多敌手一样,征服他爹娘咯。
    某位孝子毫无愧疚感地期待着爹娘被整的那天到来……
    三日后容楚觐见,太史阑没有跟去,她不想太频繁地出现在大燕高层面前,她和容楚还是维持着不断冲突的相处状态,他要吃什么,她必然会倒掉,他不吃什么,她才会端到他面前,两人经常为吃喝拉撒各种不如意厮打在一起,打得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让一些来结交或者来做各种邀请的大燕官员,根本坐不下去开不了口,呆不了半刻钟就得赶紧滚——国公和哑巴又打起来了,国公又怒极谢客了……
    燕京贵族将此事传为笑谈,不过南齐大公难缠古怪的名声是出去了,大燕方为此酌情减少了很多邀请,以免出现各种麻烦。容楚的日子过得很清静,闲着没事就带护卫们出去逛逛。使节逛首都,大燕方自然要派员陪同带监视,以免这位南齐高官逛到什么不该逛的地方去。但是国公和哑巴的厮打越来越升级,已经开始上升到武器级别,两人随时随地喂招,暗器乱飞,南齐那边的护卫闪躲得法从来没事,大燕那边的护卫却经常频频中招。大燕方无奈,陪同人员从御林军换成骁骑营又换成九蒙旗营,但还是越来越跟不上,距离越来越远。
    有人提议说南齐的人作风这么痞,是不是让新近成立的那个痞子云雷营来试试?还有那个云雷营的新任女统领长得不错,还是武状元出身,据说这个南齐美貌娇嫩国公就是喜欢女将军这一类的,是不是让那个君珂去试试,好让南齐大公消停些?
    不过这个建议据说被崇仁宫那位皇太孙冷然拒绝,随后不多久,提建议的家伙又被调到某个穷山僻壤当县令去了,调他的据说是沈相大人。
    所以之后再没人敢这样提议,国公爷便在城中乱晃,他似乎对大燕的风情民俗很感兴趣,把大燕的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
    国公还公然提出要求要参观大燕军队,大燕这边倒是同意了,与其不同意被他偷偷摸摸窥探,还不如大大方方开放能开放的,给他瞧完拉倒。
    国公参观了京城三大军,御林军骁骑营九蒙旗营。还提出要去看看传说中新建的云雷营,却被大燕拒绝了,说云雷军还在封闭训练,不对外开放。
    其实大燕方是怕丢人——带南齐大公去看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破山谷,一群光膀子大裤衩的老爷们,以及一大早齐齐撅着屁股给菜地“施肥”的雷人场景吗?
    觐见之后便是等待大燕那边关于到底嫁哪位公主的回复。据说大燕也在宗室中加紧挑选。这次大家效率都很高,容楚跑来得很快,大燕接见得很快,办事速度也很快。这种情况据容楚的情报机构分析,可能是大燕内部即将有大变动,统治者们另有要事,并不希望在这样的事情上花费太多精力,以及也不希望敌国来使在京城呆太久的缘故。
    容楚也拿到了大燕内部关于远嫁公主的意向名单,并得到了那些待选少女的信息,拿去给太史阑瞧。
    太史阑最近天天和他打架,武功进步飞速,就是累得很,晚上上床很早,此刻正坐在床上清喉咙,“咳咳……”
    容楚一步进了她的屋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想起来哪里不对,便将单子给她瞧。
    结果太史阑统统画叉,满脸嫌恶。
    排第一个的什么亲王之女,已经十七岁,什么意思?娶个妈吗?
    那个什么郡王的侄女,十三岁,不过据说已经订婚过两次,两次都死了未婚夫。不行,娶回去克了景泰蓝怎么办?
    还有那个啥大公主的女儿,倒是年龄合适,才六岁,不过备注:性情暴戾!
    还有那啥尚书之女,十四岁,今年选秀落选待字闺中。哈,选秀落选的女孩子,想必相貌不怎么样,怎么配得上景泰蓝?
    太史阑用一种恶婆婆的眼神,挑剔着儿媳妇。燕京王族之后、名门贵女,在她眼里统统都是配不上她家景泰蓝一根脚趾头的烂白菜。
    容楚看着那满篇杀气腾腾的叉叉,苦笑道:“太史,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有这么重要吗?谁都知道求娶是假,建立邦交是真。再说国家之间局势瞬息万变,景泰蓝年纪又太小,等到他正式迎娶,怕最少十年之后,谁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谁能保证十年后南齐和大燕没有开战婚约作废?”
    太史阑也明白这个道理,就算她现在千挑万选选个万分满意的儿媳妇,谁又能保证那么多年之后她能顺利嫁到南齐?
    不过这么想她也不舒服,一个女孩的终身就这么被一群陌生人定下,还充满变数,将来真要嫁不成,她一辈子也毁了。
    这让她心中抗拒,赌气地把名册一扔——随便吧,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反正景泰蓝目前的大小女友们,小映很难做皇后,慕丹佩更不可能。当然如果景泰蓝够嚣张,能让小映做皇后,她会真心佩服她的半路儿子的。
    她披上外袍起床,容楚过来帮她系腰带,趁机摸腰揩油什么的,被她一脚踢开。
    太史阑最近对容楚不假辞色——没打算现在原谅他。
    她看着那名单,想着景泰蓝,不知道小子现在怎样了,三公传来的密信是说一切都好,章凝还浓墨重彩大大描绘了一番景泰蓝回永庆宫那晚的表现,语气很是老怀安慰。太史阑算着时间,连出发时间算上,也快一个月了,宗政惠还没生?
    按说时辰该到了。
    三公信中也说到了这件事,语气很有些古怪,说他们控制宫禁,撤换太医后,太后似乎受到了影响,原本在准日子里就开始发作的,但产期竟然被推迟。
    推迟产期么……太史阑想起当初在乔雨润桌上看见的药方,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这张药方很重要,但她不打算现在给三公,因为说到底还是证据不足,只要那女人还掌握着权力,这些轻飘飘的纸片打出去都只会打草惊蛇。
    包括李秋容写得那些“故事”。老李的故事很精彩很好看,但是由于老李心中抗拒太深,以及长久在宫廷养成的隐晦用词习惯,那些故事说得含糊难解,当事人一看便知,旁人可以猜出几分,但要依此作为证据,也是不行的。
    她心中隐隐起了焦灼,宗政惠没有如期产子,就说明真相果然像她想象的那样可怕,事情正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这个时候她怎么能不在景泰蓝身边?
    想到这里她也不挑儿媳妇了,把名单往容楚方向一推,示意他赶紧随便给定个,想办法和大燕朝廷负责此事的官员通个气,早点把事情定了好回家。一边自己去研究大燕地图,想知道哪条路回丽京最快。
    容楚也便选了那个年纪最小的大公主之女。至于性情暴戾,他才不在意,他相信被世上最霸道女人调教过的景泰蓝陛下,一定可以将所有暴戾女人都悍然征服。
    “后天大燕要进行京营阅军。”容楚把一封烫金的官方文书递给她,“邀请我观礼,我估计当天大燕要给我回复,所以我打算观礼之后就请辞回南齐。”
    太史阑想着这大概是速度最快的对外出使了,一个不想留,一个也无心留,。各自一拍两散。
    好在这次来只是表个姿态,建立下邦交,给小皇帝订个老婆,不需要立即操办婚礼迎新娘回国,省事。
    “阅军你去不去?”容楚问她。
    太史阑摇头,她不参与任何大燕国宴宫宴,不想出任何风头,一个容楚成为目标已经够麻烦了,她再落入大燕视线,双重目标,会引来更多麻烦,想要迅速回去就更难。
    沈梦沉最近倒好像安分了些,没有试图再用他的阴险手段来暗害容楚,或者也是因为容楚实在防备得风雨不漏——护卫近不了身,别人请不了客,连地道啊夹墙啊都逼得大燕自己给堵了。
    太史阑觉得,大燕这个沈相各种古怪,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小九九呢,只要不对着他们就好。
    她的直觉一点也不错,后来就在她离开燕京不久,燕京就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事件,这位一直打着小九九的沈相,自此开始了他的风云之路……
    容楚见她不愿意参与,倒也赞同,却道:“你不去这样的场合只有一件可惜处,就是不能见识一下大燕四杰,这几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
    太史阑挑起眉毛。
    “沈相不必说了,你见识过了。”容楚道,“梵因不怎么参与这样的场合,不知会不会在。这位大燕圣僧,是我见过的最纯粹最干净的人。一个圣字,当之无愧。”
    太史阑很少听他对他人有这么高的评价,还是对敌国人,不禁感兴趣地坐近了些。
    “还有大燕下一任的统治者……我说的是皇太孙,不是皇太子。”容楚道,“这位如果顺利接任,我觉得南齐十年之内应该不会和大燕有战事。”
    太史阑示意,“和平爱好者?”
    “倒也未必。”容楚摇头,“只是这位特别审慎,而且对大燕贵族风气目前也是了解最深的一位,很懂得居安思危。我近期也发现了大燕贵族风气奢靡,我都发现了,他不会不知道。我觉得他如果近年内继位,应该会先整顿大燕内部,从藩地、军制、贵族奉养等制度开始变法。”他虚指了指大燕北部,“我们过来时经过冀北藩,亲眼见着那边的繁华,更重要的是,大燕立国之后,对藩王进行了分封自治,如今几个大藩多年发展,已经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我就不信大燕不会动撤藩的心思,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大燕必定要撤藩,而一撤藩,大燕难免要有一番动乱,等到把诸藩动乱平复,少说也要有十年了。”
    太史阑认真听着,在政治和国家局势这一道,她一向以容楚为师。
    “还有谁值得注意?”她示意。
    “就是我刚才说到的冀北藩,大燕第一大藩的未来继承人,他最近也在燕京。”容楚笑道,“很嬉游潇洒的一个人,据说还无心权位,原先我以为是故作姿态,后来打过一两次交道,倒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和大燕其余贵族不同。很有意思。我是觉得如果你能和他相处一下,可能会喜欢这种人。不过如果大燕真的要撤藩……也许潇洒的鸟儿,就不得不化身吃人的老鹰了。”
    太史阑点点头,觉得完全应该。身在皇家,是未来的藩王,还想过潇洒自如的日子,这简直就是对她这种逆境中不断挣扎才能活的屌丝的践踏。
    她打个呵欠,表示没兴趣,翻身睡觉,容楚对着她裹着被子的优美曲线叹气半天,还得回去办事。
    因为欲求不满心火上升,国公爷更加努力地折腾大燕官员,他对大燕官员们表示,他一定会带着他的冷面哑巴护卫去,好让他那个不服管教的护卫好好见识大燕军威,说不定会让这家伙就此转性,服服帖帖。
    大燕官员顿觉崩溃,这一对要是在那样的场合上也打起来怎么办?他们的暗器和老拳到处乱飞,台上又全是贵人,这要伤了皇帝陛下怎么办?就算伤不着,让贵人们置身危险也不能啊!
    礼部为此派出了整整一打官员,声泪俱下地求了容楚三个时辰,容楚才勉为其难答应可以不带护卫去,但前提是阅军最好精彩些。
    为此大燕兵部急急修改阅军时辰,提前一个时辰,好让那个传说中最坑爹的云雷营赶不及参加,以免丢了大燕的面子。
    隔了一日,阅军的日子,容楚早早受邀出门,太史阑留在会馆。
    她一大早就有点心神不宁,于是在容楚出门后,悄悄跟着他也走了一截,一直跟到了武德门阅军场。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8:15
   第八章 回京
     更新时间:2013-10-10 8:25:48 本章字数:10519

    她混在护卫队伍里,远远瞧着容楚下车,一群大燕王公贵族们过来寒暄。爱叀頙殩容楚八面玲珑谈笑生风模样,一路和人寒暄。
    太史阑瞧见最先带领百官迎上去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眉目俊朗,神情庄重,衣着也是最适合这样场合的礼服,连笑容都是似乎经过尺子测量过的,属于皇家风格的最合适的弧度。
    这位大概就是那位总揽朝政,未来皇帝的纳兰君让了。
    太史阑的第一印象是: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除非另有契机,有人给他洗脑,否则定然是个皇家规矩熏陶出来的中规中矩小顽固。
    随即便看见沈相,不爱穿官服的雪里白狐,这种场合还是华丽的宽袍大袖,和别人有些格格不入,奇的是他这么藐视规矩,那个最规矩的纳兰君让却好像没看见。
    沈相还是那种慵懒又神秘的笑意,抄着袖子立在一边,并不上前,和容楚遥遥地打了个招呼。两人远远对望一笑的眼神,令太史阑觉得就好像看见一对抢食的狐狸。
    一个少年走了过来,步伐轻快,年纪也比其余人要轻些,着一身紫罗王袍紫金冠,看样子是大燕王族,还是地位不低的那种,老远就和容楚打招呼,“国公来得好早,看样子对我大燕军威很感兴趣?”
    “那是。”容楚对这少年态度也要客气些,笑道,“燕军三大营今天据说都会亮相,在下怎么舍得不见识见识?”
    “那三群饭桶。”那少年撇一撇嘴,眼眸亮亮的,“也值得国公称赞?”
    “哦?”容楚眯着眼睛,“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那倒也未必。”少年笑得神秘,“今日定有惊喜于你。”
    太史阑听不见两人对话,不过瞧着容楚还和他多说了几句,以及这人装扮,也便确定这大概就是冀北成王的继承人纳兰述了。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阳光明丽的少年。
    太史阑瞧着他倒觉得亲切,眉眼气韵间总有种熟悉感。忽然便想起死党中年纪最小的君珂,笑起来的时候,也和这少年一样,让人从心底暖了起来。
    想到死党们,她微微皱了皱眉。这天下太大了,而她也太忙了,命运给她的是不间断的狂风骤雨,她疲于应付,竟然一直没有空闲去寻找她们。
    等到景泰蓝顺利夺权,她不用再时时面对生死威胁时,再专心去寻找她们吧。
    最近听力和说话都不太方便,太史阑也懒懒的,瞧着那场地是开放的,前后护卫十分严密,大燕皇族和容楚紧挨着,实在没可能使什么手脚,也便放心,从人群中悄悄撤走。
    她回去的时候抄近路,路过城门,正看见城门口有大队士兵进来。
    太史阑随容楚逛遍了燕京,参观过三大军营,自然也知道三大军营的制式装扮是怎样的,此刻看见这一群黑色和金色劲装相间的士兵,不是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家,不禁来了兴趣,停马瞧着。
    这一瞧兴趣更大——大燕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群出色的军队?
    这些黑金二色的军队,衣着装扮远不如三大营威风气派,用的武器也看出很一般,但不同的是气势。
    这群人军容鲜亮,腰背挺直,昂然而来,虽然还没走上练武场接受检阅,还在喧嚣纷杂的城门口,但此刻便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神情庄肃,步伐整齐如机器。上万人踏出踏下,重重一声,地面烟尘被震得四处飞散。
    日光照亮他们的衣甲,用的是普通黑布,却镶了华丽的金色飞云锦的边,顿时色彩提亮得鲜明,一眼看过去,像滔滔黑浪之上射出金光万道。
    太史阑自己带兵,一向很注重气势,她觉得气势是军人之魂,士兵穿着再硬的铁甲,用着再好的武器,如果没有气势,那都不过是纸扎的架子。
    所以此刻她眼带赞赏,觉得之前看见的所谓最精英的大燕三大营,和这军队比起来实在不够看,强的不过是外表而已。
    大燕还有这样的军队,这是他们藏起来的秘密武器?太史阑觉得,似乎有必要和容楚讨论下。
    此刻四面兵丁百姓噤声凛然,在这样的军队面前,人人自然安静。太史阑发现,那些百姓和士兵脸上表情,除了凛然之外,似乎还有震惊,好像眼前的一切,多么让人不能接受一样。
    她忍不住也有些好奇,停在路边多看了一会,这支军队似乎也是往武德门方向去的,但是为什么没听说过?
    前头军队已经走过街道,太史阑没有看见他们的旗帜。
    她还等在路边,是因为眼看队伍也要走完了,说不定能看见最后押阵的这支军队的首领,她是军人,对打造这样军队的军官自然有兴趣。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抬头。
    她看见一只信鸽从天际飞过,日光下隐约脚爪上有黄光一闪。太史阑认出这是属于容楚龙魂卫的信鸽标记。而且是最高等级的一种。
    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来了?
    太史阑随即便想到了自己今天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安,再也无心看热闹,一拍马飞速离开。
    她这里离开城门口,片刻,军队进城完毕,一个黑衣少女从打开的城门背后闪出来。
    那少女十六七岁,面容清丽,鼻尖儿似玉珠一般亮而莹润。她得意洋洋看看自己的队伍,笑吟吟地道:“儿郎们,向武德门进发!”
    “向武德门进发!”
    黑衣少女轻快地跃上马,往武德门方向去,和太史阑的方向,背道而驰。
    ==
    太史阑快马赶回会馆,眼看着信鸽也落入了院中,过了一会,便见周七匆匆而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小钢筒。
    周七打开钢筒,将信笺交给她,太史阑匆匆一扫,皱起眉头。
    信是章凝写来的,用的是他和太史阑容楚通信的专门密语,写得语焉不详,只说最近得了个要紧消息,怕是对陛下不利,如今太后迟迟不生,朝中传言各种各样,有说这孩子不祥的,也有表示怀疑的,但更多的说这才是真命天子,说大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统一大陆的帝王,传说他娘就怀了他近十一个月。尤其以后一种传说居多,也不知道是谁散布出来的,如今宫内外气氛紧张,希望国公如果此间事了,尽快回国,以做万一准备云云。
    又说怀孕超期可生圣人实在是荒诞之说,但如今超期是实实在在的事了,但这个孩子当初怀上是经过太医院证明的,彤史也有记载,是在先帝还没驾崩时便已经承认的孩子,所以现在也没法说些别的。
    章凝语气尽量和缓,玩笑般地说朝中流言,太史阑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这流言来意不善!再说这样的流言,怎么能传到三公耳中?
    她想了想,命人去收拾行李便要走,周七拦住了她,“太史大人,你又要甩下我家主子跑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他会很不好办?”
    太史阑皱皱眉,一转身又奔下楼,当即去棚子里牵马,再次直奔武德门。
    还是把容楚抓回来商量下吧。
    武德门四面有守卫,不过她也有容楚守卫的牌子,很顺利进入场中,她最近和容楚到处厮打,普通大燕官员倒也大多知道她,晓得这是南齐大公的暴龙侍卫,在查过她身上没有武器之后,一路放行她到了台下。
    此刻她察觉台上台下似有骚动,台上贵人们都仰着脖子不知道在干嘛,容楚不在座位上,正在台上边缘,和大燕皇太孙拉拉扯扯。
    太史阑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演戏?
    她也没看台上人,更没看台侧背对这边的人,伸手在地下一捞一拽,容楚拖得长长的衣袍角顿时被他捞在手里,她恶狠狠一扯,容楚向后一跌,生生被他拽了回去。
    容楚一回身,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白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然有事,立即青着脸跳起来,一脚就踹了出去,“你来干什么?不许你来,你敢来?”
    太史阑默不作声挥拳就打,两人第N次厮打在一起,然后……
    然后没多久,变成肉搏战,相拥厮打着滚到台后面去了……
    容楚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和大燕皇帝喊话,“这云雷不错——介绍我认识——”早被太史阑一把扯上了马,做手势,“走!”
    两人在台后迅速上马驰出,大燕兵部和礼部的官员都追之不及。
    身后,云雷军的表演,和那个少女回头的笑靥,被远远抛下……
    ==
    太史阑自然不知道刹那错失,有些事仿佛命定,不在那个时辰,那怎么也遇不着。
    她急急拖着容楚回去,将那密信给他瞧了,容楚认认真真看完,将密信递在火上烧了,才道:“看样子真要赶紧回去了。”
    太史阑读他唇型,也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摇摇头。
    “我确实没法立即离开。”容楚叹口气,“我就算今天请辞,大燕也要到明天才能有反应,然后举行欢送宴会,要送上两次,再由大燕礼部慢慢送出燕京,真正能快马赶路,最起码也要到四天之后。”
    这已经是最快的流程,太史阑也知道容楚作为一国出使的主使,没法说走就走,她伸手点了点她自己。
    容楚思索了一下,唤来周七。
    “三件事。”他道,“第一,回报朝中出使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为了将喜讯尽早上报朝廷,也让太后娘娘欢喜欢喜,现在特派观风使太史阑先一步回京回报。”
    “第二,由三公上奏,表明太史阑还是参加了使节队伍,并切实履行了护卫的职责,挫败了大燕欲图暗害使节的阴谋,按例也应叙功,请求调离西凌,至丽京任职。”
    “第三,”他唇角现出一抹冷笑,“太后娘娘的产期既然已经延后,既然她打定主意要生一个怀胎十一月的天命龙子,连百姓言论都控制住了,理由也找好了,那就不妨让她再延后些,或者怀胎十二月也是可以的。”
    周七瞠目看他。
    容楚神色淡淡的,眉目间却生出霜一般的冷,“她不是要迟生么?那就再迟点。想办法给她下点药,让她这个了不起的天命龙子,再多孵上几天!”
    周七听见那个“孵”字想笑,却又没笑出来——最后几句,每个字都带杀气!
    “这样太史阑可以以出使之功,直接回丽京,并有理由请求入宫,向太后面陈出使事务办理情况,相信三公会予以配合。”容楚微微一叹,“太史阑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接近宗政惠了……”
    周七领命而去,容楚将自己的打算写给太史阑看,太史阑默默瞧着,抿着唇。
    她不抬头,不想让容楚看见自己脸部软化的线条。
    其实此刻她心更软。
    这个男人,知道她的一切心思,知道她要做的事,他不阻拦,不反对,不以男子之尊强硬地阻止她冲动,只是默默立刻为她安排好前路,让她前行的路能平顺些,再平顺些。
    他知道她要回京,就让她立即单身回京。
    他知道她需要回京的借口,就为她想办法调换职位。
    他知道她还需要能够接近宗政惠的借口,干脆连“提前回京报喜”这种无耻借口都提出来了。
    她原先还想着他不放她,她就偷偷走,不能进京就悄悄进,不能接近宫廷就混进去,反正无论怎样冒险,她都要去的。
    现在……
    她微微叹息一声,抬起头,给他一个明亮的微笑。
    她很少笑,尤其最近更是没给他一个好脸色,此刻这般云破月开的一笑,他霍然邂逅,震动得满目惊艳。
    就在他微微恍惚一瞬间,她忽然踮起脚,抱住他脖子,凑上唇,轻轻一吻。
    当真是轻轻一吻,不是前几日那恶狠狠鸟啄般的一啾,是春花绽放,是烟雨迷离,是风过水岸,是人间一切柔软、体贴、理解和感激。
    她的馨香,一霎透骨。
    随即她轻轻放开他,做了个“保重,快回”手势,一转身毫不犹豫,蹬蹬下楼。
    容楚犹自在阁楼光影里发怔。
    为这一刻她突如其来的一吻。
    忽然想起,世人不明白他如何就喜欢了那个女杀神,他想他们一定不懂,女杀神只为相爱的那个人展现温柔的那一刻,是如何的美到醉人。
    容楚微笑坐下去,抱着臂,在午后的日光里,笑容也如春风沉醉。
    而此刻马蹄如雨急响,女子的衣袂如铁割裂冬日的风,一霎而过。
    向着,丽京!
    ==
    “据我国潜伏在南齐的探子回报,南齐近日传出秘密流言,称太史阑身负天授之能,经大神通者推算为破军天下之命,所经之处横扫诸国,是南齐将来依仗要夺取周边诸国的绝大杀器。太史阑兴则南齐兴,南齐兴,则诸国亡。”
    崇仁宫书房内,大燕皇太孙正展开一封加了皇室绝密标记的文书,细细读上面的字。
    年轻而沉稳的皇太孙,读得很慢,像要将那些字反复咀嚼,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
    末了他冷笑一声,将文书往桌上一按,道:“荒唐!”也不知道是说这段话荒唐,还是说慎重传达给他这份文书的人荒唐。
    幕僚们屏息凝神,不敢对此发表意见。
    “朝局文恬武嬉,藩地尾大不掉,国内有那许多未及整肃的事,居然还有闲心操心南齐的一些无稽的市井流言。”纳兰君让叹了口气,揉揉眉心,“不觉得这种流言一听就很假很虚幻?一个人能令天下亡?你们听过这种事?”
    幕僚低声道:“太孙,这是陛下转来的。陛下既然转来,自然是……”
    纳兰君让叹息一声。心里想着年纪大了的人,总是爱相信这些虚幻飘渺的预言的。
    “就我们得到的消息来看,”另一位幕僚道,“太史阑虽然在南齐风生水起,升迁迅速,但似乎并不得南齐统治者看重。她际遇超常,其实原本可以获得更高的权位,但南齐朝廷似乎有意在贬抑她,并没有让她领过全功,连她带领南齐天授者获得天授大比胜利,使南齐静海城免于被割让,这样的大功至今都还没赏,实在看不出南齐有哪里把她当杀器了。”
    “这话也难说,”另一人反驳,“也许这正是因为南齐看重太史阑,想要保护她,不想让她太早置身于风口浪尖,略放一放以待成长,或者留一点进步余地。”
    “我看你是高看南齐统治者了,历来朝廷都不允许女性占据高位,你看我朝君珂,武状元得来何等艰难?南齐凭什么例外?”
    “那也未必,你别忘记南齐目前最高统治者其实是那位太后,女性已经占据了最高位置。”
    “正是因为女性占据最高位置……”
    纳兰君让忽然手一按,众人立即闭嘴,眼看太孙面沉如水,才想起刚才争论激烈,似乎犯了忌讳。
    犯了某种叫做“君珂”的忌讳。
    众人讪讪低头。纳兰君让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静,“不必争论。刚才有句话说得很对,陛下既然把这信转给我,我就不能等闲视之。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就有一件大事要处理,这些对他国人士斩草除根之事,不宜动作过大。”
    “是。”一位幕僚忽然道,“对了,咱们讨论这么久,可是太史阑根本没来大燕啊,她据说还在齐燕边界等候出使队伍回归,咱们总不能到南齐境内去杀人吧?”
    “不……”纳兰君让起身,颀长的身影投射在身后斑斓的大燕舆图上,“她来了。”
    众人一惊。
    “殿下……何出此言?”
    “我们查过南齐的出使组成队伍,除了容楚护卫和翊卫外,还有一个二五营的组成,不过那是太史阑的亲信队伍,只跟随太史阑,而这批人,进了大燕。”
    “那么……”
    “太史阑应该有改装混入队伍中,只是不确定到底是谁,又不能随便出手打草惊蛇。”纳兰君让道,“我们怀疑过他们队伍里那个黑脸少年,又觉得那个浓眉哑巴少年性格行事和太史阑很像,但那哑巴少年作风太高调,太史阑既然改装而来,按说应该努力改装自己,不至于如此高调,但是很难说她就是把握了我们的这个心理,来个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幕僚们两眼转出糊涂的漩涡……高层们的心思太复杂了,太复杂的人就喜欢将事情想得复杂,不肯相信一些简单的结果,反而得不出最直接的结论。
    太史阑就是把握住这些常年在阴谋中打滚的大佬的心理——你觉得我既然改装而来,就不该高调,我偏偏高调,真真假假,你信不信?
    换成君珂肯定是——那个哑巴少年就是太史阑嘛!瞧那和传说中一模一样的作风!
    不过换成沈梦沉等人,那就一想再想,上想下想,转了弯地想,然后没有结果。
    众人正讨论着到底哪个是太史阑,以及确定了如何对太史阑下手又不惊动整个出使队伍,如何不留下任何把柄利落地解决这件事,忽然门又被敲响,进来一个护卫,递上一封加密的紧急文书。
    纳兰君让拆开一瞧,眉头耸动,“出使队伍有人趁夜离开!”
    众人都一惊。
    “离开的必然是太史阑!”纳兰君让道,“据闻南齐太后近期要临产,此刻离开出使队伍急速赶回南齐的,必是太史阑无疑!”
    众人都兴奋起来——刚在愁怎么才能让太史阑脱离队伍,好不动声色地解决她,她竟然自己离开了!
    这下她悄然而去,在大燕土地上赶路,出个什么意外,太容易了!
    要知道出使队伍里对大燕没有报上太史阑的名字,太史阑等于“不在”出使队伍里,她的离开也是秘密的,大燕方“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她出事,大燕方没有任何责任,完全可以推得干净,南齐也没什么话好说。
    大燕方喜从天降——真是瞌睡迎来软枕头。
    “通知九蒙旗营密营出动!”纳兰君让沉声道,“截杀只可一次,引起对方警惕后不可能再成功,所以务必选择好地形,做好计划,秘密出动,务必一击便中!”
    “是!”
    脚步声迅速离去,纳兰君让缓缓转身,在身后舆图上做了个标记,那是一条自大燕往南齐去最近的路。
    烛光打在年轻的皇太孙的脸上,男子眸光深沉,背影岿然。
    “太史阑,截杀只有一次,就看你能不能逃过!”
    ==
    “大人,从大燕回南齐,最稳妥的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先顺水南下过大燕南方三藩,再从大阜走官道……”火虎在地图上给太史阑画出一条七拐八弯歪歪扭扭的长路,“大概要走半个月。”
    “我要最快的路。”
    “最快的路自然是直线,是穿鲁南西北部而过,如果以我们的脚力,最快几天便可出大燕境,”火虎用指甲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短短的线,正是大燕和南齐理论上最近的距离,“但事实上那里没有路,只有一条昔日大燕商人秘密走私的穿山道,那里生存着很多来历不明的民族,一路地形险恶,多是穷山恶水,至今还有盗匪无数,十分危险……”
    “那就走这条道。”
    “是。”
    太史阑眯眼看着前方火红的夕阳,长吁了一口气。
    她已经顺利离京,没有发生任何波折,容楚让她带走了二五营所有人和龙魂卫一批精锐,还想再拨人给她,她拒绝了,人带得太多也会很显眼。
    容楚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终究不放心。太史阑却认为,大燕知道不知道她在出使队伍中还难说,就算猜到,到底是哪个也还难说,如今这种情形,她太史阑又不是什么对大燕有绝大威胁的绝世名将,大燕实在不必费神费力不惜惹麻烦去杀她,大燕连容楚都没继续下手,又怎么会拼命对付她?
    这个道理容楚也赞成,这才是人之常情,大燕没必要做这样的事,所以他同意太史阑带少数人不着痕迹地离开,只是叮嘱尽量不要走太险太偏僻的路。
    不过他知道这也是白叮嘱,某个女人不会听的。
    太史阑现在只想快点回南齐,走官道大路一则慢,二则她也不认为官道就安全,真要发生危险,哪里都可以。
    她让火虎打听道路后立即策马南下,走鲁南那条道,她选的马都是好马,日行数百里,一日夜之间,已经到了鲁南西北那条在走私商人口中被称为“香河”的路。
    香河不是河,是那条从崇山峻岭中过,弯弯曲曲如河一般的八百里长路的统称。此地接近闽国,炎热干旱,作物不生,只产香料和甜果,大燕人却不喜欢用香料,无以为生的当地人便自主经商,将香料通过这条道路,千里迢迢运往别国,手挑肩扛,马驴铃响,洒下一路浓香,久而久之,便称这路为香河。
    当然,这是美妙的说法,香河另外还有一层寓意——这不是普通的路,这是暗藏无数危险的滔滔大河,在河底隐藏无数暗礁,埋葬无数冤魂。
    太史阑听说这个传说,不过唇角一扯。香河成鬼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利益就有纷争,有运货的就有拦路打劫的。
    不过这条道虽然在传说中很有名,真正知道的却不多,此地住的汉人很少,是一个叫做“恰哈”民族的聚居地,房屋也是村寨式的,火虎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有些人还面带警惕。太史阑瞧着,开始觉得这样直接问不行,保不准人家以为他们是打击走私的官家人。
    好在队伍里还有个花寻欢,带五越血统的花寻欢,本身也是异族,她微微有些异常的发色,以及比常人要深一些的轮廓,倒和恰哈族的人有些近似,人家瞧着她亲切,花寻欢性子又爽快讨喜,没多久居然和寨子里一个小姑娘混熟了,人家邀请她到家里去住。
    太史阑打听了,这家人只有这个小姑娘和她奶奶,男子都出门“走货”去了,所谓走货想来便是走私,本地男子多半出门经商,寨子中自有一支专门轮班留下来的护卫队,保护这些老弱妇孺,寻常汉人不得邀请根本进不来。
    托赖花寻欢的亲和力,太史阑等人得以进入寨子住宿,至于其余的护卫,就留在寨子外露宿,太史阑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未必讨喜,走在人群之后,让花寻欢史小翠去和人家兜搭。花寻欢送上一些路上购买的小玩意儿,立即获得了对方的热情邀请。
    小姑娘的家比寻常村民大些,一进屋子太史阑就闻见浓重的香料味道,整间屋子黑沉沉,香气幽幽,四壁也涂满了香料,以至于温暖如春。壁上四面都有各色神像,多半彩衣裸足,但都没有头颅,神像边垂挂着各色彩幡以及铜鼓铜钹各种乐器。
    太史阑觉得这屋子里充满了神婆的诡异气息,让花寻欢去试探打听一下,也不知道言语不通的花寻欢如何和那小姑娘沟通的,过一会儿史小翠笑嘻嘻地过来道:“大人你真神了,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老婆子就是本地神婆,据说会请一种无头神,可解天下一切疑难,哈,吹得好大牛皮。”
    花寻欢过来,拍了一下她脑袋,道:“你小点声!深山里有些传说和神灵确实神异,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亵渎。不过我瞧着这个种族,倒不像大燕人,印象中大燕似乎异族不多,别不是其他国家战乱迁徙过来的吧?”
    太史阑就着火塘里朦胧的火光打量,也觉得对方看来不像大燕人,不过这也正常,或者人种有异,国家动荡导致的民族迁徙,从古到今都没少过。
    老妇人坐在一个深黑的垫子上,在火塘里烤苞米,招呼她们过来吃,太史阑坐过去的时候,一直眼睛似睁非睁的老妇人,忽然睁开眼认真看了她一眼。随即招手让她过去。
    太史阑坐过去,那老妇人用手摸她的唇,太史阑一向讨厌陌生人的碰触,正要避开,忽然心中一动,垂下眼,看那老妇人青筋毕露的苍黑的手,在自己唇上缓缓抚过。
    随即那老妇人又摸了摸她耳后,喉咙咯地一响,发出一串古怪的音节。那音节听起来空旷而遥远,像某种神秘的咒语。
    太史阑觉得这音节听起来隐隐有几分熟悉,却不知道是什么,她看老妇人摸的正是她的唇和耳,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老妇人也看出了她目前的半聋哑状态?
    她想起深山异族多神异,莫非这神婆有解决的办法?
    太史阑心中一喜,虽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聋哑状态在慢慢好转,但毕竟一日没解开,一日就是一个心事,万一到了丽京还没解开,到时候必然有很多不方便,别的不说,她一个哑巴,如何“向太后面陈出使事务”?
    那神婆眯着眼,咕哝着什么,手指在太史阑身上缓缓摸过,苍老的脸上神情变幻,似乎忽喜忽惊忽疑惑,不能确定自己的感受一样。
    此刻众人都发觉诡异,停止吃东西,屏息凝神瞧着神婆和太史阑,花寻欢一半手势一半语言地问那小姑娘,“你奶奶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孩子睁大眼睛,“奶奶好像也很疑惑,一会儿说朋友一会儿说陌生人的……”
    忽然那神婆触及太史阑心脏部位,浑身一震,眼睛一睁,眼睛里刹那间神光四射,刺得太史阑都险些闭上眼睛。
    随即那神婆一声大喝,喝声里充满紧张和怒气,苍老的手掌重重拍在地面,开始狂然大呼。
    众人惊得跳起,火虎已经冲上来一把拉走太史阑,道:“保护大人!”一边警惕地向后退去。
    那小姑娘也惊恐地向前扑去,大叫:“敌人!敌人!”
    她这话别人没懂,花寻欢却懂了,厉声道:“我们不是敌人!误会!误会!”
    但神婆狂呼不绝,惊动了其余人,四面屋子里都有人冲过来,将屋子包围,随即寨子中的护卫队也赶了过来,都带着武器,其中一人居然有一支南洋来的简易火枪。
    寨子中的人都在听神婆狂呼,神色渐渐由惊诧转为疑惑和不安,最后又转为愤怒,那当先扛着火枪的少年,干脆将枪平端上肩膀,咔地一下拉开了枪匣!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8:33
    第九章 夜袭
     更新时间:2013-10-11 8:18:21 本章字数:10652

    这下敌意明显,四面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花寻欢等人将太史阑围在正中,眼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暗暗叫苦,早知道其余护卫一起拉进来,现在也不至于被包围。爱叀頙殩这种简易火枪并不如何厉害,杀伤力却大,火药铁砂子到处乱喷又无法挡,很容易便会伤及很多人。
    太史阑皱着眉,她并不如何担心,她有这世上最快的暗器,足可以在火枪喷发之前一霎击坏那精密度很低的武器,只是这突然的爆发让她有些惊讶,因为她感觉到最开始那神婆触及她嘴唇和耳后时,是带着怜惜的情绪的,甚至有帮她纾解的意思,她修炼感应,对于这类感觉从不会错。
    是什么让神婆忽然改变态度?而且她感觉神婆改变态度时依旧带着一分疑惑,似乎完全不能确定她是敌是友,只是忽然受了惊。
    神婆最后那态度,不像敌意倒像畏惧。
    果然对峙不过一刻,里头狂呼声停止,过了一会那小姑娘怯生生出来,拉着对方一个男子说了几句话,那男子皱皱眉,和小姑娘对答几句,随即挥挥手,示意众人收起武器。
    那小姑娘又转向花寻欢,和她比划了几下,花寻欢吁出一口长气,对太史阑道:“那孩子说没事了,她奶奶只是受了惊,但现在她奶奶也不能确定我们是敌是友,很抱歉不能再留宿,让我们还是出寨自寻住处。不要再进寨子,否则他们就不客气了。”
    “那行。”太史阑也不想和当地土著发生冲突,一转身就走。
    众人出了寨子,感受到身后沉默而带着敌意的目送,他们的脚跟刚刚离开寨子的范围,身后立即砰一声关上寨门,咔嚓一下还落了锁。
    花寻欢愤愤骂,“白眼狼!不近人情!那些礼物白送了!早知道扔到山沟里!”
    火虎却叹息道:“还没来得及问出路来呢,这神婆一定知道的。”
    苏亚却道:“我瞧着神婆一开始倒没什么敌意,还以为她要给大人解毒呢。真是奇怪……”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太史阑想人的感觉真是没错的,只是现在也没处寻求答案了。
    不过这个村子的人警惕性这么高,想必平日里受到的滋扰也多,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休息一夜再找个村子问路吧,只要肯花钱,总能找到办法的。
    她和护卫们汇合在一起,在村子外不远随便找了个平地,扎营休息。
    太史阑独住一个帐篷,她这人一般不把小事放在心上,很快坠入梦乡,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总是梦见神婆家黑沉沉的房间,四壁的古怪壁画,还有那浓郁神秘的香气,不断地往她咽喉里钻,她觉得喉咙里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七窍里钻来钻去,然后忽然砰地一炸——
    她睁开眼,醒了。
    那炸声如此清晰,似乎还响在耳边,她一骨碌坐起,帐篷上映出苏亚的影子,在急声道:“大人!大人!村子有变!”
    太史阑出帐,这才发现对面村子火光熊熊人影闪动,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交战,刚才她梦中听见的那声炸响,正是村子里那管火枪发出的声音。
    村子是圆形的,所有的屋子都朝向中心,四面筑了矮墙以防止蛇虫野兽进入,现在整个村子都被包围,一大群手执弓箭长矛的人正在攻击,而村内的人则都聚集在呈三角分布的三座望楼上,也向下射箭或投掷武器。
    “哈哈。”雷元幸灾乐祸地笑,“叫他们赶我们出去?现在被围了吧?还把门锁上?想困死自己吗?”
    太史阑远远瞧着,觉得村中的人虽然居于劣势,但并不慌乱,很明显这样的攻击他们经常遭受,这些分布在香河源头的村子,村落里的男人都经商,每年这个季节会换回大量毛皮铁器,等待冬集一起运出去卖,所以这也是互相打劫的好时机,一些较为强大的村落会趁对方人手薄弱时,抢掠弱小村落的财富。
    村落既然经常遭受打劫,自然备有后路,太史阑转了个方向,就看见一大批老弱,包括那小姑娘和神婆,都被安排着向村后逃去。
    村后就是山,按说没退路,不过既然对方这样跑,说明想必有山洞可以穿山而过或者躲藏。
    不过那些人很快就哀嚎着逃了出来——村后忽然燃起滚滚浓烟,烟柱细长笔直地喷出来,很明显山洞退路已经被这些老敌人发现,提前堵住烧火熏出了欲待进入避难的人们。
    后山无路,村里人大吼着,挥舞着臂膀,示意老弱想办法冲出去,散入丛林中,逃得一个是一个,因为以往这种攻击村子的行为,一向都是胜利后不仅抢掠货物,还会杀掉全村,把村子烧成白地,好让回来的人毫无凭依。
    老弱们倒也没人哭号,各自拿了能拿的武器,又冲向门口,寨门处已经被敌人点火,这些人冒着火焰冲过去,随即烟尘里便爆发出一片哀嚎——他们今晚上了锁,现在锁已经被烧坏,打不开了!
    老弱们爬不过墙,一个个爬过墙也会被等在墙下的敌人一刀一个砍死,这下真的是到了绝路,只能被困村中被烧死了。
    一时哭声震天,望楼上汉子们满眼绝望仰天长号。
    太史阑的护卫们凝望着火光妖舞,人影攒动,乱世人命不如狗的景象,都觉得心中发紧,原本还想嘲笑他们自作孽不可活自己锁死了自己,此刻再也笑不出口。都拿眼睛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却还在掂量,她觉得对方敌人人数当真不少,也十分彪悍,是有备而来,己方现在冲上去,必然会成为对方的主攻对象,要想毫无伤损地救下全村,是有难度的。
    她想了想,对苏亚和花寻欢招招手,指指那门,两个女将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护送着她冲过去。
    那边攻打寨子的人们其实也一直在注意着太史阑这边的动静,动作故意凶狠也是为了震慑住这些汉人不要插手,此刻眼见太史阑等人动了,却只来了三个女的,顿时放松了许多,其中一个虬髯大汉一挥手,示意几个喽啰上去拦截。
    然后几个喽啰就飞出去了……
    然后缺口很快被打开,苏亚和花寻欢,本就是太史阑身边武功最犀利,杀人最凶猛的两个女猛将,手段不输男子,这些山野武夫哪里见识过这么凶狠的母大虫,瞬间被她两人护着太史阑闯出一条路,冲到那门前。
    门前那些老弱被烟熏得眼泪汪汪的眼睛,都盯着冲来的太史阑,眼神忐忑不安,不知道她是要趁火打劫呢,还是来救人?
    太史阑看也不看那些人,戴了手套的手猛按上门锁,众人惊异地看着她的动作,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门锁早已被烧得滚烫发红,太史阑手一按上去,厚厚的牛皮手套就烧化了,随即手指传来一阵灼心的疼痛,太史阑暗骂一声——没事为什么用这么大这么厚的锁!
    她忍着痛,手指在锁上缓缓摸过。
    “咔。”锁头断落。
    太史阑舒一口气,幸亏她一直苦练毁灭,现在这样巴掌大砖头厚的锁一摸也就毁了,这要换成以前,等锁毁了,自己的手也毁了。
    锁一断,那些眼巴巴的村人就发出一声欢呼,砰一下推开门,迫不及待向外就逃。
    护卫队也赶了过来,护卫老弱们向外逃,对方自然要拦截,此时太史阑才命令自己的护卫出手,前后夹击那批敌人。
    此时滚滚人流冲出来,太史阑赶紧打算避开,忽然人群里伸过来一只苍老发黑的手,一把抓住了她,将她往村子里拽。
    那手力气大得惊人,太史阑手上又在痛,竟然被拽得连冲几步,逆着人流进入村内。她一抬头,就看见抓住她的竟然是神婆。
    这老太不赶紧逃生,反而把她往寨子里拽做什么?
    苏亚和花寻欢她们瞧见她的情况,都呼喝着赶过来,那神婆紧紧抓着太史阑的手,满面焦急,不住比划,指指自己屋子,又指指太史阑。
    太史阑盯着她的眼睛,没有察觉到恶意,便挥手示意苏亚花寻欢自己没事,跟着神婆向内走。
    神婆果然把她带到自己屋子面前,那屋子已经起火燃烧,壁上的壁画被火烧得卷起,画上无头神祗似乎在扭曲作舞,看起来更是妖异。
    神婆拽着她竟然冲入了大火熊熊的屋子,太史阑的护卫们惊呼着追了上来。
    太史阑被她一头拽进去,一进去就闻见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神婆放开她的手,一头冲到自己常坐的火塘前,不顾火烫,抓出了自己常坐的那个垫子。
    垫子已经烧了大半,露出里头一层黄黄的东西,空气里那种味道更浓烈,神婆把垫子凑到太史阑鼻子前,示意她赶紧吸,用力吸。
    垫子深黑如沉积多年的鲜血,黄黄的火烧不掉的粉末看来更是可疑,太史阑却毫不犹豫,低头猛吸几口。
    随即她觉得喉间一痛,连带七窍都似乎一痛。不过这感觉瞬间消失。
    对面神婆在和她比划着什么,神情急迫,太史阑却有看没有懂。
    “砰。”神婆身后一根横梁倒下来,离她脚跟只有三寸距离,太史阑一把抓起她往背上一背便冲了出去。
    她们堪堪出了门,屋子便倒下来,溅出的火星险些烧着了太史阑的靴子。
    太史阑一口气把神婆背出火场才放下来,此时对方在两边夹击之下也露出败像,开始后撤,没多久一声呼哨,跑了。
    劫后余生的村民在一边喘气,注视着自己毁坏的家园,眼神愤懑。过了一会,一个男子由苏亚带领,过来向太史阑致谢并致歉。
    两边言语不通,不过好意从来能用肢体表达,对方连连弯腰打躬表示感谢,太史阑也点点头,心里有许多话想问,苦于无法沟通,忽然看见对方的手指细长,还生着老茧,便比划问他会不会写字。
    结果对方居然点头,太史阑一喜,便命苏亚以竹炭做笔,问对方香河的路。对方果然详尽作答,甚至给苏亚画了一个详细的地图,将哪里有危险,哪里可埋伏,哪里经常出入盗匪和打劫队伍都说了个明白。
    苏亚谢了,将地图收起,眼看那些人神情哀切,心中不忍,忍不住问:“你们这下打算往哪里去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去香河路上寻你们的亲人?”
    对方犹豫一下,却摇摇头,告诉苏亚:“这是命中注定的结果,既然村寨已经被毁,我们就顺势离开吧。”
    太史阑觉得这话奇怪,让苏亚问个究竟,对方犹豫半天,终于道:“我们不是大燕土生土长的民族,是百年前迁徙过来的,我们在此安居百年,自给自足,早已习惯了这样平静的生活,所以对来自原本部族的召唤,我们已经不想回应。但是他们……”他回身望了望被毁坏的家,叹了口气。
    太史阑皱起眉——难道竟然不是村寨间的弱肉强食,而是另有隐情?旧族本主召唤回归,恰哈人不回,然后就被惩戒?如果仅仅是一般的召唤,不回也就罢了,何至于灭寨杀人这样酷厉的手段?
    看起来倒像是惩罚叛徒。
    事关人家部族内部机密,倒不好再问,太史阑正要罢手,花寻欢忽然走了过去,脸色有点古怪地道:“他们用什么召唤你们呢?”
    男子想了想,伸出手心。
    此时那男子的身形被花寻欢挡住,太史阑瞧不见他手心里有什么,随即看见花寻欢似乎也伸了伸手心,再然后那男子似乎低低“啊”了一声,然后一阵静默,最后两人都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花寻欢走了回来,心事重重样子,迎着太史阑的目光,勉强一笑,道:“没什么。”
    她很怕太史阑追问的样子,太史阑却只点点头,“哦”了一声,道:“离天亮还有会,换个地方,抓紧时间睡一会。”
    她看出花寻欢知道了什么,却不想追问令她为难,花寻欢既然不肯说,那就说明对她太史阑现在没什么影响,那就够了。
    花寻欢感激地点点头,垂头走开,忽然步子一停,骇然回首看她,道:“你……你……”
    太史阑也发觉了,摸了摸喉咙。
    她能说话了。
    就在刚才出火场的时候她还试过不行,但现在说行就行,一点过渡都没有。只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嗓音似乎有点变了,原先她的嗓音偏低沉,带点中性的嗓音,现在却清亮了些。
    她看看天色,还没亮,天亮之后就知道自己的间歇性耳聋是不是也好了。
    她遥遥对神婆合十感谢,神婆裹着毯子远远坐着,看她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惊恐。
    太史阑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绪十分复杂,也没有再试图走近她。
    这个民族……和五越有关系吧?
    五越短暂统一又迅速分裂,之后内战多年,五越百姓逃难无数,隐姓埋名流入各国,这些人和五越有关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他们的态度有点奇怪。
    太史阑隐约觉得这和自己在乾坤阵的经历有关,她记得乾坤阵里曾感觉到三种力量的存在,一种是哭泣的幽魂般的感觉,一种是镇压这些幽魂的乾坤阵,还有一个就是那白光,竟然好像是被那些幽魂镇压着的。
    三种力量在那大殿深处相互牵制,维持百年。而她这三种力量都接触过,更是被乾坤阵墙内的古怪东西搞到短期聋哑,现在这疑似五越的民族能够解了她的毒,说明乾坤阵和这个民族是对立的。那么乾坤阵镇压的就是五越曾经被杀的那些阴兵?那李家呢?李家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掌握乾坤阵,为朝廷镇压阴兵的武林世家?
    太史阑觉得事情还是有哪里不对,现在得出的推论和她的某些猜想不符,这其间的纠葛,一时还真的理不清。
    她命花寻欢去向神婆道谢,看见神婆不住摇头,花寻欢回来道:“她说你这毒迟早能解,因为你已经吃过解药,只是吃得少效果慢,不需要谢她。”
    太史阑想那么那就是那件红色礼服衣领里的东西了,那件诡异的礼服,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立在深秋的风里,看那群自愿被遗弃的异族人扶老携幼,没入丛林深处,深绿的灌木在风中唰唰作响,有人吹响凄凉悠长的叶哨。
    太史阑手掌慢慢在腹前交握,眼神眯起。
    五越的召唤令……继上次第一次联合作战之后,那个沉寂多年、早已分崩离柝的民族,终于要开始做什么了吗?
    ==
    天亮后太史阑继续赶路,发现她的白日耳聋病果然也瞬间好了。
    看来大燕一趟还不算白来,治好了毒,还知道了一些秘密。太史阑希望回京之后,和景泰蓝好好谈谈这个民族,虽然目前还看不出这个民族的任何动向,但她没来由的就是很担心。
    有了恰哈族人给的地图,她顺利地找到了香河的入口,之后随便找了些箱笼,扮成行路的商人进入,她这只队伍人数不少,人人气质彪悍,和寻常商旅队伍不同,很少有人敢来招惹,路上遇到过一两次试探性的打劫,太史阑手一挥,对方落花流水,太史阑又有心立威以免再遇骚扰,令手下狠狠地打,打得那叫淋漓尽致,后患全无。
    山路难走,按说应该走得慢,但恰哈族行走此路摸索多年,早已找出一条最省力也最快的道,形成了自己最省力也最快的行路方式,他们临行前还给太史阑他们指出这山内有一种藤和一种草,编成草鞋行走十分方便,太史阑命人照样做了,果然省力。
    只是虽然省力,走这条道还是很苦的,很多地方道路崎岖,蚊虫多,荆棘遍布,还气候无常,逢上突然的雨雪连个干地方睡觉都不行,只能在泥水里夜行。几天走下来,人人破衣烂衫,身上疙瘩麻子无数,腿上一条一条被荆棘拉出的血口,十分狼狈。
    太史阑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她一声不吭,她都不说苦,别人自然更不会露一分颜色。
    好在这路确实快,不过三天功夫,面前已经出现一座大山。就是燕齐南方边境的界山,一半在大燕,一半在南齐,翻过这山就进入南齐境内了。
    南齐境内太史阑已经安排好千里快马,一入境便快马直奔丽京。
    她一路行走深山,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再经过这几天耽搁,宗政惠的瓜到底落了没有,心里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她也该生了,要发动的事早发动了,也许这么辛苦地赶回去,还是于事无补,可是不努力一回,她终究不甘心。
    这座山十分险峻,飞鸟难渡,也几乎没有人工道路,只有一些猎人攀山筑就的简易栈道,栈道年久失修,残缺处处,应该也已经多年没有使用。
    按照往日经验,自然不应该在这栈道上多停留。太史阑先寻了一处山下避风处,宁可早点休息也不想赶夜路最后睡在栈道上,但那处山坳地形奇特,中间宽阔两边狭窄,四面都是高山峭壁,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包了饺子,从兵家之道来说不适合扎营。只好放弃,又走了一段,在天色未黑之前发现一处半山的平台,可攻可守,平整干燥,是个宿营的好地方,结果歇下之后,却有人忽然嚷背上疼痛,脱下衣服一看背后好大的黑肿,似乎被什么东西蜇伤,但是又看不到那东西,大家点起火把寻找了好半天,才在山峰深处发现似乎有个蜂窝,里头有一种硕大的黑头的蜂子。眼看着那护卫的背肿得和骆驼似的,药石无效,最后还是火虎狠狠心,将开始腐烂的肌肉狠狠挖了一大块下来,才阻止了毒势的进一步蔓延。
    这样一来,这里也不能住了,就算可以用火熏死山缝里发现的这一群,但四周都是山缝,黑夜里谁知道哪条缝隙里会偷偷钻出这种要人命的毒蜂来?
    只好继续拔营向前,再向上走,那只能在栈道上休息了。
    太史阑命众人都把武器放在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按照两个强手夹着两个弱手的顺序重新排队伍,前后不断呼喊,以免有人掉队还不被发现。
    一路小心翼翼,却也没发生任何事情,这北地深秋大山之内气候多变,白天穿夹衣就行,晚上却气温骤降,夜露凝冰,天色阴沉,眼瞅着竟然有点要下雪的样子。
    这要在半途上下雪就糟糕了,但此时也不能回头,因为最初的一段路因为走的人多,残缺更厉害,如果走到那段路正好下雪,危险性更大。
    脚底开始打滑,显见得石面上已经结冰,不宜再走下去,太史阑瞧着这段栈道稍微完整些,有些地方宽度已经可以躺人,还有些地方石壁微微凹进去,正好可以遮挡风雪,便下令就地宿营,等天亮再行。
    众人停下,各自寻找可以掩藏休息的地方,在那些避风的凹陷处生起火堆取暖,队伍不可避免有些分散。
    苏亚给太史阑找了一处斜松下的栈道,铺了防水的毡布,生起了火,这里虽然是山道,无处捡柴,但好在山缝里生着不少树丛,山顶上似乎也有一片树林,那些枯败的树枝树叶从上头坠落下来,都落在栈道和这些半山长着的树上,随便捡捡就是一大把。
    苏亚一边生火一边喜悦地道:“这些树叶树枝都挺干燥,点火一点就着。”
    太史阑心里想着之后进入南齐境内如何找接应的人,如何赶路,带哪几个人最合适,也没在意她说的话,随口嗯了一声。
    她双手枕头躺在被火烤热的毡布上,从她的位置望过去,身下是万丈悬崖,底下松涛阵阵,却无法看清谷底全貌,只有半山的云雾,迤逦往回,往上看则是一路向上的青灰色的栈道,在黑色的薄雾淡淡的山崖上盘旋如云路,星星点点的篝火一闪一闪,是迷蒙云层里闪烁的星,又或者是引路的天灯,跳跃的鬼火……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象怎么这么诡异,转眼就走天堂到了地狱,只觉得身上懒懒,脑子也懒懒的,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身边的苏亚也一动不动,眯着眼睛,似乎话都懒得说。
    太史阑忽然觉得鼻尖一凉,睁眼看时,透过青绿色的长青木,看见灰蒙蒙的天际,忽然生出无数飞舞的灰白色的碎屑,那些碎屑纷纷扬扬降落,在她的火堆上方消失不见。
    太史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真下雪了。
    雪花越来越大,头顶蓬松的枝叶已经挡不住,太史阑的倦意也已经挡不住,顺手抓过一顶帽子盖在脸上,将薄毯往身上拉了拉,就睡了。
    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苏亚已经睡着,而整条栈道上也没有任何人对下雪表示惊奇,静悄悄的,似乎都已经睡熟。
    “也太累了……”太史阑在入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
    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却没能如想象中一样,立即睡着。
    很困很累,全身细胞都在渴望睡眠,脑子里也很糊,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可是在脑海深处,似乎依旧有那么一小块地方保持着清醒,并且在不断发出蜂鸣般的警告声,不让她真的睡过去。
    脑海里忽然掠过了一句话,就是苏亚刚才那句“树叶干燥,一点就着。”
    树叶干燥树叶干燥树叶干燥……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睛。
    不对!
    这地方树叶怎么会干燥?
    这里气候多变,十月进入冬季,夜间多雨雪,没有雨雪也有很重的潮气,在枝头的树叶可能遇上第二天的太阳被烤干,但是落在这山崖上探出的树丛和栈道上的树叶树枝,根本晒不到阳光,怎么可能干燥易燃?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柴禾不是天然落下的,是经过处理故意扔下来的!
    脑中电转,瞬间想清楚,太史阑一抬眼,透过苍黑色的树丛缝隙,隐约看见呼啸盘旋的风雪里,山崖顶端模糊不清如混沌中的黑暗,但在那样的混沌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蠕而动,最近的已经逼近自己!
    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更大的危险,不是这近在咫尺风雪中顺山崖爬下的杀手,而是头顶!
    太史阑猛地跳了起来,一脚就踹翻了还没燃尽的火堆,火星啪啪四溅开去,将苏亚惊醒。
    苏亚睁开眼似乎就要跳起,然而一挺腰竟然没有起得来,她反应也算快,立即明白中道儿了,脸色一变。
    太史阑一伸手将她拉起,也来不及解释,立即道:“给我用最快速度,射灭所有的火堆!”
    这个要求难度很高,这不是在平地,是在半山的栈道上,栈道又不是直线,苏亚的位置在栈道的中间,下射还好办些,上射更难。
    苏亚也不说话,操弓搭箭,“嗡”一声轻鸣,七箭自上而下,穿越风雪,在青黑色的山崖间闪了一闪便不见。随即底下啪啪微响,那些火堆也闪了一闪,灭了。
    与此同时太史阑的哨声也响了,她的哨声非常难听,尖利刺耳,听着了人人都要做噩梦,自然也能将人从噩梦中唤醒。
    底下瞬间有了动静,太史阑的声音远远地传开,“敌袭!备爪!”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崖上巨雷一般的滚滚传开,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备爪!备爪备爪备爪备爪……”
    她的命令向来必须执行,长久以来跟随她的人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醒来的人不及思考,都从身后赶紧摸出攀山用的钢爪。
    苏亚掏出后才愣了愣,不明白太史阑的命令意义何在,这个时候,要么就是该赶紧唤醒同伴射灭火堆,要么就是该下令射杀身在悬崖上无处攀附的敌人,干嘛要他们备攀山爪?
    苏亚将攀山爪往腰上一挂,嗖嗖又是三箭,将上方靠自己近,呈直线的火堆射灭,最后一箭擦着雷元的耳边过,她厉喝,“接力连射!”
    被惊醒的雷元也立即明白过来,大声召唤队伍中擅射者立即出手,接力将所有的火堆射灭。
    太史阑眼看大家动作一开始有点迟钝,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不由舒一口气。所谓天不亡她,这些被迷烟特意熏干过的树叶树枝,所用的迷药并不如何高级,也就是普通的催眠而已。没有用太高级的药物,估计也是因为这些药物因为珍贵而份量不足,不够熏染大量干柴,以及可能味道太大,一点燃就会被发觉。
    她这边提前惊醒,快速发生,迅猛灭火,反应之锋利可怕也惊着了敌人,山崖上悄悄蠕动的人体都快速动了起来,向他们的方向猛冲,苏亚一声喝:“射!”
    栈道上箭手齐齐仰射,各色箭矢穿刺黑暗和云雾,直逼那些黑黝黝的人影。
    山崖上的人也短促地冷笑一声,随即啪啪连响,那些人影忽然弹跳而起,在山崖上一荡,已经躲过了那一蓬箭雨。
    那些荡起的黑影,将半山的云雾穿破,云雾间隐约可见他们身后黑色的长长的细丝,赫然是一群古代版的蜘蛛人。
    其实也就是身后系了具有弹性的绳索,以免被人发现后完全被动,但这么一来,射箭便无用武之地。
    那些人逃过箭雨,眼看露了行迹,索性不再遮掩,三荡两荡已经快速接近,透过飞舞的雪花和朦胧的云雾,隐约可见他们手中持刀,臂上挂弩,全副武装。
    这些人都是常规黑衣,黑巾蒙面,看不出来历,但武器精良,动作整齐,绝非山匪,倒像是军方人物。
    就是不知道是南齐军方还是大燕军方了。
    太史阑觉得两者都有可能,但最可能的还是大燕,她不知道大燕如何确定她在这里,又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但今夜这一场伏杀,着实厉害。
    敌人想必早已确定了她的身份,并且一直跟随着她,算准了她的行路速度和可能的选择,早早在此做了准备埋伏。知道她不会在山坳扎营,又安排了毒蜂逼她离开平台,不得不选择栈道停留,无形中将她逼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对方所选的时机、地点、天候,都精准到丝毫不差。用的计策更是巧妙,天知道这些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干柴,居然也是要命的杀手。
    如果不是太史阑修炼天授之能,对危险感应特别灵敏,今日必定全军覆灭。
    太史阑在没看清敌人之前,一心认为是沈梦沉的手笔,这么奸诈完美的计划,像是狐狸所为。但看见这些人之后,她又产生了怀疑,觉得整个计划透出一股沈梦沉所没有的隐忍味道,而且这些人很明显是士兵,右相虽然管军,却没有直接的兵权。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厉喝,“聚拢!”
    命令一下,整条栈道上的人都飞快地向她的方向聚拢。
    山崖上的敌人一怔,不明白此时她怎么下这么一个蠢命令,这种自下而上的对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分散目标,聚拢来不是给人密集打击么?
    南齐这边一聚拢,山崖上的蜘蛛人们顿时相应地也要聚拢,随即也是一声厉喝,“射!”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8:51
     第十章 她是人,还是神?
     更新时间:2013-10-12 8:18:08 本章字数:11661

    “射!”
    栈道上箭手齐齐仰射,各色箭矢穿刺黑暗和云雾,直逼那些黑黝黝的人影。爱耨朾碣
    山崖上的人也短促地冷笑一声,随即啪啪连响,那些人影忽然弹跳而起,在山崖上一荡,已经躲过了那一蓬箭雨。
    那些荡起的黑影,将半山的云雾穿破,云雾间隐约可见他们身后黑色的长长的细丝,赫然是一群古代版的蜘蛛人。
    其实也就是身后系了具有弹性的绳索,以免被人发现后完全被动,但这么一来,射箭便无用武之地。
    那些人逃过箭雨,眼看露了行迹,索性不再遮掩,三荡两荡已经快速接近,透过飞舞的雪花和朦胧的云雾,隐约可见他们手中持刀,臂上挂弩,全副武装。
    这些人都是常规黑衣,黑巾蒙面,看不出来历,但武器精良,动作整齐,绝非山匪,倒像是军方人物。
    就是不知道是南齐军方还是大燕军方了。
    太史阑觉得两者都有可能,但最可能的还是大燕,她不知道大燕如何确定她在这里,又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但今夜这一场伏杀,着实厉害。
    敌人想必早已确定了她的身份,并且一直跟随着她,算准了她的行路速度和可能的选择,早早在此做了准备埋伏。知道她不会在山坳扎营,又安排了毒蜂逼她离开平台,不得不选择栈道停留,无形中将她逼到了最危险的境地。
    对方所选的时机、地点、天候,都精准到丝毫不差。用的计策更是巧妙,天知道这些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干柴,居然也是要命的杀手。
    如果不是太史阑修炼天授之能,对危险感应特别灵敏,今日必定全军覆灭。
    太史阑在没看清敌人之前,一心认为是沈梦沉的手笔,这么奸诈完美的计划,像是狐狸所为。但看见这些人之后,她又产生了怀疑,觉得整个计划透出一股沈梦沉所没有的隐忍味道,而且这些人很明显是士兵,右相虽然管军,却没有直接的兵权。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厉喝,“聚拢!”
    命令一下,整条栈道上的人都飞快地向她的方向聚拢。
    山崖上的敌人一怔,不明白此时她怎么下这么一个蠢命令,这种自下而上的对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分散目标,聚拢来不是给人密集打击么?
    南齐这边一聚拢,山崖上的蜘蛛人们顿时相应地也要聚拢,随即也是一声厉喝,“射!”
    “嗡”。无数声比刚才箭声更猛烈的震动,极速运行的短箭划裂空气,将四面团团乱转的雪花搅碎逼开,以至于那一团箭如蜂巢掷出,而碎雪似群蜂四散,箭团四周三尺方圆,出现黑色的空洞。
    太史阑忽然仰身一倒!
    “嘶!”又是一声撕裂空气的强音,比刚才那声更短促更凶猛,雪花却没有被逼开,而是被某种力场所牵动,忽然聚拢如一件雪色披风,披风里突出一道尖锐的形状,似裹着一把利刃,狂冲而上,碎雪的衣角微微一扬,“哧——”
    射来的箭忽然无声无息折断,落入山崖,而那些呼啸而上的东西并没有停止,速度不减往上,哧哧几声微响,青黑色的山崖忽然受了伤,射出无数道深红的血线,那些血线将团团的雪花浇湿、刺透,染色,那片雪桥忽然就成了血虹,贯穿这深山雪夜里迷离的深雾。
    刹那间十几条人影闷声不吭从太史阑等人头顶上翻过,穿透雪雾,带着长长的血线落下深崖。
    太史阑在这种时候还能跃身而起,手中刀一挥,将经过她身边的一个大燕士兵身后的牛筋绳割断抓在手里,然后绑在腰上。
    她身边的人如法炮制,来得及的都顺手割了一截绳子以备后用。
    大燕那边的人连眼神都青了。
    他们此刻才明白太史阑那一着愚蠢的聚拢,其实不过是为了引诱他们也随之聚拢,在他们想一举搏杀自己之前,一举搏杀他们。
    刚才那是什么暗器?或者不是暗器而是鬼神之物?无法想象的速度!无法想象的杀人利器!
    南齐如果大批量配备这种速度的武器,这大燕以后的仗也不必打了,直接称臣算了!
    更可怕的是太史阑这个人,这个人警惕之高,反应之可怕,指挥之精准、出手之决断离奇,也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大燕这些人原本对这样大费周章来暗杀一个女人不以为然,此刻却觉得这样的决定太英明不过。
    他们低头望着山崖上面色平静,一举杀十几人连眼色都没变的女子,都觉得心底的寒,胜过这夜的风雪。
    这真的是未来南齐不世出的凶神,武力未必强大,杀气已不可抵挡。
    不可战胜的人。
    领头的人毫不犹豫,喝道:“退!”
    山崖上暗杀已经绝无可能,反而会被人家反手一个个杀掉,那就使出最后一招!
    与此同时太史阑也下了第三道命令。
    “散开!”
    护卫们散开得和聚拢时一样毫不犹豫,长长的栈道上人影移动,星丸跳掷。
    大燕领头的男子一声暴喝,“砸!”
    这声一出,他和手下身子立即荡起,看样子竟然是往崖上去。
    “轰隆”一声巨响,山顶上一堆巨石滚滚而下!
    最后也是最凶狠的一招,终于使了出来!
    太史阑等人此刻身在半山栈道,山顶巨石滚下,根本无处躲藏,巨石必将将栈道砸毁,到时候太史阑等人一样会落崖。
    然而太史阑一开始就下令“备爪!”
    攀山爪因为形状突出也偏重,不好背在背后或挂在腰上,一般都栓在包袱上,众人睡下时包袱自然放在一边,如果不是太史阑第一个要求备爪,此刻再去拿肯定来不及。
    但现在每个人的爪都在腰间,就手一甩,爪尖飞出,弹在山崖上,各自抓紧了山缝,爪上的吊索飞起,将人们稳稳地固定在山壁上。
    山石擦身落下,将栈道瞬间砸毁,烟尘滚滚,碎石飞溅,遮蔽刺破这风雪雾气,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谷底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闷的撞击之声。
    南齐的人身子紧紧贴着崖壁,听着那瘆人的声响,心中对太史阑充满感激。
    太史阑却并没有停留,山石滚落那一刻她攀附在山崖上,眼看着一批石头过去,她忽然蹿起。
    她自从乾坤殿一行,从圣门门主那里捞到了点好处之后,身体比以前轻盈,一跳便已经上了山崖一大截,正追着那领头的大燕首领。
    那人一回头,便看见山崖上太史阑如燕子一般掠过来,惊得眼瞳一缩。
    这女人好可怕!
    在危险境地凭借精准的判断和指挥接连逃生,平常人这时候还在后怕,保得活命也算庆幸,不会兴起什么别的心思,她竟然好像还想反攻?
    太史阑不看其他人,紧紧追着他,手一抬,一柄火折子迎风点亮,狠狠砸向那人。
    那人偏头一让,火折子越过他头顶,“哧”一声,他身后牛皮筋绳子一阵收缩。
    那人眼睛又一缩——太史阑火折子砸他是假,要烧断他的绳子是真!
    牛筋绳一烧便断,那人身子往下便坠,他却冷笑一声,手腕一振,一道乌光飞出,啪地一声扣在山崖上,他身子刚刚坠下半丈,就被拉住。
    他身上也带了攀山爪。
    他身子坠下的时候,太史阑也在下坠,正在这时,第二批下推的石头也滚了下来,有一块好险不险地直冲她来,眼看要撞到她头顶。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停战,一边躲石头一边愕然看着双方首领的绝壁交锋,眼看这一幕,大燕方固然欣喜,南齐方都张大嘴,心跳到了喉咙口,想叫,想让太史阑赶紧下来别追了,但又不敢惊扰了她。
    巨石轰然而下,碾压得四面碎石飞溅如雨,一些碎石片打在太史阑额头,顿时鲜血涔涔而下。
    太史阑霍然腿狠狠蹬在石壁上,这一蹬,她身下石壁赫然炸裂!而她身子竟然荡出丈许,远远飞离了山崖!
    巨石从她刚才呆的地方轰然碾过。
    众人仰头,望着山崖上全身凌空横飞而起的女子,乌发飞散,修长如铁的双腿,荡出燕子尾翼般的剪影,将这夜的血色和雪色搅碎。
    人们心动神摇,只觉这一幕不似人间可见,恍惚里那一双铁腿狠狠一踹,足可踹裂山河。
    太史阑已经又落了下去,正落在那首领身侧,那人看她靠近,冷笑一声,单手入怀,一柄匕首飞快横刺过来。
    太史阑停也不停,手指在山壁上一拂。
    连接着攀山爪的铁链,断!
    那大燕首领霍然再次下坠!
    他似也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眼神惊愕,但这人心性也够狠,在落下的最后一瞬间,他一手扣住身边一块突出的石头暂时稳住身体,另一只手中的匕首,还是狠狠地刺了出去。
    两人这时相距极近,都是单手对敌,他固然没能逃得了太史阑的毁灭之手,太史阑也不可能逃得了他的匕首杀机。
    太史阑只做了一件事。
    她那只拂出的手迅速收回,两指向前,挡在了自己胸口。
    手是血肉之躯,挡住了百炼精钢的匕首,何况两根手指?
    几乎瞬间,匕首就已经接触到她手指,眼看要穿手指而过。
    匕首的刃尖,忽然不见。
    这比刚才攀山爪链子忽然断了还让人惊悚。那首领霍然抬头,眼神里终于涌上巨大的惊恐。
    在下一个瞬间,他的瞳孔忽然极速放大。
    他看见太史阑手指一翻,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弯,然后刚才消失的刀尖,忽然又出现了。
    雪亮的刀尖,似天边明月,刚才被云遮灭,忽而又再现清辉。那点光芒倏地一亮。
    太史阑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将刀送入了他的胸膛。
    大燕首领只看见刀光如月光一亮,然后胸口一冷,胸膛里似塞进了这夜的风雪,而将全身所有的热血和力量,都换了去。
    他再也抓不住那点突出的山石。
    手指一松,坠入黑暗。
    一生里最后一个念头,刹那间也如飞雪在意识里飘过。
    她是人……还是神?
    ……
    山崖寂静,山林寂静,天地寂静,万灵寂静。
    一瞬间连山顶上的推石都没继续,山上山下,所有人都已凝固。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燕首领,在和太史阑绝壁之上交手三招之后,莫名其妙,失败坠崖。
    大部分人没看清到底是怎么败的,因未知而心底恐惧。
    也有人看清了是怎么败的,因知道而更加恐惧。
    所有人都怔怔瞧着那山崖上的女子,她身姿如铁,岿然不动,似和山崖浑然一体,一条生命自她脚下陨落,她连睫毛都没颤一颤。
    这些人知道她的传闻,知道这是南齐新近崛起的女将,知道她凶悍决断,才能卓著,短短一年名动南齐,号称南齐百年来不世出的女将,更被大燕上层警惕,认为她会给将来的大燕乃至整个大陆,带来格局上的变动。
    这些话听了,第一感觉是荒谬,一介女子,听说还不会高深武功,凭什么能征战天下?
    然而今日方知,传闻还不够精确不够可怕。
    这是真正的将军,是无可替代的指挥者,是暗夜里的杀神,是岿然于天地中的永恒山河。
    南齐得她,是幸还是不幸?
    众人不知道,但却明白,她若以大燕为敌,那绝对是大燕的不幸。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不能再将太史阑放回去,该想尽办法将她留在此处。
    但所有人也知道,便是想尽了办法,也不能留她在此处。
    山崖上,太史阑轻轻一弹,落了下来。
    她向下落,大燕士兵们却开始拼命向上爬。
    不知为何,看见这女子一动,所有人就忍不住心底恐惧,无法抗拒的无力感深深涌起。
    首领已死,无人指挥,大燕方开始撤退。
    太史阑也没阻止,她不知道上头山石还有没有,再缠战下去,毕竟己方地形不利,难免要有死伤。
    她不喜欢自己的人死,她一直希望自己拥有一个“零伤亡”的队伍。
    直到确定大燕方真的全部撤走,她才带着所有人慢慢攀上山崖,另寻他路。
    上到山顶时,正逢日出,金光滟滟千万里,瞬间在天地间炸开,而她在日光正中。
    所有人站在她身后,仰望她笔直的背影,想着这一夜惊魂,被这女子素手轻松翻转,只觉得心胸浩荡,似要狂歌大笑。而这一霎天地松海,江河万物,都似呼啸而来,撞入怀中。
    ==
    三日后,崇庆宫收到了来自边境的快报。
    皇太孙将那快报仔细看了三遍,随即慢慢在火盆中燃尽,火光在皇太孙的脸上跃动,皇太孙面沉如水。
    幕僚们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举动,不敢多问,心里都明白,行动,失败了。
    万无一失,多方推算,看似简单其实耗费了无数人无数心力精力的一个计划,一个众人觉得皇帝都能杀掉的完美计划,竟然还是失败了!
    霎时所有人心底涌起同样的念头。
    她是人……还是神?
    纳兰君让缓缓起身,想着密件里描述的战况实情——太史阑的指挥、她不仅要逃生还要立即反攻、以及她最后,以诡奇手段,在山崖之上,杀大燕方的首领。大胜。
    这世间太多奇女子……
    良久,他深深叹息一声。
    “天意如此,罢了。”
    “殿下……”幕僚们心有不甘,上前一步。却被纳兰君让挥手止住。
    年轻俊逸的皇太孙回身,面容平静,眼底却有为国事操劳的深深血丝。
    “该来的逃不了,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不出十年,她必将为南齐的中流砥柱。但望将来,大燕不必再次以她为敌。”
    ==
    景泰元年十月初。
    丽京西北,永庆宫。
    此时已将半夜,平常这时间皇帝早已就寝,宫殿除了少数必经道路燃着照明灯火外,其余地方都沉没于黑暗中。
    今晚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皇帝的寝殿里,一点灯火幽幽地亮着,朦胧地映着月白底飞龙探海屏风,屏风后影影绰绰是龙床,一个小太监在屏风外席地打着瞌睡。
    屏风后的纱帐里,那个本该睡着的小小人影,此刻却是坐着的。
    景泰蓝不仅没躺下,甚至穿着全套朝服,周周正正的地坐在龙床上,眼珠子大而黑亮,盯着殿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孙三躬身陪在他身边,默不作声低著头,好似睡着了,只眼神偶尔向景泰蓝一溜。
    他眼神里有点困惑,觉得皇帝太镇定了,不像个三岁娃娃。
    今早老孙三收到了三公传来的一封信,当即压在托盘下给景泰蓝送了上来,景泰蓝在后殿读了,顺手就给烧了,之后他读书,看那些已经批复过转呈他的奏章,写字,还画了几幅他看不懂的古里古怪的画儿,又抽出几个自己装订的本子写什么“地理作业”,也是到晚间酉末上床,和平时做的所有事情一样。神情姿态也没什么异样。
    老孙三瞧着,还以为三公传递来的不过是普通的问安折子,有点好笑陛下连这折子怎么也烧了。谁知道上了床,景泰蓝没有换寝衣,直接让他拿来了全套朝服,连以前戴着嫌重的宝冠,都端端正正戴上了。
    老孙三顿时觉得不对劲——瞧这架势,今晚有事?
    他立即命令自己亲信的徒弟守在殿外,把平日里不太把握住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其余灯火都如常,自己陪着皇帝静静地等。
    孙三现在已经是景泰蓝的忠心宫人,这也是当初三公选择永庆宫让景泰蓝暂住的原因,一方面好让景泰蓝不引人注目地顺利回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永庆宫的宫人接触皇宫黑暗倾轧少,相对简单些,主事大太监孙三是个老实厚道的,不然也不会当初被从宫中被排挤出来,在这冷清枯寂的偏宫一呆多年,想当初孙三,可是比李秋容品秩还高。
    三公在景泰蓝回来前,亲自到永庆宫来看过,发现这么多年,永庆宫还是整齐干净,管理有度,不见衰败之气,对孙三很是满意。正巧景泰蓝一回来,就救了孙三和他的徒弟们一命,老太监的感激自然无以言表。再加上景泰蓝在太史阑身边混了半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练了一身油嘴滑舌铜皮铁骨,又生得玉雪粉嫩,硬是把个上个年纪膝下空虚的老太监哄得贴心贴肺,恨不得随时为他丢了老命去。
    老孙三眯着老眼,瞧着端坐床上正装肃服的皇帝,眼神里满是欣慰得意——有样儿!谁见过三岁孩子穿龙袍这么有样儿!瞧这小眼神,瞧这满身气度,真真是我无可超越的南齐大帝,谁也越不过去!
    有样儿的南齐大帝,正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贼兮兮地摸着自己的小靴子,小腰带,甚至头上的冠,手上的扳指,腰间的腰带……盘算着什么时候用上里面的好东西?
    更鼓敲响夜色,天色黑浓得似要滴下墨汁,远处隐隐传来车马的响。
    孙三做了一个手势,外头看似昏昏欲睡的小太监,立即一骨碌爬起来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冲孙三点点头。
    景泰蓝冲着西北院子一努嘴,问:“最近安分些了么?”
    他问的自然是被贬去给宫人们看澡堂子的西局太监们。
    孙三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轻轻道:“今早乔大人说身子不舒服,让传太医来。”
    “哦?”景泰蓝眨眨眼睛,“你怎么不回报朕?”
    “乔大人的人拦着,不让老奴走,老奴便让请王太医来,乔大人却说她是老毛病,吃惯了宫中刘太医的方子,不愿随便吃别人的方子引发药性抵触,让去请刘太医来。”
    “然后呢?”景泰蓝眼睛弯弯的。
    “老奴让人去请刘太医,西局的大人们说他们去,在门口却给武卫拦了。乔大人无奈只得让老奴的人去,之后……”老太监笑了笑,眯着眼睛道,“咱们带回来一张方子,是刘太医开的,顺便还拿了很多药。”
    “乔大人吃了?”
    “乔大人让人熬药,自然是咱们的人去熬,药罐子却翻了,乔大人大怒,把那个熬药的小太监狠狠打了一顿,鞭子重了点,人当时就没了气息。”
    景泰蓝皱皱眉,嘴角一撇,眼神里一抹厌恶。
    “这种身死宫人按例是要拖出去寻乱葬岗埋了的。”孙三垂下眼睛,忽然说得很模糊,“不过老奴另外处理了。”
    景泰蓝睁大眼睛看着孙三,老太监嘴角微微垂着,纹路刚刻,微带无奈。
    再忠厚老实的宫人,在宫中年月呆久了,处理起这种叛徒来,也一样是心狠手辣的。
    景泰蓝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个小太监不会被拖出宫,但也不会有可能再活过来给乔雨润送信了。
    他觉得有点冷,却没有发抖,麻麻说过,宫廷最肮脏最黑暗,每个角落里都染满了层层叠叠的鲜血,想要不死在这里,就得先让别人死,想要以后少死一些人,就得先死上一大批该死的人。
    小小孩子耷拉下眼皮,轻轻道:“乔大人最近也是操劳过度,该好好歇息的。”
    “是的。”孙三笑眯眯地答,觉得陛下的反应真是怎么瞧怎么令人佩服。
    这才是个三岁的孩子啊,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看看西北方向,眼神很冷。乔雨润在这段时间内,用尽方法想要递出信息去,但内有和她有仇的永庆宫人,大多收买不成;外有受三公节制的武卫,她无法伸手;正殿里还坐了个和她更不对付的皇帝,动不动就指派一大堆杂事给她做,什么帮他在厚厚的字典里翻找一个冷僻字啊,什么让西局太监给他找一只跳到草丛里的蛐蛐啊,整天折腾得人仰马翻,想做什么都没功夫。
    乔雨润一直不想用装病的方式来试图送信,她知道装病也不能出宫更不能请来想请的太医,更怕一装病反而让对方更有借口将她困住,直到今天她才使用了这个办法,但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请来太医,而是知道之后让早已收买好的熬药小太监装死出去送信。
    不过这最后一招,还是被关键时刻足够心狠的孙三给堵住了。
    此刻车马声响,直入内殿广场,一条人影跳下来,匆匆进入寝殿,正是大司空章凝,他半夜亲身前来。
    他一路匆匆而行,神色凝重。转过屏风,在御榻前一停。
    景泰蓝端坐不动,抬眼对他看去,他粉嫩的小脸仰着,眼睛亮得似乎储了水,满眼的信赖,却又隐藏着一点不安,那些畏怯很符合这个年纪孩子遭逢大事时应有的状态,却又因为那努力隐藏的表情而显得让人心疼。
    章凝迎着那样的目光,心中一软又一热,抢上一步要行礼,景泰蓝早已跳下来将他扶住,亲手搀起他来,在他耳边奶声奶气地道:“大司空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章凝心潮汹涌,有点忘形地拍拍他的背,道:“陛下,放心。”动作充满爱怜。
    景泰蓝靠在他肩上,揉了揉脸皮子,觉得刚才的表情摆得很好,不枉他对着镜子修炼了很多遍。
    “我等了好久了。”他道。
    同样一句话,意思却截然不同,章凝自然听得懂,微微一笑,道:“是。我们也等了好久。”
    他的字音在“好久”两字上着重落了落,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宗政太后,这个怀孕的时间,确实好久……早已超过了常规的十月怀胎时间,外头百姓不清楚太后是什么时候怀孕的,三公自然知道,先帝驾崩前几天,太后传出有孕的消息。先帝子嗣艰难,宗政惠先有了景泰蓝,后又怀孕,算是宫妃中头一份。而先皇后早逝,宫中原本是静安皇贵妃位分最高,她跟随先帝多年,感情深厚,据说先帝原本是打算在那几天封她为后,却因为宗政惠忽然怀孕而作罢,之后先帝忽然驾崩,宗政惠自然而然做了太后,随即将静安皇太贵妃等人都迁入别宫。
    就算诊出有孕的时辰早,也早该生了,这孩子迟迟不出来,渐渐自然要有流言,流言说了一阵子忽然又变了风向,开始往神神怪怪方向发展,说是青峰山的张真人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推命,算出他有真龙之运,只因天无二日,真龙也无一双,所以迟迟不出,怕引动天下局势之变云云。
    这样的话,很难想象一个道士敢说出去,更难想象还能大量流传而不受官府阻止,这里面要说没人默许并故意推动,谁信?
    章凝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宗政惠,这样的事情,她居然也能扭转劣势,胆子大,心机深,难怪能在宫中几经起伏,最终掌握天下。
    真龙么……
    章凝的嘴角微微往下一撇,随即抱起景泰蓝。
    “走吧。”
    ==
    低调的马车冲破夜色而去,辘辘向皇宫。
    今夜的丽京城,并没有任何人下戒严令,但不知怎的,整个城池都笼罩着一股肃杀而凛冽的气味,在树的暗影后、墙角、巷子拐弯、道路两侧……时时会有一些人影或隐或显,出没在月色光影的背面。
    丽京的百姓久居天子脚下,自然嗅觉敏感,天还没黑,家家闭户,街上几乎没人游荡。那些官员府邸,更是早早将大门闭得死紧,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今夜,丽京在压抑,等待一声注定要惊动南齐朝局大势的啼哭。
    八门紧闭,早早关城,外人不入,内人不出。
    夜色初降的时候,却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直奔西城门。
    守城士兵老远就在挥旗吆喝,“今日提前闭城!入城者退后……”
    “嗖!”
    一箭若流星,电射而来,擦这士兵脸颊而过,“啪”一声,小旗折断落地。
    士兵惊得魂飞魄散,后面的话便没说出来,底下的人狂驰如风,已经到了城下,当先一人朗声道:“奉晋国公及三公令,有要事入城禀报,开城!”
    “今夜不许……”守城官不敢上前,躲在蹀垛后拒绝,底下人大喝道:“黄大人!认得这东西吗?”说着举起手,手里一叠纸张,一人点燃火把,照亮他的手。
    那守城官在城上眯眼看着,看见隐约像是房产地契之类的东西,厚厚一沓,忽然就冒了汗。
    其余士兵斜眼瞧着,都想这些东西不会是顶头上司的私产吧?守城官看似是个没油水的差事,其实是个肥差。一些外地商贾进丽京,是要交入城税的,而且朝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制定一份名册,设定一些违禁物品,这其中有许多缝子可以钻,一些胆大的守城官在其中添些减些,用以勒索商贾,赚得脑满肠肥。
    南齐贪腐是重罪,这厚厚一叠如果都是田庄地契,足够这位黄大人被杀头了。
    城下人将那一叠东西一晃即收,不耐烦地对城上挥手,示意开城,黄大人犹豫半晌,眼珠转了转,对身边亲信低低嘱咐几句,随即转身下城,命令士兵开城。
    经他关照,士兵开城速度很慢,而另一边,一队士兵上马向城内驰去。
    士兵们一道道下铰链,将城门缓缓开启,按照这速度,最起码还有半刻钟城门才能完全被打开。那些入城报信的士兵早已走远。
    城门底部铰链一松开,自然就会出现一条缝隙,忽然一道人影掠了过来,将一双雪白的手伸进缝隙,指尖从上到下一划,所经之处,拇指粗的多层铁质铰链全断。
    守城士兵们呆呆地停了手,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双手像弹琴一样一拨,城门后那么多条粗链子就全部断了!
    士兵们见过一指断剑的,但这样一指连断无数铁器的,已经神乎其技,似非人间所有。
    半晌有人尖叫一声“鬼呀!”抱头逃开。
    其余人大惊,轰然四散——这等手段,人力不能,自然是鬼!
    “砰”一声,城门被推开,一群队伍风般卷入,出手断铁链的人一翻身上马,手中一叠地契对着门边黄大人一晃。
    黄大人一喜,赶紧来接,那人却将地契往怀里一收,策马而过,马驰过的力道带得黄大人一个踉跄栽倒。
    马上那人冲入城门,伸手一指,指住了前方那队要去报信的士兵。
    “咻咻咻”箭声连响,前方那些马纷纷马腿中箭,栽跌在地。
    那人一声呼哨,早已带人卷过城门,越过那些狼狈栽在地上的人,一阵风往城内去了。
    守城的士兵们爬起来追过去,只来得及吃他们马后的灰。
    众人面面相觑——从头到尾,他们只看见对方一只手,然后就是一群狂奔而去的影子,对方来去如风,出手犀利,他们竟然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没来得及看清。
    这样要怎么去禀报?
    黄大人爬起来,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那一路烟尘,他近期早早接到命令,要严守城门,严控各类人等出入,尤其晚上不许任何人进城,刚才他被人拿出把柄,左右为难之下,就想一边拖延一边通知城内五卫,最近的勋卫就在离城门不到三条街的地方,很快就到,勋卫一到,自然要擒下那些人,他再想法拿回那些财产证明。谁知道对方行迹若鬼神,竟然瞬间便开了城门!
    人已经冲进城,现在再去通报自己就有重罪。黄大人叹息一声,挥挥手。
    城门再次轰然关上。
    而那一群人已经转过了一条街,在一个巷子口换马,进入巷子,巷子深处有人在等候。
    先一步回京的赵十三。
    “国公飞鸽传书令我在此日夜守候。”他开门见山地道。
    披着连帽斗篷的人下马,月光下眸子深深,正是太史阑。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1 20:22:38
    第十一章 脚踢公公
     更新时间:2013-10-13 8:36:23 本章字数:11134

    她知道容楚有兄弟,还不止一个,老国公出身贫寒,早先在乡下的时候早早娶了亲,光原配夫人就给他生了三子一女。爱耨朾碣
    原配夫人是个没福的,老国公还没当上参将,她就去世了。现在的国公夫人,是老国公的续弦夫人,封为国公之后娶的,老国公大她十八岁,自然十分迁就。
    老国公原配夫人生的儿女,其中长子早年战死沙场,另外两个儿子,一个任中郎将,一个在御史台任言官,都早早出府,女儿也已经出嫁。
    容楚是后头夫人的长子,后头夫人出身高贵,非乡下女子可比,容楚又才智卓绝,战功卓著,深得先帝宠爱,直接指了他承爵。容楚另外还有几个弟妹,除了一个是国公夫人收养的孩子外,其余是侧室所生。说起这侧室又是一段故事,总之太史阑一直觉得容楚家复杂,很复杂。
    这也是她之前一直看不上这家伙的原因之一。
    既然是二公子,也就是容楚最年长的哥哥?
    她在打量那男子,那男子也在打量她,眼神比太史阑好奇得多——任谁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位出奇的“弟媳妇”,都会很有兴趣的。
    如果是平时,太史阑随便他瞧多久,心情好说不定还会看在容楚面子上寒暄几句,但此刻她心急如焚,急着换衣服等着景泰蓝一起进宫,又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何等大事,哪有心思在这里和容氏家族的人相见欢?忍耐着等他看了几秒钟,扬扬手中的衣服,道:“容二爷,我要换衣服了。”
    她这样对她来说就算很客气了,正常情况下她会说:“我要换衣,你可以出去了。”
    听在容弘耳朵里却觉得这女子当真粗鲁没教养,冷冷道:“这是我家的地方。”
    太史阑听他语气不善,看了他一眼。
    容弘只觉得这女子眼神若针刺,刺得他险些坐不住,顿时恶感更甚——看来传说不假,这位真是百年难遇母老虎,堂堂容国公府真的要迎来这样一位女主人?
    太史阑瞟他一眼,无心玩宅斗,快步走出,准备换个地方换衣服。
    容弘却忽然起身,一招手,几个黑衣护卫从黑暗中滑出来,拦住了她。
    太史阑掀起眼皮冷冷看着面前的人。
    “这是我容国公府的地方,你从这里走出去就代表我容国公府。”容弘在她身后冷然道,“太史大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希望你无论做什么,不要牵扯上我容家。”
    太史阑看了一眼赵十三。
    赵十三却早有准备一样,掏出一封信笺,对容弘扬了扬,道:“二爷,这是国公的信,今晚的事,您还是别掺和了。”
    容弘不接,垂下眼睛道:“他虽然是国公,是容国公府的主人,但是他和我,都只是儿子。”
    赵十三脸色变了。
    “老爷子知道了?”他失声道。
    太史阑顿时明白,敢情容家父子不是一条心,容楚是铁了心要帮她,老国公却不愿牵连家族,引来祸患。
    至于老国公为什么会知道,很简单,要么老国公消息灵通,要么就是宗政惠事先警告过国公府什么。
    宗政惠未必能想到她会回京,也未必会把她放在眼底,却不会不顾忌晋国公府,在她最虚弱的时刻,她自然要抓住忠心于王朝又一切以家族兴衰荣辱为重的老国公。
    容家能交出军权推却权位,自然不是野心之辈,要的不过是安稳而已。
    “我不知道四弟怎么想的。”容弘寒着脸道,“这样的事他也敢掺和?当真不管我容家一族千余口性命么?”
    “哪有那么严重。”赵十三一脸不以为然,“主子会处理好。”
    “敢情是以为有三公撑腰便可获胜?”容弘指着赵十三鼻子,“幼稚!上头那位——”他指指头顶,“不是无根无基的普通嫔妃出身!正宗的清贵大学士家族!勋爵中齐国公更是她家姻亲之好,齐国公的女婿就是内五卫之首勋卫的总指挥。她掌握内五卫中三卫,也有权指挥城外的天节军。御史台以及六部中的四部都是她的人,朝中百官这一两年都拜在康王门下——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十三也不明白二爷您在想什么?”赵十三挑着眉毛,“不就是来个客人换个衣服么?还是个女客,二爷你也不晓得避嫌,愣要在这里拦着。”
    容弘气得翻白眼,太史阑却皱起眉,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宗政惠的真正权力,以前容楚不爱和她说这个。看来这女人虽然执政不久,但培植势力很有一套。
    那么三公今晚的发动会不会觉得仓促?说到底,一群老臣文臣,和一个不掌军权的容楚,是不能把权势熏天的宗政惠打倒的,就目前的布置来看,似乎三公也没打算武力逼宫。
    不管怎样,太史阑很能理解容家人的想法,点点头道:“是,我也不想连累容家,那么请诸位让开,我到外头找地方去换。”
    面前的护卫却没有动。
    “太史大人,多谢你体谅。”容弘的声音听起来毫无谢意,还带着点讥讽,“不过此刻就算你出去了,你换上这衣服,你跟着进皇城,我容家还是脱不了干系。所以你就好人做到底,今晚就留宿在这里如何?”
    太史阑默然,挥手止住苏亚等人的反击,道:“容二爷这话提醒了我。我忽然想起,我和容楚牵绊太深,就算我今晚睡这里不动,但只要我此刻在京城,他,以及你们容家一样脱不了干系,这可怎么办?”
    “这个好办。”容弘立即道,“你留在这里,容家自然保护你,稍后会将你改装,送出京城,回到容楚的使节队伍里,你本来就不该提前回京,我们容家会进行补救。”
    “容二爷主意很好。”太史阑淡淡道,“我建议你,不仅送我回使节队伍,干脆联合你们所有的力量,弹劾我,让我从观风使降到西凌府尹,再降为代理府尹,再将为典史,再回到二五营,最后逐出二五营,如此才一劳永逸,和容家彻底撇清干系,否则终有一日太后翻旧帐,都难免和你容家清算。不如补救得彻底些。”
    容弘给她噎得一愣,眉毛一挑已经现出怒色,“我容家要如何做,无需你管!”
    “那么,”太史阑立即道,“我太史阑要如何做,也无需你管。”
    她抬腿便走,容弘霍然站起,大声道:“拦住她!”
    “啪。”一声闷响,太史阑面前的护卫忽然倒下。
    倒下的护卫身后,出现赵十三,吹了吹拳头,笑嘻嘻地道,“我出拳比你快。”
    太史阑伸出的拳头收了回来,问他,“不怕得罪二爷?”
    “我只怕得罪我的爷。”赵十三答。
    “赵十三!”容弘大怒,“你疯了!这是老国公的命令!”
    赵十三一板一眼地答:“我是晋国公的奴仆,我只听他一人的命令!”他一挥手,一批护卫快步而来,直奔容弘带来的护卫而去。
    “走吧!”赵十三塞了个纸条到她掌心,“按上面说的做!时辰差不多了!别耽误了!”
    太史阑毫不犹豫向外走,一边走一边穿准备好的衣服,花寻欢紧跟在她身后,苏亚等人则拦住了容弘。
    她和赵十三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他悄声道:“保护好他!”
    太史阑心中一暖——十三这样卯上自家老主子也要让她走,不仅因为这是容楚的命令,也是为了景泰蓝吧?
    那些相处的日日夜夜,景泰蓝和赵十三在一起的时间比和她还多,她很少抱景泰蓝,都是赵十三把他捧在怀里。
    陛下是他心尖上的小祖宗。
    太史阑就在外头照壁后,把太监衣服套在自己衣服上,自有两个默不作声的仆妇过来,把她和花寻欢的头发散开,重新梳头。
    容楚做事,总是很周到的。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里头还在砰砰乓乓的打,太史阑也不管,抬步就往外走,按照纸条上的安排,这大门外有一个牌坊,她就躲在这牌坊后,然后陛下车驾到时,马会受惊,马车倾斜,会有两个人滚出来,她要做的,就是和花寻欢迅速把那两个人推到牌坊侧的树后,然后自己换上去。
    天黑,牌坊后有阴影,只要动作快,应该是没问题的。
    太史阑隐隐听见远处大片的马蹄声,应该是接应圣驾的勋卫到了。而在另一个方向,也远远看见一路逶迤的灯火,应该是景泰蓝的车驾。
    现在这时候还能公然在街上排队前行的,也只有皇帝车驾了。
    太史阑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角度,静静地等。
    正在这时她听见一声马嘶。
    极清亮,一听就知道是好马,随即从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忽然冲出一骑来。
    来者出来得突然,连太史阑都吓了一跳,借着幽黯的月光,她看见对方身躯高伟,颔下须发微白,是个五六十岁的男子,人在马上,肩背笔直。
    这人狂驰而来,在牌坊前勒马,骏马长嘶仰蹄,他手臂一动不动,浑然如铁。
    这人浑身充满了军人的气质,满身细胞都似乎在叫着“我是老将!我是老将!”
    太史阑眼看他冲到牌坊正中,停马,面对皇帝车驾来临的方向,一动不动。
    月光下他的影子岿然,越过牌坊射在太史阑脚面。
    太史阑抿唇等着,以为他马上要走,结果这家伙竟然不动了。
    太史阑暗叫不好——这么一个家伙铁塔一样矗在这里,等下还怎么做手脚?她还能怎么滚出去换人?
    看来这一定是容家的家将,容家为了避免卷入今晚的事件,干脆双管齐下,一边拦她,一边拦皇帝车驾。
    马蹄声在接近,皇帝车驾磷磷的车声也在接近。已经可以看见两边隐隐飞扬的旗帜。
    太史阑忽然跳了出去。
    马上的人回头,还没看清太史阑的脸,太史阑已经滚到了他的马蹄下,一脚横踹。
    “啪”一声,骏马一声长嘶,抬足乱蹦,那老将猝不及防,仰身栽倒马下。
    眼看他要滚到马蹄之下被惊马踩伤,太史阑伸手一捞,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拎开。
    “放肆!”那人怒喝,还在她手中挣扎,力气很大,太史阑二话不说,随手抓起一把泥巴塞在他嘴里。
    那人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和欲待呕吐的声音——路边常有牛粪马尿,烂泥向来很臭。
    太史阑才没有怜惜之心,谁想坏她的事她揍谁,毫不客气拖着这家伙走回牌坊后,花寻欢早已备好了绳索,太史阑三下两下将这老家伙捆了,往牌坊后的树荫里一扔。太史阑顺手在那老家伙骑来的马屁股上一刺,马长嘶着狂奔而走。
    此刻马蹄声急,勋卫已到!皇帝车驾已到!
    太史阑无心再管这人,抬脚将这人往树荫里一踢。
    推出去之前她一低头,正看见他腰上黑色玉佩,一个硕大的“晋”字。
    她眼睛一眯,一抬头,终于对上了那人愤怒得欲待喷火的眼神。
    一张她曾经听过好几人描述,有点熟悉的脸。
    她一怔,随即笑了笑。
    道:“公公,你好。”
    然后手一推。
    可怜的老国公,呜哩呜噜被推到了满是烂泥树叶的树丛里……
    ==
    太史阑一脚把未来公公踢进树荫,也便不管他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外头大路。
    眼看皇帝车驾即将近前,她连心都砰砰跳起来——景泰蓝好吗?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过委屈?今晚可受了惊吓?
    她自穿越后几乎和景泰蓝就没分开过,如今虽然离别没多久,但于她却好像和景泰蓝分别了一年,满心都是思念。
    黑金色的马车从西往东,勋卫的队伍从东往西,相距还有二十丈,勋卫首领将军正要下马接驾的那一刻,忽然马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马车微微一倾,帘子一掀,坐在马车两侧的两个太监骨碌碌滚了下去,跌到道路一边的草丛中。
    太史阑对花寻欢使个眼色,两人迅速拖过那两个太监,胡乱往身后树丛里一塞。
    两个太监肥硕的屁股正堵在老国公嘴上……
    随即太史阑和花寻欢滚了出去,几个太监跳下来,一边将车子扶住,一边向车驾下跪请罪,另有两人过去默不作声将两人扶起,此时勋卫正好到面前,看见圣驾自然要下跪避道行礼,也就没法上前查看,视线也被请罪的一大排太监挡住。
    章凝从后头一辆车子里探出头来,过去问了安,随即不耐烦地道:“没事便速速起行!”太监领命,顺手便将太史阑和花寻欢推了上去。
    两人低眉敛目,并不说话,坐在车门两侧,微微垂头。
    那边勋卫卫将军迎上章凝,见礼后问:“陛下是要进宫么?可是此时宫门已经下钥了……”
    勋卫是内五卫中最高一卫,由王公贵族和三品官以上子弟组成,每年武比三甲也会优先选入勋卫,历来是皇帝亲卫,如今皇帝年幼,谁都知道这一支内卫应该是受太后掌控。
    好在无论如何,这还是皇帝亲卫,本身就应该承担皇帝出行的保卫之责,并没有任何权力可以阻挡圣驾。
    “便是宫门下钥,也不能阻挡陛下视疾,”章凝正色道,“听闻太后今夜凤体不安,陛下特意连夜赶来探看,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怎能对太后疾病不闻不问?”
    勋卫指挥垂下眼睛,心想太后身体经常各种不好,怎么没见陛下这么趁夜巴巴赶来探病?
    他今晚接到的命令是严守宫门,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但这个任何人里面,到底包括不包括皇帝,他也不敢做主。
    想了想,他笑道:“是,末将领命,不过按照规例,但凡半夜入宫人员,都应该先经过勋卫查看,微臣不敢查看陛下,不过那几位宫人还请移步。这也是为陛下和太后安危着想,请陛下和大司空宽涵。”
    说完也不等章凝回答,对身边一个年轻将领努了努嘴,那将领带着几个士兵直奔车前,章凝皱了皱眉,对太史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心,让开一步。
    太史阑和花寻欢跳下车,面对那过来的年轻将领,那人身材纤细,个子不算高,头盔压在眉间,遮挡住了半边脸。
    太史阑瞧着这人觉得有些眼熟,但这时候遇见眼熟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人走到近前,步子很快,步态也有点眼熟,他并没有直接走到太史阑两人面前搜身,在她三尺远之外立定,笑了笑,道:“两位是西局特使?西局的大人们,末将不敢唐突,搜身就免了,只想请问两位一个问题——请问西局在丽京新辟的特局坐落何处,新任副使何人?”
    太史阑一怔——她怎么知道这个?
    章凝脸上也微微变色,西局建制特殊,是朝廷内设的特务机构,整个体制和运转方式都只有太后等寥寥几人掌握,不对外公开,听说西局每个月还会开会,在一起交流办案心得,以及互相学习新的刑讯和诈钱办法,西局的很多事,也只有西局的探子自己明白。并且据说西局内部的秘密也是分等级的,什么等级能知道什么消息,一点都不会错。
    所以现在这个问题十分刁钻,这个问题的密级,很可能不是普通的西局探子能够知晓,但是这又是不确定的事情,很可能无论答出答不出,都是错。
    勋卫根本不想让陛下车驾过去,这是要拖延时辰了,一旦答错,这边就可以以随从有问题,可能影响陛下为由拦下车驾,慢慢盘问,等问完,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章凝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一着厉害,却完全没有对策,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来。
    这边一时沉默掂量,那将领似乎脾性不错,很有耐心地等着,他似乎有些饿了,太史阑看见他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一颗花生米来,偏转脸嚼着。
    他脸一偏,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轮廓,睫毛纤长,鼻梁挺直,光亮射过去,泛着玉般的颜色。
    太史阑眼睛一亮。
    慕丹佩!
    她竟然已经在勋卫任职!
    一霎间太史阑心中转过很多念头,最终决定,冒险!
    她不能确定慕丹佩的立场,甚至不知道她到底会怎么做,却想试一试自己的眼力,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看错人。
    她手指伸入车内,做了个手势,随即做出要跳下车的模样,跳车的动作却有些笨拙,压着了车帘,车子一阵晃动,里头景泰蓝立即尖声道:“轻些!”
    一把掀开车帘。
    慕丹佩一抬头,正迎上景泰蓝的脸。
    景泰蓝一眼看见她也怔了怔,随即明白了麻麻要他露面的意思,小嘴一鼓,对着慕丹佩做了个“老婆”的口型。
    月色下慕丹佩的脸色阵青阵白,好像见了鬼。太史阑还从没见过这潇洒的女子这种德行,忍不住多欣赏了一会儿。
    她知道以慕丹佩的聪慧,在这时候看见景泰蓝,一定会联想到很多,比如这是圣驾,比如陛下传说里一直在皇宫和永庆宫,比如她明明在极东天授大比中见过景泰蓝。
    她再聪明些,不仅可以猜出太史阑,还可以想到更多事,想到今晚的不对劲。
    太史阑知道慕丹佩绝顶聪明,她等于把自己的秘密坦然晒给了她,现在赌的就是她有没有猜错慕丹佩的心性。
    好在慕丹佩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一瞬间的惊讶过后,立即清醒过来,瞧了景泰蓝一眼,又瞪了太史阑一眼。
    她这眼一瞪,太史阑心中便一定。
    随即她走上前去,笑道:“将军问的问题比较私密,涉及我西局机密,请附耳过来。”
    慕丹佩似笑非笑瞧着她,太史阑附在她耳边,恶狠狠地道,“有种你就卖了你夫君!”
    慕丹佩撇撇嘴,低声道:“有何不敢!你这个混账!”随即点点头,装模作样,“哦”了一声,转身退开。
    她退到勋卫指挥使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人犹豫一下,终究点点头。
    “请由末将为陛下和大司空引路。”指挥使侧开身。一边对身边属下使了个眼色。
    车马再次移动,章凝松了口气,太史阑从站在路边的慕丹佩身边过,目不斜视。
    景泰蓝已经对“未来老婆”咧嘴笑了笑,忙不迭地放下车帘,他要忙着瞧麻麻呢。
    太史阑垂首坐在车边,隔着一层金丝竹帘和一层织锦缎帷幕,都能感觉到里头小人儿灼灼的目光。
    她的手撑在车边,指尖向内,这是为了防止景泰蓝看见她控制不住扑过来,好把他给推回去。
    好在景泰蓝并没有扑过来,他竟然还是坐在原地不动,这让太史阑欣喜他的定力,又微微有点心酸。
    直到马车再次开动,她才听见马车内有点动静,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
    太史阑几乎能想象到某个娃娃撅着屁股从座位上溜下来,小心翼翼凑到车边的景象。
    她把指尖往里递了递。
    对面花寻欢瞧着,忽然促狭地一笑,也把自己手指往里递了递。
    太史阑瞪她一眼,花寻欢毫不畏惧,悄悄道:“考验……”
    是考验他呢还是捉弄他?太史阑很想踹花寻欢一脚,两个人手指都不涂蔻丹不戴戒指,没有任何多余装饰,这叫景泰蓝怎么辨认?
    里头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太史阑手指一热,已经被一根小小软软的手指给搭住。
    太史阑瞬间连心都似热了,赶紧反掌一握,将那小肥爪子握在掌心,先细细摸了一遍,想要知道他瘦了没。
    其实心里也明白,就算瘦了,摸手也不那么容易摸出来,但还是忍不住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她细细数他手背上的窝儿,一、二、三、四……嗯,很好,没少。
    景泰蓝的手很乖巧地蜷在她掌心,像一只不会飞去的鸟儿,她微微闭了眼,心里知道这不是鸟,这是龙,他也一定会飞去,在九天之上俯视众生,从今以后,便是如今日隔着车帘的触摸,也得祈祷上天机缘。
    景泰蓝忽然在她掌心里写字,她赶紧收拾心神,细细揣摩,那小子写“我很好”“整了乔姑姑。”“麻麻我想你。”
    她也在他掌心写,“我又升官了”“整得好,继续”“保护好自己”。
    掌心里忽然落了点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块点心,她收回手一瞧,果然是块枣泥百合软糕,小子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她一边想着自己不在他身边了果然零食吃得厉害,一边手掌一翻,将小子贡献出来的点心藏到了袖子里。
    掌心里忽然又软软湿湿的,却是景泰蓝在用小舌头舔她掌心里的点心屑儿,太史阑有点不习惯,心想这小子这么馋,又觉得不卫生,想要缩回却又停住。
    这小子没这么馋。
    他就是想有借口亲近她而已。
    太史阑微微有些心酸,这年纪的孩子,谁不是想撒娇就滚到大人怀里,被捧住心肝宝贝肉肉的一阵乱喊?用得着像他这样七拐八弯费尽心机小心翼翼?这都是她一直以来一心想要培养好他,不纵不宠,扮演严父的角色,虽然把他给扳正了,却也没让他尝过多少慈母溺爱的滋味。
    她翻过手掌,温柔地把住了他的脸颊。
    景泰蓝立即将自己的脸颊凑过来,紧紧贴在她掌心,不动了。
    太史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惬意地眯着眼睛如一只大猫。
    她轻轻抚摸着他,指腹一点点摩挲过他细嫩的肌肤,随即又转到他脑后,给他按摩后脑和颈部。小家伙似乎隐约发出了一阵舒服的咕噜声。
    相处半年,她照顾他教育他,却真的很少伺候他,景泰蓝受宠若惊,撅着屁股趴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麻麻就抽手,也不管他现在这姿势多诡异。
    马车微微摇晃,彼此气息匀净,一层薄薄帘幕,隔开唇角笑影。
    对面花寻欢瞧着这对半路母子的手底官司,忽然轻轻叹口气。这豪爽恣肆的五越女子,此刻眼底也有了微微哀愁。
    忽然车马一震,太史阑立即缩手,景泰蓝也迅速坐回原位。太史阑抬头一看,已经到宫门前了。
    宫城的阴影远远笼罩了半个京城,阴影下无数士兵披甲执锐,标枪般矗立。
    有人匆匆迎了上来,对车驾磕头,却是大司马大司徒,这个时辰还能在此处逗留的,也就他们了。太史阑瞧着,心里却叹了口气——景泰蓝的背后势力,还是太薄弱了。三个风烛残年手中无兵的老头子,就算能在朝堂上带领一批中下层忠心臣子声援他,但这种时刻,那些力量,还是帮不上忙。
    争天下,果然争的就是兵权。
    宋山昊和魏严迎了上来,眼神都在太史阑身上转了一圈,有点不确定的模样,直到章凝对他们微微点头,两人眼神才一松,不过魏严还是皱着眉头,神情微带不安。
    宫门前的守卫对圣驾参拜,随即一名男子朗声道:“御卫指挥使戚中秋参见陛下。刚才微臣已经接到太后懿旨,称凤体无恙,请陛下不要坏了宫门入夜不得开启的规矩,还请立即回驾。”又笑对三公道,“也请三公立即奉陛下回永庆宫,这宫城入夜之后,轻易也是不允许臣子盘桓的。”
    其余两人还没说话,老而弥辣的章凝已经眉毛一挑道:“别的臣子不允许,老夫和司徒司马,曾由先帝赐予宫城跑马之权!你敢说这里我来不得?”
    “不敢。”戚中秋低头,语气却一丝不让,“三公尽可在宫门前跑马,但入夜之后宫门不开,三公定然也知道这规矩,卑职职责所在,请陛下和三公成全。”
    “谁说我要进去了?”章凝忽然又阴阴一笑,“宫中规矩,老夫需要你来教?”
    戚中秋松一口气,躬身更低,“恭送陛下,恭送三公。”
    “谁说陛下要回去?”
    戚中秋脸色一白,章凝却根本不理他,仰头对宫墙大呼道:“李公公,老李,我知道你在上面,出来,老夫寻你说话。”
    宫墙后一阵沉默,随即一盏灯火燃起,墙头上忽然多了几个高高低低的人影,其中那个被灯笼照得脸白惨惨的,赫然是李秋容。
    “参见陛下,见过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他在墙头欠身,橘皮老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干巴巴地道,“趁夜而来,所为何事?”
    他明明在墙后不知道听了多久,此刻却还要再问一遍,摆明着拖延时辰。
    三公哪里肯上他当,宋山昊当即道:“大总管,陛下听闻太后凤体违和,彻夜赶来探望,如何能将他拒之门外?”
    “您言重了。”李秋容不动声色,“方才戚指挥也已经说了,太后无恙,而宫门半夜不开这是铁规,想来您也是知道的。”
    “陛下久已不见母后,心中思念前来探望,这是孝道。”魏严道,“不知大总管以何理由阻止陛下行孝?”
    孝义向来是个大帽子,南齐奉行以仁孝治天下,魏严抓住这点质问,李秋容却只淡淡道:“太后说了,孝道要尽,规矩更要守。若她有什么重病,违例开门倒也应当,只是她如今身体尚好,已经明白告知陛下,那又何必破坏宫门铁规?今日规矩一破,明日宫门不严,最后影响的还是太后和陛下的安危,孰轻孰重,陛下年幼不知,三公难道不知?”
    这是训诫的口气了,三公只得躬身听训,不过章凝腰弯着,脖子却直着,道:“我等谨记太后教诲。不过有句闲话想问问李公公。”
    “您说。”李秋容橘皮老脸抽动了一下。
    “公公口口声声规矩,”章凝唇角一抹冷笑,“如果老夫没记错,这宫墙上也有规矩不许站人。李公公如今不仅站了,还带人站了。这宫墙居高临下,墙头没把守好,宫内外一切都在危险之中,可比一个宫门要紧得多,直接影响陛下和咱们三公的安危。孰轻孰重,勋卫装聋不知,你李公公难道不知?”
    太史阑险些笑出来。
    这老章,真是太辣了!
    勋卫们齐齐垂头,再次装聋,老李身子晃了晃,暗骂老章无耻——不是你在那里喊,要求对话,我会跳上宫墙?不上宫墙怎么和你对话?
    他冷冷一拂袖,道:“是,为了回应大司空您,奴才是坏了规矩。稍后自会到太后面前领罚。不过既然如此,自也无需对话,奴才便回宫了,请三公尽早奉驾回永庆宫吧。”
    说完便要下墙,章凝忽然又笑了,道:“哎呀老李,生气了?别啊,老夫和你开玩笑呢。”
    李秋容身子又晃了晃,怒而回首,章凝对他摆摆手,毫不在意地道:“老李,我说你剑拔弩张地做什么?不怕惊着陛下?说实在的,陛下今晚要回宫,是因为永庆宫那边太偏僻,陛下夜间游园受了点惊,说什么也不肯再在永庆宫住。正好老夫前去探望陛下,瞧着实在不是个事,便想着奉陛下回宫中,好歹在太后身边安安心。你放心,老夫等知道规矩,不会跟随进宫城一步,这许多随从自也不会进入,只让陛下带两位西局侍应进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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