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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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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4:07
     第三十八章 滚你个蛋
     更新时间:2013-9-2 8:09:33 本章字数:13070

    “太史阑?”
    二十一营的师长学生们齐齐抬头的抬头,转身的转身,眼神里,也满是惊讶和不可置信。1
    这个名字他们当然听说过,北严之役,太史阑名动天下,她所创造的守城奇迹,已经被列为南齐开国以来的三大著名战役之一,和开国时的落雁矶战役、天熹朝的甜水井战役并列。
    近期她新官上任,便掀开康王贪贿案,为通城盐商和受灾的数十万北严百姓讨公道,并且居然真的告出了结果,于是战争奇才的光环之上,又多了一抹正直无私,爱民敢为的色彩。
    只是太史阑不是和二五营关系一般吗?她都没在二五营呆多久,而且她不是该在昭阳城做她的府尹吗?就算她要参加天授大比,也应该直接到云合城去才对。
    二十一营的人怔怔瞧着太史阑,闻名久矣,今日方才一见,居然这么年轻。
    不过行事……
    比想象中还辣手!
    太史阑缓缓放下腿,脸色冰冷。
    她刚才就是在人群里多找了一下花寻欢她们,没想到这群欺上门来的二十一营败类,居然就伤了二五营的学生。
    她是对二五营没什么感情,但她的人生际遇,是从二五营开始的,她的朋友,是在二五营结识的,没有二五营,她也到不了今天。
    当着她的面伤二五营的人,她也就只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以腿还腿。
    “太史阑?”一个红衣少年过来,扶起那少女,怒不可遏地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敢打伤她?你知道她是折威……”
    太史阑身后苏亚一拳就把他的话和他的牙齿一起打飞了出去。
    “她是王爷她姨,还是皇帝他妹?”苏亚双拳交叠,冷冷道,“说出来,名单上添一个。”
    景泰蓝鬼鬼祟祟凑过脑袋来,心想蓝蓝才没这么恶心的妹妹,脸上最起码一斤铅毒。
    众人哑然,这才想起太史阑是出名硬骨头,通城杀知县,北严掼张秋,昭阳斗康王,达官贵吏在她眼里,和坨屎也差不离。
    不过这姑娘背景……可是军方……
    “迟早有你们好看。”那少年一脸狞狠之色,抱着少女放到车上,急急命人抬下山去了。太史阑也命护卫扶起那个受伤二五营学生去治伤,那边一直在观望的几个教官急忙走上来,把人接过去,道,“我们这里就有伤药,可以为他治疗。”
    太史阑懒得理他们,虽然她对二五营高层的行径很愤怒,但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
    “诸位。”她下巴一抬,对着对面的二一营学生师长,“堵在门口干什么?摆摊赶集吗?摆完可以回去了。”
    “太史阑。”先前说话那中年男子走出来,冷冷盯着她,“听说你狂妄,你果然狂妄,不过再狂妄,你现在也没资格管二五营的事,二五营已经不存在,我们得西凌总督府批准,前来接收二五营房屋,作为我们二一营分营训练之用,这是堂堂正正的事,你凭什么管?滚开。”
    “说我狂妄,我还有更狂妄的你瞧瞧。”太史阑淡淡道,“阁下何人?”
    “二一营营副何琪金!”
    “六品。”太史阑道,“为何不给我见礼?”
    何琪金脸色一青,这才想起来太史阑官位在他之上。
    何止官位在他之上,就是他们总院来,还要给太史阑打个半礼。
    昭阳作为首府,府尹等级高于所有府,二五营总院,最高也就是个四品。
    “你狂妄不知礼,我不和你计较。”太史阑随意一瞥那些学生,“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带着你的人,立即滚开。”
    “滚?”那中年人胸口起伏,忍了几忍才冷笑道,“阁下官位是高于我,可是高不过朝廷吧?高不过西凌总督吧?朝廷和西凌总督府下的命令,你有什么资格来反对来驱逐?”
    “那你是不走了?”太史阑盯着他。
    “不走!”二一营的人自恃占足道理,太史阑强硬驱逐只会给她自己招祸,都大声冷笑道,“我们堂堂正正来接收,没有走的道理!”
    “你有种便动手,看到时候你怎么收场!”
    “今日我们走,怕你到时候要跪着去哭求我们来!”
    “要滚你滚!”
    ……
    太史阑平静地看一眼沸腾的人群,点点头,向后一退。
    “给点教训就行了,”她道,“不要血流太多,脏了咱们的地。”
    “好唻!”她身后早已拳头发痒的护卫们,哗啦啦冲了出来,窜进人群,开打!
    于定雷元他们跟着太史阑没多久,打人已经无数次,都知道这位女主子,崇尚暴力,却又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暴力,尤其怕吵,所以冲进人群,先卸武器,再抓手脚,两人一个,抓起来一荡,嘿哟一声便送他们过了山。
    二一营的人再想不到太史阑真的说打就打,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扔出去一大半,半空中便见各种手舞足蹈愤怒尖叫,“太史阑你这个疯子!”“啊放开我!”“救命!”“啊我要杀了你——”
    这些人落了地,二五营学生哗啦一下冲过去,跳起来就踩——还都背着他们沉重的包袱。
    踩得吱哇乱叫,喊得惊天动地,二五营门前顿时一片狼藉。
    “太史阑!”一直冷冷看着这边的总院按捺不住,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她臂膀,怒道,“住手!你住手!”
    “闭嘴!”太史阑毫不客气立即拔刀,惊得总院向后一跳,随即勃然大怒,“你疯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二一营的人动手!”
    “我动手关你屁事?”太史阑唇角笑容讥诮,声音比他还大,“你刚才闲看,现在来管,你的屁股,坐在哪里?”
    二五营学生齐齐回头,目光鄙夷,总院面上挂不住,怒道:“我也是为二五营好,不能给二五营添麻烦,人家是按照规定来接收……”
    “你不是怕给二五营添麻烦,二五营已经不存在了!”太史阑截断他的话,“你是怕给你自己添麻烦!总院大人!马上要去西凌总督府做按察,不仅没降还升了半级,这么个好前程,怕我惹来麻烦给你毁了是吗?”
    “哦——”二五营学生发出的惊叹声曲折十八弯。
    原来如此。
    其余二五营高层脸色也不好看,二五营遣散,按照规定,高层管理可以在朝中获得职位,众人此刻都还在奔波联系想办法当中,没想到总院不动声色已经安排好了他自己,难怪不惊不怒,不管不问,原来尽等着二一营接收完,自个好新官上任去。
    “太史阑!”总院下不来台,暴跳如雷,“我要弹劾你,我要弹劾你——”
    “你这话我听得多了,正好我也想弹劾你,不过你先等等,等我打完。”太史阑一回头——哦,已经打完了。
    场地前二一营学生倒了一地,呻吟的哭喊的都有,几个教官倒还站着,那个领头的营副气得浑身发抖,“太史阑,今日你没个交代,我们和你没完!”
    二五营学生们齐齐上前一步,护在太史阑面前,眼神却难免有些忧心——历来地方光武营都有不少官家子弟,今天这不分对象一顿打,太史阑瞬间就结了不知道多少仇家。
    一个女人再厉害,这样到处结仇,也难免有一日会有麻烦。
    太史阑随手拍拍挡在她前面的一个学生的肩膀,“没事。我进去瞧瞧。”
    她眼神平静而微有暖意,这已经不是二五营学生第一次挡在她面前了,相信也不是最后一次,便为这一挡,也不枉她来回奔波。
    那学生听话地让了开去——这是一个品流子弟。
    如果说太史阑一入学就折服了寒门子弟,成为寒门领袖的话,今日解散的二五营之前一番出手,令那些原本骄傲今日彷徨的品流子弟,也沉默站在了她身前。
    苏亚眼神里有欣喜,太史阑自己倒没太在意,她眼里根本不分等级阶层,谁接受或者不接受她,在她看来也完全是没必要操心的事。
    我行我路,天下去得。
    她抬腿向里走,护卫默默跟着,学生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在她走过之后又围拢,热切而羡慕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
    二五营,或者说地方光武营自创立以来,还未有人有如此成就,短短数月,火箭飞升,成就名动天下热血传奇。
    太史阑向营内走,她挂心花寻欢等人,门口闹成这样了,还看不见她们人影,这是很反常的事,门口的师长人数也不全,再看那群红衣男女,神情也有些怪异,很明显里头还有事。
    “各位。”她在门口转身,道,“先不必急着离开,二五营还在。”
    所有人都一怔,随即喜色涌上脸庞,除了总院变色外,连师长教官们都纷纷上前一步,想要询问什么,太史阑却早已拨开人群,急急往里去了。
    学生们站在原地,看她身后拥卫如龙,逶迤而去,眼底光芒,兴奋而又期待。
    ==
    太史阑直奔练武场。
    在路上遇见更多学生,大多背着行李垂头丧气,一眼看见一大群人进来还以为是二十一营又来欺负人,仔细看清楚是太史阑,学生们纷纷惊喜地停住脚步。
    “太史阑回来了!”
    “太史阑真的回来了!”
    “行李先搁下吧!”太史阑手一指,“沈梅花她们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立即一大堆学生抛下行李冲过来,“练武场,打起来了!”
    “哪些人?二十一营?”
    “有二十一营,也有东堂人!”那学生愤愤不平,“上次花教官不是赢了东堂人吗,现在那批人虽然去云合城备战了,但却留了两个不需要参加大比的备选,跑来说要找回场子,把三次败绩给一一挣回来。二十一营的人一起来的,他们先用话挤兑住花教官,让她没法再下场,然后单挑我们的人,已经伤了好几个了!”
    果然太史阑还没走近,就听见花寻欢怒发如狂的大骂声。
    “卑鄙!卑鄙!”
    还有一群男子的大笑声,想必是二十一营和东堂来人。
    除此之外四面静悄悄的,没有呻吟没有呼号,没有二十五营学生的怒骂,气氛有种沉默的压抑,等待一场爆发。
    一直以来,顶着最后一名名头,过着悠游自在生活,二五营的学生,已经习惯了破罐子破摔,并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直到有朝一日,二五营真的被裁撤,被欺凌,被人找上门来一步步践踏,他们才知道,原来弱者不是低调就能苟存,不能站起来的人,即使缩到了角落,还是会有人狠狠地迎门一脚,再一步踹你入泥泞。
    不奋起,便沦落。
    “啪。”伴随着一声狂笑,一条壮大的人影被摔了出来,重重地摔出人群,正好摔到太史阑脚下。
    人们齐齐回头,便看见脸色冰冷的太史阑。
    人群中央有几个男女,红衣的想必是二一营的人,还有几个黄衣男女,正当中一个黄衣女子,正慢慢挽起衣袖。
    看她十指纤纤,手腕如玉,真难想象,刚才那个巨大的躯体是她摔出来的。
    摔出来的人在地上挣扎,咬牙想忍住呻吟,但依旧有一声半声痛苦的低吟泄出,他抬起脸,糊满汗水和泥土的脸庞上有一个疤,熟悉的脸。
    熊小佳。
    在往里一点,地上还坐着杨成,史小翠在给他包扎,沈梅花脸上有擦伤,把她的宽眉都削细了一点,险些破相,上次跟她一起去北严历练的学生们大多都在,也大多带伤。
    “小佳!”一条瘦瘦的人影冲了出来,要来扶他,都没顾上看清楚太史阑。
    太史阑一伸手,挡住了他。
    “让他自己起来。”
    满脸是泪的萧大强抬起头,这才看清太史阑,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随即眼泪又要涌出来。
    “哭什么哭。”太史阑道,“眼泪能淹死人吗?”
    萧大强立即不哭了,低头对熊小佳道,“小佳,太史来了。”
    “所以你起来。”太史阑道,“打垮了腿不能打垮脊背,自己爬起来,看我给你教训他们。”
    那边学生们也终于看见太史阑,沈梅花哇呀一下跳起来,杨成唰一下推开史小翠,把药粉撒了一地,花寻欢本来由几个学生拉着,此刻蛮力一甩,几个学生砰然倒地,花寻欢已经如一团火般冲了过来。
    “你可来了!”她大叫,“憋死我了!”
    太史阑扯扯嘴角,道,“继续憋着吧,本来就没你的事。”
    一腔激动的花寻欢,给这个冷心冷面的女人给刺激得砰一声从半空掉下来。
    掉下来依旧欢喜,干脆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道,“他娘的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学生们都目蕴泪光,想要一拥而上,太史阑虚空按了按,人群便立即安静。
    几个站在场中,还在莫名其妙的砸场子的人,看到这样的威望,眼神都缩了缩。
    “小佳。”太史阑低头,对还在泥地上挣扎的熊小佳道,“起来。”
    “起来!起来!”刚才还静寂如死的学生们,蓦然大喊。
    熊小佳抬头死死望着太史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便蹦了起来,站得直直地,挥了挥拳头道,“老子起来了!容易得很!”
    萧大强在他身后撑着他,太史阑看看熊小佳微微颤抖的后背,他整个背心都被汗水湿透,但腰直得钢铁一般。
    “好。”她道,“就算解散的是二五营,也不该被打散勇气。”
    挥手示意护卫们将受伤学生扶下去治伤,她看向对面的人。
    几个人已经走了出来,当先就是那黄衣女子,唇角笑意淡淡的,道:“你就是太史阑?”
    “你就是输了找场子的东堂冷板凳候补队员?”太史阑问得比她更淡。
    女子皱皱眉,大概也猜出了“候补”不是什么好听意思,脸色微冷,道,“二五营行事卑鄙,教官冒充学生上场,这等欺诈行为,怎么能不受点教训?”
    “你们以多欺少你们怎么不说!”花寻欢立即嚷。
    太史阑一摆手。
    “你说的对。”众人诧异目光中她冷冷道,“教官冒充学生确实不该。无论如何,你东堂仰慕我南齐文化前来讨教,我们该降等和你们比试才对,怎么能以教官和你们对战?那实在是侮辱我们。至于你们以多欺少……”她点点头,“应该的,这不就是你们东堂风格吗?”
    “太史阑,你倒是牙尖嘴利,可是再利的嘴,也遮不了二五营的无能。”女子撇嘴一笑,“今天我们人少,你们人多,我们一对一,照样打得你们狗啃泥,你来了又怎样?是打算带着你的护卫群殴吗?这是南齐风格?二五营风格?”
    “我今天来,就是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二五营风格。”太史阑示意护卫退后,拍拍手,“你应该听说过我。”
    “南齐女疯子嘛。”女子昂首一笑。
    “我是二五营学生,并且,众所周知,没有武功。”太史阑指着自己鼻子,“我不耐烦让你们站脏了二五营的地方。你我一局定输赢,我输,二五营今日乖乖退出,你东堂冷板凳候补队员大胜;我赢——不用我说了吧?”
    “那自然我们再不滋扰。不过我无权代二一营表态。”
    “他们不配在我面前表态。”太史阑看都没看那群红衣男女一眼,“和异国人勾搭了来欺负本国人的汉奸,这种人连后院的猪都比他们干净。”
    “太史阑你骂什么?”二一营男女们愤怒地上前一步。
    “再走一步,”太史阑指着最前面那个人的脚,“快点,再走一步。”
    那人给她眼光一瞧,反而不敢再上前了,脚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
    “你们敢再说一句,再走一步。”太史阑漠然道,“我就敢‘械斗失手杀人’。”
    她身后护卫们狞笑着,将手中刀弹得清越作响。
    二一营的人真的不敢再走一步。
    别人说这话,他们会嗤之以鼻——谁也不是被吓大的!
    但太史阑说这话,他们却不敢不当真——这是个敢在城头上,公然推下一城主官的凶人!
    上过战场的人,骨子里透出的血气和杀气告诉他们——没人和你开玩笑!
    二一营的人闭嘴退后,隐入人群,换来二五营学生一阵痛快的哄堂大笑。
    “回后院啃泥去吧!”
    “别熏着咱们营里的猪!”
    ……
    “来吧。”黄衣女缓步上前,微微昂着下巴。
    这女子应该也出身良好,眼神里总透着一股淡淡的萧索和疲倦,却不是沧桑的萧索,而是那种已经享尽天下福分,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觉得无趣的疲倦。
    “我看出来你不会武功,我也不屑占你便宜,让你三招。”
    “不用。”太史阑答,“三招我看战局都完了。”
    “太史!”史小翠沈梅花都担心地拉着她衣襟,“别逞能!这女子很强,你不会武功怎么赢?还是让你护卫上好了,这么多精锐护卫,困也困死她们!”
    其余众人眼神也都不赞同,太史阑现在是二五营精神领袖,她不该轻易亲身上阵,一旦她输了,二五营士气大泄,连最后的尊严都保不住。
    “三招。”太史阑道,“去烧几道好菜,我饿了。”
    沈梅花,“……”
    最后苏亚去烧菜了,她向来对太史阑有莫名的信心。
    “我不会武功,不用武器。”太史阑道。
    那女子立即抛了手中剑,“那就空手对空手。”
    “好,”太史阑道,“你也算爽快,我让你先出。”
    “不用,你先,”女子更傲然,“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一个不会武功的。”
    “好。”太史阑走上前,女子微微戒备,太史阑忽然在她面前三尺处站定,掏出一个古怪的瓶子,瓶子圆圆的,上头有个扁扁长长伸出来的东西,她把那扁扁的东西对着自己的脸,道,“最近有点不舒服,我先上个药。”
    “不会是毒药吧?”女子冷笑,“玩什么花招?拿来我看!”
    她劈手就来夺药瓶,出手如风如电,太史阑猝不及防,给她夺去了瓶子,女子瓶子抓到手就“咦”了一声,用指尖拈在手里好奇地看。
    瓶子触手滑润,上面似乎还有刻痕,一捏就变形,却又立即恢复原状,这女子也算有心眼的,记得刚才太史阑是把那扁扁的东西对着她自己,对着自己的自然是安全的,她也把瓶子掉了个方向对着自己,瓶子上还沾着点灰黑色的东西,她怕瓶身上有毒,不敢接触瓶身,便张开手指,拇指托住底部,食指便自然而然按上了那个扁扁的东西。
    随即便听见“噗哧”一声。一股蓝色的水雾喷出,射上了她的脸!
    女子一声惊叫,忙不迭丢开瓶子,太史阑已经冲了上来。
    她一手抄住了瓶子,抓在手里对着四面东堂的人一阵乱按,“试试我的毁容药水!”
    东堂的人纷纷走避,那女子慌乱中听见这可怕的一句,惊得斗志全无,拼命抹脸,太史阑已经到了她身侧,侧身,转肘,“砰”一个肘拳。
    “一招!”她道。
    女子“哇”地一声,抱住了肚子,她眼睛被喷,还没睁开,下意识后退,太史阑不动,等她踉跄退出三步,蓦然一脚飞踢。
    “砰”这一脚凶狠凌厉,击上女子身体的声音比刚才那个肘拳沉重了无数倍,千钧之力,铁腿如山!
    “二招!”
    女子仰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如流星般倒飞,越过人群,直射向外,众人齐齐仰头,张大了嘴,目光顺着那飞过的轨迹,一路越过人群,越过台阶,越过草地,越过花圃……“啪!”
    水花溅起丈高!
    太史阑凶猛一踢,生生将那女子踢到了几丈外的水池里!
    自圣甲为她淘洗腿部经脉骨骼之后,她的铁腿力道,更上一层!
    四面静寂,只听见太史阑淡淡道,“我说用不了三招。”
    学生们张大嘴转回头,用看鬼一般的目光看着太史阑。
    见过踢人的,没见过这么踢人的。
    她的腿是人腿吗?
    东堂的人也怔在那里,都不知道去救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叫,“不对!你使诈!你用毒!堂堂比武,你竟然无耻用毒!”
    太史阑还拿着那喷雾药瓶,卷起袖子,对着自己刚才用力过度有点肿起来的肘部,喷了两下。
    “伤药。”她道,“诈在何处?毒在何处?”
    一个教医药的教官凑过来,嗅了嗅药的气味,惊喜得两眼发亮,“好药!”
    东堂的人窒了窒——药没毒,再说药是那女子自己抢去的,还是她自己按下去的,说人家使诈,还不如说自己愚蠢,想了想又大叫,“你的腿那么厉害,你会武功!”
    “听过外功吗?”花寻欢哈哈大笑,“外功修炼在内功之先,你们这位女首领,内功已经相当不错,外功自然也早已过关,拼基本硬功拼掉湖里去了,你们还有脸说?”
    “救人吧。”太史阑道,“还在湖里灌水呢。”
    东堂众人悻悻地去救人,将那女子水淋淋地拖出来,她还死命捂着脸,想来是以为自己真的“毁容”了。
    那群人狼狈地走过来,又狼狈地走出去,无论是东堂人,还是二一营的人,自始至终没敢再说一句话,连场面话都不敢提起。
    因为太史阑一脸淡定地负手站在路口,她身后护卫们则一脸狰狞地在擦刀。
    那女杀神没有表情的脸上已经说尽了一切——她已经给过对方公平,以不会武功之身击败对方,如果谁再不知好歹,正好,她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堂南齐都不外如是,这群人逃得很快,连同外面那群被打得不成模样的,都迅速一起扶了下山,不过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他们,自二五营学生组成的人墙中走过,二五营学生们面无表情,双手抱臂,看他们灰溜溜走过,不时有人挡一下,撞一把。
    “怎么走啦?不搬家了?”
    “哎呀多玩一下嘛,刚才那一式天外流星坠湖舞,真是好看,我们还没饱够眼福呢!”
    “这就走啦?不是说要让我们哭着走吗?我们还没哭呢!”
    “屋子给你们腾出来啦,怎么不去住?嫌太小,墩不下你们的大屁股?”
    “哈哈……”
    二一营的学生们在二五营学生的不断推搡中,艰难地走过这道人墙,有人怨恨地回头,一眼在人群尽头看见漠然而立的太史阑,立即唰地转过身去。
    太史阑目送这群人下山,才转过身,学生们欢呼着涌向她,正要将她包围,忽然又听见一阵急速的马蹄声。
    众人转身,看见一大队士兵正一路驰来,当先一人手中擎着一面旗帜,上书“折威”。
    “折威军!”有人惊呼。
    学生们都变色——折威军,和天纪军,天节军,并称为南齐外三家军,折威镇守极东五行省,西凌行省东昌城虽然是天纪军辖下,但是因为相邻极东行省,折威军的南大营其实离东昌也很近,偶尔也可以看到紫色军装的折威军士兵出没。
    只是这里的折威军足足有一百人,很少看见达到这个人数的折威军一起过境,这是怎么了?
    总院已经在大声叹气,埋怨道:“太史阑,我叫你做人不要太过!先前你折断腿的那个女子,她是乐江府知府的外甥女,这也罢了,她还有个姨夫,在折威军任副将!”
    众人惊诧,花寻欢立即不服气地道,“副将怎么了?太史阑也有副将衔!何况不过一个副将的姨侄女!难道我们的人被打断腿就该白白瞧着?”
    “太史阑那个副将衔怎么能和人家比?”总院怒道,“她不过是虚衔,手里一个兵都没有,对方可是掌握重兵的副将!她得罪了人,大可以拍拍屁股就走,这许多家在东昌的学生怎么办?经得起人家报复吗?”
    “你是怕人家报复你吧?”花寻欢嗤之以鼻,“凡事自有天理公义,谁也别想一手遮天,自己想去拍马快去,别在这恶心我!”
    “花寻欢,你这是在对我说话!”总院咆哮。
    “别扯你的总院架子!你不配!”花寻欢吼得比他更大声,“从你宣布二五营解散开始,从你冷眼旁观学生被二一营驱逐欺负开始,从你刚才看见有人被打断腿都不出手开始,你就已经不是我们的总院,你没资格对这营内大小事务,再放一个屁!”
    “说的好!”
    “对!”
    “去他娘的总院!危机在前不努力,事到临头不出面,学生被欺不出手,你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里指手画脚!”
    “滚!”
    总院脸色涨红,退后一步,他身前身后其余教官立即避开,嫌恶之色现于言表。
    总院四面望望,忽觉众叛亲离,随即他便咬了咬牙——那又怎样?反正二五营解散已成定局,虽然文书还没下来,但此事不可更改,这些学生还听不听他的话,爱戴不爱戴他,根本不重要,再熬过一两日,二五营平稳解散交接,他就可以到西凌总督府闲散养老了。
    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在解散之前,让二五营闹出太大的事情,影响他和诸位同僚的关系……
    太史阑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不用问也猜得到这些官场老油子的小九九,她无声地冷笑一下——折威军副将?
    天纪军少帅的蛋,她都踢过!
    那一队人席卷而来,当先一个黄脸男子,老远在马上就喝道,“二五营总院何在!折威军第七营校尉林无畏前来见见!”
    按照这个校尉的级别,比二五营总院还低两级,但这人高踞马上,直驰营门,满面骄矜,居然不下马。
    太史阑问花寻欢,“朝廷外三家军,都是这德行?”
    “据说天节军最军纪严正,主帅清明。”花寻欢道,“天纪纪家老帅其实还行,只是他眼光不好,交权给了纪连城,纪连城属下那一支军队便特别跋扈;至于折威军,说不清,据说外三家军中他家士兵最狡猾。折威,折威,折人财,乱人威。说的就是他们。”
    太史阑拍拍景泰蓝的大脑袋,“回头好好整。”
    一直牵着赵十三衣角,眨巴眼睛看热闹的景泰蓝,小大人一般叹口气。
    “总院大人何在!”
    “老夫在此!”总院应声而出,当真便要迎上去,学生们都露出愤怒之色。
    忽然一条腿伸出来,正绊在总院抬起的腿上,将他绊了个大马趴。
    “不许去。”绊人的太史阑道。
    “太史阑你欺人太甚……”总院从地上抬起头,额头磕破好大一块。
    学生们哧哧发笑,花寻欢一把拎起总院,往后头教官堆里一塞。
    “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你!”
    “总院大人何在!”策马盘旋的那个林校尉,没看见后头这一跤,还在傲然呼唤。
    太史阑对苏亚挥挥手。
    苏亚操弓,搭箭,“咻!”
    去了箭头的箭电射而出,诡异地一折再折穿过人群,击在那校尉马腿上。
    军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那校尉一个后仰,砰地栽倒地下。
    他身形灵便,一个翻滚便爬起身,一双绿豆眼愤怒地四处梭巡,“谁!谁!站出来!”
    前头的学生们不仅没有散开,还更聚拢了些,一张张沉默的脸,面对着那些士兵。苏亚费了好大力气才扒开人群窜出去,对着那些士兵扬了扬手中的弓。
    “哪来的野女人,敢对我折威军放箭?”
    “哪来的火头军,敢在二五营前撒泼?”太史阑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林校尉翻翻白眼,瞧着她,他奉上级命令来“处理二五营伤人事件”,并不清楚事件始末。只知道顶头上司的亲戚被人给伤了,当然要给个教训。
    不过折威军也知道,他们其实无权管辖西凌行省的事务,所以今天他来,别有理由。
    “撒泼?”他斜着眼睛,冷冷道,“我倒听说这里有人撒泼,特来维持处理。”
    “西凌行省事务,什么时候需要劳动折威军?”
    “按照军务交叉代管条例。”对方早有准备,露出狡黠笑容,“当各地军区出现紧急全区安全任务时,可以相应扩大巡区,并在临近巡区内发生恶性伤害事件及惊扰民众安全之事时,可以紧急代为先处理后再移交当地官府。”
    “哦?惊扰民众安全?”
    林校尉露出一抹冷酷而又得意的笑容。
    “二五营已经解散,并移交房屋给二一营居住,应当在今日之内,撤出完毕。”他一字字道,“但你等拒不离开,还打伤前来移交的二一营学生,你等属于武装团体,对当地民生存在一定威胁,并已经有伤害行为,符合紧急处理的临时规定,我折威军,有权对你等进行管制并处罚。”
    太史阑听着,听明白他的意思,简单的说,就是折威军有权对拥有武器,并存在危害社会可能的任何武装团体实施管制。她忽然有点佩服折威军,一个小小的校尉,处事也这么滴水不漏,一个军事交叉代管条例,便找到了越巡区管辖的理由,一句不提那受伤女子和他们副将的关系。
    如果她今天没有准备,此刻就真的理亏了。
    不过她太史阑,什么时候让自己置于被动境地?
    “二五营解散?”
    “难道不是吗?”林校尉笑容鄙薄。
    “二一营接收?”
    “没看见这许多人吗?这是西凌总督府批准的。”
    “拒绝接收属于违法,所以折威军有权管辖?”
    “当然!”
    “当然你妹!”太史阑声音很大。
    林校尉得意而鄙视的笑容一僵,学生们再次张大了嘴。
    这是什么骂人的新词儿?
    “你敢……”对方勃然大怒,正要骂人,太史阑顺手从袖袋里摸出两封文书,上前一步,砸在林校尉脸上。
    林校尉一把抓下文书,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就变了。
    “滚你个蛋。”太史阑面无表情地道。
    ……
    折威军真滚了。
    那个精明且滑头的林校尉,看完两篇文书,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上马,一拍马屁股,道,“走!”
    临走前他问太史阑,“你是谁?”
    “太史阑。”
    林校尉吸口气,面色古怪地望了她一眼,竟然一句意见都没发表,唰一下扬鞭策马,瞬间便带着人跑了。
    太史阑目送他离去,觉得这家伙真的很精明。
    他大概也看出来,如果再强词夺理一句,这里就会开展全武行。
    随着那文书拿出来,折威军已经不占在道理上,再被打一顿回去,折威军会颜面扫地。
    太史阑倒对折威军的主帅有了点兴趣,这位明显比纪连城厉害多了,手下一个小小校尉都晓得审时度势,很明显整个军队的风气都给调教得油滑精明。
    她感慨了一下,刚刚转身,蓦然一大群人扑过来,欢呼和喜悦的叫声,瞬间将她淹没。
    “太史阑!”
    “太史阑!”
    “太史阑!”
    学生们的叫声惊得四面飞鸟扑啦啦乱窜,天边浮云都似被震散。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首次为一个人,发声似要上冲云天。
    太史阑站在人群中央,环顾那一张张发自肺腑感激的笑脸,慢慢地,也露出
    一个浅浅的笑容。





     第三十九章 那一醉的风情
     更新时间:2013-9-3 8:25:37 本章字数:12828

    折威军走后不久,太史阑正要回营,忽然又听见一阵马蹄声,比先前还急促。
    而且从马蹄声的整齐有序听来,似乎还是军马。
    太史阑皱起眉——今天这是怎么了?事儿一波一波的没个消停?
    她回身,视野里闯进一批人马,最前面是个少年,衣甲鲜明。
    太史阑一看他的脸,就愣住了。
    “世涛……”她喃喃一声。
    邰世涛怎么会也到了东昌?
    马上的邰世涛也看见了她,眼睛一亮,张开嘴似乎下意识要喊姐姐,却最终没有喊,也没有在她面前停留,直接驰到总院面前,朗声道:“天纪军天魂营第七队队正邰世涛,见过总院。”
    太史阑回身,心中欢喜——当了队正!果然邰世涛不仅脱离罪囚营,而且真的成为纪连城亲信了!
    邰世涛成为纪连城亲信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但脱离罪囚营,是她做梦也希望的事。
    “邰队正此来所为何事?”
    邰世涛笑得爽朗。
    “在下最近奉少帅之命,在东昌附近公干,”他道,“正在附近办事,听说折威军过境找二五营麻烦,便赶了过来,诸位没事吧?”
    “多谢邰队正。”总院有点勉强地道,“已经处理了。”
    “不必客气,”邰世涛手一挥,“说到底也不是为二五营,而是我西凌行省的事,什么轮到折威军来管?给他们在我们地盘耀武扬威,少帅面子往哪搁?”
    “是是。”总院心不在焉附和。
    邰世涛眼角瞟了太史阑一眼,脸上露出疲色。
    “兄弟们赶了一阵路,还没歇息。”他回头看看来路,“再赶下山怕要天黑……”
    “何必赶来赶去呢。”总院更加勉强地道,“便请诸位军爷今晚在营内休息吧。”
    “好。”邰世涛立即答应,又偷偷瞟太史阑一眼。
    太史阑已经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嘱咐沈梅花,“今晚好好聚个餐!”
    身后,邰世涛的眼睛,亮了起来。
    当晚二五营盛宴。
    伙房里拼起了桌子,拉开长长的宴席,原有的大厨都已经离开二五营,学生们自己下山购买食物,自己开伙烧菜,自己包饺子,几百号人挤在伙房外头的大场上,洗菜的洗菜,擀面的擀面,热闹得像过年。
    门前长长的案板上,品流子弟和寒门子弟挤在一起,前者向后者学擀面皮,后者笑话前者的笨手笨脚,偶尔有人抬手擦汗,都擦了一脸面粉,再相视而笑。
    二五营自建立以来,寒门子弟和品流子弟间最和睦的一幕终于出现。
    鸿沟,在太史阑的最后临门一救中,终于悄然消失。
    二五营中原属于郑家的高层管理和学生,在得到消息后早已离开,悄然去寻他们新的好前程,现在留下来的都是东昌及附近城镇富豪官绅子弟,以及寒门平民,早在太史阑打破选课制度,以及杨成改换立场之后,品流子弟就已经慢慢开始接受“平等”这一观念,到此刻终于水到渠成。
    太史阑本来什么事都不用做,大家都恨不得把她给捧着供起来,她却受不了——换谁好好地坐在那里,来来去去的人都给你打声招呼,来来去去的忙碌的人都要对你感激地笑一笑,都要受不了的。
    她带着景泰蓝,在大门口菜盆里择菜,告诉景泰蓝,“去掉梗子,去掉黄叶子,留菜心。”
    邰世涛站在不远处,和士兵们聊天,看他的眼神,很想过来一起帮忙,但天纪军精兵营一向很有架子,绝不会拉下身份去做杂事,他既然好容易进了精兵营,自然先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只好也端着架子,在一边喝茶谈笑,对二五营相貌姣好的姑娘们指指点点,只是眼风总是不断往太史阑方向瞟,有意无意总要往她那里转两圈。
    太史阑瞧着好笑,也怕他这小模样被人看出来,干脆换个方向,屁股对着他,专心和景泰蓝干活。
    景泰蓝事先得了她关照,也装作不熟悉邰世涛,小脸严肃,专心择菜,我剥,我剥,我剥剥剥……
    几个寒门女子在一边择菜,择了一阵看见这边就笑,“景泰蓝真不像咱们寒门出身,瞧他择的菜。”
    小子满脸茫然举起他战果——每棵青菜只剩一点点菜心,地上一大堆青叶子。
    “麻麻,不对吗?”
    “为什么要去掉这么多?”
    “御膳……伙房的菜胆就是这么大的……”小子嘟着嘴,比了下自己肥短的手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太史阑道,“你一顿多少个菜?”
    “不知道,很多很多。”景泰蓝张开双臂,比了大圆盆那么大。
    “奢靡和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太史阑道,“人生在世,不过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吃太多会高血压,睡太多会老年痴呆。你们饭桌上摆上一百零八道温火膳,能吃几筷?外面多少人吃不上饭?排场真的就这么重要?靠一百零八道菜来彰显地位?皇帝面前再多菜都不能证明国家实现温饱,所有人都能吃饱饭的国家才是真正强大。”
    “回去不要温火膳。”景泰蓝开心地说。
    “你不该要的东西都很多,但是都要慢慢来。制度和规则,是天下最无形也最可怕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束缚你,并且具有弹性,你挣扎得越厉害,它反弹得越恐怖,你细心地拆,慢慢地解,一点一滴地消化,它才有可能在你手下瓦解。”
    “不太懂。”景泰蓝含着手指。
    “该懂的时候你自然会懂,我问你,今天的事情你看在眼里了,懂了什么?”
    景泰蓝偏头想了想,含含糊糊地道,“他们原本互相不喜欢,现在,好了。”
    “为什么品流子弟和寒门子弟,终于能够和好?”
    “有人欺负他们。”
    “对,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道理:有共同的敌人,才有共同的朋友。压力面前,人们才可能更加团结。”
    “嗯。”
    “如果让你选择,你愿意做别人的共同敌人,还是共同朋友?”
    “当然是朋友啦。”
    “但是你所在的位置,注定令人尊敬又警惕,追捧又远离,你会有很多的陪伴,但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其实是所有人的敌人,每个人都不敢拿真心对你,每个人都在揣测你,迎合你,乃至,应付你。”
    赵十三蹲在一边,寒飕飕地听着,心想这样的话题真可怕,这样的话她竟然也敢说。
    这样类似的话,他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初入国公府,陪容楚读书时,听那饱学鸿儒,曾经做过帝师的大儒说过,当然人家说得比这女人含蓄多了。
    瞧这女人犀利得,什么都给一针戳破,以后景泰蓝回朝,让那些混日子的官儿怎么活?
    第七次转过来,隐约听到一点的邰世涛却一脸骄傲——姐姐说得多好!
    景泰蓝咬着指头,觉得麻麻这话听起来真不舒服,“我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
    “但你就是所有人的敌人,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第二个道理。”太史阑道,“如果不可避免要做所有人的敌人,那么,你必须学会分化制衡那些人,别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能够制约你的力量。”
    “不让他们在一起……”景泰蓝懵懵懂懂地道。
    他也知道,回去的日子已经不远,麻麻的话,听一句少一句,现在不管懂不懂,他都努力记着。
    太史阑最近的课程,也开始由文化教育,人格培养,习惯养成,开始转向政治分析,帝王之术。
    不管他能听懂多少,她必须尽力。
    摸了摸景泰蓝粉嫩嫩的小脸,她神情怜惜,最近他功课太重了,她其实很讨厌让孩子过早开始学习,总觉得童年一生只有一次,应该让孩子好好玩,可是没有办法,生命永远比玩乐重要,她必须先想办法让景泰蓝尽可能懂多一点,生存的机会大一点。
    “吃饭咯!”沈梅花的嚎叫传来。
    太史阑抱起景泰蓝,大步进了饭堂,一屋子的人都欢笑来接景泰蓝,景泰蓝挣脱她的怀抱,扑入一个寒门女学生怀里,十分高兴,最后干脆跟着人家跑,坐到了人家桌上。
    太史阑并不阻止,孩子应该多接触群体生活,应该让他知道他被所有人喜欢。
    倒是赵十三立即紧张兮兮地跟过去,硬要和那桌寒门女学生挤在一起,结果人家还以为十三哥哥对她有意,竟然害羞起来,一顿饭一直低头不语,时不时眼角对赵十三瞟一眼,再瞟一眼。
    赵十三抹汗,再抹汗……
    饭堂里开席足足近二十桌,位置还不够坐,很多人挤在一起,邰世涛和他那一队士兵,坐在太史阑隔邻。因为他们毕竟是来驰援二五营的,众人也分外客气尊敬。
    邰世涛入了精兵营,今天带来的却不是精兵营士兵,是东昌这边的分营士兵,这些人并不知道太史阑和纪连城的恩怨,邰世涛当然也不会和他们说。
    按照位分,他在那群士兵中地位最高,应该坐主座,他却一屁股坐在了一个下首位置,任谁来拉也不挪窝,号称自己就喜欢下首,畅快,对门,风凉,害得下属们只好战战兢兢在上首坐了。
    其实坐在下首,只不过正好和她斜对面,既可以方便偷看,又不至于被人发现而已。
    太史阑倒没在意位置,她本来就没兴趣搞清楚什么上首下首,随便坐了下来,发现她这一桌菜色分外不同,一问才知道,是每桌出了一个人,做了个拿手好菜,献给太史阑,她的主桌,有来自西凌各地的风味。
    每桌开了一坛“薄冰烧”,是西凌当地的名酒,不算太烈,不过后劲很足,是太史阑命护卫下山买来的。
    “不要多喝。”太史阑道,“二五营现在情形特殊,大家要审慎点。”
    众人自然听了,但别人不敢多喝,太史阑却不能不喝,每桌都来敬酒感谢,一大批一大批地涌过来,她虽然每次不过浅浅一抿,但人数太多,这么抿啊抿啊的,渐渐也下去了大概有好几两酒。
    因为一直有人敬酒,她几乎一直是站着的,当敬酒完毕她坐下时,瞬间觉得头晕。
    太史阑是个很能自持的人,头晕也没晃身子,双手把住桌边慢慢坐下,竟然没人看出来。
    “太史大人好酒量!”
    “看来千杯不醉。”
    众人都笑赞,太史阑也笑笑。
    她其实醉了,因此脸上显出微微酡红,眼神也带了盈盈水汽,透出几分难得的女儿娇态来,烈酒使人松弛,她这一笑,竟带了几分媚意,似冬雪映上茜纱窗红烛的艳影,三分冷七分娇,美若明花。
    众人都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她隔桌而坐的邰世涛,手指一颤,险些把筷子掉下去。他身边一个士兵笑道:“队正,你这什么酒量?才几杯就怂了?”
    “量浅,量浅。”邰世涛呵呵笑两声,低下头,用酒杯遮住脸。
    酒液倒映他的眼神,晕晕的,似乎还在反射她刚才那一笑的艳光,多瞧一眼都觉得心也似醉。
    他千杯不醉酒量,此刻却觉得一眼便醉千年。
    他将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很想也加入敬酒的那一群,和她碰杯。他们相遇至今,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立场,做不了这些。
    他必须先做好一个“骄傲高贵”的精兵营小队长,再多的愿望,也只能压在心底,没有什么,比保护她更重要。
    他也不奢望她来敬酒,因为以太史阑的身份和性格,也一样不能来敬的。会引人怀疑。
    邰世涛低下头,虽然有遗憾,遗憾里却又生出淡淡满足。
    每一次为她做出的牺牲,无论大还是小,都能让他感到快乐。
    他就是靠着这样的快乐,在那个永远都不会喜欢的地方坚持下去。
    太史阑一笑,随即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连忙俯下脸,又恢复冷淡神态,众人都觉得刚才一定是错觉,连忙喝酒吃菜,一屋子定住的人,又活了过来。
    太史阑只觉得心跳剧烈,脸部发烫,眼睛看出去也是晕晕的,心知果然是醉了。
    这回可算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原来不过如此。
    一转眼看见邰世涛,他侧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线月光穿窗入户,照亮他眼神里淡淡的期盼。
    太史阑想了想,忽然站了起来。
    众人目光立即跟过去。
    太史阑却扶着头,笑道:“有点晕,我去吹吹风。”
    她做出的样子,给人感觉有一点点醉,但其实没醉,只是故意装作醉,众人都不信,纷纷笑道,“太史大人这是要逃席吗?不行不行,第二轮还没开始呢。”
    太史阑已经站起身,脚步略有些歪斜地向外走,她真的要出去也没人敢阻拦,众人都坐在席上笑,苏亚要跟出去,太史阑摆摆手她也便停住。
    太史阑步子似乎很稳定,却在走到邰世涛身边时,忽然脚步一踉跄,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头喝闷酒的邰世涛手一晃,杯中酒泼了满身。
    “啊,对不住。”太史阑急忙抽出手巾给邰世涛擦衣服。
    邰世涛一抬头看见是她,眼神立即慌乱,下意识要跳起来,太史阑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么一按,邰世涛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间安静,心却砰砰地跳起来。
    她的掌心压着他的手背,手掌柔软,没有茧子,肌肤相贴的温热,让他手背在微微颤抖。
    太史阑没有感觉到这份颤抖,她的手一按便离开,微微一笑道:“实在对不住邰队正,这样吧,我敬酒赔罪。”
    她很自然地从桌上拿了一个空酒杯,自己斟满,端起,对着邰世涛,一笑。
    又是一笑。
    邰世涛心里几乎瞬间爆发呼喊——别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笑,别在这时候这样对着我笑!
    她真的不知道,不笑的人笑起来如何风情,也不知道,不笑的人醉后笑起来,魅力万千。
    他对着这样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够,一着错满盘输。
    所以他立即低下头,咬牙让自己板着脸,端起面前酒杯,带点骄傲带点冷淡地道,“太史大人客气了,您品级远高于我,应该在下敬您,请。”
    “啪。”两只酒杯一碰。
    酒液微颤,心也微颤。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移开酒杯,手指稳定,静静道,“这杯酒是赔罪也是谢礼,谢邰队正以及天纪各位兄弟,及时赶来拔刀相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二五营沦落至此,无人理会,只有邰队正带人前来,我等感激不尽,在此,”她杯子又往上举了举,“谢邰队长心意。”
    心意两个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阵桌椅挪动之声,其余二五营学生也纷纷站起,举杯相敬,“谢邰队正心意!”
    邰世涛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为了数百人同时敬酒,而是此刻太史阑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开,却又舍不得,两人的指节紧紧相抵,他想让那样紧密的感觉,久一点,再久一点,却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荡漾,鼻尖出汗,给人看出不对。
    “不敢当,不敢当。”他笑着,转头对四周二五营学生致意。
    按说四面致意应该转动酒杯,但他动的是头,手指却一动不动,还在和太史阑抵着。
    已经醉了,却还努力把持着自己的太史阑,忽然又想笑。
    觉得世涛真是孩子气,大场面还是见得少,这么几百人齐齐一敬,便有些失措了。
    她却不知道,邰世涛七岁就跟着父亲出席各种安州名流宴席,从来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富家子弟。
    借着人声喧闹,齐齐敬酒那一刻,她微微凑近他,低声道,“你要保重。”随即拿回酒杯,一饮而尽。
    邰世涛根本不知道她已经把酒喝了。
    他的思绪,他的魂还留在刚才那一刻——刚才那一刻,她忽然靠近,四面便充满了她的甜蜜的淡香,带三分芳醇的酒香,七分属于她自己的,天然干净的处子体香,掺杂在一起,是开坛便芬芳十里的绝世名酒,嗅一嗅,就醉了江南春风。
    他的酒杯虚端在空中,人怔怔的,还忍不住向前倾倾,想将那气息留住久一些,更久一些。
    太史阑无奈,抿了抿嘴,手指弹弹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露馅了。
    邰世涛这才醒神,赶紧也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起来。
    太史阑抬手就想给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来,邰世涛瞥见她的动作,心中又安慰又遗憾。
    这一刻忽然发狠,要努力,更努力,终有一日,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护佑她。
    酒只有一杯,他却似乎有点醉了,一屁股坐下去,看起来有点失礼。
    太史阑也不在意,酒杯晃晃,转身离开,步子有点虚浮,她努力地不让人发现。
    回席的时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景泰蓝似乎正格格笑着捧住一个大杯子,但她此时真的醉了,敬世涛那杯酒让她最后一点清醒也快消失,她赶紧坐下来,掩饰地夹菜,压住酒气和翻腾的胃。
    身边似乎有人问她,“先前你掏出那几封文书,折威军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么文书?”
    “哦……”太史阑脑筋转得有点钝,也没多想,慢吞吞地答,“是裁撤二五营的朝廷命令。”
    “啊?”众人惊讶,不明白这怎么会吓走折威军。
    “不过那文书,并没有写明裁撤二五营的具体时间。”太史阑道,“所以,那封文书在最后,由西凌总督府加上了裁撤时间。”她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后。”
    “一个月……”
    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泛出光亮。
    忽然有人重重咳了一声,饭堂喧闹,无人在意,这人又重重咳一声。
    众人这才回头,看见饭堂门口站着二五营高层。
    今晚聚餐,大部分教官还是来和学生们同乐,但是二五营高层没有来,学生们心中有气,也首次撇开他们自己喝酒,此刻几位高层站在门口,以总院为首,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众人眨巴眼睛瞧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今天饭堂忙着晚上聚餐,都没给高层送饭去,这群大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所以亲自来饭堂找吃的了。
    难怪脸色这么尴尬。
    不过领头的总院,铁青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尴尬,还泛着怒意,他盯着太史阑,一字字问:“你刚才说,你让西凌总督延迟一个月,裁撤二五营?”
    太史阑垂头,盯着酒杯,好一会儿才理解完他的话,淡淡道:“对。”
    “荒唐!”总院衣袖一拂,“为什么要延迟一个月!”
    学生们哗然,都站起来盯着总院——这是二五营首脑该说的话?
    太史阑还是坐着不动。
    “为什么不能延迟一个月?”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院怒道,“你还想苟延残喘,参加云合城的天授大比。但是我看你是被你那些小胜利冲昏了头!天授大比是什么?两国精英人才济济,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去参加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输?到时候二五营还不是要被裁撤?”
    “你知道二五营一定输?”太史阑冷冷道,“因为一定输,所以连试一试都不敢?现在已经是最坏结果,凭什么还要怕?”
    “你试了又怎样?”总院咆哮,“天授大比,是不论生死的!现在不参加,好歹能保全大家性命,你这是要大家去送死!”
    太史阑沉默,随即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
    “涉及生命,我会尊重。”她一字字道,“所以,现在,我当着大家面,问你们——愿不愿意,用生命,为二五营拼一次?”
    “别违心,说真话!”她紧跟着又喝一声,“爱惜自己的命,不丢人!”
    饭堂里一片沉默。
    总院在冷笑。
    他关心的当然不是学生的生死,只不过这是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刚才听见太史阑那句话的时候,他心底立即涌起一阵愤怒。
    因为如果耽搁一个月,他好容易得来的好职位可能就要飞了!
    总督府那个位置是个肥差,一向被很多人盯着,他早早得了二五营可能要裁撤的消息之后就开始活动,赔上了大半生的积蓄,打通了上下关系,才将这个职位敲定,就等着二五营裁撤,朝廷草拟文书下发,走马上任。
    这个职位虽然口头上属于了他,但是据说还有人不死心在活动,对方实力雄厚,还有京中靠山,他一直很担心会被人撬了墙角,所以急急地想结束二五营,早早去赴任。二一营的人强硬地前来接收房屋,他也不许教官阻拦反抗,就是怕横生枝节。
    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太史阑,永远不安分!
    怎么能让她耽搁一个月?夜长梦多!
    总院看着饭堂里的沉默,稍稍放下了心——人,终究是怕死的。
    去赴必死之局,谁愿意?
    他刚刚舒出一口长气。
    蓦然饭堂里爆发出一阵大喝。
    “愿意!”
    声音有男子的雄壮,有女子的尖锐,汇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音浪,震得桌上杯盘都嗡嗡作响。
    总院被震得向后一退,险些跌到身后院正身上。
    推倒他的不是音浪,是学生们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决心。以及,悍然对他的反对。
    “去他娘的。”裹满白布的熊小佳第一个站起来,轻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只知道,弱者被人欺!今日怕死不去,明日还是有可能被人堵在墙角打死!”
    “拼一次的勇气都没有,谈什么生为男儿?”杨成端坐不动,冷冷道。
    “这段日子我们受够了。”一个学生眼里含泪,“二五营一直被所有光武营瞧不起,但以前我们守在自己地盘里,就当不知道。这几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不能站起来,多么可怕屈辱。”
    “命是很重要的。”沈梅花呵呵笑,在众人眼刀杀过来之前,赶紧道,“不过我还是相信太史阑能保住我们的命的。”
    “好了。”太史阑转头,盯住了总院,“你可以走了。”
    她什么都不用再说,满堂蔑视的目光足以杀死所有有私心的人。
    总院脸色已经难以形容,狠狠跺一跺脚,转身而去。
    他走得太急,险些把院正撞一个踉跄,院正伸手要扶,手却在半空停住。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众人心里滋味复杂。
    二五营年年倒数,和这位私心甚重的总院不能说没有关系,只是他积威多年,高高在上,众人崇敬惯了,今日齐心将他逼走,都觉得痛快又落幕。
    今日之后,二五营没有领导人了。
    不,有。
    众人目光转向太史阑,这是他们的新的精神领袖,是他们看得见的光。
    太史阑此刻才不管什么光不光,她眼底都是浮沉的乱光,每个人都是两个影子三个影子,乱得她发晕。
    但她不想在饭堂露出醉态。酒量浅,是个弱点,她不希望她的任何弱点为人所知,尤其这饭堂里还有天纪的属下。
    “院正大人以及各位执事,不妨进来一起同乐。”她邀请院正他们,趁他们进门的一刻,起身向外走,“我出去散散,不必跟来。”
    众人忙着给院正他们挪位子安置,一时也没来得及跟上她,护卫们另开了桌在饭堂外的场上吃饭,看见她丢了饭碗都站起,太史阑摆摆手,指指肚子,示意上茅厕,众人都一笑,也便再次坐下。
    忽然景泰蓝跟着跑出来,摇摇摆摆,大呼:“麻麻,一起尿尿。”
    护卫们都大笑,太史阑毫不脸红,顺手接了他一起走了。
    母子俩一起尿尿,自然谁都不好跟,而且此刻二五营也没什么危险,所有人都在饭堂,外头还有一半护卫在守卫。
    太史阑牵着她家大头儿子走了,她也真好本事,明明路都看不清了,偏偏言辞清楚,表情稳定,眼神清晰,走路平稳,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醉了。
    倒是景泰蓝,在她手中一摇三晃,不过太史阑酒醉发觉不了,他平时小短腿本来就摇摇晃晃,也没人在意。
    饭堂里邰世涛探头瞧了瞧,有心要跟去,却被士兵们敬酒绊住。
    太史阑确实直奔厕所而去,二五营茅厕分男女,面对面,隔一堵墙,太史阑也不进男厕,随意把他往地上一放,道:“自己解决。”
    随即她直奔女厕,胃里翻腾得将要随时冲口而出,但真正可以吐了的时候却又吐不出来,她扶着墙干呕了好一阵也没成功,倒是被胃酸冲击得两眼金星直冒,看东西更加发花,眼睛一闭就天旋地转,睁开眼则万物重影。
    原来喝醉这么难受,真不明白那许多酒鬼是怎么来的?不觉得痛苦?太史阑恨恨地想,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吐不掉,也不想回饭堂,她想还是干脆找个地方睡觉算了,还是回容楚那个园子吧。
    “景泰蓝,咱们回去睡觉。”她回身摸景泰蓝,一摸却没摸到。
    她一惊,稍微清醒了点。
    景泰蓝哪去了?
    刚刚不就在她身后来着?她都没把他扔男厕所去,就是为了好随时监控他。
    太史阑又唤了两声,没回答。
    太史阑并不着急,她心中没有警兆,如果真的有危险在附近,她会有感应的。
    她忘了,酒精会让人迟钝……
    “许是去了男厕所?”她咕哝着,跌跌撞撞走进男厕所,果然,那小子躺在男厕所门口地面上,四仰八叉睡着呢。
    “怎么睡在这里……也不嫌脏。”太史阑把景泰蓝抱起来,酒后无力,出了一身汗,景泰蓝睁开眼,傻兮兮瞅了她半晌,呵呵笑着扑到她肩上,不住拍她肩膀,“麻麻!麻麻!”
    “混小子,打人好痛!”
    “麻麻!天上的星星在飞哦。”景泰蓝仰头,四十五度天使角,色迷迷地瞧着天空,“像小映的眼睛哦……好多……好亮……啊……花了……花了……”他大眼睛里冒出无数个漩涡,砰一声头栽下来,撞到她肩膀上。
    太史阑揪起大头儿子的脸,“啊?你也醉了?”
    “男子汉不言醉……”那小混球在她肩膀上呜呜噜噜地说,“来……再来一杯,干!”
    “干你妹啊!”太史阑爆粗,发愁——酒量不好也能有缘分,母子俩居然都醉了!
    “回去睡觉。”她抱着景泰蓝要走。
    “尿尿……尿尿……”景泰蓝扒着她肩膀,屁股朝后赖。
    敢情这小醉鬼还没尿。
    太史阑没办法,只得一步三挪地挪进男厕,又怕景泰蓝酒喝多了栽进粪坑,从他身后抱住他。
    小子酒后不利尿,站那里半天出不来,太史阑给他“嘘——嘘——”催着。
    正催着来劲,忽然身后墙那边似乎有动静,好想有人转来转去,脚步踏得地面沙沙响。
    墙那边是女厕,太史阑纳闷地想,这谁在门口磨蹭不进去啊?还是不识字,不确定是男厕还是女厕?
    随即她听见墙那边有人叹了口气,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但没听清,再然后那人就转过墙,往男厕大步过来,步子很快,看样子也是个尿急的,一阵风般推开门就进来了,太史阑躲也躲不及。
    不过她也没打算躲,她忙着嘘嘘呢。
    男子急匆匆进来,茅厕没有灯,只能看见太史阑黑乌乌的背影,他也没在意,走到另一个坑位,撩袍,解带——
    “喂,轻点,小心溅到我脸上。”太史阑忽然转过头吩咐。
    那人吓了一跳,当真跳了起来,“啊”一声手一撒,尿撒了一半,缩回去了。
    “下雨啦——”半闭着眼睛的小醉鬼景泰蓝欢快地道。
    男人这一转脸,两人面对面这才看清楚。
    “世涛?”
    “姐……”邰世涛惊得魂飞天外——她怎么跑到男厕来了?亏他刚才还在女厕门口等半天。
    一怔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啊”一声惊叫,他手忙脚乱地束裤子。
    “呵呵。”太史阑随随便便一瞥,用一种很欣慰的,姐姐看弟弟终于长大的口气道,“发育得不错。”
    邰世涛羞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遇姊如太史,迟早汗到死。
    “姐你怎么在这里?”好一阵子他才找回正常的状态和声音,也不敢批评她连男厕都好意思蹲这里,连忙道,“我……我送你回去。”
    “好呀。”太史阑让他扶起来,顺手拖起景泰蓝,也不管他那淅淅沥沥的尿撒好没有,往邰世涛怀里一揣,“走。”
    酒醉的人没力气,还特重,屁股会不由自主向下赖,两只酒醉还毫无经验对付酒醉的人自然就更重,幸亏邰世涛前阵子什么苦事都做过,一手搀着一手抱着,把两只很顺利地拖了出去。
    他把景泰蓝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太史阑,按她指的方向,往容楚那个园子“扶筑听雪”走去。
    太史阑的头软软搁在他肩上,醉酒的人话痨,她一边胡乱指路,一边还絮絮叨叨和邰世涛说话。
    “世涛。”
    “嗯。”
    “你当上队正了。”
    “是的姐姐。”
    “怎么当上的?是不是又去出危险任务?受伤没?”她稍稍抬起脑袋,要摸摸他身上有没有伤。
    可是此时她理智清醒只剩十分之一,爪子一摸就摸到了下腹……
    邰世涛赶紧抓住她的狼爪,冷汗滴滴地道:“没有伤!没有!”
    “哦那就好,那你怎么当上队正的?纪连城忽然就看你顺眼了?”
    她仰起脸,喝醉的人,说话软软的,拖着尾音,没平时简洁干脆,让人不敢亵渎的冷峻。脸上也软软的,五官因醉意放松,因此更显得精致畅朗,肌肤水盈盈,眼神也水盈盈,一抹红晕,在水色流荡的眼底,浅浅地光艳着。
    今夜的月光也好,亮,却又不太亮,剔透的白,玉般的晶莹,镀一层朦胧的光晕,自林荫道的叶缝里漏下来,地面银银亮亮,人面虚光蕴华。
    什么都太好,好到他觉得窒息,无法承受,长久空寂的人,遇见一点喜悦都是巨大,一次邂逅都是幸福,此刻的喜悦和幸福扑面而来,他忽然希望这一刻天地崩裂,万物定格,无生无死,不进不退。
    永恒在这一刻。
    太史阑朦胧的眼神看不清他额头的汗,也看不清他的迷茫和沉醉,见他不回答,鼻音“嗯?”了一声催促。
    这一声绵长的“嗯”,让他脸又红几分,看着她薄而微红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会突然低下头,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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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5:14
     第四十章 温情与杀机
     更新时间:2013-9-4 9:07:55 本章字数:13676

    看着她薄而微红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会突然低下头,然后……
    不。1
    不能。
    太史阑再醉深,也会立即清醒,她永远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猛力地偏过头去,像要逃开一个魔咒。
    “我……那个……得他信任……”好一阵子他思绪混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了一会儿后才理清思路,“这还是要拜姐姐你和国公所赐,我杀了那批护卫,让他很满意,之后那次他出丑我给他及时遮住,他这人好面子,更加感激我,当即把我调到了天魂营。我进天魂营后,几件事做得都不错,还阻止了一起大规模斗殴事件,又带人侦测到了西番和五越的敌情,得知西番今年元气大伤,不会过界,五越却有可能叩边,纪连城因此做了安排,打回了一次五越的试探攻击,受到老帅的夸赞,他一高兴,就升我做了队正,还说因为我刚进精兵营,升太快会给我引来麻烦,等我资历再深些,不管有功没功,最起码还要给我升一升。”
    “那就好。”太史阑吁出一口气,“世涛,你要好好的,建功立业都是小事,我只望你安稳到老。”
    安稳到老么?他想,这一辈子,只要在你身侧,不会啦……
    然而他低头,微笑,轻声道,“是的,姐,你别想那么多,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啊。”
    我是为我自己啊,为我自己这一生,饱满而幸福地活在你身边。
    “嗯。”太史阑觉得脖子很重人很累,又把脑袋给耷拉在他肩上,嗅着少年清爽的男人气息,她也觉得心中难得的安适。
    醉了也不错,人容易放松些,她晕晕地想。
    靠着世涛好啊,安逸,亲人般的感觉,幸好身边不是容楚,要是他,此刻肯定被吃干抹净,那怎么行,她要在上面的……
    邰世涛有点僵硬地转了转头,她这样靠着他,他连路都不会走了。
    然而就着月光,看见她脸上神情,松软的,迷茫的,喜悦的,他心中一动。
    印象中,似乎很少见她这样的神情,太史阑永远冷峻、清醒、自律……紧绷。
    是的,紧绷,虽然她强大淡定,可她给他的感觉,是一张时刻绷紧的满弓,随时等待射出。
    如何不累?
    是不是借助酒精,她才能稍稍放松?
    他心里涌起淡淡怜惜,先前的不自在忽然散去,他伸手,将她搂了搂,让她靠自己靠得舒服些。
    这一刻他亦觉得骄傲,为他拥有能撑起姐姐的肩膀。
    林荫道月光幽谧,风里传送来木芙蓉的香气,静而远,衬得秋夜微凉。
    白石道路上影子长长,渐成一体,他痴痴望着那远远斜出去的影子,忽然希望这条路没尽头。
    背上软软的孩子在打呼,身边软软的她在说话。
    “世涛……我想把我的官运换给你,让你火箭升官,你就不要再在精兵营受苦啦……”
    “我不苦,精兵营可好呢,外三家军中待遇最好的……”
    “心里苦呢,我晓得你不愿意在那里。”
    “我愿意做一个有用的人,人生在世,怎么能总遇上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磨折,哪有成就。”
    “嗯……等你功成名就……姐姐给你找个好媳妇……唉,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世涛呢……”
    他忽然一僵。
    低下头,她还是那迷糊样儿,可是话说得清晰。
    媳妇……
    他想着,心钝钝地痛起来——果然她如此坦然,对,应该如此坦然,心中有私的不是她。
    是他揣一怀少年热热的想望,一遍又一遍勾勒着情感的梦。
    虽然从来不曾有奢望,也知道不应有奢望,但此刻心还是微痛,为这一句关心里的远离。
    不过随即他就笑了。
    不曾有愿望,何必做凄凉状?
    邰世涛要一生快乐,一生自如,一生做个让姐姐不担心的弟弟。
    他已经让她担了太多心了,不该再和她别扭。
    “好的,姐姐。”他柔声道,“给我找个听话孝顺的媳妇。”
    “漂亮的……”
    “孝顺的。”他道。
    “嗯,孝顺你爹。”
    “不是。”他道,“对姐姐要好。”
    她忍不住笑起来。
    “胡说八道……怎么可以这么要求……女孩子很精贵,你该疼她才是。”她懒懒地道,“果然是异时代,大男子主义,换我们那里……这种要求,一巴掌煽开你……”
    他不太听懂她的话,却执拗地道:“不是姐姐我早死了,这么要求不对吗?”
    “不是你,你姐姐也活不到这么滋润。”她道,“恩情不要计算,尤其不要加到别人头上,将来你媳妇会不高兴的。”
    “那便算。”他哼了一声。
    太史阑又笑,觉得这一刻他才露出点孩子气,更像当初初见的少年,唉,这才多久,就逼得他面对人生苦难,变得老气横秋。
    忍不住抬手,又想去摸他的旋儿,他配合地低下头,她酒醉,手劲不知收敛,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抓,他觉得头皮微痛,给她抓下一两根头发来。
    她还不知道,叹息着道:“高了,又够不着了。”
    他低眼看那几根头发,黑亮的,缠绕在她雪白的手指上,他忽然又拔下几根头发,和这几根编成一缕,缠在她手腕上。
    以我发,缠你腕,诉牵绊千层。
    乌黑的发缠在雪白的腕上,看起来像一只细细的黑丝镯子,有种简单的美感,他忽然感到满足。
    也许马上这发丝镯子就会被风吹走,或者很快她就顺手给扔了,但这一刻,属于他的精血,曾紧紧相缠她的肌肤,如此贴近,仿佛连心也热了。
    这是隐秘的小心情,正因为不为她所知,而放纵快乐。
    月影西斜,歪歪扭扭的人影一路前行,她垂眼呢喃,孩子呼呼大睡,他低头微笑,为这一刻温馨。
    路很快到了尽头。
    他有点茫然地停脚,看看前方两三座楼,二五营他没来过,自然不知道路怎么走,低头问太史阑,太史阑抬起眼皮,随意一指。
    “容楚的……”她道,“院子……”
    邰世涛哼一声,道:“姐姐你没自己的院子么?”
    “有得享受不享受是傻瓜。”太史阑不屑地道,“把容楚的床睡脏。”
    邰世涛叹口气,心想她提到容楚就是不一样。看来想床被睡脏,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邰世涛扶着她往那院子中走去,院子很精巧,陈设华丽,容楚住的地方,永远都那么讲究。
    院子门果然开着,没人,几间精舍错落有致,他问她以前住在哪间,她又随手一指,赫然是主屋。
    邰世涛又觉得,容楚能把主屋都让给太史阑,拥有能被太史阑睡脏床的福气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用肩膀撞开门,费力地把两只拖进去,两只都掀开眼皮,看见床就直接扑了过去,太史阑压在底下,景泰蓝趴在她背上。
    大概压到了肚子,太史阑翻个身,把景泰蓝给掀了,难受地干呕几声,邰世涛见了,立即道:“可是不舒服?我去给你煮醒酒汤来。”
    他出去找厨房,这种独立院子果然配有厨房,在正屋的后头,没有找到合适的材料,却看见几个萝卜,邰世涛想起萝卜解酒,便准备给太史阑煮点萝卜汤。
    他在罪囚营的时候做惯粗活,有时也去伙房帮忙,现在什么事都会做,萝卜削得飞快,一边削一边想,太史阑的护卫还是不太有用,太史阑尿遁都这么久了,他们都没跟上来,现在人都扶回来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就这样的护卫,哪里放得下心?
    他不知道,此刻太史阑和景泰蓝的护卫,正打着火把满二五营地找人呢……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睡着,她总觉得这床有点不对劲,似乎不是当初自己睡的床的感觉,好像要软一些。
    而且四周的气味也有点不对,点的香不像是容楚常用的那种,气味更浓郁沉重。
    她是个很敏感的人,觉得不对就睡不着,伸手迷迷糊糊地摸着床垫。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太史阑靠在床头,没睁眼,大概是世涛进来了。
    进来的不是世涛。
    是总院。
    二五营的总院,正站在床前。
    月光斜在他脸上,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先是惊异,再是困惑,随即,慢慢浮出一种了然,了然背后,现出一点狰狞之色来。
    他惊异的是太史阑怎么会睡在他床上。
    第一眼差点以为哪个女学生投怀送抱,第二眼吓了一跳——谁都可能主动爬上他的床,但太史阑绝对不会。
    所以他困惑。
    刚才他怒而出门,先是回了自己院子,终究愤怒太过,干脆出门散步,散步的时候还看见满营的火把,但也没在意。
    他此刻心事重重,满心忧虑自己前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
    他的院子就在容楚的“扶筑听雪”隔壁,回来时他还特意看了那院子一眼,院门紧闭,太史阑还没回来。
    此刻看见太史阑在他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他才恍然大悟——太史阑喝醉了,走错了院子。
    太史阑喝醉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女人,没有武功,虽然传闻有神奇之处,但是一个喝醉的人,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的……
    总院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太史阑没动静,她靠在床头,一手支着额头,脸上酡红深重,看起来酒浓。
    总院脸上杀气一闪而过。
    一个绝大的好机会!
    杀太史阑的好机会!
    没人知道她到了这里,顺手杀了她,再把这小子也宰了,他后院里有个酒窖,往里一扔,那酒窖除了他自己从来没人去,从此便封闭起来,这茫茫天下,谁还找得到她!
    杀了太史阑,二五营便失了最后支柱,所谓延迟一个月解散,参加天授大比就成为泡影,到时候要解散还不由着他?还有谁能和他抗衡?
    这个女人,有威望,有靠山,有官职,本身也有手段,还是一个初入学的学生时,就能带着寒门子弟抗争推翻二五营根深蒂固的制度,那时他便觉得她是个威胁,如今太史阑羽翼将成,更不能留!
    她的存在,会毁掉他的一切!
    恶向胆边生。
    他脱掉鞋子,轻手轻脚向床边走去,顺手在一边的榻上拿了一床薄被。
    床上撑额闭目的太史阑忽然动了动。
    总院立即停住。
    太史阑却没有睁眼,懒懒地道:“世涛,你在干嘛?”
    总院正处于紧张之中,听见这句心中一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此刻太紧张,太史阑忽然开口说明她没睡沉,他再不敢犹豫,猛地扑了上去,手中被子对她兜头一蒙!
    太史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一仰,倒在榻上。
    总院立即将自己全身力量都压了上去!
    他是个高壮的男人,本身没有太高的武功,只学了些粗浅功夫,但壮大的身躯本身就是巨大的武器,全身一压,被子里的太史阑顿觉似乎被山撞上胸口。
    酒醉的人本就无力,十成武功不过能发挥三成,太史阑这没内力的,瞬间就要窒息。她在一片黑暗和窒闷的疼痛中不肯放弃,支臂狠狠向外推,却抵不过上头的沉重。
    “啊!”一声尖叫,睡在她身边的景泰蓝醒了。
    小子醉得迷迷糊糊,被太史阑撞醒,并没有看清楚这人是谁,也没搞清楚这是在干什么,隐约觉得这动作看起来眼熟,一时来不及多想,摸摸身边,只有瓷枕是个硬货,抱起来就对着总院脑袋敲。
    总院一偏头让过,顺手一推,景泰蓝咕咚一声仰天栽倒,手中瓷枕撞在鼻子上,鼻血长流。小子还不知道痛,只觉得鼻子黏黏的,顺手一摸,满手的红,顿时惊呆了。
    总院这一让,身子略微抬起,手肘一松,太史阑得到喘息机会,奋力抬臂一撞,唰地将被子掀开,抬身要起!
    总院大急,眼角忽然瞥到床边桌上有寒光一闪,也不管是什么,抓起来抬手向下一扎!
    此时太史阑正蹦起,这一扎就等于是她自己迎上去!太史阑冲势又猛,遇上就能扎个对穿!
    满手鲜血惊在那里的景泰蓝一抬头看见,“哇”一声叫,什么也顾不得,跳起来对着太史阑腰部一撞。
    砰一声,他的脑袋撞上太史阑的腰,刚刚受伤的鼻子再次鼻血狂喷,小子向前一趴,咕咚栽倒在被子上。
    他把自己生生撞晕了……
    也幸亏他这一撞,虽然人小力微,但多少改变了太史阑的运动轨迹,太史阑身子一斜,“嚓”一声,那东西扎入她左胸三分。
    鲜血飞溅,母子俩的血流在一起。
    太史阑顾不得疼痛,眼角一瞟,看见景泰蓝脸朝下趴在床上,身下被褥斑斑鲜血,她什么时候见过他流血,顿时急痛攻心,一抬头,盯住了总院。
    总院此时正在庆幸得手,忽觉心中一冷,一抬头看见太史阑眼神,狞狠摄人,惊得下意识一退。
    “怎么回事!”门口人影一闪,邰世涛听见动静急急赶来,他在门槛处看不见太史阑,视线都被总院的背影挡住,但此刻看见一个男人背影在房中,他立刻知道不好,怒喝,“谁!”上前一步,一个膝顶,狠狠顶在了总院的背心。
    “咔嚓”一声微响,总院踉跄向前一步。
    正在此时太史阑到了。
    她从床边弹跳起来,半空中鲜血犹自飞洒,一边扑向总院一边顺手拔出胸前的剪刀,对总院咽喉,一插!
    比刚才多十倍的鲜血漫天狂喷!
    总院连声音都没能来得及发出,身子诡异地一折,折倒在邰世涛膝上,邰世涛哪里管他,身子一让直奔太史阑,“姐姐!”
    太史阑抬起脚,一脚踢在总院胸口,把他要倒的身子踹得向后重重撞在门板上,四面鲜血星状溅射,门板上画下人形轮廓。
    总院的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这回真的是死透了。
    太史阑一下杀手,根本就没给他再说一句话的机会。
    她已经想起来,先前自己喊过世涛的名字,如果留下总院的命,将来他想起来,对世涛不利。
    她不会给世涛留下一丝隐患。
    鲜血溅了邰世涛一头一脸,他睁大眼,愣住了。
    屋子里一片凌乱,血迹殷然,像刚刚经过世界大战。
    邰世涛悔恨莫及——不该把她们单独留在房内!他就在她身边,竟然令她受伤!
    “姐!”他奔前一步想要看她的伤,她却霍然转身,扑向床边。
    小心地把景泰蓝翻过来,她先试了试景泰蓝呼吸,随后舒一口气。邰世涛把了把景泰蓝的脉,道:“没事,受了点震荡,流了点鼻血,不要惊醒他,给他多睡睡养一养。”
    太史阑抿唇不语,扯了一块布,给景泰蓝细心擦去脸上血迹,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
    今天如果不是景泰蓝急中生智,也许那把锋利的剪刀已经穿过了她的心脏。
    这小小孩子,已经开始履行诺言,保护她。
    “姐……”邰世涛忽然跳了起来,“你受伤了!”
    他先前视线被阻挡,没看见太史阑拔剪刀一幕,以为太史阑身上血迹是景泰蓝的,此刻才发现,她胸前在汩汩流血。
    邰世涛一看那血还在流顿时头晕了,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捂伤口。
    这一捂,忽然感觉到掌下隆起,柔软跳跃如鸽!
    似有什么悠悠一弹,刹那间弹到他心底!
    邰世涛如被惊雷劈中,瞬间缩手!
    太史阑一怔。
    ……这叫什么事?被袭胸了?
    她虽然大多时候穿男装,但那是为了方便,她才不会像很多女扮男装的人,故意把胸裹紧,她嫌费事,再说女性体征,父母所赐,有什么好掩藏的?
    所以她不束胸,最近穿的也是自己皮箱里的胸罩,当然不是大波那种累赘很多的蕾丝胸罩,而是普通舒适的棉布款,贴身,所以摸起来,必然的真材实料。
    太史阑有点愠怒,然而一抬头看见对面邰世涛的神情,顿时心中一软。
    那少年脸上神情复杂,尴尬、羞愧、惊恐……还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脸上红红白白,转个不休。
    这孩子,受的惊吓也不小吧?
    太史阑严谨又随意,严谨是行事作风,随意的人际相处,她没觉得这是多大事,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是弟弟。
    “这伤口是该处理下。”她很自然地换了话题,道,“世涛,去找些布和药来。”
    邰世涛此刻恨不得缩进角落里,听见这句赶紧低头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明明这里才是主卧,更有可能有布和药,他却急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门,转到太史阑看不到的地方,立即往墙上一靠,仰头向天,长长吐了口气。
    刚才……
    刚才真是此生以来首次最大惊吓。
    也是此生以来首次……最大幸福。
    这个想法只沉淀在他心里,偶尔浮光掠影而过,连自己都不敢深触,觉得往深里想了是对她的亵渎。
    然而那一刻又如此欢喜,那一霎的跳跃,他连心都似要跳出来,一瞬间脑海里掠过“销魂”一词,却又迅速摇头想要甩脱这大不敬。
    那一刻的柔软,那一刻的起伏,那一刻的浮于表面而又深及心底。
    一触,抵达灵魂。
    他背靠着墙壁,夜里的墙壁深凉深凉,砖头缝里的寒气入骨,激得他浑身一阵阵哆嗦。
    以他的体质,自然不会被这点寒气冻到发抖,然而他就在发抖,将背往墙上贴了又贴,借那入骨的寒气,将内心的沸腾压了又压。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慢慢用双手压住了脸。
    手上还有血迹,他也不管,抹得满脸红印子,他怔怔地瞧着,又觉得心疼。
    随即他去井边打水洗脸,才大步去找布和药,药他身上就有,布在厢房里寻了,拿了到正屋来。
    正屋点起了蜡烛,他正要跨进去,忽然又在门槛上停住。
    太史阑等不到他,正在自己上药。
    她侧身背对他,衣裳卸了半边,烛火均匀地打在她的背上,淡蜜色的健康光润的肌肤,在灯下微微闪光。
    侧身的弧度很美好,从她的下颌到肩背,线条更加美好,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一瞬间,像看见一条玉石的河流,流在黑暗的光影里,所经之处,遍地光彩。
    其实太史阑很小心,知道他随时会来,只脱了一只袖子,衣裳并没有解,露出的一边肩膀,比现代那世吊带衫小可爱保守得多。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她忽略了这种四方柱床是镶有镜子的。
    那一方铜镜斜对着她,正照见她的颈下,虽然没能照见胸前,却也是一片晶莹肌肤,边缘可见微微隆起,而她正在敷药,手指修长,似一朵花绽放在欺起伏的平原上。
    邰世涛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低头,地下却斜斜映出太史阑的影子,修长的,肩头衣裳浅浅半褪……
    邰世涛呼吸急促,开始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太史阑却遇到麻烦。她的伤口靠近胸部,要想包扎好必须绕过胁下,这活计一个人做不来。
    邰世涛眼角斜瞟着她,看她几次失败,再试验下去难免扯动伤口,只得咳嗽一声,装作刚刚到门口一般,道:“姐姐我来帮你。”
    他把“姐姐”二字喊得很重,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提醒自己,他努力自然地走近,伸手去接太史阑手上的布带。
    太史阑到此时也不会故意避开,那样会显得更尴尬。听着他声音平静,太史阑还暗笑自己多心,刚才觉得他语气不对,特意打发他回避,如今看他坦然态度,倒是自己落了小家子气。
    “嗯。”她大大方方侧身,道,“给我扎紧些。”
    邰世涛接过布带,太史阑抬起手臂,他微微弯身,布带穿过她胁下,在后背扎紧。
    他一直低着头,不让自己眼光乱瞄,只盯着布带,但还是不可避免瞄见她的腰线,紧致,优美,充满力度。
    他看她什么都是美的,人间里不能再有第二个好。也因此永远都是紧张的,怕自己忍不住要靠近那般的好,然而再永远失去那个好。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第一个结险些没打成,她耐心地等着,灯光下侧面柔和,鼻尖有点汗,闪着钻石般的光。
    她对他从来都有耐性,像长姐对着慢慢成长的弟弟,虽然她其实大不了他多少。
    他有点笨拙地帮她包扎好,像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长吁了一口气。
    她披上衣服,一转头看见他额头竟然有了汗,忍不住失笑,“吓的?”
    邰世涛咧咧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胡乱点头。
    “今天是个意外,别自责。”她似看到他内心深处,淡淡地安慰他,“是我酒醉,认错地方。”她环顾一周,有点自嘲地撇撇嘴角,“真是糊涂了,这明明不是容楚的屋子,他不会用这么浓郁难闻的熏香。”
    邰世涛听着她语气里不自觉流露的对容楚的了解和亲昵,微微扯了扯嘴角,一瞬间笑容弧度,几分欣慰,又几分哀凉。
    随即他道:“酒还没完全醒吧?我看你出了一身汗,后厨里我刚熬了一锅萝卜汤,喝了解解酒?”
    “算了吧。”太史阑指指地上尸体,“这样子谁喝得下?你真当我是屠夫啊?”
    邰世涛有点遗憾地笑笑,正要问她尸体打算怎么处理,忽听院子外人声杂沓,火把的光亮靠近,有人在门外大声叫:“总院大人在吗?”但也只叫了这一声,随即一大堆人涌进来。
    这些人冲进院子,一眼看见房中,也愣住了。
    人间地狱。
    满屋子都是血,墙上、门板上、地面上、床上、地下的被子上,到处都是鲜红的新鲜血迹。床上趴着生死不知的景泰蓝,太史阑胸前衣衫染血,地上还有一具尸首。
    这屋子此刻看起来不像死了一个人,倒像瞬间杀了十个人。
    人们万万想不到,不过撒几泡尿的功夫,这安静的二五营内,忽然就变了天了。
    太史阑在人进来时,就挥手示意邰世涛避到暗影里,这里人多眼杂,她不希望两人关系被太多外人发现。
    苏亚于定雷元当先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把守了门户,太史阑看见都是自己的护卫,稍稍放心。
    他们看清楚地上尸首竟然是总院时,眼珠子也险些掉下来。
    不过当他们听太史阑说了事情始末,再看见连景泰蓝都受伤之后,顿时觉得这位死得实在太简单。
    苏亚当即带着于定雷元请罪,表示保护不力,太史阑淡淡道:“今天是意外,是我自己没要你们跟随。不过之后要加强对景泰蓝的保护。”
    “是。”
    太史阑坐在床边,看看总院的尸首,道:“处理掉。”
    “不对外公开?一个大活人失踪,总会有人疑问。”
    “他刚才既然敢杀我,必然也有处理尸体的办法,你们就在这院子里找找,看有什么隐蔽的地方。”
    “是。”
    过了一会雷元来回报,说在屋子后找到一个酒窖,里头有埋在地下很隐秘的巨大的酒瓮,酒窖本身也很隐秘。
    “那就泡酒吧。”
    总院的尸首被拖了出去,他原本准备拿来葬太史阑的酒瓮,成为他自己的埋骨之地。
    太史阑并不担心迟早有一日尸首被发现,发现又怎样?古代又没有DNA验证,这尸骨谁知道是谁的?也许是总院自己杀了泡酒壮阳的?
    她命人将屋子收拾干净,地上墙上门板上都擦掉血迹,所有带血的东西都扔到酒窖里烧掉,直到没留下一丝痕迹,才悄悄从后门回到容楚的屋子。
    邰世涛没有再跟着她走,他无声地退到人群外,回到自己那一群士兵中间。
    今晚迷离而又惊险,销魂而又跌宕。今晚的一切,将会成为他的永久梦境,梦里有黑暗的茅厕,有长长的月色朦胧的林荫道,有灯下那一抹剪影,肌肤的微光,照亮一生未知的前路。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太史阑头痛欲裂。
    宿醉加上没休息好,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可怕。好在景泰蓝醒了,也没狗血地发生啥失忆,就是一醒来就睁大眼睛,双手四处乱舞乱抓,“麻麻!麻麻!”
    太史阑昨晚破例睡在他身边,早有准备,一翻身抱住他,“麻麻在这里!”
    小子的惊恐这才平复,昨晚他拼命大头一撞,把自己撞晕了,也不知道麻麻救下来没有,一夜噩梦,梦里都是飞舞的雪亮的光影,而麻麻正冲上去,迎着刀。
    此刻抱着熟悉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味道,他砰砰乱跳的小小的心才安定下来,将大脑袋在太史阑怀里蹭啊蹭,呜呜地哭,“麻麻,吓死蓝蓝了,吓死蓝蓝了!”
    “我倒觉得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太史阑拍着他,“景泰蓝,你救了麻麻。”
    景泰蓝抬起泪水洗花了的猫脸,长睫毛一扇一扇,“真的吗?”
    太史阑拍拍他,昨夜的一切太恐怖,她不能给景泰蓝留下一丝阴影,想要拔除这不良影响,只有激起他的无畏。
    “当然,没你那一撞,麻麻就被刺到心脏了。”太史阑诚恳地向他求教,“采访一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
    景泰蓝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
    “麻麻教过的啊,没有武器,脑袋,牙齿,自身的力量,都可以伤人。可以伤人自然可以救人!”
    “对。”太史阑抱住他,碰了碰他额头,“你看,你做得很好,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能救麻麻,还有什么你做不到的?景泰蓝,你才三岁,已经做到了保护我的承诺,我很骄傲,真的。”
    景泰蓝仰望着她,嘴角咧开,扑在她怀里。
    “我能一辈子保护麻麻。”他幸福地道。
    “对,你能。”太史阑抚摸着他的小鼻子,手指轻轻,有点心疼,“不过你以后更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脑袋太重要,不要拿脑袋当武器,撞傻了怎么办?”
    “撞傻了就可以一辈子呆在麻麻身边了。”景泰蓝却根本不在乎,得意洋洋地笑,“不用回去了。”
    太史阑听得心中一酸——他答应过回去,做好准备回去,但心中终究是不愿的,此刻真情流露,宁可做个傻子,也不想回到那冰冷的宫里。
    她搂紧了孩子。
    没关系。
    你回去。
    我会努力让所有想害你的人,都变成傻子。
    ==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话,随即太史阑让景泰蓝再养养,孩子脑袋不坚实,可不要留下后遗症。
    她自己撑着头出去,院正等人已经等在门口,二五营所有的学生几乎都在,果然院正一开口就问她是否看见总院大人。
    “不知道。”太史阑漠然道,“许是出门散心了?”
    二五营高层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太史阑绝对有嫌疑,昨晚她先回去,当时二五营所有人都在饭堂,只有她和总院不在,之后总院就失踪了,两人先前又有纷争,要说人失踪和她没关系,鬼才信。
    可是怀疑也没用,太史阑现在威望惊人,这二五营内都是她的人,谁多说一句,等着的下场也不会比总院好多少。
    再说众人对总院也没什么好感,这位二五营领导人,自私怯弱,依附郑家,如果不是他无能,二五营何至于到今天。
    “有件事请总院大人批准。”太史阑道,“明日我要启程去云合城,我要挑选一部分二五营学生带走。”
    很多学生挤在她门外听她和高层对话,听见这一句大家都高喊起来,“带我!带我!”
    太史阑目光扫及,所有人都举手跳跃,生怕自己给选漏了。
    留在这里也是被欺负,还不如去云合城拼一拼,哪怕不能上场,见见世面也好。
    太史阑特意选在这时机说这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院正四面扫射一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现在对外来说,二五营已经解散,我等已无权对二五营事务做处分,太史大人如果愿意,都带走我们也不能说什么。”
    学生们欢呼,太史阑还是很冷静,道:“学院配发的各种武器,可以借用否?”
    二五营有地方豪绅支持,条件一直不错,学院里用来教学的武器,都很精良。
    院正犹豫了一下,道:“可以,算是借。如果天授大比二五营能有好成绩,这武器还不还也无妨,本来就该给学生配发的。”
    太史阑满意地点点头,心想杀掉总院就是好,院正为人虽然中庸些,但本质不坏,内心里也是不希望解散的。
    她转向学生们,学生们瞬间安静,仰头看着她。
    “这世上没有天生无用的战士,只有懒惰不自强的废物。”太史阑套用了现代一句名言,淡淡道,“既然要跟随我,就要完全服从我的规则,我将以军队形式进行管理。带你们一起走,不仅走,还要走得高调。这一路我会给你们任务,做得好的,可以跟我一直到云合城,做不好的,自己半路回家——同意就留下,不同意现在离开。”
    四面静悄悄的,学生们的腿钉子般钉在地上,有人在问当初和太史阑一起去北严历练的那批学生,知道了大概的历练,都眼睛放光。
    太史阑看着这些年轻人眼底的兴奋神情,点了点头,几年倒数,并没将这些少年男女的血性抹杀,他们还是渴望成功的。
    有血性,有勇气,有毅力,有耐心,离成功就不会太远。
    “今天有一天时间,给你们自己分组结队。”太史阑道,“按照营内课程分配,”器、技、艺、文“四主科以及其下副科,一个指挥,一个军阵,一个搏击,一个箭手,一个文治,一个枪手……每科出一人,组成一个小组,自由搭配,但必须在今天之内组成,并推选出组长,组长去领武器和干粮,负责前往云合城一路上以及到达云合城之后,所有的事务调度安排以及秩序管理。”
    众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开始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可能的搭档。
    太史阑这一招,三大用意:组成小组设立组长权力下放,是为了便于管理,她可没精力照管那么多人;小组多,一路上自然会形成竞争,有利于学生素质的提高,二五营学生确实不如人,她必须在路上先锤炼锤炼,最起码练出气势和纪律;最后,打乱现有分科,在每科里都选一人自由组合,有利于学生们交流沟通,加深感情,毕竟以往,学生们只熟悉自己那一科的同学。
    她这个要求一出来,旁观的院正等人都点头——太史阑不仅本身勇武,居然还擅长管理。
    “组长不是铁饭碗,”太史阑道,“谁做得不好,全组人有三分之二的人表决反对,就可以换人。”
    这样,一些只有武力,组织管理能力不足的人,也就不能成为组长,这一点,是为了培养能力全面的基层管理者。
    太史阑还有一些别的想法,但不打算现在说,新的管理方式需要慢慢来,她有信心,只要领导者威望足够,没有推行不下去的事。
    “一天。”她道,“做不好就自动留下。”说完转身进屋睡觉,倒让恨不得掏个小本子出来记,跟她学学管理手下的方式的院正等人,十分扼腕。
    学生们散去,各自忙碌,邰世涛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和院正告别。
    他走的时候,太史阑“散步”经过了营门口。
    少年在马下和二五营高层寒暄,眼神越过院正的肩,看着远远“看风景”的太史阑。
    他心中并无太多离别的伤感,虽然这一别,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不同立场的人,相遇了也只能故作不熟,这原是他的遗憾,然而经过昨夜,经过那烛影摇红,惊心而又含蓄的一夜,他忽然觉得心情愉悦,因为之后漫长的日子里,这一夜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他慢慢咀嚼回想,再不愁空旷寂寞,那是只属于他的回忆,像珍藏的糖,裹在银红的包袱里,冬日里就着暖炉烤一烤,抿一抿那滋味,甜到心底。
    少年的背影在马上远去,笔直,头上的发带在深秋的斑斓里跳跃,他现在的背影,已经脱去初见时的微微佝偻,满身风华,竟然真有几分相似太史阑。
    太史阑注目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转过山道再看不见,才慢慢转身。
    世涛。
    我们都有彼此的路要走。
    下一个路口再见,愿你我已能笑傲王侯。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5:59
     第四十一章 进击与裸奔
     更新时间:2013-9-5 8:22:48 本章字数:13268

    虽然身上有伤,太史阑也只休息了一天,毕竟云合城那边天授大比没多久就要开幕了。1
    为了景泰蓝的身体,太史阑也雇了一辆大车,母子俩打算边赶路边养伤。
    大车是特制的,三公留下的护卫,因为景泰蓝的受伤十分紧张,请了名匠将那车改装,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
    景泰蓝却不耐烦呆在气闷的车里,他睡了一天也就好了,哪里愿意再躺,时常溜下去玩,倒是太史阑,其实伤得不轻,支撑着处理了带二五营学生离开的事,之后便躺倒了。
    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那来势就不轻,何况还要赶路,虽然苏亚等人一路上不停地请当地最好的大夫,太史阑的病却始终没什么起色。
    太史阑自己心里有数,她这场病是迟早的事,有谁像她活得这么紧迫紧张的?从穿越到现在,一年还没有,但风浪已经经过无数,几乎每一天都是在紧绷的状态下挣扎,时刻警惕、戒备、思考、应对、争斗……当初康王别院里泡寒泉的隐患,乔雨润毒粉的残留,还有这日日夜夜的疲惫,铁人也挨不住。
    那晚受的外伤,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甚至那晚超出她意料之外的轻易酒醉,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所以抵抗力降低。
    她自己计算着,这一场病只怕最起码要小半个月,那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云合城参加大比,可不要耽误了比试。
    不过她反正还没修炼武功,擅长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倒也不太担心,就是有点忧愁,到时候瘦成只猴子,容楚会不会笑话她?
    早晚高烧中午低烧的节奏,让她最近瘦了许多,不过太史阑发现,她在高烧迷糊状态下,耳朵上圣甲的热流特别明显,似乎圣甲在遇冷激化,淘洗了她的腿部经脉骨骼之后,又遇热转化,开始锻炼她另一部分的肌骨——双臂。
    她甚至能感觉到来自五越的神奇药物,经过经脉时那股烙铁般滚热的气流。
    趁着养病,她也没丢下自己那几样活计,并尝试着练习容楚给她的小册子里的其他异能,她发现,在迷糊状态下,练习预知最有效果;而清醒时可以练习毁灭,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凝神,手指触及便可以毁灭物体,和她的复原速度一样快,甚至可以飞速在复原——毁灭——复原三种状态中连续三次转化。
    这样子病中还在练习技能,病自然不能好得太快,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赢,必须强大,必须获得那丰厚的赏赐,只有那样先定下来的赏赐,她才有机会,宗政惠才想赖,也赖不掉。
    她生病,还在练功,其余事自然懒得管,好在一开始就把二五营的管理基调定了下来,之后的事情好办,二五营学生分了二十多个组,每组十七八人,雇了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地形成一个车队。
    这么大一个车队,自然很招人眼目,路人打听到是二五营自己跑去参加天授大比的队伍,免不了指指点点讥笑。
    学生们一开始忍着,渐渐便觉得忍不住,托苏亚问太史阑,可不可以“适当教训?”
    太史阑问他们,“打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很了不起?自己丢掉的名声,有一万种办法找回来,自己去想!”
    学生们只好继续忍,一边纳闷,太史阑说的高调行进,就是这样?高调的雇几十辆大车招摇过市,然后被喷口水?
    走到第三天,路过一个村庄,这个村子很特别,家家门户紧闭,看不见孩子来回奔跑,每家的门和窗都特别严实,有的还上了铁条。
    因为太史阑生病,不能总在车上,苏亚便去和人家请求借宿,结果被那群汉子喷了回来。
    “二五营?听说过,不是裁掉了吗?这是干嘛?集体要饭去?”
    “你们有脸来要借宿?西凌之耻!连天授大比都不敢去参加!”
    “我们这就是去参加天授大比!”
    “哈哈,去了又怎样?别再给咱们丢人了吧。”
    “砰。”
    家家户户都关上门。
    远处二五营学生都攥紧拳头,眼里喷火。
    苏亚愤愤地回来,不解地问太史阑,“大人,你为什么不让报你的名号,坚持要说是二五营?只要你名字一说,肯定家家户户大开门迎你!”
    太史阑不答,这几天她瘦了许多,嘴角燎起一片火泡,景泰蓝懂事地喂她喝水。
    太史阑注视车顶,声音低却清晰,“咱们一直顺着边境路线走,现在到天罗山附近了吧?”
    “是。”苏亚不解地对外看看。
    “有没发现此地防卫严实,民风彪悍?”
    “确实,骂起人来吐沫星子四溅。”苏亚咬牙。
    “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和越人做抗争。”太史阑道,“你忘记了,这里正好靠近南越,时不时会有越人,冒充山贼骚扰,这些当地村民也是本地壮丁,经常和越人作战,自然彪悍。”
    “大人您的意思是……”苏亚眼睛一亮。
    “为什么要报我的名号?借别人的光照亮的路,那不是自己的光彩。”太史阑闭着眼睛,“让他们自己挣名去。想得到什么,必须自己去努力。传我命令,今晚露宿这村外。”
    苏亚看看憔悴的太史阑,露宿村外别人也罢了,她怎么受得起?她需要平整的床,细致的护理,新鲜的饭菜。
    昏黄的光线里,太史阑的脸却是平静的,这世上人能吃过的苦,她都尝过,还能在吃苦,那是好事,最起码那证明还在活着。
    苏亚看着那样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命令不可违拗,默然转身下去了。
    当晚二五营学生就在村口露宿,风大,帐篷支不起来,众人背靠背睡了,按照惯例,有一半人轮班守夜,苏亚于定雷元等人,知道今晚必有敌情,干脆都没睡。
    下半夜的时候,忽然山上起了一阵狼嚎。
    乍一听是狼嚎,仔细听来却不像,而且速度很快,嚎声刚起,一大队人马已经风尘滚滚出现在了村口。
    身后村子里似乎也早有准备,啪啪啪一阵关窗和脚步疾走的声音,身后呈现死一般的凝重和寂静,似乎也在等待。
    看样子这些边境村子经常需要应付这些零散越人。
    “南越。”花寻欢在太史阑车边道,“左颊刺花,信奉月亮神,认为月圆之夜会有神助,常在月光好或者月色奇特时行动,擅箭,擅舞,有独特的‘舞战’之术。”
    “你是哪一越的?”太史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花寻欢却不回答,这个平日里张狂恣肆的女子,难得眉间多了一抹阴霾,不远处,在擦刀备战的于定忽然抬起头来,向这边望了一眼。
    “我可以现在不说么。”花寻欢半晌有点艰难地道。
    “可以。”
    花寻欢感激地吁一口气。
    “你上我的车来吧。”太史阑道,“过来帮我松松筋骨。”
    花寻欢一怔,随即明白太史阑的意思,她哪里会使唤人帮她按摩?分明是体谅她出身五越,不让她本族出手。
    “你……信我?”月色下花寻欢眼睛里有碎光闪烁。
    “我从来不会不信任身边人。”太史阑道,“上来,等下计算下他们的战果,你可以不参战,但不能偷懒。”
    “好!”花寻欢顿时轻快起来,一个箭步跃上车子。
    村口的学生们已经被惊动,雷元站在高处,大声喊道:“兄弟们,狼崽子来啦,给你们练手的机会,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兔崽子,睁大眼睛瞧瞧到底谁是废物。你们打不打?”
    “打!”被惊醒的学生一跃而起,拳头攥紧。
    “按小组合作,”雷元咧嘴一笑,“割耳计算战绩!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只看输赢!杀人杀得最少的后三位组长,绕着村子裸奔一圈!”
    “他娘的,好狠!”一个学生转身就拔刀,“杀啊!快点!”
    还有一个组,反应慢了点,还在找武器,雷元跳过去,当即把他拎着扔到一边。
    “你!等着光屁股跑吧!”
    这一刺激,学生们顿时嗷嗷叫着冲上去,生怕比别人慢一点,等下就要裸奔。
    这一路上,太史阑一直让他们互相演习配合,也让指挥最出色的沈梅花和每个小组沟通,研究应敌的各种方案,此刻便见了效果。
    分成小组的对敌,相对会更有效率,指挥安排阵型,箭手掩护,枪手远距离进攻,搏击谨慎攻杀,其余人负责善后及割耳朵,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卷过去,好比蝗虫过境,所经之处,遍地鲜血。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作战,小组配合虽然私下演练过很多次,但实际战场上总会出现很多问题,很多人杀着杀着就忘记和本组的人配合,单独窜到别处或者挡了别人的事,有人宰了几个,一回头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顿时就慌了手脚。
    这些越人虽然不多,但越人上马是兵下马是民,人人都是战场老手,立即有人发现有空子可钻,随即听见一声怪异的长调之后,越人们忽然都换了步法。
    他们的步伐诡异,古怪,大开大合,手舞足蹈地看起来确实像舞蹈,学生们刚刚适应刚才的作战方式,忽然遇上这么奇怪的步子,都怔了怔。
    在车中观战的太史阑一瞧不好,作战是不能分神的,其实千破万破,唯快必破,不管敌人玩什么花招,一刀砍过去算完,速度越快越好,这样分神,就会给别人可乘之机。
    她刚要再次下令进攻,那些越人已经跳着奇怪的步伐舞到了每个小队的中枢队员身边,一个越人一个大仰身,身子后翻腿抬起,仰出奇异的弧度,他对面的学生一怔,不知道这样的体位该招呼他什么要害,那越人忽然手一翻,手竟然从自己裆内翻出,手中一柄雪亮的小斧,唰地砍向他的肚腹!
    另一个学生,则遭遇一个跳“铁板桥”翻肚皮的越人,也是那茫然一瞬间,那越人忽然抬头,嘴间尖啸,齿缝间喷出尖锐的蓝汪汪的针!
    还有的看见劈叉的,劈开的叉下忽然滑出一柄刀。
    还有的被一个腰弓翻到面前,腰弓一翻,翻出一根吹箭……
    一瞬间几乎大部分人遇险!
    一个少女被一柄刀忽然逼到脸前,巨大的恐惧令她发出尖叫,声音尖利,听得学生们更加紧张失措。
    正在这里,太史阑吹哨了。
    哨声尖利瘆人,听得让人浑身神经都似被拽住,这哨声是太史阑故意安排,就是要难听,要特别,要让人无法忽略,一路上学生们浑身发麻地听着这哨声训练,此刻听见,每个人都下意识立即后退!
    本来要被砍中肚子的,这下斧头落在大腿上,划一条血痕。
    本来要被刀击中脚腕的,这下逃脱。
    本来要被针击中面门,这下针落在肩膀上。
    ……
    虽然一部分人逃脱了必死杀手,但终究还是很多人受伤,初次上战场又初次见自己的血,这心理冲击还是有的,再加上对方那古怪的“舞攻”,学生们这一退,眼看就似乎没有勇气再冲。
    苏亚焦急地看着前方,她知道太史阑吹哨下令后退是为了保住学生们的命,但此刻一退,很可能就会一退再退,面临败局。
    这一战不能输,首战一输,士气必颓,二五营就真的很难有出头之日了。
    她开弓取箭,箭若流星,三连发齐射,射伤不少冲在前面的越人,只是也不能阻止学生的后退。
    太史阑却不急的样子,放下哨子,忽然道:“策马!驱动马车向前!”
    赶车的雷元一声吆喝,抖开缰绳,驾驶着马车向前冲。
    马车有天窗,太史阑瞧瞧,忽然对苏亚道:“打破它!”
    苏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立即挥刀砍破。
    “送我上去。”
    “大人!”苏亚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骇然道,“不能!有危险!而且你现在的身体也不能吹风!”
    “立即!”颠簸的马车里太史阑声音严厉。
    景泰蓝在另一辆车里,由护卫层层保护,这车里只有她和苏亚。
    苏亚看着太史阑,她病了好几天,眼眶都深陷下去,可就是因为眼眶深陷,眼神反而看起来更亮,更迫人。
    太史阑已经自己向上爬,苏亚咬咬牙,扶住她的腿,送她上了车顶。
    天窗可以容一个人出入,不过现在马车在疾驰中,颠簸得厉害,上去一时也站不稳,太史阑便站在车厢的座位上,脚下还垫个凳子,苏亚扶着凳子,而她的半身,露在马车外。
    头一伸出去,高处的风便呼啦一下扑过来,人如同被煽了狠狠一巴掌,灌在嗓子眼里的冷风,竟然是火辣辣的,刺激得人恨不得咳出心肝。
    太史阑吸一口气,捂住嘴。
    马车原本停在一个坡度上,此时向下冲,迎着一个没有学生的战团。
    越人一抬头就看见马车以及马车上的人,背弓的立即开始寻找弓箭,还有一些人试图往车上爬。
    已经向后退的学生们则大惊失色,立即停住脚步。
    太史阑竟然驱车迎着敌人冲过去了。
    她会成为靶子!
    “停!停!”学生们狂呼乱叫,拼命向前冲,紧追着马车的轮子。
    太史阑不说话,一直冲到战团中心,近到已经看见底下越人粗黑的脸,才忽然喝道:“停!”
    雷元双臂一紧,两匹马齐声长嘶,雷元双臂如铁一动不动,两匹马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马车骤停。
    突然停止甚至连惯性都没发生的马车,一下将三四个试图攀爬马车的越人摔了下去。
    “今天我的马车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太史阑终于喘定一口气,勉力大声道,“以此为线,这便是两军疆域!你们争夺的就是我的死活,你们进,我生,你们退,我死!”
    马车下人人仰首望她,只有那个失心疯了的少女还在尖叫,太史阑大喝:“闭嘴!”一抬手击出一颗石子,正击中她面颊。
    少女惊得原地一跳,这才清醒,捂住脸看太史阑,眼睛慢慢红了。
    太史阑已经不看她,在车顶转身,看着那群学生,“我把命交给你们了,自己看着办吧!”
    雷元跳下车,拔出刀,一手持盾站在马车前,回头冷笑道,“敢不敢上来?敢不敢往前走?敢不敢向后退?敢不敢做男人?”
    学生们狂奔向前的脚步声,淹没了他的挑衅。
    学生们几乎是顺着马车爬过去的,一瞬间,马车前就满满是人,拦成长长一线,谁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撞出去,又是谁第一个杀了对方的人,只知道那一瞬间无数人冲出去,怀里揣着刀,刀在扬起那一刻就已经劈下,不用管砍在什么部位,反正溅出来的是敌人的血。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只因身后是她。
    当初下北严历练的学生冲在最前面,他们被打散分在各组,有这些见过鲜血的老鸟带动,新手渐渐也好些,而且距离拉近,冲进阵中,不被分割,对方的舞功也就没有发挥余地,阵势一冲就易倒,何况背后还有太史阑,学生们此刻只恨自己先前表现不好,都嗷嗷叫心无旁骛地杀人,眼角还瞄着别的队伍,生怕手慢一点就输了。
    那几百个打游击的越人,本来是惯例来掳掠,他们向来是三天一骚,五天一扰,和本地壮丁时常交战,对彼此的战力和作战方式早已熟悉,哪里想得到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堆煞神,作战风格还从来没见识过,本来祭出本族最有杀伤力的诡异作战方式,已经快要奏效,谁知遇上一个女疯子,瞬间就提升了对方的士气,转败为胜,当即被分割,被打散,被围殴,被不断割耳朵……
    村子里窗户啪嗒啪嗒被推开,一堆脑袋探出来,所有的表情都是目瞪口呆。
    本地村民习惯了越人骚扰,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案,一般几十人的队伍就打出去,上百人要斟酌,今晚有一两百人,便先关好门窗,不予出战,让这些混账在外头转一圈好了,反正外面也没什么东西,反正这些越人,猪圈里一根爬犁齿都会捡回去当战利品的。
    谁知道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那群被他们瞧不起的“二五懦夫”竟然先冲了出去,不仅冲了出去,还在杀人,不仅杀人,还杀得利索,一小队一小队,跟梳子篦子一样,哗啦啦划过去,留下一片带血的虱子。
    本地村民也没见过这样的作战方式,更没见过一群杀人像比赛的人,瞧他们一个个急不可耐的癫狂模样,杀迟了会抽筋吗?
    杀迟了不会抽筋,会裸奔……
    战局几乎瞬间就到了尾声——学生们一路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被太史阑要求一直压抑着,只等着一个爆发点。
    此刻遭遇越人,再被太史阑一激,这个爆点瞬间就“砰”了。
    太史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有气,有委屈,被误解,费太多口舌和人解释都是白搭——亮出你的拳头来!
    亮拳头还不是对老百姓,欺负群众不是本事,要打就打那些伤害民生的家伙!
    围观的村民渐渐从屋子里走出来,嘴越张越大——这是二五营吗?
    这是传说中年年倒数,懦弱无能,不敢应战,被迫裁撤的二五营吗?
    哪个王八羔子瞎传的流言?
    如果这就叫年年倒数的武装力量,那南齐的军队早就他娘的横扫大陆了!
    越人被杀得心惊胆战,交战不过一刻钟,当先一人便发出一声尖哨,随即疯狂后撤。
    再不撤就得全留在这里。
    就算他们跑得及时,二五营杀上瘾的疯子们,还撵在后面跑了十几里,有些人兴奋过度,直接跑迷路了,最后还是于定带领护卫们到处吹哨寻找,才把人找齐。
    这边战事刚结束,那边村民纷纷打开门,由一个老者率领,迎向马车。
    “先前我等失礼,惭愧。”老者当先道歉,又大赞之前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如此英勇的二五营,感谢二五营帮他们驱逐越人,随即邀请太史阑入村休息。
    太史阑这才下车,从天窗钻下去的时候,她晃了晃,苏亚接住她,感觉她浑身冰冷僵硬,想必病又要更重几分。
    苏亚叹了口气。
    太史阑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唯一不太考虑的是她自己。
    做她身边人,活得既痛快,又担心。
    太史阑自己也觉得实在不舒服,也不客气,坦然下车随他进村休息,老者连忙命人准备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食物招待贵客,并给二五营其余学生都送来食物热水。
    学生们一鼓作气杀人,此刻松懈下来,都一屁股坐下来,眼睛发直。
    累瘫了。
    到此时有些人才感觉到害怕,但瞧瞧周围同伴人谈笑风生无比兴奋,也便慢慢安静下来,觉得战争,其实也不过这回事,你越不怕死,死的可能性越小。
    这就是群体感染的力量,畏惧、自私,在向上的昂扬的气氛熏陶里,会自然消失。
    太史阑在随老者进村之前,转向学生们。
    “各位兄弟姐妹。”她微微躬身,“多谢你们。”
    学生们都停下喝水吃东西动作,一起抬头看她。
    夜色中憔悴的太史阑,眼神欣喜而骄傲。
    她谢他们的努力,谢他们不曾退却,终于挣回了荣耀和尊敬,给她寻到了休息的地方。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闪过四个字。
    荣辱与共。
    她在用行动告诉他们——我们荣辱与共,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你们给的。你们胜,我荣;你们败,我辱。
    属于群体荣誉意识的第一课,此刻悄然开始。
    学生们肃然,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站起,对太史阑一躬。
    “多谢太史大人。”
    谢她已经如此光辉灿烂,依旧愿意将自己一身荣辱,系在他们身上。
    这是信任,是知己。
    太史阑点点头,随即又问于定,“战果统计出来没有?”
    “出来了。”
    “很好,胜的小组,明天的菜加一个荤,并且可以走在队伍最前面。”太史阑道,“最后败的三组,包括刚才拎出来的那个,出列!”
    三组人羞答答出来了。
    “我们虽然还不是军队,但是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军队。”太史阑道,“军纪不容违背,组长们,裸奔去吧。”
    组长们犹犹豫豫,百姓瞠目结舌。
    见过各种处罚,没见过这么罚的。
    “可以……可以留件裤子么……”一个组长涨红了脸,低声问。
    “可以。”太史阑并不打算让他们从此抬不起头做人,“不过话说在前头,以后还会有战斗,连续三次排末尾,你的内裤就再也保不住了。”
    “谁他娘的会连输三次!”那组长面色狰狞开始脱裤子,恶狠狠把裤带扔地上,“到时候不要你脱,我自己脱!”
    太史阑,“……”
    尼玛,我会脱你裤子吗?
    脱容楚的还差不多!
    三个组长当真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在深秋的寒风之中瑟瑟搓着臂膀。
    “兄弟,跑吧。”
    “跑吧……跑着就热了……”
    “娘的……跑完这次老子再不要跑了!”
    三个精赤条条的汉子绕村开跑了,满村的孩子不睡觉,跟在后头拍手……
    “等雷元把跑丢的人找回来。”太史阑淡淡道,“跑散了的人,所在组的族长,也跑。”
    “啊?”
    “军队,纪律首要。我下令收兵,所有人就该立即回军。还跑出去的,是不遵命令,散漫无规。这种,在正式军队,该打军棍才对。”太史阑一指那些组长,“这也是你们做组长的,纪律意识还没给他们熏陶形成,所以这第一次,你们裸奔。再有下次……你懂的。”
    所有人立即懂了。
    “大人……”忽然一个声音怯怯地问,“我……我不跑吗?”
    太史阑回头,看见一个瘦弱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布裙子在风中颤抖,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这是刚才那个临阵尖叫,险些令学生们溃败的女学生。太史阑记得她出身很贫苦,比沈梅花她们还苦,性子十分自卑,从来不敢大声说话。
    “人总有畏惧怯弱的时候。”她望定那少女,半晌道,“我的惩罚事先已经定下来,只针对作战不力以及不守军规的,你不在处罚之列。不过,我希望下次不要听见你的尖叫。”
    少女咬着下唇,重重点头,眼眶又慢慢红了。
    围观的百姓们此刻不懂了。
    这女人谁?年纪也不太大,病得脸色黄黄的看起来风吹就倒,愣是能让这些一个指头就能将她碰倒的汉子们,听话如小鸡。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村长询问十分客气。
    太史阑已经当先向村内走去,“太史阑。”
    “啊……”现在哪怕是偏僻小村,也听过太史阑的名字,几乎瞬间,村民们的表情就热切起来。
    “是那个一人救一城,悍然挑王侯的太史阑吗?”
    “嗯。”
    “太史大人,您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是您带领的队伍,我们怎么会拒之门外,快请,快请,二顺,去把那房间再打扫一遍!加个火盆!再杀一只羊……”
    村长急匆匆的吩咐一路传出去,太史阑唇角微微一勾,感受到身后二五营学生羡慕又热切的目光。
    今日这一战,今日这一番对比。
    该让他们明白——荣耀,必须靠自己去挣。
    天下之大,容得下山川河海。
    天下之小,容不得怯弱懦夫。
    ==
    在村里,太史阑受到了村民们最热情的招待,前倨后恭的态度对比,让苏亚无比感叹。
    休息了大半夜,第二天太史阑还是按原定时间启程。
    她带领的这批二五营学生,虽然在行路,也一直严格按照军营方式管理,起床吃饭出行安排,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一切行动听指挥。
    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受不了这么严苛的规矩,悄悄离队的,太史阑就当不知道。
    她不要逃兵,这种偷懒怕事的,走了最好,不然留在最后,还坏事。
    她夜里吹了风,本来已经稍稍好转的病势,又重几分,村人再三劝她多休养几日,这身体已经不适合长途奔波。
    但太史阑要做什么,哪里会听别人劝,她要管理这些人,自己就必定先遵守规则。
    从这一天开始,她改变了路线,更加贴近边境线行走。
    这一条路相对危险,经过的都是五越经常出没的地带,遭遇越人的几率会很大。
    她要让二五营的人,在路上,就得到最大的锻炼。
    她要让二五营的人,在路上,就洗去无用声名,用最高调的方式,到达云合城!
    果然,其后短短三天,二五营的队伍,就遭遇五越人四次。人数多少不等,最少的几十人,多的也有几百人。
    二五营的各组,在这样不断的遭遇战中,不断打磨勇气、反应、警惕心和作战方式。以前最差的学生,现在也满脸彪悍精明,站立笔直,坐下绷紧,眼神精光四射。
    看见他们,就像看见玉石终于被从石中采出,正在接受细致的磨砺。
    连续五场战斗,每个人手上都沾了血,一开始对着耳朵还想吐,现在对着耳朵就在恨为什么一个人只长两只耳朵?
    五场战斗也让二五营果然迅速声名鹊起,一开始还有人不信,特意跟着瞧瞧,瞧完他们一场战斗后,肃然起敬,回去后消息一传播,很多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支高调的队伍,一路荡平五越,挺进云合城。
    这个时期全国都有挺进云合城的参赛队伍,结果现在最火热,风头最劲的,居然还是个参赛资格还没论定的二五营。
    剿杀五越,得益最多的是当地官府,官方得到消息,自然想要犒劳接送,太史阑一律谢绝,不入城居住,不接收宴请,不让学生有机会被人间繁华软化,一路疾行,只打架,以及赶路。
    她只收当地官府送来的食物,并且要求是牛肉等荤腥。学生们作战辛苦,营养必须跟得上。
    另外,为了不让花寻欢为难,也为了行路方便,她让花寻欢,史小翠和杨成负责押送大车,带着一些武器和衣服,以及二五营大比中需要的旗帜,从官道前往云合城,她自己这一路,就轻装简从,一路向前。
    这样赶路,不停作战,她虽然不参战,但也要指挥以及督阵,所以她那病,缠绵反复,竟然是一直没好。
    第四天的时候,到了凌河城,这是临近极东行省的一座小城,以城外一条长年结着冰凌的河为名。
    因为一路向北,极东行省算是南齐相对寒冷的一个省,西凌那里还是深秋,这里已经有了冬意,太史阑出发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厚衣服,所以本来该继续赶路,当天就停了下来,派了护卫等进城买棉衣,给学生们添冬装。
    太史阑也没有进城,她在西凌已经算官位不小,到这种小城,当地知县必然要隆重接待,到时候迎来送往,她折腾不起。
    她命苏亚在城外寻了一家脚店,不需要豪华,舒适就好,眼看黄昏天际阴霾,似要飘雪,她又担心二五营学生这种天气城外露宿冻病,便命于定带大部队进城,联系当地官府安排住处,还派了一队护卫护送,自己依旧住在城外。
    这个县城离五越驻地有点远,不必担心今夜再会遭遇。
    天快黑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灰黑色的天空里撒下细盐,随即大如飞絮,一团团扯落,将地面铺出一层浅白。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和一群亲信护卫,在店堂里吃羊肉火锅,黄铜火锅里翻滚着鲜嫩的羊肉片,片片薄如纸,下锅就熟,四面还有小碟装的细盐、韭菜花,生蒜,咸菜丝,芥末墩儿,和热热的老黄酒。
    “这是本地著名的热锅子,大人您尝尝。”苏亚先给太史阑装了一碗,又给景泰蓝盛一碗。
    景泰蓝小脸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羊肉火锅御膳房也有,但温火膳就那么回事,肥腻有余,鲜美不足,每次宴席上肥鸡羊肉火锅都只是一款大菜,应个景,哪里见过这样现刨现烫的吃法——宫中贵人会认为肮脏的。
    太史阑本没什么胃口,羊肉虽新鲜,她闻着却发腻,只喝了点汤,看景泰蓝吃得香甜,又怕他肉塞多了晚上不消化,又觉得羊肉味道似乎还是单薄了些,遂命店家再弄了点醋、蒜泥、香油、芝麻泥、香葱碎、花生碎,连同桌上的韭菜花,咸菜丝,芥末墩儿,都伴在一个小碗里,推给景泰蓝,道:“蘸着尝尝。”
    景泰蓝把羊肉片在调料碗里蘸一蘸,一尝,眼睛顿时亮起来,“好吃多了!”
    众人纷纷效仿,果然也大呼惊奇,不过是多几样调料,羊肉便多了画龙点睛的效果,硬是吃出了滋味千层。太史阑看他们兴奋样,倒觉得不以为然,心想不过是这里人不会吃罢了,听说现代的火锅,调料多达几十种,可惜她对吃不感兴趣,吃饱就行,如果换文臻来,她光是调料都可以翻出几十种花样,那才叫真正饱口福。
    这么一想,又觉得如果文臻在这里应该也好混,目前这片大陆的饮食总体比较单调,宴席上几样肉,几样果子,倒和宋朝初期的饮食习惯相仿,文臻那个吃货,来了之后必然是一代厨神。
    又想着这种火锅调料不知道容楚尝过没有?下次调给他尝尝。
    “这汤里也单调。”她又吩咐,“去配点菜来。吃火锅怎么能不配菜?”
    店家傻傻地问,“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吃的,放了菜会坏汤。”
    “我出钱还是你出钱?”太史阑才不会和人解释,“白菜,粉丝或者粉条,冻过的孔眼很多的老豆腐,土豆切成片,下两条你本地河里新捞的鱼,我看那种肥美的大白鱼就不错,记得鱼肚子里塞点香菇,快去。”
    众人听着,都觉得有意思,停筷等杂烩火锅,不多时菜送上,太史阑命先将鱼放下去,本地河流水流湍急,有种大白鱼肥美无比,下锅不多久,汤面上就漂起一层晶莹的油花,锅里的香味越发浓郁,人人眼睛发亮。
    “鱼羊为鲜。”太史阑道。
    景泰蓝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要开动,太史阑筷子一拦,“等鱼熬化了。”
    众人都含笑扶筷等着,热气里人人笑脸盈盈,神情都分外捧场。
    一直以来,大家都觉得,太史阑这女主子,极好,极完美,可是太完美或者太追求完美,过于紧绷,失了很多人生的乐趣,她不重打扮,不重饮食,不喜玩乐,从不放松,她真的很少,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所在。
    她是天生的将帅,是命定的首脑,是注定的责任承担者,但唯因如此,她于“女人”以及“享受”上,反而亏待了自己。
    难道看她这么“生活”,对吃喝这种小事这么有兴趣,众人自然要分外积极,不多时,汤味越发鲜美,香气传得满店都是,店家一家都在探头探脑,不明白平时习惯的羊汤怎么香成这样,无数条狗围着店门转,爪子拼命抓门。
    太史阑这才命涮羊肉,放蔬菜,白菜,粉条,土豆要早放迟吃,才能浸透鲜美的汤味,老豆腐满是孔眼,吸饱了肥美的汤汁,咬一口,滚烫的感觉之后便是回甘,味蕾上羊肉和鱼肉的鲜,如花朵层层盛放,从舌尖到心底,都忍不住一颤。
    “好!”
    “美!”
    “我还要!”景泰蓝迅速把他那满满一小碗吃完,挺着小肚子索要。
    店堂里欢呼笑闹,人人大赞美味。
    太史阑浅浅地喝汤,隐约热气里脸色难得地微微泛红,下属的心思她自然明白,此刻感动的不是美味,不过是一份体贴的心意。
    正吃得开心,忽然厚厚的门帘被掀开是一大群佩刀的彪悍汉子,也有一些女子,面色冷淡跟进来,本就满满的小小店堂,顿时挤得人都站不下。
    从卷起的门帘看去,外头似乎还有不少人。
    这种天气,怎么还会有人赶路,还这么多人?
    店内顿时鸦雀无声,坐在各桌的护卫,都回头盯着那些人。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第四十二章 千里飞雪赠寒衣
     更新时间:2013-9-6 8:11:03 本章字数:12729

    进来的人却肆无忌惮,当先一个黑袍汉子大笑道:“好香!好香!十里外就闻见香气了!吃的什么?店家,给我们也来一份!”
    护卫们都松口气——看样子没恶意。1
    太史阑放下碗,打量那些人,这些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可能还是同一门派的,衣服虽然不一样,但都系着紫色的衣带。
    大批江湖人士,匆匆赶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动。
    店家为难地迎上来,搓手道:“客官……店小,已经没地方了……”
    那黑袍汉子一皱眉,道:“想办法挪一挪吧,我们也赶了一天路,又冷又饿,总要给大家歇个脚。”
    店家只好偷偷瞟太史阑,店里桌子不少,但十个桌子都被太史阑的人坐满了,要挪,也是她挪。
    那黑袍汉子也看出来了,对太史阑一笑,拱拱手,道:“姑娘,能否让你的人挤挤,给挪点位置出来,让兄弟们轮流坐下吃点热的?这天气,不喝点什么,夜里赶路难熬啊。”
    他带的人比太史阑还多,却并不恃强欺人。太史阑向来是个你踩我我就煽你,你敬我我更敬你三分的人,当即一挥手,道:“已经吃好的,去后头轮流休息。”
    护卫们纷纷起身,留下了一半人保护太史阑,其余人都跟着雷元去后头轮班休息,说休息也是假的,这么多武林人士出现,雷元也不敢真睡觉,悄悄带着人把这店包围。
    腾出的五张桌子给那群人坐了,太史阑又命店家按自己桌上火锅菜色,给对方也上了份,这些人吃了也连连赞好,那黑袍人亲自过来敬酒致谢。
    太史阑趁机问他,“兄台这天气还要赶路?”
    黑袍人叹口气,道:“是啊,夜里走路,有时还安全些。”
    太史阑听他话风不对,有心再问,对方却似乎不愿多谈,敬了酒便回到自己桌上,几个人凑一起,低声交头接耳,似乎在商量什么。
    太史阑对一个护卫抬了抬下巴。
    那是邰世涛给她选的护卫,叫蒋乐,武功平平,却是个读唇语以及学方言的高手,出行带他很方便,到哪都不会有言语不通情形出现。
    蒋乐坐到那黑袍汉子斜对面,瞄着他的嘴型,片刻,道:“他们在说……等下分批走,看那群兔崽子追谁……天杀的四大世家,居然在这里就开始堵截……不知道武帝世家有没有得到消息……这次十年之约……只怕很难善终……嗯,听说圣门势必要报小公主身死之仇,势必要李家新家主磕头赔罪……这个头岂是轻易能磕的?磕头是假,压过李家成为真正的武林第一是真……四大世家从来不是铁板一块,这次不知道是怎么联合到了一起……我看是想合力先掀翻李家,再分赃罢了……听说他们的第一个计划是压倒李家,可能还要顺带攻击和李家关系极好的晋国公府……攻击不至于,晋国公府远在丽京,手下雄兵如铁,圣门有什么本事攻击他家……晋国公容楚,不就正在这附近嘛,云合城……”
    太史阑霍然眉头一挑。
    一瞬间眼神杀气凛冽,蒋乐惊得一呆,也就忘记继续辨认唇语,把下面一句话给漏了,太史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是的,是这样,对,要晋国公也磕头赔罪……别操心人家了,先想想咱们,咱们是武帝世家多年附庸之族,如今十年之约,咱们前去助威,按照以往的规矩,在大会之前,谁家都不能先动手,可四大世家竟然派人在各路堵截杀人,听说已经死了两批人,咱们务必小心……”
    这段话话音未落。
    忽然外头风声大作。
    风雪之夜,本来风声就紧,但这一刻狂卷的风声,分明忽然烈了几倍!
    几乎在风声大紧的同时,外头便响起一阵惨呼。
    惨呼一响,屋内那群江湖人脸色大变,随即人影连闪,帘子飞卷,刹那间那些人就抢了出去,室内空了一半。
    太史阑这边护卫也变色,但没有人动,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知道,此刻保护太史阑和景泰蓝才是要务,不是看热闹的时候。
    太史阑抬起脸,眼神肃杀。
    刚才听到的消息,让她脸色冷了三分。
    很明显,似乎武林大会终于要召开了,四大世家撕毁约定,联合在一起,对武帝李家开始打压,在半路上,就开始截杀前来支援李家的武林势力。
    这也罢了,武林中和政坛一样,也是你死我活的争夺,手段卑劣不足奇,但太史阑发怒的是那句“磕头赔罪。”
    好像要李扶舟给圣门磕头赔罪?
    圣门小公主,风挽裳?
    还要容楚去磕头赔罪?
    这算什么?迁怒?
    以为自己是谁?
    “把窗户都打开。”太史阑端坐不动,道。
    护卫们掀起窗户上用来挡寒的棉褥子,打开窗户,冷风灌了进来,苏亚给景泰蓝和太史阑都披上大氅。
    门帘也卷了起来,可以看见外头发亮的雪地上,横七竖八好几具尸体,鲜血白雪,殷殷刺目。
    其余男女立在尸体旁,神色愤怒而惊惧,仰头对天空看着。
    昏暗的天空,飘落的雪花和血花。
    血花。
    确实有一片片的雪花夹杂着血色,幽浮在半空中,遮蔽了大半个视野。
    雪花忽然更加紧密,空中若无若无,响着空灵渺远的歌声,似男似女,忽男忽女,音调重复,于这重复的枯燥中,生出一种鬼气森森的恐惧来。
    在这片带血的雪后,黑袍人带领的那一批江湖人,警惕地围成一圈。
    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每个人都脸对着那歌声来处的空场和树林,而是站成一个脸对外的圆圈,脸向四面八方。
    “咻。”
    忽然一线明光,闪烁而起,光线之亮,让太史阑想起现代那世的电焊,刹那间刺人眼膜,几乎所有人在乍遇强光的这一刻,都忍不住眼睛一闭。
    只是这么一闭眼。
    一条白影忽然出现。
    像从雪花中翻飞而出,袍角还掠着雪的清凉,一双惨白而冰冷的手,闪电般搁上一个男子的脖子,手指一抬,白影黑影倒翻而出。
    众人睁眼,只看见白影黑影刹那在半空交叠,似戏水的海豚,在大浪的峰巅轻轻一卷。
    随即一声惨叫。
    一蓬血雨哗地在半空亮开虹霓,洒落。
    白影格格一笑,松手隐入风雪中,黑影直挺挺从半空坠落。
    砰一声,黑影落下的时候已经成了尸体,眼睛犹自睁得大大的。
    圆圈仍在,却已经有了缺口,风雪仍在,却依旧看不见敌人。
    黑袍人那一批人,眼底已经露出惊恐之色。
    “好可怕的杀人手法。”小店内太史阑这一批人,在刚才也屏住了呼吸,于定好一会儿才道,“圣门!”
    “哦?”太史阑看过来,“你确定?”
    “确定。”于定道,“这批黑袍人,看样子,应该是峨山刀门。擅使刀法,腰缠紫带,这一门是武帝李家的附属之族,效忠多年。而圣门中人,喜穿白衣,身法轻诡,擅长迷踪换影之术,只是……”他轻轻摇头,“早年的圣门,武功虽诡,行事却还算得上堂皇正派,对得起四大世家的江湖地位,如今这手法风格,虽然诡异更甚,却已经落了下乘……”
    太史阑深以为然。
    武功光明不光明,还要看什么人使。
    屋外歌声还在继续。
    几乎每次歌声微微一顿,风雪中就会出现一个雪白的诡异人影,揪出圆圈中一个人,瞬间格杀。
    人命在他们手里似乎不算什么,而刀门的人虽然试图反抗,但目标都找不到,怎么反抗?竟完全处于挨打局面。1
    护卫们看着这一边倒杀戮,都有点跃跃欲试,尤其是江湖出身的护卫,有同仇敌忾之心,都拿眼睛看着太史阑。
    太史阑不动声色。
    她向来不好勇斗狠,景泰蓝在这里,她必然以他安全为上,这圣门武功如此诡异,她擅自多事,给景泰蓝带来危险怎么办?
    “再等等。”她道,“武林中的事,必须要想好了再插手。”
    她谨慎不愿多事,人家却似乎不想放过她。
    几乎她话音刚落,风雪中就传来一声冷笑。
    “插手?”那人声音讥诮,“就凭你们这些人?”
    这声音忽远忽近,近的时候就好像在身侧,护卫们都失色,没想到对方耳目这么灵便。
    太史阑眉头一挑。
    “对。”她道,“我们这些人,打鬼足够。”
    风雪静了静,随即那人大笑。
    笑声如啸,震得针叶林碎雪簌簌,又似无数人在笑,层层共鸣,声势惊人。
    “打鬼?”那人笑道,“一群过路人,也敢吹大气。不过,”他语气忽然转淡,“你们吹不吹大气,我们都没打算留你们,圣门所经之地,怎容路人观看圣迹?”
    太史阑挑挑眉。
    原来她早就是目标了,出手不出手,人家都要将她灭口。
    “这群人真是恶心。”苏亚冷冷道,“杀人灭口就杀人灭口,还非要说得这么圣洁。”
    “装逼犯。”太史阑鉴定完毕。
    “出来吧!”风雪中幽幽的声音一声大喝,随即一声锐响,似无数剑气刹那驭空而来,所经之处,那一片的雪花都被逼开,出现真空如透明针管,却在真空之后,拖着长长的雪龙之尾,呼啸而来。
    砰砰连响,那七八条雪龙经过门窗,门框窗棂瞬间炸裂,森然寒气扑面而来,当先一条最粗的雪龙直袭太史阑面门,远远地,雪龙中伸出一只手,泛青的指甲如鬼爪。
    “让开!”太史阑在雪龙初起时便一声低喝,护卫们立即抱着景泰蓝让开,苏亚一人卧倒在她长凳下。
    七八条雪龙刹那在半空汇聚,竟然全部扑向太史阑一人,当先一条雪龙里有人格格一笑,森然的鬼爪,已经将要抓到太史阑面门!
    寒气刺骨!
    太史阑忽然向后一倒!
    她倒下的刹那,漫天雪光里,忽然有金光,闪了一闪。
    不是一道金光,是无数细小的金光,极小,但极亮,让人想起山巅之上白云之间,忽然升起的朝阳之光。
    只是那么一闪。
    空气中似有震动之声。
    那种震动让人无法听见,只能感知,感觉到了一种穿刺、深入、震动、崩毁。
    最前面那条雪龙忽然“咦”了一声,鬼爪猛地一收,全身一震,雪花掉落,现出一身白衣的真身,随即迅速后掠。
    与此同时,那其余七八条雪龙也齐齐一震。
    这一震雪花漫天散,随即,血花!
    无数条细细的血泉,每条只有发丝大小,在半空交织溅射,纵横炸开!
    瞬间太史阑面前,像忽然开了红色烟花如幕!
    屋外的黑衣刀门瞧着屋里那一片诡异凄艳的红色光幕,都已经呆住。
    “砰砰。”
    红色光幕亮开一霎,七八条雪龙散尽,七八个白衣人影,掉落!
    最前面那个人又“咦”一声,这回声音又惊又怒,随即他也顾不得再杀太史阑,霍然后退。
    忽然一条人影,从太史阑凳子下倒翻而出。
    她倒翻的姿态快而凶猛,腿弹起刹那脚尖已经绷到天上,像月夜下忽然扬起尾钩的蝎子!
    那尾勾一弹,就到了那领头人的面前!
    刀光一闪!
    “嗷!”一声惨叫,三根指甲泛青的手指血淋淋掉落!
    一条人影捧着断手倒蹿而出,半空中眼神无比惊怒,瞪着从凳子下蹿出,飞刀伤人的苏亚。
    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会躺下伤人,一杀八人!
    他更没想到,比太史阑杀人体位更诡异的还有一个苏亚,竟然能从凳子下翻出伤他!
    这两个女人的配合,已经难以用语言形容,她们杀人的方法,便是以诡异武功名闻天下的圣门也没见识过!
    什么样的暗器躺下发射?谁敢在群敌攻来的那一刻,躺下杀人?谁能如此狂妄,不动如山?
    什么样的武功能在方寸之间辗转腾挪,桌子凳子,都是可以翻转的凭借?
    他骄傲,他睥睨,却在一霎间遭遇一生至惨,只能惶然后退,退得毫不犹豫,比来时还快。
    顾不得伤势和那七八具同伴尸体,他退出门外,仰天一声尖啸。
    刹那间空中雪花团舞,现出七八十白衣人影。
    遭遇挫折,这人终于不再骄傲自大,装神弄鬼,直接把所有马仔都喊了出来。
    太史阑坐起,神色冷淡一挥手,也准备开始火拼。
    正在一触即发这一刻。
    忽然雪花一静。
    当真是一静。
    刚才还团团飞舞,混乱如雪龙的雪花,瞬间一停,都静止在了空中。
    好像天神忽然点了点手指,令这天地万物停驻,令时间不再前行。天地在刹那间凝固封存。
    又或者大神通者从雪林上方过,步履所及之处,形成巨大的力场,身在其中的人,都被禁锢。
    连屋内旁观的太史阑,都忽然感觉到了那种静止的诡异和压力。
    几乎这雪花一静,那七八十条轻灵诡异的人影,也一窒一滞,像被什么拖出了脚步。
    随即所有人都听见一个浑厚的男声,一字一字,悠悠道:“开我鸿蒙,定我苍黄,唯我武帝,剑破八荒。”
    这声音和先前空灵飘渺的圣门歌声全然不同,堂皇光明,浩然博大,带着沉重的共鸣,自天际罩下。
    声音震得四面针叶林碎雪又颤,但力场正中,雪花竟然还是一丝不落,圣门中人,还是行动艰难。
    这诡异又令人惊心的一幕没有持续多久,随即风声狂呼!
    狂呼!
    从极静到极动之间,没有转折!
    前一刻还沉重笼罩,万物在压力前沉默俯伏,下一瞬雪花狂舞,风声大作,万物都活了过来,疯了起来!
    无数条巨大的银光,自针叶林深处狂卷而出,汇聚成巨大的风潮,拔山倒海,袭到!
    “砰砰砰砰砰砰!”
    黑衣刀门圆圈之外,那七八十圣门白衣人形成的大圈子中,数十声撞击的巨响就如一声,每一声都带出大蓬鲜血!
    和圣门杀人如戏耍,一会儿拎一个出来调戏的风格不同,武帝世家,是完全大开大合的风格,从极静到极动,从沉默到爆发,瞬间狂暴,势卷天地。
    数十道银光所经之处,只看见鲜血大片挥洒,尸体一具具掉落,以极快的速度。
    被力场困住的圣门中人,就好像先前任他们宰割的刀门众人一样,自己也成了鱼肉。
    场中砰砰之声不绝,武帝世家杀人好比切菜,那种决断和凛冽比这雪花还冷,他们在血雾之中穿行,银色的衣袂不染一丝血迹,因为他们杀得太快了。
    黑衣刀门绝处逢生,早已张大嘴不知道该惊呼还是欢呼,屋内众人也看得惊心动魄,于定激动得已经跳到了凳子上,想要看清楚人家的杀人手法,出身江湖的护卫眼睛发亮,都觉得真真不虚此行,竟然在这风雪之夜,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之外,看见江湖顶尖名门之间的血腥搏杀。
    连景泰蓝都瞪大眼,从赵十三怀里探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齐皇室一直对武林很有兴趣,小子今日见这一幕,大抵日后要动歪脑筋。
    太史阑单手托着下巴,心想好呀李扶舟那家伙藏私。武帝世家的下属都能有这般威势,他和她的第一面,却连个崖沟都没跃过去。
    他的解释是说受伤,话又说回来了,谁能令他受伤?
    太史阑唇角淡淡一勾,心想李扶舟的神秘感,还真是越来越浓。
    可惜武帝世家出手,戏就会唱得很快,众人还没看过瘾,战局就结束了。
    半空中雪花开始继续纷纷扬扬,地上的鲜血被新雪覆盖,尸首僵硬的躺在地上,银衣人从空中来。
    半空中数道光影一敛落地,当先的是一位银衣汉子,高大轩昂,眉目不算俊秀却很耐看,鼻大口阔,整个人给人一种大气疏朗的感觉。
    他们的武功,作风,所有整体表现的风格也是大气浩然的,武帝世家,当真对得起这个“帝”字,真有几分帝王般的睥睨和尊贵。倒是圣门有些对不住他们的“圣”字,除了衣服干净点。
    大部分武帝世家的人停留在雪林边缘,接应黑衣刀门的人过去,掠出的几个人落地,直接向太史阑走来。
    太史阑从屋中缓缓站起,迎上对方银衣男子的目光。
    男子也在打量她。
    作为武帝世家此次派出来接应刀门的核心人物,他还身负另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很特别,以至于他此刻不能不认真多看太史阑几眼。
    第一眼有点失望。
    这女子有点憔悴,有点瘦,脸色发黄,病恹恹的。
    少主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女子?
    然而第二眼便改了最初的想法。
    屋中静静立起,裹着大氅的女子,虽然面有病容,但气度端严,看人时目光凝定,不被任何外物牵萦一分。
    但凡拥有这样目光的人,都是心志坚毅决断的天生首领。
    再看她身边护卫的态度,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恭敬。
    发自内心的恭敬,和强权威逼导致的恭敬,表现出来的感觉不一样,银衣人是武帝世家高层,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亦有肃然起敬。
    了解一个人,看属下对她的态度就够了。
    再看看地上的圣门手下的尸首,圣门纵横武林,除了武帝世家,多少年在谁的手下吃过亏来?但是太史阑一出手,圣门死七人,首领残废遁走。
    不管她用什么手段杀的,这就是本事,这本事,武帝世家都不敢说自己轻易能做到。
    少主的眼光……确实了得。
    银衣男子忽然笑了笑,大步踏雪而来,寒风卷起他衣袂,不落碎雪。
    他身后银衣人静静伫立,不言不动,宝相庄严,似极远天际神祗无声雕像。
    银衣男子在店门口站定,朗声道:“武帝世家门下彭南奕,奉主上命,为太史姑娘送衣御寒。”
    说完手一招,身边一个银衣女子递上一个包裹。
    彭南奕双手奉上包裹,向太史阑微微躬身。
    “家主说,极东行省不比西凌,气候反复,深秋便如严冬,姑娘不知此地气候,想必未携寒衣,特奉上极东特产紫貂大氅。愿姑娘耐经风雪,此去平安。”
    他身后众人齐齐躬身。
    “愿姑娘耐经风雪,此去平安。”
    太史阑默然而立,注视着那包裹,深紫色的锦缎包裹,很大一包,说明大氅一定毛皮丰厚,从包袱缝隙里可以看见一个领子,毫光灿烂如珠,珍贵难以估价。
    有些心意,本身便不可估价。
    李扶舟自己想必也麻烦缠身,单看圣门敢于半路拦截李氏门人的行为,就可以看见武林高层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这个时候他想必坐镇中枢,日理万机,却还想着她的寒衣。
    那银衣汉子看她不接,将包袱微微一举,随即放在门槛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轻轻搁在包袱上,笑道:“这药是在下敬奉,看姑娘面有病容,似有内损,这药补气养神,想必会有稍许帮助。时辰不早,我等,告辞。”
    他说完再不停留,微微一躬,转身便走。其余人也是一言不发,躬身离去。
    所有人注目他们大袖飘飘的背影,卷着风雪离去,银色高颀的身影,似掠过长空的星,没入黑暗深处。
    隐约有高古空旷的乐声传来。
    “开我鸿蒙,定我苍黄,唯我武帝,剑破八荒……”在空寂落雪的针叶林中缠绵不绝,渐渐远去。
    众人都凛然沉默,为武帝世家旷然高远的上古侠风所折,只觉天地阔大,而风雪苍茫。
    ==
    这一夜是个插曲,或者也是个序幕,这一夜的风雪,这一夜的鲜血,还有这一夜圣门的诡异震慑,和后来更为震慑的武帝世家出手,宛如一首读来回肠荡气的长诗,在人的心中不断回旋,太史阑身边护卫,光是两眼放光地说武帝世家的出场,便说了三天。
    太史阑却另有关注的事情——十年之约,武林盛会,到底在哪里举行?圣门到底打算对武帝世家怎么做?这事还牵涉到容楚,容楚打算怎么应对?
    也许,天授大比之后,就要想办法往那个方向走一趟了。
    当晚武帝世家来了后,再也无事,之后第二天,召集齐学生继续前行,李扶舟送来的大氅太史阑穿上了,暖和得无法形容,但这氅的珍贵之处还不仅仅在暖和,这种毛皮过于滑溜,刀刺不入,甚至可以算是一个巨大的宝甲,内衬也是一种奇特的皮,可以单独取下来,太史阑试着刀刺了刺,果然一般刀剑,也是刺不穿的。
    药她已经用了,果然好了些,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是积劳成疾,想要完全转好还需要一个过程,尤其需要不操心的静养,可是赶路之中,哪里能做到这些,所以一时也没完全痊愈。
    从凌河城一路向东,所经之处,也是五越出没之地,最初接触的是南越,现在因为地域的不同,已经换成了北越,北越人比南越人更加彪悍,他们个子矮小,下盘扎实,臂力非凡,族人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大力士,太史阑第一次遇见他们时,就想起魔幻小说里的矮人族,当然,这个矮人族,是不会锻造的。
    北越人还善于御兽,有天生与动物沟通的能力,极东之地的狼虎熊之类的猛兽,也是他们的助力。
    太史阑带着二五营学生一路斩杀,一路胜利,此时正是越人冬天出来备荒觅食的季节,越人分裂之后,不喜欢大部队行动,都是小股小股地来掳掠,砸南齐的地盘上摸一把抓一把,这就给了太史阑分散击破的机会,她的兵锋所经之处,小股越人连败,而太史阑行路极快,越人有时候好容易集结了想要报复,她已经带人跑远了。
    到了后来两天,已经碰不见什么越人,众人都很得意——打怕了!
    这一晚到了凤岗,这是一个小镇,离云合城已经很近,翻过一座山就到。
    但这座山却不是寻常的山,是极东行省号称最险峻难爬的山,这山很多人不愿意走,尤其在冬天,结冰后很危险,每年十月就会封山,行路的人宁可多花几天绕道,也不走这条路。
    但太史阑必须要走,因为她一路打怪,耽误了不少时辰,明天云合城天授大比就要点名,所有队伍必须报到,否则没有参赛资格,她不得不抄近路。
    她看看学生们疲惫的脸,昨天那场遭遇战,第一次遇见中越人,对方擅长各种毒虫和毒烟,那些细小的东西防不胜防,虽然最后打胜了,但拖得时辰长,学生们精力耗损厉害,时间也因此被耽误,此刻要想赶上天授大比开幕,取得参加资格,还得走夜路爬山,等翻过山,估计大家力气都耗尽了。
    不过好在听说第一天就是熟悉下情况,再过两天才正式开始大比,总有时间休息的,只要明早之前赶到。
    “一个接一个长蛇阵行路,每隔十人举一个火把,每个人腰上系绳,靴子上也绑草绳。”太史阑安排连夜过山的行路方式。
    山路崎岖湿滑,要选择相对安全的方式。
    三百七十人鱼贯而行,天色还是阴阴的,好在没有下雪。
    这样的路没法坐马车,景泰蓝已经由赵十三背在背上,苏亚要来背太史阑,被她摆手拒绝。
    “你爬不动的。”苏亚担心地看着她憔悴的脸。
    “爬不动我会喊你帮忙。”太史阑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披上大氅,这大氅虽厚却轻,不沾雨水。穿着很舒服。
    苏亚叹口气,只好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扶一把。
    山道逶迤,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向下的斜坡,滑溜溜的,这里的植物很奇怪,虽说气候寒冷,但不缺乏绿色植物,大片大片看不出品种的深绿色常青灌木分布在整座山体,有时候会有种走热带雨林的错觉。
    空气中有种沉沉的气味,说不清是香还是臭,人闻着,觉得从鼻子到心都似乎被堵住,有种压抑的感觉。
    太史阑走着走着,忽然一停。
    苏亚诧异地看着她,太史阑眉头垂着,面无表情,整个人似乎在聆听,又似乎在沉思。
    不过这表情只维持了一会儿,随即她恢复正常,一边道:“大家走慢点,不要太散开。”一边从怀里掏出个圆筒,圆筒黑而长,一头有玻璃,赵十三一瞧,道:“咦,魔筒吗?西洋那边带过来的货?”
    魔筒是南齐对望远镜的称呼,当然这个时代的望远镜还比较粗劣,望得也不算远,只能说将景物稍稍放大,不过这就很神奇了,对作战用处巨大,一个魔筒在南齐价值万金。
    太史阑随意“嗯”了一声,她身边龙朝忽然鄙视地低低哼了一声。
    太史阑走在人群中央,将魔筒端在手里,四处乱瞧,赵十三鄙视地撇撇嘴,嘀咕,“呸,没见过世面!”
    四面常绿灌木间,簌簌似有风声。
    暗处的光影里,有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长长的人群。
    眼睛里都透着残忍和狡猾之意,还微微有些不耐烦,似乎等待了很久。
    灌木丛的叶片背后,有人在悄悄打手势对话。
    “那女人在干嘛?”
    “好像在四处乱看。”
    “能看得见吗?”
    “不知道,那个黑黑长长的……什么东西?”
    “不要管,我们还是要等他们走到豁崖那里,那里出手最好。一个冲锋就能让人滑下去。”
    “可是那个黑筒是什么?哎呀她看过来了!”
    “别大惊小怪,她是乱看!”
    “我觉得不是,哎呀她又把那筒子转过来了!”
    “不会是什么奇怪武器吧?”
    “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不过好像以前大王阴兵,有过一个什么,摄魂筒?”
    “胡扯,那东西都流失多少年了,又是咱们五越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这女人手里?”
    “看起来很像呀……”
    “不可能,你们不要吓自己!”
    “我说,阿卓王子,虽然你中越强大,是这次联军的领头人,但你也不能太自以为是,这要判断错误,会死很多人的。”
    “是啊是啊,这也是咱们五越分裂以来,第一次联手对敌,虽然人数少了些,但也算是难得的大事,你总要尊重一下我们吧。”
    “那你们什么打算!”
    “我们觉得那个筒真的很像传说中的摄魂筒,摄魂筒据说可以远处摄人魂魄,她这样转来转去乱看,可不是要慑我们的魂?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抢先出手!”
    “好吧……”
    ……
    太史阑将那筒在手中转着。
    她转得过于频繁,连赵十三都觉得奇怪——太史阑从来不是一个爱玩的二货,她做什么事都有她的原因的。
    “你这是做什么?”
    “哦。”太史阑拍拍苏亚,低声对她耳语两句,才答赵十三,“四面撒网,重点集中。”
    “真是越来越让人搞不懂。”赵十三咕哝一句,“和咱主子越来越像……”
    他忽然竖起了耳朵。发现随着太史阑转筒转得越急越快,四面的声息似乎也有了变化,空气中显出骚动的意味。
    “什么人!”他忽然暴喝。
    “要你命的!”比他更暴烈的喝声从不远处响起,还不是一声。
    哗啦啦一阵树叶响动,那些深绿色的灌木丛里,忽然鬼魅般冒出很多人影,而最前方,电一般射出五个高高矮矮的人。
    “埋伏!”护卫们都一惊。再看这些包围他们的人,很明显就是最近交战的越人,但不同的是,这些人中有比较高的南越人,也有比较矮的北越人,还有敦实的脸上刺青的中越,以及遇见得比较少,还没摸出特征的西越东越,看样子,竟然是五越联合作战。
    黑暗中的人影,连绵不断站起来,粗略数数,怕不有一两千。
    众人脸色都严肃了,这将是一场艰苦的遭遇战,不仅是人数的悬殊,还有地形的狭窄,天气的恶劣等不利因素,更重要的是,对方明显比己方要熟悉这里的地形。
    赵十三等人脸色更不好看,这些越人果然诡异,这么多人,埋伏得也不算远,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
    于定等人望望不远处的豁口崖,心中有些庆幸,如果是在那里遭遇埋伏,只怕猝不及防的学生们瞬间便要死伤一批,看这些人的位置,似乎原本就是埋伏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发了傻,自己提前蹦出来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提前蹦出来,不过是因为太史阑一个动作。
    太史阑感应到了危险,但却不确定对方到底在哪里,贸然叫破也可能令学生失措,干脆逼他们自己提前出来。
    她手中的筒,是让龙朝特制的,龙朝游走天下,见识很广,也去过五越,知道五越传说里的这种东西。
    学生们最近天天打架,一路胜利,揍的就是五越,常胜将军看见手下败将,自然不会有什么恐慌,哪怕对方人多,学生们也没太紧张,迅速在沈梅花等人指挥下,组成队形。
    “五越?”太史阑挑挑眉,“难得,居然联合在了一起,这是近十年来的第一次联合吧?”
    “咱们五越联合不联合,可不是你能知道的……”一个胖子得意洋洋地道,另一个脸上刺青的瘦子立即道:“南火,住嘴!”
    太史阑眼神一闪——看样子五越所谓的分裂,近年来已经渐渐消弭,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走向一统?否则怎么能这么快联合拦截自己?
    又是谁,能不动声色地联合五越?
    “太史阑是吧?”几个领头的越人说话有点生硬,把太史阑的名字读得怪怪的,“我们越人没招惹你,你倒带着你这点人,一路杀过来,咱们五越都有人死在你手里,这是深仇!你是五越人共同的敌人,所以我们在这里等着,杀了你!”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6:55
     第四十三章
     更新时间:2013-9-7 8:19:16 本章字数:11901

    太史阑不答,只将手中的黑色圆筒,一掂一掂地抛着。
    她越是淡定自若地做这个动作,那几个领头越人的眼光就越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东西,越看越疑惑,越看越紧张,尤其看太史阑明明身处劣势,还这么十拿九稳的平静模样,心中的疑惑就越发肯定了——这就是五越传说中的奇物!是那个杀人无数的摄魂筒!所以这女人才敢这么嚣张!
    这一想更觉紧张,觉得这东西抓在太史阑手里晃来晃去实在太让人不放心,几个人目光一交流,忽然齐声道:“拿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闪了出来,当先一人操弓,弓形状诡异,两端有弯曲的倒刺,箭短而声音凄厉,一抹红光,劈面射来,呜呜作响,听得人耳朵发炸。
    一人使双锤,一个倒翻已经突然到了太史阑脚下不远,手轻轻一送,带着锁链的锤子飞舞,绕过挡在太史阑面前的护卫,从腿缝里直袭太史阑脚踝。
    一人持双剑而出,却远远地就把剑抛了过来,护卫们去拦截,那剑却像自己长了眼睛,一滑而过,直射太史阑面门,仔细一看,却是一对金光灿烂的蛇。
    一人立在原地,忽然袍子一掀,五彩斑斓的袍子腰部,赫然绑着好多鼓,他持金锤击鼓,鼓声怪异如鸦噪,听得人心头烦躁,而又昏昏欲睡,一些学生眼睛发直,忽然向前走去,前方不远便是那崖,眼看就要掉下崖,幸亏被身边人拉住。
    几下攻击形式各异,但都刁钻诡异,有的直接绕过了太史阑的护卫,直冲着太史阑,太史阑急退,忽然一只锤子贴地而来,锤子上的金链哗啦啦一响,竟然如蛇一般直立而起,啪一下击在太史阑手腕上。
    太史阑手一震,圆筒滑落,正落在链子上,太史阑急忙伸手去抢,远处那使锤的人嘎嘎一笑,手腕一抖一抽,那链子已经卷着圆筒飞上半空。
    这下众人都仰头去看,几个五越头领也不攻击了,纷纷跃起,伸手去抢。
    太史阑也仰着头,盯着那东西,眼底神情却没有懊恼,只有冷漠。
    掌握一切的冷漠。
    随即她道:“破!”
    “啪。”和她发出这个音同时,那黑色圆筒也发出一声脆响,随即,炸开!
    几颗圆珠飞了出来。
    所谓圆珠飞出来,是太史阑的感觉,其实众人的眼睛根本不可能看见那东西。因为太快,所有人都只听见那声响,然后就看见跳起的人眉心正中,忽然多了个洞。
    洞里冒出些红的白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什么,却在此刻完全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人的思维很快,但有些东西,竟然能超过思维的速度。
    龙朝在一边两眼放光,连连搓手,兴奋得直哆嗦,“啊,啊,越来越厉害了啊,这东西加一点点,能做出最强大的机簧和最硬的暗器啊!击头骨好比打蛋壳啊!啊啊我越来越好奇这是什么东西,太史阑你告诉我,告诉我呀——”
    太史阑根本不理他,仰头看天。
    天上,本来蹿起的四个人,是一个合拢的花苞,此刻,便如花突然绽放一般,齐齐向后一仰。
    翻开的还有鲜血,在他们中间绽放,大片大片的鲜红的花。
    所有人都僵住,无论是二五营学生还是五越联军。
    砰砰几声闷响,三具尸首落地,都是眉心一个洞,大睁一双眼。
    这样的死法太憋屈,这几个首领甚至没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死的。
    只有一个幸运者,因为角度问题,逃脱死神之手,冷汗滴滴地落下地,半天回不过神。
    还有一个便是那使锤的,因为他需要拖回圆筒只能立在原地,本来还在懊恼抢慢一步,此刻手一软,锤子差点砸自己的脚。
    四面无声,谁也没想到,只一个照面,五越五个首领就去了三个。
    这是何等凶暴狠辣的开场?
    太史阑却还不满意——她本来想一着秒杀五个的,擒贼先擒王,此刻二五营处于劣势,不把这些首领解决,今夜难有好结果。
    因为这山路狭窄,小组队形已经不可能实现,地上还有冰,众人的靴子打滑,四面都有悬崖,打起来不小心就会被推倒崖下,而那些住在附近的越人,草鞋却是特制的,行走起来很方便,身躯灵活,还带着特制的抓索。
    现在还剩下两个,最关键的是,那个使锤子的明显是个首领,而且性格也最沉稳,他还活着,想要让五越的军队一哄而散就有难度。
    圆筒在血泊里骨碌碌滚着,太史阑满意地命人捡回来,那块太空铁真是太给力了,以后还得更珍惜着用。
    果然,一霎的震惊过后,那群五越人开始惊喊。
    “大首领死啦!”
    “我们的达古浑首领也死啦!”
    “啊啊那什么东西呀!”
    “快走,快走啊!”
    ……
    人群骚动着向后退,这些五越人,在这结冰的山路上来去自如,动作很快,正要炸锅的时候,忽然那个使锤的人把锤子一收,蹬蹬蹬向后连退三步,退入人群之中,才猛地大喝,“都站住!站住!别忘记咱们五越,对逃兵的规矩!”
    众人脚一停,面面相觑,脸上都浮现一抹惨青。
    那汉子锤头一指地上尸首,狞狠地道:“五越此次联军首领死了三个!你们这样跑回去也没个好结果,还不赶紧……”
    苏亚操起弓,三箭飞射,直逼他咽喉,这家伙上蹿下跳赶紧躲箭,愣是没能把话说完。
    但意思已经到了,联军开始出现犹豫,五越惩罚逃兵的手段也很酷厉,人人心有余悸。
    “没什么好说的。”太史阑抽出刀,“今晚必须翻过这座山,在此之前,谁拦着,就踏谁尸体上去——兄弟姐妹们,砍断你们系腰的绳子,再砍断他们的咽喉!”
    “嚓!”刀声连响,学生们毫不犹豫拔刀,一抹冷电映一弯冷月,青光交射。
    “杀人!”太史阑挥刀大叫,“他们不惧地上滑冰,你们不行,只有杀人,用敌人的热血,化掉那些冰!”
    化冰的,不是敌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无可选择。
    学生们长刀向天,狂喊一声,几乎毫不犹豫撞入越人队伍中。
    这一阵子的频繁交战,学生们已经了解了自己的对手,五越族人,每一族几乎都有自己的异术和奇特的交战方式,但大多需要距离,想要破他们的古怪战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怕死,把自己先当作肉盾,砸到对方怀里!
    已经走到了这里,谁也不能拦阻他们的脚步,为此不惜遇神杀神!
    有的人头锤撞腹,有的人舞刀如幕,有的女子咬着黑发,尽招呼敌人的最脆弱的要害,撞、顶、锤、拗……尽力在第一照面给敌人造成肉体伤害,砍、刺、戳、劈……第一个杀手还没完,第二个杀手已经狠狠跟了上来——累死自己,也不让敌人喘息!
    悍勇。
    一路十数战,也许还未能锻炼出最高超的技能和最精妙的战术,但是,他们已经拥有了老兵难及的凶猛悍勇!
    而原本也很凶悍的五越人,三个首领当面被秒杀,气势已经被夺了一半,果然被逼退,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方三退两退,忽然侧方就是悬崖,此时再近身攻击,也许不要对方出手,自己就能滑下崖边。1
    五越士兵开始冷笑,冷笑看他们撞过来——地面全是冰,滑溜无比,有种再撞过来吧。
    学生们果然稍稍犹豫。
    人会下意识自动避开危险,明明知道此刻不该停,但步子就会自动放缓。
    忽然一声大喝响起,“停什么!过得去就是康庄大道,过不去,哪里都是悬崖!”
    喝声里,一条纤瘦人影冲过来,越过人群,一头撞向一个靠崖边最近的士兵!
    身后有无数人惊呼,“太史大人!”
    那越人士兵胆大,故意靠崖边最近,以为最危险的位置最安全,因为太近了别人绝不敢冲过来,正得意地咧嘴笑自己的聪明,忽然对面人影就冲过来,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头撞在了他的肚子上!
    刹那间一股剧痛以肚腹为中心,放射状射向全身,那士兵疼得浑身蜷缩,却还凶悍地去抓太史阑的胸口。
    太史阑如果给他抓着,必然是一同坠落下崖的命运,但她还穿着那件无比滑溜轻便的大氅。
    那士兵一抓,手指便滑了过去,根本抓不住,此时惯性已至,他砰地向后一倒,早已被太史阑撞翻在地,直坠下崖!
    太史阑虽然免了被他抓住带下崖,但她全力冲出,惯性无法收拾,整个人也随着落向崖下,她拼命伸手一抓,却抓在了空处——她撞出的力气太大了,对方瞬间就掉了下去,四周也没有可供攀附的物体。
    她又试图抓住旁边野草,但地上太滑,栽倒后人体不由自主就哧溜出去。眼看她的身体已经过崖半边,靴子脚尖一路哧着冰面溅出点点冰花!
    “大人!”
    身后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狠狠扑倒在她身后,随即她身子一停——脚踝被人抓住了。她勉力回头,看见是苏亚猛扑过来抓住了她。
    又有人扑了过来,抓住了苏亚的脚。
    太史阑和苏亚,一个半身在崖外,一个扑倒在地,在五越士兵的人圈中。
    五越士兵被这两人悍勇所惊,还没反应过来,蓦然那被太史阑护卫包围住的使锤的首领一声大叫,“杀了她,杀了太史阑!”
    一个士兵最先反应过来,毫不犹豫举刀便砍!
    “滚!”人影连闪,学生们全部扑了过来!
    此时来不及举刀相架,一个学生干脆钻到那刀下,用自己的肩膀一迎!
    “咔嚓。”血花飞溅,刀入肩骨,那士兵一拔没拔得出,这学生咬牙狞狠一笑,手中刀已经狠狠插入对方肚腹。
    “去死吧!”
    “都他娘的去死吧!”学生们大吼。
    此时他们都离悬崖很近,但此时已经无人顾忌生死!
    有一个人永远冲在最前面,在她之后畏缩一步都是毕生耻辱!
    再也没有人停!
    敌人不怕死的撞过来,本就心魂未定的越人士兵,这下更加惊慌,有些人转身便逃,更多人当即被顶着滑了出去,落足不稳,砰地跌在悬崖下。
    好多二五营学生堪堪在崖边停下,趴在崖边喘气,还有人手疾眼快的,迅速把敌人的草鞋给抓了下来,套在自己脚上。
    穿上去发觉,果然立即走路稳妥了许多,这学生哈哈一笑,舞刀冲入人群中。
    其余学生看着羡慕,纷纷打起了抢鞋子的主意,干脆三两组成队,一人吸引敌人注意,一人砍对方下盘,另一人趁对方跃起先扒鞋子。
    一时战局里五越士兵上蹿下跳,躲避各种奇怪的抢鞋子阴招,造型滑稽。
    但五越人已经笑不出来。
    作战首重气势,敌人气势在最初就被秒杀,随即太史阑带头撞人下崖,五越士气被压到最低点,那两个首领虽然武功不弱,又身躯灵活拥有地利,但护卫们战久了也摸到窍门,他们应对得越来越艰难,一开始还能指挥战阵,最后来打得披头散发,自顾不暇。
    明明人数占优,占足地利,准备充分,以逸待劳,但这仗越打越气馁,越打越心惊,五越士兵又久久得不到指挥,渐渐出现溃散之势。
    一开始是有人且战且退,退入树林,然后转身溜走,二五营学生一向遵守“遇林莫入”的规矩,无人去追。
    渐渐这样溜走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实在无法抽身的,干脆冒险以抓索荡下山崖逃生。
    这半山腰上的战场,五越人越来越少。
    忽然一声厉啸,在护卫和五越首领交战团里,一道紫色烟雾冒出,众人怕有毒纷纷退避,等到烟气散尽,包围圈里只剩下那使锤首领一人。
    那人看看四周,惨笑一声,于定道:“你投降,给你一条生路。”
    太史阑事先交代过,能活捉五越无论哪一级的首领都好,最起码能对这个神秘且越来越有存在感的民族多点了解。
    那人又四面望了一下,慢吞吞地道:“好。”
    于定警惕地走上前,那人斜眼瞄着他走近,忽然将双锤狠狠互击。
    砰一声响,双锤炸开,里头嗡嗡嘤嘤飞出一大团黑的黄的绿的红的五彩斑斓的东西,先如一团彩云在头顶一聚,随即唰地向四面扩散。
    幸亏于定江湖世家出身,对各种诡异伎俩不算陌生,早已有所防备,瞬间闭气,脚尖一点后退,一臂横拦住所有人,“退!”
    喝声里那人嘎嘎一笑,冲身而出,那团彩云也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众人被那团彩光炫得眼花,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只得让开道路。那人飞快冲出,还顺手带走了几个狼狈的手下,顺着山道极快地逃走了。
    首领们全部逃遁,其余人哪里还有心思再战,当下发一声喊,逃的逃,逃不掉的投降。
    几乎在战局结束的第一瞬间,所有人都瘫在了地上。
    瘫在夹杂着敌人鲜血和被融化的碎冰的地上。
    本就一路疲惫,又要连夜翻山,还遭遇三倍敌人围攻突袭,拼尽全力一番搏杀,到此刻学生们都是强弩之末。
    护卫们好一些,负责保护景泰蓝的护卫,向来除非到了景泰蓝生死被威胁的关头,平常从不出手,此刻精力犹存,便帮助收拾战场,清点俘虏。
    这一战虽然短,但意义非凡,绝地之上,非正规军事力量,以一敌三,杀敌人二百,俘虏三百,其余逃散。这是五年前容楚对五越战争之后,南齐对五越第二大规模的战斗,而且当初容楚的敌人只是最强大的中越,这一场却是五越齐至,人数虽少,其中所含的深意和影响,足可进入南齐军史——五越分裂以来,第一次联合一战,就是这一战。
    这一战,后来确实载入了南齐军史,被称为“插天峰之战”。这是南齐对五越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大战的序幕;是太史阑继威震西番之后,再次令异族闻风丧胆的一战;也是太史阑未来名震大陆的‘苍阑军’,一生赫赫雄威,横扫南齐的开端之战。
    不过一切的光辉尚未抵达,最起码在此刻,众人像落汤鸡,而太史阑像条死狗。
    太史阑被从崖边拖了回来,冻得浑身僵硬,人却已经没了意识——本来就生病,一路奔波指挥作战昼夜颠倒,病人哪里能好好休息,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铁打的人都吃不住。
    苏亚含着泪用冰雪给她搓手脚,学生们就地辛苦地点火赶紧给她熬药,一边庆幸李扶舟送的药好一边又恨他送药——如果不是他的药好,现在太史阑还躺在人家背上根本起不来,哪里能这么不要命地扑上来?
    景泰蓝倒不哭不叫,学着苏亚,搓着小手,默默给太史阑暖手脚,小小的孩子越来越觉得,跟着麻麻,学得最深的,不是什么治国理念,不是怎么辨认忠奸,而是坚强。
    深入骨髓的无畏和坚强。
    在麻麻身边越久,不用麻麻说,他也越来越觉得,哭泣和无助,是可耻的。
    完了他就默默守在太史阑身边,自己也不要吃不要喝,坚决不给任何人添乱——大家很累了,操心麻麻就够了,景泰蓝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赵十三抱着膀子看着他家小祖宗,心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哀,或者该为这天下百姓欢喜,可他竟然高兴不起来。
    孩子一旦过早懂事,总让成年人心疼。
    灌了药之后太史阑气色好了些,不过还是迷迷糊糊的,喝药的时候她忽然抓住苏亚的手,问:“……赢了吗……”
    “赢了。”学生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答,个个鼻头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冻的。
    太史阑紧绷的身子松了松,吐出一口长气。
    “你何必……”苏亚只反反复复说这一句。
    “不能输啊……”太史阑神智不太清楚,眼睛虚虚地眯着,人比平时放松,唇角一抹疲倦的微笑,“……赢了一路,在最后一战输了……士气尽泄……功亏一篑……何况……我答应带他们去云合……不能少……”
    苏亚半跪在她身边,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学生们垂下头,闭上眼睛。
    这话,清醒时太史阑绝不会当众说,所以此刻听见,学生们无由震动。
    一直以来太史阑刚硬强大,渐渐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可是领导者自有领导者的悲哀,因为不得不强大决断,便往往会被下属认为心性冷漠。当世人只能看见强者的光辉时,便会忽略她的柔软和细腻。
    然而此刻他们听见。
    知道她的苦心,和一视同仁的爱护。
    “我说……”忽然有学生低低道,“我忽然觉得,二五营存在不存在,真的不那么重要了,二五营给我们的,还不如一个太史阑给的多。如果有一天,要我在二五营和太史阑之间选择,我想,我会跟随她。”
    “没有太史阑,二五营确实已经不存在了,还拘泥这个干嘛。”另一个学生道,“她就是下山后举个旗子写太史营,我也会毫不犹豫站在这旗子后的。”
    “能兼顾是最好的。”有人道,“太史阑做这么多,也是希望我们二五营能抬起头来做人。”
    “大比结束后我倒不想回二五营了,回去后以我的出身也不过是个小兵。”有人道,“如果她要我,我就跟她。”
    这一回倒是大多人点头。
    太史阑在自己滚热的梦境中挣扎,不知道有的人已经做了决定。
    因为时辰来不及,虽然疲惫,所有人还是只休息了一下便上路了,他们穿上了五越俘虏的鞋子,把那些家伙用绳子栓着在前头带路。
    苏亚沈梅花等女学生轮流背着太史阑赶路,有五越士兵带路,后头的路好走了些,但是每个人都很累,行进得并不快,爬到山顶时,正好看见一轮红日跃出天际。
    高山顶上薄雪晶冰,被日光射得光华万丈,众人眯着眼睛,看天际烂漫虹霓,刹那间铺满碧蓝如水晶的天空,看脚下万顷疆土,一个青灰色的城池在视野中巍然屹立,忽然都觉得心胸开阔,似看见其后浩渺征程,万千美景。
    人人浴一身金光,觉得自己身在高处,灿然如神,然而偶一转头看看同伴,都咧嘴哑然失笑。
    一个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衣服破烂,满身灰土,叫花子似的。
    叫花子们豪情万丈地迎着日光下山,在天完全亮了的时候,赶到了云合城城门前。
    这群队伍排队进城时很惹人注目——因为需要提前翻山赶路,为大比准备的旗帜服装还在后头车里绕路,此刻的众人,看上去就是一大队破衣烂衫但神情兴奋的叫花子。大家身上凝结着灰尘和汗垢,有的人身上还有血迹,所经之处,人人捂鼻躲避。
    “咦,”有人疑惑地道,“丐帮最近也开大会了?还是附近仙林城遭了啥祸患,花子们都搬家过来了?”
    还有人诧然看着队伍后头,被绳子捆绑成一串的五越人,疑疑惑惑地道:“怎么瞧着像越人呀?有点像中越……”
    “中越离咱这里远,瞧那矮个子,明明是北越!”
    “瞎说,那边也有个子高的,我看像南越!”
    极东行省的百姓,对五越人比西凌行省了解,二五营这个队伍立即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很多人站在路边指指点点。
    这个奇怪的队伍也引起了守城兵丁的注意,当先拦住了背着太史阑的沈梅花,“喂,路引,路证!”
    南齐的路引,是百姓离开自己居住地,前往另一个城池的许可证;而路证,则是当某城池开放举办某种活动时,其他城的官府给前往参加的人颁发的临时证明。
    二五营持的当然是后一种,会记录首领,人数,出发日期,目的地,所经之地官府盖章,也是一种行踪监控。
    “有。”沈梅花笑眯眯地答,转头看苏亚。
    苏亚转头看赵十三。
    赵十三转头看于定。
    于定转头看雷元。
    雷元……雷元四面望望,无人可看。
    “你们都瞧着我做啥。”雷元摊手,诧然道,“路证又不会在我这!”
    众人“哦——”地一声,尾音长长,瞬间恍然大悟,再看苏亚。
    苏亚直着眼睛道:“我帮大人换衣洗漱,没瞧见路证啊,大人也没有给我。”
    众人又“啊……”了一声,心想完了,生活上很不上心的太史大人,一定顺手把路证扔在后头的车里了。
    “喂。”忽然有个童音,呜呜噜噜地道,“啥路证啊……是这个吗?”
    众人一回头,在一边啃饼子的景泰蓝,正举起他小爪子里一张纸。
    那张纸用来包酥饼,皱皱巴巴不说,还沾满油腻和碎屑,以及糕点的各种颜色浸染,一大块不知道是红颜料还是鸭蛋黄的红色东西,正正地覆盖在“路证”两个大字上。
    众人:“……”
    守城士兵,“……”
    景泰蓝四十五度天使角仰着脸,举着那惨不忍睹的路证,一脸“我立了功”的灿烂微笑。
    他确实立了功,这路证确实是被太史阑顺手忘在了大车里,他瞧见便拿了出来揣在怀里,想要等麻麻需要路证时再拿出来得瑟,顺便敲诈点好处,结果刚才他太饿了,赵十三在路边给他买了蛋饼先吃着,他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垫着……然后就这样了。
    沈梅花讪笑着奉上路证,领头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用手指拈着,瞟了一眼。
    路证被油污得一塌糊涂,已经模糊了字迹,首先太史阑的名字被蛋泥给挡了,其次所经官府的证明被撕掉一角,能看清的只有这支队伍的名字和人数。
    “二五营,三百七十。”那头目先是咕哝一声,道,“名字有点耳熟呀。”随即一挥手,“数数人数。”
    众人一听要糟,这里面还有三百多俘虏呢,怎么对得上?
    “军爷我们这里是……”苏亚上前一步要解释,那士兵瞪她一眼,粗声大气地道,“噤声!我们办事,不许插嘴!”
    “王队正!”几个士兵跑过来,“六百七十八人!”
    “多了这么多!”那队长瞪大眼。
    “而且那些人不对,”一个士兵悄悄附在这队长耳边,“看样子是五越人,而且,好像五越都有!”
    “怎么会!”那队正又吃了一惊,“五越早已分裂了!偶尔一两个不同族的越人在一起有可能,这几百号人五越人都有,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了!你这是要告诉我五越已经悄悄合并了吗!胡扯!”
    “是真的!”那士兵也一脸紧张,“队正,这是大事!大事!这支队伍有问题!您听过三十年前那个战例没?五越混在百姓队伍中,挟持当地百姓叫开了城门,占领城池。今天……不会旧事重演吧?”
    王队正瞬间被这“睿智”的士兵又吓了一跳,想了想还真有可能,犹豫地道:“那你看怎么办?拦下?”
    “今天咱们情形不同了,倒不必太紧张。”那士兵眯眼笑道,“硬拦住是不可能的,咱们城门守卫只有三百,这些人看起来就很彪悍,还带着武器,硬拦咱们自己吃亏。依我说,稍稍刁难,对方可能会强硬冲关,那就让他们冲,然后我们就可以因此向城内折威军火速报告,请他们前来处置。现在各行省的天授大比队伍也在城内,几只最优秀的还充当了城内护卫队,有这么雄厚的实力,咱们何必自找苦吃呢。”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
    这时一个少年经过他们身侧,笑道:“诸位这是在商量什么?”
    士兵们一怔,随即便赶紧躬身,笑脸相向,“原来是皇甫公子,皇甫公子早,我们在商量是否要让刚才那队人进城。”
    “是那群花子么?”那个皇甫公子转头望了望,眼神一闪。
    “是啊,来路不明,还带着一大群五越人,拒之门外怕有危险,放进来还是怕有危险,我们正在商量。”
    皇甫公子拿过那张脏兮兮的路证,皱眉看了看,看清了纸上的“二五营”三个字。
    他的眉头忽然挑了挑。
    二五营!
    最近如雷贯耳的名字!
    这些消息比较迟缓的守城士兵不太记得二五营,他可记得这支队伍的名字。
    因为这是他的竞争对手。
    因为他也是参加天授大比的代表人物。
    皇甫清江,极东行省望族出身,刑部尚书的侄儿,他的正妻,则是折威军副帅的庶女。他本人十六岁中举,十七岁中武举,因为自身的优秀和妻子的身份,在两边家族里都很被看重,也是这次极东队伍的领头人,来自极东行省山阳城第三营。因为是极东行省的队伍,作为地主,在云合城大比期间,也领了一份维持治安的职司,所以城门守兵,对他十分坦白。
    皇甫清江注视着那三个字,再看看城门前狼狈的队伍,眼底阴火闪烁。
    就是这支队伍,最近闯出了偌大的名头,还没到云合,已经人人知晓,无形中名气比他们极东行省的队伍,还要高出三分?
    听说他们一路战斗,横扫边境五越,挣了一路军功,所经之处,官府都有急单层层通报,云合城自然也知道,最近官府茶余饭后的谈资,天天都是这支队伍,他已经听腻了一耳朵。
    这种人还没到,先声夺人,空降部队,抢尽风头的事儿,历来最招人恨,别说是他,其余各行省的队伍都开始有些议论,强队以此为对手,弱队忧心忡忡,更多人在讨论,一个年年倒数已经被裁撤的地方光武营,怎么能忽然异军突起,大放光彩的?于是“太史阑”这个名字又再一次闪亮登场,在众人口中频频流传。
    皇甫清江阴沉着脸,遥遥看着那支队伍,他原本并没有将这些传言放在心上。传言终究是传言,奇迹并不是那么好创造的,人性生来具有夸大和哗众取宠本能,经过很多人口耳相传的东西,往往最后结果已经离题万里,也许不过杀几个五越人而已,哪里能和年年大比都排前三的极东行省队伍相比?
    然而此刻他看见二五营的队伍,却忽然发现不对了。
    传言,也有可能是真的。
    甚至还不够有力。
    这些人哪里还像学生?虽然疲惫而褴褛,看在普通百姓眼里十分狼狈,但在他这样的行家看来,这些人杀气外放,眼神锋利,浑身都透着股百战老兵的铁血味儿,比折威军那些上惯战场的普通士兵还强几分,快要赶上折威军的精兵营了。
    皇甫清江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想起最近的一个新命令,来自光武营总帅、晋国公容楚,命令称,天授大比的开幕,此次不会再如前几次一样,让丽京总营和东堂来客先行入场,而是以各家队伍实力战绩和平日综合评定论定出场次序。
    虽然这个出场次序也就是个次序,但这其实也是最初的排序,这个顺序一定,难免要对各家队伍心理上产生影响。而国公此次摆出的对东堂不再客气的态度,也让所有人都很兴奋,觉得争斗从最初进场就已经开始,这次必然好一场龙争虎斗。
    皇甫清江暗中和队员们排了又排,都觉得,山阳第三营去年是大比第二,在南齐诸光武营中排位第一,今年他们这第三营又曾参与对越的局部战争,排位第一,十拿九稳。
    正在此时,二五营以黑马之姿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势如破竹,闯关杀敌,一路威风地来了。
    看那一群五越人,足足有三百之数,还是五越都有,这是怎么回事?云合城今天并没有接到急单通知,难道……他们又新立了功勋?
    皇甫清江睁大眼睛,忽然觉得第三营的十拿九稳,变成了七上八下。
    不能排第一个进场还是小事,不能争一个好名次……皇甫清江吸一口气——那副帅岳父今年想让他在折威军里再升一升,去领精兵营的打算便要落空了。
    而之后带来的影响,更无法估计。
    皇甫清江垂着眼睫,忽然笑了笑,道:“你们刚才商量的,我听见了,很有道理,看这些人的样子,就不像什么善人,你们可莫要吃亏了去。这样吧,今日戍守的折威军参将大人正好是我连襟,你们先去,我稍后就帮你们通知他,一起来拿下这帮人。无论如何,带一大批五越人进城,是不被允许的。”
    “多谢公子!”士兵们大喜,急忙相谢。
    皇甫清江摆摆手离开,商量决定的守城士兵又回到原地,队正将手中路证往沈梅花脸上一扔,怒道:“你这算什么路证!哪有这样对待国家公文的?这首先就是一个侮辱文书罪!还有,你们这人数不对,多了近一倍,还似乎是五越人。说!你们是不是五越人的奸细,想要混进云合城捣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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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谁想杀我的女人?
     更新时间:2013-9-8 9:20:25 本章字数:12516

    路证啪地打在沈梅花脸上,她要背着昏迷的太史阑,无法躲避,黏黏的路证粘在她脸上,看起来很滑稽,士兵们都哈哈大笑起来。1
    苏亚快步上前,一把抓过那路证,怒声道,“这里每个人都是功臣,容不得你们污蔑,看看清楚,这是我们的俘虏!”
    “这睡着的娘们也是你们的俘虏吗?”那队正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抬太史阑下巴,“我瞧瞧美貌不美貌。”
    苏亚一巴掌就挥了过去,“放肆!”
    “啪。”
    听起来不算响的一声,那队正忽然一个倒蹿就蹿了出去,砰一下屁股着地,杀猪一般嚎叫,“你打我,你敢打我!哎哟!”
    苏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的力道明明并不大,怎么这人就蹿出这么远了?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只有一直呆在丽京,跟随容楚见惯官场风云,最了解的朝廷体制下的各种众生态的赵十三,忽然冷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蹿了出去,一边奔一边卷袖子。
    我们闯关是么?”他道,“既然背了这个名,不打白不打!”
    他风一般卷到那倒地的队正身边,跳起来就蹦到他肚子上,在他肚子上蹦了三蹦。
    “我打,我打,我打打打!”
    那队正装模作样地正准备爬起来,不防被这二货一踩,吭哧一声,屎尿都险些被压了出来。
    这时候二五营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轰然一声,又好气又好笑,纷纷捋袖子。
    “他娘的这也能搞出把戏,既然给我们打,那就打吧!”
    也便打了。
    三百来人卷进对方同样是三百来人的队伍里,可是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二五营学生一路脱胎换骨,久经战阵的杀气凛然,哪怕很累,那一身的铁血气息依旧迫人,城门这一群士兵玩心机本就落了下乘,看他们凶恶更是害怕,各自挨了几拳几腿,嗷嗷叫着一哄而散,赶紧去报告上司了。
    这边二五营众人也不理会,雄赳赳气昂昂挺进云合城,大家都不想在城门口多耽搁——太史阑需要休息,最起码得先给她雇辆车,再找个客栈,找个大夫。
    赵十三抬手放出烟花,通知城内。他想着主子应该早已到了。
    城门口就有车马行,众人先雇了一辆大车,让太史阑和景泰蓝坐进去,苏亚和另一个善于照顾人的女学生也坐了进去,伺候太史阑。大家商量决定先去找客栈把病人安顿下来,再去官府报到,有需要再搬。
    众人买车耽误了一点时辰,等到他们赶着车从车马行出来,一抬头便见路上行人已经不见,整个城门附近的道路已经被封锁,街对面一大队士兵,衣甲整齐手持武器凛凛而立,还有几个穿着各种颜色劲装的队伍,在一边冷然相望。
    二五营的人倒也没多在乎,城门那是误会,说清楚了,他们还是功臣。只是觉得对方来得好快,就算城门士兵立即去通报了,似乎也不应该这么快。
    “各位。”赵十三也没在意,随随便便上前一步,一拱手道,“先前那是误会,我们并没有打算闯城门,我们是西凌行省二……”
    “射!”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解释和自报家门。
    咻咻连响,箭落如瀑,几乎瞬间,乌青色的箭已经穿越窄窄街道,直奔二五营学生和他们的俘虏。
    谁也没想到箭来得这么快!
    “趴下!”赵十三大吼,一拳先打倒了在他身边的于定,倒下去的时候又勾住了雷元的腿,三人层层轰然倒下,赵十三被压住的大吼声传来,“儿郎们,护人……”
    训练有素的龙魂卫冲天而起,人在半空胸口一振,内甲上弹出小小盾牌,挡住了射往要害的箭,这些人风一般从人群掠过,逢人就是一拳打倒!
    机灵的学生,在赵十三大吼时便先躲避或卧倒,反应慢的,被赵十三的手下击倒,大多箭射到了五越俘虏身上,学生们偶有轻伤,但没人伤在要害。
    赵十三抹一把虚汗——这时候要莫名其妙给弄死一个,他怎么对国公交代,怎么对太史阑交代?
    正在他稍稍放心,指挥学生一边躲避一边要再次解释的时候,忽然又有几支箭,从对方人群里射出!
    这次的几箭,只射大车!
    更凶,更猛,更强悍!
    箭过风声如啸,掠动人发须齐扬,眼睛难睁!
    “啪啪!”几箭射向大车,赵十三等人怒喝跃起去拦,正在此时车门帘子一掀,一张茫然的脸探了出来,问:“什么事……”
    “唰。”
    一支箭正在此时掠来,如电光一闪,射中她额头!
    血花一亮,亮在扑来的赵十三等人视野里。一瞬间所有人心胆俱裂!
    掀车帘的女子,僵坐在门边,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刻发生的事,眼珠子定定地往上翻,凝视着自己额头慢慢流下的血。
    然后她似乎吁了一口长气,嘴角一撇,竟然现出一抹笑容,随即身子一软,坠落车下。
    自始至终她一声不吭,连惨呼都没有。
    赵十三已经掠到,抢先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几乎不敢去看她的脸,好容易吸口气低头一看,一瞬间热泪盈眶。
    还好不是太史阑!
    甚至也不是苏亚!
    是那个跟上车帮忙照顾太史阑的寒门女学生,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庆幸完了他又觉得心痛,忍不住搂紧这少女——她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他依稀记得这是第一次作战哭出来,然后被太史阑骂了又免罚的那个。
    他记得太史阑对她说:下次我不要再听见你尖叫。
    那女学生在他怀里,睁大渐渐茫然的眼睛,扯着微笑,十分欣慰地对他说:“还好……还好是我出来看……”
    随即她头一垂,气绝。
    赵十三眼泪哗地流下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流泪。
    自幼父母双亡,他没流泪。
    在外头流浪,被人欺负和狗抢食,他没流泪。
    被抢地盘的混混打破头,躺在破庙里等死,他没流泪。
    饿极了受骗去晋国公府偷东西,被人抓住捆上石头要沉塘,他没流泪。
    国公的小公子救下他,把自己的貂裘给他穿,他没流泪。
    十六岁他回到家乡,想找自己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结果未婚妻早已被当地土豪霸占,做了小妾后又被大妇折腾至死,他知道后一把火烧了那家土豪的房子,在未婚妻坟前,他没流泪。
    他不想再成亲,只想在主子身边呆一辈子,后来遇见景泰蓝和太史阑,他一边讨厌着一边又觉得很快乐,更不想流泪了。
    他想他如果要流泪,应该是景泰蓝回朝的日子。
    然后在他最快乐的时候,他流泪了。
    还是为一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少女。
    这个少女最初给他留下印象,还是那小村遭遇越人的第一战,她受惊,尖叫,险些干扰战斗,被太史阑一粒飞石击中脸颊,之后她不再叫,一直到死。
    死的时候她在庆幸,庆幸出来查看的不是太史阑。
    赵十三半跪着,抱着那少女渐渐冷去的身体,一边在流泪,一边觉得心里似着了火。
    这些人,这些事,是怎么了!
    蓦然一声大响,是木板扯裂的声音,众人抬头,才看见后来飞出的几支箭,是带着钩索的,箭钉入车身,街那头几人齐齐使力,马车“啪”一声,四分五裂。1
    马车一毁,车内苏亚抱着太史阑栽落地下,几个护卫电射而来,迅速将团着身子滚开的景泰蓝抱走,躲到车后。
    太史阑竟然已经醒了,在苏亚怀里抬头,盯住了赵十三怀里的少女尸体。
    “别动!都别动!否则一律射杀!”对街有人大叫,地面和屋顶上无数箭手操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学生们悲愤咬牙,从地上或者马车后爬起,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自己的同伴,一路艰辛到了这里,然后在云合城内,死了。
    如果不是对太史阑的极度尊敬,以及这一路已经养成了纪律性,这些学生,此刻早已冲上去拼命。
    赵十三吸一口气,放下那少女尸体,道:“先别动。”
    对方明显有误会,估计受了什么挑唆,冲动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只要他们闹起来,必然有人趁机要趁火打劫,忍住气先慢慢说,之后再慢慢算账。
    毕竟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赵十三吸一口气,只觉得这口气梗在胸膛里,像瞬间咽下一根狼牙棒,刺得浑身都在痛。
    他上前一步,去掏怀中晋国公府的胸牌,他担心就算二五营的身份证明,都不足以让对方相信,那么,光武营总帅的部下,总没人敢动吧?
    但对方已经有人冲了过来。
    他想先按捺下事态,有人却只想将事端扩大。
    那是一群衣着光鲜的青年人,并没有穿折威军军服,刚才后一批出箭杀人毁车的也是他们,这些人快马驰至,直奔太史阑。
    几匹马将地上的苏亚和太史阑围在正中,当先一个男子大声冷笑,“听说云合城来了一批五越人,假作俘虏想要进城杀人夺城?哈哈居然有女人!怎么,是想献给府尹做小,暗杀和美人计双管齐下?”说完轻蔑地俯下脸,用马鞭去挑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个死去的少女,混若不觉,苏亚蓦然抬头,一把抓住鞭梢,伸手便夺,“下来!”
    那少年却哈哈大笑,“上当了!”
    苏亚一声低呼,迅速松手,可是已经迟了。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抹靛青色,那颜色迅速发紫,然后溃烂!
    鞭上有剧毒!
    “今天以后你就要变独臂美人了。”那男子仰天打个哈哈,“哦不,哪里配称得上美人?独臂夜叉而已。”
    “苏亚!”沈梅花等人惊呼,想要冲上来,对方弓箭又一扬,箭尖对准所有人,悍然警告。
    二五营怒目而视,对街士兵满脸严肃,那群青年洋洋得意也充满戒备,人们或愤怒或紧张,都没听见一条街外迅速接近的马蹄声。
    太史阑回首,又看见了苏亚的手。
    然后她吸一口气,抬起脸,终于将目光,对准了杀她人,伤她人的人。
    她瘦得已经脱了形,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眸子因此显得分外大而幽深,此刻不同于平日犀利明锐,多了一层森然幽邃,似两簇鬼火,瞬间弹射。
    那男子接触到她目光,也惊得持鞭的手颤了颤——这女人看人好可怕!
    随即他便冷笑,“还以为是什么美人,原来一个病鬼,路边枯柴都比你瞧着顺眼些,看什么看?再看打瞎你的眼!”长鞭忽然一甩,绕过苏亚,直击太史阑脸庞!
    “滚!”
    苏亚再次伸手抓鞭。
    赵十三纵身扑上。
    于定雷元横身来拦。
    景泰蓝被捂着眼睛不给看当前场面,小子却似乎有心灵感应,小脚拼命蹬护卫的肚子,尖叫,“麻麻!麻麻!”
    学生们跳起,再也不顾弓箭威胁,大呼冲来。
    “快,给我射——”那边折威军一个军官眼看暴动将起,连忙大呼。
    “啪。”
    忽然一颗石子射来,正打在他脸颊,他一个开口音僵在那里,嘴巴里飞出几颗带血的牙齿。
    马上忽然一重,身后坐了一个人,那人一双宽而粗的手,不动声色地搁在他脖子上,在他身后瓮声瓮气地道,“周营副,我觉得作为本家,你真是我们周姓的耻辱。”
    ……
    毁坏的马车前,那青年的鞭子将落未落。
    按照距离来计算,最先接触他鞭子的还是应该是苏亚,那她就得变成无臂美人了。
    苏亚的指尖已经快要扫到鞭梢。
    忽然一道风卷起,伴随重如擂鼓的马蹄声,马蹄声近乎癫狂地从对街人群背后冲来,经过那群青年身后时,当先一人顺手抓起一个骇然回首的锦衣青年,甩手,一扔!
    “啊!”一声惊叫,那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被扔过了一条街,砰一声撞在那持鞭青年背上,将正身子下倾抽人的这个家伙,撞下了马背!
    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落便知道不好——这正是落在太史阑她们面前!
    那人也算机灵,落下来立即抱头,便要横身一滚滚出危险区域。
    太史阑忽然蹦了起来。
    她重病,无力,今天还没站起来过,但此刻她蹦起来像只最迅捷的豹子!
    她跳起来时,手心里已经握住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抓着匕首,就地一扑,正够着那滚开的青年的脚踝,她立即匕首狠狠一抹!
    脚筋断!
    一声惨叫凄厉。
    被瞬间割断脚筋的青年,痛得浑身一颤一软,再也来不及爬开,太史阑抬手又是一刀,插在他膝盖骨缝!
    她够着哪里就砍哪里,砍自己能够到的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随即她身子一纵,骑到那人身上,一脚踩住了他右手,回头手一伸,“斧子!”
    雷元立即递上了自己的斧子,并站到她身后保护。
    太史阑抓住斧子,骑在那人身上,斧子对着他被踩住的右手,道:“解药,不然我保证你成为独臂乞丐!”
    ……
    四面都静了。
    人们张着嘴,但还不知道自己嘴张得很难看——无意识惊诧动作。
    太史阑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令人反应跟不上,上一眼看见那青年被砸倒,下一眼就已经是太史阑斧头威胁了。
    倒是那个被害人反应快,立即大叫,“解药在我怀里!蓝色袋子!”
    太史阑点点头,手一松。
    斧子掉落。
    “啊!”一声更响的惨呼。
    太史阑斧子是刃面向下掉落的,正砍在那人手腕上,入肉一寸!
    “病鬼,手软。”太史阑面无表情一点头,“遗憾。”
    ……
    对街看清这一幕的人,齐齐往后一仰,都觉得被这一斧砍到了心脏。
    决断、凶狠、无情、还厚黑!
    哪来这么凶悍的女人?
    “天啊,她废了我们队长!她废了我们队长!杀了他们!杀了她们!”另一边一群人还没搞清情况,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狂呼跳跃,策马就要冲上来。
    忽然一条人影,像一朵云般,从他们脑袋上跨了过去。
    那是一朵珍珠色的云,比真正的云还更光彩更灿亮,掠起的袍角带着芝兰青桂的清华香气,飞越长空时留一个最流畅精致的背影。
    袍角上的螭纹一闪,似一条夭矫的龙从人们视野中奔腾而过,转眼就到了对街,掠到太史阑面前。
    太史阑一抬头看见他,就向后一倒。
    那人一抬手便接住了她,声音带笑,也带几分惊诧和怒气,“我的天,太史,是谁把你气得瘦成这样?”
    众人绝倒——有人会被气瘦?这什么意思?第一句话就开始栽赃?
    随即那人抱着太史阑一个转身,正面对那群折威军以及负责城内秩序的光武营学生。
    “我想知道,”他笑吟吟地道,“是谁想杀了我的女人?”
    众人看清他的脸。
    一瞬间惊呼如潮。
    “晋国公!”
    “总帅!”
    ==
    惊呼声里,太史阑惬意地向后一靠。
    哎,打生打死生涯暂时结束,她总算可以做蛀虫了。
    四面惊呼声太响,却掩不住容楚的耳语,也挡不住……他的爪子。
    “我的天。”他的手看似没移动,却已经转瞬摸完了他所有能摸而且也不会招致太史阑立即抗拒的部位,“骨头!骨头!骨头!太史阑,你什么意思,你是想逼我把你栓腰带上吗?这才几天没见,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太史阑撇撇嘴,眯着眼,懒洋洋躺在他怀里不动弹。
    她还是觉得容楚的怀抱软硬最适中。还是觉得容楚的香气不浓不淡最好闻,还是觉得他微带低沉的声音最好听,还是觉得他……算了,爪子乱摸有点不讨喜,不过这两天也没什么手感,摸多了做噩梦也许下次就不摸了。
    当然她这是美好的幻想……
    “容楚。”她淡淡道,“做好心理准备,我可能要让你为难了。”
    二五营的学生,她曾承诺一个不少地带到,要让他们扬眉吐气,让他们在天下光武营面前抬起头,一路艰险,大小战役十几次都熬过来了,却在这云合城内,莫名其妙地折损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当时她已经醒了,神智还有点不太清楚,探头想要看看,是这少女拦住了她。
    “我看看。”她笑得腼腆,“你不要冻着了。”
    这是她此生最后一句话。
    她代她而死。
    今日她若咽下这口气,不追讨这笔债,来日她也无脸再面对二五营。
    谁的血都不能白流。
    只是这债一讨,怕是要让容楚难办,他是目前此地最高统帅和主事人,一切的纷争都将是他的责任。
    容楚笑了笑,拍拍她。
    “你这个惹事精。”他道,“尽管惹事去吧,捅破天,我给你接着。”
    “主子!”赵十三奔过来,眼睛红得兔子一般,急怒攻心之下,话都说不周全,“这事……这事……”
    容楚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是我来得太迟,本来命人去官道接你们,谁知道你们竟然爬插天峰。刚才我在城北城主府会议,看见你的烟花就赶了过来,可惜路太远,还是迟了一步。”
    他抱着太史阑站起,看着对街的人群。
    对街的士兵,是折威军第一营的戍卫。左右穿着平常衣服的,则是今日轮值负责城内治安协助的地方光武营队,分别是山阳第三营,和东南行省的平凌第七营。
    折威军第一营的周营副,现在正被他的本家大爷顶住后背,周七先生紧紧贴着他,手肘架在他肩膀上,周营副如被大山压住,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笔直坐着,稍稍泄气就会趴成一团烂泥,此刻他额头大汗滚滚而下,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四面的士兵和箭手得不到他的命令,都瑟缩而疑惑地望着他。
    山阳第三营的学生,是刚才被容楚冲阵而过的那一群,其中一个学生被容楚经过时顺手扔出,砸倒了平凌第七营的队长,导致那青年被太史阑废了手脚。
    山阳第三营和平凌第七营的人,本来都又惊又怒,然而此刻听见容楚那一句“我的女人”,都傻了。
    光武营学生分布全国,不如官场中人消息灵通,知道二五营知道太史阑那是因为二五营和太史阑的消息和他们相关,至于晋国公和太史阑的关系,在场这些人还真不够格知晓。
    便是普通官员,也不会知道晋国公对太史阑别有兴趣,这本来就是高层官员之间的小道消息。
    此刻容楚当众表示占有,学生们就好像当头炸了一道雷,脑子里嗡嗡嗡一片。
    这下糟了!
    捅了马蜂窝了!
    谁想到这么一个病歪歪的,穿得也破破烂烂的女人,竟然会是晋国公的禁脔?
    此刻来围攻的所有人,并不知道这是二五营和太史阑——皇甫清江传讯时,夸大事态,却又隐瞒重要信息,只说城门口有一群形迹可疑人员,还带着一大群五越人,行事凶蛮,打伤城门守卫冲入城内,怕是要对云合城不利。
    云合城现在聚集了包括东堂外宾在内的全国精英,治安是一等一重要的事,万万不能出岔子,折威军为此特派三个营驻扎,协助当地上府兵管辖治安,听见五越齐至这个消息,自然紧张,所以周营副将人包围,并认出五越人确实有数百人之后,立即下令射箭——五越人诡异花样多,不能容他们靠近,要么近身肉搏,要么远距离射杀,这是他们多年来对战五越的经验。
    也因此,冤仇铸成。
    不过此时众人紧张的是得罪晋国公——多年来从未听说过晋国公公开承认过哪个女人,他的未婚妻都完全搁在一边的,如今不管这女人什么身份,在这云合城内,众人都必须因为晋国公的态度,而对她尊敬。
    众人因此有点懊恼,看来今日不仅占不了上风,还得小小的赔个罪。
    也就小小赔罪而已。
    光武营因为资源分配不均,一向偏向豪门官家子弟,能被选出来参加大比的都是贵介子弟,在他们心里,死一两个人,实在不算什么事。怎么都能摆平的。
    皇甫清江脸色却不好看,只有他知道对面这些人是谁,他也没想到,太史阑竟然和晋国公关系这么深!
    他瞧得清楚,晋国公当街抛人后,其实完全来得及拦下太史阑之后的废人动作,他当时已经到了他身侧。
    可是国公偏偏没有立即冲出去,居然还拨了拨他,道:“这位小兄弟,你挡了我路了。”
    他目瞪口呆——我离你还有三尺远呢!再说刚才后面的人挡你路你不是顺手就把人给抛了吗?
    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把人废掉了。然后容楚才好像很急地掠了出去,他看着容楚潇洒的背影,心里只觉得发冷。
    容楚是故意的!
    他很急地赶来,却在太史阑下手报复的时候故意暂缓,一方面要给太史阑机会报仇,另一方面也要让太史阑威慑四方。
    仅仅这份心,便可以看出,那句“我的女人”绝不是众人以为的玩玩对象,是动真格的!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一个凶猛强硬的太史阑,没处理掉已经祸患无穷,再加上一个真心庇护她的,骨子里也绝不是好东西的容楚。
    皇甫清江开始有点恨自己消息还不够灵通。如果早知道太史阑和容楚的关系,他会换一个方式。
    此刻却不是出头的时候,他挥手命令其余学生后退,并暗自庆幸之前出手的一直是急于立功挣排名的平凌第七营。
    “回去休息?”容楚怜惜地摸了摸太史阑的脸,“这里的事,稍后再说,你身体要紧。”
    太史阑闭着眼睛,脸色淡淡的。
    “人命的事比较复杂,先搁一搁,慢慢算账。在此之前,我要正名。”
    容楚叹息一声,有点无奈,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抱起了她,坐到只剩底板的马车上,淡淡看了四周一眼,道:“周营副,请给我一个解释。”
    “卑下也想国公解释一下。”那周营副倒还有几分硬气,梗着脖子道,“卑下执行任务,处置五越奸细,何错之有?国公派属下背后挟持侮辱卑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道理。”容楚嗤笑一声,“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下令射箭时,想过这个词没有?”他手一伸,“路证。”
    赵十三垂着头,讪讪找出路证交了过去。容楚看一眼那油渍麻花的路证,转头瞟一眼景泰蓝。
    景泰蓝大脑袋几乎垂到脚面上。
    容楚让一个护卫把路证递过去,周营副接了,迎着日光看了半天,霍然变色,“二五营?”
    四面骚动,此时百姓看停战,都已经过来围观,连带城内其他参赛的光武营学生都赶了过来。
    众人一听见“二五营”三字,都不禁色变。
    “这不是最近风头很劲的那个?”
    “听说一路走边境最险的路,一路打五越过来的那个?”
    “说是把五越打了个遍,胜了几十仗!交给官府的俘虏就有好几千!”
    “假的吧,哪有这么多。”
    “真的,我娘家侄子的老婆的邻居的舅舅的连襟就在凌河城附近,亲眼看见好多俘虏,官家去押解回来的!”
    “这里更多五越人呀!是俘虏吗?这是大功啊,怎么会在城里打起来?”
    ……
    其余光武营学生探头看看那些五越人,脸色也变了,五越人喜欢小股出没,如果俘虏就有这么多,当时的军队该有多少人?
    “二五营。”周营副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天,才呐呐道,“你们当时怎么不说?”
    “你给我们说的机会了吗!”赵十三悲愤地大喊。
    周营副脸色又变了变,他是得到上司的命令要求前来处置的,上头并没有和他说太多,只说这批人形迹可疑,如果确实发现有大批的五越人,要当机立断处理,他也不知道上司的消息怎么来的,为了完成任务,他看见五越人的时候就下令射杀,谁知道竟然是个天大的误会。
    周营副一边暗骂上司,一边冷汗就渗了出来,勉强道:“这不能怪我!你们不过几百人,就押着几乎同样数目的俘虏,这怎么可能!”他越想越觉得确实可疑,大声道,“对!你们就是有问题,俘虏就有三百多,说明敌人最起码上千,你们不过三百多人,还有男有女,对上的还是诡异狡猾的五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大胜!这样的大胜,南齐已经多年没有过了!”
    “没被创造过的奇迹就不可能发生么?”这下连躲在人群后的龙朝都探出脑袋道,“咱们大人在北严,三千对两万,力抗西番,计伤主帅,南齐之前有过没有?”
    众人听着,都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忍不住一声兴奋的呼叫。
    “太史阑!”
    “太史阑又如何?”周营副还在嘴硬,“没证据,都可以怀疑。”
    “你要证据么?”容楚忽然笑了笑,道,“我问你,如果这三百俘虏不是俘虏,是和太史阑勾结,那么刚才,他们会死吗?”
    周营副顿时哑口。
    第一轮射箭,因为俘虏被绳子串住,无法躲避,已经死伤大半。
    “你可以说是他们假扮俘虏,然后遭受你们围攻,一时没来及解开绳索才被射死。”容楚道,“那么第一轮箭停之后,他们绳索解开了吗?”
    周营副额头汗滚滚而下。
    有些事不是强词夺理就有用的,群众的眼睛雪亮,真俘虏,假俘虏,生死面前再扮不得假。人群里已经有人在笑,道:“折威军一年比一年蠢!”
    容楚瞟一眼学生们脚上套着的草鞋,道:“战场在插天峰?五越联合堵截你们?人数多少?千人以上?”
    他不过一眼,就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苏亚佩服地点点头,一边把那家伙的解药往自己手上敷,一边道:“插天峰南麓半山,靠近一个豁嘴崖那里,派人去看,应该还有尸首,五越丢弃的武器,以及作战痕迹。”
    容楚转头吩咐身边护卫,“请驻扎在城外的极东上府兵立即前去插天峰查看。”
    护卫领命而去,等待的间歇,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周营副额头汗滚滚而下。
    到此时他也知道,十有八九是自己犯了大错,一旦核实消息回来,折威军丢了脸,自己的军职也不保,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太史阑这边给留几分面子,就此罢手,不要当着全城人的面煽折威军耳光,为此哪怕事后赔罪,也没什么关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全城人都得了消息,听说了挟功而来的二五营被折威军误会,当街拦截杀人的事,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无疑给了折威军很大压力。
    周七已经不需要再挟持周营副,早就嫌弃地下了马,蹲在屋顶上监视。周营副感觉好了些,脑筋也能开动了,想了想,下马向太史阑走来。
    容楚和太史阑都没动,容楚似笑非笑,太史阑无动于衷。
    周营副觉得,和太史阑面无表情比起来,容楚的笑才让人感觉压力更大,因为你会觉得你心里想的一切已经被他知晓,而他在等着看你笑话。
    有种当面裸奔的感觉。
    但他无可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太史阑身边,低声道:“太史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以。”容楚和太史阑同时答。
    “这……”周营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更倒霉的是一遇就是两个。
    他咬咬牙,不屈不挠地道:“既如此,可否请太史大人带着属下,先行往客栈休息?不要停留在大街上,影响来往通路?折威军在城中有专门招待贵客的客馆,太史大人愿意的话,可以带属下免费入住。”
    容楚忽然给太史阑喂了颗药。
    太史阑立即来了精神,坐起身,大声答:“是吗?折威军愿意免费给我们住高级宾馆,只要我们今日不要在大街上让你们下不来台?呵呵!好算盘!不过我想问,现在要我给你们面子,先前又是谁不给我们机会?”
    她嗓门瞬间大得出奇,四面听得清清楚楚。
    周营副恨不得煽自己一个大嘴巴……
    百姓们一愣,随即大笑。
    “啊哈,当街收买啊。”
    “折威军也有今天?”
    “做人莫太过,迟早自煽脸!”
    “喂,不分青红皂白,拦了人,射了箭,杀了无辜,就几晚不要钱的住宿,就想轻轻揭过?折威军,好大威!”
    折威军士兵脸上阵红阵白,有人想发作,然而瞧一眼上头虎视眈眈的龙魂卫,只好勾头当作没听见。
    周营副僵在那里,眼看太史阑大嗓门说完,马上又精神萎靡地躺了回去,恨得恨不得扑上去乱刀将这女人砍死。
    可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动一动小手指,容楚就能把他先乱刀砍死。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自城门外奔来,当先的人穿着上府兵军服,众人正诧异上府兵这么快就调查回来了?却听见领头人长声道:“请问二五营诸位兄弟在吗?”
    于定雷元迎上去,老远抱拳大声问:“我等在此,军爷有何吩咐!”
    “不敢!”那些士兵都在马上拱手,笑容满面,“我等是极东上府第二营军士,今日轮值巡察插天峰。有巡哨说发现插天峰出现作战痕迹,尸首数十都已冻硬,经查为五越人士,我等询问附近猎户,得知昨夜插天峰有激烈一战,五越首次联合,堵截一只过路队伍,对方有二五营旗帜,所以我等前来询问各位兄弟,此事当真?”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8:03
    第四十五章 霸气贤惠好男人
     更新时间:2013-9-9 8:18:21 本章字数:13102

    百姓“哈”地一声欢呼起来,折威军和平凌山阳营学生面色死灰。1
    这群上府兵不是容楚派人去通知的那队,他们是一早巡哨发现这情况,追来查证的,所以来得极快。
    “属实!”于定一字字答得清晰。
    那士兵掏出一个本子,对照记录,道:“请问当时对方军队总人数多少?”
    “约有千人以上。”
    士兵点头,又问,“请问对方首领死去几人?”
    “三人。”雷元大声道,“那三人,是一照面就被我们大人杀掉的,身上只有一处伤痕,都在头部,击穿头骨瞬间死亡!其余两人,以雾和毒物掩藏逃遁。”
    百姓发出哗然之声,折威军士兵面色震惊——五越的首领,不管是哪一级,都很难缠,因为各自有诡异保命手段,这病歪歪的太史阑,能一照面便杀三首领?
    士兵又点头,问,“请问在何处遭遇伏击?”
    “插天峰南麓,半山,一处豁嘴崖前方大约十丈处,名称不知。”
    “好。”那士兵将本子一合,笑容更加敬佩,在马上躬身,“上府第二营七队藏天南见过诸位英雄。二五营诸英雄力压五越联军,俘虏数百,伤首领三人,创极东多年来未有之最佳战绩,立功受赏指日可待,兄弟在此先贺了!”
    他高兴地说完,才发现四周的气氛不对劲,二五营学生并无欢喜,反而人人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而对面,折威军竟然也在,那脸色就更古怪了。
    地上有鲜血有尸体,那士兵眼睛往下一瞟,惊道:“俘虏死了?这怎么回事?我们本来还想着,五越多年来第一次联军,怕是会有新动向,这是大事,不可掉以轻心,需得好好问问这些俘虏。大帅特意命我等迅速赶来,想向诸位兄弟讨要,这……这……”
    雷元哈哈大笑,笑声里尽是悲愤,回身伸手一指,“问他们!”
    被指住的折威军,和一直不敢说话的山阳和平凌光武营的学生,脸色惨青。
    一些学生开始悄悄向后退,想趁人多,趁机溜走。
    他们退没几步,就被硬硬的刀顶住了后背。
    太史阑闭着眼睛,好像没看任何人,却忽然冷冷道:“一个都不能少。”
    二五营学生瞬间热泪盈眶。
    二五营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杀了二五营学生的仇人,也要一个都不能少。
    云合城的府丁也已经在巡检率领下赶来,却不敢插入这些大佬之争,远远站在一边。
    太史阑推开容楚,慢慢坐直身子,指着地上少女尸体道:“黄莺莺,十六岁,西凌行省东昌光武第二十五营学生。出身贫寒,父亲小贩出身,因酗酒将她卖入青楼,她灌醉嫖客逃出,流落至光武营。因为自身资质不佳,学武并不出色,但很认真,并有医术天赋,她不爱打打杀杀,想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这次二五营全员奔赴云合城,一路上难免有人不服水土生病,多亏她精心照料,包括我在内。”
    二五营学生们开始哭泣,百姓们唏嘘。
    “我曾答应过他们,带他们见世面,带他们做强者,带他们到云合,一个都不能少。可是今天,我食言了。”太史阑闭了闭眼睛,“她死在我面前。”
    “太史大人,这不是你的错!”有人喊。
    “是的,确实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集中到那群人身上,那群人只觉得如被万针所刺,难以躲藏。
    今日之后,别的不说,名声必毁。
    众人心中懊恼,都对那个报信不清楚的家伙恨之入骨。
    “云合城府的诸位兵爷。”太史阑目光遥遥落在人群后头,“别躲在后头。不管今日争执冲突的几方力量如何强大,你云合府作为此地主官,就该当起处理责任,强权和地位,从来不该是官府退避不予声张的理由。”
    随着她目光所向,百姓唰一下让开一条道,那些也想消失的云合府兵丁,无可奈何地站到人前。
    “我,太史阑。”太史阑指着折威军,和平凌光武营的学生,对那巡检道:“西凌行省首府昭阳府尹,正四品领从三品衔,今向极东行省云合府控告:东南行省平凌光武营学生,以民杀官,屠戮功臣,致死一人伤三人,控告极东行省折威军第一营,擅动兵戈,围攻功臣,杀伤战俘,破坏敌情搜集。行径丑恶,罪无可恕。请云合首府,秉公处断,及时上报,周全法治,明正典刑。”
    折威军和平凌营学生色变。
    百姓哗然。
    太史阑这个控告,杀气腾腾,一分余地都不留!
    她根本不纠缠于那条人命,而是扣紧了自己的身份,扣紧了二五营的功勋,甚至扣紧了战争军情,这些都是国家法典的敏感点,是会从重处罚的重罪。每个都是必死之罪,连带亲属都会被流放!
    云合城的巡检听见这样高等级的控告,浑身也颤了颤,根本不敢接话。
    “如果贵府不敢接,我会向极东行省总督府控告。”太史阑唇角表情讥诮,“总督府不敢接,我便求告于当朝三公,当朝三公不敢接,我就带着二五营受冤学生告御状。总之,今天这笔帐,我算定了!”
    “对!算定了!”
    “不算没完!”
    “告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些话说了几十年,有种今天做到一次给我们瞧瞧!”
    百姓们捋起袖子,口沫四溅,“太史大人,告!告他!”
    “今日府衙不接,咱们就闹上府衙,总督府不接,咱们就闹上总督府;真要去告御状,咱们陪你上京!”
    “这事便闹到天边,也没他们的理儿!告!”
    步声杂沓,更多的军事力量到达,上府兵又来了一个营,极东总督、云合府尹也亲自赶到,带来了总督府的府兵。
    这也算是云合城近百年没有过的大事儿,风云雷动,势力碰撞,都因为那一个小小的二五营,百姓如打了鸡血,拼命往人圈里挤,表达了对太史阑的充分欢迎——平时谁见过这么多官儿啊?顶多轿子远远瞧一眼,嘿,太史阑一来,就是有好戏看!
    云合当地的首脑们则眼前发黑——晋国公在和他们开会商量明天的大比,然后忽然就窜出去了,连个交代都没有,等他们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首脑们看太史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传言里说她是个杀神惹事精,走到哪里闹到哪里,真真一点不假,惹了天纪军还没完,连折威军都碰上了!
    还看容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您知道您的身份吗?本地官职最高,地位最高。像这种身份,不是该最后出场或者背后衡量处理吗?你老人家这么快冲来,还毫不顾忌地蹲在太史阑旁边,这屁股歪的,叫我们后面怎么处理?
    现在城内最高地方首脑是极东总督,天授大比期间的最高总指挥却是容楚,太史阑告的折威军,总督无权管辖,告的光武营学生,却又是容楚治下,这一出状子,乱得人人头痛。
    容楚不头痛。
    “我以地方光武营总帅,以及天授大比总指挥身份,承接太史阑状告平凌第七营部分控告。”容楚声音清晰,毫不犹豫,“请云合府将一干人犯,立即收监,稍后甄别案情,上报朝廷处置。”
    “晋国公!”平凌营学生失惊大呼,“你这是偏袒!你无权处置我们!你这是光天化日之下,护持你的女人!”
    “她是我女人我就不管这事了?”容楚看定他,轻蔑一笑,“你若是刑部尚书,你妻被杀就白杀了?太史阑是我喜欢的女子,但这和案情公义没有任何关系。今日二五营所遭受的一切,真相大白于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抹杀不了。天地为证,上万云合父老为证!”
    “我等为证!”百姓立即齐呼,“我们一直瞧着呢!”
    “你应该回避!”犹自有人垂死挣扎。
    “我回避,这里还有谁配管,敢管?一出冤情,是不是又要石沉大海?”容楚一指人群,“云合父老们知道,我履行的是公义,不是私情!一个男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时候,不能伸张自己女人所受的委屈,还配说什么喜欢!”
    人群静了静,随即又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叫喊,“好!”
    “真男儿也!”
    远远观望的女人们叫得尤其大声。
    一些官员豪绅们摇头——妻子如衣服,晋国公这么宠女人,对他可不是好事。还这么大庭广众宣告,也不怕折了男子的尊严。宠女人嘛,偷偷摸摸背后宠咯,外头还是要端出大家之主架子的,也免得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擅自爬上头。
    大部分人倒也赞成——这也关系到男人的面子嘛。
    容楚不为所动,他可不是一个喜欢人前表现的人,这些事在他看来和面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就他对太史阑的了解,这女人视众生平等,讨厌男尊女卑等级之分,这么说接受度必然高。
    其实他真的要强调的,不过是“自己女人”而已……
    果然太史阑靠着车板坐着,眯着眼睛,一副“思想有进步,姑娘很欢喜”的模样,她的思考着重点,果然落在了这句话里平等意识的进步,而忽略了“他的女人”这个昭告……
    平凌第七营学生哑了口,当对方堂堂正正表示就要管的时候,几句攻击显得苍白无力。
    “我们是要参加大比的!你羁押我们,耽误了大比进程,影响大比结果,你亦有罪!”
    平凌第七营也是一个优秀的地方光武营,众人听着,想起今年太后下的死命令,都心中咯噔一下,拿眼看着容楚。极东行省总督走到容楚身边,悄悄拉着他衣袖,道:“国公,大比重要,这队伍里很有几个出众学生,这么拿下入狱,可能影响大比结果……”
    太史阑忽然冷冷道:“没看见二五营到了吗?”
    总督一怔,太史阑眼角都不瞥他一下,“有二五营,还需要这些废物?”
    总督被呛得咳嗽——久闻太史阑狂妄,今儿总算见识到!
    “光武营人才济济,总督不会认为就靠一个平凌第七营才有希望夺冠吧?这将其余光武营学生置于何地?”容楚笑得亲切,轻轻抽开自己的衣袖,拍拍总督的肩膀,“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话不该是朝廷空口白话说着玩的。一直以来百姓对官官护佑颇有微辞。如今正好,借着这事的公正处理,给总督大人一个重建民心,重振官声,展现朝廷公正法度的机会。总督大人不必谢我。”
    谢你个大头鬼!
    极东总督在心里大骂容楚三遍之后,才勉强扯着笑容,道:“多谢国公苦心。”
    说完之后他匆匆走开——他怕自己再呆一刻,会忍不住把这对男无耻,女狂妄的搭档给每人狠踢一脚。
    他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百姓越来越多,人已经堵塞了通道,看样子全城百姓都已经风闻这事,极东寒冷,百姓擅猎,民风彪悍,今日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他老人家只怕都很难安生回府。
    总督不想处置的原因是能参加大比的光武营学生,多半都有后台,今日全部下狱,那得罪的可能就是一大批官儿,会引来一大堆麻烦,这在官场上是大忌。
    但今日骑虎难下,也罢,反正上头还有个容楚顶住,不敢动容楚的人,还可以去找那个坚持追究的太史阑!
    “来人!”总督终于下定决心,手一挥,“平凌第七营学生,涉嫌杀伤人命,就地逮捕,入狱待查!”
    他嘴皮子一转,不动声色地将太史阑控告的重罪又给转成“疑似杀人”,之后只要案犯反应得当,把性质转化为“误杀”,这事还是可以轻轻了结。
    容楚熟知官场,怎么不清楚其中猫腻,却也没说什么,只紧跟着道:“我以地方光武营总帅的身份,暂时剥夺平凌第七营全员参加天授大比的资格。并记过在档。”他眼睛一转,又道,“待查清平凌第七营在此事中是否存在被蒙蔽被唆使情形后,再行斟酌是否清退出光武营。”
    太史阑听着,心中忽然一惊,听容楚的意思,平凌第七营的出手,未必是有意行为,如果此事有他人挑唆,那她只盯着平凌第七营和折威军,岂不是让那人暗中得意?
    但回头一想,最起码平凌第七营并非完全无辜,他们下手狠辣,没搞清情况就重箭杀人,第一轮箭过后看见俘虏大批死亡,应该就知道此事可能有误会,却还策马上前羞辱二五营,明知二五营学生不是五越人,还对苏亚下毒,还想毁掉自己的脸,人品卑劣,受惩罚也是活该。
    在和东堂大比之前,地方光武营也会先有排名比赛,这样鞭子都下毒的对手,还是早点清除了好。
    只是如果真的有人挑唆……
    太史阑眼神森冷。
    人群里,皇甫清江又往后退了退。
    容楚的眼神在他身上掠过,皱了皱眉,今天山阳第三营没有出手,他们作为今日城中负责协守治安的学生队伍,出现在这里也无可厚非,根本不应该追究他们的罪责,不过此刻看着皇甫清江一直左顾右盼事不关己的神情,他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过再怀疑,没证据都不行。
    平凌第七营的学生大呼小叫着被押了下去,连那个被太史阑废了手脚的队长,都被抬下去入狱治伤,那些学生先是大骂容楚包庇,发现不对又嚷叫自己不知情,这是个误会,太史阑听着,没有表情。
    二五营必须要得到交代!
    “折威军的事情,稍后处理吧。”容楚在她耳边低声道,“你需要休息,再说行事也不能一味刚猛,要区别对待。”
    太史阑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明白——容楚一力坚持,当众将出手杀人的平凌第七营学生全部下狱查办,已经帮她给了二五营学生一个足够的交代。再在此刻坚持对上折威军,反而会给二五营带来不良后果。总不能人刚刚进城,就树敌无数,连地头蛇都得罪完。
    她也不是一味强横不顾后果的莽夫,如何不懂?
    懂,更明白他体贴的心意,事事处处,都为她考虑周全,既平了他们的怒气,洗了他们的冤情,又顾虑了之后的收场。
    此事必然对他会有影响,天知道之后他要费多大心力,默默给她处理好各种官场压力和复杂关系。
    遇上容楚,真真是她的幸运。
    她唇角那抹有点虚弱又感叹的笑容,似一朵单薄却清丽的花开在寒风里,着实动人,他忍不住盯了好久,也觉得心情愉悦——做艰难的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还不被人理解。也因此,付出了心意,承担了艰苦,然后能得到受惠者的真心理解和喜欢,他顿时觉得,为她倾尽天下也值得。
    只是他又微微有些心疼——手背上留下的温度,太高了,她还在发热。
    “去找一个冰棺,把黄莺莺的尸体好好收殓。”太史阑吩咐于定,随即懒洋洋对容楚手一伸,“找个地方给我住吧,要干净。”
    此时依旧众目睽睽,她却一点羞涩都没有——容楚都无所谓了,她还在乎什么?好歹她也是经过十八禁熏陶的现代人,脸皮比古人薄她觉得丢脸。
    容楚立即心情很好地抱起她上马,让远远围观的大姑娘小媳妇发出一阵欢喜又遗憾的长叹。
    景泰蓝沉着脸瞧着,小眼神阴阴的——他还是喜欢看公公吃瘪,麻麻对他太好了!
    二五营学生开始和云合城官府清点死亡以及幸存的俘虏数,又和极东上府兵移交幸存的俘虏,他们所经之地,百姓都让开一条道,不住欢呼,“英雄!”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妈,还拽着孙子的手,让他们摸摸二五营学生的衣角,好“沾沾英雄们的灵气”。
    二五营学生,受惯冷眼,什么时候得过这许多赞美和笑脸?每个人都红了脸,手足无措。
    羞涩的同时,悲愤的情绪慢慢纾解,感激油然而生——若非太史阑,他们不会知道得人尊敬的滋味,甚至今日遭受的不公,都不会这么快讨还。
    学生们不少也出身富户官家,知道这种情形讨要公道有多难,一般都是遭遇推诿拖延,拖到不了了之。
    他们感激,随即心生豪情万丈——是的,要强!只有强大,声音才能被听见!
    折威军的周营副,远远看着二五营学生办完交接事务,用冰棺收殓了黄莺莺尸体,随即在容楚的安排下离开,怔了半晌,悄悄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他原以为按照太史阑遇山撞山,绝不退缩的行事风格,今天一定会纠缠到他生不如死,没想到太史阑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周营副心中庆幸,也不敢再说什么,急忙下令士兵回营,至于山阳第三营,早就已经溜走了。
    不过,周营副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
    容楚并没有带太史阑到客栈,他早已给二五营安排好了屋子,是在城中第一大寺昌明寺借宿,昌明寺香火鼎盛,庙产丰厚,仅寺庙后的院子就有三个大院,足可供数百人借宿。
    太史阑对此表示满意,首先黄莺莺的尸首借放在庙内最合适不过,其次免了客栈的吵杂和人流复杂,再次昌明寺环境清幽,晨钟暮鼓陶冶心性;再再次昌明寺的素斋素面真是一流水准,想吃肉还可以从后门出去,不远处就是云合城夜市,除了人肉什么肉都有。
    太史阑的屋子在院子最里面,相对独立,是个套间。屋内陈设干净朴实,居然还有一个妆台,原木打造,黄铜镜子擦得铮亮。
    太史阑想着这大概是容楚安排,这人的心思很有意思,他尊重她的爱好和习惯,但也会适度加一些个人意见,小小唤醒她的女性意识。
    容楚一路抱着她进门,太史阑将脸懒懒地靠在他臂膀,嗅着他熟悉的香气,觉得浑身的疼痛都似轻了许多。
    如果在平时她自然不会喜欢这么粘缠,不过此时也懒得动,这世上目前可以让她安心依靠的怀抱,似乎也就他这一个。
    容楚步子很快,平时他自然也不会跑这么快,难得太史阑小鸟依人,必须得多磨蹭磨蹭,多抱一刻也是好的,可是怀里的人热度惊人,小鸟变成了烤鸟,他实在不舍得抱在怀里慢慢晃。
    唉,健康的时候不肯给他这么抱,不健康的时候他又不舍得慢慢抱,真是个让人痛苦的矛盾。
    容楚已经给太史阑把过脉,把脉的结果就是他很想骂一顿这女人——这明明是长期绷紧,积劳成疾,偏偏病的初期又不好好调养休息,还在一路折腾,以至于风寒入骨,越来越重。
    这身体根本就是该静养几个月的,她还要带着二五营一路披风雪走边境,创就盛名,这女人是想把自己折腾至死?
    容楚把太史阑放在床上,太史阑立即滚到床里,疲惫不堪地睡去,身体衰弱放松到了极致,什么戒备都顾不得。
    容楚只好给她去外衣,脱鞋子,盖被子,脚头的被窝怕漏风,他给她把被窝卷成筒状折起来,又怕折不平整她睡得不舒服,给她拉了又拉。
    其实这些事平常是苏亚做,苏亚不在也有很多二五营的女生,但此刻众人都很自觉,把这宝贵的机会让给晋国公亲自伺候。
    零零碎碎忙完这一切,容楚又命人去打热水,又催大夫,才在太史阑床边坐了下来。
    其实总督府还有一堆人等着他继续先前的会议,不过他让文四去说,忽然泻肚子,让他们等着。
    一堆人满脸不信地在等国公爷“泻完肚子”,国公爷舒舒服服靠床头看太史阑。
    她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皱着,容楚有点不高兴地想,每次隔了一段日子见她,多半都是皱着眉的,她就不能见他欢喜一次?
    回头再想想,这也不能怪她,每次见她,她都在苦大仇深状态,不是忙着杀人就是忙着被杀。
    真是天煞星下凡。
    容楚微微叹息,第七次把她嫌热伸出来的胳膊给塞回去。
    有时候真的恨不得打个笼子,把她给关住,那样她就不能再折腾,她那性子,只要放飞在外面,必然波澜迭起,磨折重重,绝无一刻安宁,过个城门还能过出一场生死围攻,这样的日子,时间久了谁吃得消?
    然而他知道不能。
    命定展翅翱翔的鹰,收束它的翅膀,只会令它怏怏而亡。
    有一种灵魂,只遵从大地和命运的召唤。
    好在总算到了云合城,而且和东堂的天授者进行的天授大比,是最秘密也排在最后的,其间先是排位赛,再是和东堂的普通赛事,太史阑可以不必出战,还有十来天的时间可以休养,容楚甚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滥用职权修改比赛章程,把过程拖得更久一点。
    门外有人敲门,却没有进来,容楚开门,就看见一盆热水放在阶下,却没有人影。
    容楚摸摸鼻子,心想本国公看起来这么急色?以至于苏亚都想要成全我?
    他叫人打热水,可没打算自己给太史阑擦身,已经做好了避出去的准备,可是现在四面瞧瞧,周围没有任何可以使唤的女性生物。
    这也是二五营学生表达对国公感激的方式——哪,我们把老大卖给你啦。
    太史阑若是清醒,估计得跳起来一人一脚……
    容楚心情却不错,觉得帮帮二五营,值!
    多知情识趣的一群人呀。
    他亲自把水搬了进去,干净的布巾就搁在盆侧,水滚烫,应该稍稍凉一下才能下手,但容楚不想等,因为这样的天气,一旦手可以进水,打出来的手巾把子就凉了,不能起到发汗的效果。
    他伸手进盆里,瞬间感受到烫鸡爪的滋味,掌心红了一大片,急急忙忙将手巾把子捞出来,挤干,抖开布巾,捂在她脸上。
    热气蒸腾起来,她脸上被熏得微红,额头浸出了一点汗。当他把不那么烫的毛巾拿开时,她呼吸都畅顺了些。
    “容楚……”她睁开眼,隔着一点热气,迷迷蒙蒙地问他,“你在干嘛……”
    “我在吻你。”他道。
    “哦……”她又闭上眼,“那你嘴好大……”说完又睡去。
    容楚失笑出声。忍不住低头,当真尝了尝她的唇,滋味还是那么馥郁,因为高热,微微起了皮,他轻轻摩挲着,心底怜惜。
    她却微微偏头,让开,咕哝道:“不要传染你……”
    容楚停了停,笑笑,又凑过去,唇在她唇上狠狠压了一阵才离开,笑道:“传吧,咱们本就该同甘共苦。”
    他眼神晶亮,她唇角扯了扯,一个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鄙视的笑容。
    容楚试试水温,此刻正好,用布巾给她细细揩了脸,又解开她的衣领,给她擦拭脖子和胸口。
    苏亚将她照顾得很好,并没有一点脏,他手指轻轻用力,用温热的布巾按摩她耳边的穴位,手指触及圣甲虫的那点晶红,心想或许另一枚也可以戴上了。
    她的颈项细腻,也是晶莹极淡的蜜色,没有一点颈纹,那是年轻和饱满的标志,最近瘦得厉害,以至于锁骨比前阵子突出,却也是精美的,让人因那明显的轮廓而心生怜惜,他的手指微微在锁骨上停留,锁骨和肩骨之间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涡,弧度优美,让人想沉睡其中。
    衣领翻开一线,微微可见边侧起伏,藏在衣边还有一点鲜红,那是她胸前的一颗朱砂痣,上次泡温泉他就瞧见,瞧见便在也不忘,那颗痣的颜色、形状、位置,如此深切地印在脑海里,以至于他在解她衣领时,手指一翻,正好到那痣的边缘,恰到好处地避免她春光大泄。
    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记忆清晰。
    温热的布巾慢慢拭下去,她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咕哝:“流氓。”
    容楚又笑,拍她的脸,“对,马上你就是我的人了,欢喜不?”
    “滚粗……”
    容楚捏了捏她的嘴角,把那两个粗鲁的字给捏飞了。
    然后他给她拉拢衣襟,系好扣子,自己洗了洗手,端盆出去了。
    什么也没干。
    他一转身,太史阑就睁开眼,眼神虽然弱,却是清醒的。
    有一分清醒的满意。
    嗯,这家伙虽然急色,但还是个真男人。
    如果他趁此刻当真吃了她,这辈子也就别想做她媳妇了。
    容楚一转身,唇角笑意也微微泛起。
    装迷糊?
    清醒着呢吧?
    小心思鬼深鬼深的,考验我呢吧?
    当国公爷什么人了?再想登堂入室,也不会趁你虚弱时吃干抹净,那多没意思。
    不过他心情依旧不错,虽然她装昏在考验,但内心深处,她是希望他通过的,所以在他擦到她胸口时,她还是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阻止提醒。
    她是不是也怕他真的控制不住,干些她无法接受的事,让她在原则和感情之间为难,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决裂?
    这说明,她不想离开他,不是吗?
    容楚心情很轻快地随手把水往外一倒,浇了一个过路的仆役一头……
    ==
    稍后大夫过来看过,也说外感内邪,风寒入体,静养为上,否则转为重症就麻烦了,开了一大堆补药,容楚还嫌云合城能买到的补药不够档次,命人飞鸽传书回国公府拿最上品的药来。
    晚上寺庙送来素斋,居然还有一罐鸡汤,太史阑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就闻见一股馥郁清香的气味,闻着像鸡汤,但似乎还加了别的东西,香味十分特殊,不禁惊讶。
    送鸡汤来的是一个很萌的小和尚,圆脸大眼睛,嘴唇嘟嘟着,一边抚摸着光头,一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师傅说,病人需要营养,这汤是请了外头师傅在外面烹煮的,很干净;师傅说,太史大人一路剿除五越蛮人,沿途村民受惠良多,今冬可免受越人侵扰,功德无量,所以本寺破例敬奉荤食;师傅说,汤里加了本寺独产的丝笋和回生草,最是养气补元,希望能对女施主病体有所补益。”
    太史阑听他一口一个师傅说师傅说,忍不住想笑,旁边苏亚沈梅花以及一些女学生早就唧唧格格笑弯了腰,都道:“哎哟好玩。”
    小和尚这下更吃不消,脸成了大红布,赶紧转身就逃,都快逃出房门了,忽然脚步一顿,又跑回来,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然后再转身,踏踏踏奔出去了。
    这下连太史阑都噗一下喷出来——萌物无敌!
    景泰蓝在一边瞧得两眼发光,转眼就偷偷溜出去找人家玩去了,太史阑也不管他,此刻这寺庙安全得很。
    正笑得热闹,忽然听见容楚声音,笑道:“好香,偷什么嘴儿?”
    沈梅花哈地一笑,道:“还想跟着沾光尝只鸡腿儿,这下没戏了,清场,清场。”
    太史阑不重口腹之欲,便叫人取筷子撕鸡腿,没人理她,都一边笑着一边向外走,道:“一只鸡腿景泰蓝,一只是你的,我们清楚得很。”沈梅花缩头缩脑从容楚身边过,道:“国公,我等很识时务,一根鸡毛都没尝!”
    “很好,等你授官给你加一级。”容楚笑容可掬。
    姑娘们微笑着出去,太史阑唇角也微微一勾,她很乐意看见一切人间温暖,人和人相处时的体贴、自如和温馨。
    她觉得现今的容楚也比一开始随和多了,一开始国公爷倒不算冷傲,就是总在似笑非笑,也不怎么和底下人说话——装深沉!
    “我一开始就打算给你住在庙里,极东这里佛教盛行,大庙不少,不过想着你未必吃惯素菜,命周七跑遍了云合城的庙宇,才选定了这一家,害周七骂我,害他整整吃了七天素斋,嘴里淡得出鸟。”
    容楚一边随意闲话,一边将桌子挪到太史阑榻前,自己拖了个小凳子,抽出一块香气清雅的绸巾,给太史阑围在胸前,又在她背后放了个软软的枕靠,在她膝上铺一块方巾。
    太史阑托腮任他忙碌,觉得贤惠的男人最可爱。
    完了容楚才在小凳子上坐下,太史阑问他:“为什么一定想给我在庙里住?”
    容楚用筷子点了点她,“你杀孽重,难免有戾气缠绕,这一病病这么久也有这原因,在庙里住住,让大师傅们给你诵诵经,帮你超度超度那些亡灵,对日后有好处。”
    “想不到你也信这个。”太史阑忍不住一笑。
    “不是信。”容楚一笑,“但凡对你有一丝好处,哪怕虚无缥缈,我总愿意去试一试的。”
    太史阑不说话,半晌淡淡道:“我们为将者,是不该信鬼神的。信了,就有心障,以后还怎么挥刀作战?”
    “人命手中过,佛祖心头坐。”容楚不以为然地答。
    太史阑一笑,觉得容楚这才是杀神真境界。看来更需要超度的是他。
    “别说这些了。太史,你该知道我们的命运就是操纵人间杀戮,看惯就好。”容楚掀开那些盖在菜上的瓷盖子,“还是先酒肉穿肠过吧。”
    盖子一掀,一股浓郁的香味冲鼻,和鸡汤馥郁清甜的香气比起来,这些蔬菜的香气反而更加浓烈张扬,真让人难以相信,清淡的蔬菜,也能生出这样狂放的香。
    菜其实也简单。炒韭菜,三丝豆腐羹,一碟看上去像是蘑菇的东西,一碟青豆嫩笋。主食是珍珠米粥和三色小馒头。
    但那韭菜,比寻常韭菜短,根是紫色的,香油炒得根根青翠滋润,太史阑原先不喜欢吃韭菜蒜苔这些东西,嫌味儿冲,佛教里这也属于荤,不过此刻这一盘特别的韭菜,特别引人食欲,忍不住夹一筷,顿时眼睛一亮。
    “滋味鲜浓!”她这不好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赞。
    “这是野鸡脖韭菜,此地特产,市面难见,比寻常韭菜鲜上数倍。”容楚笑道,“下次让他们挤成汁拌肉馅包馄饨,也是妙品。”
    太史阑又尝尝那蘑菇,入口不同寻常蘑菇滑嫩,很有咬劲,有野味肉香,十分奇特,容楚道:“这是松油覃,风味独特。”
    三丝豆腐羹黄白绿三色分明,清香沁人,青豆嫩笋嫩得入口即化,口感回甘,昌明寺的素斋,果然不凡。
    太史阑赶路,虽然不会饿着,但也很少精致地吃,此刻终于有了点胃口,每样菜都尝了尝,反正景泰蓝不爱蔬菜,留只鸡腿给他就够了。
    容楚一直给她布菜,太史阑吃着,忽然一停,给他舀过一勺青豆,“这豆子不错,香。”
    容楚不接,张开口,笑吟吟瞧着她。
    太史阑瞟他一眼,很想把豆子一股脑倒进他嘴里,这豆子外温内热,烫死他算了!
    然而她最终把勺子回到自己嘴边,吹了吹。
    容楚眼光大亮,探头来迎。
    太史阑吹冷了豆子,举勺凑向他嘴边。
    容楚微笑。
    勺子在离他嘴唇零点零一公分时忽然一拐,收回,落到了太史阑的嘴里。
    太史阑大嚼特嚼,斜眼瞟容楚。
    容楚“噗”地一笑,站起身,怒道:“这不行,这明明是给我的。”扑上来要抢。
    这哪里是抢食,分明是夺吻,太史阑一巴掌就推在他脸上,容楚偏头一让,她身子一仰,两人滚倒在床上。
    ------题外话------
    滚倒在床上做毛呢……
    弹弹手指,来,亲们,我们来谈谈月票的事情。
    上次有朋友电话我,说起这个要票。我说我最怕读者误会,以为我为票丧心病狂,其实我都不怎么看榜。她说她明白,提票是因为很多读者没这个投票习惯,经常浪费票,不提醒不行。更何况我忙,很少有空回留言,题外话唠嗑唠嗑,撒欢要票,实际上是和读者的互动,想要读者瞧着一乐。有就掏,没就不掏,大家都知道。
    我合掌说,然也,明白就好。
    我身边的读者都知道,我绝不鼓励花钱。但也不鼓励浪费,更不鼓励不懂争取。这是我的人生态度,为此不接受任何质疑和非议。
    还是那句话,写书是很纯粹的事。不纯粹的人才会不纯粹地看待他人的出发点。
    所以继续问:有攒到票的亲吗?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59:22
     第四十六章 不清净的容楚
     更新时间:2013-9-10 8:24:49 本章字数:40124

    “别踢翻了饭桌……”太史阑一句话还没说完,容楚的吻已经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带笑响在她额头上,压着她的脸,听起来呜哩呜噜的。“看着我这样的秀色不就该饱了?还记挂那些菜做什么?”
    太史阑很想骂一声不要脸,可是她重病未愈,正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时候,这一推整个人都晕了,还怎么“攻击海绵体,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还算个有底线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闹闹笑笑,倒下去后开始萌动——太史阑身娇体软的模样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错不妨天天犯,国公爷的南齐字典里没有“客气”这个词,当即压住她肩膀,从额头一直亲到嘴唇。
    亲她额头,热,而光洁,似一轮初升的日。亲她鼻梁,笔 ,温润,鼻头软软的,玉做的葱管;亲她脸颊,热度比额头稍轻,温润细腻,像触及冬日里被炉火烤热的丝缎;亲她嘴唇,薄薄,微凉,让人想起春日里新发的树的翠芽,摘一片在唇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动听的曲。
    而她脸上的酡红,不知是热度还是羞涩,他宁可相信是后一种,属于他的小女子的美丽。
    终究怕这姿势让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东西不要再翻出来,他恋恋不舍地要翻身,她却忽然睁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脸,将嘴凑上去,胡乱在他脸上擦一气。
    容楚感觉到一股油乎乎的气息落在脸上。
    这女人把他的脸当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脸上了……
    报复得真快。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一声愤怒的呵斥,响在头顶。
    两人身子都一僵——这寺庙守卫森严,谁混进来了!随即便辨认出那声音。
    老熟人。
    哗啦一响,窗扇推开,一人倒挂下来,一张美妙的脸,一双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点也不深沉却依旧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见是他,容楚倒无所谓了,这位世子武功非凡,窜进来是有可能的,要说龙魂卫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后面缀着呢。
    至于龙魂卫为什么没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顶。
    八成这些家伙猜到自己会在房内和太史阑亲热亲热,有心放这个家伙进来,好让他亲眼见干柴烈火,伤心而退吧?
    容楚觉得护卫们行事深得我心。不过有一点还是错了,眼前这位,骄傲却又古怪执拗,想他知难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阴沉着脸,从窗户翻进来,先是一把推开容楚,嫌恶地道:“趁她病欺负她,你有脸不?”随即又抓过被子盖在太史阑身上,道:“大老远跑来看你,就看见你正事不干!盖好!小心着凉!”
    太史阑把被子从头上抓下来,第一次对世子爷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态——骂他吧觉得太过,不骂他吧,实在嘴痒!
    司空昱却觉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远,听说今天城内的事,赶紧跑来看太史阑,谁知道一来,就瞧见那女人和那混账容楚在床上厮混,还主动挨挨擦擦。
    这要换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责她不守妇道,放浪无行,可是和太史阑相处过一阵子,他已经摸清了这女霸王的脾性,这话一说出来,他会立即被扫把大力扫走。
    世子现在也学聪明了,要想能在太史阑面前多呆一会儿,丈夫架子是不能摆的,只能关心她,再关心她,太史阑对善意敏感,她只有这时候会心软。
    把这两人拉开,他气平了些,一眼瞧见桌上还没怎么动的菜,香气扑鼻,激得他肚子咕噜咕噜一响,顿时觉得好饿。
    吃!
    吃掉容楚精心为太史阑准备的东西!
    不让情敌愉快,是每个情敌都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
    司空昱毫不客气,坐下来就开吃,除了那罐鸡汤,他知道是给病人补养外,其余左右开弓,筷下如飞,顷刻一扫而尽,连韭菜汤都被他蘸馒头吃光。
    太史阑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盘子扫尽,太史阑才直着眼睛问他,“这个……吃饱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刚才都什么菜?”打了个饱嗝,道,“怎么韭菜味道好浓!啊,我最讨厌韭菜!”
    国公爷的脸黑了。
    太史阑忽然想以头抢被……
    司空昱满脸不快地站起来,想必对误吃韭菜很不满,顺手往鸡汤里空投了一样东西,他动作很快,容楚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随即他把鸡汤往太史阑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药,你爱喝不喝。”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弃地看着她,道:“你知道你最近丑成什么样了?一笑都有皱纹了!”
    太史阑笑容展开一半,眼珠子瞪起来,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这个更年期提前的家伙叉出去?
    容楚这时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着——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阑随即还是把那个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来碗汤喝。”
    司空昱立即不横眉了,不竖眼了,更年期也缩回去了,立即拿了只碗,还晓得取些热水洗了洗,亲自给太史阑舀了一碗鸡汤。
    容楚瞧着,觉得把这家伙拔毛做成一盅汤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太史阑才不会给这俩大打出手的机会,就好像没看见司空昱满脸“我喂你喝”的暗示,接过碗自己喝了个干净。司空昱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地叹口气——太史阑还是不给亲近,但好歹给了信任,这也算个进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烦世子叫人来把这些收拾了。”
    “为什么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抬,“我是客。”
    “我要给太史阑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骇然望着太史阑,一句“不守妇道”险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声音更柔和,“不过女学生们都去吃饭了,这寺庙里也没女仆,那么我收拾桌子,你来帮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可以!”司空昱的脸,唰地红了。
    太史阑瞧着他的大红脸,心里大骂——尼玛你红啥!说!脑子里现在想的是啥!
    “那怎么办呢?”容楚神情为难,“太史洗洗也该早点吃药睡下了,她病得不轻。”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来帮忙她……擦……身。”纯情初哥说这两个字都脸红,红通通地拉着容楚收拾桌子,再红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阑一眼,望了望她脖子以下,红通通地关门了。
    太史阑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觉得红通通的世子比永远流氓状的国公杀伤力大多了……
    门关上了,她吁一口气躺下来,觉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烦,比一千只鸭子还吵,还好,世界终于清静了。
    还没躺好,窗户一响,容楚又掠了进来,还端了一盆水。
    “你怎么又回来了?司空昱呢?”太史阑很诧异容楚居然能这么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说,你打算去给黄莺莺守灵上香,他立即说他也应该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灵,让你千万注意身体,我说我准备代你去不劳他费心,然后他甩掉我,急急地去灵堂了。”
    太史阑,“……”
    可怜的世子。
    不过容楚提到黄莺莺,太史阑的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她想到了折威军。
    “还有一笔帐没算呢……”她冷冷道。
    “别操心。”容楚给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阑有点困倦,刚想把容楚赶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时更鼓响起,一更了。
    “景泰蓝怎么还没回来?”她忽然喃喃道。
    正这么说着,她便听见杂沓的脚步声,那种小脚丫子踩得地面咚咚响的走路方式,一听就是景泰蓝。
    她放下了心,又觉得奇怪,景泰蓝其实不算很活泼,这是自幼养成教育形成的习惯,在她身边之后渐渐恢复了孩童天性,不过也很少这样奔跑。
    砰一声门被撞开,景泰蓝一头撞了进来,嘴角瘪着,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怀里。
    不过他没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你娘能被撞么?”容楚阴恻恻地问他。
    景泰蓝晃荡在他手中,瘪着嘴,对太史阑张开双臂,“麻麻,怕!怕!”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太史阑怔了怔——景泰蓝在她身边几个月,哭过笑过闹过,但从没说怕过。
    门吱呀一响,帘子一掀,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进来,默默合十站在一边。正是那个光头圆溜溜,眼睛也圆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拙拙的天真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成人状的端肃,虽然还是那张萌脸,但气质神情,和刚才天壤之别。
    太史阑瞧瞧窗外,月亮上来了,难道这小和尚也是个月夜狼人,吓着景泰蓝了?
    “怎么了?”她靠着床沿,示意景泰蓝坐到她身边。
    “他……他……”景泰蓝回头指那小和尚,“他说我……身后好多血……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嘴唇哆嗦,唇色都已经发白,太史阑难得见他吓成这样,好笑又有点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说。”
    她平时对景泰蓝要求严格,但在他真正受惊受伤时刻,从来都给予耐心温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里有很温软的东西,觉得孩子们将来有福。
    景泰蓝扑到太史阑怀里,抽抽噎噎半天,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他刚才和这个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开始还好好的,两人在园子里挖冬笋,挖着挖着,天黑了,月亮上来了,戒明蹭一下站起来,道:“阿弥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蓝正玩得起劲,哪里肯放他,拽住不让走。戒明一脸为难,道:“师傅不许我夜间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间和别人在一起。”
    景泰蓝不懂他这话,以为是借口,缠着他不放,戒明却不肯,转身就走,景泰蓝追过去,两人走到园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过来。
    戒明忽然站住,回头,景泰蓝正撞在他背上,随即听见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将来。”
    景泰蓝一脸糊涂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戒明又一脸惊叹退后一步,道:“江山万里,血如红莲!”
    景泰蓝张着嘴,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月色幽幽,井里的水似有波动,景泰蓝脸慢慢白了,忽然觉得害怕。
    戒明还是一脸正经的样子,目光望向景泰蓝身后,幽幽道:“施主,你跟着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蓝诧然向后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摇晃的竹林。
    ……
    然后就是一声尖叫。
    然后景泰蓝就狂奔回来了。
    此刻听他转述,连太史阑都打了个寒战。
    那样的情境下,听见这样鬼气森森的话,难怪景泰蓝受惊。
    她打量那个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时看见的模样确有不同,难道这孩子有什么奇异之处?
    天眼通?预言帝?
    容楚眼神里也有思索之色,问一直低头不语的戒明,“小师傅,你刚才到底在景泰蓝身后,看见了什么?”
    戒明摇头不语,嘴巴像蚌壳似的闭着,容楚问了几次,他只道:“我已经犯戒了,师傅不许我说的,师傅说我说一次,他会减寿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尽管说。所以我不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会说?”
    “晚上有月光……”戒明烦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脑袋。
    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东西。
    “可是你不说,也是造了恶业。”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抬起头,不明白怎么又造恶业了。
    “他不该听的,你说给他听了,你说了又不替他开解,他注定将永远受着惊吓,被解不开的谜团所侵扰,或许会因此夜思多梦,或许会因此忧思成疾,或许会因此缠绵病榻……”
    可怜的小和尚,越听脸越白。
    太史阑心想无耻,真是无耻,小孩子也吓,容楚你有下限么?
    “这个……”戒明呐呐,觉得这位施主说得也有道理,已经造下的业,该由他来开解。
    “我……我刚才看见江山万里,宫阙千层……”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执剑的将军……我看见她的脸……啊……”他目光一转,忽然落在太史阑脸上,眼珠一定,一声惊呼险些出口,赶紧用手掩住。
    这回他吸取教训,已经说出来的只好解释,但是没说出来的可不能说。
    他落在太史阑脸上的眼神太惊悚,太史阑都觉得浑身一冷,抱住景泰蓝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声道:“命这东西,不信,会输,太信,一样会输。你还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阑闭上眼,已经恢复了平静,道:“当然。”
    语气坚决。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坚毅,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问:“那个男人,什么长相?”
    戒明想了一阵,道:“四十余岁年纪,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
    他说一句,容楚脸色就难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不放心他么?还是有什么心事未了?”
    “对了,小僧问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说什么?”容楚立即问。
    “景阳……塔?”戒明神色有点迷惑,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这三个字,那时景泰蓝已经转身狂奔,他的意识交流被打断。
    “景阳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阳殿,那是皇宫正殿,历代最高统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里没有塔啊。
    再问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说了,他的底线就是说清楚自己不小心说漏口的那些,别的坚决不肯再讲。
    看他脸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随即便要告辞,容楚亲自送他出去。
    太史阑看着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个会亲自送人的主儿。
    再看看外头,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后出去,一到门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谢施主远送,施主请留步。”
    “这算什么远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头,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请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当,容楚也无可奈何,想想这孩子一定很敬爱他师傅,今晚的事已经让他很内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里屋太史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道:“容楚,帮我洗脸!”
    容楚无奈地一笑,心想她永远对孩子比对他温柔!
    “那么,我就不远送了。”他笑笑,退后一步。
    戒明如释重负,险些当他面吁出一口长气,匆匆一礼转身便走,步子过快险些跌跤。
    也正因为他不敢看月亮低头走路,步子过快,没看见对面有人,一头撞到了一人怀里。
    那人“哎”地一声,道:“小和尚走路怎么不看路?”
    戒明一抬头,对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发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发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死了,其实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纵人如提线木偶。”戒明语气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你在说什么?”司空昱凑近他的眼,“小和尚你梦游了?”
    他一凑近,就挡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骇然张大了嘴。
    “糟了!”他道。这回懊恼得连礼都忘记施,匆匆绕过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还有在门前还没走开,听见这两句话的容楚。
    两人隔着月光对视一眼,一个惊愕,一个深思。
    ==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
    司空昱当夜就赶回去了,他总掌东堂天机府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着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也是一阵阵忐忑不安。
    这一夜的月色确实是好,月光汤汤如河流,自脚底无边无垠的铺展开去,他本来坐马车,忽然来了兴致,跳下马车一路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行,只觉得似要驾月飞去。
    在那样极致的徜徉里,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时模糊的记忆,想起虚拟中无比美丽的南齐母亲,想起隐约那一幕她哭泣的离别,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坚硬,是一束光剑,捣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头,看天际月亮边,有一抹模糊的暗影,无声无息飞过。
    他忽然有些浑身发冷。
    在东堂的传说里,这样的月夜,叫魅月,在这样的月夜里知道的事,会成真。
    可是他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夜,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有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
    这夜容楚也没睡好,他睡在太史阑隔壁,方便听她的响动,至于什么礼教之防,他和太史阑都不在意,寺庙也当不知道,不管。
    他平时很少做梦,这一夜却很快入梦,梦中他身处景阳殿,坐在自己惯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着软枕,在闲闲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景以前很常见,所以印象很深,不过谈论的话题却似乎不是军国大事,他在梦中问先帝,“我记得您皮肤微白,为何现在却青了?”
    先帝不答,端过面前一杯茶,瓷盖子敲在杯沿,清脆一声。
    然后他便醒了。
    醒来的容楚,静静睡着,没动,没说话,很久很久之后,他伸手,取过桌边凉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里思索的神情更浓。
    ……
    太史阑则和景泰蓝睡,今晚景泰蓝受惊,必须要给他安抚。
    太史阑也在做梦,梦里却是江山万里,宫阙千层,她仗剑而上,在汉白玉丹陛的顶端,将剑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窝一片潮湿,她霍然睁眼,才发觉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湿了。
    低头一看,景泰蓝闭着眼睛在哗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为他没睡着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着就不痛了……”
    孩子的声音并无安慰,充满惨痛。
    太史阑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蓝……
    她可怜的孩子。
    在那黑暗宫廷里,他到底曾经看见什么,遭遇什么,而又深埋了什么?
    这夜半的哭泣,这无力的安慰,满含告别和无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么?
    晚上戒明说的那个中年男子,难道是……
    太史阑没有试图叫醒景泰蓝,也不想就这事询问他一句。有些惨痛的深埋的经历,不该让孩子残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总会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搂紧了他。
    ==
    第二天起来时,几个人都挂着黑眼圈,但没人对昨晚的事提及一个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复了正常,早上的早饭还是他送的,给太史阑这边送来特制的豆腐皮包子,苏亚沈梅花她们也在,高高兴兴地逗他,小和尚还是那副腼腆天然萌样子,逗得屋子里嘻嘻哈哈的,谁也无法把他和昨晚那个严肃得近乎诡异的小和尚联系起来。
    太史阑慢慢喝粥,心想这样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谓泄密减寿也许不过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吓吓小和尚。确实,这样的能力,很多时候会带来麻烦。
    她当然不会说,容楚景泰蓝也不会,景泰蓝一夜过来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样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没发生过。
    太史阑有时候觉得,她半路捡到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坚强。
    吃完饭,她坚持起来,去黄莺莺灵堂上了香,然后问了问大比的安排,各处队伍先休息两天,第三天开始抽签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里平静的女子,道:“抱歉,还得让你不安静几天,等公道讨回,咱给你风光下葬。”
    随即她道:“你们把棺材抬着,去城内折威军大营门口转转。”
    学生们二话不说,选了几个身材强壮的,抬起黄莺莺棺木,直奔城东折威军驻地。
    这种抬棺材闹事如今常见,古代可是稀罕,更何况是抬到折威军那里,二五营学生还不用马车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边几个着素的女学生,一路抛洒纸花。一路行一路惊动,百姓听说有热闹可看,在后面追了长长的一路。
    折威军城内分营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严守营门,刀枪齐备弓箭上弦,摆出一副你敢闹事我就敢杀人的架势。
    但二五营的学生,在折威军分营门口十丈之外停住,那里正好是管辖的临界点,虽然是到达分营的必经之道,但分营却管不着。学生们在那里搭建临时灵堂,又雇了几个妇人,来哭唱黄莺莺生平。
    这些妇人是专职哭唱手,抑扬顿挫一唱三叹,满肚子词儿翻来覆去唱三天也不带重样儿,把黄莺莺的生平和死因,哭了个淋漓尽致,唱了个肝肠寸断,围观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泪,顺带痛骂折威军。
    折威军城内分营,也是顺带管云合城及其周围市县的军事防务事务的,日常车水马龙,不断有各处官员前来办事拜会,也时常会有军纪监察大员微服私访,这样灵堂一摆,当街哭唱,满城百姓唏嘘骂人,折威营顿时脸面无光。
    一开始他们派人出来驱赶,学生们表示,绝不敢为难折威军,也不是要向折威军索取赔偿,只是昨夜梦见黄莺莺托梦,表示这城中有一处风水宝地,希望能葬在那里。死者为大,死者的心愿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托梦的方向抬棺寻找,到了这里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说应该就是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请风水先生详细寻找,请军爷见谅,找到就走开云云。
    折威军负责交涉的人气歪了鼻子——这叫什么话?先别说抬棺绕着折威军军营找风水宝地,是让折威军在全城和来往官员面前被围观,就算找到了那所谓“风水宝地”,那必然是在军营附近吧?那岂不是一个巴掌永远煽在折威军脸上?
    可是要说不给,第一人家没在你门口,第二人家没闹事,第三人家也没说一定要葬在你军营附近,只说在找。处处扣紧了“死者意愿”,声声在说“不劳烦军爷关心,我们找到就走”,还要怎么发作?
    可是什么时候能找到?唢呐声吹得,议事厅里谈军务的大人们个个探头探脑。
    折威军上下,都觉得被恶心着了!
    被恶心着的折威军很愤怒,觉得他们昨天临街丢脸,没去找二五营麻烦已经是他们大度,二五营居然敢爬头上脸,闹到门口了!
    折威军的士兵们万分希望二五营能够傻一点,比如说话过了界啊,比如跨过那条街到军营门口啊,比如煽动百姓闹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们回家做晚饭睡觉去了,人渐渐少了,折威军上下暗暗窃喜——看你煽动人群?没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没人了,唱词的妇人也回家了,学生们坐在棚子里打瞌睡,火盆里阴阴地燃着纸钱,风吹过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军的士兵准备出动,任务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赶人,一部分封锁道路不许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晕,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车,赶车人选军中最好的能手,选最好的马,一夜狂奔千里,把这群混账送到极东之北绵延数千里的密林里去,叫他们一辈子出不来!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为了留下借口,人全部失踪,折威军必然会被怀疑,但部分失踪——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你们分赃内讧?
    折威军之前也不是没碰见过难缠的刺头,都是这样处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从此再也没出现过。1
    计划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够够的——二五营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军准备动手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营学生,来“换人守夜”,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强壮的那一批;还有一部分则是江湖艺人,唱戏的杂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炉开伙下馄饨做宵夜,杂耍的清空场地玩空竹,唱戏的摆开台子,一个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妇上坟》。
    一时热闹得不堪。
    云合城此地平常没有夜市,逢年过节才有。唱戏之类除了大户人家庆寿,在府里邀请班子开唱之外,一般只有戏园子里能看,但花费不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而南齐丧葬之事,是没有这些唱戏哭丧之类的活动的。
    此地百姓长夜枯寂,正愁没个打发,附近的居民听说有免费戏看,都扶老携幼带了凳子浩浩荡荡奔来抢前排座位,二五营学生有钱,请的是城中一流戏班子,存心要给一辈子苦命的黄莺莺办个热闹,这下整个城东的百姓都几乎被惊动,整条街人塞得满满。
    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南齐的丧葬出现了“夜戏”这一悼念方式,范围渐渐从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后全国风行。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个风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阑想要戏耍地头蛇……
    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闹声喧嚣声欢呼声唱戏声远远传到军营,将那群等着干坏事的家伙憋得眼冒蓝光。
    这一夜最终白等,等二五营结束唱戏,天也亮了,士兵们疲惫不堪,还得出操。
    这一闹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罢了,还远远传出周围市县,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第二天半下午的时候,在城外驻扎的主营就来人了。
    那位参将阴沉着脸,隔街看了半天灵堂,听了半天唱词,一拂袖进了军营,当即宣布了大帅的命令,着令周营副撤去军职,交由军务都督府查办,该营营正降为营副,另调主营将领前来担任营正。并在当天傍晚约见二五营主事学生,表示愿意承担黄莺莺身后事以及给予一定赔偿。条件是黄莺莺必须迅速入葬。
    学生请示太史阑,太史阑态度很干脆,“行。撤!”
    太史阑不让学生闹,却又让事态极度扩大,要的就是占足理之后,再把整个情况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营昨日已经得罪了折威军,之后在城中还有半个月的停留,这半个月内,折威军这地头蛇如果背后搞什么暗手,二五营难免吃亏。如今将矛盾和内情都晒出来,等于告诉所有人,如果二五营出事,就是折威军下手。
    太史阑打听过,折威军在云合城内守卫的这个营,也是三年一换,如今正到军队内部轮换的关头。以黄莺莺事件,促使折威军换掉和二五营结仇的军官,多少日后也会安稳些。
    受处罚调离的军官,是不能再回到云合城的。
    当日将黄莺莺火化,由昌明寺为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营学生回去后归葬。折威军赔偿的银子,太史阑听说黄莺莺还有幼弟跟随她那酗酒的父亲过活,便命等回去将那孩子接出来,这银子用来培养他,至于那个喝酒卖女的老爹,让他去喝死吧。
    葬礼时,容楚亲临,连带云合城所有官员显贵都上门吊唁,丧事办得极其风光,以至于当场有官员表示,像黄莺莺这样出身低贱的女子,能有这样的死后哀荣,死也值了。说这话的官员当即被太史阑命人请了出去。
    当时,勉强支持着参加丧礼的太史阑,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话掷地有声,令在场所有显贵动容。
    “无论怎样风光的丧礼,无论吊客如何煊赫,都不会让死亡变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
    她问那位官员,“我请皇帝在你死后吊唁,给你极尽哀荣,你愿不愿意现在去死一死?”
    满堂震惊,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连这样的话都讲了出来。
    皇帝大人坐在一边点着大脑袋,表示很愿意配合。
    “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这句话当日便风靡云合城,百姓们很多人找借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这位为下属铁骨铮铮斗折威的女大人,导致昌明寺香火瞬间鼎盛三倍,险些累坏方丈。
    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阑的处理方式,令二五营学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气,也免了结仇太多招致太多祸患。虽然太史阑对丧礼上那位官员的话不以为然,但二五营很多学生确也是这么想的——一个领导者心地为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为一个都不算熟悉的黄莺莺,太史阑都能做到如此,又怎么会薄待他人?为这样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会让你身后凄凉,亲人彷徨,鲜血白流。
    太史阑并没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欢强权和等级,不喜欢底层人的鲜血孤独地流在长街,那会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桥下,寂寞躺着的她的母亲。
    正因为不想那么多,所以更加真诚纯粹,人其实是很敏感的动物,真心还是做戏,感觉得出。
    所以太史阑发觉这几天学生们对她更亲热也更恭敬,透着股难言的贴心感,二五营,在她身边,越来越像她的人。
    两天过后,排位赛终于开始!
    来自各行省选拔出的优秀队伍十三支,将举行十天的比试,选出两支队伍,和东堂的两支队伍比试。
    最后一天会是真正的天授大比,这个双方参加比试的人员不是从排位赛和对抗赛中选出来的,名单内定,不到比试,谁也不知道出战的是谁。
    排位之比是抽签定,十三支队伍来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个二五营。按照规矩,二五营自动退出前期的选拔赛,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须轮番挑战排位赛前三,并夺得前三才行。
    这时候太史阑倒感激二五营总院没有参加行省大比,自动退赛的决定了。因为如果参加大比,当时的二五营必定要输,那就真没有资格来云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参加大比的队伍齐齐亮相,二五营获得了一个惊喜——他们原本老老实实排在最后做候补,结果极东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员将他们请到了最前方,公布了他们最近的战绩,并表示作为嘉赏,二五营可以最先进入比试场,获得最好的观看席位。让受惯歧视的二五营,着着实实风光了一把。每个人都因此兴奋了两三天,出来进去走路都带风。
    太史阑听说了,不过笑笑而已,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开始。
    因为前期不需要参加比试,学生们每天都一场不落地去看比试,学习别人的经验,很多时候兴奋地出去,回来时满面严肃,晚上庙内僧人的练武场挤满了人,都是加班苦练的学生。苏亚和太史阑说起这事,太史阑不以为意,道:“有压力才有动力,注意给他们补养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紧时间休养,容楚很忙,但每天都会抽空来监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离比试场地有点远,他宁可起早赶路。
    一开始太史阑觉得他这样太辛苦,劝他还是住在总督府里方便,容楚一开始甜言蜜语,表示呆在她身边才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让他住到总督府里去,容楚正在看文书,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这里清静。”
    答完他似乎顿了顿,抬头笑了笑,丢下文书道:“我还有个会议,去去就来。”
    太史阑瞧着他出门的背影,眉头扬了扬。
    嗯,有点不对劲。
    这家伙似乎像说漏嘴,说漏嘴后又立即离开,好像怕她盘问。
    怕她问什么呢?
    太史阑手端下巴,想着那“清静”二字,在她身边清静,否则就不清静?奇了怪了,总督府那地方,也是闲人莫入,比试场更是打得热火朝天,这些地方,有谁能让他不清静?“别踢翻了饭桌……”太史阑一句话还没说完,容楚的吻已经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带笑响在她额头上,压着她的脸,听起来呜哩呜噜的。“看着我这样的秀色不就该饱了?还记挂那些菜做什么?”
    太史阑很想骂一声不要脸,可是她重病未愈,正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时候,这一推整个人都晕了,还怎么“攻击海绵体,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还算个有底线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闹闹笑笑,倒下去后开始萌动——太史阑身娇体软的模样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错不妨天天犯,国公爷的南齐字典里没有“客气”这个词,当即压住她肩膀,从额头一直亲到嘴唇。
    亲她额头,热,而光洁,似一轮初升的日。亲她鼻梁,笔 ,温润,鼻头软软的,玉做的葱管;亲她脸颊,热度比额头稍轻,温润细腻,像触及冬日里被炉火烤热的丝缎;亲她嘴唇,薄薄,微凉,让人想起春日里新发的树的翠芽,摘一片在唇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动听的曲。
    而她脸上的酡红,不知是热度还是羞涩,他宁可相信是后一种,属于他的小女子的美丽。
    终究怕这姿势让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东西不要再翻出来,他恋恋不舍地要翻身,她却忽然睁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脸,将嘴凑上去,胡乱在他脸上擦一气。
    容楚感觉到一股油乎乎的气息落在脸上。
    这女人把他的脸当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脸上了……
    报复得真快。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一声愤怒的呵斥,响在头顶。
    两人身子都一僵——这寺庙守卫森严,谁混进来了!随即便辨认出那声音。
    老熟人。
    哗啦一响,窗扇推开,一人倒挂下来,一张美妙的脸,一双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点也不深沉却依旧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见是他,容楚倒无所谓了,这位世子武功非凡,窜进来是有可能的,要说龙魂卫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后面缀着呢。
    至于龙魂卫为什么没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顶。
    八成这些家伙猜到自己会在房内和太史阑亲热亲热,有心放这个家伙进来,好让他亲眼见干柴烈火,伤心而退吧?
    容楚觉得护卫们行事深得我心。不过有一点还是错了,眼前这位,骄傲却又古怪执拗,想他知难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阴沉着脸,从窗户翻进来,先是一把推开容楚,嫌恶地道:“趁她病欺负她,你有脸不?”随即又抓过被子盖在太史阑身上,道:“大老远跑来看你,就看见你正事不干!盖好!小心着凉!”
    太史阑把被子从头上抓下来,第一次对世子爷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态——骂他吧觉得太过,不骂他吧,实在嘴痒!
    司空昱却觉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远,听说今天城内的事,赶紧跑来看太史阑,谁知道一来,就瞧见那女人和那混账容楚在床上厮混,还主动挨挨擦擦。
    这要换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责她不守妇道,放浪无行,可是和太史阑相处过一阵子,他已经摸清了这女霸王的脾性,这话一说出来,他会立即被扫把大力扫走。
    世子现在也学聪明了,要想能在太史阑面前多呆一会儿,丈夫架子是不能摆的,只能关心她,再关心她,太史阑对善意敏感,她只有这时候会心软。
    把这两人拉开,他气平了些,一眼瞧见桌上还没怎么动的菜,香气扑鼻,激得他肚子咕噜咕噜一响,顿时觉得好饿。
    吃!
    吃掉容楚精心为太史阑准备的东西!
    不让情敌愉快,是每个情敌都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
    司空昱毫不客气,坐下来就开吃,除了那罐鸡汤,他知道是给病人补养外,其余左右开弓,筷下如飞,顷刻一扫而尽,连韭菜汤都被他蘸馒头吃光。
    太史阑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盘子扫尽,太史阑才直着眼睛问他,“这个……吃饱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刚才都什么菜?”打了个饱嗝,道,“怎么韭菜味道好浓!啊,我最讨厌韭菜!”
    国公爷的脸黑了。
    太史阑忽然想以头抢被……
    司空昱满脸不快地站起来,想必对误吃韭菜很不满,顺手往鸡汤里空投了一样东西,他动作很快,容楚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随即他把鸡汤往太史阑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药,你爱喝不喝。”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弃地看着她,道:“你知道你最近丑成什么样了?一笑都有皱纹了!”
    太史阑笑容展开一半,眼珠子瞪起来,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这个更年期提前的家伙叉出去?
    容楚这时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着——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阑随即还是把那个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来碗汤喝。”
    司空昱立即不横眉了,不竖眼了,更年期也缩回去了,立即拿了只碗,还晓得取些热水洗了洗,亲自给太史阑舀了一碗鸡汤。
    容楚瞧着,觉得把这家伙拔毛做成一盅汤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太史阑才不会给这俩大打出手的机会,就好像没看见司空昱满脸“我喂你喝”的暗示,接过碗自己喝了个干净。司空昱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地叹口气——太史阑还是不给亲近,但好歹给了信任,这也算个进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烦世子叫人来把这些收拾了。”
    “为什么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抬,“我是客。”
    “我要给太史阑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骇然望着太史阑,一句“不守妇道”险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声音更柔和,“不过女学生们都去吃饭了,这寺庙里也没女仆,那么我收拾桌子,你来帮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可以!”司空昱的脸,唰地红了。
    太史阑瞧着他的大红脸,心里大骂——尼玛你红啥!说!脑子里现在想的是啥!
    “那怎么办呢?”容楚神情为难,“太史洗洗也该早点吃药睡下了,她病得不轻。”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来帮忙她……擦……身。”纯情初哥说这两个字都脸红,红通通地拉着容楚收拾桌子,再红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阑一眼,望了望她脖子以下,红通通地关门了。
    太史阑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觉得红通通的世子比永远流氓状的国公杀伤力大多了……
    门关上了,她吁一口气躺下来,觉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烦,比一千只鸭子还吵,还好,世界终于清静了。
    还没躺好,窗户一响,容楚又掠了进来,还端了一盆水。
    “你怎么又回来了?司空昱呢?”太史阑很诧异容楚居然能这么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说,你打算去给黄莺莺守灵上香,他立即说他也应该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灵,让你千万注意身体,我说我准备代你去不劳他费心,然后他甩掉我,急急地去灵堂了。”
    太史阑,“……”
    可怜的世子。
    不过容楚提到黄莺莺,太史阑的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她想到了折威军。
    “还有一笔帐没算呢……”她冷冷道。
    “别操心。”容楚给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阑有点困倦,刚想把容楚赶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时更鼓响起,一更了。
    “景泰蓝怎么还没回来?”她忽然喃喃道。
    正这么说着,她便听见杂沓的脚步声,那种小脚丫子踩得地面咚咚响的走路方式,一听就是景泰蓝。
    她放下了心,又觉得奇怪,景泰蓝其实不算很活泼,这是自幼养成教育形成的习惯,在她身边之后渐渐恢复了孩童天性,不过也很少这样奔跑。
    砰一声门被撞开,景泰蓝一头撞了进来,嘴角瘪着,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怀里。
    不过他没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你娘能被撞么?”容楚阴恻恻地问他。
    景泰蓝晃荡在他手中,瘪着嘴,对太史阑张开双臂,“麻麻,怕!怕!”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太史阑怔了怔——景泰蓝在她身边几个月,哭过笑过闹过,但从没说怕过。
    门吱呀一响,帘子一掀,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进来,默默合十站在一边。正是那个光头圆溜溜,眼睛也圆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拙拙的天真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成人状的端肃,虽然还是那张萌脸,但气质神情,和刚才天壤之别。
    太史阑瞧瞧窗外,月亮上来了,难道这小和尚也是个月夜狼人,吓着景泰蓝了?
    “怎么了?”她靠着床沿,示意景泰蓝坐到她身边。
    “他……他……”景泰蓝回头指那小和尚,“他说我……身后好多血……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嘴唇哆嗦,唇色都已经发白,太史阑难得见他吓成这样,好笑又有点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说。”
    她平时对景泰蓝要求严格,但在他真正受惊受伤时刻,从来都给予耐心温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里有很温软的东西,觉得孩子们将来有福。
    景泰蓝扑到太史阑怀里,抽抽噎噎半天,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他刚才和这个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开始还好好的,两人在园子里挖冬笋,挖着挖着,天黑了,月亮上来了,戒明蹭一下站起来,道:“阿弥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蓝正玩得起劲,哪里肯放他,拽住不让走。戒明一脸为难,道:“师傅不许我夜间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间和别人在一起。”
    景泰蓝不懂他这话,以为是借口,缠着他不放,戒明却不肯,转身就走,景泰蓝追过去,两人走到园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过来。
    戒明忽然站住,回头,景泰蓝正撞在他背上,随即听见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将来。”
    景泰蓝一脸糊涂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戒明又一脸惊叹退后一步,道:“江山万里,血如红莲!”
    景泰蓝张着嘴,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月色幽幽,井里的水似有波动,景泰蓝脸慢慢白了,忽然觉得害怕。
    戒明还是一脸正经的样子,目光望向景泰蓝身后,幽幽道:“施主,你跟着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蓝诧然向后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摇晃的竹林。
    ……
    然后就是一声尖叫。
    然后景泰蓝就狂奔回来了。
    此刻听他转述,连太史阑都打了个寒战。
    那样的情境下,听见这样鬼气森森的话,难怪景泰蓝受惊。
    她打量那个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时看见的模样确有不同,难道这孩子有什么奇异之处?
    天眼通?预言帝?
    容楚眼神里也有思索之色,问一直低头不语的戒明,“小师傅,你刚才到底在景泰蓝身后,看见了什么?”
    戒明摇头不语,嘴巴像蚌壳似的闭着,容楚问了几次,他只道:“我已经犯戒了,师傅不许我说的,师傅说我说一次,他会减寿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尽管说。所以我不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会说?”
    “晚上有月光……”戒明烦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脑袋。
    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东西。
    “可是你不说,也是造了恶业。”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抬起头,不明白怎么又造恶业了。
    “他不该听的,你说给他听了,你说了又不替他开解,他注定将永远受着惊吓,被解不开的谜团所侵扰,或许会因此夜思多梦,或许会因此忧思成疾,或许会因此缠绵病榻……”
    可怜的小和尚,越听脸越白。
    太史阑心想无耻,真是无耻,小孩子也吓,容楚你有下限么?
    “这个……”戒明呐呐,觉得这位施主说得也有道理,已经造下的业,该由他来开解。
    “我……我刚才看见江山万里,宫阙千层……”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执剑的将军……我看见她的脸……啊……”他目光一转,忽然落在太史阑脸上,眼珠一定,一声惊呼险些出口,赶紧用手掩住。
    这回他吸取教训,已经说出来的只好解释,但是没说出来的可不能说。
    他落在太史阑脸上的眼神太惊悚,太史阑都觉得浑身一冷,抱住景泰蓝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声道:“命这东西,不信,会输,太信,一样会输。你还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阑闭上眼,已经恢复了平静,道:“当然。”
    语气坚决。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坚毅,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问:“那个男人,什么长相?”
    戒明想了一阵,道:“四十余岁年纪,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
    他说一句,容楚脸色就难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不放心他么?还是有什么心事未了?”
    “对了,小僧问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说什么?”容楚立即问。
    “景阳……塔?”戒明神色有点迷惑,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这三个字,那时景泰蓝已经转身狂奔,他的意识交流被打断。
    “景阳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阳殿,那是皇宫正殿,历代最高统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里没有塔啊。
    再问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说了,他的底线就是说清楚自己不小心说漏口的那些,别的坚决不肯再讲。
    看他脸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随即便要告辞,容楚亲自送他出去。
    太史阑看着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个会亲自送人的主儿。
    再看看外头,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后出去,一到门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谢施主远送,施主请留步。”
    “这算什么远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头,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请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当,容楚也无可奈何,想想这孩子一定很敬爱他师傅,今晚的事已经让他很内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里屋太史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道:“容楚,帮我洗脸!”
    容楚无奈地一笑,心想她永远对孩子比对他温柔!
    “那么,我就不远送了。”他笑笑,退后一步。
    戒明如释重负,险些当他面吁出一口长气,匆匆一礼转身便走,步子过快险些跌跤。
    也正因为他不敢看月亮低头走路,步子过快,没看见对面有人,一头撞到了一人怀里。
    那人“哎”地一声,道:“小和尚走路怎么不看路?”
    戒明一抬头,对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发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发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死了,其实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纵人如提线木偶。”戒明语气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你在说什么?”司空昱凑近他的眼,“小和尚你梦游了?”
    他一凑近,就挡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骇然张大了嘴。
    “糟了!”他道。这回懊恼得连礼都忘记施,匆匆绕过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还有在门前还没走开,听见这两句话的容楚。
    两人隔着月光对视一眼,一个惊愕,一个深思。
    ==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
    司空昱当夜就赶回去了,他总掌东堂天机府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着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也是一阵阵忐忑不安。
    这一夜的月色确实是好,月光汤汤如河流,自脚底无边无垠的铺展开去,他本来坐马车,忽然来了兴致,跳下马车一路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行,只觉得似要驾月飞去。
    在那样极致的徜徉里,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时模糊的记忆,想起虚拟中无比美丽的南齐母亲,想起隐约那一幕她哭泣的离别,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坚硬,是一束光剑,捣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头,看天际月亮边,有一抹模糊的暗影,无声无息飞过。
    他忽然有些浑身发冷。
    在东堂的传说里,这样的月夜,叫魅月,在这样的月夜里知道的事,会成真。
    可是他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夜,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有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
    这夜容楚也没睡好,他睡在太史阑隔壁,方便听她的响动,至于什么礼教之防,他和太史阑都不在意,寺庙也当不知道,不管。
    他平时很少做梦,这一夜却很快入梦,梦中他身处景阳殿,坐在自己惯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着软枕,在闲闲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景以前很常见,所以印象很深,不过谈论的话题却似乎不是军国大事,他在梦中问先帝,“我记得您皮肤微白,为何现在却青了?”
    先帝不答,端过面前一杯茶,瓷盖子敲在杯沿,清脆一声。
    然后他便醒了。
    醒来的容楚,静静睡着,没动,没说话,很久很久之后,他伸手,取过桌边凉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里思索的神情更浓。
    ……
    太史阑则和景泰蓝睡,今晚景泰蓝受惊,必须要给他安抚。
    太史阑也在做梦,梦里却是江山万里,宫阙千层,她仗剑而上,在汉白玉丹陛的顶端,将剑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窝一片潮湿,她霍然睁眼,才发觉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湿了。
    低头一看,景泰蓝闭着眼睛在哗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为他没睡着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着就不痛了……”
    孩子的声音并无安慰,充满惨痛。
    太史阑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蓝……
    她可怜的孩子。
    在那黑暗宫廷里,他到底曾经看见什么,遭遇什么,而又深埋了什么?
    这夜半的哭泣,这无力的安慰,满含告别和无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么?
    晚上戒明说的那个中年男子,难道是……
    太史阑没有试图叫醒景泰蓝,也不想就这事询问他一句。有些惨痛的深埋的经历,不该让孩子残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总会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搂紧了他。
    ==
    第二天起来时,几个人都挂着黑眼圈,但没人对昨晚的事提及一个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复了正常,早上的早饭还是他送的,给太史阑这边送来特制的豆腐皮包子,苏亚沈梅花她们也在,高高兴兴地逗他,小和尚还是那副腼腆天然萌样子,逗得屋子里嘻嘻哈哈的,谁也无法把他和昨晚那个严肃得近乎诡异的小和尚联系起来。
    太史阑慢慢喝粥,心想这样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谓泄密减寿也许不过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吓吓小和尚。确实,这样的能力,很多时候会带来麻烦。
    她当然不会说,容楚景泰蓝也不会,景泰蓝一夜过来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样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没发生过。
    太史阑有时候觉得,她半路捡到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坚强。
    吃完饭,她坚持起来,去黄莺莺灵堂上了香,然后问了问大比的安排,各处队伍先休息两天,第三天开始抽签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里平静的女子,道:“抱歉,还得让你不安静几天,等公道讨回,咱给你风光下葬。”
    随即她道:“你们把棺材抬着,去城内折威军大营门口转转。”
    学生们二话不说,选了几个身材强壮的,抬起黄莺莺棺木,直奔城东折威军驻地。
    这种抬棺材闹事如今常见,古代可是稀罕,更何况是抬到折威军那里,二五营学生还不用马车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边几个着素的女学生,一路抛洒纸花。一路行一路惊动,百姓听说有热闹可看,在后面追了长长的一路。
    折威军城内分营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严守营门,刀枪齐备弓箭上弦,摆出一副你敢闹事我就敢杀人的架势。
    但二五营的学生,在折威军分营门口十丈之外停住,那里正好是管辖的临界点,虽然是到达分营的必经之道,但分营却管不着。学生们在那里搭建临时灵堂,又雇了几个妇人,来哭唱黄莺莺生平。
    这些妇人是专职哭唱手,抑扬顿挫一唱三叹,满肚子词儿翻来覆去唱三天也不带重样儿,把黄莺莺的生平和死因,哭了个淋漓尽致,唱了个肝肠寸断,围观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泪,顺带痛骂折威军。
    折威军城内分营,也是顺带管云合城及其周围市县的军事防务事务的,日常车水马龙,不断有各处官员前来办事拜会,也时常会有军纪监察大员微服私访,这样灵堂一摆,当街哭唱,满城百姓唏嘘骂人,折威营顿时脸面无光。
    一开始他们派人出来驱赶,学生们表示,绝不敢为难折威军,也不是要向折威军索取赔偿,只是昨夜梦见黄莺莺托梦,表示这城中有一处风水宝地,希望能葬在那里。死者为大,死者的心愿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托梦的方向抬棺寻找,到了这里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说应该就是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请风水先生详细寻找,请军爷见谅,找到就走开云云。
    折威军负责交涉的人气歪了鼻子——这叫什么话?先别说抬棺绕着折威军军营找风水宝地,是让折威军在全城和来往官员面前被围观,就算找到了那所谓“风水宝地”,那必然是在军营附近吧?那岂不是一个巴掌永远煽在折威军脸上?
    可是要说不给,第一人家没在你门口,第二人家没闹事,第三人家也没说一定要葬在你军营附近,只说在找。处处扣紧了“死者意愿”,声声在说“不劳烦军爷关心,我们找到就走”,还要怎么发作?
    可是什么时候能找到?唢呐声吹得,议事厅里谈军务的大人们个个探头探脑。
    折威军上下,都觉得被恶心着了!
    被恶心着的折威军很愤怒,觉得他们昨天临街丢脸,没去找二五营麻烦已经是他们大度,二五营居然敢爬头上脸,闹到门口了!
    折威军的士兵们万分希望二五营能够傻一点,比如说话过了界啊,比如跨过那条街到军营门口啊,比如煽动百姓闹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们回家做晚饭睡觉去了,人渐渐少了,折威军上下暗暗窃喜——看你煽动人群?没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没人了,唱词的妇人也回家了,学生们坐在棚子里打瞌睡,火盆里阴阴地燃着纸钱,风吹过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军的士兵准备出动,任务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赶人,一部分封锁道路不许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晕,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车,赶车人选军中最好的能手,选最好的马,一夜狂奔千里,把这群混账送到极东之北绵延数千里的密林里去,叫他们一辈子出不来!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为了留下借口,人全部失踪,折威军必然会被怀疑,但部分失踪——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你们分赃内讧?
    折威军之前也不是没碰见过难缠的刺头,都是这样处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计划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够够的——二五营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军准备动手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营学生,来“换人守夜”,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强壮的那一批;还有一部分则是江湖艺人,唱戏的杂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炉开伙下馄饨做宵夜,杂耍的清空场地玩空竹,唱戏的摆开台子,一个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妇上坟》。
    一时热闹得不堪。
    云合城此地平常没有夜市,逢年过节才有。唱戏之类除了大户人家庆寿,在府里邀请班子开唱之外,一般只有戏园子里能看,但花费不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而南齐丧葬之事,是没有这些唱戏哭丧之类的活动的。
    此地百姓长夜枯寂,正愁没个打发,附近的居民听说有免费戏看,都扶老携幼带了凳子浩浩荡荡奔来抢前排座位,二五营学生有钱,请的是城中一流戏班子,存心要给一辈子苦命的黄莺莺办个热闹,这下整个城东的百姓都几乎被惊动,整条街人塞得满满。
    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南齐的丧葬出现了“夜戏”这一悼念方式,范围渐渐从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后全国风行。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个风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阑想要戏耍地头蛇……
    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闹声喧嚣声欢呼声唱戏声远远传到军营,将那群等着干坏事的家伙憋得眼冒蓝光。
    这一夜最终白等,等二五营结束唱戏,天也亮了,士兵们疲惫不堪,还得出操。
    这一闹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罢了,还远远传出周围市县,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第二天半下午的时候,在城外驻扎的主营就来人了。
    那位参将阴沉着脸,隔街看了半天灵堂,听了半天唱词,一拂袖进了军营,当即宣布了大帅的命令,着令周营副撤去军职,交由军务都督府查办,该营营正降为营副,另调主营将领前来担任营正。并在当天傍晚约见二五营主事学生,表示愿意承担黄莺莺身后事以及给予一定赔偿。条件是黄莺莺必须迅速入葬。
    学生请示太史阑,太史阑态度很干脆,“行。撤!”
    太史阑不让学生闹,却又让事态极度扩大,要的就是占足理之后,再把整个情况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营昨日已经得罪了折威军,之后在城中还有半个月的停留,这半个月内,折威军这地头蛇如果背后搞什么暗手,二五营难免吃亏。如今将矛盾和内情都晒出来,等于告诉所有人,如果二五营出事,就是折威军下手。
    太史阑打听过,折威军在云合城内守卫的这个营,也是三年一换,如今正到军队内部轮换的关头。以黄莺莺事件,促使折威军换掉和二五营结仇的军官,多少日后也会安稳些。
    受处罚调离的军官,是不能再回到云合城的。
    当日将黄莺莺火化,由昌明寺为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营学生回去后归葬。折威军赔偿的银子,太史阑听说黄莺莺还有幼弟跟随她那酗酒的父亲过活,便命等回去将那孩子接出来,这银子用来培养他,至于那个喝酒卖女的老爹,让他去喝死吧。
    葬礼时,容楚亲临,连带云合城所有官员显贵都上门吊唁,丧事办得极其风光,以至于当场有官员表示,像黄莺莺这样出身低贱的女子,能有这样的死后哀荣,死也值了。说这话的官员当即被太史阑命人请了出去。
    当时,勉强支持着参加丧礼的太史阑,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话掷地有声,令在场所有显贵动容。
    “无论怎样风光的丧礼,无论吊客如何煊赫,都不会让死亡变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
    她问那位官员,“我请皇帝在你死后吊唁,给你极尽哀荣,你愿不愿意现在去死一死?”
    满堂震惊,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连这样的话都讲了出来。
    皇帝大人坐在一边点着大脑袋,表示很愿意配合。
    “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这句话当日便风靡云合城,百姓们很多人找借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这位为下属铁骨铮铮斗折威的女大人,导致昌明寺香火瞬间鼎盛三倍,险些累坏方丈。
    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阑的处理方式,令二五营学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气,也免了结仇太多招致太多祸患。虽然太史阑对丧礼上那位官员的话不以为然,但二五营很多学生确也是这么想的——一个领导者心地为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为一个都不算熟悉的黄莺莺,太史阑都能做到如此,又怎么会薄待他人?为这样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会让你身后凄凉,亲人彷徨,鲜血白流。
    太史阑并没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欢强权和等级,不喜欢底层人的鲜血孤独地流在长街,那会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桥下,寂寞躺着的她的母亲。
    正因为不想那么多,所以更加真诚纯粹,人其实是很敏感的动物,真心还是做戏,感觉得出。
    所以太史阑发觉这几天学生们对她更亲热也更恭敬,透着股难言的贴心感,二五营,在她身边,越来越像她的人。
    两天过后,排位赛终于开始!
    来自各行省选拔出的优秀队伍十三支,将举行十天的比试,选出两支队伍,和东堂的两支队伍比试。
    最后一天会是真正的天授大比,这个双方参加比试的人员不是从排位赛和对抗赛中选出来的,名单内定,不到比试,谁也不知道出战的是谁。
    排位之比是抽签定,十三支队伍来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个二五营。按照规矩,二五营自动退出前期的选拔赛,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须轮番挑战排位赛前三,并夺得前三才行。
    这时候太史阑倒感激二五营总院没有参加行省大比,自动退赛的决定了。因为如果参加大比,当时的二五营必定要输,那就真没有资格来云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参加大比的队伍齐齐亮相,二五营获得了一个惊喜——他们原本老老实实排在最后做候补,结果极东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员将他们请到了最前方,公布了他们最近的战绩,并表示作为嘉赏,二五营可以最先进入比试场,获得最好的观看席位。让受惯歧视的二五营,着着实实风光了一把。每个人都因此兴奋了两三天,出来进去走路都带风。
    太史阑听说了,不过笑笑而已,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开始。
    因为前期不需要参加比试,学生们每天都一场不落地去看比试,学习别人的经验,很多时候兴奋地出去,回来时满面严肃,晚上庙内僧人的练武场挤满了人,都是加班苦练的学生。苏亚和太史阑说起这事,太史阑不以为意,道:“有压力才有动力,注意给他们补养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紧时间休养,容楚很忙,但每天都会抽空来监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离比试场地有点远,他宁可起早赶路。
    一开始太史阑觉得他这样太辛苦,劝他还是住在总督府里方便,容楚一开始甜言蜜语,表示呆在她身边才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让他住到总督府里去,容楚正在看文书,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这里清静。”
    答完他似乎顿了顿,抬头笑了笑,丢下文书道:“我还有个会议,去去就来。”
    太史阑瞧着他出门的背影,眉头扬了扬。
    嗯,有点不对劲。
    这家伙似乎像说漏嘴,说漏嘴后又立即离开,好像怕她盘问。
    怕她问什么呢?
    太史阑手端下巴,想着那“清静”二字,在她身边清静,否则就不清静?奇了怪了,总督府那地方,也是闲人莫入,比试场更是打得热火朝天,这些地方,有谁能让他不清静?“别踢翻了饭桌……”太史阑一句话还没说完,容楚的吻已经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带笑响在她额头上,压着她的脸,听起来呜哩呜噜的。“看着我这样的秀色不就该饱了?还记挂那些菜做什么?”
    太史阑很想骂一声不要脸,可是她重病未愈,正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时候,这一推整个人都晕了,还怎么“攻击海绵体,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还算个有底线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闹闹笑笑,倒下去后开始萌动——太史阑身娇体软的模样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错不妨天天犯,国公爷的南齐字典里没有“客气”这个词,当即压住她肩膀,从额头一直亲到嘴唇。
    亲她额头,热,而光洁,似一轮初升的日。亲她鼻梁,笔 ,温润,鼻头软软的,玉做的葱管;亲她脸颊,热度比额头稍轻,温润细腻,像触及冬日里被炉火烤热的丝缎;亲她嘴唇,薄薄,微凉,让人想起春日里新发的树的翠芽,摘一片在唇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动听的曲。
    而她脸上的酡红,不知是热度还是羞涩,他宁可相信是后一种,属于他的小女子的美丽。
    终究怕这姿势让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东西不要再翻出来,他恋恋不舍地要翻身,她却忽然睁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脸,将嘴凑上去,胡乱在他脸上擦一气。
    容楚感觉到一股油乎乎的气息落在脸上。
    这女人把他的脸当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脸上了……
    报复得真快。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一声愤怒的呵斥,响在头顶。
    两人身子都一僵——这寺庙守卫森严,谁混进来了!随即便辨认出那声音。
    老熟人。
    哗啦一响,窗扇推开,一人倒挂下来,一张美妙的脸,一双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点也不深沉却依旧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见是他,容楚倒无所谓了,这位世子武功非凡,窜进来是有可能的,要说龙魂卫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后面缀着呢。
    至于龙魂卫为什么没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顶。
    八成这些家伙猜到自己会在房内和太史阑亲热亲热,有心放这个家伙进来,好让他亲眼见干柴烈火,伤心而退吧?
    容楚觉得护卫们行事深得我心。不过有一点还是错了,眼前这位,骄傲却又古怪执拗,想他知难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阴沉着脸,从窗户翻进来,先是一把推开容楚,嫌恶地道:“趁她病欺负她,你有脸不?”随即又抓过被子盖在太史阑身上,道:“大老远跑来看你,就看见你正事不干!盖好!小心着凉!”
    太史阑把被子从头上抓下来,第一次对世子爷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态——骂他吧觉得太过,不骂他吧,实在嘴痒!
    司空昱却觉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远,听说今天城内的事,赶紧跑来看太史阑,谁知道一来,就瞧见那女人和那混账容楚在床上厮混,还主动挨挨擦擦。
    这要换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责她不守妇道,放浪无行,可是和太史阑相处过一阵子,他已经摸清了这女霸王的脾性,这话一说出来,他会立即被扫把大力扫走。
    世子现在也学聪明了,要想能在太史阑面前多呆一会儿,丈夫架子是不能摆的,只能关心她,再关心她,太史阑对善意敏感,她只有这时候会心软。
    把这两人拉开,他气平了些,一眼瞧见桌上还没怎么动的菜,香气扑鼻,激得他肚子咕噜咕噜一响,顿时觉得好饿。
    吃!
    吃掉容楚精心为太史阑准备的东西!
    不让情敌愉快,是每个情敌都应该具备的优良素质!
    司空昱毫不客气,坐下来就开吃,除了那罐鸡汤,他知道是给病人补养外,其余左右开弓,筷下如飞,顷刻一扫而尽,连韭菜汤都被他蘸馒头吃光。
    太史阑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盘子扫尽,太史阑才直着眼睛问他,“这个……吃饱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刚才都什么菜?”打了个饱嗝,道,“怎么韭菜味道好浓!啊,我最讨厌韭菜!”
    国公爷的脸黑了。
    太史阑忽然想以头抢被……
    司空昱满脸不快地站起来,想必对误吃韭菜很不满,顺手往鸡汤里空投了一样东西,他动作很快,容楚都没能来得及阻止。
    随即他把鸡汤往太史阑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药,你爱喝不喝。”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弃地看着她,道:“你知道你最近丑成什么样了?一笑都有皱纹了!”
    太史阑笑容展开一半,眼珠子瞪起来,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这个更年期提前的家伙叉出去?
    容楚这时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着——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阑随即还是把那个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来碗汤喝。”
    司空昱立即不横眉了,不竖眼了,更年期也缩回去了,立即拿了只碗,还晓得取些热水洗了洗,亲自给太史阑舀了一碗鸡汤。
    容楚瞧着,觉得把这家伙拔毛做成一盅汤似乎也是个好主意?
    太史阑才不会给这俩大打出手的机会,就好像没看见司空昱满脸“我喂你喝”的暗示,接过碗自己喝了个干净。司空昱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地叹口气——太史阑还是不给亲近,但好歹给了信任,这也算个进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烦世子叫人来把这些收拾了。”
    “为什么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抬,“我是客。”
    “我要给太史阑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骇然望着太史阑,一句“不守妇道”险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声音更柔和,“不过女学生们都去吃饭了,这寺庙里也没女仆,那么我收拾桌子,你来帮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么可以!”司空昱的脸,唰地红了。
    太史阑瞧着他的大红脸,心里大骂——尼玛你红啥!说!脑子里现在想的是啥!
    “那怎么办呢?”容楚神情为难,“太史洗洗也该早点吃药睡下了,她病得不轻。”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来帮忙她……擦……身。”纯情初哥说这两个字都脸红,红通通地拉着容楚收拾桌子,再红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阑一眼,望了望她脖子以下,红通通地关门了。
    太史阑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觉得红通通的世子比永远流氓状的国公杀伤力大多了……
    门关上了,她吁一口气躺下来,觉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烦,比一千只鸭子还吵,还好,世界终于清静了。
    还没躺好,窗户一响,容楚又掠了进来,还端了一盆水。
    “你怎么又回来了?司空昱呢?”太史阑很诧异容楚居然能这么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说,你打算去给黄莺莺守灵上香,他立即说他也应该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灵,让你千万注意身体,我说我准备代你去不劳他费心,然后他甩掉我,急急地去灵堂了。”
    太史阑,“……”
    可怜的世子。
    不过容楚提到黄莺莺,太史阑的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她想到了折威军。
    “还有一笔帐没算呢……”她冷冷道。
    “别操心。”容楚给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阑有点困倦,刚想把容楚赶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时更鼓响起,一更了。
    “景泰蓝怎么还没回来?”她忽然喃喃道。
    正这么说着,她便听见杂沓的脚步声,那种小脚丫子踩得地面咚咚响的走路方式,一听就是景泰蓝。
    她放下了心,又觉得奇怪,景泰蓝其实不算很活泼,这是自幼养成教育形成的习惯,在她身边之后渐渐恢复了孩童天性,不过也很少这样奔跑。
    砰一声门被撞开,景泰蓝一头撞了进来,嘴角瘪着,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怀里。
    不过他没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领。
    “现在你娘能被撞么?”容楚阴恻恻地问他。
    景泰蓝晃荡在他手中,瘪着嘴,对太史阑张开双臂,“麻麻,怕!怕!”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太史阑怔了怔——景泰蓝在她身边几个月,哭过笑过闹过,但从没说怕过。
    门吱呀一响,帘子一掀,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进来,默默合十站在一边。正是那个光头圆溜溜,眼睛也圆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脸上却已经没有了先前那种拙拙的天真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成人状的端肃,虽然还是那张萌脸,但气质神情,和刚才天壤之别。
    太史阑瞧瞧窗外,月亮上来了,难道这小和尚也是个月夜狼人,吓着景泰蓝了?
    “怎么了?”她靠着床沿,示意景泰蓝坐到她身边。
    “他……他……”景泰蓝回头指那小和尚,“他说我……身后好多血……还有一个男人……”
    景泰蓝嘴唇哆嗦,唇色都已经发白,太史阑难得见他吓成这样,好笑又有点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说。”
    她平时对景泰蓝要求严格,但在他真正受惊受伤时刻,从来都给予耐心温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里有很温软的东西,觉得孩子们将来有福。
    景泰蓝扑到太史阑怀里,抽抽噎噎半天,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他刚才和这个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开始还好好的,两人在园子里挖冬笋,挖着挖着,天黑了,月亮上来了,戒明蹭一下站起来,道:“阿弥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蓝正玩得起劲,哪里肯放他,拽住不让走。戒明一脸为难,道:“师傅不许我夜间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间和别人在一起。”
    景泰蓝不懂他这话,以为是借口,缠着他不放,戒明却不肯,转身就走,景泰蓝追过去,两人走到园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过来。
    戒明忽然站住,回头,景泰蓝正撞在他背上,随即听见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将来。”
    景泰蓝一脸糊涂抬起头,两人目光相触,戒明又一脸惊叹退后一步,道:“江山万里,血如红莲!”
    景泰蓝张着嘴,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月色幽幽,井里的水似有波动,景泰蓝脸慢慢白了,忽然觉得害怕。
    戒明还是一脸正经的样子,目光望向景泰蓝身后,幽幽道:“施主,你跟着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蓝诧然向后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摇晃的竹林。
    ……
    然后就是一声尖叫。
    然后景泰蓝就狂奔回来了。
    此刻听他转述,连太史阑都打了个寒战。
    那样的情境下,听见这样鬼气森森的话,难怪景泰蓝受惊。
    她打量那个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时看见的模样确有不同,难道这孩子有什么奇异之处?
    天眼通?预言帝?
    容楚眼神里也有思索之色,问一直低头不语的戒明,“小师傅,你刚才到底在景泰蓝身后,看见了什么?”
    戒明摇头不语,嘴巴像蚌壳似的闭着,容楚问了几次,他只道:“我已经犯戒了,师傅不许我说的,师傅说我说一次,他会减寿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尽管说。所以我不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会说?”
    “晚上有月光……”戒明烦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脑袋。
    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东西。
    “可是你不说,也是造了恶业。”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抬起头,不明白怎么又造恶业了。
    “他不该听的,你说给他听了,你说了又不替他开解,他注定将永远受着惊吓,被解不开的谜团所侵扰,或许会因此夜思多梦,或许会因此忧思成疾,或许会因此缠绵病榻……”
    可怜的小和尚,越听脸越白。
    太史阑心想无耻,真是无耻,小孩子也吓,容楚你有下限么?
    “这个……”戒明呐呐,觉得这位施主说得也有道理,已经造下的业,该由他来开解。
    “我……我刚才看见江山万里,宫阙千层……”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执剑的将军……我看见她的脸……啊……”他目光一转,忽然落在太史阑脸上,眼珠一定,一声惊呼险些出口,赶紧用手掩住。
    这回他吸取教训,已经说出来的只好解释,但是没说出来的可不能说。
    他落在太史阑脸上的眼神太惊悚,太史阑都觉得浑身一冷,抱住景泰蓝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声道:“命这东西,不信,会输,太信,一样会输。你还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阑闭上眼,已经恢复了平静,道:“当然。”
    语气坚决。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坚毅,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问:“那个男人,什么长相?”
    戒明想了一阵,道:“四十余岁年纪,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
    他说一句,容楚脸色就难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这是在做什么?不放心他么?还是有什么心事未了?”
    “对了,小僧问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说什么?”容楚立即问。
    “景阳……塔?”戒明神色有点迷惑,不确定自己听见的是不是这三个字,那时景泰蓝已经转身狂奔,他的意识交流被打断。
    “景阳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阳殿,那是皇宫正殿,历代最高统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里没有塔啊。
    再问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说了,他的底线就是说清楚自己不小心说漏口的那些,别的坚决不肯再讲。
    看他脸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随即便要告辞,容楚亲自送他出去。
    太史阑看着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个会亲自送人的主儿。
    再看看外头,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后出去,一到门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谢施主远送,施主请留步。”
    “这算什么远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头,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请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当,容楚也无可奈何,想想这孩子一定很敬爱他师傅,今晚的事已经让他很内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里屋太史阑的声音也传了出来,道:“容楚,帮我洗脸!”
    容楚无奈地一笑,心想她永远对孩子比对他温柔!
    “那么,我就不远送了。”他笑笑,退后一步。
    戒明如释重负,险些当他面吁出一口长气,匆匆一礼转身便走,步子过快险些跌跤。
    也正因为他不敢看月亮低头走路,步子过快,没看见对面有人,一头撞到了一人怀里。
    那人“哎”地一声,道:“小和尚走路怎么不看路?”
    戒明一抬头,对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发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发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死了,其实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纵人如提线木偶。”戒明语气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将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将去做你从来不愿做的,你将失去你不愿失去的,你将离开你命定离开的。”
    “你在说什么?”司空昱凑近他的眼,“小和尚你梦游了?”
    他一凑近,就挡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骇然张大了嘴。
    “糟了!”他道。这回懊恼得连礼都忘记施,匆匆绕过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还有在门前还没走开,听见这两句话的容楚。
    两人隔着月光对视一眼,一个惊愕,一个深思。
    ==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
    司空昱当夜就赶回去了,他总掌东堂天机府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着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也是一阵阵忐忑不安。
    这一夜的月色确实是好,月光汤汤如河流,自脚底无边无垠的铺展开去,他本来坐马车,忽然来了兴致,跳下马车一路在空旷的大街上奔行,只觉得似要驾月飞去。
    在那样极致的徜徉里,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时模糊的记忆,想起虚拟中无比美丽的南齐母亲,想起隐约那一幕她哭泣的离别,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坚硬,是一束光剑,捣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头,看天际月亮边,有一抹模糊的暗影,无声无息飞过。
    他忽然有些浑身发冷。
    在东堂的传说里,这样的月夜,叫魅月,在这样的月夜里知道的事,会成真。
    可是他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就在这一夜,在大陆的某个地方,有人放飞了一只信鸽。
    ……
    这夜容楚也没睡好,他睡在太史阑隔壁,方便听她的响动,至于什么礼教之防,他和太史阑都不在意,寺庙也当不知道,不管。
    他平时很少做梦,这一夜却很快入梦,梦中他身处景阳殿,坐在自己惯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着软枕,在闲闲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景以前很常见,所以印象很深,不过谈论的话题却似乎不是军国大事,他在梦中问先帝,“我记得您皮肤微白,为何现在却青了?”
    先帝不答,端过面前一杯茶,瓷盖子敲在杯沿,清脆一声。
    然后他便醒了。
    醒来的容楚,静静睡着,没动,没说话,很久很久之后,他伸手,取过桌边凉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里思索的神情更浓。
    ……
    太史阑则和景泰蓝睡,今晚景泰蓝受惊,必须要给他安抚。
    太史阑也在做梦,梦里却是江山万里,宫阙千层,她仗剑而上,在汉白玉丹陛的顶端,将剑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窝一片潮湿,她霍然睁眼,才发觉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湿了。
    低头一看,景泰蓝闭着眼睛在哗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为他没睡着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蓝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着就不痛了……”
    孩子的声音并无安慰,充满惨痛。
    太史阑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蓝……
    她可怜的孩子。
    在那黑暗宫廷里,他到底曾经看见什么,遭遇什么,而又深埋了什么?
    这夜半的哭泣,这无力的安慰,满含告别和无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么?
    晚上戒明说的那个中年男子,难道是……
    太史阑没有试图叫醒景泰蓝,也不想就这事询问他一句。有些惨痛的深埋的经历,不该让孩子残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总会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搂紧了他。
    ==
    第二天起来时,几个人都挂着黑眼圈,但没人对昨晚的事提及一个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复了正常,早上的早饭还是他送的,给太史阑这边送来特制的豆腐皮包子,苏亚沈梅花她们也在,高高兴兴地逗他,小和尚还是那副腼腆天然萌样子,逗得屋子里嘻嘻哈哈的,谁也无法把他和昨晚那个严肃得近乎诡异的小和尚联系起来。
    太史阑慢慢喝粥,心想这样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谓泄密减寿也许不过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吓吓小和尚。确实,这样的能力,很多时候会带来麻烦。
    她当然不会说,容楚景泰蓝也不会,景泰蓝一夜过来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样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没发生过。
    太史阑有时候觉得,她半路捡到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坚强。
    吃完饭,她坚持起来,去黄莺莺灵堂上了香,然后问了问大比的安排,各处队伍先休息两天,第三天开始抽签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里平静的女子,道:“抱歉,还得让你不安静几天,等公道讨回,咱给你风光下葬。”
    随即她道:“你们把棺材抬着,去城内折威军大营门口转转。”
    学生们二话不说,选了几个身材强壮的,抬起黄莺莺棺木,直奔城东折威军驻地。
    这种抬棺材闹事如今常见,古代可是稀罕,更何况是抬到折威军那里,二五营学生还不用马车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边几个着素的女学生,一路抛洒纸花。一路行一路惊动,百姓听说有热闹可看,在后面追了长长的一路。
    折威军城内分营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严守营门,刀枪齐备弓箭上弦,摆出一副你敢闹事我就敢杀人的架势。
    但二五营的学生,在折威军分营门口十丈之外停住,那里正好是管辖的临界点,虽然是到达分营的必经之道,但分营却管不着。学生们在那里搭建临时灵堂,又雇了几个妇人,来哭唱黄莺莺生平。
    这些妇人是专职哭唱手,抑扬顿挫一唱三叹,满肚子词儿翻来覆去唱三天也不带重样儿,把黄莺莺的生平和死因,哭了个淋漓尽致,唱了个肝肠寸断,围观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泪,顺带痛骂折威军。
    折威军城内分营,也是顺带管云合城及其周围市县的军事防务事务的,日常车水马龙,不断有各处官员前来办事拜会,也时常会有军纪监察大员微服私访,这样灵堂一摆,当街哭唱,满城百姓唏嘘骂人,折威营顿时脸面无光。
    一开始他们派人出来驱赶,学生们表示,绝不敢为难折威军,也不是要向折威军索取赔偿,只是昨夜梦见黄莺莺托梦,表示这城中有一处风水宝地,希望能葬在那里。死者为大,死者的心愿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托梦的方向抬棺寻找,到了这里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说应该就是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请风水先生详细寻找,请军爷见谅,找到就走开云云。
    折威军负责交涉的人气歪了鼻子——这叫什么话?先别说抬棺绕着折威军军营找风水宝地,是让折威军在全城和来往官员面前被围观,就算找到了那所谓“风水宝地”,那必然是在军营附近吧?那岂不是一个巴掌永远煽在折威军脸上?
    可是要说不给,第一人家没在你门口,第二人家没闹事,第三人家也没说一定要葬在你军营附近,只说在找。处处扣紧了“死者意愿”,声声在说“不劳烦军爷关心,我们找到就走”,还要怎么发作?
    可是什么时候能找到?唢呐声吹得,议事厅里谈军务的大人们个个探头探脑。
    折威军上下,都觉得被恶心着了!
    被恶心着的折威军很愤怒,觉得他们昨天临街丢脸,没去找二五营麻烦已经是他们大度,二五营居然敢爬头上脸,闹到门口了!
    折威军的士兵们万分希望二五营能够傻一点,比如说话过了界啊,比如跨过那条街到军营门口啊,比如煽动百姓闹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没能等到这样的机会。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们回家做晚饭睡觉去了,人渐渐少了,折威军上下暗暗窃喜——看你煽动人群?没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没人了,唱词的妇人也回家了,学生们坐在棚子里打瞌睡,火盆里阴阴地燃着纸钱,风吹过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军的士兵准备出动,任务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赶人,一部分封锁道路不许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晕,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准备好的车,赶车人选军中最好的能手,选最好的马,一夜狂奔千里,把这群混账送到极东之北绵延数千里的密林里去,叫他们一辈子出不来!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为了留下借口,人全部失踪,折威军必然会被怀疑,但部分失踪——谁知道怎么回事?也许你们分赃内讧?
    折威军之前也不是没碰见过难缠的刺头,都是这样处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计划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够够的——二五营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军准备动手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营学生,来“换人守夜”,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强壮的那一批;还有一部分则是江湖艺人,唱戏的杂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炉开伙下馄饨做宵夜,杂耍的清空场地玩空竹,唱戏的摆开台子,一个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妇上坟》。
    一时热闹得不堪。
    云合城此地平常没有夜市,逢年过节才有。唱戏之类除了大户人家庆寿,在府里邀请班子开唱之外,一般只有戏园子里能看,但花费不低,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消费得起,而南齐丧葬之事,是没有这些唱戏哭丧之类的活动的。
    此地百姓长夜枯寂,正愁没个打发,附近的居民听说有免费戏看,都扶老携幼带了凳子浩浩荡荡奔来抢前排座位,二五营学生有钱,请的是城中一流戏班子,存心要给一辈子苦命的黄莺莺办个热闹,这下整个城东的百姓都几乎被惊动,整条街人塞得满满。
    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南齐的丧葬出现了“夜戏”这一悼念方式,范围渐渐从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后全国风行。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个风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阑想要戏耍地头蛇……
    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闹声喧嚣声欢呼声唱戏声远远传到军营,将那群等着干坏事的家伙憋得眼冒蓝光。
    这一夜最终白等,等二五营结束唱戏,天也亮了,士兵们疲惫不堪,还得出操。
    这一闹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罢了,还远远传出周围市县,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第二天半下午的时候,在城外驻扎的主营就来人了。
    那位参将阴沉着脸,隔街看了半天灵堂,听了半天唱词,一拂袖进了军营,当即宣布了大帅的命令,着令周营副撤去军职,交由军务都督府查办,该营营正降为营副,另调主营将领前来担任营正。并在当天傍晚约见二五营主事学生,表示愿意承担黄莺莺身后事以及给予一定赔偿。条件是黄莺莺必须迅速入葬。
    学生请示太史阑,太史阑态度很干脆,“行。撤!”
    太史阑不让学生闹,却又让事态极度扩大,要的就是占足理之后,再把整个情况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营昨日已经得罪了折威军,之后在城中还有半个月的停留,这半个月内,折威军这地头蛇如果背后搞什么暗手,二五营难免吃亏。如今将矛盾和内情都晒出来,等于告诉所有人,如果二五营出事,就是折威军下手。
    太史阑打听过,折威军在云合城内守卫的这个营,也是三年一换,如今正到军队内部轮换的关头。以黄莺莺事件,促使折威军换掉和二五营结仇的军官,多少日后也会安稳些。
    受处罚调离的军官,是不能再回到云合城的。
    当日将黄莺莺火化,由昌明寺为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营学生回去后归葬。折威军赔偿的银子,太史阑听说黄莺莺还有幼弟跟随她那酗酒的父亲过活,便命等回去将那孩子接出来,这银子用来培养他,至于那个喝酒卖女的老爹,让他去喝死吧。
    葬礼时,容楚亲临,连带云合城所有官员显贵都上门吊唁,丧事办得极其风光,以至于当场有官员表示,像黄莺莺这样出身低贱的女子,能有这样的死后哀荣,死也值了。说这话的官员当即被太史阑命人请了出去。
    当时,勉强支持着参加丧礼的太史阑,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话掷地有声,令在场所有显贵动容。
    “无论怎样风光的丧礼,无论吊客如何煊赫,都不会让死亡变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
    她问那位官员,“我请皇帝在你死后吊唁,给你极尽哀荣,你愿不愿意现在去死一死?”
    满堂震惊,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连这样的话都讲了出来。
    皇帝大人坐在一边点着大脑袋,表示很愿意配合。
    “人命不分贵贱,死亡天下同重。”这句话当日便风靡云合城,百姓们很多人找借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这位为下属铁骨铮铮斗折威的女大人,导致昌明寺香火瞬间鼎盛三倍,险些累坏方丈。
    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阑的处理方式,令二五营学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气,也免了结仇太多招致太多祸患。虽然太史阑对丧礼上那位官员的话不以为然,但二五营很多学生确也是这么想的——一个领导者心地为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为一个都不算熟悉的黄莺莺,太史阑都能做到如此,又怎么会薄待他人?为这样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会让你身后凄凉,亲人彷徨,鲜血白流。
    太史阑并没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欢强权和等级,不喜欢底层人的鲜血孤独地流在长街,那会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桥下,寂寞躺着的她的母亲。
    正因为不想那么多,所以更加真诚纯粹,人其实是很敏感的动物,真心还是做戏,感觉得出。
    所以太史阑发觉这几天学生们对她更亲热也更恭敬,透着股难言的贴心感,二五营,在她身边,越来越像她的人。
    两天过后,排位赛终于开始!
    来自各行省选拔出的优秀队伍十三支,将举行十天的比试,选出两支队伍,和东堂的两支队伍比试。
    最后一天会是真正的天授大比,这个双方参加比试的人员不是从排位赛和对抗赛中选出来的,名单内定,不到比试,谁也不知道出战的是谁。
    排位之比是抽签定,十三支队伍来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个二五营。按照规矩,二五营自动退出前期的选拔赛,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须轮番挑战排位赛前三,并夺得前三才行。
    这时候太史阑倒感激二五营总院没有参加行省大比,自动退赛的决定了。因为如果参加大比,当时的二五营必定要输,那就真没有资格来云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参加大比的队伍齐齐亮相,二五营获得了一个惊喜——他们原本老老实实排在最后做候补,结果极东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员将他们请到了最前方,公布了他们最近的战绩,并表示作为嘉赏,二五营可以最先进入比试场,获得最好的观看席位。让受惯歧视的二五营,着着实实风光了一把。每个人都因此兴奋了两三天,出来进去走路都带风。
    太史阑听说了,不过笑笑而已,她觉得,这不过是个开始。
    因为前期不需要参加比试,学生们每天都一场不落地去看比试,学习别人的经验,很多时候兴奋地出去,回来时满面严肃,晚上庙内僧人的练武场挤满了人,都是加班苦练的学生。苏亚和太史阑说起这事,太史阑不以为意,道:“有压力才有动力,注意给他们补养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紧时间休养,容楚很忙,但每天都会抽空来监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离比试场地有点远,他宁可起早赶路。
    一开始太史阑觉得他这样太辛苦,劝他还是住在总督府里方便,容楚一开始甜言蜜语,表示呆在她身边才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让他住到总督府里去,容楚正在看文书,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这里清静。”
    答完他似乎顿了顿,抬头笑了笑,丢下文书道:“我还有个会议,去去就来。”
    太史阑瞧着他出门的背影,眉头扬了扬。
    嗯,有点不对劲。
    这家伙似乎像说漏嘴,说漏嘴后又立即离开,好像怕她盘问。
    怕她问什么呢?
    太史阑手端下巴,想着那“清静”二字,在她身边清静,否则就不清静?奇了怪了,总督府那地方,也是闲人莫入,比试场更是打得热火朝天,这些地方,有谁能让他不清静?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00:05
    第四十七章 好多情敌?
     更新时间:2013-9-11 8:28:02 本章字数:10487

    容楚有什么不清静的?
    太史阑让苏亚唤来周七,周七笔直地站在她对面,道:“太史大人总算有点烟火气了。晓得关心我们主子了。”
    太史阑想容楚的护卫怎么都和他一个德行阴阳怪气呢?
    “主子是有点不算麻烦的麻烦。”周七伸出一根小指头,以示麻烦确实很小很小,他厚厚的嘴唇扭着,显出几分鄙薄来。
    那神情就像看见自己院子里一朵好花正在被鸡啄,而且还是一群鸡。
    “太史大人精神好些的话,也不妨去比试场地走走,也不用进去,里头人多,吵闹污浊,开场散场,外头瞧瞧就够了。”
    太史阑心领神会,点头,“周护卫辛苦。”
    “是有点辛苦。”周七道,“太史大人如果早点嫁给主子,想来我可以不那么辛苦,屋顶上睡得腰痛。”
    屋子里女学生哧哧地笑,连太史阑都莞尔,觉得容楚选人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个个都是妙人,而且还各有各的妙法。
    她转眼一看屋里的女学生们,忽然发现其中倒有好几个,盯着周七眼放异光,太史阑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二五营这些女子,有些也已经年纪到了,少女思春在所难免,不是每个人都像苏亚花寻欢她们那么爱打打杀杀的,话说回来,苏亚和陈暮本就有旧情,花寻欢似乎和于定走得近,在二五营那晚听说花寻欢喝醉了拉于定散步来着。
    如今这位周大护卫,是晋国公的爱将,先帝在时就给过龙庭尉的六品虚衔,虽是护卫,但也有官身。身为容楚亲信,必然得他厚待,房产钱财不缺,人也算得上轩昂挺拔,这些二五营女学生因此春心萌动,也很合理。
    不过太史阑没打算拉皮条,她一向觉得人伦大欲要顺其自然,扼杀固然不对,乱点鸳鸯谱也要不得,就看哪个姑娘,有那份福气了。
    周七答完她的话,便面不改色地出去,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已经卖掉了主子。他刚出门,正好一人匆匆而来,撞在了他怀里,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下。
    “啊,哪个不长眼的,走路不看路啊!”恶人先告状的嗓门,属于沈梅花。
    地上掉下的是一个鞋垫,沈梅花最近在学刺绣,因为她发觉最近云合城精英少年不少,很是挑好白菜的机会,女子德容言工,她自认为前三项都顶尖水准,就是女红略逊,可不能因这一点小小缺憾,失了挑好白菜的大好机会,所以最近从师于苏亚,恶补这门手艺。
    鞋垫上绣的是梅花,不过要仔细看才能勉强看出是梅花,一眼瞥过去很可能会认为是一摊红黄色的屎。
    沈梅花看见是周七,不说话了,她一向很有眼色,从不招惹比她武功高的人。
    她弯身去捡鞋垫,周七忽然也弯下身,比她快一步将鞋垫抄起,也不还她,拿在手里瞧了瞧,忽然道:“这针脚好像我娘的。”
    “噗。”屋里少女们齐喷。
    沈梅花恼羞成怒抬头,劈手夺过鞋垫,往怀里一揣,“呸!老不修!姑娘我是黄花闺女!”
    她脸色涨得通红,一双比寻常人宽的眉毛都似要飞起来,周七又认真瞧了瞧,点点头道:“你说话腔调有点像我姐。”
    “滚你的。”沈梅花爆粗,“你个老头,你姐该多老了!”
    “周家的女人,是最好的。”周七不生气,又看她一眼,跨出门槛,指指她怀里,道,“下次鞋垫可以送给我。”
    “老娘送给猪擦屁股也不会送给你!”沈梅花骑着门槛大骂。
    周七早已端端正正走了,理也不理。
    屋子里姑娘们还在笑,沈梅花上蹿下跳地骂人,太史阑摸摸口袋,有点犯愁地想,是不是该准备包红包了?出多少合适?
    ==
    当晚容楚回来,一进门就骇然问她,“今天下午发生什么了?怎么周七忽然说要向沈梅花提亲?这两人什么时候看对眼了?”
    太史阑也难得地吓一跳——周大护卫太神了,她以为他好歹要有个过渡的。
    听说过古人一眼定亲或者看都不看就定亲的,但亲眼见着还是觉得,太草率了吧?一辈子的事呢。
    她把下午的事说了说,容楚一听就笑了。
    “周七是我护卫中,出身算最好的了。家里是东南农户,比较殷实的那种。他自幼丧父,母亲和姐姐拉扯他长大,他家女人,好像都有丧夫之命,母亲和姐姐都早早守寡,都不再嫁。女人守寡总是艰苦的,但周七自小还真没吃过什么苦,他娘和他姐,是村里一等一的泼辣女子。天禧七年东南水患之后大灾荒,家家饿死人,唯独他家三个人好好的,周七甚至没饿过肚子。他对他娘和他姐,感情极深,常说周家女子,是天下最好的。”容楚笑道,“听说周七和他侄儿差不多大,当年他娘奶水不足,是姐姐的奶水喂养了他,侄儿因此身体弱,早早夭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见过周七的姐姐,细想起来,沈梅花还真和她有些像,不是长相,是神韵,难怪周七看中。”
    “那也不能草草就订婚。”太史阑道,“他是热爱母亲和姐姐,因此移情,可沈梅花是另外一个人。周七要娶她,也必须是因为喜欢她那个人。”
    “然也。”容楚双手一合,“正如我要娶你,必然是因为你是你。”
    太史阑就当没听见。
    容楚笑吟吟坐在她床沿,“所以我没给他提亲,让他自己去找沈梅花了。”
    “结果怎么着。”
    “聘礼被扔出来了,沈梅花说他太黑。周七好像在问文四,怎么能变白一些。”
    太史阑噗地一笑,忽觉周大护卫似乎也不全是移情作用。
    她忽然嗅见一股香气,极其浓郁,似乎从容楚袖子里散发出来的,她顺手拉过他袖子嗅了嗅。
    果然是不同气息,似乎是牡丹香气,很浓艳的那种,但是又不纯,还有些别的气息,算是香气吧,就是觉得怪异,不常见的香料。
    容楚本人的芝兰青桂香气十分特别,所以一旦沾染别的气息就很明显。
    “你干什么呢?”容楚笑,把袖子收回去。
    太史阑抬头看他,男子背灯,俯下脸的角度看不清眉目,但轮廓精美难言,画中人一般的风姿。
    这样的明珠美玉,必然要让这世间芳华,都为之顾盼含情吧?
    他所经之处,是不是时常穿花拂叶,洒落一地风流香?
    她也不说什么,懒懒躺下来,容楚给她盖好被子,又查看了火盆,出去了,她听见他走出门后就吩咐跟过来的赵十三,“等会我洗浴,这衣服拿去扔了。”
    太史阑闭上眼,唇角一扯。
    第二天容楚照例一大早出门,排位比试他必须到场,虽然不是仲裁,但最后定夺是他。
    至于最后一场天授大比的胜负,则是由南齐和东堂的大员共同见证,据说东堂某位亲王以及某位将军会按期抵达。
    容楚出门不久,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也从昌明寺的后门驶出,跟随他的路线,直奔了比试场。
    比试场外两里就开始一路出现执勤守卫的士兵,寻常百姓都被远远驱逐,南齐和大燕不同,大型比试为保证安全,都不许百姓观看。正如大燕认为百姓需要以武道之风熏陶,民族才会更加强大一样,南齐却认为侠者以武犯禁,百姓过多通晓武艺,对政权不利。
    这和两国统治者的立国经历有关,大燕以武夺天下,南齐皇室却险些毁在武者手中。
    所以越到比试场四面越清静,盘查越严格,不过那辆马车一直畅通无阻,驶到了比试场的门口。
    比试场也是取用了一座大庙的寺产,巨大的一块练武场地,围墙围得严密,门口有人盘查,马车并没有进入场内,而是停在一边。
    在场外的一边,有几个棚子,虽是竹棚,但搭建得颇精致,棚子垂着竹帘,里面似乎有人影穿梭,时不时还冒出一阵香气,奇怪的是,这里搭建棚子明显是违规的,但来往守卫就好像没看见。
    几个棚子搭建得也很有意思,一个挨着一个,却互不理睬,棚子也一个比一个搭建得匠心独运。有个棚子,整个用少见的紫竹搭成,日光下紫竹光泽幽明华贵,透着股挡不住的贵气。有个棚子,饰以无数黄金铃铛,垂在檐下窗前,风过叮当作响,听来悦耳。还有个棚子,没有好材料,没有那么多黄金,干脆在造型上下功夫。整座棚子竟然凌空搭建,四脚只以四根细细的青竹支撑,整座棚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令人胆战心惊,里头的人全部施展轻功,登萍渡水,高来高去,跟玩杂耍似的。
    马车停在了棚子的对面,车门遥遥对着棚子,有守卫过去问,里头人递出一个东西,低声答了几句,守卫也便退开了。
    马车来得较快,稍后容楚才到,他一下马,那棚子里便有人迎接出来,一人青衣小帽,家仆打扮,整洁而彬彬有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训练有素的仆人,也不多话,双手献上一个大盘子,盘子中以银盖子扣着两样东西,看形状一碗是羹还有一碟是点心,热气袅袅,显然刚刚出锅。小厮恭恭敬敬地道:“国公辛苦,时辰尚早,家主人命小的送上早点,请国公先用。”
    容楚似乎低头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径自走了过去,倒是周七,顺手接了,那小厮露出喜色,脸上有完成任务的释然,退到一边。
    他退下,立即又有个婢子走上来,高鼻深目,赫然有番人血统,说话却还流利,她送上的是一盘水果,深黄的梨,深紫的葡萄,还有皮色晶莹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果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在盘子中盈盈闪光,果香馥郁诱人。
    这侍女微笑道:“荤食腻人,尚需佳果爽口清心,国公行路劳顿,请先尝个果儿。”
    容楚的路被她堵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早已习惯,看了一看,还是没做反应走开,还是周七,老实不客气地接了。
    那侍女抿嘴一笑,也不再纠缠,退到一边。
    容楚走没两步,路又给堵住。
    这回是两个童子,七八岁模样,长得一模一样的一对双胞胎,从竹林的尖梢上唰一下掠下来,惊鸿一般落在容楚面前。
    两个童儿一人提一个瓷壶,另一人捧一个小碟,碟子上圆溜溜一颗金色丹丸,两人脆生生地道:“美食佳果,都不过人间俗物。哪及这天下万象,天上神丹?家主人命我等奉上神池玉浆,服后有驻颜之效;奉上万象丹一枚,食用可增三年功力。请国公笑纳。”
    一边的最先出来的仆佣微笑,不急不忙地道:“草莽风格。”
    那侍女撇撇嘴,低骂,“神丹?怕不是铅丸,小心中毒!。”
    那两个童儿怒目相视,另外两人却似乎不愿意和他们打架,骂完就回了自己棚子,反正任务完成就行。
    容楚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不拒绝也不接受,两手都满了的周七努努嘴,后头一个护卫上来接了去。
    看护卫们表情,也习惯得很,一副不要白不要的模样。
    护卫们手里提满东西,跟着两手空空的容楚进场去了。三个棚子里的人,探出头来望望,终于不必维持先前的风度,开始开骂。
    先是那有番人血统的侍女,双手叉腰,脸冲着第三座棚子,尖声道:“哪里跑出来的江湖草莽,下里巴人,也敢到国公面前献殷勤,不怕自己的泥土腥气儿,熏了贵人!”
    一个童儿探出脸来,道:“杂种,今天认出你二大爷了么?”
    那姑娘气得粉脸通红,“两个挺尸装鬼的死小鬼,我管你哪个是哪个,一般的恶心!”
    “错了。”一个童儿忽然从房顶上蹿下来,“刚那是你大大爷,现在是你二大爷。”
    “阿娜依姑娘何必和这等山野小子争嘴呢,”那仆佣远远站在一旁,微笑道,“便是争赢了,也落了你的身份。”
    一团烂泥呼地飞过来,直袭他的嘴,童子们对他,似乎比对那叫阿娜依的少女憎恶多了。
    那仆佣早已头一缩躲回棚子,躲在门后冷笑道:“你万象宗在江湖上算是名门,但在咱南齐显贵面前,算什么?你家大小姐不自量力,也不怕你们跟着丢丑。”
    “你家小姐很有脸了?”那童子立即反唇相讥,“说什么丽京名门,世家大族,皇太贵妃侄女,将军之后,好大身份,不也跑到这穷乡僻壤云合城,死气白脸找男人?”
    “说得什么话!”那仆佣变了脸色,冷冷道,“我家家主和国公府本就是世交,小姐和国公自幼便见过,如今她作为丽京光武营副首领带队前来云合城,遇见国公,自然要叙一叙旧。如此光风霁月之事,你们这等下里巴人还要污言秽语,不过是瞧着小姐和国公世家通好,心生嫉妒罢了。”
    “好一个叙旧。”童子高声笑道,“叙旧叙一次也罢了,这搭了棚子天天等在门口,散场了还要上去兜搭两句怎么说?这旧,叙得真长!”
    “那是你配管的事?棚子是我家先搭的,你家也跟着学算怎么回事?整日模仿照搬,能做点自己的事情么?”
    “先和你学的又不是我们。”童子斜眼瞟那冷笑观战的侍女,“密疆行省总督的女儿,大密宗王的外孙女,吐鲁一族的公主,不就先学了丽京女人追男人的风格了吗?”
    那侍女原本干看热闹,不防战火忽然就烧到了自家身上,眉毛一挑,怒声道:“谁稀罕跟你学来着?一群穷酸!”
    眼看就要吵起来,忽然第二座棚子里一人冷声道:“阿娜依!”
    那侍女立即噤声,转身面对棚子躬身,棚子里出来一大群同样装扮的侍女,拥着一个女子出来,那女子穿着五彩半长皮袍,紫色镶金靴子,发型不同于南齐内地,可以凭借辫子或发髻辨认是否已婚,而是扎了一高两低三个发辫,辫子上都坠满了各种黄金饰品,远望去金光灿烂,看得人眼晕。
    这个满身异族风情的少女,倒不像寻常人印象中那么活泼野性,比丽京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挪动着碎步子,规规矩矩走路,一言不发地带着人进场去了。
    随即第一座棚子里有人笑一声,道:“你们天天这么吵,不觉得无趣?”笑声未毕,棚子里射出一条雪白的人影,棚子侧则驰出一匹雪白的马,那人影正落在马上,手中黑色长鞭啪地一甩,已经射进了场内。
    这位正宗的丽京贵族大小姐,倒比异族公主更野性自然,只是这里到场内不过两步距离,她也要骑马进入,实在也骚包得很。
    两座棚子的主人都进场了,第三座棚子却没有动静,只看见头顶树木叶子一阵簌簌响动,隐约有一条黑色纤细影子飞过,惊鸿闪电一般,根本看不清相貌。
    随即三个棚子的仆人都离开了棚子,看样子第三座棚子的主人也已经离开,今早的例行一吵告一段落。
    角落里一直无声无息的马车过了一会儿,也辘辘驶开。不过到了晚间,这马车又出现了,照旧停在那角落,眼见着人群散场,容楚和一群大员最后出来,忽然一匹马飞驰而过,马上人一声娇笑,扔了一个东西到容楚怀里,道:“今儿我赢的彩头,多谢国公主持公道!”
    那白衣人影并不停留飞快策马而去,一众大员都露出神秘微笑,道:“国公怜香惜玉,美人也知恩图报,着实是佳话。”
    容楚随手将落在怀里的东西拈起,却是个绣着“胜”字的彩球,垂着红色流苏,是排位比试里胜者的标记。
    容楚瞧着,无所谓地一抛,后头周七接着。
    眼看容楚上马,角落里马车又无声无息地驶开。
    晚上容楚回来的时候,太史阑坐在床上喝药,她这两天静养,躺倒等吃等睡,果然好得快了许多,看见容楚她神情如常,只道:“冷不?灶上有新熬的香菌鸡丝粥,让她们跟你盛一碗吃去。”
    容楚笑应了,果然让人送上粥来,坐在她身边慢慢喝。太史阑问他,“今日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容楚笑笑,“不过前三甲快要决定了。”
    “这么快。”
    “有些人实力超卓,不需比试也是众人心中认定的前三甲。”
    “比如?”
    “丽京光武营是不用说的,丽京总营拿不到前三,岂不是打朝廷的脸?”
    “还有?”
    “历来天授大比的决胜地所在,都是当年光武营排位高的省份所在地,今年极东行省的地方光武营排位高,所以选在云合城。极东行省山阳第三光武营,自然也要有一席之地的。至于剩下一个位置,就要看后头争夺了。”
    “这些有望独占鳌头的光武营里,有些什么杰出人才吗?”
    “咦?”容楚忽然转头,认真地瞧太史阑,“你不是一向不爱管闲事?今天怎么对这些琐碎特别感兴趣?”
    “这是琐碎?”太史阑瞪他一眼,“这明明是敌手资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听过?”
    “没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好句子。”容楚捏捏她的脸,“还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说,打什么小九九呢?”
    “哦。”太史阑漫不经心地答,“在想如何将你切了,炒韭菜。”
    “这个部位不错,”容楚指指自己胸膛,“肌理饱满,肥瘦适中。怎样?要不要亲手试试?”
    太史阑舒服地躺下来,“可以,记得先开水去毛。”
    她闭上眼睛,做睡觉状,容楚拍她的脸,“先别睡。吃完就睡容易存食,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一股奇异的果香传来,似酸似甜,气味充满诱惑力,太史阑觉得腮帮里似乎立即分泌出了口水。
    她睁开眼,就看见皮色发紫,晶莹剔透叫不出名字的果子。
    “这是什么?”
    “密疆特产的一种浆果。当地高热天气,果子最是饱满多汁甜如蜜,这是其中最甜美的一种,快马运过来的。”
    “云合城待客真是热情,从密疆到极东何止数千里,这么快马运送,给学生和考官们配发水果,这得花多少?高风亮节!高风亮节!”太史阑反反复复看那眼熟的果子,赞叹。
    “你今天说话阴阳怪气的。”容楚似笑非笑瞧着她,用果子来冰她的脸,“你明知道这果子不可能是云合城配发。”
    “哦,你令人从密疆买来的?很贵吧?多少银子一个?”
    “问价格不觉得俗么?”容楚给果子剥皮,淡紫色的果皮垂挂在雪白修长的手指上,颜色分明美如画面,太史阑瞧着,心想这副美景不知道多少人瞧过?很多人想瞧吧?这手指也很多人想摸吧?摸过几个啊?
    她这么一想,忽然就有些不满,嘴闭得蚌壳似的,不张嘴。
    容楚拿果子在她唇上乱蹭,蹭得她唇上粘乎乎的都是蜜汁,结果太史阑还不为所动,容楚闻着那诱惑力极强的香味,倒觉得心动了。
    此刻她的唇应该别具滋味,另一种的甜香……
    他身子俯下来……
    太史阑忽然睁开眼,接过那果子,塞进嘴一通乱嚼,一边大力嚼一边斜眼看容楚,眼神狞恶,写满“有种你把舌头塞进来试试看我的牙齿嚼舌头是不是比嚼果子更碎”的威胁。
    容楚忽然又觉得舌头痛了。
    某人的凶恶病又犯,容楚一边怀念前几天她病得奄奄一息时的温柔,一边只好啃着果子退了出去。
    他经过周七等人住的房间时,听见周七大声道:“把今天我带回来的水晶包和三丝燕窝羹,以及梨子葡萄,给梅花小姐送去!”
    容楚无声地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
    之后两天,那辆沉默的马车还是准时出现在比试场门口,三座棚子里的献殷勤和争吵还是每日一次,如同一场好戏,到时开幕,无需观众。
    马车在那出现了两天,似乎便没了兴趣,不再出现。
    到了第七天,一大早容楚照常出门,护卫们跟着,周七问:“主子,今天还要那样么?你没见那位这都几天不怎么理你了?”
    容楚看看天,笑了一下,道:“今天也差不多了。”
    主仆二人没头没脑的对话声远去,随即,一辆马车出来了。
    这回不是从后门出,是从正门出,马车也不是原先毫无特色一抓一大把的普通马车,是一辆有着二五营标志,同时插着地方大员旗帜的专用马车。
    马车里躺着太史阑,盖着云丝被,吃着密疆水果,把万象宗万金难求的神丹,当蚕豆一般往嘴里抛着。
    二五营的老相好们都跟着,花寻欢等人押车已到,也兴致勃勃跟着,因为太史阑说,今天有好戏看。
    当然太史阑不是为了看戏出门,她今天收到极东总督府邀请,说前三甲已经决出,下面就是二五营挑战前三甲,今天要去抽签,大家熟悉下对手。
    太史阑身子好了大半,当即欣然同意。她坐车,其余人骑马,太史阑在车里,听见外头叽叽喳喳。
    “总算轮到我们了,最近可闷死了。”史小翠喜笑颜开。
    “前三甲是哪几个队,都打听出来没有?”沈梅花问。她最近容光焕发,皮肤甚好,引得二五营女学生争着问她养颜秘笈,她却每次都扭扭捏捏不肯说。
    “丽京总营自然是第一,听说丽京总营请了个外援,是个女子,出身豪贵,却因为自幼被丽京李神算算出命硬,早早送出京学艺,去年底刚刚回京,被丽京总营如获至宝地请了来。丽京总营这几年出不了什么人才,找外援的本领倒不错,这女子听说挺了得。”
    “第二是极东行省山阳第三分营吧?去年的地方光武营总评比第一。他们那个队长据说也是极东贵介子弟,为人倒是听说不错,很谦和。”
    “第三是密疆行省啦,边远省份,汉人少,吐鲁是第一大族,几乎已经是半自治了,今年不知怎的居然跑来参加。那个行省总共就一个光武营,没有竞争对手,全省最好的资源都集中在那里,那个省又是个出产黄金宝石的富裕省份,有钱哪有办不来的事?有人说,他们为了进前三,砸下重金收买了裁判令原先的第三到了第四,又聘请了高手外援,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其实我一直觉得蹊跷啊,这个密疆行省的光武营学生,第一天我见着,懒洋洋的,对比试不是十分有兴趣的模样。那些人十分孤僻自傲,不和这边的学生招呼,听说也是自己寻屋子另外住,还带来了自己的厨师、园丁、弹唱手。学生们来了也是东瞧西瞧看热闹,也拒绝参加每日的轮值守卫城池,怎么看都像是来凑热闹开眼界的,不像来争夺名次的——反正他们整个行省就一个光武营,怎么都不会被撤。”
    “那怎么后来忽然积极了?”
    “鬼才知道,也不过一两天吧,我瞧着他们就积极了。许是瞧我等英姿风采,万分仰慕,有心要向我等看齐?”
    “呸。”
    “别尽讨论那个怪里怪气的密疆行省,这次比试怪事儿多呢,那个呼声最高的万象营,竟然没进前三,真是奇哉怪也。”
    “万象营?没这个营啊……哦我知道了,你是说黑吉行省凤岗第十营。”
    “对,凤岗十,传说里背后靠山是武林万象宗那个。”
    太史阑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想起那所谓的武林大比,似乎也是正在这时候,万象宗作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不正应该紧锣密鼓地准备武林盛会,怎么还会有空插手光武营的大比?
    “万象宗的人暴露了身份,像他们这种武林豪门,朝廷也很忌讳的吧,所以实力再强,还是没机会。”
    “那就是说明这种看似公平的比试还是有暗箱操作的可能咯?这可怎么办?咱们要是也遭遇不公怎么办?”
    “你真是太幼稚了!这天下只要任何合理存在的事情,都可以出现不公。不过你担心什么?该是人家担心比试会偏袒我们吧?毕竟我们的老大……嗯……国公嘛。”
    外头一阵快意的笑。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听着,心想孩子们想得也简单,这些事背后涉及的势力和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容楚做不了一言堂的。
    “麻麻。密疆行省的果子好好吃,我们打赢他们,叫她们每年进贡!”景泰蓝口水滴答,眼神充满向往。
    “那还不如你下令修改密疆行省现有政体,然后让他们纳贡,如果他们不纳,你就打他们。”太史阑单手撑腮,答得轻描淡写。
    景泰蓝呵呵笑,“好!不听话,打他们!”
    苏亚默默低下头——可怜的密疆行省。一个大小姐追男人的举动,最后要失去整个行省的自治权,就为了几只果子……
    “麻麻。”景泰蓝爬到太史阑膝盖上,搂着她脖子,“最近我和戒明出去玩,总是有人和我打听你哦。”
    景泰蓝好了伤疤忘了痛,最近又和戒明混在一起,不过戒明这回坚决不肯和他一起呆到晚上,太阳下山之前必定两人分手。
    太史阑很乐意景泰蓝有个童年玩伴,之前小映因为要照顾一家残疾无法跟随,如今有这个戒明也不错,两人有时跑得远了些,太史阑也不怎么管,景泰蓝终究是要离开她的,不能让他太过依恋她身边,有些事,习惯了就好了。
    “打听我?”
    “嗯,问你住在哪里,是不是在庙里。问你一般会不会出庙,或者什么时候能到庙里拜访你。”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认识你啊,是住在这庙里吗?没听说啊。”景泰蓝咪咪笑。
    太史阑捏捏他鼻子,“打听我的都是什么人?”
    “不一样的人。”景泰蓝偏头想了想,“有些人很客气,有些人很粗鲁,还有个,浑身衣服上都镶着金丝,难看死了,偏他还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真好笑。”
    太史阑听着,点点头。马车里微淡的光线照亮她唇角,弧度微微有些讥讽。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00:52
    第四十八章 秒杀一号情敌
     更新时间:2013-9-12 8:23:07 本章字数:12192

    到了总督府,极东总督亲自来迎,将她带入大厅,太史阑原先以为自己会在正厅见着前三甲的队长的,正厅却只有几位当地官员等着做见证,太史阑有点好笑地想,总督大人让王不见王,不会是怕提前打起来吧?
    抽签的结果,是明日先挑战排第二的山阳营,其次是丽京营,最后是密疆营。
    总督和她说了规则,二五营因为是挑战,算是越级,为了保证对他人的公平,二五营不仅要全部挑战,而且最起码要打败其中之二。因为最后选出两支队伍和东堂的两支队伍对战,这关系到国家名誉甚至是疆土安全,必须要保证最后胜出的队伍有绝对实力。
    太史阑都答应下来,她并没有把胜负看得很重,但是二五营但凡多一分锻炼机会都是好的。
    容楚建立地方光武营,一向力求公平。各地光武营的总规则、师资力量、所开科目所学课程,其实都是一样的。西凌行省人的体质,也未见得就比别人差,二五营之所以不长进,一方面当地豪门把持过度,影响了学生的学习机会;另一方面也和总院一直以来不求上进只图钻营的作风有关。
    太史阑修改选课制度,是光武营的一大进步,可惜时日尚短,如果再等一年,二五营的进步应该更明显,但最近这一路搏杀,也迅速对队伍做了淘洗,下面,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抽完签,太史阑才没有兴趣陪一群老头子慢慢喝茶,当即要告辞。总督大人似乎也很乐意她快点滚,很乐意地送出门外,太史阑正要上马车,忽听总督府不远处欢声雷动,不知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儿,随即马蹄急响,一群人泼风般驰来,当先一人白衣白马,衣袂飘飘,风神逼人,转眼就到了总督府门前。
    那人从马上探脸下来,对站在门口的总督大人笑道:“世叔!在门口送人啊?”
    她语气自然随意又亲切,看来和总督大人熟得很。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早点包子君?
    总督呵呵笑着对她摆摆手,那女子居然不打算下马,就这么准备冲进去,总督大人无可奈何地瞧着。
    那女子却在撒蹄经过太史阑马车时,忽然一停,眼睛一亮,“咦?二五营?”一转头瞧住太史阑,“你是太史阑?”
    话音未落,她忽然一伸手,抄住了太史阑的腰,一把将她拎到马上,笑道:“好家伙,找你多少次了,也没机会见着,比皇宫里公主还精贵。好容易给我逮住了,还想走?”一边扶住她的肩道,“坐好。”一边对目瞪口呆的总督大人道:“世叔,这就是你不对了,好容易见到太史大人,你怎么能不请一顿饭就让人家走了?今晚不正好总督府宴请前三甲庆功吗?请太史大人一起参加啊。”
    她滔滔不绝说完,也不管别人什么表情,也不管总督大人答应与否,鞭子一抽马屁股,哧溜一声便冲进了大开的府门。
    留下总督大人张嘴吃风,追之不及。
    留下二五营学生瞠目结舌——怎么一眨眼,话还没听完,咱们的太史大人就被卷走了?
    “不得了,当街掳人了!”花寻欢最先反应过来,发一声喊,跺脚追了上去。
    二五营学生一窝蜂地跟着冲了进去,那架势,就好像强盗打家劫舍,总督大人府邸堂皇大门口,瞬间被踩得一片烂泥……
    太史阑也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身子一轻,然后到了马上。
    马是绝对好马,身躯高伟,她这个子坐上去,险些还要被挡视线,看品种,不比容楚的那匹火云差。
    太史阑从没想过这辈子居然还有被女人拎上马的一天,她眨眨眼——她还以为丽京贵族少女,都是宗政惠或者乔雨润那样的绿茶呢。
    不过这位听说寄养塞外,养成放纵性子也不奇怪,只是她也是从师于世外高人,怎么一点淡定气质都没。
    身后少女气息很清新,没那么浓郁的香气,最起码太史阑没在某人身上闻到。
    身后少女挺瘦的,太史阑默默揣摩了一下,嗯,A杯。如果她没裹胸的话。
    不过她穿的是女裙,没必要裹胸是吧?
    太史阑抄起手,忽觉荒诞。就这么坐在“情敌”的马前,后心要害全在她面前,对方只要抽出腰间佩刀轻轻一刺,她太史阑就报销了。
    不过她也没担心,最起码现在,她没感觉到危机。
    心怀恶意的人,是不能接近她的。
    恶意没有,杀机没有,敌意……其实还是有的,虽然隐藏得有点深。
    “喂,你不怕?”那女子的笑声响在她耳侧,“我这化雪宝贝儿,脾气有点烈,不太喜欢陌生人坐在它身上,万一他把你颠下来,我可救不了你。”
    “没关系。”太史阑淡淡地道,“我身上有很多把刀。”
    “嗯?什么意思?”
    “简单。就是我就算死,也随时可以拖马或者拖人垫背的意思。”
    坐下的马跑得好像忽然温柔了些……
    身后静了静,随即那女子嘀咕,“以为他喜欢温柔的,原来这个比我还凶悍,我还是有……”
    似乎觉得说漏嘴,她闭嘴,太史阑自动脑补填空——“机会的”。
    风猛烈地灌过来,太史阑咳嗽一声。
    身后的女子听见了,道:“这么破的身体!真不知道女英雄是怎么做的!”伸臂一勒,骏马长嘶,扬蹄而起,她的手臂端直,纹丝不动。
    太史阑确定如果真刀真枪打架,自己绝对挨不过她三招。
    她倒也不气馁,只想着容楚上次说自己可以练习内功了,但最好找个适合她体质,练来能够事半功倍的内气法门,好弥补她失去的时间,再加上她最近又一直病着,也就耽搁了下来。
    看样子还是要抓紧时间练武,不然以后真到了丽京,“情敌”成箩成筐,动不动就抓她上马,动不动就请她吃风,她还活不活?
    不过太史阑其实也是多虑了,丽京情敌未必如现在多,丽京千金小姐们虽然垂涎容楚美色,但也畏惧那“娶谁死谁”的阴影。现在容楚身边出现追逐者,只是因为这些女子都没有久呆丽京,并不清楚那个著名传说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旦有谁,比如太史阑,打破那个“聘谁死谁”的咒语,也许千金小姐们心思立即就活了,立即又前赴后继了也未可知。
    那女子停了马,此地正有一处假山亭台,景致还不错,她将马交给身后追赶而来的小厮,此刻二五营的人也疯了般追到了,一眼看见太史阑无事,都松了口气。
    太史阑紧了紧大氅,对他们摆摆手示意无事,心想幸亏她们还不知道这女子身份和对容楚的肖想,不然此刻不得急疯?
    “我和这位有话要说。”她道,“你们去四周转转玩玩,今晚总督大人应该有饭请我们吃。”
    二五营学生们欢呼一声,除了苏亚几人留下来,其余人都窜入花园,欣赏总督府装潢去了,气喘吁吁赶来的总督大人瞧着这反客为主,比主人还主人的两个女人,一阵苦笑。末了也只有当作没看见,随便打个哈哈,请两人好好观赏园子,便走了开去,干脆不管了。
    那女子一直负手站在原地,很有兴趣地瞧着太史阑,等人差不多都避开了,才道:“看不出来,说话挺有用的。”
    太史阑在亭子旁石墩上坐下,伸手指指另一个石墩,“坐。”
    那女子扬着眉,开始觉得似乎落了下风——太史阑一句话便占据了主动,此刻她坐,是听太史阑的话,不坐,则太史阑坐着她站着,怎么都失了气势。
    “这算扳回一局么?”半晌她笑起来,快步过来坐下,马鞭子敲着身下石凳,下巴搁在石桌上,瞧着太史阑。
    太史阑端端正正坐着,也在瞧她。
    瞧着忍不住有点想乐。
    真是想不出,这个看起来恣意放纵,潇洒不羁的女子,长相竟然这么的……古典委婉。
    标准鹅蛋脸,肌肤脂腻,标准的琼鼻樱唇,下巴微尖,唇角有一颗红色的痣,古典委婉里便多了一点俏皮,太史阑却想着这似乎是传说里的馋痣。
    嗯,从她每天送的早点都是不重样的荤食可以看出来,这货绝对是个无肉不欢的吃货。
    “哦……”这女子拖着长长的音,“太……史……阑……啊……”
    她把个名字喊得一唱三叹唱歌似的,难得太史阑还毫无表情,低头,喝小厮送上来的茶,“嗯。”
    女子向后一仰,靠着柱子,手指夺夺地敲在桌面。“无趣。”
    再瞧一瞧太史阑,摇头,“不美。”
    再看看太史阑的脸色,又摇头,“身体似乎也差。”
    太史阑喝茶,就好像没听见这一连串的贬低。
    她一向不和不在乎的人辩驳的。
    那女子手指一停,身子向前猛地一凑,凑到她脸前,道:“不过还是有一个优点。”她一指太史阑鼻子,“沉稳,大将之风。”
    “传言可能言过其实,不过还是有几分可信。”末了。她下结论。点点头加重肯定,觉得这样就对了。
    太史阑趁她自说自话的时辰,把桌上糕点吃了大半。
    “不过我想,接下来的消息,会不会还能让你保持沉稳?”那女子忽然笑了笑,有点狡黠地看住了她,“皇太后最近下了一道不外传的懿旨,意思是晋国公家族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朝廷已经赏无可赏。想着晋国公早过弱冠之年,至今没有聘娶正妻,甚至连收房的人都没有,实在不该。重臣的宗族承续,也关系着国家大业,皇室应该多多操心,早日为晋国公觅得如意妻室。太后的意思,宫中没有适龄公主,但可以在皇室宗亲及在京大员女儿中挑选。”
    “哦。”太史阑喝茶。
    “而我。”女子一指鼻子,“内五卫长林卫将军之女,静安皇贵太妃侄女,慕丹佩。恰是人选之一。”
    “哦。”太史阑喝茶。
    “你肯定很奇怪,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很讨厌这种指婚之类的事儿,怎么会服从?”慕丹佩双手扳着石凳,整个身子向后仰着晃啊晃。一点也不在意太史阑的冷淡,“我确实讨厌这事,在塞外就去信表示绝不服从,甚至为此回京劝说我爹娘,我爹娘正为难着,正好丽京光武营需要外援,我听说容楚会来,便答应了丽京光武营的邀请,来见识见识天授大比,顺便见识见识咱们南齐第一青年名将的风采。”
    “哦。”太史阑喝茶。
    “风采嘛……”慕丹佩想了一下,点点头,“确实不错,算是这些年我见过的男子中第一。不过我可不是阿都古丽和万微,尽冲着脸和地位去了,我感兴趣,还是因为他和你的事情。”
    “哦?”太史阑终于尾音上挑了一点,这个潇洒的大家千金,竟然不是被容楚容貌风华所动,而是因为她?
    “我师父是个情种,年轻人情伤出家,终生只念昔日恋人。我跟在师父身边多年,觉得天下男子,美丑如何,家世如何,都不重要,但必得专情,才值得女人倾心相守,陪伴一生。”
    太史阑点点头,觉得自打穿越到南齐,遇见这么多南齐女人,还是慕丹佩这话最得她心。
    苏亚沈梅花她们和她虽然交好,但是由于出身和阶层所限,思想终究和她隔了一层,倒是这虽出身大家,却自幼散养,跟随师父云游天下,无拘无束的大小姐,还有点意思。
    “我听说第一天在长街上,容楚出面,公开宣布你是她女人。”慕丹佩表情有点不好看,“还说了句很男人气的话。”
    太史阑笑了笑。
    慕丹佩眼睛一亮,发现新大陆一般,上下将她看了看,才点头,“难怪,你笑起来不错。”
    太史阑觉得,虽然慕丹佩潇洒随意,但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的言行举止,虽然恣意,但做起来不失优雅好看,她的所有情绪,也控制在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惊讶,赞扬,欢喜或不欢喜,都控制在一定幅度内,这不是故意,这是教养形成,是贵族所拥有的特质。
    所以她们即使不骄矜不绿茶,也是带点居高临下的。
    不过太史阑还是不当回事,点头,道:“他那话,我喜欢。”
    慕丹佩也在打量她,眼前女子病容犹在,除了刚才那一笑,别的时候看起来真的不惊艳。但是言行举止,风神气质,真的难以描绘,充满精致和野性,狂放和内敛齐备的矛盾。冷峻、简练、少言少表情,真的是个不可爱的人,可也真的,让人好奇而感觉到压力。
    是这份特别以及她天生给人的压力,引动男人的挑战心吗?
    慕丹佩玩味地吹着茶叶沫,心里微微涌起不服气的情绪。
    太史阑感觉她居高临下,她还感觉太史阑睥睨万方。
    来自女人的压力……少见。
    并且太史阑最后那句“我喜欢。”简单却击中人心,让人感觉到属于她的真挚和诚恳,连她听了都觉心动,从未想到简短的言语,有时候更有一分精炼的魅力。
    她想,如果容楚此刻听见此句,必也是欢喜的。
    这就是太史阑的魅力?
    她在这出神,太史阑却不耐烦被围观,放下茶杯,道:“你说完了?”
    “啊?”
    “我走了。”太史阑起身,“准备吃晚饭。”
    “哎你……”慕丹佩傻眼——没见过这么无动于衷的人。
    “喂,你就不想听听我的想法,我好歹是你情敌呀!”
    太史阑回身,竖起三根手指。
    慕丹佩不由自主凝神。
    “第一,你不是我情敌,容楚对你有情,你才能算情敌,但现在,没有。所以你边去。”
    “第二,你想说的不外乎是——你觉得这样的男人,算得上真男人,是你想要的男子。既然你可能被指婚,所以希望他喜欢你。而你看中了他,也要为此努力,你相信总有一日,他那句话会说给你听。”
    慕丹佩张大嘴瞧着她,太史阑发现她牙齿有点蛀,果然是个吃货。
    “第三。”太史阑居高临下,用同情的眼神瞧着她。
    “梦想是可以有的,做梦是不必的。你是皇贵太妃的侄女,而容楚和太后平辈。你以为,他会乱伦娶侄女吗?”
    ……
    杀伤力彪悍的太史大人,一句秒杀新情敌,拍拍衣角,扬长而去。
    抱着景泰蓝正过来偷听的赵十三一头撞在墙上。
    景泰蓝挣扎拍掌,“麻麻给力!”
    慕丹佩一阵抽搐……
    ==
    太史阑秒杀慕丹佩之后,也无心逛总督家的院子,随便抓了个仆人,问哪里有暖阁可以烤火,仆人以为她是晚宴提前来的客人,连忙把她殷勤地带到园子里一处轩敞的独厅,道:“晚上宴客就在这里,里头有供客人休息的小间,姑娘若是累了,尽管随便找一间休息。这里头地下都设了暖道,十分暖和,姑娘放心。”
    太史阑点头谢了,一进去果然觉得暖和,这么大一间厅堂都设地下暖道,可见总督府奢靡。再看看四周设计,极东地区不似内陆,追求精致华美风格,器物线条疏朗,建筑风格简单,外面就是一个大厅,都是双人粗的柱子,也没什么雕饰,垂着深色帐幔,地上铺着同色地毯,点着执斧战士铜灯,武风浓郁。厅堂分成上下两层,一席一席都已经摆好,上头七席,大概是给主人及尊贵的客人,还有三个队的领队坐,下头席位两人一坐,应该是给前三甲队伍的其余学生坐。
    两边帐幔后,隐着一间一间的小屋子,里面陈放着小几软榻,连同果子清茶都已经齐备,供有酒的客人休息。听说极东人好酒,从早上睁开眼睛就在喝酒,早饭先灌三两老烈烧,夜宵再来二两青天白。所有很多大户人家都有这种醒酒房设计,喝醉里往里一躺,多少人也躺得下,主人自去睡觉。
    太史阑对那些小屋子很满意,想着带来的二五营学生此刻也没地方去,何必在外头吹风,便命跟来的赵十三去把人都喊来,一人一间包厢,睡满它!
    花寻欢等人很快过来,她们正逛腻了园子,想着找地方练功,看见这些精致的小房间都很欢喜,迅速分配一下,各自休息。
    太史阑带着景泰蓝睡一间,小子在床头玩玩具,太史阑眯着眼,练习她的“慑魄”。
    这门奇门功夫,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眼睛是个重要的器官,能练得犀利点也是好的,技多不压身嘛。
    所以她断断续续将这门功夫也练了有阵子了,效果如何却不知道,因为没有镜子。
    她不爱照镜子,又嫌古代黄铜镜照得朦胧如鬼,练了功夫也无法验证,只好对她大头儿子施展,“景泰蓝,看着我的眼睛。”
    景泰蓝抬起头,瞥麻麻一眼,撇撇嘴,“麻麻这样不好看。”
    “不好看么?”太史阑有点失望地收功,看来这门功夫果然不是她能练的。
    她还想着,这门功夫大成,就可以欺负容楚,眼睛一瞧,叫他躺倒就躺倒。
    景泰蓝大力点头,“不好看。”
    确实不好看嘛,刚才一瞧,麻麻的眼睛,又大,又黑,整张脸忽然都看不见了,只看见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似要让人掉进去。
    景泰蓝按住小心口,小心脏到现在还噗通噗通呢。
    那眼睛真的好奇怪。他想。
    三岁娃娃不懂这是魅惑,太史阑自己自然也不明白,练不成她也无所谓,不管怎样,最近视力确实相当不错。
    她闭上眼,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嘈杂人声。
    似乎有一大群人进了外厅,然后一个有点熟悉的女声道:“离开席还有阵子么?我家小姐逛累了园子,再说你这园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你们还是找个地方,让我家小姐好好休息一下。”
    “是,是。这里便有小阁可以休息,请小姐稍等。”一人应道,随即便开始一间一间推门。
    “有人!”正和史小翠下棋的杨成,不耐烦抬头大吼。
    “啊……对不住对不住。”仆役关门,下一间。
    “有人!”沈梅花正把袖子里的花插满头,对着水盆自我欣赏,回头怒吼。
    “啊!对不住!对不住!”仆役被花妖精吓了一跳,砰一声关上门。推开下一间。
    “有人!”在床上倒立练功的花寻欢,从裤裆里探出脑袋来大吼。
    “啊!”被倒立的铜铃大眼惊得原地一蹦的仆役,闪电逃开,慌不择路推开一扇门。
    “有人!”正在满脸柔情拥抱的萧大强熊小佳齐齐暴吼。
    “救命啊——”仆役奔出去了……
    一连推开几间房,都遭受了惊吓,仆役行到最里面最后一间,对门上望望,干脆不敲门了。
    门上墨汁淋漓写着:“请勿打扰!”
    “小姐……”仆役只好回头,为难地向外头等候的贵客请示,“实在对不住,这些屋子,都有人了……”
    “怎么会这样!”客人很不满。那先说话的侍女道:“那么,打个商量,请对方让一间?”
    她虽说的是打个商量,但语气却并无商量之意。
    仆役很为难,来者都是客,都要好好接待,谁知道驱赶出去的人会是什么身份?这种事主家是不能做的。
    “算了。”忽然一个声音道,“别人睡过的地方,我也不愿用。”
    这人说话声音圆润,是个女子,只是腔调有些僵硬,似乎汉话不熟练,因此她也只是短短一句,便不再开口。
    虽只短短一句,但傲气自生,那先前说话的侍女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道:“那便在这外厅坐一坐吧,反正也快开席了。”
    总督府仆人如释重负,急忙给她们安排凳子,命人送茶水点心,这些人也不客气,随意占据了席位坐下开座谈会,总督府仆人瞧着,都愁着眉毛——安排好的席位就这么给坐乱了,等下还要重新收拾。
    “你们出去吧。”这些客人也很有反客为主的风范,嫌总督府仆人在场说话不方便,不客气地将人给驱逐了。
    总督府仆人只好苦着脸出去,把大厅留给客人们。
    客人们座谈会开始了。
    七嘴八舌,有男有女,不过说话的基本都是女性,尤其以最先说话,声音有点熟的女子话最多。
    “小姐,”那侍女道,“今日你的妆真好看。”
    那小姐没说话。另一个女子笑道:“咱们小姐什么妆都好看,不过奴婢们还是觉得,咱们密疆的衣服和头饰,才是最华贵最美,最衬小姐气质的。”
    “今晚那个慕丹佩也来吧?”一个女子掩饰不住声音的轻蔑,“还丽京大家千金呢,满身的粗鲁味儿,比咱们高原上的汉子,草味儿还浓!”
    “那不就是在草窝子里打滚久了嘛。”女子们哈哈笑,道,“哎,咱们还仰慕南方佳丽如何精致优雅呢,原来也不过这回事!”
    “一个人的气质,衬不上她的身份,再高贵的出身,也显得寒碜。”一个女子道,“有眼光的男人,瞧不上的。”
    她意有所指,众人静了静,随即纷纷附和。
    “不过听说还有个女人……”有人慢慢道。
    “那又如何?”最先说话的侍女立即道,“听说出身很低。这个没什么,我们小姐不是容不下人的。”
    “别这么说。”那说话重比千钧的小姐终于开口,不过语气也没羞涩之意,缓缓道,“还不知道别人的心思呢……”
    “奴婢们听说,朝中贵族子弟的婚姻大事,不是自己做主,自有皇室安排,皇室不安排,也有父母之命。可容不得那些子弟,自己有什么心思。”一个女子道,“越是贵族,越要门当户对,小姐,以你的身份,以咱们密疆行省的特殊地位,朝廷一直是笼络着咱们的,等你回去,咱们和夫人露一点意思,让老爷请托朝中交好的大臣说一说。不就成了吗。”
    “是啊,放眼这整个南齐,还有谁能和小姐比呢?身份,财富,美貌和智慧。不是什么出身贫贱的女人,可以平齐的。”
    几个人先还小声谈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在一边休息的几个男子,远远笑道:“小姐不必忧心,这是小事,咱们草原汉子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忠心小姐,谁要惹您不开心,或者挡了您的路,没说的,操刀子上,杀它个痛快便是。”
    “说得这么血淋淋干嘛!”一个女子带笑嗔怪,回头却对那小姐道,“不过呢话说回来,小姐您也太心善,咱们这次是带了卫队出来的,密疆行省最彪悍善战的弯刀卫。所以您性子也不能太软了,某些人如果太不知进退,小小警告下也是应该的。”
    那小姐沉默不语,半晌不胜忧烦地叹口气,道:“说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的,就说那个女人吧,到现在也没见着……”
    “听说病得快死啦!”一个女子尖声笑道,“见不得人呢。”
    “死了也好。”另一人阴恻恻地道,“咱们草原王帐,向来没有一夫一妻说法,虽说能容这些女人,但是听说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性子,将来爬上头欺负小姐怎么办?要我说……死了最干净。”
    几个女人开始七嘴八舌讨论“某个女人”死了之后,该如何对付慕丹佩,又说慕丹佩身份太高,如果不肯退让,怕将来正室还有得争,所以务必时刻要想办法压她一头,又说要好好给皇太后送黄金,请她帮忙赐婚,先下手为强云云,几个男子在一边拿了席上备好的酒就喝,悻悻讨论小姐为什么不喜欢草原强壮黑红的男儿,偏要爱那些比女人还白比女人还美的南方小白脸……
    厅堂里一小簇一小簇讨论得热闹,四面小间里,下棋的不下棋了,戴花的不戴花了,练功的不练功了,都扒着门缝,在那听呢。
    “喂。”史小翠问杨成,“这话说得,好像有点不对啊。”
    “笨女人,”杨成打她一记,“这明明说的是太史和国公嘛!”
    史小翠摸摸头,白他一眼,“那个草原女人看中了国公?”
    “烂眼光!”杨成不屑,“不过她还是想得太美!”
    “对!”史小翠握拳,“国公是太史的。除非太史不要他,否则谁也不能垂涎他!”
    “是极。”杨成深有同感点头。
    “咱们现在怎么办?”史小翠越听越怒,“咒太史死呢!”
    “你急什么。”杨成下巴对里面一抬,“你以为她听不见?等着吧。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俩公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所有小间,除了毫无动静的最后一间,所有人都在“呵呵呵呵!”
    这时候时辰已经不早,客人们陆续都来了,仆役进来请密疆贵客稍让,整理好席位再进来,这群唧唧呱呱的女人意犹未尽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开始上头菜,随即极东总督亲自领着客人进来了。
    安排席位一阵好乱,随即客人就座,上首七座,总督自然是主位,最尊贵的客位还空着,众人都知道是容楚的,他还在会议,稍后过来。随即是从三品的副总督。其下还有一个位置,也是空着的。之后是前三甲的队长:慕丹佩,极东行省的皇甫清江,密疆行省的阿都古丽。不过慕丹佩还没来。
    下面的席位足有几十席,给总督府等级较低的属员,和前三甲队长带来的学生们就坐,也空了不少席位。众人数数,这明明像是还有一支队伍的模样,可是今天请的不是前三甲么?
    再看上头空的位置,副总督之下那个位置是给谁的?今天云合城府尹不过来赴宴,那么还有谁有这么高的地位?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极东总督也有点忧虑——太史阑那堆人跑哪去了?
    先前太史阑来得早,负责里面打扫的仆人和正式宴席侍候的仆人不是同一批,先前打扫的人不认识太史阑,此刻也已经交卸了差事去干别的,这里自然没人知道太史阑就睡在厅隔间里。
    极东总督只得命人去找,一边吩咐稍迟开席。
    过了一会儿,慕丹佩到了,一边匆匆进厅,一边忙不迭抱拳向四周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刚才不小心在花树下眯着了,劳各位久等。”
    宾客们都哧哧地笑,觉得这位身份极高的大小姐,穿着白衣飘飘飘的仙女裙,却满身男儿作派实在有意思,不过好在她天生气质好,虽然有点古怪,倒还不难看。
    众人纷纷还礼,极东总督对慕丹佩招招手,慕丹佩一个箭步蹿上来,笑吟吟地道:“我就知道世叔不会怪我的。”眼光一瞄座位,道:“国公还没来吗?”再一看对面还空着一个座位,愕然道:“这位置……她?”
    她后一句声音低,别人都没听见,极东总督点点头,暗佩这世侄女脑袋还是满灵光的。
    慕丹佩却傻傻地坐下来,犹自在思考这位次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小姐一回京就接了带领丽京光武营出京的任务,丽京的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向来瞧不起外地乡下人,太史阑再大名声,他们也不会推崇,所以慕丹佩并没有听说过太史阑太多事,也不太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云合城长街的冲突,以为她是二五营的队长而已。
    慕丹佩坐下来还在思考,自然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她风风火火地进来,声势夺人,所有人都被她吸引注意力,已经让“情敌”不满,此刻坐下来又不打招呼,更让她身边的阿都古丽觉得难堪,脸色一沉,道:“慕小姐好大架子。”
    这位密疆行省总督千金,在众人拥卫中,要端着上位者的架子,不肯多说一句话,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显出性子中的棱角来。
    她本就对位次不满——凭什么慕丹佩在她之上?她排最末?难道她连那个皇甫清江都不如?还有上头那个位置是给谁的?
    密疆行省半自治,向来不太服朝廷管辖,和朝廷来人共处时,也习惯要高上一头,自己觉得不让比汉人低了去。此刻阿都古丽脾气一犯,冷冷瞧着慕丹佩。
    慕丹佩瞧也没瞧她一眼,悠然用布巾擦自己的筷子,道,“架子不是自己摆出来的,是人给出的脸面。这种场合,安分些,莫丢了自己脸面。”
    “慕丹佩!你这话什么意思!”阿都古丽粉脸涨红,小小尖尖的鼻子,都似乎亮了起来。
    底下密疆行省那些彪悍学生,立即拍桌站起,佩刀撞得桌子咣当响,对面丽京总营那些学生不甘示弱,也哗啦一下站起,怒目而视。
    这两个女人,刚一见面,就对上了。
    极东总督眼睛发直,他早知道比试场三女争夫的轶事,这也是极东官场的笑谈,为了不引发麻烦,他还默许了三个棚子在场外的搭建。可是笑谈在平时那叫调节气氛,在这个时候就是麻烦。
    明知道是麻烦,可这客还不能不请,极东总督内心呐喊,只希望天上掉下个猛男或者猛女来,好让他安安稳稳请完这客。
    “慕丹佩!请你为你刚才那句话道歉!”阿都古丽瞧着自己那些彪悍的勇士,勇气倍增,霍然站起。
    慕丹佩霍然抬手。
    两道玉白的光影电射而出,凌厉的风声掠得几上的杏绸唰唰飘起,光影一闪,便到了阿都古丽面前!
    阿都古丽佩刀也已经抓在手里,冷笑一声,刀背横拍,要将那双袭来的象牙筷子拍飞。
    筷子忽然左右一分,一射阿都古丽头发,一射她手腕。
    “啪。”阿都古丽头上黄金打制的华冠被射歪,一簇微黄的发泻落,披了她一脸。
    “当。”筷子射中她手腕,她手一软,弯刀掉落,正砸在烤羊腿上,溅了她一身花椒和油星。
    阿都古丽花容失色,“啊”一声尖叫后退,撞翻了凳子。
    慕丹佩手一伸,她身后仆役立即很有眼色地递上一双新筷子,她举筷子夹菜,还是看也不看阿都古丽一眼,闲闲地道,“话都说不周全,拜托就不要再丢人现眼了。还有,我叫慕丹佩,不是摸蛋飞。”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01:25
    第四十九章 捍夫大战!壮哉太史!
     更新时间:2013-9-13 8:26:05 本章字数:12014

    “噗。1”堂上堂下众人齐喷。
    极东总督抹汗,喃喃道:“丹佩,你这……你这话怎么也敢说……”
    “怎么?”慕丹佩茫然四顾,对众人的反应也大惑不解,“我说错了什么吗?”
    众人绝倒——正惊讶这大家千金怎么说出这么低俗的话,敢情人家太纯洁,根本不懂这词儿的意思。
    原来是个天然呆。
    旁边小间里偷听的那一群,早已笑破了肚皮……
    阿都古丽没有笑,她早已气疯了。
    密疆行省总督的女儿,大密宗王的外孙女,在那块地方,也相当于公主地位,尊贵不可侵犯。
    “拿下她!”阿都古丽一指慕丹佩,镶了钻石的指甲还没她眼神亮光凛冽,“你们都死了吗?侮辱我的人,怎么能容下她!”
    “扎汗!”底下卫士和密疆分营学生以土语大声应答,快步上前。
    “荒唐!以为这是你密疆行省?”丽京总营的学生立即拦住路,并纷纷呼唤自己留在外面的护卫。丽京总营的学生非富即贵,哪个都有一大群护卫。
    慕丹佩放下筷子,冷笑。
    双方一触即发。
    “这是在干什么?”忽然门口有人笑吟吟地道,“摆开阵仗欢迎我吗?”
    已经准备下令军队进门的总督,立即老泪纵横。
    国公你可来了!
    这都快上演全武行了!
    极东总督立马一屁股坐下去——不管了。
    反正是他容楚惹出来的事,有什么屎屁股也该他自己擦。
    这一声果然比他喊一百声都有用,所有人齐齐回头,在上席刚刚还杀气腾腾的阿都古丽唰地收回手指,低头看看自己,急忙把袍子上溅到的花椒粒子拍去,又慌忙拿起桌上的布巾擦油渍。
    连慕丹佩,都赶紧放下筷子,就着杯中酒水,照了照自己嘴唇,看有没有染上肉屑。
    门口,容楚施施然走了进来。
    这时已经黄昏,天色幽黯,大厅里刚刚点上灯火,他进来的时候,人们依旧觉得,眼前亮了亮。
    是窗前偷换明月光,是玉盆明珠微生香。
    瑰姿艳逸的男子,到哪都是一段风流诗,或者一曲流芳曲,众人目光紧紧跟随,只觉得这般瞧了千万遍,下次再瞧依旧不厌倦。
    何况他少年高位,名动天下。
    再嫉妒他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子,确实是值得这些平日里无比高贵矜持的女子,放下一切来追逐的。
    他一到,一天戾气都消除,他就那般步子闲散地过来,含笑对密疆行省和丽京总营的学生道:“劳驾,让让。”
    语气轻松,好像没看见双方拔出的刀。
    两边学生都不由自主向后退,容楚笑吟吟指给他们看,“对,你们的座位在那……嗯,去吧。”
    学生们对上他的眼神,都觉得心中凛然。
    有种人似乎在笑,可压力忽然便如山般压下来。
    没人敢再造次,都乖乖退了回去,众人刚舒口气,头一抬,台上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都端端正正坐着,平心静气喝酒呢!
    众人头一低——咱也喝酒,喝酒!
    一边埋首酒杯,一边从酒杯缝里偷偷瞧。
    容楚直入上座,也不和任何人逊谢,别人也觉得这是自然的。他坐下时瞧了瞧身边空位,想了一想,眼神里忽然浮现惊异之色。
    总督府其他属员都在下首,这位次按说只该属于云合府尹,可云合府尹今天不会来,那么这位置是谁的?
    容楚并不知道太史阑碰巧做了这座上客,不过他脑子好用,只一瞬便想到,除了太史阑,此地再无人可以坐这位置。
    “总督大人……”他微微斜身,用眼神询问。
    总督掩着嘴,悄悄地道:“咳咳……是的是的,不过人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出现,那个,您要不要帮忙找找?”
    “哦。”容楚坐正,若无其事端杯,“不用,她想出来时自然会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慕丹佩忽然扬脸问。
    她耳力好,听见两人对话似乎是围绕一个人。
    容楚笑而不答,极东总督随意打个哈哈,慕丹佩碰了软钉子也不生气,呵呵一笑自己喝酒,阿都古丽快意地哼了一声。
    山阳营的皇甫清江一直含笑旁观,这少年看起来洵洵儒雅,不像个武夫,素来人缘风评都很好,连容楚都对他另眼相看,不时询问他几句。
    因为太史阑久久未至,席面也就没法开,去园子里找人的仆役也回说找不到,众人等得也渐渐焦躁起来。
    阿都古丽第一个忍不住,盯着那座位,冷声道:“总督大人,这位贵客是谁?怎么如此失礼?让这么多贵客等他?是不是不要等,先开席?”
    底下她的随从立即道:“是啊。真是失礼。我们家小姐,这么多年还没等过谁!”
    慕丹佩转着酒杯,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管席面开没开,自己夹菜吃得不亦乐乎。却道:“虽说随意放纵是好的,但是也不能毫无顾忌。真的一点教养礼仪都不遵从,将来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谁也不知道她这话在说谁,容楚却忽然微笑道:“嗯。我也很担心小姐未来的夫君,将来要费力气收拾你带来的麻烦。”
    慕丹佩筷子一停,有点不舍地放弃了面前的蹄髈,放下筷子,冷哼道:“那也要看他是不是有这个福气。”
    容楚立即接道:“想来我是没有的。”
    慕丹佩用筷子敲着酒杯,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两人一问一答,倒忽略了阿都古丽,总督大人无法回答阿都古丽的话,也无法回应她的要求,便只好装专心听容楚和慕丹佩对话,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十分专注。
    阿都古丽又碰软钉子,自己觉得下不来台,想对身边的慕丹佩动手,又畏惧她的武功,阿都古丽自己武功是不怎么样的,能进光武营只不过因为身份和钱,是最大的赞助商而已。
    她不敢动慕丹佩,因为痛恨她又不愿意坐在她隔壁,只好恨恨地坐在那里,指甲用力在桌下揪桌布的流苏,一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对面皇甫清江,恨他坐在自己上首,如果自己坐在那个位置,那么不仅可以离慕丹佩那个女人远一点,还可以离容楚近一点。
    她眼神直勾勾的,想着自己心事,对面皇甫清江低头看酒杯,忽然捂住肚子站起来,歉意地笑道:“早上吃了一客南方肉生煎,似乎闹了肚子,一整天都不得安宁。大人,告个罪,容我先离席,也不用等我了。我方便了自会回来。”
    总督点点头,皇甫清江又向众人告罪离去,阿都古丽扬起脸,看他匆匆离开,再看那空掉的位置,眼中闪出喜色。
    慕丹佩也在瞧着那位置,慢慢浮出一个讥讽的笑。
    果然阿都古丽立即道:“空那么多位置占着地方,何必呢?大家不妨挪一挪。”也不等主人发话,便取了自己酒杯。每人桌上有一大一小两个酒杯,阿都古丽自己知道密疆的蜜酒不如这北地的酒烈,怕自己不胜酒力,便取了那个小杯,亭亭走到皇甫清江的位置坐下来。
    总督大人只好再次当没看见,这回专心听下面客人说话。
    小间里一群门缝里偷偷看热闹的家伙摩拳擦掌,都在等着太史阑的动静。
    太史阑那间“请勿打扰”的房间里,太史阑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正问景泰蓝,“什么时辰啦,开席了没有?”
    那边阿都古丽向容楚敬酒,尖尖十指擎着银杯,笑得腼腆,“国公。祝你福寿延年。我汉话说得不好,请别介意。请——”
    容楚手掌将杯子一覆,淡淡道:“古丽姑娘,还没开席呢。”
    “我们密疆人,没你们南人这么多规矩。酒是助兴的好东西,放在那里,什么时候想喝就喝,何必拘泥于开席不开席呢?”阿都古丽盯着容楚,脸颊泛红,说话却比先前流利许多。
    “酒是好东西。适合和知己好友,深情爱人,在合适的时候喝。”容楚手掌还是盖在酒杯上,似笑非笑,“不过现在,时辰不对,地点不对,人物不对,所以,对不住。”
    对面一直冷笑旁观的慕丹佩,忽然又放下了筷子,脸色有点沉。
    阿都古丽却还没听懂,眨着她比寻常人更浓密的睫毛,不解地道,“总督府的宴请,国公来赴宴,有什么不对吗?啊,国公想必是觉得我不敬,确实,你们南人有句话叫先干为敬,那么,我先喝了,国公再喝。”
    她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看那架势,也是酒国女豪杰。
    总督大人此刻才转头,一眼看见她手中的酒爵,脸色一变,道:“糟了!”
    其下众人有的茫然,有的色变,倒是总督府的仆人,大多变了色。
    桌上两个杯子不是摆设,而是此地喝酒风俗,此地盛产一种“酒母”,极烈,平常除了千杯酒量的人,谁也不敢喝,但是这种酒母掺入寻常清酒后,就会令酒变得极为醇和,香气逼人。总督府请客,便拿出了这个特产,想给宾客们一个惊喜。只是至今太史阑未到,酒未开席,因此也没有说明。
    结果古丽小姐太心急,自说自话,就把那一杯酒母给喝了。
    这东西一口就可以醉一个壮汉,何况阿都古丽?
    几乎立刻,阿都古丽的脸就白了,不过白只是一瞬,随即由白转红,整张淡金色的脸几乎成了猪肝色,身子往下一倾,就要倒的模样。
    她站在容楚身侧敬酒,这一倒必然要倒她身上,底下众人瞪大眼睛,密疆营的女子们已经在盘算,只要容楚伸手去扶,不管他碰到小姐哪个部位,就按照他们南人的规矩,要他负责!
    容楚当然不会去扶她,也不会给她压住,身子一侧就要避开,阿都古丽却是好酒量,一晕之后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伸手一扶旁边的柱子,竟然把身形给稳住了。
    底下瞪大眼的所有人,这才吐出口长气。有些人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
    阿都古丽扶住了身子,却不能止住酒意上冲身子发软,晕晕乎乎地嘻嘻一笑,就势一屁股坐下来,正坐在为太史阑准备的位置上。
    众人又吸口气。
    总督正连声命令仆役去取醒酒药来,一回头看见阿都古丽居然又蹭到了太史阑的位置上,顿时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他倒希望太史阑最好别出现了。
    “国……公……”阿都古丽醉了,自然不会再保持先前努力学习的矜持娇贵之态,趴在桌子边缘,瞧着容楚,浓密的睫毛上翘着,眼底氤氲出盈盈的酒气和水汽,“国公……你怎么不喝酒呢……国公……”
    慕丹佩本来有怒色,此刻倒扑哧一笑,拈了只野鸡爪子,开始有滋有味地啃,一边啃,一边瞧一眼阿都古丽。
    “你醉了。”容楚侧身避让她,对总督大人道,“还是请安排人来扶古丽小姐下去休息吧。”
    “有,有,这里就可以休息。”总督立即道,“哪位是古丽小姐的侍从?烦请上来扶一下。”
    他不敢派自己的侍从来扶这位千金大小姐,怕惹出麻烦。
    可是他说了两遍,底下密疆行省的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人出来伺候阿都古丽——不是不肯伺候,也是怕得罪小姐。此刻她正春心荡漾,硬拖走她会产生什么后果谁也担当不起。阿都古丽现在斯文优雅,是因为她身在内陆,代表密疆形象,不得不稳重些。在密疆,大家都知道喝醉了的古丽小姐十分暴戾,曾经活活抽死过奴隶。
    屋内冷场,阿都古丽像没听见容楚和总督的话,懒洋洋趴在那里,伸手拽住容楚袖子,道:“……你不喝酒,不能喝酒是吗……嘻嘻……南人汉子就是不行……呃……可是我不介意……我允许你不喝酒……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听说那个女人……那个出身很贱的女人……她……她和你住在一起……是真的吗……呃……就那个……就那个太……太……太……太……”
    “太史阑。”
    蓦然一个声音,平平静静地接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得像钉子钉在人耳朵里。
    声音一到,人也到了,啪啪啪啪连响,四面隐蔽的小间隔门全部打开,每间里面都走出一两个人,最后一个隔间,一个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直奔厅上而来。
    她走路极快,步伐极坚定,众人都只感觉这人姿态笔直,冷峻如青树高崖,还没揣摩出她的面貌,她已经一阵风般从人群中过,到了上首。
    其余从小门出来的人,也或者哈哈大笑,或者冷冷一笑,或者斜眼鄙视,或者一脸看好戏神情,一阵风般跟随着她,走到厅中,在下首那些空位,随随便便坐了。
    大家都张嘴看着,有点跟不上这变化,直到那些人坐下来,有人见过他们,才反应过来,惊呼:“二五营?”
    然后太史阑这个名字才闪电一样反射进脑海,众人都傻了。
    太史阑直奔上首,迎着总督惊怔的目光,慕丹佩有点不爽又有点惊讶的目光,和容楚似笑非笑的目光,三两步走到占据了她位置的阿都古丽身前。
    阿都古丽还没察觉到她的到来,还在昏昏乎乎抓着容楚袖子,口水滴答地道:“……那些出身微贱,不知羞耻的贱人,玩玩也就罢了,千万不可当真……”
    太史阑瞧她一眼,再瞧一眼容楚被她压住的袖子,忽然掏出一把刀。
    小刀。
    刀光一亮,底下便是一片惊呼,总督惊呼欲起,“别!”
    “嚓。”
    刀光一闪,一截淡青云纹锦袍袖口被割了下来。
    太史阑抓着那截袖子,一把塞到阿都古丽手里,道:“喜欢这袖子?那送你。”顺手把她一推,“至于人,不好意思,不给。”
    满厅被她彪悍而凶蛮的短句风格惊倒。
    容楚打量自己少了一截的袖子,忽然笑了。
    忽想起前一阵子,在自己府里,和宗政惠的一场交锋,宗政惠也曾抓住他的袖子,而他的选择,也是立即割断了那袖子。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选择,来自心有灵犀的两个人。
    千万里遇见你,想必总有那么一些命定的因缘。
    他因此心情很愉快,也和上次一样,慢慢卷起了袖子,露一双瘦不露骨的精致手腕。
    他噙一抹笑意,轻轻挽袖的美妙姿态,令对面慕丹佩停杯停筷,看呆了眼。
    那边阿都古丽被太史阑推得向后一仰,砰一声坐回位置上,她抓着桌边,傻傻地看了太史阑半天。
    太史阑瞄她一眼,阿都古丽淡金色的小脸,尖尖的下巴。一双微带褐色和蓝色的大眼睛,微厚的嘴唇,是标准异域风情长相,看惯汉女脸的人乍一瞧,应该会惊艳,觉得新鲜。
    太史阑对这样的脸感觉不出美不美,就觉得她额头和头上贴的黄金太多了,也不知道累不累。
    阿都古丽揉搓着手中的断袖,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什么,撇撇嘴,手指一松,袖子落地,她指着太史阑鼻子,歪歪斜斜地道:“你……你什么……意思?”
    太史阑哪里肯理一个酒鬼,挥苍蝇般挥挥手,“劳驾,让让,这是我的位置。”
    阿都古丽睁大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总督急忙站起身,高声道:“原来太史大人在隔间休息。”脸转向下方,笑道,“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西凌昭阳府尹太史阑太史大人,她带领西凌东昌二十五分营过来抽签,本督有幸,邀请她及诸位二五营精英一同赴宴。呵呵,二五营一路北上,横扫五越,名动极东,诸位想必早有耳闻,今日正好亲近亲近。”
    底下响起了一阵嗡嗡议论声,想必对太史阑都有耳闻,阿都古丽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睁大眼看着太史阑,忽然拍着桌子,格格笑道:“这位置是……是你的?呵呵呵……我……坐了你的……位置哟……你……你哪里配坐这里呢……”
    “嗯。”太史阑点点头,往容楚身边一坐,“我配坐在这里。”
    对面慕丹佩张开嘴,看看一屁股挤着容楚坐下的太史阑,看看被瞬间挤到一边还在微笑的容楚,顿时觉得自己以往被称为潇洒大胆简直是胡扯,眼前这个才是真凶猛。
    阿都古丽眼睛发直,指指太史阑,又指指容楚,死死盯着两人紧紧挨着的身子,似乎想用目光将两人撕开来,又似乎想用眼神逼太史阑知道点羞耻,赶紧让开。
    太史阑当然不让开。
    她坐下了,除了她自己愿意,谁也不能令她让开。
    容楚心情很好的样子,立即取过酒壶给太史阑斟酒,“太史大人光降,我真是三生有幸。”
    太史阑才不肯喝,上次喝醉了教训还不够吗?
    容楚却不肯松,借着酒壶掩护,抓紧了她袖子,柔声低低道:“哎,好太史,好阑阑,配合点。你不给我面子,她们瞧着又要贼心不死,烦我也罢了,将来还难免烦你,你说是不是?”
    太史阑侧头,趁人不注意瞪他一眼——自己招蜂引蝶,还想祸水东引!
    有笔账回去跟他算!
    不过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女人是最容易自欺欺人并心存幻想的动物,她太史阑态度不明,这些女人必然对容楚死缠烂打,总以为会有机会。那得多多少麻烦事?
    “不能喝酒。”她用气音道,“换杯白水来。”
    “这就是白水啊。”某人厚颜无耻地道。
    太史阑眼刀子狠狠地杀过去——当她傻帽吗?这么浓烈的酒味!想灌醉她做什么?
    容楚又笑,觉得看上一个太精明的女子真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一边指示护卫去找白开水来。
    后头仆役随时备着清水,酒杯不动声色传上来,先递到了在容楚另一边玩着那两个酒杯的景泰蓝那里。
    景泰蓝正好奇地看着那个小杯的酒母,贪馋地用小指头蘸了一点在鼻子边闻,酒母本身是没有味道的,景泰蓝失望地放下手指。换成白水的酒杯正好递过来,景泰蓝逞能,抢先端过来,肥短的小手指,泡在了酒杯边缘。
    一点酒母渗入到清水里。
    盛了清水的酒杯在容楚的大袖掩盖下,顺利的移形换影,递到了太史阑手中,太史阑低头嗅了嗅毫无酒味,满意地点点头。
    “来,太史,你我先喝上一杯,谢过总督大人宴请美意。”容楚举杯,酒杯里酒液荡漾,却不抵他眼波醉人。
    太史阑一看那家伙风骚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故意放电了——听这堂上堂下,惊艳又嫉妒的抽气声。
    她扯扯嘴角,很不喜欢这样的当中作秀,可是来都来了,坐也坐下了,半途退缩却也不是她的风格。
    举杯,一碰,瓷杯交击声音清脆,干脆利落的风格,众人的眼珠子随着那杯子一合乍分,也似悠悠荡了一下。
    这酒,喝得既简单又不简单。谁不知道晋国公虽然长一张笑吟吟风流脸,其实待人淡淡的,属于那种天生高贵所以距离感很重的人物,他可以对所有人都还算客气,但所有人都会清楚地知道,他其实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晋国公出入任何有女子的场合,那种分寸和淡漠,是有名的。他唯一和女人有关的不太好听的传言就是不停死未婚妻,但风流之名却真的没有。
    然而此刻众人瞧着他,那小眼神荡漾得,风流得不能再风流,每根眉毛都写满春情。
    再看那太史阑,传言里也是个少见的冷峻人物,女中侠客,红粉将军,伴金戈铁马,谢人间浮华。看她本人也是眉眼清冷,看人如刀,很难想象她柔情似水模样。
    然而这一刻她举杯浅饮,眉梢眼角一分怒气一分无奈,倒还有八分似是浅浅喜悦,瞧着,忽然也觉得很自然。
    这样的男女,这样的神态,过来人都觉得,这是一对有情人吧?
    两人对望,都在各自眼神里看见对方的倒影。
    容楚一笑,忽然憧憬某种特殊时刻才能以特殊方式喝的酒。
    太史阑一看他那微笑模样,就知道他的思维八成飘到什么“交杯酒”之类的玩意上去了,不以为然撇撇嘴。
    等着吧您哪。
    她收回酒杯,一仰头,一干而尽。喝得痛快潇洒,因为知道这不是酒。
    底下有喝彩声,二五营学生们喝彩得尤其大声。
    容楚也笑,道:“太史好酒量!”
    太史阑酒杯一放,人晃了晃。
    没觉得有什么酒味,就忽然觉得有点晕。
    她很惊讶,喝清水也能喝晕?自己的酒量真这么差?还是刚才睡多了?
    她这一晃很轻微,大家都没注意,容楚发觉了,但他确定刚才是清水,不会喝醉,只是有点担心她身体,从桌子下伸手过去握住她手掌,低声问:“怎么?不舒服?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手掌这一握,他忽然发现太史阑掌心在渗着冷汗,心中一惊,想着她身体还没大好,可不要加重了。
    “我们回去。”他伸手扶她。
    太史阑此刻晕眩感一波波冲上来,正翻天覆地难受,他轻轻一碰她都觉得整个人要飞起来,连忙一翻手,压住他的手背,示意他别动她。
    她这个动作一做,堂上堂下又忘记吃饭了。都盯着她压住容楚的手,张大的嘴里满口的卤肉。
    慕丹佩满眼艳羡之色,大恨自己不够凶猛,原来晋国公喜欢的果然是大胆恣意,可以随时对他揩油的女子!
    看来以前还是太矜持了,下次不妨再大胆一些!
    阿都古丽却愤怒了。
    她以前觉得,密疆的男儿是好的,英风雄伟,个个男人气魄,但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以前在大帐里,她爱听战争故事,前朝的今朝的,也听过不少南齐第一青年名将容楚的轶事,印象里这是个极其聪明的男子,不过好像有点脂粉气,比如那个五越冲帐大帅梳头——密疆的男儿,从来不梳头的。
    因了这脂粉气,她不喜欢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然而云合城一见,才知自己大错特错。精致不等于脂粉,美貌不等于女气。有种人的风华难以用言语描述,站在那里,就是世人中心,你觉得满目变幻各种美,但怎样的美都是标准的,都是属于男人风采的,再也不敢用“脂粉”“女气”来亵渎。
    这一刻再回想那些智慧超群的战争传说,顿觉眼前男子为传奇所加冕,光彩熠熠,无与伦比。
    这才是她要的男人!
    阿都古丽从小想什么便有什么,没被违拗过心愿。但她也知道,密疆是密疆,内陆是内陆,内陆女子是要以男人为天的,如果真的看中了内陆的男人,想要嫁给他,就该遵从内陆的规矩,否则还是回自己的密疆做公主,招多少驸马都由自己高兴。
    所以她丢下皮鞭,放弃骏马,学着南人女子规矩矜持的做派,笑不露齿,谨言慎行,从来不敢越过一分雷池,一心要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然而今天,她忽然发觉,她全部搞错了!
    那个太史阑,哪里规矩?哪里矜持?哪里以男人为天?她出来得睥睨万状,坐下得目中无人,容楚还亲自给她斟酒,她还爱喝不喝!
    太!贱!了!
    这一声太贱,不知道骂的是太史阑,还是她自己。
    阿都古丽“呃”地一声,酒气冲头,脑子一晕,心中的委屈、不甘、愤恨和不满顿时如开闸的洪水,哗啦一下要泄出来。
    早知道他喜欢这种,做自己就好,何必苦心去学南女的做派!
    你太史阑嚣张,我阿都古丽自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谦虚!
    她忽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逼近太史阑,“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太史阑立即答:“我知道说这话的都是贱人!”
    底下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哗!听说太史阑少言冷峻,现在的这个,不像啊!
    瞧这回嘴毒辣得,河东母狮!
    “贱人!你才……是贱人!我是密疆行省的总督……”阿都古丽打个长长的呃,打得众人的心都吊起来,才听到她接完下半句,“……的女儿!”
    太史阑站起来,有点晃,但还算稳,笔直地站在阿都古丽对面,看起来不比阿都古丽高,气势却完全像在俯视她。
    她也指着自己鼻子,笔直地问她,“你知道我是谁?”
    “贱民……出身微贱的贱民!”
    “对,我出身微贱。”太史阑声音满是不屑,“可是我这么一个出身微贱的贱民,现在是朝廷从三品官员,男爵爵位,副将军衔,行省首府府尹。我这么个贱民能到今天,请问下高贵的总督……的女儿,如果没了你那个爹,你拿什么来装逼?”
    “比……比你血统高贵……”阿都古丽涨红脸,“……我……我还是大密宗王的……外孙女……”
    “除了比爹比爷你还能比什么?干爹?血统,血统是什么?谁流出的血不是红的?脱了这身黄金袍你还能做什么?傻笑?追男?撒酒疯?”
    “你才撒酒疯!”
    “我就是在撒酒疯!”太史阑一拍桌子,“老子撒酒疯都比你帅!”她一甩头,冲着台下,“二五营!”
    “到!”二五营学生立即齐喊,声音或尖利或雄壮,已经被太史阑那句“老子”吓得一惊的众人,险些惊跳起来。
    “撒个酒疯给他们瞧瞧!”
    “好!”
    二五营学生们一转身,抄起桌上大杯,咕嘟嘟一灌,随其齐齐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扔。
    啪地数声碎裂如一声,青石地上酒液碎瓷横飞。
    “你家小姐敢侮辱我家大人。”二五营学生一人找上一个密疆行省的人,拔刀,挺胸撞上对方胸膛,“这也是对我们的侮辱!来!战!”
    草原男女们瞪着眼,他们也是不惧战斗的种族,可是此刻看这群杀气腾腾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气势瞬间输三分。
    他们手按在刀上,却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阿都古丽霍然转头,眼里喷火,随即她听见太史阑高声问容楚,“容楚,我帅不帅!”
    “帅哉!太史!”容楚高声应答。
    他眼神晶亮,笑意满满。
    这样的太史阑,平时可见不着,帅!果真帅!
    阿都古丽的脖子再次大力扭转回来,这回的火已经燎原了。
    “啪!”她忽然一掌推下了桌上的酒壶。
    酒壶翻倒,酒液哗啦啦浸湿了太史阑的袍角。
    太史阑慢慢转向她,眼神平静,众人却忽然打个寒噤。
    “不男不女……的……贱女人……”阿都古丽摇摇晃晃指着太史阑,口齿不清地大骂,“给我滚……滚出去!滚!”
    二五营的学生哗啦一下拔刀,密疆行省的人随即拔刀,两边胸膛抵着胸膛,刀架着刀,怒目而视。
    总督已经要哭了——听说太史阑但凡出席宴会必有纷争,如今看来何止?这明明就是宴会杀手!
    “啪。”太史阑忽然拿起容楚桌上酒壶,一把砸了出去!
    “砰。”酒壶正正砸在阿都古丽胸上,哗啦啦酒液这下湿了她的胸,幸亏酒壶是薄银打造,仿造南方风格,精致小巧,不算太重,不然这一下,直接就能把阿都古丽的胸给扁了。
    就算这样,阿都古丽也发出一声痛且惊的尖叫,慌忙要后退,裙子却磕磕绊绊被桌腿缠住,扯也没扯动,她捂住胸弯下腰,脸一瞬间扭曲成麻花。
    二五营学生傻了。
    总督傻了。
    连脸色沉下来准备发作并保护太史阑的容楚都傻了。
    这……这好像不是太史阑的风格啊!
    越来越不是她的风格啊!
    可是……真真无与伦比的爽啊!
    “啊呸。”太史阑摇摇晃晃站起来,掸掸自己的袍子,大马金刀地站着,不屑地瞧一眼阿都古丽的胸,“我说怎么一点弹性都没有,原来就是个A罩杯,可能还是个A减。就这点本钱,我都怀疑我到底砸到东西没有,你还好意思叫?你以为你大啊?你以为你是景横波,三十四D啊我呸!”
    ……
    史小翠一个没控制住,噗地一笑,口水喷了对面挡住她的密疆学生一脸。
    容楚本来要站起来,忽然坐了下去,用手肘挡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
    一直专心吃东西的景泰蓝仰起头,眼神里哗然惊叹。
    哗!给力!不过麻麻,他们听得懂吗?
    他们确实没懂。
    可是有眼神会看啊!
    谁都看见太史阑不屑的眼神,落在阿都古丽的胸上。嗯,她骂的如果不是胸小,咱愿意赔十两银子!
    “你……你在说什么……”酒醉的人最迟钝,眼神也不好使,阿都古丽疼痛稍减,护住胸抬起头来,只看清了太史阑不屑的眼神,随即听见她在说什么大啊小,以为她在说身份大小,顿时勃然大怒,“我当然大!我不大谁大!……我!我是密疆行省……最大!”说完还伸出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好大!”太史阑睁大眼睛,摇摇晃晃对着她胸口,两手一张,比划了一个一样大的圈,“好大!”
    “大!当然大!”
    ……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7:01:46
     第五十章 女人们,退散吧!
     更新时间:2013-9-14 8:21:25 本章字数:8067

    史小翠一头栽在杨成怀里,捂住肚子,“哎哟我不行了……妈呀太史阑绝对是喝醉了……可是她喝醉了怎么还这么缺德啊……”
    花寻欢低头看看自己,缩了缩,沈梅花骄傲地一挺胸,忽然看见对面周七扫过来的眼神,顿时萎了……
    其余人再也控制不住,哧哧发笑,密疆行省的人尴尬无措,僵在那里。
    “我……大!”阿都古丽扑过来,揪住太史阑的衣领,“你……你怎么还不下跪……你给我……磕头……我就……允许你……做小……”
    太史阑一把将她搡了出去。
    阿都古丽喝酒母比她多得多,身子完全软了,向后倒在厚厚地毯上,太史阑还有力气跳出来,袍子一掀,一脚踩在她肚子上。
    “你躺着滚三滚……呃。”她道,“我就允许你……呃……给容楚烧一次洗脚水……”
    “小姐!”密疆行省的随从惊呼,便要向上冲,二五营的学生们早拦在了去路上。
    “别去呀。”龙朝笑嘻嘻地叼着根羊腿,“保不准你们主子热酒烧心,也想在地上滚滚呢?”
    密疆行省的人被堵住,总督一看不好,正要下令护卫上前解围,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这么一搭,总督立即觉得自己说不了话了。
    好兄弟一般搭住他肩的是容楚。
    “大人,”容楚靠在他肩上,笑吟吟看太史阑大展雌威,无限欢喜和向往地道,“别,给兄弟个面子,别管。这事儿百年难遇啊,好歹你得成全兄弟,多瞧一会。”
    瞧他那模样,感动得要哭了——太史阑给他安排洗脚丫头!
    总督:“……”
    这一对无耻心黑,大胆泼辣的贼公婆!
    “你……你好大胆子。”阿都古丽勉力抬起头,抱住太史阑的靴子,还要使出她们草原的摔跤技,想把太史阑摔出去,可惜酒后身子发软,哪里使得出力气,三甩两甩,当啷一声,倒从袖子里甩出一把贴腕的尖刀来。
    众人一看色变——这女人赴宴还暗藏小刀!
    其实他们倒是冤枉了阿都古丽,密疆人爱吃烤全羊,随时随地剥皮抹盐烤了就吃,随身带刀是方便吃肉,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阿都古丽看见刀,迷迷蒙蒙的眼神一亮,抓起刀就对太史阑一刺!
    可惜她那体位太坑爹,酒又太深,握刀刺杀慢腾腾,太史阑摇摇晃晃,慢吞吞一抬脚,那刀就从她身边滑过。
    杀气腾腾的刺杀动作,两人一来一往得像电影慢放一样,底下的人瞧着,连惊呼都懒得呼。
    不过看在酒鬼眼里,刀还是刀,杀人还是杀人,并不觉得慢,依旧感觉到杀气。
    杀星见刀就是个刺激,太史阑浑身的血都被激起来,咧嘴一笑道:“你自己不滚?我帮你滚!”一脚将刀踢开,再一脚踢得阿都古丽一个翻滚。笑道,“第一滚!快去给容老爷打水!”
    容老爷坐在上头微笑,觉得有妻贤惠如此,夫复何求!
    慕丹佩以手扶额——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输了!输了!
    阿都古丽骨碌一滚,滚下一个台阶,好在地上铺着厚厚地毯,倒不疼痛,就是被踢得天旋地转更加晕乎,一边滚一边尖声骂:“……贱人!贱人!我要杀了你……”
    太史阑摇摇晃晃追过来,又是一脚踢她下了一个台阶。
    “第二……呃……滚。”她竖起一根手指,醉态可掬地道,“第二滚……快去给容老爷洗脚!”
    容老爷高高翘起靴子,顿觉脸上有光。
    阿都古丽拼命抓挠着地毯,想要抓到什么好砸坏太史阑的脸,“你走开……走开……你这魔鬼……改上火刑架的恶毒女人……”
    她的骂词,已经从威胁变成了恐惧。
    太史阑停也不停,第三脚,把她踢到了堂下。
    “第三……滚……呃……”她竖起两根手指,“给……我……铺床!”
    “错了!”容楚在台上高声提醒,“是我们!”
    “吭”一声,阿都古丽眼睛向上一翻。
    她气晕了……
    ==
    太史阑在台阶上蹭蹭靴子,嫌弃地蹭掉靴子上沾到的金粉,转身,大步回座。
    容楚用迎接凯旋将军一样的笑容迎接她。他眼角瞟过桌上酒杯,心中充满对那位在酒中掺酒母的无名好心人的感激。
    这酒灌得好啊!
    百年难遇啊!
    不是把太史阑喝醉了,一辈子也瞧不见她悍然捍夫啊!
    这女人不知道羞涩,却很懒得和人争胜,因为不屑,平常阿都古丽这种级别的挑衅,又明显是为了追男人这种她更不屑的事情,骄傲的太史大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来这一场嘴脚并用啊!
    幸福得容楚心里热泪滚滚啊……
    一旁的慕丹佩也热泪滚滚啊。1
    从刚才到现在她的嘴就没合上过啊。
    见过彪悍的,以为自己是最彪悍的,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彪悍啊!
    彪悍的不仅是言行,如果只是言辞犀利点,敢打敢骂点,那也不过是仗势欺人,慕丹佩不仅不以为然还有几分不屑,然而太史阑对二五营的指挥力,和二五营表现出的可以为她死的绝对服从,让见过世面的慕丹佩惊叹了。
    这才知道所言不虚。
    这才是真正的强人。
    强在自身不过是个一流武夫;强在领导就会是天下名将!
    慕丹佩叹口气,收回目光,操起筷子。
    吃饭!喝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太史阑才不管人家是笑是哭,她昏昏乎乎,只觉得痛快,那些烦人的苍蝇,终于给赶走了!
    她走回座位,正好力气用尽,腿一软,往下一栽。
    容楚一手接住她,抱个满怀,笑向苦着脸的总督道:“她醉了,我带她回去醒酒,今日叨扰总督大人了,改日还席。”
    总督急忙站起送客,不敢多说一个字——早点走吧您哪!
    阿都古丽被密疆的人扶起来,也默不作声送出去了。那些人虽然愤怒,也知道在这里讨不了好去,就算想做什么,也要等到主子酒醒再说。
    容楚左手抱着太史阑,右手牵着景泰蓝一路出去,二五营随后跟着,刚到门口,忽然有人冷冷道:“今日总督大人宴客好生热闹,怎么不给次机会,让我等世外野民,也开开眼界?”
    这是个女声,十分清冷,和太史阑的冷峻简练却从容不同,这声音带着高远的距离,每个字短音尖促,让人想起寒光四射的短剑。
    这女声每说一个字,四面便亮起一团冷白的光,一跳一跳,鬼火般飞射而来,仔细看却是人,施展轻功的人,从四面八方飞越而来,肩上绑着小小的灯。
    飞越之中灯火不熄,可见这些人轻功了得。
    那些灯光汇聚成一片,照耀着一个最前头一个黑色的人影,远远看去只感觉很瘦,有细到惊人的腰。
    那黑色人影倒是不带灯的,穿的也单薄,黑绸劲装,披着同色披风,夜色中披风悠悠展开来,风一般地滑过来。
    众人看着这出场,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什么东西,却一时又想不明白。只有迷迷糊糊的太史阑睁开眼,瞄了一眼,咕哝道:“好大一只蝙蝠。”
    众人:“……”
    犀利!喝醉了还这么犀利!可不就像一只大型蝙蝠?
    大蝙蝠姿态优美地滑过来,双翅一拢,亭亭立在了当地,微微抬起下巴。
    她的眼神,第一个落在容楚怀里的太史阑身上,先是一怔,随即双眉一挑,眼神里杀气四射。
    太史阑这方面向来敏感,明明侧对着她,忽然抬起头,瞄了她一眼。
    对面是一张雪白的,瘦而窄的脸,因为一身黑,因为显得那白毫无血色,白得带点惨,真让人想起吸血蝙蝠之类的玩意。
    其实对方长相算不错,和古典的慕丹佩,异域风情的阿都古丽比起来,是另一种不染尘垢的清丽,可惜太瘦了些,颧骨又略高了些,总带着三分刻薄相,让人无法亲近。
    或者她自己也不要人亲近,站得离人群远远的,却在容楚的正前方。
    总督匆匆出厅来,一看见她,脸色就变了变。倒是慕丹佩先抢了出来,冷笑道:“万微,今儿这里宴请比试前三甲,你这个第四名,跑来做什么?”
    “前三甲?”万微也在冷笑,目光森然在密疆行省人员脸上掠过,“你们有脸自称前三甲?”
    密疆行省的人脸上变色,慕丹佩瞄他们一眼,无所谓地道,“为何不敢自称?万微,你对比试结果不服,那就一个个挑战,你觉得谁不配,先找谁好了!”
    万微负手向天冷笑,半晌道:“对。我就是不服,我今日前来,本来就想讨总督大人一杯酒喝,顺便请那个不配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滚到一边去。不过刚才我看到一幕好戏,我忽然觉得,有人更不配!”
    她一指太史阑,厉声道:“你们好歹是已经排出来的前三甲,受邀宴会理所应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队伍,也配跻身在此?他们能参加宴会,我为何不能?总督大人,请你给我个解释!”
    慕丹佩一看她的目标果然转到了太史阑身上,撇嘴一笑,也不说什么,退回去了,总督却皱起眉,心想今晚定然不是黄道吉日,这事儿怎么就没个消停?一边板着脸道:“万小姐,这就是你不对了,前三甲已经排定,不容你随意挑战。至于太史大人及二五营,她们是前来……”
    “她是我未婚妻,一同受邀。”容楚忽然切断了总督的话,悠悠笑道,“怎么?我的未婚妻,不配坐在这宴席上么?”
    万微眼睛一睁,眸光忽冷,森然重复道:“未?婚?妻?”
    这女子看来杀孽很重,眼眸看来时一片血红。
    容楚却好像没有感觉,左手抱紧了太史阑,右手还笑吟吟举了举景泰蓝的小爪子。
    景泰蓝心领神会,立即甜蜜状抱紧了容楚的大腿,呢声道:“爹爹,回去给蓝蓝买大风车。”
    大风车是云合城的一种大型玩具,可以由人推了在冰面上滑行,上面插了许多彩色小风车,转起来眼花缭乱,跑起来风声呼呼。景泰蓝和戒明两人经常手拉手站在河边看富户人家的孩子玩大风车,馋得口水滴答。戒明是出家人没钱买,景泰蓝也没钱——他麻麻认为男人的钱袋子从小就要管紧。
    其实是太史阑觉得这种冰河玩具危险性太高,所以不给景泰蓝玩,可怜这家伙日思夜想,如今趁机提要求。
    果然容楚立即慈父状,答得干脆,“好!”
    “买两个!”景泰蓝不忘好基友,顺势给戒明也要个。
    “行,给你买云合城最好的!”
    景泰蓝满意了,抱着容楚大腿“爹爹,粑粑”一阵乱喊。
    容楚陶陶然。自觉左牵妻,右擎儿,人生美满此刻尝。
    赵十三在人群后捂脸——啊,国公你被太史阑带坏了!这称呼你也敢听!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万微的白脸却更白了。
    “你……”这个剑一般的嶙峋的女人,此刻声音也是破碎的剑,“妻……子?”
    四面宾客也在倒抽气——没听说过国公成亲啊,怎么忽然妻、子都有了?
    难怪前些天长街上,国公要公然宣布太史阑是她女人,儿子都这么大了!
    慕丹佩手撑着下巴,心想这消息传回丽京必然轰动,不过,这是真的吗?
    “万小姐此刻疑惑得解了吧?”容楚在笑,语气却不客气,“那么可以让开吗?”
    他没动,他身后的护卫齐齐上前一步,很明显,万微不让开,他们就要强力地把她扫开。
    万微微微退后一步,随即又站住,雪白的牙齿咬咬没有血色的下唇,忽然道:“我不管她是你妻还是别的什么。我们武林规矩,遇见不公,可以向对方挑战。我觉得二五营今日赴前三甲庆功宴,是对我万象队的一种不公,我要向太史阑挑战。”
    容楚笑了笑。
    他看起来还是没生气,但万微忽然觉得有点心凉。
    “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忘记了最后两字,”他柔声道,“听说万姑娘博学多智,想要请教下万姑娘。”
    万微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客气的语气,受宠若惊,连忙道:“不敢,请讲。”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容楚微笑,对万微点点头,“最后两个字,不知道万姑娘知不知?”
    万微愣了愣,想了想,反应过来,脸色唰一下雪白。
    周围有些文武兼备的学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有人高声道,“万姑娘,国公问你呢,知不知道无耻?”
    “哪能呢。”立即有人道,“趁人醉,要人命。万姑娘不仅知道无耻,还知道善用时机,佩服,佩服。”
    “万象宗包罗万象,果然是什么都来得的,了得,了得。”
    太史阑烂醉如泥,这时候挑战她自然为众人不齿。
    容楚笑而不语。
    万微牙齿险些咬破了唇。
    容楚的刻薄锋利,似一柄小刀,瞬间搅进了她心里。
    然而此时再想挑战太史阑,也已经不可能。单单容楚这种态度,已经让天下人不敢再当面挑衅。
    她咬牙,低头,一滴泪水飞快地落在尘埃,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干干净净,也恢复了刚才的冷漠,淡淡道:“是我失言,我没有注意到太史大人已经酒醉,和一个醉了的女人比试,我还怕那满身的酒气,脏了我。”
    “不会脏你的。”
    接话的是太史阑。
    她从容楚怀里探出头,认真看了一眼万微,道:“你眼神里满是不甘,今天不给你比一下,我看你回去会得乳腺癌。”
    万微听不懂后面三个字,直觉不是好话,皱眉道:“太史阑,不要以为容楚给你撑腰就可以在我面前狂妄,我万象宗是江湖世家,可不受你们官场管辖!”
    “万微……不要以为你是江湖世家,就当真闲云野鹤,不受世俗所拘……”太史阑语气呢喃,反应却依旧犀利,甚至更犀利,“你们一样吃喝拉撒,一样行走大地,一样做生意挣钱租田纳贡……呃……一样和官府走得很近,呃……一样是每个官府案档册子里,着重要警惕的……那一群。”
    万微默然,太史阑这话让她无可辩驳,也是在警告她——别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如你这等江湖名门,从来都在官府监控之中!
    半晌她终于语气软了点,“你要怎样?”
    太史阑险些笑出来,明明是她要怎样好不好?
    想到这里怒从心起——男人就是个麻烦!容楚这样的男人更是个麻烦!
    手从容楚胳膊下钻过去,恶狠狠拧他一把。
    容楚“嘶”地一声,又笑。
    两人打情骂俏,大家都当没看见,太史阑还以为没人看见,万微的白脸更白了,惨惨的。
    “你要比试,那就比。你口口声声你们……呃,江湖。那就按你们江湖……呃,规矩来。江湖规矩,你挑战我,我应了……呃,之后,我输了,答应你任何要求,你输了……从此……滚远点……永远不许……骚扰他和我……”
    “大人!”二五营学生们有点不放心,太史阑没练武功,身体还没痊愈,又酒醉,哪里能比试,还和人做赌?这个万微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万一输了要太史阑自杀怎么成?
    如果太史阑没醉酒,她和谁打赌,二五营都不会干涉,但此刻可没把握。
    倒是容楚,笑微微的,并不担心。
    辨别一个人到底有没有醉得失去理智,看她说话逻辑就知道了。太史阑醉的是身体不是头脑,她从来就是自控力很强的人。
    今日要一次性解决三个女人,也好。
    “你自愿比试,可不是我逼你。”万微立即道,“我也不做什么过分要求,你输了,带着你的私生小崽子,滚出南齐!”
    “你才私生!你全家都私生!”景泰蓝大骂。
    太史阑摆摆手,亲切地对半路儿子道:“莫气,等下有她哭的。”
    万微冷笑。
    “呃,我醉了,你知道。按说你这时候不该挑战我……所以我虽然应了……但题目……应该我出。”
    万微也是个谨慎的人,点了点头,又补充,“只要属于武学范畴。”
    她害怕太史阑万一来个不要武功只要胆大,比如喝酒撒泼之类的题目,那她怎么做得出来?太史阑便赢了。
    四面有人发出嘘声,万微这回脸皮厚了,就当没听见。
    “当然。”太史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题目很简单,比内力。”
    二五营学生瞪大眼睛,万微险些笑出来。
    比内力?
    万象宗最强技能之一,就是内力!
    她狐疑地看看太史阑——这女人不会是深藏不露,会什么惊世内功吧?
    然而怎么看,太史阑都不像是内功高手。内力强盛的人神完气足,太阳穴微隆,气息绵长。而太史阑虽然体质好,但明显还没什么武功,甚至还微带病容。
    和这样的人比内力,完全没有输的可能。
    “你先说怎么比。”她还是很审慎,想先听听比的题目是不是有猫腻。
    “比内力就是比内力……呃,难道你还没我清楚?”太史阑眼神迷迷蒙蒙地道,“拿个东西来,谁摧毁得厉害,谁内功强,呃……难道不是这样?”
    万微放下了心,冷笑道:“是极。”转身对总督道:“那就比最简单的,请大人去取两把青钢长剑来。当然,毁坏的损失,我负责赔。”
    她万象宗门人佩的长剑都是名品,当然不舍得拿来毁,她也不放心太史阑拿出的东西,怕有猫腻,想来想去,只有找总督了。
    众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得假。
    “普通武器,何须赔偿。”总督只希望她们快滚快好,立即命人从小校场拿来两柄精钢长剑。
    剑在众人手上传观后才递上来,实实在在的青钢剑。
    有人拖来了一张案几,一左一右放上两柄长剑,各自用红布盖住,随即退开。
    万微冷笑,缓缓上前,手按在红布上,斜睨着太史阑。
    太史阑晃过来,手虚虚搁在红布上,一看那架势,和气定神闲,精气内蕴的万微就没法比。懂武的人一眼就看出她甚至没有运气。
    万微眼底掠过一丝迷惑之色,但这也不是犹豫的时候,唇角一抿,吐气开声,手掌向下一沉。
    “啪。”一声微响。众人翘首而望,觉得红布下并没有什么变化。
    万微唇角笑意冷傲,袍袖一卷,红布飞起。
    “呀……”众人发出惊叹。
    桌上百炼精钢的长剑,已经碎裂成三段。
    众人眼神佩服——万象宗名不虚传,万微年纪轻轻,便已经有这等功力!
    万微这漂亮的一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等到众人目光转到太史阑这边,她已经从红布上撤开手。
    她抓着红布一角,手一扬,红布掀卷而起,一片淡银色的粉末,随着她的手势,从红布之下,飘飘洒洒地飞起来。
    淡银色的粉尘雾气里,太史阑难得的眼神也迷蒙如雾,用一种拂去粉尘的轻飘飘口气,长声道:“女人们,退——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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