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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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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08:02
     第六十一章 坑爹公婆
     更新时间:2013-9-24 8:27:16 本章字数:13265

    “我……填上……”慕丹佩看起来混乱了。1
    任谁,一个古代人,看见这么复杂精密的人体详解,都会混乱的。
    景泰蓝早已命人把笔墨备好,笑嘻嘻地塞到她手里,“不要漏哦。”他好体贴地叮嘱。
    慕丹佩挠了挠头发,墨汁滴在脑袋上也没有察觉,犹豫半天,对着脑袋上那一大块脑干区域,备注:脑。
    又看看下方,她学过医,内脏还是知道的,古代医学里,对人体内求之道也有涉猎,慕丹佩师从一位极其博学的人物,跟着她学过脏腑内境图、经络穴道骨度之图,但是再详细的,便没有了。
    她写写停停,分别备注了五脏和大小肠,都还算准确,太史阑瞧着,觉得作为一个古人,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古代没有人体解剖,也没有手术。
    她忽然想起君珂,小透视天生X光,倒是一个看人体疾病的好手,没钱了或者可以开一家诊所?可惜就是她会“看”病不会看病,要是有个能手术的搭档就发了。
    此时思路一转而过,不过笑笑而已。
    却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刻,遥远的大燕,君珂柳杏林开办诊所,“医学双璧”声名鹊起……
    慕丹佩全神贯注,鼻尖渐渐冒了汗,上半身却还差一半没有备注,她完全不理解地瞅着很多延伸出去的黑线——那里有东西嘛?那根管子该叫啥?那白白的一片不是什么都没有嘛,也有名称?还有,骨头不都是骨头嘛,为什么每根骨头都要说明?难道真的不同?
    上头做不出来,她的笔尖往下,忽然呆了呆。
    某处详细分解的重要器官,落入眼帘。
    慕丹佩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先前她被这奇妙的图吸引,没注意到细节到底有多细节,而且这细节和平日里知道的也不一样,也就没往上面想,此刻瞧见,忽然明白这是什么,愣了愣,脸唰地红了。
    她大气疏朗,潇洒不拘,可是再疏朗再不拘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黄花闺女,对上这种东西,还要镇定自若标记,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不行!”她霍然将笔一扔,墨汁四溅,“不知道!不会!我宁可去备注一个经脉穴道图!”
    “哈哈哈哈哈。”景泰蓝的狂笑声及时响起。
    “小子你别得意。”慕丹佩斜睨着他,“我就不信你全记得。”她不怀好意地一指女图,“你一个不漏标记出来,我就认输!”
    景泰蓝撇撇嘴,小指头勾勾——过来瞧着!
    慕丹佩真跟过去瞧,这个好学宝宝,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学习的机会。
    景泰蓝爬上凳子,歪歪扭扭写他的狗爬字,实在不会的用拼音。
    “呀,大脑还分这么多区域!”慕丹佩不住惊叹。
    “哦,这个叫甲状腺!”
    “眼睛还有这么多复杂的,眼球还有壁!”
    “心房心室……不就是个心吗?”
    “淋巴结……啊我脖子一侧常年有个小小隆起,和这位置有点像啊,是淋巴结吗?”
    “脊髓神经……我们叫经脉!”
    “这个……这个是女子孕育生命之所?”慕丹佩啧啧称奇,脸都快贴到图上。忽然又疑惑地道,“你这些是什么字?南洋字吗?”
    “好啦!”景泰蓝意气风发地一甩笔,爬下凳子。
    慕丹佩默不作声,将图上上下下又摸索了一遍,忽然对太史阑道,“我出重金买,你出多少钱?”
    “今天的主题不是这个。”太史阑喝茶。
    就知道她会这样。
    “不就是输了吗?”慕丹佩不耐烦地挥手,一爪子就将她自己的未来给随随便便定了,“输了输了,我认输,景泰蓝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慕丹佩拍马都比不上。好了,太史阑你现在可以开价了。”
    “啊?”卯足劲儿没处泄的景泰蓝瞪大眼睛,“这就完了?这就认输了?你有点骨气行吗?你不会抵赖吗?我还想考你女子养生美容,还想考你拼音怎么念……哇呀呀你气死我了……”
    胜利者郁闷地去捶床,失败者追着太史阑问,“多少钱,开个价?”
    “先不说这个。”太史阑放下茶杯,正色盯住了慕丹佩。
    慕丹佩也许还没明白这个赌约的严重性,她必须提醒她,这是一辈子的事,她马虎,太史阑也不愿意马虎,这和骗人入套有什么区别?
    “你要想清楚,和孩子的赌约也是赌约,没人和你开玩笑。”
    “我知道不是开玩笑。”慕丹佩眉毛一挑,“太史阑,你当真以为我没心没肺得不知轻重?景泰蓝是孩子,可是帮他向我提出赌约的是你!你太史阑是个简单角色?”
    太史阑不语,心想自己多虑,慕丹佩从来是个水晶心肝。
    “这个赌约,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但我也认为你不会害我。”慕丹佩笑笑,“这是我对你的一点信任,如果我信错了,那也算我自己看走眼。老实说我今天应赌约是有准备的,我不会因为景泰蓝是个孩子就故意让他,但也不会因为我输了就有所逃避。输了就是输了,我只是不纠缠而已。不代表我不看重。”
    太史阑点点头。是的,慕丹佩就是这么大气,换成她也是这么想的,输就是输,纠缠失了身份。
    不过……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
    “你真要我做景泰蓝娘子?不是吧?”慕丹佩对她眨眨眼睛,“我倒觉得,你不像是个替儿子决定终身的老娘。哎,太史阑,这个闷葫芦,你去丽京给我打开吧。”
    “做他娘子有何不好?”太史阑一笑,心想果然骗不了慕丹佩,“到时候这副图做聘礼。”
    “那就这么说定了。”慕丹佩哈哈一笑,转身对景泰蓝先躬了躬身,随即一把将他拎起来,往椅子上一墩。
    “夫君。”她柔声道,“这样躺没尊严,为妻以后得给你纠正着。”顺手将景泰蓝口袋里的糖都摸尽,塞到自己口袋里,深情款款地道,“夫君,零食吃多了积食,为妻给你保管着。”再顺手把景泰蓝小口袋里的几枚小金珠都摸了出来,满脸贤惠地道,“夫君,身上怎么有这么多钱?晚上出去寻欢吗?外头女子不老实,怕伤您身体,等为妻拿这钱去给你讨几房本分的妾来。”
    蓝家新娘子吃着“夫君”的零食,揣着夫君的私房钱,去给“夫君”“讨妾”了……
    蓝老爷两眼发直,瞧着自己瞬间空荡荡的口袋,两眼一翻白,倒了。
    太史阑噗地一口茶喷了……
    ==
    养伤第三天,司空昱来了。
    容楚一脸不想见他的样子,干脆避了开去,到园子里晒太阳。
    太史阑瞧着容楚背影,撇了撇嘴。
    她就知道容楚还是介意的。
    虽然他因为她的伤,不想让她不愉快影响身体恢复,尽量若无其事,可是每次大家或她提起司空昱,他那忽然阴沉的眼神和若有所思的表情,已经证明了国公他老人家对那天看见的那一幕其实很介意。
    换成以前,太史阑会骂一句沙猪。不过现在她多少也能理解,容楚已经算是封建社会里少见的大度男人,毕竟他是在这样的道德和教育熏陶下长大的。但像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压到别的男人身上,双方都还衣衫不整,他老人家面子下不去是难免的。
    这要换个守旧的,想杀人沉猪笼也有可能。
    太史阑觉得,与其积压着秋后算账,倒不如当面锣对锣鼓对鼓说清楚,也好让某个爱吃醋的家伙明白到底那天怎么回事。
    何况容楚也有伤呢,让他不爽对伤口恢复也不利吧?
    她看着司空昱,这家伙看起来比她惨,又坐了轮椅,身躯有点僵硬,露出来的手腕和脖子都有布带。听说那天他惊醒后,忙于给她拍打火焰,却忘记自己身上还有火,他又是刚从混沌状态中惊醒,没有太史阑清醒的头脑,想不起来用被子压灭火焰,所以烧伤比她重些。
    太史阑有点遗憾自己的复原只能用于非生命体,不然一摸恢复如初多好,不过好在司空昱的脸也没有被波及,毕竟火油只能沾在身上。1
    司空昱也在认认真真打量她,随即长舒了口气,似乎放了心。
    他伤势犹重却坚持要来,也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怎样,别人都说没事,可是不亲眼瞧瞧,终究不安。
    这次天授大比闹成这样,南齐和东堂已经交恶,他进来时顶着无数敌意的目光,让他心惊。惊的不是别人的敌意,而是怕这敌意是因为太史阑伤太重。
    还好,还好。
    太史阑迎着他目光,第一句就道:“我没事,你自己好好养伤。”
    随即又道:“屋里气闷,我们去园子走走。”不由他说话,当先往园子里去,一个护卫过来,推着司空昱也跟了出去。其余护卫也都跟着。
    司空昱目光暗了暗。
    她……是不愿意和他再单独呆在一个屋子里了吧。
    太史阑在园子回廊边停下,身后几株树,树后光影斑驳,面对一方碧池,碧池前有人在晒太阳。
    她在阳光下扬起脸,对司空昱笑了笑。
    “司空。”她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司空昱沉默,隐约听出她的意思。
    他眉宇间,那种挣扎为难和痛苦的神色又一闪,随即消逝。
    “是的。”他道。
    “那天……”太史阑敏锐地感觉到树后似乎有簌簌响动,她装作没听见,“你是中了术吗?”
    “……没有。”司空昱咬牙挤出那两个字,又犹豫半天才道,“对不住,那天,我不该对你……”
    树后又有簌簌之声,太史阑迅速打断司空昱的道歉。
    “那天没什么。”她道,“其实是我反应过度。你是想要那个钗子是吗?我不该把钗子放进衣服里,你无意中扯坏我的衣服,也不过是为了去拿那个钗子。我应该想得到的,钗子一落地你就离开了我,你明明只是为了钗子。”
    司空昱抬起头,对树后缭乱的光影望了望。抿了抿唇。
    “是的。”半晌他道,“我只是……为了钗子。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所以伤了你。”
    “我知道你不知道。”太史阑淡淡道,“我们是朋友,谁都不会向对方下杀手。就像我绝不会对苏亚或于定他们下杀手一样。”
    司空昱默然,垂下眼,他长长的眼睫搭下来,在眼角打出一片深黑的弧影,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憔悴。
    “是的。”他道,“你后来也是为了救我,我是来谢你救命之恩的。”
    “不必了,你之前也救了我很多次,不是我你也不会被烧伤。”太史阑拍了拍他的手,“司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她第二次重复这句话。意思却已经不同。
    司空昱抬头看着她,忽然闭了闭眼。
    他闭眼的一霎,感觉到手心里被塞入一样东西。
    太史阑微带歉意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对不住……毁损了,不过我擦干净了。”
    司空昱紧紧地握住了那个钗子。
    两人默默地坐着,听树后风在游荡。
    “我……暂时不会回东堂……”很久之后司空昱才道,“国内给了我命令,要我去静海城附近,办一些事儿。太史,我今天也是来向你告辞的。”
    太史阑默然——这是东堂对他的惩罚吗?要他将功折罪?静海城虽然是南齐领土,但东堂在那里的潜入势力听说很大,而且那里各国海上商贾云集,海盗扮成平民入市交易窃取情报,再转手行走海上烧杀抢夺,城内势力林立,治安纷乱,去的主治官员要么和本地地头蛇沆瀣一气,要么死于非命。东堂虽然这次失去了彻底获得静海城的机会,但一定不会罢休,现在,是要派他去潜伏吗?
    在那样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都有势力消亡的龙蛇聚集之地,他要如何生存?
    她抿了抿唇,有点不安,但又不能说什么。
    树后簌簌的响动忽然没了,有人轻松地抛出钓竿。
    司空昱凝视着她,他独特的深沉如星空的眸子里,幽光闪动,满是复杂的意味。
    留下来是惩罚,他知道,可是又或者不是惩罚。他对此期盼而又恐惧,但终究无法诉说。
    他示意护卫走开,护卫望向太史阑,太史阑点点头。
    树前只剩下他和她,阳光斑驳,冬日晴好。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原因,她的侧脸比初见时显得柔和,眸光不再尖锐如箭,开始藏锋敛芒,起伏深沉。变幻间也如深海。
    他忽然觉得,机会是有定数的,过去了一次就失去一次,耗费尽了缘分也就尽了。
    他驱动轮椅向前一步,忽然握住了太史阑的手。
    “我想……”他握紧了她的手,不容她挣脱,“我想问问你……”
    “好!上钩了!”忽然一声欢笑传来,随之有水波哗啦扬起的声音。
    他的话被这一声突兀的笑打断。太史阑没听清,偏头疑问地看了看他。
    他还想说,可是太史阑已经抽出手,心神不属地站起来,转头对那边叫道:“喂,动作轻点,别扯裂了伤口!”
    那头又是朗朗一笑。
    司空昱的眼神,彻底暗了下来。唇角紧紧地抿成一线。
    他不再说什么,自己驱动轮椅离开。等到太史阑注意力从容楚身上返回,想要和他说什么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他孤独离去的背影。
    太史阑看着他身影被层层叠叠的冬木覆盖,不知怎的心底微微萧瑟。像看见天际雁南归,却有一只孤雁,因伤因迷路,无奈地掉队。
    明年春草发,北雁回,那一片苍青的天涯里,是否还能找到昔日的影子?
    她抱起了双臂,觉得极东的冬来得真早。
    随即她笑了笑,因为她安慰地看见,昭明郡主在路的尽头等着他。
    司空昱缓缓前行,并没有看见等候的昭明郡主。
    他眸子里一片空茫,心底只反复流过刚才想要问她的那句话。
    “你不顾生死扑出来救我,是不是因为……有一点喜欢我?”
    ==
    司空昱离开后,原本流传的一些关于当日的流言,渐渐也消散了。
    现在大家的新说法是,那天司空昱没找到南齐藏的东西,想要夺走太史阑找到的钗子,黑暗中误撕了太史阑的衣服,而太史阑勃然大怒,扑上去要揍他,正好司空昱点燃火折子要寻落在地上的钗子,两人当即都着了火。
    这个情节很符合双方的立场和性格,人们和他们的小伙伴们都立即信了。
    国公的面子也被挽救了。
    其间各地的队伍也开始逐渐返回,热闹的云合城空了许多。太史阑让花寻欢带着二五营也先回去,等着朝廷封赏,结果二五营没人肯走。都说要等她一起。最后还是花寻欢杨成史小翠留了下来,其余人由沈梅花等人带回。回去的路线无需再经过五越附近,作为天授大比的功臣队伍,二五营会受到沿途官府的热情接待和保护,安全不会有问题。
    太史阑不走,是因为她还有个地方要去。
    不过她现在有点急了——因为容楚也没走。
    按例,容楚现在该和她分开了,她要回西凌,而容楚则必须回京复命。但是她赖着不走,容楚竟然也赖着不走。当然两人的理由都是——哎呀我痛,养伤。
    极东总督可不希望这俩尊神死赖在云合城,尤其太史阑,谁都感谢她,但谁都觉得她就是个惹事精,她所到之处,没麻烦变成有麻烦,小麻烦变成大麻烦,连年年不死人的天授大比,都搞得血流遍地凶险无比,现在已经有人说她是天煞星下凡,到哪里哪里血光漫天。
    听说东堂因为此次损伤惨重,皇帝勃然大怒。确实,最重要的天授者被杀,白皎雪惊吓半疯,亲王将军世子全部重伤,这样的后果东堂也承担不起,之后东堂屡屡叩边挑衅,很有来一场战争的意思。皇太后宗政惠为此也勃然大怒,说太史阑为求胜行事无度,要扣她的赏赐,遭到了朝中众臣的激烈反对,据说朝廷已经吵了三天了。
    这么一个杀神谁也不愿意留着,极东总督为此三天前就开了欢送会,可是欢送会开完了,欢送会上剩下的水果也吃完了,杀神还没走。
    杀神早上一大早起来,踢踢腿,动动手,觉得伤已经没大碍了。伸手招来赵十三。
    “交出来吧。”她眯着眼睛道。
    赵十三一脸呆萌状看着她,“啊?什么?我没偷吃景泰蓝的糖果。”
    景泰蓝迅速翻了翻自己的小背包,稍停,思考,尖叫。
    “啊啊啊我说怎么最近糖果少那么快原来都是十三叔叔你偷了啊啊啊偷两万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赵十三捂住耳朵,老泪纵横——人家哪里爱吃糖?人家明明是怕你吃糖太多伤了牙齿又不想给太史阑告状害你屁屁被揍只好把你糖扔了你怎么能这么恩将仇报……
    “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停地被景泰蓝魔音穿脑,就交出路线图。”太史阑对他露出两颗白森森的牙齿,“那天跟着万微走画出来的路线图。”
    “不懂,你说什么?”
    “景泰蓝。”太史阑关门放景泰蓝。
    “十三叔叔,公公未来的儿子一出生,我就给他一个骁骑将军衔,你说好不好呢?”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好呀好呀。”
    景泰蓝摊开小手。
    赵十三左顾右盼,从他身边过,袖子一卷,啪嗒掉下一个东西,赵十三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去了。
    景泰蓝踮起脚,献宝地给太史阑送上战利品。
    太史阑接过,另一只手还摊开着。
    “嗯?”她对景泰蓝挑眉毛。
    “嗯?”景泰蓝对她四十五度天使困惑角。
    “嗯?”太史阑嘴对着他的小背包努了努。
    “啊?”景泰蓝唰一下捂住背包,“麻麻你说过只要我帮你就不管我吃糖的!”
    “我今天扮演宗政惠,谢谢。”太史阑伸手,手指动动,“嗯?”
    景泰蓝含泪将小背包送上,眼神哀切。
    “这个惨痛的情节是为了让你记住,”太史巫婆愉快地掂了掂包袱,阴恻恻地道,“宗政惠给你的一切许诺,都是不可信的。”
    她愉快地吃着糖走了。
    景泰蓝掩面泪奔而走……
    ==
    演完巫婆的太史阑直奔容楚那里,和他告别,“我刚收到西凌总督的信,说昭阳城最近忙不过来,要我快点销假上班,我得走了。”
    “你来得正好。”容楚房里一堆护卫忙忙碌碌也在打包袱,“我刚接到朝廷催单,让我速速回朝商量对付东堂的问题,所以我也要向你告别了。”
    “啊,这么快。”太史阑扼腕。
    “是啊,太快了。”容楚忧伤。
    两人握着手,深情对望一秒,在各自眼神里找了找某些被称为“狡猾”之类的东西,随即容楚道:“那么,现在就分手?”
    “我也不想,可是我必须立即回了。”太史阑叹息。
    “无妨,我估计你近期可能要去京城,就算你不在京城为官,你再升勋爵,进入子爵之列,是要由皇室亲自册封的。咱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容楚深情脉脉。
    “真的吗?那太好了。既然如此也不必依依不舍了,那就这么的,你伤还没全好,注意身体,咱们京城再会。”太史阑抽爪就走。
    容楚在她身后道:“再会,很快再会。”
    两人互相挥了挥爪子,然后太史阑头也不回走了。
    容楚若有所思望着她背影,慢慢地笑了笑,再一转身。
    整间屋子的护卫们都傻张着嘴呢!
    “看什么看?”国公爷竖起眉,“别磨蹭了,等下还要演戏呢,快!”
    ……
    太史阑告别容楚,再用神一般的速度告别了总督,带着人神一般地迅速离开了总督府,前后时辰不超一刻钟。总督连想送一送,都只来得及跟在她马后吃灰,看见一溜烟狂奔而去的影子。
    总督感动得眼泪连连——老天开眼了啊,之前那么多天死赖着不走,现在说滚就滚,瞬间让人看见幸福的曙光啊……
    然后他瞬间真的泪了。
    因为站在大门口的他,忽然听见远处似乎有呐喊声,随即没多久,自己的护卫就连滚带爬地赶来,告诉了他一个要命的消息。
    “大……大……大人……国……国……国公他……他……他……”
    总督心中一喜。
    “国公也要回京了?”
    “国公他……”护卫直着眼睛,“被……被掳了啊!”
    “啊!”
    ……
    一刻钟后极东总督赶到后院,就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家具翻倒,衣服凌乱,仿佛刚刚发生世界大战。
    而且这个大战的范围还从屋子里一直延伸到外面,整个院子所有房间都乱得像被一堆野兽滚过。
    众人面面相觑。
    太史阑和容楚都是在总督府养伤的。短短一刻钟时间,光天化日之下,能不惊动任何人闯入总督府,把屋子全部打乱,还能在无数护卫之中掳走晋国公,这群盗匪真是神奇,神奇得很。
    武帝世家也做不到吧?
    总督瞧瞧那一地狼藉,嗯,该带走都带走了。
    “国公不见了?”
    “嗯。”
    “国公的护卫们呢?”
    “也不见了,哦不一起被掳走了。”
    “国公带的那一大堆衣服呢?”
    “也一起被掳走了。”
    “国公梳头必用的梳子呢?”
    “也一起被掳走了。”
    总督默默地看着被掳得干干净净的屋子,泪奔了。
    遇上太史阑和容楚这一对贼公婆,不幸福!
    “大人……”属下在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这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总督咆哮,“上报朝廷,晋国公被掳,去向不明,怀疑是临近曲台武林大会众人所为,现极东正加派人手进行搜寻,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哦……那咱们现在该请哪方面的人手去搜寻?上府?折威军?”
    “请个屁啊!打着灯笼找火把吗?笨蛋!”
    总督府幕僚,“……”
    ==
    太史阑神情轻快地一路奔驰,确定路上没有人跟踪后,半路换马车,在马车上换了面具,所有人改装,再换马车,再绕路,赶了两天路,到了一处市镇。
    这个镇子很平凡,在地图上都没有名字,不过很热闹,来来去去的,都是短打的汉子。
    太史阑远远地看见镇子的轮廓,便命停下马车,将在路上采购的一些毛皮放上来。
    她们现在也是短打,粗布棉袄大风帽,是当地做小生意的行商打扮,这也是在极东大地上行走最多,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种身份。
    但就是这种身份,在进入市镇之前,也经过了数次有意无意的盘查。还在十里外的时候,就有一队同样的“客商”经过,攀谈了几句,听队伍里龙朝吹生意吹得精熟,夸了几句后离开。距离还有五里的时候有一队农人经过,有意无意将他们打量了一阵。还有三里的时候,镇内出来巡丁,直接对队伍进行检查,太史阑表示,他们是从黑吉行省出来的,贩了些毛皮,也有几柄好武器要带到内陆去兜售。
    听说武器,巡丁都很紧张,要求一一验看,龙朝小心翼翼取出几个包袱,包袱里有小包袱,小包袱里有长盒子,盒子打开,里面还裹了一层绢布。
    他这么小心,如获至宝的模样,让巡丁也紧张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等着“惊世名剑”出现,并互相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
    结果龙朝把绢布打开,把剑一抽,巡丁们瞬间愣住,随即哈哈大笑。
    “这……这……这也叫名剑!”
    “村东头的老王打的铁锹也比这好啊!”
    “这是哪个行省的土包子,没见过剑吗!”
    龙朝一脸无辜,眨巴眨巴眼睛,用一口外省口音道:“可这在我们那,就是好武器啊,贵得很呢,您瞧这钢口,多亮乎……”
    “呸,这也配称钢口!”一个巡丁不屑地道,“你们是被骗了!黑吉和极东行省,是两大炼铁和武器产地,像这样的刀剑,在这里只能算三流货色,咱们这里随便收拾一把剑,都比你这好百倍!”
    “不是吧……”龙朝满脸不信,“您看这把匕首,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
    “三百两!”巡丁们的眼珠子瞬间差点瞪出来,“你疯啦!这样的匕首值三百两!钱多得没处花了么!”
    “不瞒几位大哥。”龙朝一脸诚恳地道,“这样的刀剑,在我们海西行省,转手就可以卖千两以上。大哥们离得远不知道,海西那边不太平,土豪林立,纷争不断,偏偏当地少铁,冶炼技术也不行,只擅长做生意。所以好点的武器在那里吃香得很。就这样的,转手就有一笔。”说完小心翼翼将刀剑收起,又叹口气,“我倒是想搜罗些更好的武器,那边的大豪都愿意出重金买最好的武器,关键时候可以救命啊!不过你们也知道,好刀好剑,在这里也是先紧着自己收藏的宝贝,哪里买得到。”
    说完他摇头叹气,对身后一直不说话装傻子的太史阑等人道,“进镇吃点喝点,休息一阵,加紧赶路咯。”
    巡丁们互望一眼让开,呵呵笑道:“进镇子去吧,或许有收获呢。”
    车子一路进镇,果然之后再没受到阻拦——人家等着冤大头进去呢。
    火虎坐在龙朝身边剔牙,瞧瞧那些巡丁,冷笑一声。
    太史阑掀开车帘,赞他,“好主意!”
    “大人。”火虎满不在乎地道,“本地盛产武器,却缺钱,看见咱们这样的傻子,一定会热情欢迎的。”
    “你真的确定这里便是武林十年大会的入口?”
    “是的,十年前我来过这里,但是没能进去。据说这里原先是一位武林重要人物晚年隐居之地,他去世后江湖中人为了纪念他,把这里划为武林禁地。无论有何纷争打斗,进入镇中一步便不允许再发生,在这个镇子里,才能得到武林大会的进入机会。”
    太史阑忽然想起好像哪本武侠小说里也有类似的设置,一个不允许发生任何纷争的禁地,形成了天下无处可去的江湖人的庇护所。
    “这里庇护所有无处可逃的江湖大盗?”她问,“那你被官府追缉得最狠的时候是不是想来寻求庇护?”
    “不,没有人庇护你,除了小镇原本的居民世代居住,任何外来人停留不得超过一个月。所以小镇顶多能让一些要紧的纷争得到拖延,改变一些事情的发展后续。不过这也很重要了。”
    “看样子很难进。”
    “是的。但小镇的人也要穿衣吃饭,再加上来的人多了,见的世面也多,渐渐就不满足田里刨食自给自足的生活。这些年也开始接纳外地行商,做些生意,所以咱们才能进去。”
    “你选的武器不错。”
    “确实不错。”火虎裂开大嘴吹嘘,“要想找到这种又亮闪闪又很差劲的三流刀剑,可真不容易!”
    ……
    马车驶进了小镇,坐在车里的太史阑立即感觉到不同。
    四面人物有普通居民,有精悍的武林汉子,来来往往,神情如常,可是他们一进来,不管是老妪还是小孩,大汉还是少女,所有人目光第一眼就扫过来,将他们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
    镇子里很热闹,除了行人打扮比较利落点,也看不出什么浓郁的武风,而这些彪悍汉子,往往都蹲在菜摊前买菜,不停地捏着白菜帮子,和摊主计较着一文铜钱。或者干脆自己挑着担子招摇过市,吆喝兜售。
    太史阑听说,即使这里会给予人一个月的庇护,条件也是苛刻的。身上不许留钱,武器要暂扣,另外,采花大盗、欺凌弱小贫穷者不收。这些条件吓走了很多人,当初火虎就是因为要暂扣武器,心里不安,才过门而不入。
    寻求庇护的人没有钱和武器,自然要想办法生存,所以高手们放下刀剑,种地卖菜,也知道了如何讨价还价,为一文钱奔波。往往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再回到当初的打打杀杀快意恩仇的生活中去时,反而觉得更加疲惫。也更懂得珍惜生命和金钱。很多人由此干脆金盆洗手,归隐山林。
    太史阑对定下这规矩的人微有敬意——这是个心怀宽广,而又有原则的人,也是个懂得生活真谛的人。
    人生,本就是平凡最可贵。
    他们的队伍进镇,虽然引起注意,却没受到阻拦,小镇的人默认经过前三关盘查进来的人,都是可靠的。
    太史阑带人先去吃饭,让龙朝带几个人象征性地去卖他那刀剑,果然遭到了唾弃,很快小镇的人便知道有一群海西行省的傻子,在黑吉行省买了几把劣质刀剑还当宝贝,买的价钱高得离谱,标标准准一群没啥经验的羊牯。
    “听说了吗?来了群海西傻子,一把给我切菜都不要的烂刀,买了三百两!还说准备卖一千两!”
    “我看见那刀了,我家三小子拿来剔牙都嫌软!”
    “这种刀谁家里不是一大把,听说那些人还不信咱们这有好刀,说要住一阵瞧瞧。”
    “那就让他瞧瞧!卖出一把两把,咱们今年就是个肥年!”
    ……
    镇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海西傻子,海西傻子们则在酒楼上吃饭。
    为了表现出和“海西有钱乱花的富裕行商”相称的行事作风,太史阑给所有人都叫了最好的菜,满满的一大桌子,吃得景泰蓝眉开眼笑。
    素来朴素俭省的太史阑却十分肉痛,盘算着这笔银子将来该着落在哪里?二五营报销?昭阳府报销?要么晋国公府报销?
    最后一个报销点很无厘头,她却毫无愧疚——晋国公府富可敌国,全国各地名下田庄店铺车马行无数,几辈子也花不完,她老人家愿意花,那还是给容楚面子。
    其实她现在也不差钱,天授大比赢了,从朝廷到地方都有巨额赏格。她从极东行省那里预支了一部分,说好将来朝廷拨赏赐下来再由极东行省去领补。极东行省的诸官员也给她送了不少礼,她又大赚了一笔,也算个富婆。
    不过随着她手下人手日渐增多,开销日大,再富也经不起这样坐吃山空,她又不是那种愿意盘剥百姓的官,收礼那叫帮贪官花花不义之财,和百姓伸手那就有违做人真义。
    不过太史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做什么,她不是万能女,会做和不会做的事情一样多,做生意就绝不是她所长。她也想不起来什么先进的现代技术,好拿到古代来赚钱的。
    太史阑现代那十几年,过于专一,对太多事情不感兴趣。她是广阔的,却也是狭隘的。
    太史阑叹了口气——算了,她这么忙,这些事还是先别想了,实在不行,入股容楚家产业好了,大不了六四分,她四容楚六。
    这方面脑子简单的太史阑觉得已经想好了,头一抬发现大家还在等着她呢,连忙筷子一敲,“吃!吃!”
    众人急忙开吃,却有人忽然道:“粗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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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09:06
     第六十二章 哪个是他?
     更新时间:2013-9-25 8:19:17 本章字数:12874

    除了太史阑,所有人唰一下扭过头去。
    说话的人,是邻桌的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身边也有几个同伴,同伴都颜容彪悍,身形粗壮,这书生却颀长清秀,文质彬彬,此时正一脸鄙薄,也不看邻桌的太史阑等人,对同伴道:“这世道越发奇怪了,体尊修养,统统难得见到,一介女子,手舞足蹈,举止粗俗,着实难看!”
    “喂你说谁!”脾气火爆的花寻欢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了。
    “喂你说谁!”景泰蓝抓着自己的小碟子跳上椅子了,被赵十三汗滴滴地赶紧抱下去……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从。”那书生还是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继续和同伴道,“一般的粗俗!”
    “放屁!”花寻欢爆粗,就要蹿过去打人。
    太史阑眉头一皱。
    本地不许动武,如今他们刚坐下就有人挑衅——巧合?有意?
    她伸手一按,花寻欢立即不再动作,那书生瞧着,嘴角冷冷一撇,正要再讥刺什么,太史阑忽然对苏亚道:“这世道越发奇怪,环境卫生,统统难得做到,好好的吃着饭,偏就有又酸又臭苍蝇,在旁边嗡嗡嗡地唱。”
    苏亚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太史阑难得肯开口损人,不能不捧场。
    其余人更是捧场十分,拍桌打凳哈哈大笑,那书生气得双眉上扬,不住催促身边同伴,“王兄!黄兄!这样粗俗女子有辱斯文,你们也看得下去?不妨教训教训她们!”
    倒是那几个一看就有武功的壮汉,为难地低声道:“郑公子,此地不可动武……”
    众人听着,原来这酸丁武功都不会,不过就是个迂腐夫子,见太史阑等人女扮男装,酒楼吃饭,看不顺眼而已。自己看不顺眼,又没本事教训,反倒挑衅别人,又试图拉同伴下水,十足十的无用且可恶书蠹一枚。众人都觉得不屑,干脆懒得理会。
    那书生煽动不成同伴,眼看这边人多势众,也不敢再挑衅,冷哼一声低头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大声吟哦,每食一菜并诵一名句,口水喷溅,花样繁多。
    酒楼其余吃客也露出厌恶之色,他的同伴更觉尴尬,不住低声劝阻,书生不以为然。太史阑等人瞧着这种人,反倒不想和他计较了——掉价。
    这酒楼也是客栈,前头酒店后头住宿,是本镇唯一待客场所,好在地方够大,大小院子好几个。太史阑吃完饭顺势便安排住宿,让花寻欢和于定去订房,两人按照太史阑要求,干脆包了一个独院。办完了回来和太史阑说,“只剩一个独院了,其余几个要么住了人要么已经被包,差点没得住。”
    “刚才那个酸丁也要包我们这个东跨院,”花寻欢嘎巴嘎巴捏着手指,笑嘻嘻地道,“我把他给扔过了墙。”
    众人都吓一跳——这不是动手了?
    “扔过墙而已,隔墙地上是草地。”花寻欢不以为然地笑,“哈,可惜你们没见着,那酸丁半空里叽哇乱叫手舞足蹈,好看!”
    “他那几个同伴没出手?”太史阑问。
    “没。”花寻欢道,“性子软得很,或者也是怕这里的规矩,听说这里不许动手规矩很严,而且在此寻求庇护的江湖人,对小镇的治安也有保护之责,一旦有人触犯戒条,那是人人喊打,其中还不乏高手,谁敢?”
    “那你记得不要惹事。”太史阑点头进院子,花寻欢在她身后大翻白眼。太史阑走了几步,忽然又问,“左右邻居都是谁?”
    “右边住的就是那个酸丁咯。和人拼的院子,一人一半,这半边他和他几个同伴住,另外半边也是一群行商,贩卖布匹经过此地的,这群人已经住了一两天,天天在这喝酒吃肉要歌姬,闹得欢。”
    “左边那个院子还空着,是有人提前来包的,听说今晚人会到。”于定接话。
    太史阑点点头,自去了上房。现在景泰蓝一般都和赵十三等护卫睡,苏亚和她一间房以照顾。苏亚给她端水洗漱,打开窗户倒水时听见隔壁院子果然响起丝竹歌舞之声,看来那群行商又开始夜生活了。
    苏亚听着烦,哗啦一声把盆里水泼了出去。
    “哎哟。”一声惊叫,随即有人大骂,“什么混账!泼老子一身!”
    太史阑坐在床上,隔窗望过去,好像是隔壁院子的商人出来到墙根下小便,正好被她的洗脚水泼了一身。
    那倒霉蛋一抬头看见苏亚,惊得大叫一声,“夜叉!”
    其实苏亚并不丑,五官甚至可以算上美,可惜此时角度不对,月光正照上她额头的疤。而且她出外行走,但凡改装,都把自己装得很丑。
    苏亚冷冷瞧了他一眼,寒气四射,那人被她眼神冻得一惊,随即怒道,“看什么看!泼洗脸水还有理了你?”
    “洗脚水。”苏亚道。
    “你……”那人怒极就要拔刀,忽然有人匆匆而来,一把拉了他便走,道,“和疯婆子计较什么?快,好戏开场了,再不来最美的那个你就轮不上了!”三下两下将人拽走了。
    苏亚没趣地回身,想打架打不起来也怪不爽的。
    那头歌舞之声随即大作,似乎有意和这边做对一样,欢呼笑闹,女子娇嗔之声越发响亮,吵得不堪。过了一会儿,先前被泼了一身的汉子,搂着个脂粉簌簌掉的女人,一摇三晃地到墙根前,踮脚对太史阑这边窗口大叫,“喂!丑女!快出来瞧瞧,娇媚动人,这才叫女人!”
    叫了三遍没人理,这些人哈哈大笑,那女子捂嘴笑得唧唧格格,脸上的粉掉得跟墙皮似的。
    忽然一条人影翻身上了屋顶,姿势漂亮潇洒,那些商人都傻愣愣抬头看。
    那跳上屋顶的人飞快地解裤子,哗啦啦对下面撒尿,大笑,“喂!蠢货!快点来瞧瞧,威武雄壮,这才叫男人!”
    哗啦啦如小雨倾,底下一堆人抱头四散,也没人管那女子,那女子躲避不及,脸上的粉都给冲没了,露一张四十往上皱纹隐隐的脸……
    火虎意气风发地从屋顶上下去,被兄弟们大赞,“果然威武雄壮!”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跟着自己兄弟们果然越来越猥琐。
    她也无心惹事,小小教训就行。过了一会龙朝回来,一脸疲惫,他今儿在集市上生意火爆,全镇的居民几乎都把自家的私藏刀剑捧了出来,龙朝这时候倒不像个海西傻子了,挨个挑剔,品头论足,不是说这个刃锋不亮就是说那个质地不坚,一个下午不过收了一把刀。
    不过收回来的这把刀倒当真是好刀,几乎可以吹毛断刃,龙朝本身对武器不感兴趣,太史阑随手就把刀给了火虎。
    在太史阑等人找到进门的路径之前,龙朝的生意还得慢慢做。当下各自睡觉。
    到快半夜的时候,所有人又被吵醒。
    右边院子的住客终于到了。
    一片人喊马嘶,似乎人数众多,店内小二扯嗓子大喊,“甲二房住客!甲三房住客!”
    这下谁也别想睡了,都纷纷开窗子瞧着,就见隔壁院子里灯火通明,一大队人正在拴马,还有一队人,将几个捆绑着的人推进院子来,重重推倒在地,粗声道:“好好看守着!”
    太史阑瞧着不对,吩咐了几句,苏亚和于定去打听了,过了一会回来道:“这是隔邻山头霸王寨的山匪们过路,擒的是自家的叛徒,说要带回去正法。”
    “谁知道是不是自家叛徒?”苏亚冷笑,“保不准绑的是临近城池的富户,要敲诈勒索也未可知。”
    这种可能性倒更大,因为但凡山贼处置外逃叛徒,都是当场杀死,很少有再费事带回山门开香堂处置的道理。
    “这事儿镇上不管?”太史阑问。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火虎道,“不随意插手他人内部事务就是一条。所以哪怕明知其中有猫腻,但没有明显证据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史阑远远瞧着,院子中几个人蜷缩着,看不清楚脸容,一个个头发蓬乱,身上衣服倒是华丽。1在院子中横行竖走的山匪们,也衣着锦绣,但脸上透着隐藏不住的戾气。
    那些人似乎感觉到隔壁院子楼上有人在看,都抬头看了一眼,火把光芒下一个个眼神凶狠,脸上泛着清幽幽的光。
    “大人……”于定低声请示她,“这些人瞧着不妥,怕是不安分。您看今晚要不要加派人手巡夜……”
    太史阑似乎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将窗户一关。
    “全部睡觉!”
    ……
    院子里很快安静了。
    太史阑下令全部睡觉,众人只好睡觉,不过老成持重的火虎于定等人都不放心,还是安排自己守夜,花寻欢也自告奋勇要守上半夜,最近她守夜都很积极,轮上于定守夜她更加积极。
    太史阑却当真睡了。
    不仅睡,还脱得干净,只穿了内衣睡。她一向不喜欢穿太多衣服睡觉,但经常被逼得不得不衣冠整齐睡觉。
    不过今晚她倒脱得爽快,令苏亚十分惊讶。
    太史阑也没解释,倒头躺下,却又没睡着,翻来覆去半天,还是坐了起来,点起了灯。
    苏亚也坐起身,看见太史阑就着灯光在瞧自己的腿。
    苏亚有点惊讶。
    太史阑上次的烧伤,因为用药好,好得很快。容楚和极东官府也请了最好的专治烧伤的大夫来给她处理伤口,可以说伤口恢复得也极好,不过还是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白色疤痕。大夫说假以时日疤痕会渐渐消去,但也有可能不会完全消失。
    太史阑对此从来没有任何表示,苏亚,以及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意。
    然而她半夜挑灯,看伤口。
    苏亚震动地看着她,觉得太史阑真的变了。
    但她随即微笑,为这样的变化而感到柔软欣喜。
    太史阑看看伤疤,涂了点药,脸上淡淡的,还是没太多表情。涂完药她也没再睡,盘腿坐在床上,忽然道:“苏亚,你说,容楚真的回京了吗?”
    苏亚一怔——难道不是吗?
    太史阑嘴角一扯——你没看到他和我告别的时候,笑得多假吗?
    当然她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如果他真的要和我告别,好一阵子见不着,他会舍得不占点便宜?
    苏亚撇撇嘴——你和他告别的时候,笑得比他还假。
    “我感觉他并没有回京。”太史阑道,“有些消息,我能得到,他自然也能得到。有些事我会做,他自然也会做。”
    苏亚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谁,武林大会,国公也会来?”
    “他的身份,不太好直接出面,会给李扶舟带来麻烦。”太史阑道,“但我总觉得他不会完全不管。”
    “那么……”
    “那么……”太史阑盘起双脚,看看左边院子,再看看右边院子,忽然笑了笑。
    “酸腐书生、怕事同伴、放浪行商、过路山匪、被绑富商……这几群先后来到无名镇的人里面……”她悠悠道,“你猜,哪个是他呢?”
    ==
    太史阑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
    她推开窗,隔着镂空的花墙瞧隔壁,酸书生已经起来了,屁股对着她,向着朝阳在作诗,她听了半天,隐约有什么“……一轮红日出墙来……浑圆如饼真诱人”之类的名句。
    书生的几个同伴,看起来不像他的保镖,倒像半路结识的朋友,就是不明白像酸夫子这样的人,是怎么瞧得上这几个满身武夫气息的家伙的,大概也是知道行路难,有意依附,算是找几个免费保镖。
    他那几个同伴,也没有脱光膀子练武,绕着院子散步,离书生远远的,看样子也受不了那冲天酸气。
    另一边彻夜作乐的行商那里,冷冷清清的,好像都在睡觉,也是,这些人玩了半夜,早上正好补眠,实实在在的晨昏颠倒奢靡生活。
    右边院子的山匪,倒是已经起了,在边上关押“叛徒”的小房内,传来皮鞭的抽打声,却没人惨叫,想必嘴巴已经被塞住。
    太史阑左右都瞧了瞧,坐下来涂药并思量。
    这些人大多或放浪或粗俗,容貌不佳,如果容楚真的在其中一个队伍里,以他的德行,肯定不愿扮丑,那么就是那个长得最好的书生?
    可太史阑真的不愿承认容楚扮酸丁也那么牛——那深入骨髓的风骚啊!何弃疗!
    或者是那群放浪的行商,可是这么放浪,他就不怕她将来秋后算账?
    再不然是那些押人的山匪?但是方向不对。
    太史阑想了一会也没再想,反正只要他真的在其中,之后总会露出各种痕迹来的。
    龙朝又出去买刀剑了,回来的时候又搜罗了一柄好剑,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多给了这家卖主十两银子,他告诉我一个消息。”龙朝道,“他家里有两个寄住的客人,是一对夫妻,神色惊慌,我看见了便问怎么回事,这家人说,这对夫妻刚从里头出来,说里头太乱,这个做妻子的刚刚怀孕,为免遭受池鱼之灾,干脆向本门长辈请示,说要出来请求援兵,提前出来了。嗯,里头,你知道的,就是指武林十年大会所在地。”
    “好。”太史阑一合掌,“那对夫妻情况都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是武林中一个不太有名的小门派子弟,叫袖剑宗,隶属于松风山庄名下,松风山庄此次大会中处于不利情势,其下依附的这些小势力也心中惶恐,都在找机会脱离。这对夫妻说起来是去搬救兵,其实也就是宗门里找理由让他们走,好尽量保存实力。”
    “看样子形势很可怕啊。”花寻欢道,“一个门派需要将年轻子弟想办法送出去保存实力,岂不是说明这个门派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十年大比到底是在比实力,还是大屠杀?”
    太史阑抿着唇,问,“那么内里情势到底如何?”
    “对方现在哪里肯说那么多。武林大会本就属于江湖机密,这些人只想保命,不会给自己惹事。”龙朝摇摇头。
    “不肯说就逼着说咯。”太史阑挥挥手,“该怎么做,自己知道吧?给你们一个时辰,我要看到结果。”
    然后她就去看书练功。容楚终于说她可以练习内功了,并给了她一门不需要太过于固基的内功心法,不过容楚也说了,她年纪太大,骨骼已成,练武太迟,想要在此一道有惊人建树很难了,这是不可违抗的武学规律。目前世上只有大燕尧国天语族的天语术,可以让有缘人后天练成不错的武功,但那是人家秘术,只口耳相传,想得到并不容易。
    太史阑也无所谓,她有异能,有铁臂铁腿,日后还会得到筋骨淘洗的机会,也有天生的迅捷反应和野兽般的直觉,她的综合实力,并不逊于一般高手,何况在很多场合中,武力并不是唯一取胜因素,头脑才是最重要的。
    在南齐历史上,有过丝毫武功也不会的儒将军,有过瘫痪不能直立的大帅,为将者,能保护自己就行。运筹帷幄,胜于匹马杀敌。
    她练功时,听见那边酸书生大声招呼同伴,“陈兄,咱们一起去拜访王老先生去!”
    又听见那边彻夜作乐的行商终于起床,在院子里打着呵欠,大声商量着等下要去哪玩。
    山匪那边还是那样,似乎在审讯叛徒。
    太史阑想着,等下自己离开,这三拨人,到底会是哪队也跟着走呢?
    大半个时辰后,龙朝等人回来了。
    他们回来时还拥着两个戴斗篷的人,一直进到屋子里,才解开两人的斗篷。
    是一对年轻男女,女子脸色苍白,眼神惊恐,男子也白着脸,却还保持着镇定,嘶声问:“你们……什么人?为何掳我夫妻来此!”
    太史阑示意让那女子坐下,却没理那男子,上下看了看这对夫妻,忽然对杨成和史小翠道:“身形年纪,和你们倒也差不多。”
    杨成咧嘴笑了笑,史小翠撇撇嘴。
    “我要进武林大会。”太史阑开门见山,“借你夫妻一用。”
    那两人露出惊恐之色,显然误会了什么,太史阑摆摆手,“这位夫人请留在镇上,我会着人保护好你。烦请这位少侠陪我们走一趟,就说我们是你们请来的外援便好。”
    那男子顿时明白了太史阑的打算,试探地道:“你是要以我夫人为质,逼我带你们再回去武林大会?”
    “是请。”太史阑淡淡道,“当然如果有人不识抬举,我也只好逼。”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男子苦笑,“里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我们好容易逃出来,你还要进去,这不是送死吗?”
    “里头怎样一个糟糕法?”
    男子眼底浮现惊恐之色,“疯了……他们都疯了……”
    “四大世家,和武帝世家开战了?”
    男子皱起眉,似乎很难描述,半晌道,“看样子我不带这一趟路是不行了,你去自己看就知道了。我就一个要求,不能为难我妻子。”
    “可以。”
    “如果我回不来,也请放了我妻子。”
    “自然。”太史阑欣赏有情有义的男人,点点头。
    她话不多,但神态沉稳,自然给人可信感。男子凝视她半晌,似乎也放了心,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不过我夫妻一起出去时,是经过守门护卫验看的,如今我一人回去,怕是通不过……”男子忽然皱起眉。
    “会有人做你妻子的。”太史阑瞟一眼史小翠。
    杨成立即不满大叫,“不行!不借!”被雷元一把拖了出去。
    史小翠有点不安地瞧着他背影,太史阑淡淡道:“别让男人认为你已经注定是他的人,十拿九稳了。那样他们多半不懂得珍惜,要给他们危机感。”
    史小翠若有所悟,红着脸点点头。
    隔墙窗下,酸书生忽然踱方步而过,对这边探头探脑。
    太史阑啪一下关了窗。
    ……
    有了进门的法子,自然事不宜迟,太史阑决定当晚就走。让火虎好好帮史小翠易容,改装成那怀孕女子的模样,和那男子扮演夫妻,带众人进入大会之地。
    她让景泰蓝留下,呆在小镇等她回来,武林大会不比天授大比,危险性无法估量。景泰蓝死活不肯。他也知道,如今在一起的日子,相处一日少一日,等麻麻从武林大会中回来,也许马上就要分别,怎么肯乖乖在镇中等候。
    太史阑知道这家伙只是在她面前乖,护卫们根本压不住他,这要真强硬留下他,转身他自己溜出去就麻烦大了,只好把这个小跟屁虫继续带着。
    这样要带的人就很多,她自己身边留的都是精英,花寻欢杨成史小翠苏亚火虎龙朝于定雷元,以及几个路途熟悉各有所长的护卫,再加上赵十三景泰蓝以及三公拨给景泰蓝的护卫又有一二十人。三十人左右的队伍,算是个小门派了。
    “你们算我什么外援呢?”那个袖剑宗,名叫俞辰的男子为难地问,“我总得和守门的人说清楚你们的身份啊。”
    “苍阑帮。”太史阑道。
    “那个……出身何地?”
    “西凌。”
    “来历?”
    “新创门派,未来的天下第一帮。”
    “……”
    苍阑帮的新任帮主,换了一身紧身黑衣,趁夜结清了房钱,悄悄出了门。
    俞辰带着他们一路疾行,到了镇东头一座大宅院前停下,仔细一看是座香火清淡的庙。
    庙门关着,俞辰上前扣门环,三轻两重,铁器敲击门板的声音袅袅传出很远。
    过了一会,一个庙祝出来开门,苍黑的脸上花白的胡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用灯照了照众人,皱眉道:“这是干什么?”
    “大师。”俞辰上前施礼,“您还记得我吗?昨天我和内子出来的。今天我们寻到了朋友,想再回去接应一下师门长辈们。”
    “你两个倒好本事。”庙祝冷冷道,“这一天功夫,竟然找到这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们出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俞辰脸红了红,低头道,“这是苍阑帮的诸位好友,曾经得过本门相助,这次大会本想参加,但本门师长表示此行凶险,不愿他们插手。诸位苍阑帮兄弟姐妹却古道热肠,盘桓在无名镇附近等待。如今听说里头形势,一定要求进入接应,晚辈……也不好拒绝。”
    众人立即配合露出慷慨义士神情。
    “不过送死罢了。”庙祝冷笑。
    今夜无月,他的黑脸幽黯无光似生铁。
    “大师,我知道我们力量微博,实在不敢掺和武林大事。俞辰此去,只想接应本门师长安全出来。我……我实在不忍本门数十年辛苦基业,都毁在这一战中啊……”
    庙祝似有动容,半晌挥挥手,“进来吧。”
    俞辰舒了一口长气。伸手去扶史小翠,“娘子,小心些。”
    史小翠娇娇地靠在他臂弯,身后杨成眼睛冒火,史小翠又从袖子底下伸手悄悄搔他掌心,杨成立马又软了下来……
    那庙祝忽然回头,疑惑地道:“听说你娘子身怀有孕,怎么还让她再回来。留在镇上等不好?”
    众人心中一跳,觉得这诚然是个漏洞。俞辰苦笑道:“实不相瞒,大师,这镇上最近也不安静,我发现有我们的仇家托庇于此……”
    庙祝这才点点头,却道:“也不必太担心,终究我们在。”
    太史阑听他口气挺大,充满高贵冷艳感,悄悄拉拉俞辰衣袖,退后两步问他,“这是什么人?哪方势力?”
    “据说哪方势力都不是,不然怎么能容我带人进去帮忙?”俞辰用气音悄悄告诉她,“最先的那位武林高人的后人。”
    太史阑点点头,观察了一下那庙祝的步子,看起来倒也是个高人,不过依她的武学水平,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众人跟随着进入后堂,后堂却很宽阔,里头还有几辆马车。那庙祝数了数人数,道:“太多了,还得安排后面的船……”随即摇摇头,“先上车吧。七人一辆车。你们稍微等一下,今晚后头还有安排。”
    众人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依言上车,人一批批的上了马车,就露出了原本被挡在正中的景泰蓝,那庙祝眼睛一睁,诧然道:“居然有孩子!”
    戴了面具,穿着一身颜色诡异的花花绿绿袍子的景泰蓝一回头,嗡声嗡气地道:“谁说我是孩子!”
    暗淡灯火下转过来的是一张微有皱纹的成人的脸,发出的声音也是成人的。
    庙祝一怔,随即明白这不过是个成年侏儒,冷哼一声道:“对不住,看错了。”转过身去。
    景泰蓝咧开嘴,自己爬上了车。他身边一个护卫一步不离。
    太史阑淡定地抱胸看着,对此她早有安排,给景泰蓝弄了个诡异的造型,又安排了一个会腹语的护卫,需要说话时,都是那个护卫说,景泰蓝只要对口型就好,小子对此游戏十分感兴趣并合作。
    太史阑警告过他了,如果表现出孩童的幼稚,并且发出孩童的声音,立刻打发他回家。
    众人坐了五辆车,其中太史阑那辆车没坐满,只坐了她和苏亚花寻欢以及火虎,其余人自然不会来挤。
    他们一坐上车,两边回廊就冒出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坐上车夫的位置。众人只看见那些黑影戴着宽大的毡帽,穿着灰色的僧衣。
    不过庙祝并没有示意赶车,因为此时外头的门环敲击声又响起来了。
    “今晚事情真多……”庙祝咕哝着到前头去了,过了一会领进几个人来,远远的还听见庙祝问,“你们确定真的要去?这个时候曲水王老先生未必有空见人。”
    “家父嘱托,不敢违背。”他身后一人道,“何况这也是两老当年定下的二十年再会誓言,怎可背誓?”
    “你既有王老亲笔书信,自然要容你进去。不过你一介书生,此时进入实在危险。提醒你一句,不可多言,不可多顾,不可插手任何事。想来你不是武林中人,只要你不多管闲事,王老也可保你之命。”
    “晚生不过是去探望长辈,大师何必说得如此惊心。”那人不以为然打哈哈。
    花寻欢听着,已经竖起了眉毛,“啊?啥?那个酸丁!那个酸丁他去干嘛?找死啊?”
    太史阑却忽然笑了笑。
    “原来……”她悠悠道。
    苏亚也笑了笑,觉得主子今晚终于可以确定了。不过看主子的模样,似乎不打算揭穿的样子?
    “你们三人上那辆车。”庙祝在分配,“另外两人再等等。”
    车帘子晃动,太史阑这辆还有空座位的车,有人爬上来。花寻欢柳眉倒竖,大脚准备伺候,被苏亚给拉住,手指竖在唇上,“嘘”了一声。
    花寻欢莫名其妙坐那瞧着。
    帘子一掀,那个酸丁先爬了上来。马车是对面而坐的两排座位,太史阑坐在左侧最外。那酸丁一抬头就看见她,愣了愣,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太史阑和苏亚都有趣地瞧着他。
    “怎么是这个……”酸丁似乎又想骂,看看瞪圆眼睛的花寻欢和火虎,还是把话憋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右侧最外面的位置。
    苏亚皱起眉——咦,瞧着不像啊。
    连太史阑都挑了挑眉毛——好,演得真好,真像。
    有种你一直演到武林大会结束。
    酸丁的两个五大三粗的同伴也上车来,看见太史阑等人也都一怔,其中一个灵活些,立即坐到了酸丁身边。
    现在右边没位置了,只有左边太史阑身边还可以坐人。最后那个壮汉犹豫半晌,又扭捏半晌,终于还是在太史阑身边坐了。
    他虽然坐了,只是似乎对太史阑很有顾忌,很不情愿,总在试图往外挪,可是马车窄小,七个人挤得满满的,越往外挪,越向里靠,他便更不自在,一张黄黑的脸都开始发红。
    太史阑是男装,却还是女子的脸,梳着高马尾,也没紧紧束胸——她不想得乳腺癌。
    极东黑吉这几个边远省份,民风彪悍粗犷,少女男装在外走镖行商的很多,这身份反而自然。
    太史阑从来不赞同女子强硬地装男人,武侠小说里女扮男装一个都认不出来那是胡扯,女人扮男人,除非完全长得中性声音也粗,否则很容易瞧得出。反而落了痕迹。
    她穿利落男装,反而比拖拖拉拉的裙子更能凸显她利落健美的身材,此刻那汉子坐在她身侧,不停地冒汗,不停地冒汗……
    里头苏亚开始扶额。
    怎么越瞧越不像了……
    忽然一声响,马车开始移动,太史阑并没有听见马车夫吆喝的声音,从车缝里看去,只看见马车夫扬起的手臂,臂上金黄的长毛。
    金黄的长毛?
    人有那样的毛?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车夫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一直没回头。不过赶车的技巧很娴熟,一路沿着一条荒凉的道辘辘前行,太史阑看见路边经过一些田地,一处荒野,还有一些乱坟堆。
    路越走越崎岖,马车晃动得厉害,很多时候人一起向左仰,再一起向右倒,太史阑也不可避免晃来晃去,和身边的人撞来撞去。她的腿不时撞到身边壮汉的腿,膝盖撞到对面酸丁和另一个壮汉。大家慢慢额头都起了汗。
    尤其她身边的壮汉,因为马车倾斜下行,他的身子不可避免地压上太史阑,他死死抓住车边,试图稳住身形,却无法抵挡惯性和地心引力,不住倾斜下移,太史阑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耳侧,而他的大腿也紧紧贴靠着自己的大腿,感觉得到肌肤滚热。鼻中满满男子气息。
    她也只好尽量往苏亚身上倒,一边庆幸虽然靠得紧,好在那男人身上味道不难闻,还是很清爽的,有点像现代常用的肥皂味道。
    不过也绝不是芝兰青桂香气。
    太史阑到此刻也有点不确定了,本来三个可疑队伍,只要跟上来和她同路的,就应该是容楚那一批,可是如今看这几个人,真是觉得谁都不像。
    最可疑的那个酸丁,对她的憎恶由内散发,拼命收紧膝盖,不想和她碰上。
    酸丁旁边那个壮汉,脸上是一种“这群人很危险尽量别靠近”的表情,坐得远远的。
    自己身边这个……紧张,太紧张了,这么撞来撞去,便宜是占足了,可汗都出来了。
    真的很难想象容楚会这样子,他占起便宜来不知多得意。
    太史阑想得头痛,不禁生怒——搞毛?爱跟不跟,凭啥费力气猜来猜去?有种你一直装!
    她往苏亚身上一靠,干脆睡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马车忽然停了,她一抬头,看见一片曲曲折折的水域。
    有一批小船,正向岸边缓缓划来。船夫弓腰曲背,姿态看起来有点诡异。
    众人都下了车,酸丁和他的同伴,跳下车的速度无比迅捷。尤其太史阑身边那个,车还没停稳就蹦了下去。
    太史阑哼了一声,爬下车,看见那几个车夫也下了车,顺着河滩摇摇晃晃向前走,走到停泊的船那里。
    几个船夫摇摇晃晃站起来,车夫船夫,都伸出爪子,欢呼般地互相一拍。
    爪子。
    确实是爪子。
    众人看得清楚,金黄的长毛,长长的指节,微微弯曲的指甲。还有迎面的船夫,大脑门凸嘴巴。
    竟然是一群巨大的猴子!
    赶车的,撑船的,都是猴子!
    难怪一言不发。
    这是谁的御兽之术?将这群猴子训练得和人几乎没什么不同,它们在为彼此顺利到达欢呼击掌之后,船夫猴子转身从船舱里拿出一些果子,抛给车夫,车夫们吱吱哇哇欢喜一阵,捧着果子一边吃一边回到车上,伸爪子对众人连挥,让他们走开,又指那船,示意上船。
    众人看住几只耀武扬威指挥的猴子,都觉无语,不过也深深佩服这负责传送人员者的心思——用动物来运送,真是永远不怕泄密和出现各种事故,再稳妥不过。
    车夫猴子们赶着车走了,众人便准备上船,那酸丁书生第一个跑过去,看样子想要先抢占一条船,以免再和太史阑同船。
    不过那船夫猴子却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抵在了酸丁的脸上,严厉地拒绝了他。
    众人愕然,那猴子比划一阵,指指来路。众人渐渐明白它的意思——还有人,等着一起。
    还有人?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0:20
     第六十三章 水中热吻
     更新时间:2013-9-26 8:27:54 本章字数:12151

    太史阑好奇地看着那些猴子,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得到还有人的消息的,这一路上必然还有其余通讯方式。1
    众人只好再等,此时已经是深夜,好在不多时,前方来路上又出现一批马车的影子,赶车的还是猴子,老远长毛飞扬。
    两辆车子在河滩边停稳,下来十来个人。
    苏亚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连太史阑都眉毛高挑,眼神惊异。
    竟然是那批彻夜寻欢的行商!
    真是怎么想都想不到,这是哪跟哪?难道这些混账也能去武林大会?
    不过这些行商,此时再没有先前的浮华放浪之气,神色谨慎,表情自如,先看看四周景色,看见太史阑等人,有点惊讶地一笑。
    当先一人便过来攀谈,赫然是那晚搂了女人炫耀的家伙,此刻他也不轻佻了,也不色迷迷了,正色对太史阑抱拳,笑道:“没想到姑娘你也是去曲水的,之前实在是冒犯了。”
    太史阑回个礼,眯着眼睛道:“故布疑阵?”
    “是极!”那人大笑,“我等不是行商,是本地一家镖局。受命护送一支重镖到此地。为求路途方便,特意做了改装。无奈之下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包涵。”
    火虎等人点点头,这些老江湖汉子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明显这个镖局是受了武林大会中某位大佬所托,给人家送一样重要东西,因为情况恶劣,宵小太多,这些人不敢堂堂正正走镖,干脆装成普通行商混淆视听。半夜寻欢只是因为不敢睡觉,要防着有人趁夜下手。挑衅太史阑不过是想试探她的来历。这镖局算是有勇有谋的类型了,此刻人家谨慎,话还是只说一半,不过众人也都懂了。
    太史阑这下又摸下巴了——啊,这群人也来了!
    再看看这领头的人,笑容爽朗,表情自然,眼神里坦坦荡荡……呃,摸不准。
    看看他身后一群人吧,也都差不多,看她和看苏亚表情没啥区别。
    太史阑觉得自己一向清醒的脑袋,难得糊涂了……
    “上船吧。”那镖头看看天色,“不早了。”
    众人再上船,这回是镖师和太史阑等人同船,酸丁在她隔壁船上,一脸庆幸的样子。
    夜晚水域茫茫,闪着幽幽的青光。猿猴船夫们力气极大,将船桨拨得出神入化,水波晶光溅起,船似数枚碧叶,穿江面而过。
    这条河看似不大不宽,其实水域流长,曲折拐弯。几乎行不了多久直线,便是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拐弯,水势起伏,礁石遍布,水流湍急,地形竟然是相当的险峻。
    猿猴船夫却好像走过这路无数次,把小船操纵得驾轻就熟。太史阑水性一般,眼看猴子们给力,才稍稍放下心。
    她想起当初那句“山高水长,曲水十八”,原来指的是这里。不过地图上却没有此处的标识,她印象中这里的地理位置,只粗粗地标了一个“曲台山脉”。
    船头宽敞,倒不必像先前马车上挤坐,她和那镖师还隔着一人距离,那人位置在她上风,一股淡淡的木叶气息传来,也是清爽好闻但不熟悉的味道。
    那镖师忽然叹了口气,问苏亚,“你等水性如何。”
    “啊啊?”苏亚还没回答,花寻欢已经直着眼睛道,“我是旱鸭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那镖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也未必……看运气吧。”
    花寻欢急了,蹿过来抓住他胸口衣服,“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啊!”
    “寻欢!”太史阑叱喝。
    行走江湖,随随便便出手会引人误会的。
    那人却是好脾气,笑笑,随意拂开花寻欢的手,道:“姑娘莫急,我也是猜测而已。你看这些船夫都是猴子。”
    “是啊,挺好的,操船也好。就是没人唱山歌。”花寻欢脸上写满对山歌的向往。
    “是很好。”镖师苦笑了一下,“不过猴子毕竟是猴子,这些猴子虽然训练得很好,但我听说野性并未全去,而且这边曲水之上群山间的猴子,比别处猴子聪明,也比别处猴子更通人性,所以它们有时候……会怠工的。”
    “啊?怠工?”
    “嗯……这种猴子不分季节,随时觅偶,需要的时候游走山崖,雌猴发出叫声,雄猴随声而去……咳咳。”镖师有点尴尬地咳了咳,对面几个女人,除了花寻欢眼睛一眨不眨,太史阑毫无表情之外,苏亚和史小翠都低下头去。
    “然后呢?”花寻欢这个不要脸的还在兴致勃勃问。
    镖师尴尬地抹一把汗,道:“这个……如果遇上它们正在驾船,它们是不管的。据说以前就有一起这样的事情,雌猴召唤,雄猴弃船而去,好在船上人水性精熟,也有人懂得驾船,才没出事……”
    “这是偶然事件。”太史阑道,“咱们不至于运气这么糟糕。”
    “如果走另一条路就完全安全。”那镖师遗憾地道,“可惜我们都没资格。”
    “另一条路?”
    “这条路是给第一次进入曲水,以及没有武林大会直接邀请函的人走的。还有一条路才是各参加门派和门下子弟们走的,比这个方便。”
    太史阑想着这才对,否则她无法想象李扶舟身着尊贵的大氅,坐在一群猴子中间……
    她就着昏暗的光,打量着这个镖师。见识广博,言谈爽利,为人大度可亲,着实是个不错的人,而且第一面能装成那样,也是个有城府的人物……可是无论怎么优秀,和容楚都不搭边。
    再看看其余人,面目模糊,在群山的阴影里默不作声。
    她看谁都像,又看谁都不像,这么看来看去,自己都觉得诡异。
    诡异完了又觉得恼恨——可恶的容楚!当真我就认不出你?走着瞧!
    此时船行正到河流正中,曲水十八刚过第九,上下水流微有落差,隐约白色水波间见深黑色的礁石,形成一个个漩涡,是整个河道最危险的地段。
    猴子轻快地撑船过去,四面并没什么动静,那镖师舒一口气,喃喃道:“过了这片猴子出没最多的山崖就好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上头山崖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众人霍然抬头,就看见山崖上某个洞里,一只猴子蹿了出来,一边逃一边嘶叫,它身后还有一只体型壮大的猴子,在紧紧追着。
    前面那只猴子身形娇小,不断发出凄厉的嘶叫,听起来像是召唤。
    太史阑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正要站起身,忽然她身边风声一响,一个影子从她身边蹿过,留下微微臊臭的气息,随即那影子跳上船头,双爪在船头上用力一蹬,唰一下纵身而起,一蹿便上了对面山崖,眼看着手脚并用,哧溜溜沿着山崖上了几丈,去追那母猴子去了。
    不过船上的人已经顾不得去追寻这个不负责任的船夫了。
    因为船要翻了!
    此时船正行到最危险处,有一个向下的坡度,四面还有礁石,这只体型不小的猴子蹿出去时还重重一蹬船板,船被蹬得打了一个转,船上所有人未及动作,就被转得晕头转向。
    太史阑伸手想去抓不会水的花寻欢,却抓到另一只手,似乎是个男人的,此时也搞不清是谁。
    船转出一百八十度,彻底横了过来,随即一声巨响,撞在旁边一块黑色礁石上。
    又是咔嚓一声,众人眼看着一块船底没了。
    “啊呀!”花寻欢跳上船帮,尖叫,“船沉啦!进水拉!救命啊!”
    “别叫了抓住我!”火虎在喊,另一条船上于定在掠过来。
    “保护主子保护主子!”更多人在乱七八糟喊,还夹杂着景泰蓝终于忍不住的尖叫。
    太史阑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大氅,随后就落入了水里,她一边肚子里大骂今年必定是有水厄,怎么动不动就落水,一边试图抱紧一块船板。
    她倒没什么太担心,她这船落在最后,但前面一艘上也坐了她的人,自然会有人来救她。
    不过水流真的很急,她刚刚抱住一块碎裂的船板,忽然手中一空,大氅被水流卷走了。
    太史阑下意识伸手去捞,结果手一松,哗啦上头一道水柱压过来,迎面对她一冲,瞬间把她压到水底。
    太史阑呼吸窒住,眼睛剧痛,冰冷的水灌进全身,浑身都似发僵,可她还在努力伸手,一边捞木板一边游泳一边试图找到那个大氅。
    她挣扎了一会儿,努力睁开眼睛,然后……
    然后她看见白茫茫的水底,竟然窜来窜去很多人影,而前方不远,大氅在水里翻飞。
    她心中一喜,急忙伸手去够,忽然大氅如云一卷,离开了她的指尖,随即一条人影游鱼般掠过,手里抓着那大氅,毫不客气地把那宝贝给卷走了。
    那身影……
    太史阑正目瞪口呆,忽然又觉得脚下碰到实地——咦,这么快到水底了?感觉很浅啊。
    她勉强低头,就看见托住自己脚的竟然是一双手,一个脑袋顶着她向上升,可是却看不出是谁。
    她心中刚刚一松,忽然又感觉到身后水波游动,似乎有人接近,她刚要转身,忽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搂住。
    她一惊,下意识要给一个肘拳,但此时在水底已经有一会,氧气不够,她已经没了力气,必须立即上浮呼吸新鲜空气。
    身后那人却不给她上浮,抱紧了她的腰,太史阑又急又怒,脑袋狠狠向后一仰想要砸他额头,可是在水中哪里能发挥什么速度和力量,她脑袋一仰,身后的人一让,随即那身影游鱼般一转,转到她侧边,忽然一低头,吻住了她。
    太史阑下意识张嘴要叱喝,那人的舌头已经毫不客气钻进来。
    滑溜溜的是水,也是他的舌,灵巧轻便又霸气掠夺,是占有她这片海的霸主,在自己的水域里品尝战利品。品尝这水波里甜美的胜利果实。
    他的动作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得意几分宠爱,用舌尖细细扫着她洁白的齿缝,偶尔逗弄她温软的舌,轻点、慢捻、吸吮、挑逗,每个动作都慢条斯理,每个动作都享尽春色。这曲水十八的河底,幽蓝色的水晶宫内,天地静谧,水波如罩,是人间此刻最纯粹的去处。他因此能更细致地感觉到她的柔软如水的柔软,她的洁净如水的洁净,她的无所不在如水的无处不在,靠近、摩擦、包容、怀纳。所有的感受细密而又喷薄,是一簇激越的水,在怀中也在血液里,在肌肤相接处也在口舌纠缠中。
    乌发慢慢散了开来,延展一片如黑色海藻,彼此之间一串晶莹水泡咕嘟嘟上浮,两人的肌肤都越发细腻水润,碧清的天地里一对玉人。
    太史阑想拒绝,她不要莫名其妙的被偷香,这要不是他怎么办?在水底感觉如此模糊,又是一种似是而非。然而她此刻气息不继,靠他不断渡气,不得不张开口,任他予取予求。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软了,软成了水分子,散在了湖海间,灵魂震颤而分裂,化为齑粉。
    等她好容易顺过气来,脑袋清醒了点,想要睁开眼睛,眼睛却被那混账用手给盖住。
    太史阑蓦然一脚,狠狠蹬在了他腿上。
    她是铁腿,这一脚力道自然不小,他又正在沉醉,顿时被她恶狠狠蹬开。
    “哗啦”一声,太史阑破水而出。
    她披头散发,水淋淋地大喝。
    “尼玛,混账!等我找出你来,揍死你!”
    ==
    水上的人原本忙忙碌碌,驱船的驱船,救人的救人,忽然看见一个人破水而出,晶光四溅,正惊叹这冲出来的姿势好帅,好强大的水性,随即便听见这么一句杀气腾腾又莫名其妙的话,顿时傻了。
    再一看,这水神一样蹿出来的家伙是太史阑嘛,全身水流如披风,倒是威猛霸气,就是脸上的表情和颜色看起来有点不搭调。
    此时晨曦方露,一线日光穿透云层,正射在这一截河面上,将太史阑周身的水流勾勒渲染如淡金色披风,云烟般在周身飞腾。
    那一片亮眼的淡金色之中,她的脸颊却是微红的,沾染了水珠便晶红发亮,眼睛也是亮的,沾了水汽的雾蒙蒙的睫毛也没能遮掩这般的亮,三分杀气三分恼怒三分羞意,看起来婉转流波,灵动无限。
    众人都呆一呆,没见过这样的太史阑,也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忽然都觉得眼前的人美得出奇,人间天上无与伦比,尤其那双眼睛,那样在河面上一掠,整个天地都似乎只剩下她眼波,连那般华丽的日光彩霞都瞬间退避。
    这感觉只是一霎,随即太史阑爬上一艘赶来援救的船,众人再看看她利落的动作,爬上船时和男人一样把袍子一甩,忽然都觉得自己刚才眼睛有病。
    不过人群里还是有个人眼睛一亮,露出狐狸般的眼神,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她还是练了?这是……练成了?”
    太史阑坐上船,脸上表情慢慢恢复,众人此时也都援救完毕回来,好奇地瞧瞧她,觉得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
    刚才众人下水救她,却没找到她,眼睛一眨她自己冲上来了,不过冲上来那姿势,不像游出来的,倒像有人在水底把她顶上来的。
    “大人。”苏亚问她,“刚才是谁救你的?”
    “我也想知道。”太史阑眼睛在人群中搜寻,刚才救她的人不止一个,而且可以确定不是她的护卫,这年头真是奇怪了,个个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此时每条船上都乱糟糟的,忙着安置先前落水的人,下水救人的人也一批批地爬上来,大家都湿淋淋的,神色惊惶未去,大声谈刚才那猴子的不靠谱,个个神情自然,实在看不出那水下耍她的家伙是谁。
    原本以为一落水,某人就要现形,谁知道人家如果真心不想给她知道,她还就真不知道。
    太史阑略有挫败感,随即振作起精神——走着瞧!穿上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小样!
    “大人,你的大氅呢?”苏亚想找东西给她御寒,才发现大氅不见了。
    太史阑哼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回答说大氅给某个醋坛子抢走了。
    他是不是想抢很久了?
    他是不是对她瞒着他去帮李扶舟很有意见,所以要给她个教训?
    “大概顺水流走了吧。”她叹息一声。
    “还好大人你贴身有那小裘,那也是水火不伤的,里头应该没湿。”
    太史阑又哼了一声。
    苏亚有点奇怪地瞧着她,不明白一向冷静的太史阑怎么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小船继续前行,这回没再惹事,猴子们也知道同伴不靠谱,后来撑船便很卖力,又过了九曲,便看见陆地。
    不过陆地上不是想象中人流来往,雄伟壮阔的武林大会场地,还是河滩和山。太史阑皱眉——难道还要赶路?
    武林大会的地点选得可真隐秘,路程也许不算远,却周周折折,走一段陆路,再走一段水路,保不准还要走一段陆路。
    他们上了岸,猴子们撑着船向一个山坳里去了,太史阑正在找接应的人,忽然身后有骚动,她回身一瞧,一批人从后头山坳里转出来了。
    太史阑愣住了。
    赫然是那批押解叛徒的山匪!
    他们也来了?
    山匪还是押解着叛徒,直直向他们走来,领头一个黑脸汉子,把三拨人都打量了一下,呸地吐了口唾沫,大声笑道:“哈,就看着你们不是好东西,原来也是来武林大会的!怎么一个个落汤鸡似的?游过来的?哈哈。”
    后头山匪们都大笑,神色轻狂。
    那酸丁怒道:“晚生身上可没湿!”又嫌弃地对湿了的花寻欢道:“你站我远点!”
    “好!”花寻欢点头,一把搂过他,用力贴了贴,然后才站开。
    “湿了没?”她大笑。
    “荒唐!有辱斯文!放浪无耻!”酸丁被她惊得双脚一蹦,湿淋淋地逃开……
    那镖师一看这群山匪,便神色警惕,带着自己的人站到一边。山匪们倒也不想惹事,冷笑一声走开,前头果然又有猴子赶的马车过来。
    太史阑心中疑惑,不明白这些山匪怎么能进来,而且好像是从安全通道直接进来的,还是武林大会的熟客?
    她命龙朝去探听消息,这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拿手这事儿。
    过了一会龙朝回来,道:“嘿!简单!这些人是北冥海的分支势力,过来帮手的,绑着的确实是他们的叛徒,这几个叛徒掌握着他们门中几样要紧东西的下落,所以不能杀。这些人本想回山门的,收到北冥海的紧急召集令,不敢违背,只好带着叛徒一起进山了。”
    太史阑对那边望望,呃,不会容某人其实是在这一群吧?
    那刚才那个水底那啥的是谁?
    啊!是谁!
    龙朝眼瞧着,刚才还好好的太史阑忽然青面獠牙杀气毕露,惊得唰地跳开。拉住苏亚咬耳朵,“喂喂,你发觉没有?她不对劲啊,落水中邪了不是?”
    苏亚忍笑看着太史阑一眼——跟了她几个月,还是第一次看见强悍的太史阑茫然吃瘪。虽然想同情,但还是想笑。
    她拉着龙朝一边乐去了。留下太史阑暗暗磨牙,有种拳头攥紧却不知道打谁的郁闷感。
    猴子赶的马车过来了,这回只有两辆马车,都很大,也很封闭,看样子这是最后一程,要将四批人都一起运走。
    镖师似乎对山匪很顾忌,二话不说便带着他的人爬上一辆,酸丁也急忙和镖师一辆,那辆车还有位置,太史阑大可以去坐,她忽然改了主意,让赵十三带着景泰蓝和其余护卫坐那辆。她带着几个身边亲信,和山匪们坐了另一辆。
    前头两批人都接触过了,现在这批人她想摸清底细。
    人很多,大家乱纷纷地爬上车,猴子们等人坐稳,马鞭一甩驾车而去,
    这回直往山中行,道路是开出来的,只是越走越往下,光线越来越暗,太史阑感觉,就像往地底而去。
    她身边的山匪在肆无忌惮交谈。
    “每次来这里我都不舒服。”一个年老山匪道,“明明号称天上宫,却要先走幽冥道,曲折幽明十八关,走得人毛骨悚然。一点武林堂皇气象都没有。”
    “我是没走过,感觉还挺有意思的。五叔你来过几次?”一个年轻山匪好奇地试图向外张望,可惜马车几乎密封,只留了一些少量的镂空花纹作为通气之用,只能感觉到光线的变化,却看不到什么实际景物。
    “能来几次?武林十年之约也不是说约就约,自然是十年前那次。”那山匪叹气,“死多少人哟。当年。武帝世家也是折损了多少人才巩固了这十年地位,这一次……难咯。”
    “要我说,这种浑水不插也好,只是尊门的命令不能抗拒……”有人咕哝一声。
    山匪们都不说话。车厢内气氛有点沉闷。渐渐的开始聊武林大会的轶事,说上任武帝世家家主风流,又说新任的那位少年时才回归家族,这些年也大多在外面,不知道有什么能力可堪大任。又说李家其实是被诅咒的家族,族中子弟虽然繁茂,但每代嫡系子弟都会出一些事,代代都有人急病暴毙,生的多也死得多。还说上代曾出现兄弟阋墙,上代家主亲手杀了叛乱的兄弟,这一代还没听说有什么事,但新家主十几岁才回家族,之前到哪里去了?李家子弟又怎么会流落在外?说起来也是不为人知的奇事。
    众人聊起八卦都是口沫横飞,太史阑听得目光闪动,她看看坐在对面的龙朝,他垂着头,专心地削一个口哨,手指很稳定,看不见他的表情。
    感觉中马车还在下行,真像到了地底,每走一阵子,都要停一停,似乎在被盘查,不时有人探头进来数人数,盘查得十分严密。
    可太史阑觉得进入武林大会的关卡似乎很严格,其实也不算严格,她混进来就很容易。
    感觉中马车已经停了很多次,所谓十八关卡应该也差不多了,太史阑又一次检查武器。忽然马车一震,停了。
    坐在外头的太史阑正要开门,头顶又是一震,随即啪一声巨响,天光大亮!
    那不是一般的亮,那感觉好像无数白炽灯啪地闪在了头顶,四面照得一片雪白,其间还有光彩变幻闪烁,眩得人眼花。
    有冷飕飕的风灌下来——车顶被掀了!
    所谓灯下黑,极亮有时候就是极暗,尤其刚从黑暗的车厢里遭遇这样的亮,所有人瞬间都失去了视力。
    太史阑在这一刻只做了一件事。
    她抱头滚下车,同时大喊,“立即下车!”
    她喊声方起,上头亮光最盛处就响起呜呜的风声,是无数柄利剑瞬间扫荡而过的锐响,正正掠过被掀开车顶的两辆马车上方!
    砰一声太史阑滚倒在地,随即她听见上头马车里无数人或滚或跳也逃了下来,隐约听见猴子的尖叫还有人的惊叫,听见酸丁大叫:“哎呀救命!”,听见镖师大喝:“到我这里来!”听见赵十三大喊,“别乱跑!”听见山匪怒喝,“把那两个看好!”
    上头不断有人跳下来,太史阑滚来滚去,听声辨位,极力避免被乱跳的人踩伤,她有心想滚到角落去,但是两辆巨大马车的车顶被掀,车顶就横在地上,阻挡了她的去路。
    光线还是那么亮,似十个太阳一起发威,剑光咻咻,似乎上头有人一直在联剑扫荡,太史阑听见山匪里有人喊,“荡剑术!松风山庄的拦截!”
    这种剑术似乎是多人联展,先声夺人,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半人高的位置呼啸来去,篦子一样篦过空间,所有人失去了先机,便无法再站起应战,因为只要一站起来,就会立刻被横卷而来的剑风绞成两半。
    好在大多数人也作战经验丰富,没人试图站起,都在地下滚着寻找掩体。光线太亮是弊病也是好处,自己看不清对方一样看不清,只能靠绵密无缝隙的联合剑术来推进杀人,所以此时躺在地上才是最好的逃生办法。
    太史阑也在捂着脸乱滚,听着上头马车上人似乎都已经逃了下来,想着苏亚她们不知道怎样?忽然又听见马车上微微一震,一人骨碌碌滚下来,啪一下正压在她身上。
    太史阑此时刚刚摸准马车车轮位置,准备爬到马车下躲避,结果给这一压,险些压闭气。她怒极,恨不得小刀子来上一下,却又不敢确认这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只感觉到这是男人,便伸手去摸他的腰。
    她怀疑这是龙朝,她记得龙朝腰上永远挂着木制的玩具和小刀,一摸就知道。
    身上的人原本似乎想扶起她,给她这一摸,忽然一笑,身子一软,一把抱住了她。
    太史阑一惊,此时四面吵闹,听不清那人笑声,那人的身体有点熟悉有点陌生,气息也给她一样的感觉,她实在不敢确定这人是谁,怎肯在这时候给人占便宜,伸手便去拍他耳后,想要将他拍晕,再拖到一边辨认。
    手刚伸出去就被抓住,那人手指热而有力,将她一只手臂按过头顶固定在地,太史阑另一只手臂却也到了,这回毫不客气,直插他双眼。
    那人一偏头避过,似乎发出“嘶”的一声,手一挥又抓住了她这只不安分的手,举过头顶再次固定在地。
    这下她两只手都被高高压过头顶,她还想用铁腿踹,他肚腹一吸,让开她的膝盖,随即整个人啪一下扑到她身上,头埋在她颈窝。
    然后他恶狠狠咬了一口。
    牙齿尖利,用力不小,太史阑没想到这家伙狼一样咬人,哎哟一声。
    那人一偏头,迅速堵住了她的嘴,在她唇上又是一咬,这回力道轻了些,不过太史阑的唇还是微微肿了。
    太史阑也动了火气——这是要闹哪样?
    她呼地对着那家伙的眼睛吹了一口气,那家伙下意识一让,太史阑迅速在他锁骨上也咬了一口。
    她这个力道可比刚才那家伙的大得多,瞬间感觉到齿间有热热的液体流下来。
    那家伙竟然一声不吭。忽然放开她,一边塞了样东西在她怀里,一边把她往车底一推。
    太史阑扒着车底努力探头,想要大骂一句“你这个混账到底搞什么”,结果嗖地一道剑风荡过来,她惊得立即缩头,骂人也忘了。
    她懊恼地摸摸肿成猪拱嘴的唇,又摸摸自己沾染鲜血的牙齿,恨恨地咬牙——这叫怎么回事,每次都看不见人,还每次都没什么机会讲话,她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外头剑风越来越急,拦截的松风山庄的人似乎也心生焦躁。他们从出现开始就一言不发,只管动手,很明显想速战速决,早点离开。
    这两辆马车的人却都很警醒,连那个似乎不会武功的酸丁都好像没有受伤。
    太史阑冷笑了一声。
    她闭上眼,将先前看见的所有脸慢慢回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弧度。
    忽然外头又是一阵风声,比刚才更猛更急,风声从上头来,很明显不是冲着他们去的。
    太史阑躺在马车下,先是听见啪啪几响,似乎击碎了什么东西,随即四面那种逼人的光线忽然暗淡许多,景物也能看清了。
    头顶上风声呼啸,转折回旋,那些一直在使用荡剑术,想要剿杀这群人的松风山庄门人,默不作声开始回扑,似乎想要逃走。
    可是已经迟了。
    对方一出手先灭灯,随即便开始杀人,劲风鼓荡,呼啸不绝,藏在马车和木板下的人们听见上头“砰嗵”“砰嗵”之声不绝,不断有重物砸在头顶马车和木板上,震得物体微微摇晃,有湿润的液体透过木板缝隙不断滴下来。
    众人心中凛然,都知道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松风山庄的人,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头顶的尸体。
    杀人者人恒杀之,真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众人心中更凛然的是,很明显武林大会已经撕破和平的面纱,公开进入了杀戮阶段,而且这个杀戮是疯狂的,原本传说里形成合议要齐力对付武帝世家的四大名门,此刻似乎也出现了分裂,不然松风山庄怎么会忽然截杀北冥海的后援?
    太史阑却想得比别人更深远——四大世家开始内讧有两种可能,一是武帝世家的挑拨分化,让本就只是为利益勉强糅合在一起的四大世家提前分裂;一是四大世家已经抱团成功地毁灭了武帝世家,现在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
    她当然希望是前一种。所以此刻她仔细听着上头的风声,想要听出对方的武功路数,她见识过圣门和武帝世家的出手,一个诡奇一个开阔,万象宗长于内力,剑术上似乎也平平。现在的感觉,这凶猛狂暴的作战风格,倒更像武帝世家,就是不知道北冥海是什么武功风格。
    这么想着,上头风声忽然静了,似乎战局已经结束。
    随即一个声音,不急不慢地道:“抱歉让诸位受惊。在下武帝世家彭南奕,特来迎接。”
    太史阑立即从马车底下爬了出来。
    果然是武帝世家!
    这个人既然还在,还能出手处理松风山庄,说明李扶舟也应该没事。
    她一出来,就看见满地尸首,都穿着松绿的劲装,横陈地下。而这里其实只是一截拱形的山洞,经过修整,宽大开阔可供马车出入,两头还有门,随时可以关闭。而在洞穴的上半截,是一种透明发白的石头,晶光闪烁。
    刚才松风山庄的人,就是关了两边的门,再用很多灯照上这些石头,利用反射的光,逼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另一边通向内部的洞门已开,高大轩昂的银衣男子站在门口,目光遥遥地望过来。
    他竟然一眼就看住了太史阑,微微一打量,随即笑道:“可是太史姑娘到了?”
    太史阑暗赞武帝世家了得,她还认真改装过,又费了好大心力混进来,结果全在人家眼皮底下被看得清楚。
    她原本不知道里头情形怎样,怕武帝世家处于不利状态,改装进来好偷偷帮忙什么的,现在既然武帝世家还控制着全局,她再偷偷摸摸就没必要了。
    她走上一步,点头道:“彭大侠好久不见。”
    彭南奕上上下下看她,表情很有点古怪,他身后的随从们也是一副想笑却忍住,努力严肃的神情。
    眼前的太史阑,湿淋淋,脏兮兮,袍角上缠了没弄干净的水草,水草上沾满马车粉碎的木屑,头发狗啃似的乱着,嘴角还有点血,让人担心她是不是刚才躲在车底下啃尸体来着。
    众人尴尬地笑。
    这位传说中的家主意中人,每次见,造型都很特别呵呵呵……
    太史阑坦然自若,她早习惯各种怪异眼光,所谓狼狈或尴尬,都是别人的事,她这辈子不晓得什么叫自惭形秽。
    她掸掸挂了水草的袍子,理理狗啃似的乱发,湿淋淋而从容地上前。和彭南弈寒暄。武帝世家的人瞧着,一开始还以为她勉强撑着,后来发觉她是真的不在乎,忍不住也要赞一声——确实特别!光这脸皮之厚,便天下少有!
    彭南奕命属下分别带走了那几批人,按照他们各自要办的事进行处理,不过来给北冥海帮忙的那批山匪,被另外带开。
    他们走的时候太史阑回身,数了数人数,看了看人群,唇角又是微微一扯。
    最后只剩下她所带的这一群,看彭南奕的模样,是打算亲自招待。
    果然彭南弈道:“家主猜到姑娘要来,已经等候很久。原想亲自来接,只是怕惹姑娘不快,所以命在下来接。只是最近多事,在下处理一件急事来迟一步,险些令姑娘遭受生死之厄,请姑娘包涵。”
    “哦?”太史阑没有看他,淡淡道,“你难道不是故意来迟一步,想要看看我的本事么?”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0:44
    第六十四章 武帝
     更新时间:2013-9-27 9:04:07 本章字数:13110

    她这话一出,所有武帝世家的人都一惊,彭南奕霍然停步。1
    他脸上神色变幻,满是惊异,渐渐浮现惭愧之色,垂头道,“是。在下是故意来迟一步,甚至在下原本应该远接出山,也没有接。想要姑娘自己冒险到来,看看姑娘的心志……这是在下违令越权……”说完便伸手向背后。
    “停。”太史阑道,“别拿剑斩手指什么的。我不喜欢这一套。”
    彭南奕又顿住,惊愕地盯着她,差点以为这女子有读心术。
    “你犯的错自己去和李扶舟说,他 怎么处罚你是他的事,但是不要在我面前,我不需要赔罪。”太史阑道,“在我看来,刑罚必须和罪责等同。你想察看我的心志和能力,是你作为武帝世家属下的本分,因为我如果无能累赘,来了也是给你们武帝世家添麻烦。你何错之有?你这么当面拔剑一斩,岂不是又给我不舒服?”
    彭南奕震住,他身后所有人鸦雀无声,刚才些微的轻视都已收起,换做沉思表情。
    半晌彭南奕冷汗滚滚地躬身,“谢姑娘教诲!彭南奕行事放纵在前,思虑不周在后。日后自当更加宽容审慎,不疑、不乱、不自以为是。”
    他虽一直谦恭有礼,但举止间自有疏离傲然之态,此刻这几句话却说得诚恳,姿态极低。
    太史阑淡淡点头,“彭大侠心性真是极好的。”
    彭南奕躬躬身,退后一步。其余人再退后一步。太史阑也没什么感觉,自然而然当先而行。
    “彭堂主。”彭南奕身后一名男子低声问,“您看……”
    “噤声!不可造次。”彭南奕立即喝止了他。他望着太史阑的背影,眼神里有欣喜,也有失落。
    欣喜的是,家主一直力排众议,坚称太史阑人间女杰,如今看来果然不虚。太史阑强大的不是武力,是心性和敏锐。
    失落的是,太史阑提起李扶舟时的神态,平静自然,毫无少女羞涩。实在不像有情人的举止。
    此时他宁愿希望,是太史阑天生与人不同,善于将情感掩藏。
    他叹了口气,上前给太史阑带路,道:“请诸位先入城,稍加洗漱休息。”
    太史阑听得那个“城”字,微微有点讶异,难道这大山之内,还有城池不成?
    “找个地方换个衣服就行了。”她道,“休息就不必了,现在的情形怎样?”
    彭南奕欲言又止,半晌摇摇头,道:“虽不甚佳,但也不必急在一时……只是……”
    他一向言辞爽利,此刻倒吞吞吐吐,太史阑还想再问,忽然眼前一亮。
    出山洞了。
    对面果然是一座城池,山城。
    说是城也有点牵强,或者可以说是依山而建的建筑物群。这座山是螺旋形,下宽上窄,一层层盘旋而上,每层都依着山体,建造了栈道护栏和房屋,最上头山头已平,是一座单独的巨大的圆形的屋子,似一顶帽子,牢牢地盖住了整座山。
    山顶那建筑通体金色,在半山的云雾里忽隐忽现,望去如天际仙宫。隐约还可以看见有人影穿梭来去,恍若仙人。
    而在底下那些建筑里,都是些普通打扮的人出入,大多健步如飞,却看不出有什么惊人武功。太史阑发现,层数越往上,出现的有武功的人越多。看来这里也是依据武功高低而排列住处的,也对,这山地形奇特,越往上地势越难走,武功低了住了也有危险。
    彭南奕在此处似乎很受尊敬,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路点头,神态谦和。太史阑瞧着,觉得最起码武帝世家的家风不错。
    不过太史阑也发现,虽然此地气氛看起来还算祥和,但来往众人眼神里都有惊疑之色,刚才那么多尸首拖出洞口,明明有人瞧见,也见怪不怪,可见近期这里经常发生流血事件。
    而半山之上,人数减少,隐约还可以看见有人把守,显见上头正有要事。
    彭南奕把她带到最底下一间屋子里,那里已经备了洗漱用品和衣物,甚至还有热腾腾的洗澡水。太史阑忍不住,还是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了备好的衣服,衣服是普通女子劲装,颜色式样都很合她心意,简单大方。看出来对方用了心。
    她清清爽爽地出来,外头等候的人都眼光低垂,十分恭敬的模样。彭南奕含笑迎了过来,一眼看见她脖子,怔了怔,随即敛了目光,道:“家主刚才传信,说姑娘一路辛苦,还请好好休息。他现在有要事缠身,未能远迎,让在下代他向姑娘致歉,稍后他会亲自向姑娘赔罪。”
    “不用客气,也不用休息。”太史阑看看天色,“带我上去吧。”
    她说话简练而决断,让人一听便觉得不可违拗,彭南奕犹豫了一下,往山头上放了一朵旗花火箭。
    山头上很快也亮出一朵深黄色的烟花,彭南奕转身对太史阑躬身,“请。”
    上山的道并不是太史阑想象中的顺山爬,而是从一个洞进去,直接穿山腹而过,太史阑走这条湿润幽深的路时,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问彭南奕,和她同来的那些人去哪了,彭南奕道:“那位书生,是我武帝世家王供奉的老友之后,既然老远来拜见,拒之门外也不妥,现在着人送到王供奉那里了。那群镖师是来送镖的,东西交割了自然要离开。至于北冥海的那群人,刚刚已经被我们派人看守住,送到山牢里去了。”
    太史阑听着这三处下落,问:“山牢在哪里?”
    “在此山地底。”彭南奕答得简单,对她歉意一笑,太史阑知道这是人家机密,确实不该多问,也便不语。
    反正容楚无论在三拨人里的哪一拨,总有他的办法跟上来的。
    “四大世家都在上头吗?”
    “是,都在。”彭南奕露出憎恨之色,淡淡道,“逼宫第七日,至今毫无结果。”
    “逼宫?”
    “少主十天前就武帝世家家主尊位。武林大会实际上是武帝世家家主就位时的盛典。”彭南奕道,“在此盛典上,四大世家领头恭贺,重定排名。十年前老家主就位时,曾经出过一些变故,四大世家当时就露出不驯之态,逼迫老家主订下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武帝世家家主位置更替,此时再开武林大会,四大世家野心勃勃,一心要趁少主根基不稳时刻,拿下武帝世家。”
    “现在怎样?”
    “双方胶着。”彭南奕道,“少主以禅位为名,引诱四大世家家主进入南华宫,乾坤阵前两败俱伤。现在我们李家的精英出不来,四大世家其余的人也进不去。我是一直在外头负责联络和传递信息的,所以没有留在南华宫内,但现在连我都不太清楚上头到底怎样了。”
    “里头高层们拼了起来,大家都无法出来。”太史阑在理清思路,“外头呢,彼此的随从,在火拼?”
    “对。因为对彼此首领情况不清楚,双方争执很多,从三天前万象宗大小姐抢先动手杀人开始,流血事件大小发生了几十宗。我们一开始还想等家主出来做决定,后来发现不能坐着挨打,只好也开始自发反抗。”彭南奕叹口气,“别的还没什么,最要命的是本地居民。这里很多人世代依附于武帝世家,一直居住在这里,这次十年之约太过凶险,我们一直想将他们疏散,可大家故土难离,没人肯走。我担心再闹下去,如果圣门万象宗还有埋伏的人手杀进来,这些人就要遭殃。”
    “现在是四大世家的人拼武帝世家,还是互相乱杀?”
    “时分时合。四大世家也有他们传递信息的办法。人虽然出不来,信息却可以传递,他们接到的信息也很混乱,比如松风山庄庄主示警要小心北冥海,导致松风山庄对北冥海门人下手。但转眼消息可能又变,这导致其余弟子无所适从,演变成一场乱战。”
    “这会是什么原因?”
    彭南奕神情骄傲,“这自然是我们新家主的手段,乾坤阵明天地通鬼神控心神,操纵四大世家家主陷入迷幻状态,以彼此为敌并不难。可惜的就是这次围攻家主的人太多,否则早击破了。”他叹了口气,“家主也不要人帮忙,说他毫无根基接任武帝世家之位,如果需要借助外力才能镇服这些人,也难让人心服,日后必有后患。倒不如拼了这一次,定叫他们一起领教了颜色,也好收敛蠢蠢欲动之心,日后不再生事。”
    太史阑一笑,“李扶舟平日温和忍让,倔性子发作起来也挺强硬。”
    彭南奕有点奇怪地看她一眼,太史阑问:“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姑娘和我们家主交情莫逆,在下还以为您认错了人。”彭南奕笑道,“家主英锐决断,天生王者。虽宽容悲悯,但实实在在,让人联想不到温和忍让四个字上去。”
    太史阑一怔。
    李扶舟不温和?不忍让?
    听彭南奕的口气,看他流露出来的崇敬之色,很明显李扶舟威望甚高,而且……很有王霸之气。
    现在的李扶舟,有什么不同吗?
    “南华宫,乾坤阵。为什么进不去?”
    “家主下了禁制。这个禁制也是他的极限,再任人进入,会搅乱气机平衡,功亏一篑,引发的后果他也不能估计。”彭南奕道,“除非对方自己能进。但乾坤阵是上古遗迹,集天地灵气,相传是上古神祗集鸿蒙之气练成。除了武帝世家嫡传家主,寻常人无法闯入。擅闯者必遭天谴。”
    “寻常人无法闯入?”太史阑敏锐地发觉了他语气中的不同。
    “是的……还有一种……不过说起来太玄乎了……”彭南奕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两人听见一声闷响,声响剧烈,整个山体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几人正在山腹向上走,还能听到这么剧烈的响声,可以想象这声音如何可怕。
    而且这声音不是来自于头顶,而是脚下。
    “不好!”彭南奕变色,“山脚下动静不对!也许有人大举攻进来了!”
    “什么意思?有人能攻入山下?”
    “之前我们听说圣门和万象宗,都还留了人手在外面,预备在紧急时候,来个里应外合。我们一直担心防备着,可是现在四大世家都和我们撕破脸,山上山下都有人试图动手,我们再多人也经不住这样到处攻击,无法将山口严密把守。现在看样子,终于攻进来了!”
    太史阑想着山下那么多普通农户,心中也一紧,上头打得再要命也没关系,下头普通百姓遭殃就麻烦了。
    “我必须得先下去看看……”彭南奕神情焦灼。
    “你去吧。”太史阑一挥手,示意其余人也跟去,“苏亚花寻欢留下,别人都去帮忙。”
    “这个……”彭南奕犹豫了一下,随即感激地道,“多事之秋,在下也就不推辞姑娘好意。姑娘如果还想上山,请沿此路向前,在遇上青铜门之后,按住门环向里推三下,便可以到南华宫门外。不过请姑娘不要贸然进入宫门,倒不是怕您惊扰,而是乾坤阵有杀伐之气,会首先伤了您。”
    “好。”太史阑颔首。
    彭南奕带人匆匆离去,她和苏亚花寻欢继续前行,这山腹内道倒确实安全,一直没有任何惊扰,看得出这是武帝世家的重要密道,彭南奕带她走这条路,必然是李扶舟的命令。
    向上又走了一截,果然看见一道青铜门,门上兽首狰狞,呈圆形排列,太史阑数了一下,足足有五个。
    她伸手去推门,按住门环向里推三下,听见格格一响,大门缓缓开启。
    门开的一霎那,便觉晶光耀眼,刺得她眼睛一闭。
    随即她听见“嗤嗤”的极快的破空之声,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向她腰间射来!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声厉喝,隐约是李扶舟的声音。
    太史阑想避,但此时身前是沉重的青铜门,一时关不上,身后是苏亚花寻欢,又退不开,她避开倒霉的就是那两个。
    何况那东西到来速度极快,不过是一闪念,这一闪念她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也只好不做,指望身上的护身小裘能够起作用。据说那东西刀剑水火都不伤,这暗器应该也能抵挡吧。
    她眼一闭。
    忽然风声一停。
    从极快到极静,不过刹那之间,完全违背惯性常识。
    随即她感觉到那风声既然自己动起来,绕着她腰间转悠了一圈。
    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情绪,有惊喜、有讶异、有不解,还有轻微的抗拒。
    那种情绪自然不是她的,也不是她身后苏亚和花寻欢的,她的预知和感应能力虽在修炼,也还没到能将他人情绪体察入微的地步。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身周什么东西,因为磁场相近而发生了互通,彼此电波传递,在打招呼或者说在互相审视,然后这种电波被她感应。
    这感觉不过一霎那。随即那风声又掠了回去,她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金光远去,那金光很自然,就像什么东西自然发出的光线,不像什么实物暗器。
    太史阑到了此处,也不会因为一点危险而犹豫,她平平静静跨了出去。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蘑菇盖子一般的建筑。
    在山下看已经觉得很宏伟,竟然将整个山头都盖住,在山上看才发觉这个建筑真是庞大又奇怪,巨大的穹顶微微隆起,承接着上头的阳光,一轮日头就像镶嵌在屋顶上的明珠。其下九楹八柱,厅堂格局,却没有墙壁,里面景物一览无余。
    这屋子要怎么住人?
    山头上一半日光灿亮,照得人睁不开眼,一半乌云密布,阴风惨惨。隐约黑白交界处,有云层翻滚之声,隆隆回响。
    这奇特的景观,让人想起天地之力,操纵万物之神。
    太史阑躲过灿烂的日光,又仔细看了看那建筑,才发现那光不是日光,竟然是从蘑菇内部射出来的,而且这蘑菇建筑也不是她以为的无墙壁构架,其实还是有墙壁的,只是墙壁呈现一种奇特的白色,微微半透明,被从殿深处射出来的光穿透,在人的肉眼里,墙壁就忽然“消失”。
    而在光线尽头就是黑暗,所有的景物沉在那片遥远的黑暗里,让人想起一切未知。
    这建筑真是奇妙,构架材质,都不像人间之物。
    蘑菇建筑前是一片云石广场,不大,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太史阑环顾一圈,在里面竟然发现了那酸丁,还有那群给北冥海助阵的山匪,这些人居然也上山了。
    她还认出李家的队伍里,有一个高挑女子,在云台山见过,印象中好像叫韦雅。
    她看起来微微狼狈,却还笔直地立着,手扶剑柄,面对大殿。
    所有人都面对大殿,脸上神情变幻,看见太史阑过来,众人脸色都有点古怪。
    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了李扶舟。
    他就坐在大殿中,那透明的墙壁后,面对广场,他的对面还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太史阑第一眼看见李扶舟不禁怔了怔。
    他还是蓝衣,却不是以往那种朴素沉敛的蓝,是一袭天空之蓝的锦袍,色泽纯粹,让人见了便似面对苍天阔大,碧空如洗。锦袍之上有星月云纹,金银丝织就,织法精妙,光彩熠熠,真如星月当空,浮云逶迤。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苍蓝色绣云纹边的宽大衣袖里,露出一双洁白的手,指尖修长,轻轻搁在膝上,中指上一枚深黑色的戒指,仔细看也不是深黑色,隐约露出极深的蓝色的光,闪耀着星点的银彩,像是深邃的夜空的颜色。衬得那双手形态美好,令人不舍移开目光。
    他满头乌发束起,戴古银发冠,其上一颗宝石,和戒指同色,一般神秘而幽邃的光彩,因此显得那双眸子深若宇宙之海,不见去处和来处。
    戒指和冠上宝石的沉敛,中和了袍子的华贵,他整个人看起来尊贵而和谐,高若在云端之上。
    而唇边一抹淡淡微笑,也不是当初的春风三月拂柔柳,带三分邪气,三分冷意,三分讥诮,只剩隐约一分醇和,在看见太史阑之后。
    他身后双龙屏风,双龙造型略微有些怪异,龙首狰狞,双眸幽红,冷然俯视天下。
    他在宝座前,也冷然俯视武林天下。
    太史阑听见身后苏亚和花寻欢发出的抽气和惊叹。
    李扶舟还是李扶舟,但已经不是那个朴素平和的李扶舟,他尊贵、高华、高踞云端之上,淡然俯视众生。
    这才是真正的李扶舟?
    这才是武帝的真正面目?
    太史阑眼光向下一垂,隐约看见李扶舟手里似乎牵着什么丝线。而他对面四个人,想必就是四大世家的家主。一个中年女子,眉目和万微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万象宗的宗主。其余三个男子,两个老者,一个较为年轻,三十来岁模样,应该是另外三家的老大。
    两个老者中的一个,着一身白袍的,可能是圣门之主。另一个老者,一身墨蓝色的衣袍,色彩斑斓浓重,应该是北冥海的海主。最后一个男子,穿松绿色袍子,应该是松风山庄的首领了。
    可惜这几人都背对她,看不清脸,不过四人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圣门那位白衣服老头,一直癫狂般地在抖。
    太史阑目光一扫而过,随即撞上李扶舟的目光。
    她在看他的敌人,他在看她。
    两人目光撞上,太史阑一霎间只觉得李扶舟目光深邃,似有无数言语要在瞬间倾诉,然而却悄然放飞,落在了星空深处。
    而李扶舟也微微一怔,发觉她的眼神也和以往不同,眼睛看起来大而幽深,专注看人时流光掠彩,让人满眼里都是她的眼神,神魂都似因此轻轻一飘。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都觉得对方这眼神不能多看。
    太史阑也不敢惊扰了他对战,走到韦雅身边,问她:“怎样了?”
    韦雅有点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道:“你终于肯来了。”
    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苏亚和花寻欢眉头一挑就要驳斥,太史阑一摆手。
    “李家主救过我不止一次,如今武帝世家有麻烦,我自然是要来的,就是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帮忙……”韦雅古怪地重复了一句,望定她,忽然一笑道,“太史阑,你知道不,你如果不存在,就是帮了主上最大的忙。”
    “你什么意思!”花寻欢立即拔刀,再次给太史阑挡了下来。
    “告诉我理由。”她凝视着韦雅。
    韦雅扭过头去,不肯说话,倒是她身边一个少年冷冷道:“圣门联合其余三大世家围攻我们,曾提出两个要求,其一是家主给圣门小公主神位下跪赔礼,守灵三年,这个自然是不行的。其二是家主迎小公主神位入门,此后她便是这一代家主夫人,三年之后家主可纳妾。甚至可以迎平妻。这一条……家主也拒绝了。”
    说完他紧紧闭上嘴。
    太史阑瞧着其余人表情,看样子都对第二条心动。也是,在武帝世家的人看来,李扶舟原本就和风挽裳有情,风挽裳为李扶舟而死,武帝世家迎她为正室,说起来还是一段深恩不负的佳话,也不妨碍之后李扶舟再娶妻,又可免了武帝世家及其从属目前的灾厄,何乐不为?
    但是李扶舟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他没说,但跟随在李扶舟身边这些人自然知道是因为谁。
    如果这个谁和家主两情相悦也罢了,关键人家还是名花有主的,这叫这些武帝世家的人如何甘心?
    太史阑深切地感觉到来自全世界的恶意。
    不过她还是认为李扶舟拒绝得对。
    武帝世家的从属目光短浅,没看出圣门的深意,迎风挽裳过门是小事,但从此圣门就成为武帝世家的亲属,有这么一个野心勃勃明显不怀好意的猛兽在卧榻旁酣睡,保不准还时不时爬上床,武帝世家焉能安宁?
    但此时她也不好和人家分析这个,眼睛一转,就看见边上还有一大群男女老少,各自据守在一个方位。
    “那是我们的人,包括上任老家主在内,都在全力发动大阵,主上用计骗得四大世家家主进入,之后所有人都绊在这里。”韦雅答。
    太史阑感觉到那边有锐利的目光扫过来,重重地刺在她身上。
    “那边是其余四门的人吧?为什么你们不动手?”
    “不能动手。”韦雅看白痴一样地看她一眼,“大阵气机平衡,不允许任何干扰,外头的人都在大阵范围内,随意动干戈会被大阵察觉,引发内部动荡,后果是什么谁也不能预料。有可能是四门的宗主死,也有可能是主上亡,谁敢冒险?”
    “就这么僵持?没有解决的办法?”
    “有。”韦雅又古怪地看她一眼,“现在内部五个人僵持,谁也无法置对方于死地,需要有人破局,破局者本身还要承受天谴。就是主上,擅自发动了大阵,也会受到一定惩罚,只是不知道这惩罚会是什么……哎呀不好!”
    她忽然惊呼,惊得太史阑也急忙转头,正看见大殿中,忽然翻翻滚滚生出许多云团,将众人视线遮蔽,随即殿中铮鸣之声不绝,声音又急又快,像是无数人在大力拨动无形的丝弦。
    隐约可见殿中五人身体摇晃,那个松风山庄的庄主,最先一口血喷出,他的血竟然不是散开在空气中落到地上,而是呈直线形往前飙飞,唰一下射向李扶舟。
    空气中一道细细的血线笔直,直逼李扶舟眉心。
    李扶舟抬手一夹,血线在他眉心三寸前停住,似乎被瞬间剪断,无声落地。然而李扶舟这一抬手,原先手中隐约牵着的气机顿时变动,整个大殿都发出雷鸣轰然之声,云团越来越浓,转动也越来越剧烈。穿梭在众人身侧,将众人身形带得东倒西歪。
    随即万象宗的宗主,也喷出了一口紫血,紫血逆行如线,再射李扶舟。
    “不好。四大宗主可能内损太过,等不及了,这是要鱼死网破了!”韦雅眉头一挑,“主上初承大法,只能等日正当中时才有可能将他四人一举拿下,可是现在……还差一个时辰!”
    太史阑也一惊,抬头看天上云层翻卷如怒,黑色的那一边慢慢地向着白色的那一边移动,整个建筑,乃至整个山头,忽然都给人一种倾斜感。
    这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兆头。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看清大殿里的景象。
    韦雅原本就站在大殿边缘,最前面的位置,离大殿最外面一根柱子只有几步远,太史阑这一向前,就离大殿更近。
    随即她忽然身子一倾,感觉到身后有人将她重重一推!
    太史阑猝不可防,在一片惊呼声里身子向前一冲,连冲出七八步,看见面前一堵白色墙壁,急忙伸手扶稳。
    身后惊呼更响,还夹杂着李扶舟的怒喝:“韦雅!”
    太史阑心知不好,一转身,就看见外头人影虚幻,飘来飘去。再定定神,才发觉四面白墙红柱,上头穹顶如金,身边云雾团团,隔着云雾看出去,刚才在身边的韦雅苏亚等人,忽然都很远。
    她进入大殿了!
    外头韦雅似乎在大笑,笑声竟然有几分得意,“你们看!她果然能进去!刚才乾坤阵射日轮阻挡她进入,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就知道她能进去!”
    太史阑想起刚才推开门那一霎,有东西射来,却最终敛去。那是乾坤阵出手?
    她看见苏亚花寻欢都大步向殿内冲来,立即大喝:“韦雅!你敢让她们进来,我就帮圣门宰了李扶舟!”
    唰一声韦雅掠出来,一手抓住一个,将苏亚花寻欢拎了回去,回头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很不满。
    太史阑挑挑眉——什么话最有效果她就说什么。至于做不做那是她的事。
    随即她转身,沿着回廊向大殿中去。
    既然进来了,也没事,正好帮帮李扶舟。
    她想着自己怎么能进来的?难道过于天生丽质,让这有灵性宛如鬼神的乾坤阵一见钟情?还是穿越万能金手指?手指一戳阿里巴巴洞开?
    她摸了摸腰间,记得最初那乾坤阵杀手,是在快要到达她腰间的时候停下来的。
    腰间只有几件暗器。龙朝用那天上奇铁给她打造的暗器。
    太史阑若有所悟。
    这乾坤阵和她身上的这些暗器,都不是人间之物吧?想必都曾使用了一些奇特的天物,因此也形成了气机牵引,乾坤阵感觉到她身上有熟悉亲近的东西,为此放弃了对她的杀手,还允许她进入了外殿。
    可怜,一定是很久没见家乡人了。
    不过太史阑走着走着,又发觉不对了。
    云雾忽聚忽散,景物因此显得虚幻,身周的墙壁因为是半透明,连带地面也是半透明的,因此行走时便有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没落到实处,总有种不得劲儿的感觉。
    她现在能看见李扶舟的侧影,以及最外面万象宗宗主的侧脸,但是刚才看是多远,走了半天之后还是多远。
    鬼打墙?
    太史阑看看四周,柱子都是红的,墙壁都是白的,云雾都是乱的,没什么两样的。
    乾坤阵终究还是不许她踏入内殿中枢之地?
    也是,家乡人虽然是好的,但未必没有骗子的。
    太史阑忽然觉得,随着她步伐向前,四面的环境忽然更加压抑,声音、气息、都似渐渐离自己远去,人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
    这种感觉她上次有过,就是在康王别院里中了乔雨润的毒,之后五感短暂丧失,就是这种感受。
    她心中一跳,想起刚才韦雅说的遭天谴,刚才应该问问,是什么样的天谴?
    忽然她隐约听到一声叱喝,声音很远,模糊到让人以为是梦呓,她一抬头,却看见李扶舟近在咫尺,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太史阑一惊,忽然拔刀,大步向前,狠狠一劈。
    “啪!”面前裂开一大块,掉落一些奇异的板块,板块发白,露出一层层的似石似玉的内质,一大团云雾涌向缝隙,再从缝隙里溜出去,曳出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带子。
    太史阑抬脚一踢,哗啦一声面前的阻碍物被踢开,她一步蹿了进去。
    砰一下她蹦到地面,一抬头正看见李扶舟,尊贵高华的新任武帝,正毫无形象地愕然张嘴看着她,唇边一抹鲜血未干。
    她又感觉到背后如芒在背的目光,一转头看见那四大宗主,也用一种无比震惊诡异的目光盯着她,连下一步的杀手动作都忘记了。
    再望望大殿外,所有人维持着向前冲、探头、张大嘴、霍然站起的各种动作,僵在原地。
    太史阑沿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看向身后——
    然后她也呆了呆。
    身后断壁残垣,一地半透明石板,一个人形大洞悬在眼前。
    她刚才把人家大殿的墙给踹了?
    不过太史阑也没觉得什么,这只能说明这是豆腐渣工程而已,难怪能呈现透明状,原来这么薄。
    她不知道,这蘑菇建筑本身就是大阵,里头一砖一瓦,都神圣不可侵犯并具有特殊效用,多年来这墙别人连摸一摸的福气都没有,结果她老人家一来,直接给踹散了一面……
    人家瞧着太史阑,太史阑瞧着李扶舟,李扶舟嘴一开一合,似乎在和她说话,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人,吓傻了,声音都出不来了?
    太史阑挑挑眉,绕过那几个坐着的人,大步向李扶舟走去,一边道:“李扶舟,有没有办法破阵眼……”
    她忽然停住。
    然后变色。
    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没!听!见!
    这个认知劈入她的脑海,她傻了三秒钟。
    对面李扶舟一直紧紧盯着她,眼看一向镇定的太史阑,忽然站住,变色,眼底浮现巨大惊恐。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惊恐,也从未想过她居然也会有这样大的惊恐。
    那惊恐如黑色梦魇从地狱中奔腾而来,一下就踹中了他。
    太史阑怎么了?
    这一霎便如千年,千年里太史阑历经恐惧绝望不解和愤怒。她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是在这大殿里的暂时反应,或许她就真遭了天谴,从此后聋了。
    哦不,不止是聋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也有问题,她感觉自己在说话,但是似乎也没有发出声音。
    难道她还哑了?
    她记得在她劈墙进入大殿之前,她还能听见李扶舟的声音,可当她劈墙进入之后,她就不能听也不能说了。
    是乾坤阵对她的惩罚?
    到了这地步,太史阑反而不再想了。
    殿已经进了,墙已经踹了,禁忌都触犯了,再退出去也不见得就能恢复,倒不如真将这大殿闯一闯,或者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也未可知。
    她只是一停,随即继续大步向前——有种你还让我瞎了!
    倒也没瞎,视线反而越来越清楚,先前团团的云雾散了不少。她直接旁若无人走到李扶舟身边,一眼看见他手中牵引着众人的并不是线,还是一条似有似无的云气,连接着他和敌人的掌心。
    太史阑对李扶舟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泰然自若。
    李扶舟上下打量她,眼神淡淡担忧,也有浅浅欣慰,轻声道:“你怎样?”
    太史阑听不见,但揣测着他想必是谢自己?摇摇头,一笑。
    李扶舟一怔,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又问,“没觉得不舒服?”
    太史阑瞧着他嘴唇,猜测他也许是问自己准备出手?点点头。
    李扶舟一惊,伸手就去握她腕脉,太史阑急忙让开,对他摆摆手。
    这下李扶舟都有些糊涂了,皱眉望着她。
    太史阑一瞧不好,肯定出岔了。
    她不想让李扶舟知道自己的问题,以免让他分心,也不想让对面四个家伙知道,以免被钻了空子。想了想,发现这殿上也是有文房四宝的,随手拿了一个墨锭,在地上写字。
    地面也是那种半透明的特殊材质,很容易留下字迹。
    太史阑写:“先别说话,咱们写字商量下比较稳妥。”
    李扶舟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想了想也只好写,“你没事吧?刚才问你你点头,是哪里不舒服?”
    太史阑唇角一扯,写,“刚才我在分神,想着别的事。没事,好得很。现在这状况,怎么破?”
    李扶舟正要回答,蓦然身子一偏衣袖一拂,打落了一枚射向太史阑的蓝色飞镖。
    随即他冷冷看向那个蓝衣阴邪老者,道:“海主,这样的出手,有失你的身份吧?”
    北冥海主冷笑道:“你使计骗我们入阵,将我们困在这里,现在又招来帮手,你又如何光明了?”
    “计策也是能力的一种,上当只能怪自己不够聪明。”李扶舟淡淡道,“至于她,只是误入而已。你们若随意伤她,休怪我玉石俱焚!”
    “哦?”圣门的门主忽然睁开眼睛,眼神精光四射,“李扶舟,你这般护佑这个贱人,难道她是太史阑?”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1:19
    第二十五章 绝不相负
     更新时间:2013-9-28 8:21:49 本章字数:12774

    他看向太史阑,眼神狞恶,太史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冷冷和他对视。
    “她是太史阑,但不是贱人。”李扶舟语气比圣门门主更冷,“风门主,请注意你的身份,有些字眼你说出来不怕脏你自己,我还怕污了我的乾坤殿。”
    “呸。”圣门门主恨恨一甩头,“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身份?你对得起你的身份?你身为武帝,应当主持公义,明断是非。可当初裳儿为你而死,你怎么对她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另结新欢,公然作乐!可怜裳儿枉死尸骨未寒,这边这位武林之帝就左拥右抱,忘恩负义,我倒要让天下评评理,是谁更对不起自己的地位和身份?”
    “还有这个贱人!”圣门门主指住太史阑,“她是怎么冒出来的?你李扶舟去年还说要为挽裳不娶终生,今年就变了口风。随即便冒出这个女人来。老夫真的怀疑,这女人是不是你一直藏着,你们是不是早已勾搭成奸,害了挽裳!”
    太史阑瞧着这老头指住自己巴拉巴拉,虽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敌人的话自然无需赞同,她抬起下巴,短促地冷笑一声。
    “我无需向你解释。”李扶舟淡淡道,“信口雌黄,不理也罢。”
    “难道你们还是无辜的?”圣门门主哈哈一声大笑,狰狞地盯着太史阑,“你敢说你不是早早认识他?你敢说你是无辜的?”
    太史阑冷笑摇摇头,一副不屑模样。
    圣门门主一怔,李扶舟霍然转头看住太史阑。
    太史阑一脸的不屑反对,此刻着实有几分怪异。
    外头是能听见里头对话的,也能看见众人对峙场景,此时别人还没在意,人群里已经有人忽然抬起头来,神情惊异。
    “哈哈。”圣门门主随即大笑,“李扶舟,你看!她自己也说她不是无辜的!”
    “太史!”李扶舟盯着太史阑眼睛,“你……没事吧?”
    太史阑一瞧圣门门主的笑,以及李扶舟的眼神,便知道有什么不对了,肯定刚才又穿帮。她只好匆匆写,“我进大殿后,就有点不太清醒,好像有什么在干扰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还是少说为妙。你放心,没事。”
    李扶舟微微释然。这乾坤阵的奇妙他也知道,但又不全知道,所以对此刻太史阑的解释倒也觉得说得通。
    “我们应该做什么?”太史阑急忙岔话题,“需要我去破阵眼吗?”
    “不用。”李扶舟快速地写,“这阵没有阵眼,一旦开启,除非有特殊契机,否则无法关闭,要等七十二时辰之后自动关闭,再开启要等一个月后。每天正午时分是阵法最强的时候,他们四人合力,挺过了前两轮,如今胜负就在今天正午,你只要想办法,帮我拖过这大半个时辰,等到正午就行。”
    太史阑点点头,一边却不禁犯愁——她现在听不到也说不出,怎么帮他拖?李扶舟盯着她的眼睛,忽然眼神一闪,慢慢问,“你真的愿意帮我?……阑。”
    他没有再写字,正面对着太史阑讲话,说得缓慢清晰,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随即下颌微微抬起,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太史阑努力辨认着他的口型,确定自己听见了“你真的愿意帮我”几个字,毫不犹豫点点头。
    李扶舟眼神又一闪,深深看了她一眼,吸了口气,道:“好。”随即写道:“我会想办法拖延时辰,接下来你只要点头就好。”
    太史阑松了口气,点点头。
    随即李扶舟转头,对圣门门主道:“风门主。挽裳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我也答应,武帝世家会给挽裳设祠堂,世代供奉。你难道真要为那过去的恩怨,将你自己,以及圣门的基业都掷在这里?”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风门主一脸不屑,“只要我四人合力,马上你就小命不保,夺了你武帝世家,毁了乾坤阵,你这地方就是我们的。挽裳的祠堂,一样可以受万人供奉!”
    “说到底你不过是贪图我李家神山而已。”李扶舟淡淡道,“但我不妨告诉你,乾坤阵受天地灵气所生,并不为我李家所控,但会终生护佑我李家人。你想夺这座山是没用的。只有成为我李家的人,才能入神山顶,受乾坤之光洗礼。”
    “老夫知道,所以老夫给你最后一条路。”圣门门主阴恻恻道,“你让挽裳入了你家门,她就是你李家人。我等作为你李家亲属,自然可受神光庇佑。也不必大动干戈,这等两全齐美的好事,你竟然不应,老夫不得不怀疑,当初挽裳之死,还有隐情!”
    “那是因为,”李扶舟忽然侧头看看太史阑,“李家家主正室夫人只能有一位,而我已经有了。”
    殿中四人都一怔。
    外头众人齐齐抬头,李家的人在惊愕。圣门的人脸色难看,还有人在角落嘀咕,“不好……”
    “谁!”圣门门主希望落空,脸色狰狞地大喝。
    李扶舟又看了太史阑一眼,面色柔和,“自然是她。”
    他拉了拉太史阑衣角,太史阑想了想,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此时她必须和李扶舟站一条阵线。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总不能去赞同圣门门主吧。
    “胡说!”圣门门主怔了半晌,霍然一拂袖,“为何我们都没听说!”
    “我们年初相识,一见倾心,随即私定终身,早有连理之约。”李扶舟转头对太史阑微笑,“阑,你说是不是?”
    人群哗然。人群里有人在嘿嘿冷笑。
    太史阑迎上李扶舟温柔平静的目光,他这一刻看起来,又是最初春风杨柳的李扶舟,神情自然,似乎在说着家常话,看不出什么异常,也感觉不出他到底说了什么。
    从敌人的惊怒神情来看,他似乎说了什么刺激对方的话,如今不过对她淡淡求证。
    太史阑还感觉到,大殿外,人群里,似乎也有特别的目光射过来,可惜她此刻看不清。外头人一堆一堆的,太多了。
    她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殿外又是一阵哗然。
    圣门门主怔在那里,太史阑的承认让他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因为太史阑这种人,他一看就知道,一定是极有原则心志坚毅的那种,这种大事,若非事实,绝不会当众承认。
    “我真心倾慕过挽裳,也永生记得她的恩情。就在前不久,我还发誓此生必定因她不娶。”李扶舟声音低沉却清晰,似对着四门宗主,也似对着所有人,道,“不过人生从来如此,谁也不知下一步会遇见谁,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缘分,在真正遇见那个人之前,是断还是续。我有幸,在今年春天遇见太史阑,一开始还以为不过是邂逅,到后来却发觉是命运,我曾因懵懂无知,险些将她错过,所幸最终我知我心意——”他转头又对太史阑一笑,“她也知。”
    太史阑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过来,几多诡异,然而也只好微微点头。
    她点头,便见李扶舟的笑容,几分安慰几分凄凉,甚至还有几分自嘲。是夏末的风,携一地明丽,然而转瞬就入了秋。
    那笑容一闪即逝,随即他淡淡对四门门主道,“我便欠挽裳千万,自会拿其余我有来补。家主夫人之位,请恕不可随意挪让。李扶舟一生已负风挽裳,便绝不能再负太史阑,没有再伤一人去弥补另一人的道理。”
    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一字字极其清晰。殿内外人都怔怔听着,没想到平日里不动声色李家家主,竟然会对太史阑如此情根深种。一些年轻女子不禁露出同情唏嘘之色,也有免不了的艳羡,将太史阑瞧了又瞧,一脸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傻傻的,连表情都不可爱的女子到底好在哪里,值得新任武帝会为她悍然拒绝四门要求,不惜对抗到底?
    韦雅一直怔怔地听着,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人群里有人面色阴鸷,目光闪动,试探着往大殿方向走了一步,却立即被人拉住。
    “主子稍安勿躁,此地我们进去不得。不然只怕还连累了……”
    “我知道。”那人冷哼,“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问题,竟让这家伙趁虚而入……哼。”
    圣门门主怔怔地坐着,似乎在思索,太史阑瞧见他脸色忽青忽白忽黑,变幻得十分诡异,其余几人也有这情形,却比他要好些,这几个人是不是已经中了道,只是还没察觉?
    “风门主!”那北冥海主看看天色,忽然道,“别再纠缠你女儿的李家家主夫人梦了,没见李扶舟那态度坚决?要我说,什么神山圣光只护佑李家人,都是胡扯的鬼话,乾坤阵再集天地灵气,也是死物,如何能辨识李家血脉乃至李家亲属?这小子是在骗你!”
    “是极!风门主赶紧醒醒神!”万象宗宗主也道,“趁着中午时辰未到,赶紧合力出手冲阵是正经!”
    “我看这小子就是在拖延时辰!”松风山庄的庄主喷血大叫。
    圣门门主一醒,脸上黑气猛然一现,众人都抬头看天色——大概还有一刻就到正午了!
    “毁阵你们也是死!”殿外李氏家族的人齐声怒喝。
    “我们不信这个邪!”圣门门主忽然身子一倾,也向前喷出一口血线,红线激射,半空中化为彩霞万道,一半向着李扶舟,一半击向太史阑,那些血色化成的细细霞光,半空一弹,便是一道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网,呼啸而下。
    其余三人同时出手,北冥海主双轮如贝壳,缀以无数“明珠”,每颗珠子都别有机关,或者能旋转飞出,或者能喷出黑汁,或者弹出无数细丝,或者射出星屑万点,密密麻麻的各色攻击,在透明的大殿内部纵横呼啸,将淡白的云雾割裂,碎成千片。
    万象宗宗主一掌拍地,掌力所经之处,砰然一声巨响,指尖之前的地面滚滚翻起,灰白的砖面唰唰支棱起千万如利剑的獠牙,一路前逼李扶舟。
    松风山庄的庄主最弱,也是他最先支撑不住,此刻拔剑而起,以剑光驱散云雾,助北冥海主认准目标。
    四人原本顾忌这大殿神异,想要尽量保全,然而此刻鱼死网破,再不放手一搏,或许就要葬身此处,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一时殿内武器呼啸如鬼泣,剑光凄厉似风哭,云团雾气被撕扯、搅碎、驱散、打乱,一大片一大片胡乱飞腾,在那些白色气团的边缘,可以看见红的蓝的紫的黄的各色武器暗器的光芒,如诡异的星子一闪一闪。
    大殿里充满凌厉逼人的气息,四大宗主杀手齐来,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武器和出手,而是他们倾尽全力所带来的内力的压迫,四人的力场凝聚在一起,重重压向李扶舟这边,整座大殿都在格格作响,似乎被挤得变形,转瞬便要倾倒。
    一片凌乱飘摇里,只有李扶舟和太史阑所在的那一方小小的地方,岿然不动。李扶舟一手搭在太史阑肩头,指尖微起,袍袖无风自动。两人身周气流涌动,云雾和所有杀手被迫开到半尺之外,那些淡白的雾气、闪烁的暗器、青色的剑光、深红的血线,都在他们身侧缭绕起伏。
    五色交织,众物呼啸,这一幕看起来诡异凄艳,却无人有心欣赏,都知道此刻已经到了胜负关头。
    虽然被护在李扶舟真力之下,太史阑依旧感觉到有一股巨力在不断撞击挤压着她身外半尺的空间,这点可以从那些不断散开又重新聚拢的云雾形态上看出来,她微微侧头瞧了瞧李扶舟,他垂着眼,神情凝定,手指也很稳定,可是额头也已经沁出微微的汗来。
    他在这大殿内和四大宗主对峙,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想必也已是强弩之末。
    太史阑不愿这样被他分神庇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怕影响他,忽然看见李扶舟颈项上的肌肤,微微渗出点红光来。
    仔细看却不是红光,而是出现了隐隐的血点,那血点眼看着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颈项上的肌肤微微颤动,血点似乎要喷薄而出。
    太史阑暗叫不好,李扶舟是不是怕她担心,忍着内伤不肯发泄,然后转为压迫自己的血肉经脉了?
    她再不思索,蓦然向地下一趴!
    她一趴,腿向后弹起,她的背后就是大殿的石壁屏风,脚底正好重重蹬在屏风上,借着这反弹之力,她唰地一下顺地滑了出去。
    她腿上有力,这一下速度极快,李扶舟正全力对抗那四人的真力压迫,一低头忽然已经不见了她。
    再一抬头便看见太史阑已经穿破他的真力防护,到了圣门风门主面前!
    太史阑贴地哧出,很自然地便逃了那些被挡在外头的剑光暗器杀手,她滑出时,手臂伸出,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人间刺。
    淡金色的刺尖,在此刻各色物件飞舞的大殿里,并不起眼。
    黑色人影如流光抛,在白色大殿中一穿而过。
    “哧。”
    淡金色的刺尖,狠狠刺入圣门门主的膝盖!
    圣门门主一声大吼,其余三人早已看见,齐齐飞起,对着趴在地下的太史阑就下杀手。剑光与珠光齐亮,掌风和血线共飞!
    又是一声厉喝,李扶舟终于抛开一直不离手的云线,飞掠而来。
    太史阑霍然一个翻身,肚皮朝上,手对腰间一抚!
    嗡!
    一声低鸣,声音不大却共振极强,整个大殿都似乎被弹动,嗡嗡低震,大殿里所有云团,瞬间颤抖、移动、碎裂,四散震开。
    低鸣声里似乎有亮光连闪,但此时殿中发出光亮的东西太多,那亮光出现得又太短暂,除了几个顶尖高手,大部分人甚至根本没看见。
    四大宗主当然看见了,但他们也只来得及感觉到,有什么速度快到无法形容的东西,忽然逼近!
    此刻漫天飞舞的剑光内力其实已经形成屏障,一般暗器根本无法穿透,然而那东西就像一个天上杀神,无视所有的人间阻碍,隐约金属撞击声连响,云雾里不断哧出一溜又一溜星花,那是利器与利器交击发出的火花,极短极快,连绵在一起似一簇簇流星,瞬间而过,直射要害!
    “哧哧。”几声轻响,血花溅射,几条人影霍然飞开,各自带着血线踉跄落地。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属于北冥海主的那些诡异武器也落地。
    北冥海主瞪着他的珠子武器——每颗珠子上都对穿一个小孔。
    北冥海主脸色很难看。
    别人不知道他的武器,他自己最清楚,这些深海胶珠,每一颗都万金难求,用了不知多少人命才换来,这些珠子也被药水和丹药练过,每一颗都坚固无比,刀剑不伤。
    用巨型武器顶多把珠子劈碎,引发珠子内部更多的暗器攻击,也无法令它完整裂开或者穿孔。这东西要是能随便穿孔,里面的毒液岂不都洒到他衣服上?
    但现在,这珠子就像项链珠子一样,个个被对穿,珠子还保持完整。
    能做到这样只有一种情况:速度,极致的速度。所谓“无快不破”,高速才能带来极致的冲力。
    北冥海主一瞬间心痛无比,这些珠子全部废了。但他更痛的是手臂——臂骨关节处,也有一个深深的洞,流出殷殷的血,他甚至知道,那伤口附近的经脉,还在慢慢地被震碎。
    其余三人脸色也不好看。
    松风山庄的庄主在刚才那一霎,极力躲避,那暗器穿他左胸而过,离心脏还有一截距离,他正在庆幸逃脱一劫,忽然发现伤口内部似乎还在慢慢扩大!
    这什么见鬼的暗器?
    万象宗的宗主刚才在最外围,暗器来时她向后急翻,被暗器擦伤了脸颊,她又庆幸又心痛地落下地,急急想查看自己的伤口,结果忽然也觉得那细微的伤口一震,好像更扩大了些!
    宗主们惊到魂飞天外——这什么鬼东西?中人之后还能造成二次伤害?这还是先前被一再阻拦的结果,这要直接打上人身,是不是立刻毙命?
    宗主们本想顺势擒下太史阑威迫李扶舟,此刻自己的性命和脸面要紧,赶紧各自坐下,运气调息,试图和那东西造成的二次伤害对抗。
    没有坐下的只有圣门门主。
    他也受了伤,腰间有鲜血喷出,显见得被暗器穿过腰部,明明是要害,他却好像没有感觉,桀桀一声冷笑,身形追着已经迅速滚出的太史阑,手掌向下一弹。
    唰一下他刚才布满大殿用来攻击李扶舟的血线,全部落在了太史阑身上。他手掌一束,将太史阑抓到自己面前。
    此时李扶舟正好掠到,也伸手来夺,手指却和血线之网只差毫厘而错过。
    李扶舟想也不想对着圣门门主就是一掌,圣门门主衣袖一挥迎掌而上,砰然一声李扶舟晃了晃,圣门门主喷出一口血,却借着这两掌对撞之力,抓着太史阑向后一纵。
    他一边倒纵一边哈哈狂笑,大叫:“我赢了!我赢了!”速度比刚才没受伤时还快。
    太史阑感觉到圣门门主不仅好像不受伤势影响,甚至武功还强了一截,暗叫不好,自己刚才还是错了一招,她本想以躺姿刺中圣门门主,引得四人都对她出手,然后正好用龙朝的坑爹暗器,整他们一下阴的。为了保证效果,她把人间刺调成了最少用的金色“回魂”。
    “回魂”对不在濒死状态的人用,会有令其癫狂的效果,太史阑在邰家用过一次。她想着普通武器怕是不能伤这种顶尖高手,“回魂”反用或者可以令他陷入癫狂,那等于也解决了一个。
    她算盘打得不错,但是却低估了人间刺的效果,这东西遇强越强,遇上圣门门主这种高手,令其癫狂的同时,也令他在受伤情形下被激发了潜能,短期之内武功竟然大涨。
    于是太史阑算得好好能脱身的,结果还是被瞬间满血复活的圣门门主给逮了去。
    她被抓住的那一刻,只来得及把人间刺给收回肘间。
    圣门门主一抓住她,里头李扶舟飞奔来救时,外头也有人狂掠而来要冲进大殿,却被人死死拉住。
    圣门门主将太史阑抓在手里,晕晕地摇了摇头,觉得似乎幻听到什么声音,随即又没了,他也不多想,狞笑一声,伸掌对太史阑天灵盖拍下!
    太史阑动弹不得,一边暗叫我命休矣,一边心中大骂韦雅害人。
    忽然殿中轰然一声,声音似从头顶来,又似从后头永恒黑暗中来,随即整个殿一暗,一暗之后,便是大亮!
    极亮!
    光芒暴涨,散开的云团迅速凝聚,在殿中不断膨胀并发出纯金色的光,整个大殿的光线,从一开始的半白半黑,几乎没有过渡就到了极致的亮,到处都充满那种灿然的金光,以至于人影渐渐被光线遮灭,只剩一个虚影。
    太史阑躺在地上,正对着也开始透明的穹顶,她眯着眼睛,看见原本半白半黑的天上已经全然变成了亮白色,照耀在金色的穹顶上,金光如剑,刺得她立即闭上眼睛,泪水涟涟,怀疑多看一眼就要瞎了。
    外头众人已经见过两次这种情形,都早有准备的闭上了眼。
    就在众人闭眼的那一刻,一条人影忽然轻快地掠了出去,掠到在一边一直维持着大阵运行的李家人群中间,悄无声息地靠在最前面一个老者身后,笑道:“世叔,好久不见。”
    那老者一惊睁眼,看他好半晌才认出是谁,骇然道:“是你……你竟然……你怎么上来的!”
    “世叔,闲话稍后再说吧。”那人还是在笑,“你看这大阵,正午已到,胜负在此一举,之后是不是可以把阵法给关闭了?”
    “你说的什么话。”老者不悦,“乾坤阵不满七十二时辰不可强行关闭,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那人笑吟吟地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吧?”
    “家主血脉精血,灌注外头天池,可以强行闭阵,一生只能一次。”老者怒道,“但这一条谁都知道是虚设,完全不可能的事。李家代代单传,能开启大阵的都是李家家主,开启大阵了家主必然在大阵之内,又要怎么出阵来以精血灌注天池?”
    “我找个人来给你们灌注就是。”那人满不在乎地答。
    “放肆!”老者怒而拂袖,“随便什么人滴血在天池,那是亵渎!会引起乾坤阵愤怒,将所有人毁灭!你这小子,几年不见,行事越发荒诞!”
    “哦,世叔,你说不合适便不合适。”那人微笑,却在他身边不走开,“不过我还想试试。”
    “你是要胁迫我了?”老者斜眼睨着紧紧靠着自己的男子,毫不犹豫冷然道,“众属下听令。若有人擅自接近天池,格杀勿论!”
    “是!”李家人轰然相应,人影闪动,护卫天池。
    男子轻轻叹了口气。
    ==
    正午了。
    乾坤阵最强的时刻终于到来。
    极度光线之下,看不清人的动作,之前这个时候,四大宗主都是迅速后退,避入死角,加强防护,躲过李扶舟和乾坤阵的攻击。
    但此刻四人都已经受伤不轻,更要命的是那个暗器余波未停,众人还需要运气相抗,就再也没有余力和乾坤阵暴涨的实力对抗。
    忽然殿中一声呛然龙吟,声音高旷,随即李扶舟身后双龙石屏风上,两条石龙忽然大嘴一张!
    两道金光电射而出,那东西一出龙口,整个大殿都发出金铁之鸣,似乎乾坤阵瞬间兴奋,微微颤抖。
    李扶舟忽然也电射而起,半空中手一抄,已经接住了那两道金光,金光在他手中震颤,似乎随时便要挣脱飞去。外头李家属下担忧紧张地瞧着——之前两次,正午时分,殿中神器都曾出现,但家主因为新近接位,还没能令乾坤阵完全认主,以至于神器在出现之后,拒绝家主掌握,空绕一圈而飞回。
    这也不能怪李扶舟,因为历代家主,就没有能成功掌握这武器的,有的是没机会,有的有机会,但是一触之下便被迫放手。
    此刻那两道金光再次露出挣扎不驯之态,被握住的那一刻竟然悍然回捣李扶舟胸膛!
    谁也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这么凶悍,咔嚓一声,李扶舟胸前瞬间血染,似乎已经骨裂。
    李扶舟唇角有殷殷血迹渗出。
    “喀。”又是一声,这回那东西撞在他臂骨上,瞬间白森森的骨头就已经外翻。
    李扶舟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
    这温和醇雅的男子,此刻染血而笑,唇边纹路深刻,双眉斜斜飞起,眸子深邃幽黯,凛然如魔神。
    经过两次失败,他早已知道这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如果好拿,那么多代李家家主早已拥有。
    乾坤神器,如果强硬试图令其认主但没成功,是会反噬其主的。这也是历代家主放弃的原因,没什么生死大事,何必冒险。
    但他此刻决不放弃。
    他必须拿下四大宗主,救下太史阑。
    他知道,这天下有很多事很要紧,也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也知道其实不必冒生死之险拿这武器,他慢慢想办法或者还是可以解决,但是人就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未必做得到。
    他做不到不管太史阑。
    做不到丢下她只考虑自己日后的事。
    做不到任她躺在那里,被圣门门主拽来拽去,被那个本就性格偏执,此刻不知道疯狂成怎样的家伙戕害。
    他甚至不能忍受她落入人手,一霎那也不行。
    金光在手中疯狂挣扎,一次次试图回捣他要害,一副你敢拿我我和你拼命的架势。
    他不放,五指如铁。
    任金光在他掌中腾动摩擦,将他手掌磨破见骨,瞬间血肉模糊。
    这还是小事,那些细细的光芒其实也宛如实质,直刺他五脏六腑,强力的气机如万剑穿心,还在不停翻搅纵横,大肆劈裂,他只觉得内腑似乎已经千疮百孔。
    巨大的痛苦几乎令他昏眩,耳边开始出现各种鬼哭狼嚎般的幻音,眼前一幕幕人间地狱,青面獠牙,鬼差岩浆,断臂残肢……他不知道这是乾坤神器为抗拒搞出的幻境,还是自己真的已经接近死亡?
    此刻他还没晕去,他自己都觉得是奇迹,或许只是因为——她还躺在那里。
    躺在那里的太史阑,忽然也觉得窒息,她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极致的痛苦,太清晰,太猛烈,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李扶舟整个人是血红的,无数翻涌的岩浆从他的皮肤里蹿出来,溅射到她身上,烫得她连心都似乎在哆嗦。
    这都是虚幻的感觉,可是她知道,那痛苦是真的,过真而过烈,以至于离得远的她都已经捕捉到了那感受的万分之一。
    可是她不仅没听见李扶舟呻吟,甚至没感觉到他有一点移动。
    这不过短短一刻,大殿里外,此刻落针可闻。
    地狱般的熬煎,一分一秒都似千年万载,那些摧毁、碰撞、刺入、翻搅……各种人间酷刑般的疼痛,各种鬼哭狼嚎般的幻音,在经历过最猛烈的高峰之后,忽然慢慢减弱了。
    李扶舟眼睛一亮,立即咬破舌尖,对手中金光连喷三口鲜血。
    每口鲜血喷出,他脸色便一白,这不是普通鲜血,这是含了内家真元的精血,三口血伤十年真元。
    血色殷然,将金光笼罩,随即一声长鸣,金光大亮。
    日色初升,笼罩万物。
    李扶舟半空一个旋身。
    长空一般深邃明丽的蓝袍散开,星月大亮,云彩悠然,浩然广阔的大殿里,似苍穹万里铺展。苍穹之上,李扶舟如画眉目凌厉刚刻,苍穹之下,两道金光,从李扶舟掌心,奔雷般呼啸而出!
    飘飞的衣袂还在半空狂卷,金光已经到了四大宗主面前,光芒一敛之后再次暴涨,众人清晰地看见光幕里似有昂首向天的龙形。
    龙牙一张,森森如雪——
    四大宗主骇然狂退——
    圣门门主忽然大笑,一脚踢在了万象宗宗主的背上!
    万象宗宗主哪里想得到同伙忽下杀手,向前一栽,正撞上横剑抵挡的松风山庄庄主,松风山庄庄主喷出一口血,剑尖一歪,又刺中他身侧正在狂退的北冥海主。
    随即金光便到了松风山庄庄主胸前,砰一声闷响,三声惊叫,三条人影倒飞而起,撞破已经完全透明的石墙,落到阵外。
    三大宗主终于被李扶舟操纵的阵法给强力驱逐。
    三家属下急忙奔来,各自扶起自己的宗主,发现他们个个面如金纸,昏迷不醒,众人骇然抬头看李扶舟,他犹自悬浮在大殿正中,蓝色锦绣星月云纹的衣袂飘展,几乎覆盖了半座大殿,两道金光已经收敛,温顺地停在他掌中,那是两个龙形金锏,雕刻古朴,龙首和屏风上造型一模一样,尊贵又狞恶,充满杀伐之气,不同于常见的龙。
    半空中悬浮、双手执乾坤阵阵法中枢之器的李扶舟,此刻眉目也被金光所罩,昔日温和沉静不复见,只见凌厉与刚硬,望之如神。
    李家众人已经齐齐躬身下拜,其余宗门的人也默默低头。
    谁都知道,从今天开始,真正的武帝已经诞生,并且终他一生,无人再可以撼动。
    他初任家主便面临武帝世家成立以来的最大劫难,以一人之力牵制四大宗主,三日三夜僵持平手,最终击溃三大宗主,拿到乾坤锏。
    四大世家一次性败在他手下,前所未有,足可奠定数十年统治之基。而乾坤锏,历代家主都没机会拥有,如今也给他拿到。
    这是他的劫,也是他的机遇,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得到乾坤阵的全部承认。历代李家武帝,掌控武林时天下太平,没什么机会动用乾坤阵的秘密。也正是因为没有足够威胁李家的灾难,导致历代家主不能再借助乾坤阵之力有所精进,才被四大宗主所觊觎,不甘再让李家占据武林魁首之位。
    然而今日,尘埃落定,无论结局如何,最起码此刻四大宗门元气大伤,几位宗主不修养一年半载的,只怕都起不了床。
    身体上的伤还是小事,意志的被折服才是关键,无论如何,四大宗门以四敌一,三日三夜没能战胜一个初任家主的后辈,还被驱逐出阵,这辈子脸面也完了。
    李家人长吁一口气,李家家主忍不住微笑捋须,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历代武帝家主承继之前,前代家主会以家族秘术,将自己的精血和部分真力倒灌,成全新一代武帝,这也是很多武林世家,为了延续家族兴盛绵延,而采取的办法。
    所以老家主不能再开天池,甚至无法给李扶舟任何帮助。
    老家主正在微笑自己心血没白费的时候,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事。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微微有点不安。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身后一直紧紧贴着的那个宝贝“世侄”忽然不见了。
    他立即对李家属下的怒喝,“拦住他!别让他靠近天池!”
    同时他还听见大批人接近山顶的声音,不少人在哭号,他回头一看,脸色变了。
    广场下方逶迤着山道,山道是沿山势筑成,还算宽,可容七八人并行,一面靠山壁,一面便是悬崖。
    此刻他在广场边缘,第一眼看见的是万象门的弟子,背对背,一半人向外持盾,一半人向内持剑,剑尖对着一大批男女,这些哭号求救的男女,正是山下的百姓。
    隔着百姓黑压压的人头,能看见之后还有一批人追着,当先的是彭南奕,正怒喝,“前头圣门和万象宗的朋友!速速放过这些无辜百姓,否则我李家必将严惩!”
    最前面的一个执剑女子回过头来,雪白的脸上青气一闪而过,冷冷道:“废话!我怕你惩戒?你们李家的混帐们,快点滚下山,向我等磕头求饶!”
    “万微!”彭南奕也冷声道,“你们四大世家号称江湖名门,这些年行事却越来越下作,如今连挟持不会武的无辜百姓这种事也做了出来,也不怕从此成为江湖笑柄!”
    “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好,都是名。”万微冷笑,“十年百年之后,谁记得谁做过什么?只有强者留名!”她将剑搁在一个少妇的脖子上,引来那少妇凄厉的求救和尖叫,万微听她叫得心烦,一偏头看见这少妇容貌姣好,更生怒气,忽然横剑一划,在那少妇颊上划了道血口子,破了她的相。
    少妇惊叫哭泣,李家人气得纷纷怒骂,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万微行事狠辣,不计后果,和这种人打交道必须要小心。
    李家老家主皱皱眉,此刻山顶广场上,诸家势力都在对峙,三家宗主被踢出大阵受伤,其余门人要守护,李家要对峙他们并守住天池,都无法抽身处理这里的情况,万微尖声大叫,“上头李家的人听着。速速弃械认输,让出乾坤阵!否则我就将这些百姓都推下山崖,让你们李家永负罪孽!再也无颜执武林牛耳”
    山上略微沉默,随即李家老家主洪钟般的声音传来,“万姑娘,江湖自有江湖的道义规则,切莫倒行逆施,害人害己!”
    “少废话!”万微大叫,“叫李扶舟滚出来!自废武功!”
    “何止!”逃过刚才那一劫,唯一还留在殿中的圣门门主,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灵位,大喝,“李扶舟,你还要给我女儿磕头赔罪!抱她灵牌在这乾坤殿拜堂成亲,并在她灵前发誓此生永不再娶,我便放了这些百姓!”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4:35
     第六十六章 斩爱
     更新时间:2013-9-29 8:18:25 本章字数:13497

    殿内殿外忽然一阵沉默。
    圣门门主这个要求已经喊了很久,但自上山之后,四大世家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没想到他此心不死,竟然将风挽裳灵位带在身上。
    此刻百姓被驱赶在山道中段,虽然上方和下方都有李家人,但偏偏都隔着距离,救人的速度万万比不上圣门和万象宗子弟杀人的速度。
    而如果令这些受李家世代庇佑的百姓死在这里,李家的江湖声誉也将一落千丈。
    偏偏山道一览无余,想要隐蔽潜伏出手都不可能。
    彭南奕急得心中暗骂,骂圣门和万象宗埋伏得太深,居然找了内应,从后山小道直接穿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骂这些百姓又太顽固不化不肯离开。李家虽然有神功可以远距离控制敌手,但是此刻一部分李家人要维持大阵,一部分要对峙四大世家,一部分要看守全山,人手已经不足。
    “不肯是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万微冷笑,忽然回剑一刺。
    一个百姓惨叫倒地。
    山上人人色变。
    “你沉默,我就杀人,这里足有一百多人,够我慢慢杀的。”万微森然道。
    李家人怒目而视,这一刻的沉默似有杀气,巍巍向万微逼来。万微却不为所动,眉宇间杀气浓烈。
    她等了一会,冷笑,一言不发,回手又是一剑!
    又一个少女血溅三尺,头颅被砍掉,骨碌碌滚下山道,逶迤一路血线,百姓的惊叫哭喊炸锅般响起。
    “救命!救命!”
    “救命!我们世代托庇武帝世家,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家主!家主!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
    广场上李家人脸色如铁,李家老家主衣袖无风自动,眼前局面如此难为,进或退,都是死局!
    唯一脸色没变的是李扶舟。
    他立于殿中,锦绣蓝袍如湖水蓝天,长长逶迤在地,发冠上宝石光芒幽幽,他眼光也沉凝幽幽,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
    这时刻,所有人满心焦躁的时刻,他只看着那灵位。
    “风挽裳之位”。
    简简单单五个字,一个曾经以为永生不忘的名字。
    她的名字曾经很深地藏在他心深处,被柔软的血肉和尘封的心情,层层包裹,他如此珍惜爱护,永生不愿开启,也不愿为他人开启。
    他曾如此珍视和她相关的一切,一叶一花,一只曾经被她抚摸的小兽。
    她去后,他只建了她的衣冠冢,未能参加她的丧礼,未能在她灵前上一炷香,他前往圣门请求拜祭,被圣门拒之门外,当日云天之外,圣门门前,他仰头闭目,静静嗅着高天之下的风,想着那些年,这也是她呼吸过的空气,忍不住要惘然微笑。
    然后落泪。
    圣门不允许他供奉她的灵位,他便没有供奉,他不想令她为难。那些年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在某一年她的祭日,能够得到圣门的接纳,在圣宫她的灵位之前,静静上一炷香,和她说些藏在心底,永不更改的话。
    可是他没想到,真有一日他站在她灵位之前,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命运弄人,总爱将所有朝思暮想的愿望,最终扭曲了送到面前。等到终于碰触到曾经的想望,却发现人已经不是那个人,心情也不再是那心情。
    外头的惨号声凛冽,他却对着风挽裳的灵位淡淡微笑。
    李家的人脸色已经变了,李家老家主恨恨一拂袖,叹气,“冤孽!冤孽!”
    一直站在离大殿最近的地方的韦雅,忽然捂住嘴,泪眼婆娑。
    太史阑坐在一边,她动弹不得,被圣门门主的血线捆住,正好面对着李扶舟,将他神情看得清楚。
    别人看见他的出神、惘然、怀念和惆怅。她却看出了一些更多的东西。
    那样的淡淡的笑里,似乎还有寂寥、无奈、和……告别的意味。
    她心中忽然一紧。
    随即众人惊呼。
    李扶舟,掀起袍角,对着风挽裳袍角,慢慢跪了下去。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顿时哗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家老家主霍然奔前,又生生止住,跌足长叹。
    韦雅泪如泉涌,双手捂住了脸。
    李家人面色死灰。
    新任武帝今日在乾坤殿上,当众对圣门小公主灵位这么一跪,武帝世家,将永远无法在圣门之前抬起头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武帝膝下何止黄金?
    有这百年家族的荣光,有这高贵血脉的延续,有这武林第一的地位,有这无上威权的想望。
    这一跪,灰飞烟灭。
    “咚。”
    李扶舟膝盖落地重重一声,众人捂住心口,只觉得这一跪也跪痛了心。刹那间像看见万丈高楼塌,滔滔逝水流,追不及留不住的人间哀愁。
    想起传闻里那少年情深如许,想起传闻里那红颜一朝凋零,想起传闻里他伤心欲绝,如今都在这一跪里震撼天地。
    整座山头,都似被这一声震动,之后沉默至亘古。
    表情没变的只有那个当众屈尊跪下的人。
    他似乎不觉屈辱,也没想过之后诸多严重后果,只是抬头,看着风挽裳的灵位。微微一笑。
    “挽裳,我欠你这一拜。”他轻轻道,“男人,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这一拜,你受得起。”
    他双手扶额,长身一拜。
    众人都闭目,不忍看。不敢想。
    圣门门主仰天狂笑。
    “再一拜。”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容却不是惯常的温和,带着淡淡的萧瑟和决然,“这一拜,是我李扶舟和你就此告别,并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求你宽恕。”
    他又拜了下去。
    众人没听见他低声的祷告,都愕然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不知羞耻,居然还要一拜再拜,李家人眼底都闪出屈辱和愤怒的怒火。
    太史阑心忽然一跳。
    李扶舟已经直起身来,这一刻他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淡淡云雾里唇角笑意艳美至妖异,看得人心都砰砰跳起来。
    他带着这样疲倦决然又妖异的古怪笑意,忽然衣袖一拂。
    “去吧!”
    “啪!”
    一声裂响,似炸在所有人心上!
    圣门门主手上的灵位,忽然炸开,木屑四溅,灵位横飞!
    李扶舟两拜之后,竟然出手毁了风挽裳的灵位!
    众人惊到忘记惊呼和动作。李扶舟动作却行云流水,一个旋身站起,锦绣蓝袍在殿中云雾中一展,一根玉白的手指从宽袖中伸出,对着那些四散飞开的碎片一捺。
    “咻。”一道碎片激射了出去,没入云雾中不见。
    他始终在淡淡微笑,那种疲倦又萧索,决然又杀气的微笑,哪怕做了眼前这件别人无法想象的事。
    曾经优柔寡断,错失一生美好。从此他知道,当断则断,无所畏惧。
    且以此决然之裂,作这旧日终结。人生里不会再有那个她,只有云雾尽头,另一个她。
    只是……终究太迟。
    太史阑怔然望着他,忽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风挽裳在他心头曾如何重要,她太清楚,以至于此刻最不肯相信眼前一切的反而是她。
    圣门门主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被毁的是他爱女的灵位,他震惊之中更心痛欲绝,怒极大呼,“李扶舟!你这无情无义的独夫,我要和你拼了——”
    忽然一条人影飞快地蹦起来,对着他腰部狠狠一撞!
    激愤之中的圣门门主猝不及防,顿时被撞了出去,他也算是个狠角色,人被撞出,半空还手指一弹,一道血线飞出,射中了那个撞他的人。
    “砰”一声,他撞在大殿墙壁上,脑袋撞上去重重一声。
    砰一声,撞人的人也滚倒在地,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骂人。李扶舟也叹了口气。
    撞人的是太史阑。
    李扶舟击碎灵位之后,驱使飞出的木头碎片,割裂了捆住太史阑的血线,她立即把握机会,撞倒了圣门门主。1随即她便要滚向李扶舟那了,谁知道圣门门主也是个执拗的,居然再次用血线缠住了她。
    他手里一直紧紧抓着网住太史阑的血线,那是他的独门武器,其实是一种毒物吐出的丝,经过独门药物淬炼而成。可以分散也可以瞬间凝结成网。他先前试图以此线破李扶舟总控全局的云线,但是没有成功。
    此刻他紧紧抓着线头,把太史阑也拽到了墙边。
    李扶舟已经风一般卷了过来。
    圣门门主却没有撞晕,眼神直了一直,随即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太史阑,看了又看,忽然大喜道:“女儿,你可算醒来了!”
    太史阑,“……”
    李扶舟飞到一半,听见这一句,气一泄,栽下来了。
    外头一直盯着这边看的韦雅等人,眼神也一直。
    这是怎么回事?
    李扶舟皱了皱眉,他隐约猜到,圣门门主先被人间刺刺中,但是依靠深厚的内力先压制了下去,随即受到爱女灵位被毁的刺激,再撞上墙壁伤了脑部,他撞墙之前满脑子想必都是女儿,此刻神智一昏,竟然把太史阑当风挽裳了。
    这变化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最起码看起来不坏,因为如果他还正常,只怕此刻盛怒之下,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对太史阑下杀手,那么他也救不及。
    李扶舟想了想,给太史阑打眼色,示意她先和风门主周旋,不要刺激他。
    太史阑接收到他的眼神,她不知道圣门门主在说什么,但看对方眼神,充满欢喜和庆幸,感觉是件好事儿,她此时只想拖延时间好换取生机,毫不犹豫,点点头。
    她脑袋这一点,众人又一呆。
    太史阑点头不奇怪,可是太史阑点头点得这么自然,连惊讶表情都没,就有点不对劲了。
    “女儿,你重伤这么久,一直在养伤,如今却在此刻醒来,可是知道现在也到了要紧关头。好,好,你醒来就好。”圣门门主满脸喜悦。
    人间刺“回魂”反作用就是疯癫和力气暴涨。他又受了刺激,最后又撞了那么一下,最后那点清明也散去,终于疯了。
    疯也疯得很有个性,并不是颠倒,而是出现时空错乱。
    他现在记得的是五年前的情形,风挽裳死讯刚刚传来时,圣门长老们知道门主爱女心重,不敢告诉他真相,只说风挽裳受了重伤,不能移动,在外地休养,圣门门主当时也便信了,直到将近一年后,他屡次说要去看女儿被劝阻开始生疑,长老们才告诉他真相。风门主受此打击,当时真的差点疯了。他因此偏执地认为是容楚和李扶舟故意隐瞒女儿死亡真相,女儿的死亡另有猫腻,长时间的仇恨积压下来,才有了之后的爆发。
    疯了的人,一般会表现出内心最大的渴望。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女儿复生,光大门户,成为武帝世家的夫人,掌握武帝世家多年来长盛不衰的秘密,帮助圣门更上一层楼,代替武帝世家成为江湖霸主。
    此刻太史阑便成了他的女儿,还是重伤后终于复原的女儿,此刻风门主的狂喜,无法形容。
    “女儿!”他紧紧扣着太史阑的手,欢天喜地地道,“你醒了,醒的好!你知道吗,李扶舟这个混账,这几年移情别恋了,恋上了一个叫太史阑的丑女人,还说要立她为家主夫人。这怎么可以!你为李扶舟险些丢了性命,她太史阑做过什么?爹爹会替你请武林同道做主,看谁能夺了你这个家主夫人之位!现在我们父女先合力,杀了太史阑那个又丑又恶的女人!”
    太史阑迎着老头殷切眼神,大力点头,配合地眼光狞恶,露杀气腾腾模样。
    李扶舟开始咳嗽。
    殿外一些人开始扶额。
    花寻欢直着眼睛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太史阑这模样,可不就是她说那个小和尚——呆萌呆萌的……”
    有人叹气,“完蛋了……”
    殿内圣门门主开始四处寻找,“太史阑!太史阑!你这贱人,给我出来!”
    太史阑点头,也左顾右盼,伸手对虚空处点点戳戳——反正现在配合老家伙就对了。
    众人目瞪口呆。
    两个人。一个抓着太史阑找太史阑。一个点头附和骂自己。
    这是怎么了?乾坤阵这么神奇?这两个人一个武功高,一个行事狠,也着道了?
    “贱人!你不知羞耻,夺人所爱,现在又乌龟一样藏着,你有脸成为武帝世家的夫人!还不快出来受死!”
    太史阑在他身边恶狠狠拍地面,示意——贱人快出来受死!
    ……
    李扶舟苦笑看着,虽然两人都不对劲,但问题是风门主一直掌握着太史阑的脉门,他不敢轻举妄动。
    圣门门主心情极好地回头,对十分配合的太史阑十分满意,太史阑看他表情和煦,急忙指指自己的手腕,示意自己被握痛了,想要让他放开自己。
    谁知圣门门主却会错了意,惊道:“女儿你又不舒服了?”手掌一紧,竟然细细给她把起脉来,随即大惊道:“女儿你竟伤得如此之重!怎么体内内力所剩无几?还有你的骨骼经脉怎么这么奇怪……”随即须发怒张,狠狠道,“我就知道当初李扶舟和容楚骗了我!挽裳根本不会作战,怎么可能带兵作战重伤于甜水井?一定是他们贪图你身上的我圣门的神丹秘笈,暗中对你下了手!不然怎么造成你这样的沉重的伤,险些终身不能练武!”他急急问太史阑,“女儿,告诉我,是不是容楚和李扶舟害你的?是不是?”
    太史阑瞧着老头紧张兮兮样子,大力点点头。
    李扶舟咳嗽更厉害,殿外有人拍脑门,“天哪……”
    “不过你虽然伤重,但我圣门包罗万象,没什么不可以解决的。”圣门门主忽然展颜一笑,“先给你恢复伤势,固本培元吧。”手一抬,拿出两颗火红的药丸。
    “不可——”李扶舟大惊失色,疾呼。
    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爱女心切的风门主,一抬手就将药丸塞到了太史阑嘴里,然后才放开手腕。
    太史阑此刻终于自由,却跑不掉了。
    药丸入口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两枚炸弹忽然在体内炸开。
    体内先是一冷,随即一热,随即又是一冷,再然后便是一阵阵的剧痛,自内腑向四肢迸射,内腑里宛如有无数小刀在挖,似乎要将她的血肉挖尽,四肢却像在大战,那股气息撞上她经过淬炼的骨骼,两边似乎都不愿意退却,她甚至能感觉到两股力道在她的各处骨关节处角力,以至于关节处齐齐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她担心在下一刻,她全身骨头会随时散架,像一个被砸开的骷髅。
    圣门门主此刻还当眼前是风挽裳,门中年轻一代第一人的风挽裳,就算受了重伤暂时内力全无,但从小修炼的底子仍在,所以圣门门主这两颗药,如果遇上的真是风挽裳,确实有极大效用,可惜风挽裳早已尸骨化灰,现在承受的是倒霉的太史阑。
    太史阑可以说不幸也可以说幸运,她之前经过了骨骼的淬炼,手臂和双腿骨骼坚实超过常人,但她的内腑却比别人虚弱,以至于药丸的力量,被手臂和腿反弹之后才进入内腑,一部分力道被抵消,对内腑的伤害也就不太大。但因此她内力上获得的帮助就没能达到效果。如果她运气好能够全部吸收,也许今天就能狗血地造就一个中等高手了。但更多的可能是,她承受不住,狗血地撑体而亡。
    两种都没发生。
    她脸色忽红忽白,忽然身子向后一仰,晕过去了。
    人在受到伤害时,会自动晕厥进行自我保护。
    圣门门主见她一晕,也惊住了,失声道:“女儿你怎么了?难道我药丸给错了么?”赶紧又摸摸她脉搏,登时直了眼睛,“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你的内力呢?怎么没有被引流而出?”
    太史阑此时若清醒,大抵要咆哮一句——老子没内力!
    “女儿!”圣门门主也感应到她体内的冲撞之力,登时没了主意,这种力道太诡异,超出他的认知,他也无法处理,他惊慌地摸索着太史阑,颤声道,“女儿……女儿……你怎么了?可是我害了你!”
    圣门门主心中惊慌,一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溅在太史阑脸上,啪地一声。
    李扶舟忽然叹息一声,神色黯然。
    连带外头看着这一幕的人都默默无语。只觉心头压抑,想着圣门门主这些年行事渐渐阴邪,为夺大权不择手段,原本心中厌弃,然而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独生爱女,当真感情深厚。可以想象当初风挽裳之死,他是如何的怒发如狂,又是如何碍于武帝世家的地位而隐忍,这几年下来,性子日渐偏颇也是正常的。
    如今看来,他一心闯上武帝世家,还真有几分为女儿讨公道的心。
    那么风挽裳灵位竟然被李扶舟当面毁去,他所受的刺激也可以想象了。
    “女儿……”圣门门主眼看着太史阑气息微弱,喊也喊不醒,绝望之下忽然狠狠抹一把泪水,抱着太史阑站起,回头恶狠狠对李扶舟道,“李扶舟,我女儿是为你才受了重伤,如今她垂危将死,你当真那么狠心,都不愿完成她的心愿吗?”
    李扶舟神情忽有震动,似乎猜到了什么,眼神古怪。
    随即他听见圣门门主道:“她快要死了!李扶舟!你答应过要娶她的!你给我现在娶她,立刻!”
    ……
    大殿中有一刻安静,此时殿外有骚动,但殿中人已经顾不得。
    李扶舟的全部心神都被这句话吸引过去,一瞬间眼瞳深黑,幽黯若不见底。那般目光的深渊里,却又跳跃着喜悦的光。
    梦想成真,难以置信,虽涉欺骗,心甘不悔。
    这是机会……一生里绝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他知她心志坚毅,他只她已心有所属,他曾在最初与她邂逅,结果一个擦身便是天涯。刚才那一番话他说着动人,似乎自己也信了,事实便是那样,他不曾将她错过,他和她彼此互知心意共约连理,他沉浸在那样的梦境和语境里,一瞬间感动而欢喜。然而话说完了,云气冷幽幽地迫近来,带着命运森凉的味道,他立刻知道那是梦想,永远不能成就的梦想。
    我们表达虚拟出来的,往往就是我们最欠缺的。
    擦身而过,便是各自路途,只能越走越远,哪怕他从此不再向前,等在当初那个起点,她也一定会沿着她的轨迹,走向另一个人的未来。
    一想起,便心痛。
    依旧无能为力。
    他憎恨这种,足可武力掌握天下,却不能握住一个女子的心的感觉。尤其那女子的心,曾经属于他。
    他垂下眼,不看太史阑,也不看殿外任何人。淡淡地道:“我今日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不过婚姻是大事,或者风门主也该问问令爱的意思?”
    “那是。”圣门门主毫不犹豫拍了拍太史阑后心,问她,“女儿,如今将你许配给扶舟,便在这乾坤大殿里成礼,好么?”
    太史阑睁开眼睛,她还处在体内剧痛的拉锯战里,模模糊糊看见老头似乎在询问她什么,自然不理会。
    不理会便算她默认,圣门门主很是欢喜。
    李扶舟忽然幽幽出了口长气。
    这一问,也不过是为了一个虚幻的梦想而已。
    但最起码在这个近乎荒诞的梦里,他的心愿得到了成全。
    他愿娶,她愿嫁。两心相许,一生誓言。
    “那好。”圣门门主衣袖一挥,堂前三支没有点燃的蜡烛忽然齐亮,他欢喜地道,“你们就在我面前拜堂成亲,然后送入洞房吧。”
    ==
    大殿里变故迭生,如一场传奇大戏,李家人眼看剧情急转直下,江山权谋忽然就成了婚姻爱情,哭笑不得之余,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扶舟这样的处理,当真是最好的。情分足了,霸气也够了,李家威名道义都不堕。虽然李扶舟难免被人诟病绝情,可是绝情,从来就是武林霸主应该拥有的特质,人们只会赞一声:够狠!配这武林之帝!男人怎能为婆婆妈妈的旧情所困,弃家业于不顾?
    李扶舟的态度已经摆了出来,李家人也不再犹豫,老家主远远传音,“南奕,此事你全权负责,不管任何代价,务必救下诸百姓!”
    彭南奕大声应是,随即却抓耳挠腮——这地形没法救人啊。
    此时百姓被圣门和万象宗的人驱赶成一个圈子,圣门和万象宗的人持剑向圈内挟持着他们。圣门的人面向山下和彭南奕这边,万象宗的人靠近山顶那一边。三面将百姓围住,还有一面是面向悬崖,百姓也无处可逃。这些人将盘旋的山道挤得死死的,就算冲上去砍伤一两个人,就会立即有其余人补上,大量硬冲只会让百姓惊慌失措,会导致大部分人失足于山崖。
    彭南奕那群里,太史阑的护卫都在,他们刚才下山帮彭南奕处理山下突发状况,赶到时才发现迟了一步。圣门原本就在山外布置了人手,联同后赶到的万微,调集人马趁着山下空虚,李家门人应接不暇之际,忽然攻击掳掠山下百姓,当即得手。随即圣门和万象宗的门人便往山上冲,李家的人一路追了上来,却没什么机会解救百姓们。
    人群里火虎和龙朝都在,火虎皱眉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忽然拉了拉龙朝衣袖,“喂,我说,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暗器呢?我们合作一下,试试用你的暗器来最前面那批万象宗的人怎么样?”
    “啊?”龙朝心不在焉的样子,火虎问到第二遍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啊?啊……没了,没了!都在太史阑那里!”
    “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心事?”火虎这才注意到龙朝,想起这小子自从进山,一路上都这么神不守舍的样子,左顾右盼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啊……没有!”龙朝摸摸脸,正色道,“我是觉得,李家的地盘好大啊。”
    他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老江湖火虎却觉得,这家伙这话说得怪。他看着龙朝的脸,此刻龙朝自然也有易容,但他还是记得,这张易容的脸下,还有一张脸。
    那张脸,是有点特色的。
    龙朝的脸像李扶舟,这点大家都知道,但是因为龙朝的性格和行事和李扶舟相差太大,以至于相处越久,众人越不觉得像李扶舟,渐渐也便淡忘了这一点,如今火虎瞧他摸脸,忽然便想起了这个。
    他心中忽然一动。
    正在这时他听见山上骚动,隐约有人呼喊,但是隔着百姓人群看不见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万微尖声笑道:“呀,山上怎么回事?怎么我们一来你们就内讧了?”
    她偏头向山上看去,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圣门门主已经疯了,忘记了这里的事,她却还在想着,如何利用这些百姓,尽量威胁李家取得好处。
    忽然一条人影横空而来,衣袂一闪就到了她头顶,隐约有股熟悉的香气罩下来,万微大惊,急忙抓紧身边人质,把剑往下压了压,生怕被人夺了人质去。
    谁知那人根本不救人,脚尖一点,踩在她脑袋上,把她脑袋当作踮脚石,唰一下又纵身越人群而过。
    万微“哎哟”一声,发髻被踩扁,像一坨屎,瘪瘪地趴在脑袋上。她大惊也大怒,急忙伸手去扶发髻,忽然那半空中已经越过人群的人,反手一甩,一道银光向她电射而来,赫然竟是她刚才头上的簪子,不知何时已经被那人拔去。
    万微此时正一手拿剑挟持人质,一手去扶发髻,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光射向自己眉心,尖叫,“快救我!”
    她身边一个万象宗属下急忙挥刀,铿一声轻响,沉重的刀撞上细长的簪子,刀竟然被撞得一歪,簪子也一歪,哧一下擦万微面颊而过。
    呛一声簪子落地,少顷,万微雪白的脸上,一溜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她的脸上,也多了一道伤痕。
    那踩她脑袋拔她簪子伤她脸的人头也不回,一笑而过,一句话远远抛在半空,“万姑娘,你们真是母女同心,这下脸上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刚才万象宗主的脸,同样位置,也被太史阑的暗器给击中,注定要留疤。
    万微听这声音骇然抬头——她熟悉这个声音!
    听出这声音时她眼前一黑,摇摇欲坠——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废物!连个簪子都挡不下!”此刻急怒攻心的万微,万千仇恨都发泄到属下身上,反手一剑就将刚才为她挡簪子的属下抽倒在地。
    四面万象宗属下敢怒不敢言,都抿紧了唇。
    此时那人越人群而过,直扑火虎的方向,火虎已经听出他的声音,眼睛一亮。龙朝却忽然向他身后躲了躲。
    那人直掠而来,伸手就从火虎身后拎出龙朝,“借人一用!”
    火虎立即跳开,把龙朝暴露出来。
    “哎呀你放过我!”龙朝一声尖叫,已经被这人拎在手中,返身又要回到山上。
    万微捂着流血的脸,脸上痛得火辣辣,心也痛得火辣辣,看他居然又返身回来,还带了一个人,心头恨极,大叫,“拦下他!拦下他!给我抓住他!抓不住就杀了他!”
    “好狠。”那人在半空中一笑,忽然伸手入怀,道,“我有生肌平肤的妙药,万小姐杀了我,可就拿不到了!”
    “谁信你的毒药!”万微大叫。
    “可以先试试效果!”那人从百姓人群上飞过,百姓被围在内圈,外圈是圣门和万象宗的弟子看守,围成一个大圈,所以当有人从百姓内圈从飞过时,别人够不着出手拦截,只能干看着。
    万微站在最靠近山顶的那一头,对方越过人群必然要先经过她,那时正是对方换气起落的时候,只有她和身边属下能够拦下并对对方造成伤害。
    那人人在半空,朗朗一笑,抛出一支小小膏药,万微怕有毒,一偏头叱喝属下,“接着!”
    属下接了,她又道,“给那女人试试!”
    属下把竹管子里一点膏药都倒在少妇脸上,果然那伤口立即就开始收拢平复。万微大喜,叫道,“把药给我,让你过去!”
    呼地一声,那人趁她此刻没有出手,再次越过了她头顶,身影一闪,已经奔上山顶广场。
    “药!我的药!”万微大急尖叫。
    “给你了呀!”那人笑,“就那么多咯!”
    万微一回头,看见管子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药,已经全部被属下用在了那少妇脸上,再次急怒攻心,险些喷血。
    “蠢货!”她恨极,又是反手一剑,将右边这个属下也抽剑在地,一左一右两个属下,鲜血涔涔,滚倒在地哀号。
    万微犹自抬脚去踩,怒骂,“蠢材!蠢材!万象宗要你们这种蠢材何用!”
    两个属下哀嚎躲避,大声求饶,四面忽然变得静悄悄。
    万微踩了几下,忽然心中一跳,似有警兆,停脚抬头一看,四面她的属下,都面罩寒霜,冷冷盯着她。
    她一惊,怒而扬眉,厉声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拿好你们的剑!把人看守好!”
    “大小姐。”一个老者盯着她,冷冷道,“你自小娇纵任性,大家看在你是未来万象宗主的份上,对你多加包容,你要如何便如何,你要在万象宗攻打武帝世家关头出去参加什么天授大比,导致我万象宗实力分散也由了你。但你参加那什么大比回来,性情越发暴戾,这一路上多少兄弟被你折磨而死?万象宗的人,是你的属下,但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你当真就一点不体恤?”
    “胡说!我哪来的性情暴戾!”万微双眉竖起,眉间惨青之色更显,“这些人都是做错了事!做错了事怎么不能受到惩罚!”
    “如此。”一个中年人道,“我们跟在你身侧,动辄做错事,做错事就丢命,还不如不做的好。”他抽回自己的剑,走到一边。
    “是极。”那老者也道,“不做也罢。”也抽刀走回一边。
    这两人带头,其余人纷纷沉着脸放下武器,走到一边。
    万微气得脸色白如鬼,大叫,“疯了!你们疯了!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我好容易带着你们一路掩杀,挟持了这些百姓,眼看可以成功号令李家听令,你们竟然背叛我!我要告诉母亲!让她都杀了你们!”
    “那就去告诉吧,看看宗主怎么说。”那老者道,“挟持百姓未必能让李家听令。就算听了令,上头乾坤阵战局还有变数,谁要以为挟持几个百姓就能令李家大败,谁就是幼稚。”
    “万象宗也算武林名门,今日就算胜了,挟持百姓求胜的伎俩传出去,一样无法在江湖立足。”中年男子道,“大小姐,就算宗主此刻清醒,也必说你是乱命,你还是收敛些吧。”
    “放肆!放肆!”万微跺脚尖叫,“你们都在胡扯!你们都在欺负我!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谁敢不听我命令!”
    她披头散发,颊上还在流血,此刻看来状若疯子。万象宗属下瞧着她模样,越发觉得她失心疯,想着万象宗未来若是这样的宗主,也是前途无亮,都摇头叹气,不理不睬,走到一边。
    万象宗众人此刻的位置,在靠近山顶那一侧,但离山顶还有距离,此刻万象宗人群一散,靠近山顶那一边的百姓得到自由,立即拼命向山上奔逃。
    万微大急,挥剑要去赶,但人太多,缺口太大,赶了这个逃了那个,她气得尖声大叫,“给我雷弹子!给我雷弹子!我要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众人听她叫得凶恶,都耸然失色——这女人是不是失心疯了?
    百姓们听见都一句,都骇然回首,此刻山道拥挤,人群逃散,如果真的砸了一枚火药下来,那立即便是人间地狱。
    忽然一个女子尖声道:“这个女人是魔鬼!是疯子!杀了她我们才有安宁!杀了她!”
    这女子正是先前被万微挟持又伤脸的少妇,对她恨之入骨,此刻万微驱赶人群已经离开她身边,却挡住了她逃生的路,这少妇心中恨极,一声尖叫扑过去,对万微脸上狠狠一抓。
    她十指尖尖,也如小型匕首,万微一回头看见她的十指,生怕自己脸上再被毁上一道,一回剑,唰一下切断了那少妇左手五指。
    那少妇尖叫一声,却并不停留,忽然狠狠一蹦,蹦到万微身上,完好的右手狠狠勒住了她的头发,把她脑袋扯得向后一仰。
    万微大怒,回剑便对身后猛刺,又禁不住头皮剧痛,被那女子全身拖拽之力拖得蹬蹬蹬后退几步,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万微大惊,知道自己已经被那女人拽到悬崖边缘,立即回剑狠刺,扑哧一声血泉在她头顶溅开,鲜血如雨落扑了她满脸,身后咕咚一声,那女人已经坠了下去。
    万微被她下坠的冲力拽得也是向后一仰,百忙中急忙出剑,往旁边山壁上一插,耳听得叮一声,剑已经插入山缝。
    她舒了口气——马上只要一挺身,就可以逃生了!
    忽然头顶一道风声过,随即她听见咔嚓一声,手中一空!
    她握住的剑柄被砍断了!
    一个百姓站在崖边,手中抓着一个小斧!
    这个铁匠,瞅准机会扑过来,砍断了万微借以求生的剑柄。
    万微咬牙吸气,还在试图攀崖起身,呼啦一声,更多百姓冲过来,头撞、脚踢、膝盖踹!
    无数拳脚在一瞬间招呼在万微身上,呼一声,万微的身子直线落下!
    她竟然是被百姓们给合力撞下去的!
    自始至终,万象宗的人没有过来救她。
    她落崖的那一刻毫无声息,这沉默似乎蔓延到了山道上,瞬时整个山道上也没了声音。人们都被这样的结局给震住。
    彭南奕也远远怔住,再没有想到事态竟然发展成这样,不过是一个人一根簪子一道伤疤,就散了这难解之局,还要了万微的命。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长气,喃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随即他一振长剑,剑声如雷,剑光似电,呼啸卷向剩余的圣门子弟。在他身后,齐齐出手的李家门人,卷狂风掠惊电,一股滚滚的风柱掠过,一下便驱散了大半惊慌的圣门属下。
    剑影刀光,风声凛冽,武帝世家被动的局面终于得到缓解,万象宗内讧,圣门单枪匹马无法再控制住那么多百姓,更多的百姓得以迅速向山上逃生。
    山上有人在微笑,对李家老家主道:“世叔,如何?”
    “承你情,解我李家难题。”李家老家主年纪并不如何老,面貌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只是眉宇间沧桑之态明显,此刻正微微摇头,“不过你的要求,恕我还是不能答应,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
    “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那人古怪地一笑,“可是我的未婚妻,也不能随便给人嫁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4:58
    第六十七章 拜堂?
     更新时间:2013-9-30 8:27:32 本章字数:12453

    “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可是我的未婚妻,也不能随便给人嫁了!”
    “什么?”一直关注山道对峙的众人一惊,此刻才来得及回看殿中。1
    殿中。
    圣门门主老怀安慰地说出那句话,李扶舟神色又微微一震。
    随即他脸上掠过痛苦之色,缓缓道:“婚姻大事,似不可操之过急,还是等……”
    “老夫伤重,就算能逃过一劫,没个三年五载也养不好伤。”圣门门主摆手,“你和裳儿的婚事却不能再等三年。老夫想要亲眼看着你们立即成亲,也算了此心愿。”
    “如此对她也太过草率,她是我武帝世家的家主夫人,别的不说,三媒六聘……”李扶舟还在试图拒绝。
    “李扶舟!”圣门门主眼睛一瞪,“你都是武林之帝了,难道还要说话不算话吗!你今日休想拖延!”
    “我不会拖延。”李扶舟淡淡道,“娶她是我一生所愿。但我更希望是在她清醒的状态下。”
    “她很清醒,你没见她一直看着你吗?”圣门门主冷冷道,“别在那花言巧语了李扶舟。老夫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你不就是想着那个太史阑吗?你是武林之帝,你们李家血统高贵,以你的身份,再娶一个裳儿也不会说什么。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必须裳儿是你的夫人!”他忽然又叹口气,道,“老夫已经是强弩之末,老夫如果死了,裳儿心性良善,将来难免受欺凌,若你真不肯娶她,她也必将伤心而死,老夫又何必留她在世上受苦?那便不如我父女双双在此自裁,遂了你的心愿吧。”说完手掌抬起,按在太史阑天灵盖上。
    “别!”李扶舟一惊,立即道,“我依您便是!”
    此时外头众人注意力都转回殿中,听见这句,都不禁一惊。
    圣门门主大笑,“好!既如此,你去给我准备着。我女成亲,也不能太草率。我知道你这殿中什么都有,家主继位的喜服也有,你去找一套大红喜服来,给裳儿换上,再点两对红蜡烛,我要见你们喜气洋洋地成亲。”
    “好。”李扶舟也不多说,略点一点头,转身进入内殿。
    外头众人瞠目结舌看着事态发展。那人阴恻恻地问:“老爷子,我保证我有办法顺利关闭乾坤阵,你还不给我过去么?”
    “她是你未婚妻?”李家家主脸色很难看。
    “天下皆知!”
    李家家主古怪地瞧了瞧太史阑,又瞧瞧面前的人,想要评价几句眼光问题,忽然想起似乎自己儿子也有点问题。
    “新任武帝已经继位,连我也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半晌他垂下脸,淡淡道,“他愿意娶谁,李家上下就会操持婚事。无人有权可以因此关闭乾坤阵。拿整个李家的安危冒险。”
    “今日没有太史阑,李扶舟难以顺利继位大败四宗主!”那人冷冷道,“你们李家对她的回报,就是罔顾她的意愿,擅定她的终身?”
    “太史姑娘对我李家有恩,我们自会回报。至于你说罔顾她的意愿,刚才你也瞧见了。”老家主皱眉,“她明明点了头,这可没人逼她。”
    “乾坤阵各种神异,你李家不会不知道。此事必有蹊跷,怎么能随意便夺人为妻?”
    “说到底什么未婚妻都是你的说法,我们只能以太史姑娘表达的意愿为准。”李家老家主皱皱眉,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道,“李家欠你的情,自然要还,且以此物奉上……”
    “那算了吧。”那人怒极反笑,微微抬起下巴,冷声道,“世叔!我一直在和你好言商量,没有硬冲,不是怕了你李家威势,也不是贪图你李家宝贝。我是在成全你的颜面和声誉。你可不要再逼我!”
    李家老家主一惊,脸色微变,随即冷笑,“这话越说越奇怪了。老夫一生坦荡光明,有什么隐私之事需要别人帮我成全遮掩的!”
    “是吗?”那人又笑了,声音诡秘地道,“那么二十二年前,云塘村翠翠家的田垄,你还记得吗?”
    老家主霍然抬头,眼神震惊!
    ……
    大殿中步声空洞,慢慢远去,又慢慢回来。
    回来的李扶舟,手中捧着两件红衣,那衣服不是寻常的喜服,颜色特别浓重,在白光闪耀的大殿中,看起来凄艳如血。
    韦雅一直站在殿外,紧紧盯着殿内动静,连底下刚才百姓被挟持事件都没关注,她的脸色越来越惨然,此刻看见这两套衣服,惨白都开始发青。
    “我错了……”她低低道。
    殿外李家老家主一回头看见这衣服,脸色也微变。
    李扶舟还拿着两支红蜡烛,顺手在殿中长案上点了,红烛的光幽幽闪了起来,大殿瞬间红云缭绕,如彩霞生晕,殿中人脸色微酡,无端地多了几分喜色。
    圣门门主满意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这乾坤阵有神异,所有人在乾坤殿中所做之事,必得终生遵守,否则必遭乾坤殿反噬。是武林中约束力最强的神圣所在。今日三拜过后,也不怕你反悔了去。把衣服穿起来吧。”
    李扶舟手一抖,一朵红云越过他肩头,缓缓落下。
    四面的人都觉得眼睛亮了亮。
    那是一件深红的斗篷样的衣服,几乎没什么式样。但色彩浓重近乎诡异,不似南齐内陆所有。在衣服的肩头,袖口,袍角,腰侧,以及背心。有五处刺绣。分别是黄蓝黑青紫五色,绣工精致,却也不是寻常的花纹,甚至看不出什么形状,有点像图腾样的东西。但大多形貌狰狞妖异,殿中有风过,斗篷微微颤抖,那些图案便颤动摇曳,宛如瞬间便要复生跃出。
    众人离得远,看不清这件衣服,却忽然都觉得凛然,像看见一个久远的时代,迈着沉重的步伐,远远行来,行动间咻咻喘息,带着凛冽的杀气。
    李扶舟披上斗篷,缓缓回首。
    众人又屏息。
    大殿半白半红,烛火颤动里光线曲折诡异,回首的李扶舟,忽然也不见了刚才一身锦绣蓝袍的尊贵高华,显得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鲜明而近乎邪美,他一双眸子深深地望过来,带着一抹微红的暗影,似摇曳了万里江山和千年血火,艳到肃杀。
    众人遥望,忽觉旧日李扶舟似在这一刻死去,新诞生的是一团遥远和神秘。
    太史阑此刻疼痛稍减,微微清醒了些,震动地瞧着李扶舟,她看见李扶舟长长的袍角远远地曳开去,在亮白的地面血浪般拖出很远,以往她会嘲笑这衣服和婚纱似的有女人气,此刻却觉得那红色看着不祥,似千年万年积淀的英雄血。
    随即她又觉得不对劲了。
    李扶舟好好的穿成这样做什么?美则美矣,刚才他回首那一瞬间的惊艳,甚至已经超过容楚,但那种邪异的感觉也让人不安。
    当她看到一模一样的衣服还有一件女式的时候,心里更加不安了。这件……这件不会是给她穿的吧?
    这是要干什么?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老疯子说了什么?
    太史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如此戏剧化,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就这么给决定了,还是自己点头的……
    不过想不到能感觉到,她现在的感觉就是这衣服不能穿,而且那红烛烧的,叫她不联想到“洞房花烛夜”也不行。
    圣门门主把那套女式袍子递过来,笑道:“女儿,你穿上吧。”
    他一直紧紧呆在太史阑身边,他是怕李扶舟突然出手伤害“女儿”。倒害得太史阑想逃都不能。
    太史阑瞧着那袍子,不伸手,圣门门主哄她,“乖女儿,我知道这样成亲太过简慢,有些对不住你。可是在武帝世家家主继位之时,在乾坤殿内成亲是最为神圣的选择,并不辱没你。在这里成亲,李扶舟以后永远不能负你。你要是还觉得委屈,回头在门里,爹爹给你再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现在听话,啊?”
    太史阑哪里管他巴拉巴拉地在说什么,一伸手就推开那衣服。
    不穿就是不穿。她这辈子就打算穿一次红袍子面对一次红烛!
    李扶舟坐在屏风前的宝座上,沉沉地看着她,眼眸里幽光闪动,一言不发。
    圣门门主咳嗽一声,自己觉得伤势沉重,由不得女儿再使小性子,一抬手点了太史阑软麻穴,二话不说把斗篷给太史阑兜头套下。反正这衣服也好穿得很。
    太史阑挣扎不得,心中怒骂。随即又觉得这衣服穿上身说不出的难受,不是沉重也不是累赘,衣服轻软,不知道是什么质料,闪着淡淡的光,十分美丽,衣服上也有淡淡香气,是一种奇异的香,闻起来厚重,还微微有些晕眩。
    她有点担心,随即发觉这晕眩只是转瞬的感觉,并不是什么迷香。
    不过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并没有减轻,反而随着衣服穿好而更加浓厚。那感觉幽深而阴沉,带着点凉气和肃杀的气息,幽幽淡淡,盘旋缭绕。她忽然觉得这感受也是有点熟悉的,似乎最近就曾经感觉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她低下头,咬住衣领,头狠狠一偏,想要将衣服撕碎,谁知她这力道不小的一撕,牙都崩痛了,那看似轻薄的衣服还是完整如初,连个齿印都没留下。
    “裳儿你这是做什么!”圣门门主看见,立即将衣服从她嘴角里夺过去,太史阑磨磨牙,忽然觉得嘴里咸涩,她一开始以为牙齿出血,随即觉得不对劲,那味道有点怪。
    难道是刚才衣领里有东西?太史阑想起武侠小说里杀手都会在衣领里放毒药,方便随时自杀,不禁一惊,不过好在之后也没什么异常。
    圣门门主眼看她如此不合作,生怕再惹出事来,赶紧把她抱起,往红烛前行去,李扶舟也缓缓站起。
    太史阑一瞧这造型,心中大呼糟糕。这要不是拜堂,她真的跟圣门门主姓,姓疯!
    拜堂其实在她看来也不算个什么,不就是三鞠躬么?能代表什么?她爬上谁的床谁才算数。可是这乾坤阵如此古怪,她害怕有什么天谴啊誓约啊科学无法解释的事,觉得无论如何,这个躬只怕不能鞠。
    圣门门主解了她一条腿的穴道,扶她站直,笑道:“一拜天地。”
    太史阑瞧着他嘴型,出来的果然是那四个字。立马忍痛站得笔直。
    李扶舟也没弯下腰,侧头瞧着她,眼神沉若深渊。
    “裳儿你真是太倔强了!”圣门门主看她不动,烦躁地皱眉,伸手按住她的后颈,“快拜!”
    他掌心微微使力,太史阑的颈骨格格作响,她咬牙,拼命梗住脖子,和对方对抗。可她这样反抗的力道哪里比得上圣门门主随意施加之力,她只觉得脖颈酸痛,整个背脊都酸痛不堪重负,而颈骨格格响声越发剧烈,她的脑袋被一寸一寸压下去。
    李扶舟凝视着她,眼底闪过心疼之色,下意识伸手,圣门门主衣袖一拂,挡住他的手,怒道:“快点!不然大家一起死算了!”
    他手上又微微一紧。想要彻底将太史阑按下去。但太史阑如此强项,他又怕自己用力过度伤了她,想了想,伸脚尖往她膝窝里一点。
    这一点,大汉也得跪倒,谁知道太史阑还是笔直的,他脚尖倒撞得生痛。
    圣门门主诧异的咦了一声,不明白女儿的腿怎么忽然变得铁腿一样,无奈之下只好用力一推。
    太史阑忽然向前一趴。
    “叭”一声她大字型摔倒在地上,膝盖骨被硬而脆的地面撞得生痛。
    圣门门主愕然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刚才裳儿还拼命对抗,怎么忽然加一点力气就倒了。
    李扶舟神色微微一暗。
    她拼命反抗,宁愿自伤,就是不愿和他拜堂……
    太史阑为免拜堂不惜趴地的时候,殿外的争执也到了最后关头。
    某人一侧头看见殿中场景,眼底怒火顿时腾腾燃烧。
    “我已仁至义尽,尔却不知好歹。我本想悄悄解决,你非要逼我非常手段。”他冷哼一声,一把抓住身侧一直低头不语的龙朝,抬腿就向广场西侧人墙奔去。
    “拦住他!”李家老家主立即大叫,“拦住他!”
    那人影却并没有直接奔向李家护卫天池的人群,而是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忽然脚步一滑,滑到了一直站在殿侧,痴痴朝里看的韦雅身边。
    “想嫁他?”他忽然问。
    “想!”韦雅毫不犹豫地回答,答完才惊觉身边有人,一转头骇然道,“你……”
    “想嫁他,就帮我。”那人一笑,“不然你就这么一辈子站在角落,为他哭都不敢给人知!”
    韦雅浑身一震,抬起脸,脸上已经泪痕斑驳。
    随即她咬咬牙,道:“西北之北,一刻钟之后乾坤阵天光挪移,天池上方会出现雾气可遮蔽视线,天池也会出现方位变化。”
    那人一点头,忽然一把扼住她脖子,“借命一用!”将她挟持在手中,往前一推,对李家那些已经开弓的射手们道:“射!射呀!”
    李家箭手们微微犹豫——韦雅是少主的重要亲信,今日之后,就是家主的重臣,谁也不敢不把她的命当回事。
    借着他们这一犹豫,那人已经推着韦雅上前几步,他脸上易容平平扳扳,瞧上去死气沉沉,行事却决断利落,几步一冲,带着两个人,既躲了后头追兵,又躲了前头杀手。
    此时场上已经一团乱,随着这人终于硬闯李家天池,人群中一些人也跳了出来,有从彭南奕队伍里出来的,有那个酸丁,甚至还有和太史阑一起上山的北冥海从属的那批“匪徒”。
    这些人很快汇聚在一起,直奔武帝世家门下,其余四大世家的人都愕然看着,实在不明白这些彪悍汉子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李家老家主气得脸色煞白,厉喝道:“你这小子!我和你父多年交情,你如今竟然敢硬闯天池,大闹我乾坤阵,你是要和我李家彻底决裂么?”
    “决裂也罢!”半空中男子回头,笑声里也带着怒气,“抢我老婆也要我干看着?我若再忍气吞声,便枉为男人!”
    “不要逼我对你下杀手!”李老家主怒喝,“外人擅自关闭乾坤阵,也是死路一条!”
    “我自死我的,关你何事!”那人厉喝,“让开!”
    “韦雅!”李老家主怒喝,“你如何能为敌人虽制,还不速速自裁!”
    韦雅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来。
    男子忽然冷笑一声,一抬头,看见天池已经不远,只是此时面前人墙层层叠叠,根本过不去。
    他忽然将韦雅往上一抛!
    韦雅身子飞了出去,正向着天池西北方,一大队李家属下袍袖连卷,起风云之声,要将她托住送走。
    李家不愧是武帝世家,应变能力十分强大,便是此时情况下,依然没有人跃起搅乱阵型给来者可乘之机,而是远远挥袖出掌,以掌风之力,要将韦雅托送到安全地带。
    韦雅身子也顺势飞了出去,眼看就要到达安全地带。众人正诧异对方夺这么个人质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忽然眼前一昏。
    一大片云雾起了。
    天池说是池,其实水少,只在底下一层,也不是人工池,是天生的一个凹坑,整体也是半透明式,据说乾坤大阵的阵法枢纽就在天池之底,需要李家家主嫡系的精血才可以打开。
    乾坤阵很少开启,天池是圣物也少有人来,所以很少人知道这天池,会随着阵法的改变而变化云气。
    云雾一起,眼前视线就不清,众人失了方向,掌力一收,随即听见韦雅一声惊叫。
    惊叫就在头顶,众人一惊,心想大家掌力都收,想必改变了气流方向,韦雅可不要因此受伤,都齐齐再次出掌。对那半空中的人体托去。掌力一送,将那人体又送了出去。
    他们出掌的时候,都觉得有点不对——韦雅的身子好像忽然重了许多?
    随即他们就听见一声惊叫,却是个男人的声音,半空中隐约有人手舞足蹈,大叫“哎呀国公你害我!啊啊啊救命啊!”呼啦啦飞过他们的头顶,然后又有一声长笑,道:“好风凭借力,送你进天池!”,一条人影飞起,半空中挥袖,出刀!
    小刀。
    小刀雪白,薄亮,明媚如女子的眼波。轻轻一闪,便越过掌风,追上了那先前被抛出去的人体,哧地一声从他臂上划过。
    一串血珠滴溜溜飞了出来,落入天池!随即噗通一声,似乎有人也落入了天池。
    “咔!”一声轻响。
    感到不对,摆脱纠缠赶来的李家老家主听见这一声,大呼:“糟了!”
    “天池开启了!”
    这声一喊,众人都一傻,下意识停了手。
    雾气中有人一笑,对池中道:“龙朝,关一半。”池中有人呻吟怒骂,“我怎么知道怎么关一半!”随即又是“咔”一声。
    众人听着大惊失色——真的有人可以关乾坤阵?
    雾气中那人又是一笑,道:“现在,成全你的心愿吧。”伸手一推,随即众人又听一声尖叫,赫然是韦雅声音,隐约感觉风声贯体,方向却是往大殿去的,“砰”一声轻响,是人体落地的声音。
    这些变化都是瞬间发生的,众人只听见声音一连串的发生,完全跟不上反应速度。
    忽然眼前一清,刚才浓重的雾气忽然散去,众人仰头,看见半空中有人飘然落地,笑道:“这天池的水还真是清凉。”一边顺手就把脸上的易容药物抹去,回头对众人一笑。
    他正自烟气渺渺水光晶莹的天池上方降落,衣袂飞舞姿态潇洒,这一笑回首宛如流光变幻,众人眼前都晕了晕。叹一声男子也有真绝色。
    李家老家主怒道:“容楚!”
    容楚落地,随意一笑,“世叔。”
    “你……”李家老家主想骂,却又骂不出来。刚才李家已经全力阻拦,却敌不过容楚狡黠。他先以韦雅为人质,逼近李家人墙,再趁着天池起雾位置变动那一瞬间,扔出韦雅,在扔出韦雅的同时,他还扔出了龙朝。随即他用掌力将韦雅又拉回了身边,却让龙朝在空中飞越,李家阻拦的人以为飞在头顶的人是韦雅,齐齐出掌托送,又因为方位变幻,原本是要送到外面去的,结果变成送到了里面,生生自己将开阵的人送了进去。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智不如人而已。
    “胡闹!真是胡闹!”李家老家主急急挥手,示意阻拦人等让开,一边往天池去,一边道,“容楚你硬要送人进去关阵,也不想想不是我李家子弟怎么能做这事?这不是枉送别人性命……”
    他忽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守在池边的人们脸色古怪。
    李家老家主扑到池边,便看见不深的水里站起来一个湿淋淋的家伙,那人抹一把脸,抖着流血的手指,带着哭腔道:“底下这么多枢纽,到底哪个是关阵的啊?是这个吗?”
    他一抹脸,脸上的易容药物被天池水给洗去,已经现出了本来面貌。
    池边众人齐齐“啊——”了一声。
    李家老家主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像是突然定住。
    龙朝还没察觉自己的脸已经露出来,只是看见李老家主靠这么近,忽然便有些不安,抬腿就要走,结果却绊到刚才他抬起的半露出水面的一个凸起,跌倒在池里,身子正好压上去。
    “哎呀——”众人惊呼,随即眼前一黑。
    头顶上原本黑白两个漩涡,其中白色漩涡因为正午时分光芒暴涨,已经将黑色漩涡逼到一边,此刻龙朝这一压,黑色漩涡忽然呼啸暴涨,瞬间笼罩了整个天空,这下不仅众人视线模糊,连身后大殿,忽然都看不见了。
    ……
    殿内,拜天地还在进行,不过不太顺利。
    “砰。”太史阑撞到了地面,大字型趴在地上。
    她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圣门门主急忙去拉,拉起她一看,眼睛紧闭,竟然晕过去了。
    “咦,她已经在好转,不该晕啊。”圣门门主诧异地喃喃,伸手给她把脉,输送真气。不过怎么送真气,这家伙也不醒,圣门门主又拍她的脸,捏她,想要将她搞醒,太史阑就是不醒。
    李扶舟一直淡淡瞧着,红袍委地,面无表情,也不上前试图帮忙。
    圣门门主忙了半天,只得颓然放弃。这新娘子不能拜天地该怎么办?
    他想来想去,终究不甘放弃,一咬牙道:“天地不仁,不拜也罢!老夫这就上座,扶舟,你扶裳儿,对老夫一拜就算礼成!”随即手中血线一展,牵住了太史阑的手腕,恶狠狠地道,“别玩花样!老夫随时可以保护她!”
    这人爱女心切,哪怕是疯了,也不忘随时把女儿栓在身边保卫安全,倒令太史阑和李扶舟无机可乘。
    李扶舟凝视着他,淡淡挽起衣袖,道:“乐意成全。”
    他此刻看来言语和平日里大相径庭,一举一动充满煞气,圣门门主瞧他一眼,都不敢再接话。
    他走到太史阑身边,伸手将她扶起,感觉到她身子僵硬,充满抗拒。
    他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带点冷漠的平静,手在太史阑身上一拂,太史阑紧绷绷的身子,忽然就软了。
    拼命装晕的太史阑,感觉到李扶舟手指过处,一股气机如春风拂岸,瞬间抚平了她体内因为那药而翻腾的气血,被封住的穴道解了,但忽然她似乎也失了大部分力气。她心中一跳,忍不住要睁开眼,却咬牙死死忍住。
    李扶舟一手扶着她腰,顺势便要拜下去,太史阑心中大急——此刻她抗拒也无用,圣门门主在对面,用血线牵引着她的动作,身边有李扶舟,她的身体都在他气机掌握之中,只是一个下拜的动作,这两大绝世高手无论谁,都能让她轻易做到。
    太史阑穿越至今,很少有遇到真正无可奈何的事,此刻便算一件。此时便纵有天大智慧,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她忽然觉得之前对自己还是太过自信,总觉得凭借智慧没有不能打开的局,但现在……
    尼玛容楚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她就拜了!反正也就鞠个躬,谁叫这混账拼命装逼!
    正在她大骂容楚,双膝被血线牵引着要倒的这一刻。
    她忽然眼前一黑。
    太史阑大喜,以为自己又及时晕了,随即才发觉不是晕,是天暗了。
    刚才还日光灿烂照得殿中纤毫毕现,此刻便漆黑一片光线全无,她连对面的圣门门主都看不见,只感觉到身边李扶舟呼吸微微一紧,身子一倾,笼罩住她的气息有点散。
    太史阑最大的好处就是反应快!
    她立即拼尽全力,向外一滚。她手腕上连着血线,这一滚圣门门主立即惊觉,起身追来。但此刻的黑暗,是一种宛如实质目光穿不透的黑暗,就算圣门门主这样的高手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追上去。
    太史阑连滚两滚,只想着滚出大殿,来不及去扯血线,感觉到圣门门主正在接近,正在想办法,忽然又感觉到一股风直向这边而来,速度极快,随即一人跌倒在她附近。
    太史阑瞬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有点熟悉的香气,这种带点脂粉气息的味道,有点像是女子。
    她此刻来不及思考,霍然抓下血线,往那女子身上一放。自己往墙角一滚。
    风声一响,圣门门主赶到,血线一收便将那女子收住,顺手又点了她穴道,道:“裳儿你今日是怎么了!你怎么就不明白爹爹是为你好!”
    太史阑缩在墙角,将那件礼服无声脱下。
    圣门门主回到正殿中,对李扶舟道:“速速成礼!”
    李扶舟没说话,大殿中衣服摩擦微响。
    太史阑睁大眼睛,在一片静默中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知道这最后的拜堂已经没有任何变数去阻止,此刻想必他们正在拜堂,她想着那鲜红如血的礼服在黑暗幽深的大殿中,长长地拖出去,是一条曳出的红色的血浪,而他身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女子,在和他无声地交拜,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
    四周气息肃穆,她却忽然觉得悲凉。
    一个人的一生自此开始,一个人的一生自此结束。
    她此时不敢出殿,一是连滚四滚方向已经搞不清,可不要还撞了回去。二是也怕此时一动,被圣门门主听见,便前功尽弃。
    她看看外头,竟然也是一片漆黑,就好像忽然天狗吞日了一样。这变故突然发生,是容楚在外头做到的吗?他关闭了大阵?那为什么他还不进来?还是进来了还没找到她?
    她此刻听不见也说不出,也无法召唤谁。只好以不变应万变。
    那头圣门门主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你在乾坤殿中成礼,终身不能反悔!否则必遭天谴!现在,我儿,进洞房去吧!”
    ==
    殿外此刻也是一片漆黑。
    黑暗阻隔了刚才的惊讶,众人惊呼,下意识保护自己,龙朝在水中茫然无措,惊叫,“怎么了!怎么了!我看不见!谁把我捞出来?容楚!容楚!国公!”
    容楚此刻却没有空和他说话。天色一暗他便要腾身而起,却被一人紧紧抓住。
    “世叔!”容楚怒道,“你别惹怒我!”
    “容楚……”李家老家主在黑暗中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手指微微发抖却很稳定,容楚甚至可以听见他紧紧咬牙的声音,“你先别进去!大殿关闭得不得其法,可能有危险!你……你给我先把这个……解释清楚!”
    “我解释什么?”容楚难得如此愤怒,语气森冷,“你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他……他……”李家主颤抖着手指着池中,“他……”
    “你自己可以去问他!”
    “你先告诉我!”李家主执拗地抓紧他,“不然我宁可和你同归于尽,也不放你走开一步!”
    容楚似乎在深呼吸,随即,忽然笑了。
    “老天还是帮世叔的。”他道,“这关键时刻,天黑了,你我可以在黑暗中迅速解决这件事情,不用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影响你李家的未来。”
    “我李家出现这情况,只怕不是此刻黑暗便可以遮蔽……”李家老家主声音痛苦,“你……你只要告诉我,当年我是不是……错了。”
    “小侄并不清楚世叔当年的事,家父也没告诉小侄。”容楚冷冷道,“小侄只知道你李家似乎曾经受过诅咒,世代单传。但是小侄前不久发现了龙朝,他那张脸,谁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龙朝……他叫龙朝……”李家老家主喃喃道,“龙朝……弄潮……扶舟。她……她果然还是想着他认祖归宗……可是当初她为什么告诉我,是个女孩?如果我知道是男孩,我不会……我……”
    容楚不语。
    “我李家不是受了诅咒,而是有不得不只生一子的理由。”李家老家主叹了口气,“尤其这一代,就应该是只有一个男孩。这是我们的大宗师算出的结果,不会有错。怎么还会……”他闭口不语,摇摇头。
    “扶舟似乎也不是在你武帝世家之内出生的吧?”容楚道,“他是弃儿,刚出生便被抛于雪地,被一个私塾先生收养。到十岁才回归家族,成为你的继承人。十五岁又被派出,到晋国公府来陪伴我。你对儿子的态度,可真奇怪。”
    “不……这也是我武帝世家的规矩,尤其这一代……”李家老家主说话迟疑,似乎有很多话无法出口,只是喃喃道,“可是龙朝……这到底怎么回事?扶舟能开启大阵,必然是我武帝世家血脉无疑,可龙朝的血也能关闭大阵,他的身份也没有疑义……可是……”
    “那是世叔你慢慢操心的问题。小侄我确实不知道你武帝世家的内幕。”容楚淡淡道,“你们血统高贵,出身神秘,莫名崛起于百年前,天下至今无人知道你们的真正来历,似乎从一开始,你们就这么强大,仿佛从天而降,得天神庇佑。但你们每隔十几几十年,都会出现来自内外部的冲击和变动,没人知道这些冲击变动到底是什么,但你们历经冲击,却屹立不倒。你们号称武帝,家族内部秩序等级森严也如朝廷,今日我见识到你们的乾坤殿,以乾坤命名,几可掌天地之力。你们在乾坤殿行礼,立天下武帝,代代传承,确实也是武林皇帝。就是不知道,你们的最终野心,到底在哪里?”
    李家老家主似有震动。
    忽然黑暗中,身后人群似有骚动,随即一人快速奔了过来,急声对容楚道:“主子,不好了,他进去了!”
    容楚一惊,“什么?”
    ==
    时辰回到阵法刚闭,人人眼前一黑的那一刻。
    天黑下来的瞬间,后方人群里一直紧紧抱着景泰蓝的赵十三,感觉到了景泰蓝的不安。
    “十三叔叔。”景泰蓝抱紧了赵十三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道,“我觉得难受。”
    “哪里不舒服小祖宗?”赵十三急忙在他身上摸索,往人少处又避了避,“肚子痛吗?”
    “不是……”景泰蓝回身望着殿堂方向,“我好像觉得有人在叫我,但是声音好远……”
    赵十三以为他是和太史阑心灵感应,他知道最近,太史阑还让景泰蓝也学了点天授异术,说是要给他防身。
    “别担心你娘,”他道,“没事的,国公在呢,国公会处理的。你看国公不是想办法把阵法给关上了吗?马上他就能救出你娘了。”
    “麻麻没有危险。”景泰蓝却在摇头,“我是觉得那里奇怪……”
    “哪里?”赵十三随口问。
    景泰蓝伸出手指,指向黑暗深处,“那里……”
    他话音刚落,黑暗里忽然爆出一道亮光,亮光直迎景泰蓝手指而来,赵十三一惊便要后退,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扑来,怀中的景泰蓝“啊”了一声,竟然被拉出了他怀中!
    赵十三大惊,扑上去就抓,但那股吸力雄厚浑然,赵十三只觉得似乎在和十名顶尖武林高手角力,眼看着景泰蓝被抓走,他拼命向前一扑,只抓下了景泰蓝一只小靴子。
    周围护卫此时也感觉到不对,纷纷上来救,但还没靠近那点亮光,就被弹跌。眼瞧着景泰蓝被那点光,一裹不见。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5:20
    第六十八章 索爱
     更新时间:2013-10-1 8:13:52 本章字数:12451

    此时容楚正被李家老家主抓住说话,背对他们这边,而四周其余人,甚至好像都没看见这点光。1
    这光突如其来,瞅准景泰蓝抓了就走,目标性极强。谁也想不到,站到离大殿那么远那么安全的地方,竟然也会出这事。
    赵十三跌跌撞撞奔过来,禀告了容楚一声便要往大殿冲,容楚怒声道,“十三!站住!”一转头对李家老家主喷出一口气。
    李家老家主下意识一让,便听容楚阴恻恻地道,“世叔,我这夺命香如何?你尽管抓住我,站成白骨。”
    李家老家主不信,知道容楚诡计多端,可也知道真要触怒容楚,日后李家也永无宁日,只好叹气放手,自己掠向天池。
    他一放手容楚就纵身而起,扑入殿中。
    ==
    那抹掳走景泰蓝的亮光,太史阑看见了。
    那亮光是从那黑洞洞的大殿深处射出来的,经过太史阑身侧好像还居然停了停,太史阑瞬间感觉到那光似乎睥睨地打量了自己一眼。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连她都汗毛竖了竖。
    她想起先前听韦雅说,乾坤阵是天地灵气所生,乾坤大殿是李家先辈在乾坤阵的阵眼上,以异术建立而成,天长日久,乾坤阵和乾坤大殿都有了自己的灵。神圣不可侵犯。而乾坤大殿深处,据说很少有人进去过,最里面是禁地,这一代无人知晓里面有什么。
    难道刚才那一道白光,就是乾坤阵的灵?
    太史阑并不太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但不信不等于不敬,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事,确实无法用科学来解释。如果对此过于轻视或抗拒,很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
    她看见白光直向外头人群而去,随即又回来,回来的时候还似乎带着什么东西,一个手舞足蹈的小小影子。
    她一惊——此时这山上,孩子只有一个,就是景泰蓝!
    白光眼看就要经过她身边再进入里面,她来不及考虑,忽然跃起,伸手就去抓。
    她抓到了景泰蓝的手,心中一喜,正要将他拽下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忽然将她一吸,连她一起裹了进去。
    这一刻的响动惊动了殿中人,红光一闪,李扶舟扑了出来,白光一亮,照见他的脸,他脸色苍白如雪,眼神惊异,眼眸深处血色红光一闪。
    只是这么一亮,随即又看不见,太史阑只觉得身上一重,似乎有什么人抓住了自己,然后又一重,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挂了上来,然后又一重,又爬上来一个……
    太史阑一急——这滚葫芦一样越滚越多,她还拽着景泰蓝膀子呢,可不要把他膀子撕裂了。
    她只好放手,此刻那白光似乎也觉得带的人太多了,速度一缓,砰一声,一个人落了下来,又砰一声,落了一个人下来,随即太史阑觉得身子一轻,也砰一声掉落。
    正在这时白光又是一亮,似乎有怒气一般,一道闪光击中最后一个还不肯放手的李扶舟,李扶舟身子向后一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直线坠落。
    白光呼啦一下又往里头去了。
    太史阑眼瞧着白光去的方向,再一看上头李扶舟正砸向自己,这砸中了砸晕了她还怎么救景泰蓝?急忙往旁边一滚。
    她滚开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扑过来,正扑向李扶舟落下的方向。
    殿中一声闷响,不同于先前几个人跌落的时候肉体撞地的声音,而是肉体和肉体碰撞的声音,随即有人一声闷哼,是女子的声气。
    太史阑忽然回头——她觉得她好像听到了一点声音,但是太模糊,遥远得像是隔了光年。
    是不是她在恢复?
    太史阑心中欢喜,张张嘴想说话,可是还是没有声音。
    她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打量了一下,四周黑漆漆的,隐约看起来是一间房屋。也是,这是大殿深处,里面自然是一间间的屋子。
    屋子很大,很空旷,充满久无人住的空旷寂寥气息,不过却没什么灰尘。太史阑揣摩着门应该在的位置,试探着摸了一遍,却发现根本没有门。
    没有门她刚才怎么进来的?
    太史阑再回想刚才进来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殿内隐约有一点点光线,可以辨认人的轮廓,太史阑一回头,就看见了屋子另一角有两个人。
    一个好像是李扶舟,一个好像是个女子。
    她想起先前飞进殿里,被她顺手推出去的女子。想必就是这个了。随即她发现只有这两人呆的角落她还没去查看过,或者门户就在那里。
    她心急找景泰蓝,虽然她感觉到刚才那白光似乎对景泰蓝没什么恶意,但也没什么好意,何况这殿中幽深神秘,可能危机处处,景泰蓝在里头受惊或被害怎么办?
    太史阑走了过去。
    她忽然停住。
    濛濛光线下,她刚发现李扶舟口角溢血,脸色惨白。眉宇间甚至微微露出青气,死亡一般的惨青色。
    随即她忽然觉得冷。
    阴森的冷。
    殿内好像忽然被放进了无数块冰,气温瞬间下降,一股瘆人的阴寒之气逼来。她搓了搓手臂。皱皱眉。
    这感觉……
    不仅仅是冷,还有点熟悉,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淡淡的肃杀,淡淡的悲凉,以及浓浓的怨气……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在云台山的万人坑里,就是这样的感受。
    那股气息在李扶舟身上更明显,他那红衣在此刻看来也更加浓艳如血,充满妖异。
    太史阑瞧着李扶舟不好,赶紧在身上摸药丸,她身上一向常备伤药,此刻却摸不着——滚来滚去的把瓶子给滚没了。
    那女子也在打战,缩在李扶舟身边紧紧贴着他,此刻听见他的呻吟,忽然翻身而起,一把抱住了他。
    太史阑这才看清这女人是韦雅。
    韦雅先前推她入了大殿,结果又被她给推着代替了拜堂,这世事轮转,太史阑忽然觉得奇妙。
    韦雅却好像看不见她,只是紧紧抱着李扶舟,太史阑隐约听到一点她的呼唤,“主上!主上!”
    李扶舟晕迷未醒,呼吸急促,脸上青气不断闪过,似乎体内在和什么东西进行对抗。韦雅瞧着焦急,将自己身上带的伤药往他嘴里塞,李扶舟忽然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韦雅一呆。
    正要走过来的太史阑也一呆。
    这种情况……
    “太史……”李扶舟在昏迷中呓语,声音很低却清晰,韦雅跪在他身边,怔怔地低头看着他,并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太史阑听不清楚,看嘴型也看得出,她忽然觉得尴尬,只得退后一步。
    李扶舟一直皱着眉,他很少有这样严肃的表情,太史阑瞧惯了他温和微笑,翩翩风雅,此刻看皱眉凛然的他,忽然感觉到以前不曾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和威重。
    威重,是他自加冕武帝就有的,是另一个真实的他,但杀气,却好像是刚刚才有的。
    他浑身肌肤都似乎在微微颤抖,灵魂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披坚执锐,浴血和敌人作战;一个深情款款,在梦中和心上人低诉。这使他脸上神情有些怪异,柔情而又铁血,惆怅而又凛冽。
    “太史……”他握紧韦雅的手,问她,“你……你不愿和我拜堂,是吗?”
    韦雅低头瞧着他,不知何时她眼底已经满是泪,颤颤地要落下来,然而她立即一偏头,把泪水甩落尘埃,随即缓缓挤出一个微笑,手指轻轻在他脸庞抚过,柔声道:“不……怎么会不愿?我是欢喜……太欢喜……真的。1”
    她语气真挚,任谁也可以听得出她是真心庆幸和欢喜。
    太史阑静静抱臂站到一边,背对着两人,她现在实在没有办法若无其事走过去,从两人身上跨过。
    她忽然有点恨自己怎么会在这时候,稍稍恢复了听力?
    身后李扶舟吁了一口长气,气息里吐出的是积郁,留下的是欢喜,“……太史,你知道我刚才什么心情吗……我又为难……又欢喜……我心里一万个愿意,却觉得你会一万个不愿意……我不想勉强你,乾坤殿前的誓言不能违背……可你如果不喜欢我,一定不会把拜堂当回事,一定会违背……那岂不是害了你……我解了你的穴道,又忍不住试探着想控制你……既不想为难你,又觉得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可惜……”
    “主……扶舟,你想太多了……”韦雅忍住泪,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天下没有女子不愿意去爱你,你不知道刚才……我多欢喜……哪怕是……”
    “哪怕是什么……”李扶舟微笑,“不……不用怕……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今天委屈了你……顶着挽裳的名义和我拜堂……我欠你一个最堂皇光明的婚礼……等我补给你……”
    “有这样的机会,便是顶替我也乐意。”韦雅泪珠滚滚而下,一滴滴都滴在她自己衣襟上,落泪无声。
    太史阑背对着他们,仿佛和墙壁有仇,手指狠狠地在墙壁上抠啊抠。墙皮簌簌落着,她的心也似被剥了一层又一层,不是疼痛,也不是失落,而是觉得荒凉。
    这人生路上,无数错过和无奈,最终换一片茫茫大雪真干净的荒凉。
    曾经在最想听他这么说的时刻没有听见,再回头听他娓娓说来,恍如隔世。
    或许真的已经隔世,最初萌动,不过是前一世的因果。
    她也不知道她的一个无意举动,对韦雅和李扶舟,是伤害还是成全。
    李扶舟在轻轻吁着长气,微带憧憬地道,“我一生两大愿望……已经完成了一个……”
    韦雅不答,双手抚紧他的脸,“扶舟……你的脸好冷……”
    “可我……热……”李扶舟皱眉,眉宇间忽然火红气息一闪而过,随即他一声厉喝,“什么东西!给我滚开!”
    韦雅和太史阑都吓了一跳,韦雅转身四顾,太史阑东张西望,都没发现什么东西,但李扶舟声音如此真实,连愤怒都如此真实,两人忽然浑身汗毛竖起,觉得惊悚。
    太史阑发现韦雅还是没看见她,心中忽然明白,韦雅是真的看不见。而她能看见,只是因为她的眼力因为修炼摄魄,特别好些而已。
    “走开!”李扶舟似乎还在和什么东西纠缠,霍然挺身而起,太史阑瞧见他眼神混乱,眼睛直直盯着虚空之处,眉心间红气越闪越烈,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心中一惊——他不会是要疯了吧?
    忽然韦雅“哇”地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狠命扒李扶舟身上红衣,道:“你怎么把这个穿出来?你怎么能把这个穿出来?我知道你想和她同生共死,可是你也不能穿这最后一次的丧衣……”她一边哭一边三下两下,就把李扶舟那件鲜红如血的礼服袍子给扯了,激愤之下用力过度,嗤啦一声,连李扶舟内衣也扯破了。
    太史阑听见那声“丧衣”,惊得霍然转身,一转身却正看见李扶舟衣衫被扯开,刹那间肌肤如玉似明月生光,细腻地反射一线濛濛的亮,她霍然又转过身去。
    转过身眼睛不看,声音却无法逃脱,韦雅扔掉了那件诡异不祥的衣服,撕裂了李扶舟的内衣,似乎微微将李扶舟唤醒,但他又没有能完全清醒,忽然伸手一拉,道:“太史……我知道你要走了……最后抱一次我……”
    韦雅被拉得栽倒他胸膛,她身子立即就软了,想要挣扎起身,却被李扶舟抱住不放,她也不再挣扎,将脸埋在李扶舟胸膛,泪水无声无息奔流。
    “你……你哭了……”李扶舟抱紧她,感觉到胸前湿润,似乎冰冷的泪水让他安宁,他语气平静了些,伸手去扳韦雅的脸。
    韦雅却将他抱得更紧,不肯抬头,把脸颊靠在他胸前,哽咽地道:“我……我欢喜疯了……扶舟……抱紧我……”
    李扶舟震动地叹息一声,韦雅蹭上来,将脸凑向他的脸,一滴泪水落在他脸上,他一个翻身抱紧了她,慢慢将她脸上泪水吻去。
    太史阑隐约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低低的喘息……唇与唇、肌肤与肌肤的邂逅、摩擦……隐约听见韦雅低低的哭泣。
    太史阑再也站不下去,此情此境,如何还能呆在这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试探地向前走了一步,韦雅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伸手抓紧了剑,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抱着李扶舟,用整个身子挡着她。
    她武功不及李扶舟百分之一,却做出一副愿意用命来护卫的姿态。
    太史阑怔怔地站着,忽然想起那日春风杨柳前微笑的少年。
    今日之后,春风杨柳,只在隔岸的江南。
    今日之后,王家包子铺的包子依旧香,初见时的酒也依旧香,那香却已经是记忆,像珍贵的香料储在密封的瓶子里,手指触上去,只有凉。
    她忽然觉得寂寞又惆怅,为这人生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因缘。
    她静静站在黑暗里,张开双臂,对着李扶舟的方向,轻轻地,虚空地抱了一下。
    李扶舟,应该是知道拜堂的人不对的;他想要她,却不想这样要她,最后关头,他选择放手。
    心上的熬煎,让他自己选择了逃避和昏迷,在梦境里他混乱着,一忽儿依着自己的心,认为两人真的拜堂成功;一忽儿又清楚地知道,太史阑必将离开。
    请你最后,抱一次我。
    这是他唯一对她的要求。
    她如何能不答应?
    且以此刻虚空相拥,将过往永久纪念。
    她在心中轻轻地发了个誓,然后慢慢地走过去,想着这座黑暗大殿里的王者,这个曾经的少年,他在她人生里有过最美丽的初见,最萌动的青春,和最无奈的错过。当缘分真的分道扬镳,她才惊觉,这一生她纵使爱上别人,和他永无交集,可是他在她的人生里也如此重要过。
    因为他,她才懂得心动、欢喜、在意,和真正的爱。
    因为他,今日她又懂得了人生的寂寥和惆怅,懂得了那种明明知道不应属于自己,却在离去时依旧微微心酸的滋味。
    这都是冷峻而人生缺失的她,原本从来不知的人间情绪,得他赐予。
    这一霎走过短短黑暗,走过他身前,却也走过两人相遇和心动的一生。
    她终于从他们身上跨了出去,步伐稳定。
    李扶舟却似乎忽有所触动,伸出手一拉,正够着她脚踝!太史阑眼看就避让不及。
    忽然身前门开了,一只手伸进来,将她一把拉了出去!
    太史阑一惊,抬腿就要踢,忽然闻见那人身上气息。
    此刻正心情复杂的她,忽然便觉得欢喜又恼怒,一股压抑已久的奔腾的情绪,火山一般喷出来。
    她忽然往他怀里一扑!
    她扑得如此用力,他接住,险些一个踉跄,抱住她的手臂一僵,似乎也怔住。
    她却不管他怎么想,先狠狠掐他一把,随即往上一蹿,嘴唇触上他的唇。
    然后她抱紧他,狠狠压了下去,毫不客气牙齿一磕,磕出一声微响,他似乎在笑,顺从地张开唇,她冲进去,纵跃跑马,凶猛又混乱地乱扫一圈,在他的领地内横冲直撞,不温柔也不甜蜜,倒撞得他牙齿格格微响。
    他似乎又在笑,以至于身体颤抖,抱着她拖到一边,手臂一转便把她翻了个身,压她在墙上,手臂撑住她的肩,便要反客为主。
    她却踹他一脚,站直。拒绝他的进一步需索。
    她已经清醒了。刚才那一刻只是忽然心里很空,觉得寂寞,分外想要占有一下谁谁而已。
    但此刻时间地点人物实在不对,还有景泰蓝要救,她心中还留存着淡淡的内疚和惆怅,实在无心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黑暗里一声低笑,容楚似乎心情很好,刚才太史阑还感觉到他似乎有怒气,此刻却能感到空气里的气息快活得要开花。
    她踢他一脚,对里头指指。
    容楚感受着她的动作,道:“你知道景泰蓝在哪?”
    太史阑点点头,拉他向里走,容楚伸手来摸她嘴唇,“太史,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哪里出了问题?”
    太史阑心中烦躁,干脆咬了他手指一口,容楚哎哟一声,却将手指往她唇边又递了递,“咬重点,快些。”
    太史阑白他一眼——神经病,被虐狂。
    “我倒希望身上任何地方都有你的印记。”容楚幽幽地道,似有所指,“好覆盖以往那些在你心头的印记。”
    太史阑冷嗤一声——我有印记,我怎么不知道?
    “不过还是多谢你不肯拜堂……”容楚恨恨地道,“李家那些混账……还有扶舟……哼。”
    太史阑听力还是不行,忽清楚忽模糊的,也没心情听他巴拉巴拉,忽然看见前方一点白光,似乎正是先前掳他们进来的那玩意,急忙拉着容楚快奔过去。
    她赶到白光之前,隐约看见景泰蓝的身形,似乎安然无恙,正在欢喜,忽然白光一灭,随即又一亮。
    再一亮的时候,她看见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幽幽深深地正盯着她。
    眼睛在白光上方,被那发散的白色光芒映得幽若深渊。
    她惊得向后一跳做出防卫姿势,容楚已经惊道:“景泰蓝?”
    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他们看着,白光幽幽亮起来,照亮其后的身形,果然是景泰蓝,正站在他们对面,那白光赫然在他掌心,如一支蜡烛一般悬浮着。
    四面黑暗,那点白光只照到他的大眼睛,越发显得黑暗里就那双大而幽深的眸子,看来十分诡异。
    景泰蓝却好像没听见容楚的招呼,步子飘飘忽忽地从他们面前过去了。
    容楚伸手去抓他,小子身子却极灵活,一闪便让过了。太史阑瞧着他鬼气森森的步子,头皮一炸——这小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她又要去拦景泰蓝,容楚却横臂将她拦下,沉声道:“别擅自惊扰他,且看着。”
    太史阑缩手,她也想起传说中某种状态是不能被随便惊扰的。
    景泰蓝飘飘忽忽地走过去。借着那一路的白光,容楚和太史阑看见这里是殿堂最深处,不是屋子,倒像一个走廊末端的祭坛。对面的整面墙上,有一个巨大的奇怪的符号,无法形容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非蛇非龙,身有五爪,面貌狰狞,最前面的那只爪,抓着一把式样奇古的剑,剑尖向下,还滴着淋漓的鲜血。整个雕塑造型逼真,形态栩栩,似随时要破壁而出,连那鲜血都雕得圆润饱满,充满坠感,似乎瞬间要滴到下方。而在那个雕塑下方,有一个类似巨大香炉的东西,说是香炉太大,说是鼎又略小,造型也是不同于内陆的,四方鼎肚,却有五足。
    景泰蓝正站在那图腾下方,香炉之前。
    太史阑走到他侧面,看见他微微闭眼,却不像在祷告,而像在聆听。
    太史阑又瞧瞧容楚,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此刻根本没人说话。
    白光下景泰蓝小脸庄肃,眉宇间有浩然之气。太史阑瞧着,微微放心,想着这小家伙好歹是真龙天子,没那么容易中邪吧?按说越是这种神神鬼鬼的地方,皇帝大人越该与众不同。
    景泰蓝“听”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随即点点头。走到那香炉前,伸手对香炉里抓了一把。
    太史阑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动作,想要喝止已经来不及,景泰蓝举起手来,小手上沾着点白灰,闪着淡淡的磷光。
    太史阑眼睛一睁——这不是骨灰吧?
    不过她也不会神经质地冲过去,拖着景泰蓝去洗手,抓都抓了,只要别吃进肚子里去就行。
    景泰蓝抓了两手灰,怔怔地瞧了一会,忽然“哎呀”一下惊醒,下意识手一撒,白光咻一下飞回了香炉内。
    太史阑清晰地看见白光飞回香炉的那一刻,上方的怪兽图腾似乎扭曲了一下。但她再看时又一切如常,她险些以为刚才那一刻是烟光的效果。
    不过此刻没烟也没光。
    此刻又恢复一片漆黑,黑暗里响起景泰蓝的哭腔,“麻麻!麻麻!”
    他这下恢复正常了,看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顿时便要哭出来,太史阑赶紧过去抱住了他。
    容楚也过去摸他的头。却没有问他什么,怕此刻环境阴森,再让孩子进行恐怖的回忆,会引起什么不好后果。
    太史阑伸手摸了摸香炉,不知怎的她看这个香炉总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这不是香炉,倒更像个棺材。而这香炉上雕着的图像似乎也不像装饰画,那种造型,那剑的方向,还有剑上的血,倒像是……镇压。
    这感觉一闪而过,随即她眼前忽然一亮。
    整个甬道仿佛忽然来了电,慢慢亮了起来,是从太史阑背后的甬道那头开始亮,一节节延伸到太史阑身前,大殿由沉黑到发白,到半透明,云光雾气,慢慢聚拢,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
    然后太史阑发现,面前的雕塑和香炉,都不见了。她面前居然就是到了尽头的墙壁。
    太史阑扑上墙壁,摸了又摸,墙壁平整光滑,什么机关也摸不到。刚才看见的好像真是一个噩梦,然而她转头看景泰蓝,小子手上还沾着灰呢。
    这乾坤阵……真是诡异。有堂正光明之处,不负乾坤之名,当真令人感到天地灵气,感觉到这东西有自己的意识;但也隐藏着无数诡异和不对劲的地方,散发着淡淡的阴邪气息。
    这股复杂的气息,透着点排斥的味道,却不知道排斥的是谁。
    容楚也怔在那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即他抱起景泰蓝,扶着太史阑的肩转身,示意她赶紧离开。
    三人刚刚转身,就听见远处轰然一声,隐约有人大叫,随即砰地一声,似乎有人被撞进了殿中。
    那人一撞进来,整个大殿都似乎晃了晃,随即容楚便听见呼啸呼号之声,那声音不像是风声,倒像是从甬道、从墙壁、从身前身后的所有物体之中发出,声音凄厉,充满鬼气。
    太史阑眼前掠过无数景象——大海一样的血水……无边无垠的火焰……黑压压的穿着奇特甲胄的士兵……长相奇异的华服人……高山之上做法的男子……奔腾的海水和云……大片大片浓腻的血液涌来,无数士兵淹没在那样的血海里……从血海里伸出的挣扎痉挛的手指……一大片一大片蓬蓬炸开的白光……
    大量的图像和信息涌入她的脑海,再瞬间流去,她被这样忽然来去的巨大信息摧残得头痛,赶紧闭上眼睛。
    此时大殿颤抖越发剧烈,有人踏着甬道奔来,神色惊慌,赫然是龙朝。
    容楚一把抓住他,“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爬出池子的时候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龙朝拼命拽着他,“李家的人让我进来,赶紧接你们出去!”
    容楚二话不说,抓着太史阑和景泰蓝就飞掠而起。太史阑想起李扶舟和韦雅还在殿里,心中一急,左右顾盼,发现一道门和刚才出来的门有点像,挣扎着从容楚怀里跳出来,一脚踹了过去。
    身边容楚和龙朝同时张嘴向她大叫,神情焦急,太史阑此时才注意到,那门竟然是石门!
    她这么拿腿去踹石门,腿不断才怪!就算她是铁腿,那也是相对比较有力气,毕竟还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不受伤害。
    但此时惯性作用,也收不回了,太史阑咬牙等剧痛。
    轰然一声,那沉重的石门竟然被她一脚踹裂,烟尘四散。门后两条人影惊起。
    太史阑呆呆地瞧着自己的腿,不是铁腿的神力,而是刚才她咬牙,运气下沉,忽然一股热力便透经脉而过,她甚至现在还记得刚才那一瞬经脉贯通的舒爽。
    这就是武侠小说里常有的狗血的丹药效果?
    原来不仅是铅毒,还真有效果。
    不过她想再次找这感觉也找不到了,只是一瞬间的事,什么运气丹田之类的,她连丹田在哪里还没完全摸着呢。
    身边容楚将有些呆的她一把挽了过来,怒道:“你什么时候能不逞能?”
    此刻烟尘散尽,门后男女霍然起身,太史阑才发觉——这时机……太不对了。
    韦雅神情惊惶而凄伤,又带着微微的欣喜,太史阑偏过头去,又觉得不对劲,只好再低下头。
    李扶舟此刻却像终于清醒,睁开眼来,一眼看见在容楚怀里的太史阑,不禁一呆。
    再一看身边韦雅,又是一呆。
    太史阑尴尬地转头——事情发展到这么狗血的地步,她也觉得无法面对李扶舟,更无法想象李扶舟此刻的心情。
    欢乐的巅峰跌落苦痛的深渊,从此面对永久的陌路,却要如何接受?
    韦雅最初的慌乱过后,也似想起了什么,一脸惨白地向后缩了缩,低下了头。
    龙朝根本没看清里面什么景象,只顾紧张地拉着容楚和太史阑,“走啊!走啊!”
    他一侧脸,李扶舟也看见了他的脸,眼睛一睁,也愣住了。
    太史阑觉得这一刻他受到的打击似乎比刚才还剧烈,以至于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过这发抖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李扶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眼神深、黑、而远,刹那间似穹庐将她笼罩。
    太史阑只能垂目,避开他的目光,她还在容楚怀中,可是此刻挣脱容楚也于事无补,还显得心猿意马,矫情。
    李扶舟也只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是天涯明月,是海上极光,是烟云尽头的蓬莱,是彼岸曼陀罗旧日花香。
    她在虚拟中为他所有,睁开眼却远在他人怀中。
    一霎世界满,一霎天地空。
    随即他淡淡倦倦地一笑,一偏头,看了看韦雅,将她从尘埃中搀起。
    他动作轻柔,唇角竟然还有浅浅笑意,仿佛还是当初的温和男子,仿佛对眼前的事实早有预料。
    韦雅原本以为他要发作,惊惶不安,不想却得他温柔相待,更加受宠若惊,试探地去扶他的手,李扶舟也没避让。
    “你们走不走!”龙朝看看颤抖的穹顶,不耐烦地跺脚。
    李扶舟又看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饱含深意,十分古怪,随即他道:“自然要走的。”
    龙朝立即拉着容楚和景泰蓝奔了出去,道:“快来!我不知道等下有什么危险,但是现在避出去总是对的!”
    李扶舟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危险嘛……总是有的。不过……”他并没有说完,衣袖一拂,将韦雅的身子送了出去。
    “主上!”韦雅动弹不得,在半空中惊呼。
    太史阑一转头就看见韦雅飞来,一伸手将她接住,没看见李扶舟,骇然回身,便见李扶舟盘坐原地,将那丢开的妖异红袍再次穿起。
    红袍悠悠如红云,将他眉目笼罩。
    见她奔行之中回首,他似乎微微一笑,用口型道:“……年后再会。”
    甬道亮着,他所在的殿室却没有亮,他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红袍委地,黑发披散,唇角一抹微笑美而模糊。
    太史阑张嘴要喊,想叫他出来,然而她发不出声音。只看见那片灰色的交界里,那个红衣人,雪白的手指微微一拂,四面便如水波动荡,大团的云雾涌起,将他遮没。
    在云雾涌起的那一刻,她又看见了大片的血海,血海中挣扎的手指,似乎就在他身后,那片红色长袍逶迤而出的袍摆……
    然后云雾大团涌上,她看不见他了。
    最后一刻,她只听见李扶舟声音遥遥传出,“武帝世家诸子弟听令。本座自此在乾坤殿闭关,任何事务不得有扰。另,从今日起尊奉韦雅姑娘为我武帝世家家主夫人,主持家族事务,不得有违。”
    太史阑抿抿唇,一低头,看见韦雅紧紧闭着眼睛,毫无喜色,睫毛下泪水无声流淌。
    再下一瞬,她身子一震落地,外头自然的天光照下来,她出殿了。
    太史阑抬头,感觉到天象开始恢复正常,再看看大殿,颤抖竟然已经停止,半透明的大殿渐渐开始变得不透明,露出深灰色的石质。
    大殿是有门户的,以前能透过透明石壁看见里面一举一动,现在就看不见了。不知道李扶舟在里面做了什么,阻止了乾坤阵的进一步动作。
    太史阑只希望他不要有太大的牺牲,想来他毕竟是李家名正言顺的家主,掌握着乾坤殿的全部秘密,能够比龙朝更好地掌控大殿也是应该的。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出来,不明白最后一刻他眉宇间的森凉,像隔着百年,面对一场无声的战争。
    身边的韦雅还在哭,喃喃道:“他认下我,又放弃我……”
    太史阑很想问她,刚才有无木已成舟?然而心里知道——何必问?命运早已定数,连当事人都已拜服。
    或者这就是他的决绝,在心伤心死之后。
    太史阑抿着嘴,只觉得滋味苦涩,她曾叹息过他的优柔寡断,然而在今日,她两次见着他的决绝真颜色。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李扶舟,当日的拒绝不是因为犹豫,只不过是那时他如此重情。
    如今这情却化风而去。
    他得不到她,便不要这人间万象,如花美眷。家主夫人的尊贵名号她不接,他也无所谓再是谁。
    不过一个名号而已。
    他这一生,终究再无人能走在他身侧。
    她想起他最后做的口型,他说的,是多少年后再见?
    今日之后,她却不知道,再见到他时,他还是不是原来的李扶舟。
    她心底涌起微微的悲凉之感。
    身后,李家老家主一声叹息悠悠。
    “传令。家主闭关乾坤殿,诸子弟驻守殿外,静待家主出关,不得有扰。”
    太史阑瞧瞧容楚。
    容楚望着大殿,若有所思。半晌轻轻道:“是闭关,也是抗争。成败在此一举,但望他出关之日,不是热血成河之时。”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5:44
     第六十九章 出使
     更新时间:2013-10-2 8:22:29 本章字数:13266

    太史阑当日便和容楚下了山,李家人礼送至山下。其实说起来,李家对容楚和太史阑两人也不知如何是好,被容楚解了围,却又被他强行关闭大阵还牵出一段不能为人知的家族秘事。得了太史阑帮助败了四大世家,却又害得家主从此闭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三大世家很多属下做了李家阶下囚,李家准备再次开武林会公审之后再做处理。圣门门主从大殿转黑那一刻就失踪在大殿里,容楚太史阑都没遇见他,之后他也没出来,至今不知死活。就算他留在那里,殿内还有一个掌控乾坤殿的李扶舟,他也讨不了好去,圣门群龙无首,留守在门中的长老堂主们当即为了门主之位内讧,连日厮杀,最后两败俱伤,圣门元气大伤,最后沦为江湖二流门派。
    其余三大世家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世家之名,但实力也大受伤损,五十年内,江湖再难有势力能与李家争胜。
    据说当日圣门风挽裳刚刚出生时,曾有高人替她算命,说她天纵英才,一 系圣门兴衰,她兴则圣门兴,她衰则圣门衰。所以圣门门主将振兴本门的希望全数寄托在女儿身上,谁知道天不假年,少女夭折,圣门门主失女也失了光大门户的希望,急痛攻心,才有后来近乎偏执地和李家做对的行为。
    如今圣门确实毁灭了,但毁灭的缘由竟然是这样,真让人叹息一声造化森严。
    龙朝被留在了李家,他的身份,李家老家主并没有对外解释,其余人似乎也好像没发现龙朝的奇怪之处,但又容他留了下来。太史阑觉得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怪异,但是李家和龙朝的态度,都显得讳莫如深,她也只好作罢。
    她想起这次来武帝世家,龙朝那么懒的人,居然二话不说跟了来,他对今日,也早有准备吧?
    其实龙朝她原本没想带的,是容楚建议她把龙朝带着一路制作暗器,如今想来,难道容楚此举也有深意?
    或许,这事还没完。
    下山之时,她隐约听见山顶有洪钟轰鸣之声,足足二十四响。
    所有人都驻足回望,看见山顶云雾翻腾,穹顶金光四射。
    “这是武帝就位及长期闭关的礼钟。”容楚淡淡道。
    太史阑隐约看见韦雅的身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这个女子,从今日开始在江湖中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也拥有了永恒的寂寞。
    她享受着名义上的夫君带给她的荣光,枕边却永远没有那个想要的人的陪伴。
    太史阑在心底,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
    一路上太史阑没有再回头,回头又如何,远去的终究已远,江湖翻过一页,武帝世家翻过一页,她的过去也早已翻过一页。
    从此后李扶舟在他的江湖天下高高独坐,而她还要奔波这血火人生。
    路,总是越走越远的。
    她的聋哑状态没解决,武帝世家对此也无能为力,但是相送的彭南奕得到李扶舟的指示,表示武帝因为初掌乾坤殿,对很多乾坤殿的神妙还不清楚,所以才为此闭关,定要为姑娘找到解决这情况的办法云云。并安慰太史阑,这种聋哑状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并且会渐渐缓解。因为乾坤阵具有灵性,且不喜杀戮,在很多年前曾也有人闯入乾坤阵外殿,他遭到的惩罚是变了三个月傻子。
    太史阑觉得还不如变成傻子,正好快活三个月。
    她其实发觉,自己的听力并没有完全丧失,晚上的时候,好像能听到一点声音,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说明她遇见的并不是真正的病变。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清醒,是不是她踢破的那堵墙中含有有毒物质,那就无人能知了。
    好在她话少,暂时不能说话,倒也没觉得多难受。
    容楚当即决定让那个会腹语的护卫蒋乐跟随在她身侧,会教了她和蒋乐一套简单的手势,好让她在这段时间内,拥有和人基本对话的能力。
    太史阑不怎么理他——她在生气呢。
    这家伙,神神秘秘,一路上玩她!
    下山时,看着那一大堆熟悉的人,看着那个“探望父辈师长”的对她十分厌弃的酸丁、看见那个“护送重要宝物上山”的镖师,甚至看到那群北冥海的帮手山匪,以及那几个“叛徒”,当然,叛徒已经不被捆绑了,都在看着她笑。
    笑得太史阑气不打一处来。
    来的一路上,被那个“到底哪个才是容楚”的问题扰了一路。到最后,在武帝山脚下,她才想起了一个笨办法——数人数。
    她数了酸丁的同伴人数,镖师的属下,以及北冥海帮手山匪的人数。最后发觉,这些人群的人数都不固定,常常相差一个。
    换句话说,这个人,是流动的。一会儿出现在酸丁队伍,一会儿出现在镖师队伍,一会儿出现在山匪那里。
    三批人虽然不是时时在一起,但是总有个衔接的时间,在那个衔接的时间内,那个人,不停地过渡。
    也就是说,最开始,那个人在酸丁的队伍里,和她同车。
    再之后,当酸丁和镖师汇合后,那人转到镖师的队伍里,和她同船。
    然后前两支队伍和北冥海帮手土匪的队伍相遇后,他又转到了那个队伍上山,那时候他才和她分开。
    所以他在马车内占她便宜,在水下偷吻,在最后一关的山洞里揩油。
    他不是酸丁,不是镖师首领,也不是土匪头子,不是这些引人注意的首领中的任何一个,他以不起眼的属下面貌混在人群里。那是人们视线的盲点,连太史阑,一开始都着了道。
    太史阑虽然明白这家伙故布疑阵,是为了不惊动李家和四大世家,想要以各种身份悄悄混入,伺机出手。不过联想到龙朝的事,她总觉得容楚搞这么神秘复杂,连交好的武帝世家都瞒着,可能还有别的深意。
    就是不知道这事被自己一搅合,大殿没能进一步探索,容楚可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酸丁和镖师,以及土匪都到她面前来致歉,笑得诡异诡异的,太史阑大大方方表示不介意——没必要和喽啰置气,回头整老大就行。
    不过这些人,没一个是她熟悉的龙魂卫,联想到当初告康王时,她和容楚借的那个美人,太史阑也暗暗心惊——容楚手下,到底还有多少暗中人才?
    到了无名镇,她眼看着这些人自然而然地散去,没有再跟随容楚,看来这些人是容楚的后备力量。只在必要的时候使用。
    太史阑板着脸,也不理容楚,一路出了无名镇,容楚兴致缺缺地跟着她,心想暂时不能斗嘴真是无趣啊……
    不过两人随即停了下来。
    无名镇外不远,停着长长的一列马车和队伍,看那架势,就是等他们的,而且等了有一阵子了。
    容楚的脸色严肃了,他认出那些队伍中,竟然还有属于朝廷三公指挥的内五卫之一的武卫卫士。
    太史阑虽然不认识这些军制兵员的区别,但也感觉到不一样的氛围。脸色先是一变,随即平静下来。
    此时已经是夜晚,他们准备连夜赶路,景泰蓝正在苏亚怀里熟睡着,太史阑忽然伸手,从苏亚怀中抱过了景泰蓝。
    景泰蓝在睡梦中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立即抱紧了她,星光下,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太史阑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楚忽然转过头去。
    那队伍前头,一个骑士策马而来,迎上容楚,无声致礼,递上一封密封的信。
    容楚展信看完,轻轻一叹,点头,“终于要走了么……”
    “回国公。”那家将道,“大司空说,请国公接到信后,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安排人立即启程,不可耽搁。”
    容楚笑了笑,他知道章凝的意思,不过是怕太史阑舍不得,拼命不让人走罢了。
    她不会的。
    一只手伸过来,静静取走了信纸。
    太史阑平静地看完了信,信上说太后最近胎动频繁,很可能快要临盆,时辰有些不对,他们怀疑太后使用了催生药。所以无论如何,景泰蓝必须立即回京。1
    信中还说,京中给她和容楚的圣旨已经出京,三公派人一路紧赶,抢在圣旨到来之前接走景泰蓝,因为之后容楚和太史阑,便要没法照顾景泰蓝了。
    这话说得奇怪,三公却没解释,又说太史阑现在不能去丽京,宗政太后会趁给她授勋的机会对她下手,要回也是等她临盆虚弱无暇他顾的时候。所以三公给太史阑争取了一个机会,希望太史阑好好珍惜,不要抵抗,先渡过这次危机云云。
    信说得含糊,但意思很明确,景泰蓝要接走,而且太史阑不能现在和他一起回京,分离迫在眉睫。
    容楚待她看完信,便将信毁去,安慰她,“我会安排人,好好查查她的太医,绝不让她提前生产。”
    他说这话时脸色很古怪,“提前”两字口气微重。
    两队护卫驰马过来,在那家将身后排成一列,那家将上前,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看着景泰蓝。
    星光淡淡,孩子睡得正香。脸颊喷薄着朝霞般的气息,甜蜜芬芳。
    他脸上一个浅浅笑容,想必正做着美好的梦。
    太史阑忽然万分庆幸事情发生得紧急,让三公派人连夜等候,景泰蓝可以在睡梦中被接回,不用面对离别的撕心裂肺。
    她设想过无数次的离别,每次都觉得难以面对那一刻,景泰蓝无论是哭泣还是坚强,都会让她痛彻心扉。
    因为每一种态度背后,都是一个寂寞孩子的隐忍和无助。她带他脱离那黑暗宫廷,游历天下看遍世情,最终却还要亲手将他送进那黑暗森凉的所在,让他一人面对皇权至高处的寒冷。
    那么……我的孩子,继续睡吧,最起码,我还可以为你维持这个甜美的梦,一刻也是永恒。
    她闭上眼,俯下脸,嘴唇轻轻落在孩子的额头上。
    这是相遇至今,她第一次主动给予他的吻。
    在离别的时刻。
    嘴唇和温软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孩子的奶香渗入肌骨,她闭着眼,脑海里,铺开这一年的春。
    春天的东昌城。
    东昌城的翠峰山。
    翠峰山后的小庙。
    小庙后的山道。
    小庙前用萝卜钓鱼的折耳猫。
    山道上摇摇晃晃用短腿追着她,跌倒也不哭的大脸猫。
    ……
    一瞬间脑海中呼啸来去,都是她的大脸折耳猫,欢笑哭泣,发怒撒娇,在她怀中惊恐流泪,在她肩头安心沉睡,小小的脚蹬过她的肚子,也曾为她揉过肚子;碟子砸过她的头,也曾用瓷枕为她砸破敌人的头。令她流过血,也曾为她流过血。
    她的……景泰蓝。
    做过一万次心理建设,说好了一万次,也知道离别应该短暂,不久亦可再见,却依旧不能抑制此刻心潮澎湃,灭顶的不舍。
    因为知道这一别虽短暂也漫长。
    知道这一别,此刻还是景泰蓝,再见却已经是蓝君瑞。
    这一别,此刻还是在她怀里撒娇的半路儿子,再见已经是远远高坐于金銮宝殿的天下之主。
    这一别,她还是她,他已经不是他。
    那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孩子,这一别,他会否将这大半年光阴遗忘,再见她时如陌生?
    她深深叹息,并不想那么多。
    只要她记得。
    她记着这个在她怀中呢喃的孩子,她一生中最初的全情投入,人人都道她给了景泰蓝一段不一样的童年人生,她却知道,景泰蓝也给了她人生里不可多得的新体验,他唤醒了她的温柔、母性、宽容,和人世间一切深埋的最细腻的感情。
    半年,她抱着这小小孩子走进二五营,走向北严,走出围城的血火,走过天授大比,走过武林大会……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自己。
    相互给予,获得最重。
    低头一吻,含泪深深。
    四面静默,虽然只是一个母亲亲吻她的儿子,但所有人都似感觉到这一刻的肃穆和庄重,那是一个人深深的缅怀和感谢,为上天予她幸运的赐予。
    遇见你,很快乐。
    相信我,即使你将我忘记,我依旧会履行一生的诺言,保护你。
    有人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太史阑闭目轻吻不过一刻,随即她起身,一言不发,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了等待的人。
    她指指马车,指指丽京方向,又指指景泰蓝,示意,“保护好他。”
    对方领会,深深躬身,“大人放心,我等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能安全护送陛下回京。”
    太史阑知道三公敢派出来接景泰蓝的,必然是挑了又挑的绝对可靠人物。也点了点头,唇角一扯,手掌对下一劈。
    她的态度很明白:做不到,我宰了你。
    对方汗滴滴地又躬身,不敢接话。虽然这些人也是百战将军,但依旧感觉到眼前沉默女子的杀气和决心。
    容楚一直静静瞧着,这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自己也会安排人一路保护。
    太史阑吁口气,退开。
    她看着那家将小心地将景泰蓝送到车上,车上很细心地全部垫了软垫,连车壁都包裹了轻棉,怕景泰蓝会撞伤。而车子四角包铁,十分坚固,设计宽敞周全。窗户甚至是封闭的,用了一种坚固而透明的玉石,能看景却不能打开,透气通风的开口在车子四角,景泰蓝够不到的地方。
    看来三公也怕景泰蓝半路逃跑。
    队伍在黑夜里启程,车夫连鞭子都不敢甩,怕惊醒了景泰蓝,车子极慢极稳地转身,随即加速。
    太史阑站在路的尽头,看着车子离开,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无人再能看出她心底浪潮。
    就在众人拎着心,等着车子毫无动静的离开,都吁出一口长气的时候,蓦然车子震动了一下。
    那震动不大,但很明显是里头的人做出来的,随即众人听见“砰”的闷闷一声,车子又晃动了一下。
    尖利的叫声爆发般传出来,“麻麻!麻麻!”
    景泰蓝还是醒了!
    太史阑立即翻身上马,一扬鞭,飞马追上。
    车子还在晃动,她一眼看见那孩子扑在那水晶窗上,正拼命地拍打车窗,尖叫,“麻麻!麻麻!放我出去!麻麻!让我再……”
    他的话还没喊完,眼泪已经哗啦啦涌出来,将整块透明水晶染得模糊。
    他不知道这句话该说什么。
    再……再什么?
    再抱一次,再亲一次,再继续走下去。可是无论怎么再,这个再都会结束的。
    他一睁眼看见陌生车窗,忽然就明白,回去的时辰到了。
    他知道自己答应过回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去。
    可是他还是害怕,害怕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麻麻,见不到那些可爱而简单的人,过不得那些凶险而有趣的生活,从此面对的是那个女人,和她的阴冷的宫廷。
    他也一万次告诉自己,景泰蓝你快要回去了,回去的时候不要哭,不要闹,不要缠麻麻,麻麻说了,很快会再见,你要高高兴兴的。
    但是泪水为什么还要这么流?好热又好冷。
    他凶猛地拍打着车窗,水晶玉石平面不够平,他的小手微微红肿,他却毫无察觉,眼看着一骑追来,果然是麻麻。
    他在哭,泪水哽咽中又忍不住微笑,麻麻从来不会放弃他的。
    景泰蓝不哭了,也不再叫,几乎在看见太史阑策马追来的那一刻,他就渐渐安静下来。
    他怕哭得厉害,泪水模糊了窗户,他就看不见麻麻了。这窗户很讨厌,打不开,还擦不清楚,他用车帘拼命擦车窗,将脸紧紧贴在车窗上。
    太史阑就看见她的大脸猫,因为用力过度,脸被车窗挤得扁扁的,长长的带泪的睫毛都快给折断了。
    这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但谁也没心情笑。
    景泰蓝双手紧紧贴在车窗上,好让自己不被起伏的马车颠开,他很想冲出去,很想叫停马车,很想蹿上麻麻的马,永远不下来,让麻麻一抖缰绳,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母子俩隐姓埋名,浪迹江湖,过最潇洒自在的日子去。
    他知道麻麻会答应他的。
    可是他不能。
    在麻麻身边,他真正懂得的,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他只能将脸凑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好多看麻麻一眼,再一眼。
    马车里孩子默默无声,马车外太史阑一言不发。
    护卫的队伍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样的送别,孩子不闹,送行的人不说话,两人都不叫停车马,只是这么跟着,一路又一路。
    这一路相跟的心碎。
    眼看着跟着山坡,跟过低岗,从黑夜跟到黎明,已经是长长的一段路。护卫的家将实在看不下去——难道要一路跟到丽京?这两人这样不眠不休,难道等着折腾出病来?
    “太史大人!”他高声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放手!你们终会再见。三公说过,不超过半年!”
    他又跃上马车,从气窗里对下头的景泰蓝道:“陛下!请休息!您这样,太史大人也不会放弃,您要累死她吗?”
    景泰蓝霍然惊醒,可怜巴巴抬起头,水汽蒙蒙的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慢慢转过头去。
    家将落下车,也觉得被刚才那受伤小兽般的一眼看得心都痛了。他捂着心口,想着往日里总以为万乘之尊,富有天下,该是多么荣耀而幸福的人生,然而今日才明白,不是拥有天下便拥有完满,天下之主,甚至不能拥有和所爱的人长久相伴的幸福。
    车内的景泰蓝,却已经慢慢将冻得麻木的脸,从水晶车窗上移开。
    麻麻送了好远的路,很累了,丽京其实也没那么远,他等着,麻麻会来的。
    他移开脸的那一刻,发出一声哽咽,却咬牙忍住,想要挤出一个四十五度天使角微笑。
    太史阑看看他,忽然策马贴近车窗,她贴得极近,马蹄已经快要触及车轮。
    “危险!”诸护卫高喊,阻止她接近。
    太史阑理也不理,伸出手,贴在车窗上,景泰蓝小小手掌的位置。
    车在行走,马在奔驰,要做到这个动作很难,太史阑的整个身子,都探出了马。第一次没按准,第二次,她终于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他的手心。
    隔着冰冷的车窗。
    车窗内还满染他的泪水。
    景泰蓝立即明白了,小手紧紧地贴过去。
    五指相贴,和心最近的距离。
    一霎那目光对视。
    她用口型说:“等我。保护好自己。”
    他点头,眼睛一眨不眨。
    随即太史阑放手。
    放手那一霎,她清晰地看见那小小的手指一蜷,似是想要急切地抓住她的手,然而最终抓到的只是滑溜的晶体。
    看得见,摸不着,最远的距离。
    太史阑终于勒马。
    马车周围的护卫松口气,几乎立刻,马车便从她身边驰过,最后一霎她只看见孩子仰起头,四十五度角,一个微笑。
    竟然在笑。
    虽然那笑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虽然那笑眼角泪痕犹在,虽然那笑笑得艰难,但那真的是笑。
    这样一个笑容浮光掠影,被马车迅速载走,她却如被刀劈中。
    一直以来她骄傲自己将景泰蓝教得很好,终于教会了他坚强和担当,可当这一日他真的坚强又担当,她却终知心痛。
    就该让他放纵、恣意,痛享这一段短暂难得的童年,做个没心没肺,在该笑的时候笑,在该哭的时候哭的傻孩子。
    她咬牙,望天,一动不动。
    黎明的晨曦里,似雕塑。
    不知多久之后,马车的黑点都已经看不见,她才霍然策马转身,发疯般地回奔。
    马跑了一夜,已经跑不动,到了一处树林前,腿一软,长嘶一声,向前一冲。
    她被马抛了出去,却没有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人跃起,将她接在了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
    他总是在的。
    太史阑抓住他衣襟,低头,默然半晌。不言不动。
    容楚也不说话,甚至没有安慰,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手势轻柔,似父亲拍着令他怜惜的女儿。
    太史阑浑身一震,将他衣襟一扯,眼泪哗地一下涌出来。
    她不爱流泪,穿越至今甚至没让谁看清楚她的泪水,然而此刻,她的泪水瞬间将容楚衣襟打湿。
    容楚叹息一声,仰起头,抱紧了她。
    他的胸前很快湿凉了一大片,却又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暖和柔软,这种冷热相交的感觉也如此刻心情,心疼又欢喜。
    心疼她此刻的寂寥,他知道她有多爱景泰蓝。
    欢喜她此刻的寂寥,从此后那个小跟屁虫滚蛋了,他终于可以独享她。
    当然后一种心情就不必和她说了……
    容楚抱着她,体验这强硬女子难得的脆弱,他愿意她多流些泪水,好好放纵
    这人生里所有的凄伤和苦痛,他不愿她永远那么坚强,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压出重重的磐石。
    会哭会笑,会在他怀中哭笑,那才是最重要的。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那些冰凉湿润的触感,令他心头也像缓缓流过一道河,河里顺水流去无数的心灯,飘摇着颤动的光。
    那些冷而馥郁的香气,正是属于她的独特,不经意,却轻易彻骨。
    她似很疲倦,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此刻的她有种难得的轻软,像一片终于卸下风霜的薄薄的叶子,在他的天宇之下缓慢回旋。等着荡入人生的安适。
    一直以来,他给她的安适。
    有他无需顾虑,有他无需在意,有他就有安心,像走在黑夜,却知道黎明就在前方。
    她身边不乏优秀男儿,然而最终她选择了他,是因为,这世上,能给她这一片山般巍然感受的,只有他一人。
    多少人以为她坚强,却不知女人再坚强,也渴望有那么个人,让自己——向后仰,遇见他臂膀。
    她向后仰,靠上他臂膀,芝兰青桂香气,她觉得这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
    容楚抱着她,微微倾身,此刻的太史阑,轻软,连骨骼都是柔的,眉宇间疲倦而淡淡沧桑,有种愿意将自己全心交付的暗示。他忽然心动。
    这一刻的她,风韵独特而难得,终她一生少有的软弱,让人想轻轻采撷。
    容楚缓缓抚上她的脸,将她的腰更搂紧了些,试探地去解她衣领。
    没有遇到抵抗,却感觉到她呼吸的悠长,容楚借着薄薄的晨曦一瞧。
    睡着了……
    容楚:“……”
    这女人,什么时候能不煞风景……
    虽然睡着了一样可以占便宜,可容楚终究舍不得,他知她心伤别离,一夜奔驰,早已精疲力尽,还是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如果惊扰了此刻她在他怀中的安眠,或者以后她就再也不肯在他怀里安眠了。
    想要长久睡,先得别乱睡……
    容楚怕惊醒她,只得抱着她找了树林里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将她放在自己腿上,给她安置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自己闭目调息。
    太史阑这一觉直到快正午才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容楚的脸,灿烂而斑驳的日光自树缝里透过,照得他眉目沉静如画。唯有一双眉微微挑起,带三分纵横天下的睥睨之气。
    前几天下了雪,林间薄雪犹在,他一身珍珠色云锦长袍,趺坐在薄薄的雪间,在林间微微虚幻的光线中,望去不似人间中人。
    不过身下触感真实,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真实,温暖而美好的气息,令她贪恋。
    她没有动,也不想惊扰了他,看见他下巴起了微微胡茬,想着这几天他其实也奔波劳累,那么爱漂亮的家伙,没来得及好好打理自己。
    她伸手,想要找找他胡子的手感,这样子的容楚,高贵中难得几分颓废落拓,也是别一番风情,平日也难见。
    手一伸,忽然觉得领子不对劲,低头一看,呵呵!
    领子已经开了两个扣。
    扣子被解了,谁干的?
    当然是那只无时无刻不想揩油的容狐狸。
    太史阑唇角扯一扯,伸出的手转了方向,落到了容楚的衣领。
    她也开始解他的扣子。
    容楚气息悠长,低眉垂目,似乎正在深度调息中。
    太史阑解扣子,动作慢而认真,一颗……一颗……又一颗……
    她很快便将容楚上衣扣子都解开了,当然里面还有亵衣,她低头,又去抽他腰带。
    容楚依旧在调息,一动不动。
    腰带抽出,袍子散开,露他劲瘦而修长的腰……
    太史阑一跃而起。
    抓着他腰带就窜了出去,三步两步窜到容楚栓在一边的马旁,刀光一闪割断缰绳,翻身上马狂奔而出,经过外头自己的马时,倾身一刀把自己的马的系绳也割断,一脚踹在马屁股上,两匹马同时狂奔出林。
    太史阑在马上颠颠而去,挥舞着容楚的腰带……
    几乎是立刻,刚才还“沉睡”的容楚,衣衫不整拎着裤子便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叫:“太史阑,你给我站住!”
    ……
    国公爷最终还是很快追上了马的。
    腰带也拿回来了的。
    不过某个“推一推、滚一滚”的美好愿望,注定破灭了的。
    太史阑整他一回,心情略畅,尤其看着他一边骑马一边赶紧拢衣服,险些被路人看到春光的模样,就心怀大慰。
    容楚难免咬牙,发誓将来有机会,绝不再怜惜这个黑心的女人!
    两人在回去的半道上被截住,截住他们的又是一大堆的人,当先一人太监打扮。
    看见这些人,太史阑和容楚都面色一敛。
    那太监看样子也是跟着他们追了好一段,满脸灰尘,看见他们回来,顿时舒了一口长气。
    自从上次有个太监给容楚传旨结果传到国外之后,宫中所有太监最畏惧的任务就是给容楚传旨。
    那个倒霉的跑出国的太监,一路要饭回到丽京,回去之后还被太后一顿好罚,罚到洗衣局做苦力去了。
    要不然这次这个太监也不会连夜追,顶多在什么客栈舒舒服服等着。
    这太监也不敢摆架子,要到当地官府再传旨,直接就在路边把旨意给展开了。
    太史阑要避开,那太监看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太史大人无需回避,旨意也是给你的。”
    太史阑一怔,随即猜到什么。她的封赏旨意也该来了,按照朝廷事先定下的赏格,她的仕途会大大上升一步,文职升两级,最起码可以任西凌按察使,行省级大员。就算副将武衔不动,爵位也有两级升迁,她现在是男爵,之后便是子爵了。
    她默然站到容楚身边。
    旨意读完,两人都有些惊讶。
    原来三公信里是那意思。
    旨意是以皇帝名义下的,说东堂因为天授大比失利,且藩王和大将都身受重伤,皇帝暴怒,当即隔海陈兵,扬言要武力夺取静海城,并煽动当地海盗闹事,已经劫杀了几批过海的商船。
    南齐海疆告急,朝廷已经令折威和天纪两军拨军前往东南,配合当地兵员扼守海防,当此之时,为安定边关计,另派大员前往周边诸国,进行外交斡旋。指派晋国公容楚率三千内卫,出使大燕,为陛下求聘大燕适龄公主。原西凌昭阳府尹太史阑调任观风使,陪同晋国公一并出使大燕。
    两人接旨,心中却疑惑不解——原以为来的是对太史阑的封赏旨意,谁知旨意一句不提;却将太史阑安排了一个和府尹平级的观风使。更奇怪的是,宗政惠居然肯让太史阑陪容楚出使大燕!
    这怎么可能?三公怎么做到的?
    这疑团直到晚上才解开,当晚容楚又收到了三公的飞鸽传书,三公在密信中称,原本太后提出立即要给太史阑奖赏,让她到丽京授勋,三公听闻,太后在这次授勋中另作了安排,很可能对太史阑不利,便想着如何让她先逃开这一次的鸿门宴,便提出太史阑升迁太快,短短几月青云直上,对她进步不利,也会开朝廷幸进之门。这话宗政惠爱听,她心里当然不愿意让太史阑太风光,只是苦于天授大比的奖赏,是之前就昭告天下的,没有理由反悔。如今三公一说,她正中下怀。
    三公便道,应该再给太史阑一些考验,等她顺利完成,再将天授大比的赏赐发放也不迟,宗政惠心情极好,当即准奏。这时三公才说完最后的话——请国公出使大燕,太史阑护卫随从。
    这时候当殿之上,宗政惠再想反悔也不行,三公这个建议冠冕堂皇,实在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宗政惠本想说太史阑是地方官员,不适合担当外交任务,但三公表示她只是护卫容楚而已,她调任观风使,这正是她的职责之一,而她本身也有副将衔,怎么不合适?合适得很。而且时间紧,再从京中调护卫将军跟随,来回千里迢迢不方便,太史阑正好和容楚都在极东参加天授大比,一起从极东出发,也可以早点赶到大燕。
    百官也赞成,觉得太史阑确实升迁太快,这样安排比较好对百官交代,而且这么一个出使敌国的任务,有点小危险,又不是太危险,确实合适。
    这一招,三公其实是和容楚学的,上次容楚就是这么以退为进,摆了宗政惠一道,如今三公活学活用,把宗政惠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所以来了这么一道近乎不可能的旨意,太史阑明白之后,对三公的苦心也很感激,却又担心她和容楚都不在国内,谁来保护景泰蓝?
    三公在信中道,他们对此也做了防备,因为太后临盆在即,她在生子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必然要先顾自己,没有什么心思对陛下不利,陛下应该是安全的。但三公依旧请了丽京名法师,给皇宫做了净事,称陛下近期流年不利,被宫中阴气触犯,宜暂时挪宫养病,要求将陛下挪到位于皇城西北侧的别宫永庆宫。
    宗政惠也怕自己临盆在即,会什么岔子,当即准了。将那个假冒的傀儡皇帝给抱到了永庆宫,并且召回乔雨润,让她“就近保护陛下”,其实也就是看守傀儡皇帝,依旧不许他和别人接触。
    两边人都心怀鬼胎,移宫的心思竟然一拍即合。
    太史阑知道皇帝移宫,稍稍放下心,这样景泰蓝回宫,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回去,麻烦的是还有个乔雨润在,不过她信三公一定会有所安排。永庆宫不在皇城内,三公完全可以就近保护。
    她算算时辰,太后怀中是所谓遗腹子,她穿越到南齐时,太后刚刚怀孕,现在是九月,极东这边冷得早,南齐大部分地方还是金秋。如果她能准时生子,应该就在十几天后,就算推迟也顶多还有一个月,听说宗政惠近期就有发作迹象,时间上很符合,看来她是赶不上宗政惠生子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种隐隐的预感,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虽然三公极力安排她近期不要踏入宗政惠的陷阱,但太史阑却很担心景泰蓝,她不知道宗政惠的生子,会给景泰蓝带来怎样的冲击和变化。
    不过……她笑了笑,就算极东离大燕近,抓紧时间来回也赶不及,如果真让她赶得及宗政惠的生产,那……那事情也就大条了。
    她转过身,看着大燕的方向,那是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她要替她的半路儿子,去求娶一个连名字长相都不知道的公主做老婆。
    目光向着大燕,心却留在南齐。
    景泰蓝。
    你要乖乖的。
    等我回来。
    助你夺回一个最安稳、最祥和的南齐江山。
    (第二卷完)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16:01
    第一章 凶悍回归的皇帝
     更新时间:2013-10-3 8:29:25 本章字数:11161

    景泰元年九月。爱叀頙殩
    丽京西北,永庆宫。
    傍晚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到晚间变成暴雨,雨水从明黄色琉璃瓦下成片地倒挂,在檐下铺开一片烟光迷离水晶帘。
    永庆宫刚刚修葺过,迎接陛下住进来养病,此刻殿堂楼舍虽然在雨幕中泛着油漆的亮光,四面却黑沉沉的,少有灯火。
    永庆宫人都知道,这是新近负责驻守永庆宫的乔指挥使大人的命令,她说陛下大病初愈,不喜见光,不允许晚上点亮灯烛,以至于一到晚间,永庆宫只有她的宫室灯亮着,陛下的宫室里只点着一支蜡烛,远远望去阴惨惨的。
    永庆宫已经多年没用,里头的宫人以前没见过皇帝,接到这次的任务原本是很荣幸欢喜的,但很快她们都发现,哪怕皇帝来了,她们还是见不着。
    皇帝第一天以宝轮御驾送至,车子直接驶入内殿,为此拆除了大多数的门槛,乔大人对此的解释是陛下不能见风。所以跪在道两边的宫人,看见的就只是车内被抱出来的孩子的背影,从头到脚裹着巨大的明黄泥金披风。
    来了之后皇帝陛下也足不出户,每日的公事由乔大人一人送入殿内,待皇帝阅览完后再送出,皇帝办公时不允许任何宫人随伺在侧,其实不仅是办公事,用餐、睡觉、洗澡……所有事情,永庆宫的宫人都不能插手,自有皇帝带来的宫人伺候。
    曾经有眼尖的,懂点规矩的永庆宫人,看见乔大人捧进去的折子是勒过红的,出来还是勒红的折子,没有任何变化。
    勒红就是已由三公以红字拟定初步处理意见上呈的折子,等待旨意批复。但这些折子上,似乎没有批复。
    宫人想着皇帝还小,或者这就是走个过场。只是从那日后,永庆宫人连站在殿外伺候的资格也没了,他们被勒令,必须远远避开皇帝陛下经过的一切地步,以免给陛下过了病气。
    好在皇帝陛下不出来,众人只要不接近就好。
    今夜的雨势很大。
    乔雨润负手立在廊檐下看雨。
    她看起来很平静,唇角依旧笑意微微,高贵又从容。但四周的西局探子,都感觉到女主子今晚很不对劲。
    她的身上,透出一些凌厉肃杀的气息,在这阴冷的秋夜里,和这大雨一般呼啸扑来。
    西局太监们都小心地往廊柱后又缩了缩。
    乔雨润也没有在意。
    她确实很烦躁,很郁闷。
    因为她今天下午得到了一个消息。李扶舟已顺利击败四大世家,就武帝位。
    这是个好消息,可是随之而来的那个消息对她来说就不太好了。
    武帝就位当日,立武帝世家女弟子韦雅为家主夫人,并不限期闭关。
    乔雨润看见这个消息时,唇角欢喜的笑容瞬间冻结。
    韦雅……韦雅是谁?
    她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
    如果这个名字换成太史阑她还觉得能接受点,可是为什么却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
    扶舟怎么会随随便便定了终身,立了家主夫人?她了解李扶舟,他的夫人,就算不是她乔雨润,也该是太史阑,否则李扶舟宁可终身不娶。
    乔雨润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啸盘旋,冲撞出无数空洞,射进这夜冰凉的雨。
    她无法探听出武林大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武帝世家也封山了,她只隐约知道,当日,太史阑和容楚都曾上山,乾坤阵曾出现异动。
    这个结果,和那个到哪哪被破坏的天煞星太史阑有关吧?
    乔雨润静静看着雨,宽袖下的手掌,无声无息扭成一团。
    太!史!阑!
    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个人!
    她毁了她还不够,还毁了扶舟!
    满腔的恨意是这一刻的雨,当头倾下,恨不得将大地浇个透湿,或者将那个假想敌穿成千疮百孔。
    西局探子们瞧着乔大人背在身后的袖子,袖子颤动起伏,不断发出骨骼折转的格格声响。
    那是乔大人暴怒的标志。
    她最近在练习一门邪异功夫,所有的功力都在这双手上,每日里把自己关在门里,谁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有时候有些西局太监接近,会听见里面拼命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
    跟随乔雨润很久的西局老人都知道,乔大人聪明,却因为多年宫廷生活,有点娇懒,素来不肯吃苦,她在这个职位上,曾经有很多机会学习武功,可是她就是不肯学,说太累,也会伤了骨骼和形体。大家都明白,女人嘛,总是害怕练武影响身材和肌肤。
    但自从她上次回京,她突然学起武功来了,专门找一些练法阴毒,但可以速成的功法来练。但凡这种功法都很损阴德,本身也要承受巨大痛苦,可她竟然承受下来了。
    西局太监对此表示理解——因为她曾经练武最顾忌的理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而新近在南齐崛起的那个女子,已经逼得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乔指挥使,不得不破釜沉舟。
    乔雨润自从回京,得太后恩宠不减,她的副指挥使的副字已经去掉,正式取代康王,成为西局的领头人。而康王,目前被软禁在王府里,等待进一步的处理,不过看太后的样子,似乎也没打算怎么样他,尤其最近,随着太后身子日重,还几次召康王进宫陪着说话来着。
    但无论如何,康王对西局的掣肘不存在了,这是乔雨润的胜利,可是她并不见得如何高兴。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的胜利,等于还是太史阑给她的,是太史阑打败了康王,才给了她捡漏的机会。
    这也是心高气傲的乔雨润,同样不能接受的。
    乔雨润没有注意属下们鬼鬼祟祟的眼光,她心情乱糟糟地想了一阵李扶舟的事,勉强按捺下来,逼自己去想想当头的大事。
    关于太后生产的大事。
    按照彤史和宫局记载的档案,太后临盆就该在这个月。太后如今也露出了即将发作的模样。一切都合情合理。
    只有她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发作是做出来的假象,宫中忙忙碌碌待产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早,但如果不这么做,只怕有人就要生疑了。
    太后一直在吃药,想要在生产日期上有所控制。她为此曾在西凌寻到千金名医,给太后开了药方。
    现在太后在和她商量,要在最近的日子里生产,可是因为最近太后屡屡生气,伤损内元,胎像不稳,如果再用药,很可能会一尸两命。
    太后要的是妥妥当当生下这个孩子,冒险她也是不愿的。
    她为此又令人秘密在全国寻找千金圣手,可是她发现,事情好像出了变化。
    她找不到千金圣手,她派的人上门时,对方不是出远门了就是搬家了,这些平日里不出门的名医,就好像接到一个统一的通知,忽然都不见了。
    她想要往宫中送擅长催产的婆子,也送不进去,三公以太后临产,要加强宫禁保卫为由,不仅不许再添任何新人,甚至将一批她们已经用惯的老人也按上各种罪名赶了出去。
    太医院似乎也不受她们控制了,太医院院首因为贪贿被弹劾,证据确凿,当日就被削职下狱。
    太后吃下的慢性催产药并没有发作,胎像反而越来越稳。
    一切都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更糟糕的是,她感觉到这似乎是一群人在背后的动作,这一群人,必然是手眼通天势力雄厚的人物,否则仅仅那令天下名医都失踪的事情,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太后难免焦灼,不住催她想办法。大腹便便的孕妇,生理到心理都很烦躁,乔雨润因此压力也很大。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只觉得黑暗中似有一张凌天巨网,正无声逼来。
    女人……女人天生就处于劣势么?哪怕已经掌握了最高权力,在男权集团面前,依旧无能为力?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进殿。
    里头还有个可以出气的玩意!
    她转身时,所有西局太监都立即低头,低着头,却又用眼角,悄悄地瞥她的步子。
    乔雨润分外宽大的裙子下,隐约腿型有些不对,走起路来一起一伏,鞋子拖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
    又过了一刻钟。雨势越发大了,乔雨润还没从皇帝的正殿中出来,从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来看,皇帝陛下也没休息。
    永庆宫老宫人孙三,怕正殿的风灯被风吹落,带人拿了梯子,要去拧紧固定风灯的卡扣。
    他的请求得到了正殿值守的西局探子的批准,孙三带了几个小太监,把梯子放在阶上,冒着斜打进来的雨,颤巍巍的要往上爬。
    “师傅,你不方便,我来。”他的徒弟小康子赶紧扶开他,自己三下两下爬上梯子,拧紧了卡扣。
    外头的风雨扑过来,小康子被雨水打得有点窒息,忍不住回头躲避风雨。
    他一转头,正对着正殿的门。正门是一排隔扇门,门的上方有透气的窗格,窗格比较宽大,他这位置,正好能透过窗格看见正殿上方的宝座。
    他看见殿内,灯前,三岁的孩子怯怯地坐着,乔雨润正站在他身前,伸手指着他鼻子,疾言厉色,似乎在骂着什么。
    小康子一呆。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乔大人在骂陛下?
    他呆愣愣地瞧着,忘记了宫中不得窥探正殿的严规,殿内的乔雨润却似有感应,霍然回首,正和小康子眼光对个正着。
    乔雨润眼色一厉。
    小康子如梦初醒,顿时自己闯了大祸,惊得一下便要从梯子上蹦下来,殿内乔雨润已经衣袖一卷,指着殿外,尖声怒喝,“杀了他!”
    她尖利的声音从殿内穿出,惊得永庆宫的太监们魂飞魄散,小康子不顾梯子高,蹭一下往下跳,一边大叫,“救命——”
    “哧。”
    剑光和电光同时亮起,自朱红的殿柱后穿出,爆出一抹激射的星花,刺入小太监的后心。
    “砰。”小康子从梯子半截处摔下来,摔到阶下,大雨哗哗冲下,他后背鲜血化成无数血蛇,在雨水中缓缓游开,不见。
    四面静若寒蝉,老孙三躬着背,僵住不动了。
    “砰。”一声,殿门被重重推开,乔雨润快步走了出来,看也不看那些太监,走到阶下,伸手拎起小康子,眼看他还有一丝气息,单手在他喉间一勒。
    小康子喉头立即现出一抹可怖的青紫之色,边缘还泛出血点,血点迅速向上蔓延,半张脸瞬间变成红紫色。
    雨夜,黑殿,满地的血,半红半白的可怖的脸。
    一股浓重的杀气和血腥气同时蔓延。
    阶上的太监们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有的弯背、有的躬腰,有的抬腿,有的扶梯,都定住了。
    他们脸色惨白,遭遇此生里最为惊怖的一场噩梦。
    眼看小康子终于死绝,乔雨润才满意地冷冷一笑,顺手将尸首一扔,啪地雨水四溅。
    然后她回首,在雨地里,森然回望那些永庆宫的宫人。
    以前她到哪都撑伞,从不沾着一滴雨水,可此刻她无遮无拦立在雨中,脸色狰狞,手中鲜血犹滴,青色的长长的指甲,鬼爪一般地一亮。
    孙三忽然开始颤抖。
    他读懂了这种眼神。
    永庆宫的宫人们,要遭劫了!
    “大人……大人……”孙三抖索着扑上去,跪在乔雨润面前的雨地里,“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他砰砰地磕头,磕得雨水四溅,其余小太监们在台阶上茫然地望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雨水溅到乔雨润的裙子,她下意识地要拎起裙摆,手指一动,忽然想起现在自己已经不能款款拎裙了。
    这个认识让她眼底杀气一闪,弯下身,长长的指甲顶在孙三额头上,“杀了他们——”
    “不要——”孙三心胆俱裂哀嚎。
    西局太监们杀气腾腾地从柱子后逼来。
    远处忽然响起了车马声,声音很大,来得很快,车轮卷起雨水一路滑行,瞬间就到了正殿门口。
    乔雨润霍然回首,便看见九龙壁后出现一辆马车。
    她微微皱眉,认出马车上有大司空的标记。
    永庆宫的防卫,由西局太监和内五卫中的武卫负责,其中西局负责内殿,武卫负责大门和外堂,这是太后和三公争执后相互妥协的结果。
    三公掌握了外殿的防卫,自然能随时出入永庆宫,不过乔雨润把紧了内殿的门,以陛下不能过了病气不能见风为由,不许三公进入内殿一步。
    此刻看见三公马车,在这暴雨之夜忽然出现,她心中有些不安。
    马车直行到殿前停下,西局太监照例拦住,马车车门一开,探出大司空章凝的脸,看了看地下尸首,道:“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乔雨润不卑不亢施了个礼,道:“回大司马,这个太监是奸细,刚才妄图刺杀陛下,已经被我等正法,现在正在搜索余党。”
    孙三跪在地下听着,绝望地呜咽一声。
    “是吗?”章凝立即道,“那我等来得正好。如此大事,怎能袖手旁观?武卫们!立即搜宫!”
    “大人且慢!”乔雨润张开双臂,挡在马车面前,“内殿戍卫由西局负责,西局尽忠职守,已经将乱党全数拿下,不敢劳大人费心!”
    “乱党在哪里?”
    乔雨润一指孙三等人,“他们合伙作案!里应外合,意图行刺我皇!”
    “冤枉啊……”一大群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叫声凄厉,“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冤枉!冤枉!”
    “西局明察秋毫,剑下从无漏网之鱼!”乔雨润森然道,“拖下去,重重拷打!务必问清这些狗胆包天的混账到底还有什么阴谋!是否与人勾结里应外合意图不利我皇!”
    她说到“里应外合”几字,眼角重重对章凝一瞟,章凝板着老脸,冷冷看着她。
    乔雨润发现乱党却不杀,又搞严刑逼供这一套,这回想栽赃到谁身上?
    “救命啊……”太监们狂哭乱叫,却盖不住乔雨润尖利的声音,“你等搭建梯子,窥视陛下寝殿,意图在高处通过窗扇射箭杀伤陛下,幸亏我身在殿内,及时护住陛下……”
    “放你娘的屁!”
    蓦然一声更尖更利的童音爆出,恶狠狠截断了乔雨润的话。
    乔雨润一傻。
    普天之下,她还没听谁这么粗暴的骂过她,以至于她听见的第一瞬间,心底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在骂谁?”
    随即她脸色一白——这声音……
    她霍然转身,正看见章凝阴笑着缩回去,车门边挤出另一个大大的脑袋。
    她看见那张脸的瞬间,眼前竟然一黑。
    乔雨润在雨中晃了晃,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大头娃娃,颤声道:“你……你……”
    “你什么你?”景泰蓝蹲在车门口,学着他麻麻森冷森冷的眼神,阴恻恻地道,“乔雨润,这是你对朕说话的态度?”
    阶上一片惊呼。西局太监也好,永庆宫太监也好,谁也没真正见过皇帝,此时听见这个“朕”字,都愕然抬头——陛下不是正在内殿里吗?这马车里的孩子怎么也自称皇帝?
    乔雨润又晃了晃。
    别人不知道她当然清楚,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大变样,口齿伶俐眼神犀利,仿佛换了个人,但那眉目神情,实实在在就是皇帝。
    就是失踪了大半年的皇帝!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和章凝在一起?
    天哪……
    乔雨润脑中一阵轰然炸响,几乎想立即拔腿就走——必须立刻把这事告诉太后!
    但是她知道她走不了。
    章凝雨夜携陛下归来,将她堵在了这里,让陛下大大方方露脸,那就没打算让她出去!
    “乔大人。”景泰蓝还在盯着她,根本不掩饰满心厌恶,“朕的面前,有你站的地方?”
    乔雨润抖了抖手,心中疯狂地闪过一个念头——不承认他是皇帝!继续坚持里头那个才是!不然她也有重罪!
    不过景泰蓝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想法,他笑嘻嘻地道,“朕今天觉得身体大好,让一个小太监冒充朕呆在殿里,自己偷偷溜出去转了转,谁知道运气不好,遇上了大司空的车驾,被送了回来。乔大人,你没注意到殿里那个不是朕么?”
    乔雨润心头一松,又一紧。
    松的是这个理由给了陛下回宫的台阶,也给了她台阶,一个“假扮帝王,以令诸侯”的重罪她便可免了。
    紧的是陛下这番话口齿流利,天衣无缝,实在不像一个三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虽然章凝可以教她,但陛下说这话的眼神神情,已经和她印象里那个口水滴答只会偷瞄宫女胸的纨绔相差太大了,这样的反差,让她紧张。
    她随即又笑自己刚才是吓疯了,怎么想得出要坚持里头那个才是皇帝?这两人当面一对质,里头那个立即穿帮,她岂不是死罪?
    “是微臣失察。”她立即接上,赶紧跪下,俯伏在泥水里磕头,“殿内灯光昏暗,微臣不敢随意抬头窥视天颜,以至于未能发现陛下已经出宫,请陛下责罚。”
    她只是随口套话,谁知景泰蓝立即接口道,“朕觉得也该罚你。你乔大人真的好失察哦。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真假你都分不出,就你这眼神,怎么能担当保护朕的重大职责?这要下次有个刺客冒充朕,你是不是也山呼万岁,让他夺了朕的命,然后出来杀太监撒气?”
    阶上阶下忽然沉默。
    连雨声都似乎哗啦啦大了许多。
    众人瞪着眼睛,都觉得似乎被小皇帝犀利的话劈中。
    乔雨润被劈得更厉害,霍然抬头,一瞬间脸色惨白——她知道她要面临什么了。她更没想到,这话是皇帝说出来的,章凝说还差不多。
    她看看章凝,章凝张着嘴,老眼瞪得贼大,比其余人更惊讶。
    乔雨润心头一阵冰凉。
    陛下的话不是大司空教的!是他自己说的!他……他怎么变成了这样?这大半年他到底到哪去了?遇见了谁?
    “陛下,微臣……”
    “还有这群西局的太监们。”景泰蓝根本不理她,又转向那批西局太监,“你们号称把内殿守得苍蝇都飞不进去,朕一个大活人怎么出来的?就你们这群废物,能保护好朕?”
    西局太监们噗通跪倒一地,连连磕头,却不敢为自己辩解。怎么辩?内殿确实守卫得苍蝇都飞不出去,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出入,但皇帝确实现在是从外面回来。他们自己都糊涂着,看看面前的皇帝,再看看内殿,那点灯光还亮着。
    有人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往那个方向猜。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面前的这个才是皇帝。
    “陛下!”乔雨润听着景泰蓝话风不好,竟然是要立刻发作的样子,急忙磕一个头,抢先道,“微臣等奉太后之命保卫陛下,从不敢懈怠。今日之事是微臣谬误,微臣愿意至太后驾前自领罪责,但请陛下不要误会微臣拳拳之心,有伤太后爱护之意!”
    她搬出宗政太后,暗示这是太后意旨,景泰蓝若是随意裁撤太后派来保护他的人,便是不孝。
    景泰蓝眨眨大眼睛,想了想,“嗯”了一声。
    乔雨润心中刚刚一喜,就听见景泰蓝巴拉巴拉地道:“不过乔大人你说什么朕听不懂呀,母后的意思朕当然不会违背。你们保卫得虽然很糟糕,朕好歹还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嘛。”
    “是,是。”乔雨润磕头,“谢陛下……”
    “但朕觉得你们守卫正殿是不行了,把安危交给你们朕同意三公也不会同意。”景泰蓝狡黠地瞟章凝一眼,“那你们就戴罪立功吧……先去守卫那个殿,守得好再把你们调回来。”
    他肥肥短短的手指一指。
    乔雨润顿时气歪了嘴。
    那一片黑压压的低矮的房屋,是永庆宫宫人的集中居住地,其中也有冷宫、下房、刑房、甚至也有茅厕,给宫人专用的澡堂……
    堂堂西局指挥使,去给一群永庆宫宫人守厕所看澡堂?
    乔雨润浑身发抖,抵在地面的过长的指甲在石板地上摩擦,咔咔直响。
    她就错了!
    陛下根本不会把她和西局赶出去!
    赶出去岂不是给了她自由,让她去给太后通风报信?陛下根本是既要剥夺她的守卫之权,又要把她强硬地留在这里!
    她被骗了!
    乔雨润简直不敢相信,三十老娘倒绷孩儿,她自负聪明,竟然被一个孩子给耍了?
    章凝在一边尽乐了,他先前倒是在车内和景泰蓝商量如何将乔雨润剥权,又如何合理软禁她不让她出宫,但还没商量出结果已经到了,之后的处理基本都是景泰蓝自己的意思,这反应、这智慧、这阴险,老家伙满意得要命,胡子都要飞了起来。
    陛下当初跑得好呀,一日千里啊!这让他留在太史阑身边留得对呀,瞧这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蔫坏!
    “乔大人你领旨了。”景泰蓝还是那笑眯眯模样,奶声奶气地道,“明天开始好好做事,做得好还是会让你回来的,朕会替你担待,不在母后面前说你坏话。”
    乔雨润眼前发黑——小皇帝言下之意,连对她的处置都不打算告诉宗政太后了!
    “西局守卫西偏宫,”景泰蓝问章凝,“朕这边的正殿谁守呢?”
    “老臣愿为陛下解忧。”章凝立即道,“武卫在外殿本就用不着这么多人,可以拨来为陛下守内殿。”
    “那就有劳大司空安排。”景泰蓝假惺惺感谢。一老一小相对奸笑。
    乔雨润气得眼前发花。
    孙三是个很有眼力的老太监,眼看逃出生天,赶紧命人过来给景泰蓝撑伞,自己颤巍巍跪在马车前,等景泰蓝踩他的背下车。
    结果景泰蓝瞧了瞧他都快驼了的背,自己跳了下去,小靴子立即溅脏了,他随意擦擦,嘴里咕哝,“这要踩上去,麻麻会骂我的……”一挥手道,“自己有腿干嘛要踩人背呢?以后这规矩改了吧,垫个凳子就行了。”
    孙三愕然看着小皇帝,不明白规矩怎么改了。
    孩子的苹果脸凑在他面前,大眼睛乌溜溜的,他认真看了看他的皱纹,笑嘻嘻地道:“公公年纪好大了哦,这么大年纪不要再干这些活儿啦,在宫里养老吧。”
    “陛下这是仁政!宫人在宫廷苦守一辈子,实在有违人伦之常!”章凝立即两眼放光接道,“陛下是否打算由老臣拟个章程,令达到一定年纪的老宫人,有家者允许归家,无家者就地退休,由宫中拨付专款养老?”
    “好啊。”景泰蓝想起麻麻说的,国家福利制度,要使幼有所依,老有所养。立即点头,“大司空瞧着办吧。”
    “陛下……”孙三万万没想到,今日际遇冰火两重天,在绝望地狱之前看见天堂的曙光,激动得老泪纵横,趴在雨地里哽咽。
    景泰蓝瞧着老头白发苍苍很可怜,想去扶他起来,章凝却拦住了他,轻声道,“陛下,施恩不可过。”
    景泰蓝又想起麻麻说过,太监是阴私之辈,近则不逊远则怨,对待这些人应该把握好一定分寸。顿觉大司空很有道理,点点头,当先进了殿。
    章凝险些又老泪纵横——陛下多么善于纳谏啊!想那半年之前,只知道脑袋扎宫女怀里吃奶啊!
    武卫无声无息涌了进来,站在了西局太监原先占据的位置上,西局太监们瞧着乔雨润,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乔雨润爬起身,看看四周脸色如铁的武卫,咬咬牙。
    忍得一时,捱得一世。
    “走!”她一挥手,带着西局太监,默然去了西偏宫。
    景泰蓝在殿前回身,看着雨幕里默默而去的黑色的西局太监队伍,那些人像一群黑色蝙蝠,在地上无声地游了过去。
    “我真想……”他喃喃道。
    章凝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道:“陛下,会有那么一天的。”
    景泰蓝点点头,转身进殿,章凝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微感慨。
    他听说了景泰蓝和太史阑离别时的情形。知道他自那日哭泣后,当真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
    他出京三十里接到他,第一眼感觉这孩子比起上次见他,又成熟了许多,好像在一夕之间长大。
    上次在西凌见到他,他还在太史阑怀里撒娇,扭股糖般缠来缠去,这次孤身回京,他不靠近任何人,步子虽小,却迈得坚决有力而又充满距离。
    他真正开始像一个皇帝。却让人怜惜。
    章凝无声地叹口气——他开始有点后悔把太史阑派出去的举动了……
    景泰蓝一进殿,就看见那个缩在宝座上的西贝货。
    乍一看这孩子还真有点像他,只是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日子难免受惊害怕,小脸发黄,神情畏怯,第一眼还瞧着是那么回事,再瞧就不对劲。
    所以宗政惠和乔雨润始终不给他太多和臣下见面的机会。
    那孩子一看景泰蓝进来,就惊吓得蹦起来往龙座后钻,景泰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瞧着,觉得这大半年被这个窝囊废冒充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
    “你给我滚出去。”小皇帝一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大喝。
    章凝又拉住了他,道:“哎,您留着他还有用啊。”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景泰蓝眯着眼睛,贱兮兮地笑了起来,一步跳上龙座,对那孩子招招手,“过来。”
    那孩子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蹭过来。
    “你和我母后说过话吗?”景泰蓝问他。
    那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示意有,又摇摇头示意很少。
    “她会靠近你吗?”景泰蓝又问。
    那孩子又犹犹豫豫点头。
    “哪。”景泰蓝鬼鬼祟祟对他勾勾手指,低低道,“听着,那下次她如果来,还是你出去,有机会和她撒撒娇,让她抱抱你哟。”
    那孩子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你给她肚子一拳哟!”景泰蓝恶狠狠一挥拳。
    章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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