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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到现在》晴空蓝兮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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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2:22
Chapter9 回首
  回到办公室后,承影在桌前坐下,仍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几个同事都去巡房了,办公室里安静得很,只剩下一个实习女生坐在西北角落的座位上,正对着电脑输资料,时不时发出轻微细碎的键盘声。
  宽大明净的玻璃窗外,是难得的好天气,倒真有点像许多年前,林连城向她表白的那日,仿佛也是这样碧蓝如洗的天色,干净得让人印象深刻。
  其实她和林连城,十数年的青梅竹马,在他表白之前,她甚至从没想过要和他更进一步。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笑嘻嘻地提议:“嘿,晏承影,从明天开始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当时他们刚从一家餐馆出来,酒足饭饱,而前一刻还在讨论着午餐时那道东坡肉做得太油腻。
  他突然就这样提出来,倒真把她吓了一跳。
  可他从来都是那样,不正经不严肃,甚至有点玩世不恭,与林家的家风简直背道而驰。而他偏偏又是整个林家最得宠的人,就连林家子孙代代从商从政的原则都可以不用遵守。所以,她当年考去医学院,他也跟着去了,混在预防医学专业里,家里人居然都没有反对。
  她却忍不住常常嘲笑他:“你这种性格根本不适合读医,赶紧转个专业吧,别以后出来祸害世人,那样可真是罪过了。”
  他不以为然,反过来冷笑一声:“要不是看在这间学校美女多的份上,请我来念我还不来呢。”
  而事实上,他身边的女生还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从大学本科一直到研究生,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对此,她曾深表佩服,可林连城却面无表情地摊手:“都是她们主动的,我可没那个意思。”说得自己好像一朵纯洁无辜的白莲花。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惊得连脚步都顿住了,硬生生停在学校的侧门口,一只手扶住铁门上的栅栏,另一只手拍了拍他:“你最近的幽默感很无趣啊。”
  “我是认真的。”他说:“你考虑一下。”
  “你最近失恋了吗?”她问。
  “没有。”
  “那你是觉得太空虚太寂寞?”
  “也没有。”
  “平时围在你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们呢,实在太无聊,就不能从她们中间挑一个当你的女朋友?”
  “……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快要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了,才终于不再质疑,只是盯住他几秒钟,才说:“那为什么会想要找我?”
  “那么你认为,我又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这地方,读一个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专业?”
  “我一直以为你是真想悬壶济世。”
  这一回,他是真的咬牙切齿了,“晏承影,你就不能严肃一点?”
  他说这话的同时,习惯性地微微扬了扬眉。
  其实,他的眉毛长得特别好看,是剑眉,眉锋稍稍有些凌厉,配上那双标准的桃花眼,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也难怪这么多年能令学校一众女生趋之若鹜。
  她仔细地打量他,而他也不说话,只是一径盯着她的表情。两人就这样站在校门口对峙片刻,终于引来路人同学好奇的窥探,最后她只好说:“我要考虑一下。”
  他的神情缓了缓,“要多久?”
  她忍住叹气的冲动:“我哪知道。”
  “三天。”他说:“让你考虑三天。”
  这么专横霸道!
  “万一我不答应呢?”
  “那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先别假设。”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嘻皮笑脸,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冲她抬了抬下巴,“走吧,回去睡个午觉。我下午三点打球,你来看。”
  她走在前面进了校门,一口拒绝:“不要,我约了同学去图书馆。”
  他腿长步子大,很快就又与她并肩,斜过眼角睨她,似乎有些感慨样子:“交了个这么不听话的女朋友,看来我以后要受苦了。”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话说得太早了吧,别自作多情。”
  后来回到寝室,她静下心来细细想了一个下午。
  和林连城认识十几年,早已亲得好像一家人,而事实上,林家人待她也确实非常好。她居然从没想过,这么多年,林连城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从小到大,林连城的性格都跟霸王似的,无论家里还是外头谁都不敢招惹他,人人都只能顺着他,也只有她,是可以肆无忌惮和他对着干的。而且,每次都以胜利告终。
  他可以不顾大多数人的感受,却独独让着她。
  在台湾的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地给她打电话,聊的尽是些没油盐的闲话,却十足令人开心。后来她终于回到内地,下飞机时还是他去接的,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车,然后吩咐司机说:“回家。”
  她当时就觉得奇怪:“回哪个家?”
  “当然是我家。”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又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你在台湾受人虐待么,怎么瘦成这样?回去让得我妈好好给你补补。”
  其实她哪里是瘦了,只是离开的这段时间抽条儿了,终于尽数褪掉婴儿肥,脸型变成最标准的瓜子脸,身材高挑匀称,整个人焕发出青春少女的神采。
  再后来,他始终与她形影不离。就连上大学,都如他自己所说,千里迢迢,共同来到北方这座陌生的城市,一待就是六七年。
  仔细回想起来,她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中,竟有大半的路程是有他陪伴的。
  晚上睡不着,同寝室的丽娟和她睡对床,小声叫她:“诶,想什么呢,就听见你翻来覆去一整晚。”
  “有个难题。”她小声说。
  “什么难题,说来听听。”这下讲话的是睡在靠门位置的张可君。
  寝室里本来就只有四个人,寝室长纪思甜看通宵电影去了,承影这才发现另外两人都没睡,便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抱膝靠着墙壁,“有人和我告白。”
  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时她们寝室总会收到各式各样的告白信或纸条,再或者就是直接打电话进来求交往的。
  承影停顿了一会儿,没再讲下去,倒是张可君反应快,想了想突然猜测:“难道是林连城?”
  “那小子终于肯说出口啦!”丽娟也跟着惊呼。
  承影还在发呆,愣了好半天才奇怪地问:“你们怎么搞得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全世界就只有你不知道吧。”
  “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在这件事上这样糊涂。”
  “我们可早看出来林连城居心不良了。开始以为你是装傻,谁知道你是真傻啊。”
  “就是!”
  ……
  两个同伴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在唱双簧,到最后张可君干脆跳下床,“啪”地一声打开日光灯。
  光线瞬间骤亮,刺得承影睁不开眼睛,只好把头埋在手臂里,哀号:“你干嘛?”
  张可君已经顺着梯子爬上来,挤到她身边,用肩膀推推她,难掩八卦的神情:“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要不要答应他啊?放眼整个学校,再找不到比他更加匹配你的人了。你俩站在一起,那绝对是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啊。你们要是真交往了,恐怕有好多男生女生都会心碎的吧。”
  承影简直哭笑不得,“照你这样说,我和他到底还该不该交往啊?”
  “该,当然该!”丽娟插进话来,“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多浪漫,多合衬!”
  “可我还没想好。”承影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声音有些闷。
  其实,她是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面对白天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张可君侧过头,像看外星人一般地看她:“能和林连城交往,那是多少女生梦寐以求的事情,还居然想吗?啊?需要吗?”
  “要去你去。”她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提醒好友,“快把口水擦干净,回自己床上去,我要睡觉了。”
  “朽木不可雕也。”张可君叹口气,下床之前还要威胁她:“林连城哪儿不好啊?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宜静宜动,家世又好,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喽,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已经拿被子蒙住头,闷声说:“过了就过了,有什么了不起。”
  话虽这样讲,可到底晚上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纪思甜回来了,开门进屋后第一句话就是:“承影,我刚才看见林连城在楼下呢,是不是在等你?”
  她下意识地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下了床跑到阳台上一看,可不是吗,人就站在寝室楼的大门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上拎着个袋子。
  因为还是清晨,来往进出的人并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是睡眼惺忪挎着书包靠在自行车棚外等女朋友的。所以,他站在那儿就显得格外醒目。
  林连城个子高,又因为长年运动的关系,身材挺拔匀称,穿什么衣服都十分好看。北方的初秋已经有些凉了,而他居然只穿了件很薄的黑色线衫,宽松有型,但是真的薄,袖子还半推起来,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和旁边那几个蔫头耷脑、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裹住的男生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在看他,而他仿佛有感应似的,恰好也抬起头来,漂亮的唇角微微翘起,潇洒地扬手向她比划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纪思甜不知什么时候也挤到了窗口,半趴在窗台上看下去,点评得很中肯:“啧啧,他这样子,可真是风骚得很呐!”
  承影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给他拨了过去。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他懒洋洋地声音:“快下来。”
  果然是来找她的。外头的空气微凉,似乎还浸着露水和雾气,承影穿着薄睡衣都觉得有些冻,也不知他就这样在楼下站了多久。
  她不禁皱皱眉:“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刚想打,就碰上你的室友了,我想反正她会告诉你的,就省得我费事了。”
  “懒。”她骂了声,扭头就去换衣服。
  结果到了楼下,才知道他是来送早餐的。
  她简直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他难得的有些窘迫,面上却装得更加严肃:“我的爱心早餐,也不是谁都能吃到的。”
  许多年之后,当日渐发达的网络上开始流行“傲娇”这个词的时候,承影突然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当年当时的那个表情,才是最适合不过的。
  其实所谓的爱心早餐,也就是豆浆和烧卖,但因为被包装得非常好,递到承影手上的时候还是热气腾腾的。
  最后这些都被室友们分享了。
  吃了人家的东西,自然是要帮着说好话的,这下连纪思甜都加入了拉拉队行列,卖力地将林连城吹得天花乱坠。
  承影这才发现这帮女生全都见色忘友。纪思甜满足地喝完最后一口豆浆,问:“林同学平时有早起的习惯吗?”
  承影摇摇头,如实说:“没有,他通常都睡到日上三竿,上午的课最多只上最后一节。”这也是让她吃惊的原因之一。为了送早餐,他居然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并且,这样一个从来不屑于讨好任何女生的人,竟肯拎着早点站在女生楼前,供人观摩。
  “可以试着交往一下。”丽娟一脸认真地劝道:“毕竟要找一个既肯对你用心,又了解你脾气性格的人,实在太难了。你俩一起长大,两家又交好,以后连婆媳矛盾都避免了。”
  前半段听着还在理,最后一句却让承影再度哭笑不得:“……你想得也太长远了吧。”
  但她思来想去,还没得出个结论,林连城那边就出了点意外。
  是打球的时候扭伤了脚,等她接到消息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队友送到校医院。当天的校医院里只有几个值班医生,平时也只负责给同学看看感冒发烧什么的。医生给林连城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随即就让他们转去医科大的附属医院治疗。
  那是三甲医院,又恰好赶上周末,来看病的人特别多,门诊大厅里熙熙攘攘,到处都在排长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平时,他们有许多教学课程都是在这家医院里上的,那天正好遇见个心外的医生,林连城的一位队友跟着那医生实习,于是便搭着这个门路,很快地约到骨科医生。
  最后拍片结果出来,是右脚跟腱撕裂。林连城的脚已经肿起来,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等队友帮他去拿药。
  承影不用跑腿,于是陪在一旁。
  靠着走廊的墙壁,两排椅子一溜从东头延伸到西头,每间诊室门口都坐满了人。她把唯一的座位让给林连城,自己只好站着,低下头去看他的脚。
  她仿佛看得仔细,一直沉默不语,倒是他先开口,却是调笑的语气:“怎么,心疼啦?”
  都这样了,居然还有力气开玩笑。
  她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说风凉话:“我只是在想,待会儿你的脚要包起来了,晚上可怎么洗澡。”
  他这个人最爱干净,每回运动完一身汗,总是第一时间回去冲凉,再见到外人时必然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用纪思甜的话来形容,那简直就是风骚得要命。
  果然,她看见他皱了皱眉,显然也在为这个苦恼。
  原本一直阴霾着的心情忽然就好了一点,她笑笑:“这下你寝室的弟兄们要倒霉了,要么被你熏死,要么就要帮你擦身体。”
  “说得真恶心。”他显然对这事非常抗拒,没好脸色地说:“我只是脚不能动,手又没断,自己会擦。”兴许是转过念头一想,又突然对着她笑得有些邪恶:“如果你来帮我,我倒是乐意接受的。”
  这下轮到她嗤之以鼻了:“想得美。”
  两人就这样斗着嘴,直到其他人拿药回来,又把林连城送去打了短石膏。最后从医院里出来,他坚持不肯用拐杖,搭着两个队友的肩膀,每一步都移动得很艰难,却还有闲心跟她开玩笑:“我都没让你扶了,为什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有人欠你钱似的。”
  她瞟他一眼,不讲话,一路坐车回到寝室楼下,才问了句:“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送过来。”
  他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说:“随便什么都可以。”
  她“嗯”一声,扭头就走。结果人还没回到寝室,就接到他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为什么不高兴?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条短信很快又进来了:脚疼。晚上想吃红烧猪蹄。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声:以形补形?
  其实她只是气他这样不小心,无端端把自己弄成个伤残人士,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难得的显出一点无助来。
  而也正是因为他的无助,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晚上她送饭菜过去的时候,寝室里只有林连城一个人。
  “他们不想当电灯泡。”他不正经地解释。趁着没人,终于可以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半晌才问:“心情好点没有?”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她不想承认,只是自顾自地拖了张椅子,抢他的电脑看美剧。
  “我晚上可能不住在这里。”林连城突然说。
  “为什么?”问完之后,她旋即就反应过来,寝室床都设在书桌上方,以他现在的样子,确实上下楼梯不方便。
  “那你晚上睡哪儿?”
  他一边吃饭一边看小说,头都没抬:“我去校宾馆开个房间,你待会儿陪过我去。”
  真是大少爷,连求人都求得这么霸道。
  可是她没办法同他计较,只得乖乖送他去开房。
  宾馆就在校内,平时是学校用来招待来访客人的,周围环境优美,收费也偏贵,几乎不会有学生过来住。
  负责办理手续的前台服务员拿着身份证,朝他俩多看了好几眼,最后应林连城的要求给了一个单人间。接过房卡的时候,承影的脸不自觉地微微发红,倒是林连城,手肘撑住柜台,斜倚在一旁始终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看了牙痒痒。
  他一条手臂搭在她肩上,半跳着去房间,因为一直在低笑,清爽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从她脸颊边拂过。
  她有些想避开,却又做不到,肩膀被他箍得死死的,于是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警告:“再笑我就不管你了。”
  他却不以为意,自信满满地下结论:“你不忍心的。”
  他的态度让她心烦意乱,只能深一口气,终于使出杀手锏:“你再这样,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妈,让他们来照顾你。”
  他这才讨饶:“千万别!我最怕他们来烦我了!尤其是我妈,要是惊动了她,我恐怕连人身自由都没了。”
  “知道怕了?”她开了门,把他往床边一扔,“那就老实一点,别没事老欺负我。”
  “我哪有?”他笑嘻嘻地往后靠在床头上,双后交叉着枕在脑后,悠悠哉哉看着她来回忙碌。
  直到开水烧好,又切完水果,她才喘口气说:“我走了,明天想吃什么?”
  他却不答话,眼底映着床头的灯光,显得又黑又亮,盯着她沉默不语。
  她起先还疑惑,与他对视片刻后,忽然就有点慌。他才开口说:“我是认真的。”
  “……嗯。”她应得非常轻。
  “所以,你考虑好了吗?”
  其实三天的限期还没到,她犹豫了很久才说:“如果有一天分手了,会不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他笑了声:“不要杞人忧天,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想太多也没用。”
  她不再作声,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他修长的身体舒展着半靠在床头,姿态是一贯的慵懒惬意,可神情却似乎是少有的认真。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这几乎是他在她面前表露过的最真诚的模样,甚至,带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期待和忐忑。
  她忽然就想起室友的话,要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充分了解自己脾气性格的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她和他,经常如此漫长岁月的洗礼,从童年到少年,再到如今,早已在许多方面融为一体。茫茫人海,再不可能有第二个林连城。而对于他来讲,也不会再有另一个晏承影。
  他们了解彼此,有时候,就像了解自己。
  她最终有了决定,所以点点头,“我觉得,可以试一下。”说完自己先笑了,然后就看到他微微扬起眉角,年轻而明秀的双眼在灯下熠然生辉。
  那些都是太久以前的记忆,有些情节,其实回想起来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比如,后来他们之间有过多少次的争吵,大约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比如,他也不会总是让着她,矛盾来的时候,他们都不肯给对方好脸色。
  性格的融合,使他们在对待争执的态度上也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可是每次坚持冷战到最后,还是他先低头。
  大概就是因为爱吧。
  因为他爱她,所以肯放下骄傲的身段,肯在挣扎过后一次又一次地妥协。
  可是如今隔得太久,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了,那些争吵的主题究竟是什么。
  当年彼此都还太年轻,那些当时看起来天大的事,到头来,也不过沦为一团面目模糊的影像。
  晚饭后照例又巡房一遍。
  有个病人患了恶性脊髓瘤,因为位置特殊,手术风险过高,因此术前方案一改再改,一直拖到现在才终于确定下来。
  这次由神经外科权威孙教授亲自主刀,同时,早在几个月前,孙教授就钦点了承影做这台手术的第一助手。
  她是孙教授的爱徒,这是一次难得的积累宝贵经验的机会,许多人求之不得。为此,她也足足准备了几个月。因为再过两天,就要为这位病人进行第一次手术,所以例行的巡房结束后,她又特地绕道去探望,耐心地安抚病人情绪。
  就因为这样耽误了一点时间,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承影看了看手表。
  晚上七点四十分。这个时候,沈池那边才正是下午。
  她这段日子几乎养成习惯,总会不自觉地换算时差。沈池打电话回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隔好几天才会联系她一次,但通常都很晚,有一回她差点睡着了,才听见手机铃声大作。
  她当时吓了一跳,从迷糊中被惊醒,听筒中他的声音低低的,在问:“吵到你了?”
  “嗯……”她拖长了腔调,答得懒洋洋的,其实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却又觉得他的声音太近,近得仿佛就在身旁。
  夜沉如水,手机贴在耳边,这种感觉似乎奇妙又美好,明明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可是偏偏令人觉得安心。
  不过那次之后,他每次打电话的时间都会更早一点。
  她并不迟钝,甚至隐约猜到他在那边所做的,大概都是些不能摆上台面的事,抑或是暗藏着她无法想像的潜在危险。
  可是不能问,因为知道即便问了,他也必然不会讲。而且,她也从来无法主动联系上他。
  在他刚刚离开的那几天里,她曾尝试着拨过一次,但是很快就被转到留言信箱去了。之后等了足足几十个小时,他才回过来,嗓音中透出浅淡的疲惫,旁边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小声且激烈地交谈讨论,隔着电话也能感觉到气氛紧张压抑。
  可他却旁若无人,只问些最家常的事情,比如上班忙不忙,家里一切是否都还好?
  她虽有满腔的疑虑和担忧,最终也只能沉默地咽回去,只字不提。只好在每通电话的结尾,故作不经意地叮嘱他:“早点回来。”
  他似乎能感应到,每次都低笑着答应:“好。”
  也是直到今天凌晨,他才终于告诉她,会乘晚上的飞机回国。
  他每回外出搭乘的都是专机,省去了途中中转的时间,但算下来也大约需要十个小时。所以承影和同事调了班,准备第二天在家里补休。
  承影回到办公室稍作收拾,想到白天的事,原本还有些犹豫,结果人刚走到门口,手机就适时地响了。
  像是算准了时间一般,而且,竟然是林连江亲自打过来:“如果你方便的话,等会儿能不能过来一趟?”
  以他这样的地位,从来都是别人对他低声下气毕恭毕敬,何曾需要用这副商量的语气同人讲话?
  承影愣了愣,问:“是爷爷想见我么?”
  “是的。”林连江说:“已经闹了很久了,谁都拿他没办法。”
  在电话挂断之前,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憋在承影心里,一直没有问出口。
  那就是,林连城回来没有?
  她私自猜测他还没到,因为如果有他在,八成是能搞定林老爷子的。作为林家最受宠的人,他从小到大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老人家哄得开开心心,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
  可是当电梯一路上到十八楼,进入高级病区后,承影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伴随着“叮”地一声轻响,光可鉴人的金属双门徐徐分开。她抬起头,首先映入视线的,便是那道修长清瘦的身影。
  太过熟悉的身影,哪怕这中间已经隔了两三年没见过面,可还是只需要一个轮廓就能被辨认出来。
  更何况,此刻林连城与她就近在咫尺。
  林连城靠在墙边,面对着电梯的方向,似乎是专门来等她的。
  仅仅隔着数米的距离,他的目光安静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身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好久不见。”
  承影却怔忡在原地。
  是啊,好久不见了。
  那次的交通意外,其实他伤得比她严重得多,留在重症病房里观察了一周才能转到普通病房。林家人几乎全都连夜赶来了,包括他当时的未婚妻。
  而她,也曾去探望过一次。当时负责看护她的人是沈池的保镖,对于提出的要求感到十分为难,考虑半晌才说:“……您这样让我很难做,沈先生知道了恐怕会把我大卸八块的。”
  而事实上,沈池已经好几天没露过面了,倒是他手下的弟兄常常来探望,并且对她殷勤照拂。想到那晚在病房中,沈池的嘲讽和冷漠,她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更加执意去看林连城。
  那是他在ICU里的最后一晚,因为已经是凌晨,林父林母在家中小辈们的陪同下回家去了。留下守夜的,是他的未婚妻。
  在对方狐疑打量的目光中,她有点尴尬,:“我是来看林连城的。”
  那个年轻女人不认识她,但想必已从她的病号服上猜出她的身份,声音不禁有点尖锐:“当晚,和连城在一起的人就是你?”
  她点头默认了,于是对方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你告诉我,他那么晚去找你干什么?你们俩之间,是什么关系?”
  不能说。
  她继续沉默着,因为不能告诉任何人。当天晚上林连城喝了酒来找她,后来在车上说的那些话,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最后还是林连江的适时出现,才替她解了围。
  她被允许进去探望。隔着玻璃,能看见病床上的人,他很安静地躺着,床头的仪器应该已经撤走了大半,林连江在她身后说:“白天情况终于好转并稳定下来了,如果没有意外,明天就能转去普通病房。”
  她仍是沉默着点头。好像自从来到这里,许多心情就被尽数堵在胸腔中,无法宣之于口。
  那天晚上,林连城显然是喝高了,将她约出来。
  她没有想到,他喝了那样多的酒,竟然还敢亲自开车。车速飞快,简直像疯了一般,她被吓出一身冷汗,而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忽然说:“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你喝醉了。”她不得不提醒他,“况且,我已经结婚了。”
  他却不以为意,甚至笑了笑:“我没醉,我也不管你结没结婚。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你知道吗?可是我不会和她结婚。”他喝了酒,有些语无伦次,但始终将目的表达得很明确:“承影,我们重新开始。”
  她没办法和他沟通,只能要求他:“……你先把车停下来。”
  他侧过脸看她一眼:“是不是我停下来,你就会答应我?”
  也不知他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喝成这个样子,带着明显的醉意,却又固执得可怕。这样的林连城,让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仿佛时光倏然倒退,退回到十几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可即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对旁人再不讲道理,也总是会忍让着她。
  长久以来,从来没有哪一次,他会在她面前提出无理的要求,更加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哪怕当初分手,他再不舍,也终究还是同意了。
  所以,那一晚,真是个例外。
  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几乎顺通无阻。
  当他开着车闯过一个红灯,毫无预警地转到左侧岔路上的时候,十字路口的探头闪过短暂刺眼的光,承影终于开始心惊肉跳,并且觉得头晕恶心。
  “林连城,你停下车,我们好好说话!”
  谁知她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后头传来急促响亮的喇叭声。
  她一边抓紧安全带,一边强忍住身体的不适,透过后视镜看到几辆熟悉的车子正从远处迅速逼近。
  是沈池的人。
  显然林连城也很快地察觉了,挺直的鼻梁下,唇角微微抿起来,却并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她只觉得胃里翻涌,又仿佛是胸闷,连气都喘不过来,整个人难受极了。这种状态,之前已经持续了将近两周,如今大概是晕车了,便发作得尤其厉害,最后只能渐渐脱力地靠在椅背里。
  后头的车陆续跟了上来,最后几乎与林连城的车并驾齐驱,逼停他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她昏沉沉地靠着,没有精力再去责怪或阻止,迷糊中就听见林连城的声音:“……放弃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力气虚弱地笑一笑:“都过去了,我们是好朋友。”
  “我不要做什么好朋友。”他就像是孩子般在赌气,“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这句话在她心里盘旋着,却在转过头看到他的瞬间,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借着车外的光,可以清楚看见他轮廓明晰的侧脸。
  林连城和沈池不同,沈池的英俊近乎锋锐,仿佛夤夜寒星,太具有侵略性,但凡他出现,几乎就很难让人移开视线。而林连城,从小就是个漂亮的男孩,五官线条干净柔和,眼泛桃花,人见人爱。
  过去她曾不止一次地感慨:连城啊连城,你简直比我们学校里一大半的女生还要好看……
  而他是对这种形容总嗤之以鼻,显然非常不满意。
  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身上多了成熟的男人气息,可容貌依旧俊美。她侧过目光,看着这张脸、这个男人,自己的年少时光青葱岁月,全都和他有关。在这个人的身上,承载着太多属于她的东西。无论世事怎样变迁,也改变不了那些记忆。
  挥不去,抹不掉。
  哪怕他曾做过错事伤害了她,哪怕如今她爱的人早已不再是他,可他依旧是林连城,全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个林连城。
  而他现在喝醉了,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口口声声说着不想结婚,口口声声说要重新追回她。
  这些话,她都相信,相信是出自真心的。
  她有点唏嘘,仿佛突然发觉,原来时光已经走出这样远。当年他站在寝室楼下,半挽着衣袖,冲她微笑的情景,明明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我们……”她终于开口,可是话只说到一半,就被车辆突出其来的转向给打断了。
  紧接着下来,天旋地转,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有巨大的撞击感袭来。她在昏迷之前看见林连城的脸,靠得很近,仿佛是在护住她。
  所以,他伤得也更严重。
  她就那样站在病房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林连江说:“很晚了,回去吧。”
  她转过身,有片刻的犹豫:“大哥,我可能明天就出院了。”
  林连江深深看了她一眼,了然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林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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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2:55
Chapter10 平凡
  “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吧。”在电梯口接到她,林连城率先调头往病房走,幽静的走廊上,他的背影被灯光拉得修长。似乎什么都没变,他的样子和当初没什么区别,七百多个日夜,不过弹指一瞬间。
  承影慢了半步,跟在他的斜后方,说:“好像是的。”
  没有过多的寒暄,就像前两天才刚刚分开。
  病房门甫一推开,林老爷子就眼尖地发现承影,待承影走到跟前,便立刻和颜悦色地问:“丫头,你和阿城打算什么时候办喜酒?”
  承影被惊得呆了呆,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倒是一旁的林连城很镇定,耐心地回答:“爷爷,您忘了,我和承影都还在念书,没这么快结婚。”
  “你不许欺负她,听见没有?”老爷子故意板了板脸,一副警告的口吻:“要是你把承影气跑了,我可跟你没完。”
  “不会的。”林连城依旧答得恭敬。
  由始至终,承影都没作声,只是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林连城如何应付。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把老人家哄得吃了药睡下,他们才一道走出来。
  林连城说:“谢谢。”
  “客气什么。爷爷一直对我这么好,就像疼亲孙女一样。我常来看看他,也是应该的。”
  “他原先一直当你是孙媳妇。”他笑了笑:“所以后来听说我们分手,他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承影不免有些吃惊,“你从没和我说过这事。他骂你了?”
  “何止是骂。他把我叫到书房,罚我站了足足一个下午的军姿,还差点关我禁闭。你也知道,这些都是我家的老传统了,谁都不能反抗的。不过,长这么大,倒还是真是第一次见他对我生那么大的气。”
  大约因为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林连城回忆起来语气轻松,脸上还带着轻淡的笑意,似乎是在讲一件趣事。
  承影也不禁笑起来:“爷爷一直偏心你,才把你惯得无法无天的。你这样一受罚,其他兄弟姐妹估计心里都乐开了花。”
  “可不是么。我几个堂兄事后都在幸灾乐祸,说是恭喜我终于有了人生初体验。”他说着就停下来,看了看她,“有句话要和你说。”
  承影怔了一下,“什么话?”
  “对不起。”他说,“很多年前欠你一句,后来又欠你一句。”
  “都过去了。况且,你那次伤得比我严重。”她尽量表现得轻描淡写。
  在车祸中失去的孩子,因为当时沈池完全封锁了消息,就连林家的人都被瞒住了。
  林连城一路将她送到医院地库,这才道别,却又突然伸出手:“把手机给我。”
  承影不明所以,但到底还是从包里拿出手机交给他。
  他往里面输了一串数字,说:“这是我在国内的号码,有空联系。”
  她开一辆白色双门轿跑,车身线条优美流畅,红色尾灯在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里闪了闪,很快便消失在出口处。
  林连城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回到电梯口。这栋楼里只有一部电梯通向地库,此刻正从十几层的高度缓缓下行,几乎每层都会停一下。
  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便从安全通道走楼梯上去。
  通道里装的是感应节能灯,每隔半层一盏,吸在墙顶上。脚步声将灯点亮,散发出雪白柔和的光。
  林连城只走了半层,就在拐角处停了下来。楼梯间里空无一人,他背抵着墙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低下头给自己点了支烟。
  云海市已经入秋。他从洛衫机回来得匆忙,只带了极简便的行李,下了飞机又直接赶来医院。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短袖,手臂露在外面。
  夜晚温度降得厉害,凉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安全通道每层的墙上都嵌有一排窗户,随时保持着通风,凉风也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可他却只是恍若未觉地抽着烟。淡白的烟雾飘散开来,指间红星明灭,很快就只剩下一截烟蒂。他将余下的一点掐灭,又接着去点第二支。
  最后还是林连江打电话过来,他才说:“我这就上去。”
  病房是个套间,林连江正坐在外面会客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院方刚刚制订下来的治疗方案。
  见他进来,林连江蹙起眉:“怎么不去换件衣服?”
  “没事。”林连城挑了另一张单人沙发坐下来,与大哥面对面,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医院认为目前还是保守治疗比如妥当。爷爷又坚持不肯回北京住院,既然这样,我打算订明天下午的机票,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好。”
  林连江起身,想将手中的方案递过去,到了近前却突然说:“你抽烟了?”
  林连城的身上还带着新鲜的烟草气息,知道瞒不过去,也只好笑笑承认:“刚才在楼下抽了一支。”
  他这副蛮不在乎的态度顿时惹得林连江怒气上涌,却又顾忌到里间的病人,于是压低了声音狠狠地骂:“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肺已经被切除了一半,当年医生明令要求你戒烟?我告诉你,你就是真想死,也别挑在这种时候添乱。你先在这儿把爷爷给我照顾好了,不然我饶不了你!”
  由于林父近几年身体也不好,一年中有七八个月的时间都在各地疗养,林母只能跟在身旁照顾,林家一切大小事务都是林连江在做主。他也算是整个林家唯一一个不会纵容林连城的人了。
  “知道。”林连城表情淡淡地应了声,接过治疗方案,也站起身,“我先回酒店洗个澡,一会儿过来接你的班。”
  “今晚不用你来了,明早你再过来吧。”林连江挥挥手,将他赶回去休息,临到门口才又叫住他:“明天早上八点,我让司机在酒店楼下等你。”
  “好。”
  承影回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她晚上太忙,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已经饿过头了。阿姨知道她调休,特意上楼来征询明天三餐菜式。
  她想了想,“就按沈池的喜好做吧。”
  阿姨看着她笑起来,但又似乎有点为难:“沈先生平常很少在家里吃饭,而且也从来不挑剔的。”言下之意,也拿捏不准沈池的口味。
  结果承影没办法,只好拿出纸笔,列了四五道菜,说:“你自己看着再加几样吧。”
  她是真的累极,洗完澡很快就躺上床睡着了。
  直到半夜,又或许是凌晨,才忽然被人吵醒。
  承影在迷迷糊糊中几乎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又镇定下来。对方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份熟悉的触感和气息令她低低地“嗯”了声,眼睛没有睁开,声音中却下意识地透出惊讶:“……怎么这么快?”
  原本以为至少要到天亮,他才能回得来。
  沈池还在一下接一下地吻她,语音模糊地回答:“提前了……”
  他从她光滑的前额一路亲吻下来,似乎带着无限兴趣,简直不厌其烦,最后落到唇上,极轻地一啄,然后低声哄她:“睁开眼睛。”
  其实她的困意早就被冲没了,只是眼皮仍觉得沉重,这时候费了好大的力气睁开来,就看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鼻尖几乎顶到她的鼻尖上,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叫我睁开眼睛干嘛?”宁静的夜里,她的声音中带着轻微的睡意,有一种慵懒低哑的性感。
  “我离开了这么久,难道不应该睁开眼睛看看我?”他笑着反问。
  她盯着他。
  因为距离太近,即便屋里光线幽暗,却也仍旧能看清楚他那双寒星般璀亮的眼眸,像是带着特殊的魔力,将人一点一点地吸进去。
  “你好像完全不累的样子。”她笑道。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手已经从外面探了进来,正隔着丝质睡裙在她腰间反复摩挲。
  或许是因为痒,又或许是因为轻微的凉意,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指上还带着夜间凌晨的风寒露重。
  “我去洗个澡。”他说,“你别睡着了。”
  事实上,她哪里还能再睡着?
  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最终承影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然后推门而入。
  透过那层模糊的淋浴房玻璃,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那人颀长的身影,她动作轻盈地斜靠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中东的女人漂亮吗?”
  水声没停,门却被拉开,男人冲掉头发上的泡沫,回答得一本正经:“多半都蒙着面纱,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没什么印象。”
  “那中东的男人呢?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组中东男模的照片,发现那边的男性都非常帅。”
  “是么。”他瞟了瞟她,“把你给迷住了?”
  她抿着嘴唇笑而不答,只是说:“我饿了。”晚上吃得太少,大半夜的又被他吵醒,这时只觉得饥肠辘辘。
  谁知道沈池却忽然伸出湿淋淋的手臂,将她往里一带,笑得十分邪恶,附和道:“我也有一点。”
  她猝不及防,就这样被拉进温热的水流中。睡裙在瞬间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玲珑满饱的曲线毕露无遗。她半踮着脚,用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不禁笑骂:“流氓,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他漫不经心地回应,隔着水幕吻了吻她的嘴唇,表情坦荡而又无辜:“可我真的很饿。”
  水是温的,可身上却渐渐滚烫起来,血液沸腾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她像是被抽掉了大半的力气,只能软软地伏在沈池肩头,任由他的嘴唇和手掌在身上放肆游移。
  小别胜新婚,原来就是这个滋味。
  经过十数个小时的飞行,沈池下巴上冒出短短的胡碴,蹭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微妙的刺痛感,却奇异地并不令人难受。当他细细密密吻到胸口时,她终于忍不住仰起脖子吸气,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淋浴仍旧开着,水流进嘴里,差一点将她呛到。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声,抬起头,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顺手关掉开关。然后柔声问:“在这里,还是回床上?”
  他的声音已经接近暗哑,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性感,她抬起濡湿的眼睫,透过无数细小而又色彩斑斓的水珠去看他,神色迷离:“都可以……”
  他随手扯过一条宽大的浴巾,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她听完几乎又羞又气,不禁用力去捶他:“我才没有!”
  沈池刚才说的是:你好像等不及了。
  她记恨着这句调侃的玩笑话,直到二人回到卧室大床上,故意不肯再配合他。
  借着那点微弱的夜光,她看见他轻轻挑了挑眉,带着笑意评价道:“小器。”
  “才知道么?”她笑得更是得意:“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更急。”
  可是到最后,她当然还是败给了沈池,这个男人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让她屈服。
  凌晨三四点,他们终于结束了这一场缠绵而激烈的运动,然后起床煮东西吃。
  她之前的睡裙湿透了,这时换了件干净宽大的棉质T恤,堪堪遮到大腿上。原本打算就这样下楼,结果直接被沈池拉进怀里,在她颈脖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至少有三个保镖在楼下。”他微微哑着声音提醒她。
  她倒真给忘了。就因为他突然半夜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番,现在又累又饿,仿佛脑筋都不好使了。
  最后只得又加了条素色棉质长裤,这么一身配起来,倒是十足的居家风格。
  为了不惊扰到阿姨,承影亲自下厨。其实她很少有机会自己做这种事,沈池就这么靠在厨房门边看她,偶尔听从她的指挥,从冰箱里拿了材料递过去。
  厨房的灯光温暖柔和,打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玲珑曼妙的曲线,在地板上投射出浅淡的影子。
  她把头发随意挽了几道,就这样盘脑后,烤吐司的时候几绺鬓发垂下来,轻轻柔柔地贴在脸颊边,她却恍若未觉。明明只是简单的宵夜,可她似乎做得十分专注,连温热牛奶的温度都设定到最佳值。
  他觉得有趣,说:“这里又不是手术台,这么认真干什么?”
  “如果真是上手术台,我会比现在认真几百倍。”她拿盘子盛了吐司和太阳蛋,顺手递过去给他,自己则转过身去倒牛奶。
  救死扶伤。
  沈池记得,这是他当初对她选择的职业的评价。如今再和自己所处的环境一对比,仍旧觉得是那样的讽刺。
  两人吃了东西,承影去洗碗。她很少做家务,偶尔做做居然十分有兴致。熬到这时候,倒也不觉得困了,她就站在水池边,不紧不慢地拿清水去洗涤杯盘。
  可是,这样的场景落到沈池眼里,竟似不太真实。
  只因为太过宁静和平和,就像在最普通的人家里,女主人挽起袖子在厨房里做事,衣着随意普通,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却透出一种极致平凡的美好。
  平凡、安宁。
  只可惜,这些在他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可是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偏偏又是最应当享受到这两个词的人。
  她只需要静静地往那里一站,就自然让他联想到这世上最好的事物。
  然而,他却将她拖进了一个不平静的漩涡里。
  ……
  身后一直没什么动静,承影原先还没在意,以为沈池已经先一步上楼去了。结果等她全部收拾好了,转过身才发觉他一直站在厨房门口。
  “看什么呢?难得见到你走神。”她觉得奇怪。
  沈池似乎是真的走神了,直到她发出声音,他才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点累。”
  她很快擦干手,说:“那回去睡一会儿吧。”
  他没再讲话,转身和她一道上楼去。
  第二天,承影睡到日上三杆才醒过来。
  身边早就没了人影,只留下枕头上一道浅浅的压痕。她有时候十分怀疑沈池的精力和体力,好像睡眠之于他,并不是必需品。
  她起床洗漱的时候,沈池正在书房的阳台上打电话。
  “……你要的名单和其他信息,我上午会让人传真过去。”
  “谢了。”韩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带了点轻松的笑意,“不过我没想到你的动作会这么快。”
  沈池一边抽烟一边笑了声,随口问:“最近有没有出远门的计划?如果没有,可能我会去你那里一趟。”
  “随时欢迎。公事,私事?”
  “带我老婆一起。”
  韩睿说:“目前你手头上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这儿有个朋友对古董很感兴趣,如果你有的话,帮我挑一两件。”
  “你问得正是时候。”说话的同时,沈池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他没回头,只是顺手将剩下的半截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然后才继续说:“有个卖家正准备出手一件汝瓷,是天青釉莲花温酒碗,而且难得是,这次的卖家只是急等钱用,倒也省了许多其他的麻烦。你的那位朋友算是走运的了,他应该会知道,像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十几年都未必能碰上一次。你可以转告他,如果有兴趣的话就自己过来看看。”
  韩睿爽快地答应下来:“好。你们动身之前,记得通知我。”
  电话刚刚挂断,承影就出现在阳台门口。
  像是嗅到他身上新鲜的烟草味,她皱了皱眉,忍不住提醒:“你就不能少抽一点?”
  沈池手臂一伸,将她揽到近前,问:“要不要考虑休年假?”
  “休假?去哪?”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
  那是许多年前的话了,没想到他居然还都记得。
  承影微微一怔,说:“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回去也只能是扫墓。”
  “那就回去扫墓。”
  她觉得奇怪:“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带我出门了,目的是什么好像并不重要。”
  他低笑着捏捏她的下巴:“结婚以后,一起出门的机会比较少,就当作是补偿好了。”
  她愣了一下,没再做声。
  除去多年前那趟云南之旅,她和他好像确实没有正正经经出门旅行过。就连当年的结婚蜜月,也因为父亲的突然殉职而不得不临时取消。
  其实父亲曾经极力反对她嫁给沈池。那时候他比较忙,正好刚刚投入到一项危险的重要任务中去,无暇分身,更加管不到她。
  后来得到她竟然在与沈池谈恋爱,晏刚几乎是大发雷霆,头一次破坏了行动纪律,三更半夜回到家中,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根本容不得商量:“你嫁给谁都行,只有那个沈池不行。”
  “为什么?”她感到不能理解,“我已经是成年人了,难道不能自由选择以后的生活?”
  “生活?”晏刚似乎是被逼急了,脱口就问:“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你做了他的老婆,以后过的是什么生活,你到底知不知道?”
  其实她不是傻瓜,交往这么久,沈池的事她多少总有些了解。但她根本没考虑过那些,到底还是年轻,在心里唯有爱情至上。
  “他是做什么的我不管,只要他爱我就行了。”她赌气般地说。
  “爱?他那样的人,懂得什么叫爱?他那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爱?”
  “什么叫做他那样的人?你根本就是偏见!”
  “是你太幼稚!囡囡,听话,离开他。”
  自她十六岁以来,父亲就很少叫她的小名了。她当时听得不禁呆了呆,隔着昏暗的灯光望过去,竟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在她心目中伟岸如山的男人也已经老了。
  父亲鬓角花白,眼角爬上皱纹,或许是由于长期的自我隐藏和压抑,就连法令纹也加深了不少,将面容衬得十分冷酷严肃。
  夜半时分,她穿着睡衣睡裤,坐在床头与父亲对视良久,最后却还是坚持己见:“我不会和他分手的。”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眼见劝说不动,晏刚沉着脸站起来,转身离开了。
  其实从小到大,父女俩很少有争执。那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在他们之间爆发如此直接而又激烈的冲突。
  她是个性格温和,但在某些事情上又无比执拗的人。后来她和沈池的婚礼如期举行,父亲甚至没有到场。
  她以为他还在生气,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反对,可是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就接到有关部门的通知。
  晏刚在执行任务中英勇殉职。
  她活到二十五六岁,才终于知晓父亲的真实身份和职业。
  而她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父亲会对沈池的身份如此反感和抵触。就因为平时接触得太多,因为被迫身在其中,见了太多的黑暗和残酷,才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也踏进这个污秽不堪、甚至见不到一丝光明的世界里。
  孙教授的手术如期进行。
  耗时六七个小时,因为切开之后才发现,真实情况远比之前拍片显示的结果要复杂得多。承影作为第一助手,全程协助在侧,这一场手术下来,竟像打了一场硬仗一般,最后病人麻药未退,在昏睡中被推出去,而她身上的手术服已经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接着晚上又是夜班。
  她却几乎整晚没法入睡,半夜靠在值班床上迷糊了一阵,可一闭上眼睛就总想起之前在手术台上看见的景象。像是清醒着,又像是在做梦,脑海中的片段时断时续,仿佛梦见自己拿着薄而锋利的刀,对准了病灶切下去……
  大量的鲜血在瞬间涌出来,从脊椎四周弥散开来,将她的手指渐渐淹没。她的视线也随之变得一片模糊,满目血红,找不准下手的方位,急得一头大汗。
  最后终于惊醒过来,窗外已是天色微明,心脏还在砰砰乱跳,额前却是真的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意。
  沈池是午后才回家的。
  三个小时之前,有一趟从菲律宾飞来的航班,他亲自去机场国际厅接到沈冰。沈冰在整个沈氏家族里向来是以怪脾气出名的,她坚持不肯住到家里来,只带着随行人员在四季酒店开了个套房,然后约他共进晚餐。
  沈池回到家,家里的阿姨立刻上前汇报:“沈太太早上回来的,连饭都没吃一口,就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午饭也没吃?”
  “没有。”阿姨一脸担忧,“我去叫过了,她说没胃口。”
  沈池轻步上了楼,穿过套间客厅,直接进入卧室。
  窗帘没拉上,下午的日光从一整面落地窗外斜射进来,室内一片光明透亮,可床上的人却似乎睡得很沉。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这才发现她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是因为一条手臂正压在胸口上,影响了她的睡眠,那双秀长的眉微微蹙起,浓密纤长的眼睫正自极轻地颤动。
  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才伸出手去轻拍她的脸。
  “承影。”他叫她,“醒一醒。”
  可她恍若未觉,眉头锁得更紧,仿佛犹自陷在那一片未知的梦魇中,抽不了身。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头发竟然还是湿的。大约是洗完头连擦都没擦就直接睡下了,如今尽数摊在枕头上,摸上去还带着明显的潮意。
  而她睡得极不安稳,似乎正在经历令人痛苦的梦境。他目光微沉,终于露出一丝担忧,索性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硬是将她给拍醒了。
  承影刚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有些怔忡,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刚才,她又做了那个梦,梦中仍是黑暗的雨夜,她站在流水淙淙的河边,墨色的水草漫上来几乎卷过双脚,带着湿冷滑腻的触感。雨下得太大,无处可避,她浑身瑟瑟发抖,可是举目望去,始终看不到第二个人。
  “你做噩梦了。”似乎过了好半天,沈池的声音才终于拉回她的神智。
  她用手掌盖住脸,努力清醒了一下,坐起来说:“不算噩梦。”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她的梦中出现一次,只不过,在过去的许许多多个日子里,她多半都是在半夜挣扎着醒来,然后再独自一人沉默着重新睡去。
  有时候他就睡在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形同陌路。
  她起来去浴室稍作整理,又拿电吹风吹干了头发,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沈池正在讲电话。
  沈池拿着手机静静听了一会儿,大约是对方问了什么问题,他才语调平平地回答说:“医生。”
  承影的脚步微顿,向他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
  他侧过头来也看了看她,隔了几秒之后,又对着电话里的那人说:“她和你从没见过面,有什么好聊的。”
  他的语气平淡,稍微有点冷,可是脸上表情却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讲完一句之后便又重新静下来听着。这让承影不禁愈加好奇对方的身份。
  她轻步走到近前,微微仰起头,仔细观察他的反应。他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有点漫不经心地继续应付:“……我不认为你和她之间会有共同话题。”
  她终于忍不住了,就用口型比了句:是谁?
  而沈池大约也正被对方纠缠得没办法,索性把手机从耳边移开,递给她:“我堂姐,今天刚从菲律宾过来,她想和你聊一下。”
  沈池的堂姐。这在承影的心目中,压根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堂姐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可是电话里的那个女声干净清脆,即使是第一次通话,也并不显得生份:“承影,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姐。”她叫了声,隐约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很好的掩饰过去了,语调轻松地说:“抱歉,今天没去机场接你。”
  “没关系。我听沈池说,你是名医生。”
  “对。”
  “巧得很,我丈夫也是医生,不过他是一名牙医。晚上我请客,你和沈池来四季酒店,我们六点半见。”
  “好,到时候见。”
  挂掉电话,她才问沈池:“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堂姐?”
  “沈冰是我二伯父和他的菲律宾太太生的,他们一家人一直定居在菲律宾,平时很少回中国。我们结婚的时候,沈冰恰好惹上点麻烦事,不方便入境,所以没来参加婚礼。”
  “麻烦事?”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是什么样的麻烦,才会被中国政府禁止入境?况且,还只是针对一个女人。
  谁知沈池竟像是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随口说:“她向来都是沈家最会惹麻烦的人,等你和她熟了自然就会有体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绕开了话题。
  可是等到见了面,承影不禁开始怀疑沈池之前所做的评价。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带着混血血统,又是一头爽利的短发,于是面部五官便被衬托得更加清晰立体。她穿着修身的休闲套装,配平底鞋,个子娇小玲珑,整个人焕发出一种熠熠的神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三四岁,仿佛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
  她的身高不像沈家的人,可是那副眉眼却带着标准的沈氏烙印,目光清湛犀利,眼底仿佛闪烁着万千星辉。
  看得出来,承影带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吃饭的时候,她甚至亲自给承影布菜,倒让承影觉得不好意思,端起红酒杯正打算敬酒,结果却被沈池抬手阻止了。
  “你酒量又不好,换果汁敬就行了。”他声调浅淡地替她做决定。
  承影笑道:“那样显得多没诚意。”
  沈冰不以为意,冲身后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人上来把承影面前的红酒换掉。
  “你就以茶代酒吧。”沈冰冲承影抬抬下巴,示意她举起茶杯,又转过视线去看沈池,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调侃:“既然你要护着老婆,那就替承影多喝一杯好了。”
  沈池看她一眼,倒是没有任何异义,多陪了一杯。
  “医生这个职业,感觉如何?”席间,沈冰似乎感兴趣地问。
  承影想了想,如实回答:“这个职业一直是我的理想。”
  “哦?治病救人,的确很高尚啊。”
  “沈池也说过同样的话。”想到许多年前的事,承影不自觉地笑道。
  “是么?”沈冰别有深意地朝沈池看去一眼,可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兴趣,也并不打算参与。
  沈冰也不以为意,重新转过去同承影闲聊:“之前告诉过你的吧,我老公是个牙医。我发现嫁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牙齿出现问题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得到解决。”
  “其他倒还好,就是长智齿太痛苦了。”承影像是被勾起回忆,微微皱起眉头说:“我当年有颗智齿一直发炎,后来去口腔医院拍片子,说是横向阻生型,一定要拔掉。”
  “过程一定很痛苦。”沈冰饶有兴趣地听着。
  “是啊,痛苦到让我记忆犹新。是先打完麻药,再割开牙龈,最后用凿子和锤子伸进去,把牙齿敲碎了再一点点镊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对牙医们产生深深的敬畏之情了。”承影停了停,才忽然笑说:“抱歉,不该在吃饭的时候聊这个话题。”
  沈冰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这大概是你们医生的习惯。总是可以一边讲着手术室见闻,一边吃下带血的牛排。其实,我老公可比你过分多了,他每晚的睡前故事也多半是白天的工作内容。”
  承影听着不禁笑了一下,顺口就问:“姐姐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沈冰笑容爽朗语气直白:“我们没要孩子。他的睡前故事,是讲给我听的。”
  真是有意思的一对夫妇。
  承影猜测她和她的牙医丈夫之间,关系应当十分和谐。
  晚餐结束后,三人在酒店大堂分手。
  趁着承影去洗手间的空当,沈冰才突然评价道:“她很单纯。”
  “你想说什么?”
  “单纯得不像我们沈家人。”
  “她原本就不是。”沈池面无表情,并没有看她,只是自顾自走到酒店门口点了支烟。
  沈冰也跟上来,伸手从他的烟盒里抽走一支,示意他给自己点火。深吸一口之后,她才斜过目光睨他,提醒道:“可是她嫁给你了,就是沈家的一分子。沈家好的坏的,沈家的一切,都和她脱离不了干系了。”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随口说说。”沈冰心中微微愕然,表面上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
  酒店门廊外灯火辉煌,将沈池的表情映照得越发冷峻漠然。她看着他,有些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常年居住在菲律宾,她的父亲占据着几乎半个东南亚的毒品交易市场。她与其他堂兄弟姐妹来往并不多,但独独与沈池关系亲厚,那也是因为沈池曾在菲律宾住过两年的缘故。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当时沈家正在悄无声息地进行一场肃清内鬼的行动,但是最后事态演变得越来越严重,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广,许多事情都渐渐超出了人力的控制,结局不可预知。
  作为既定的继承人,为了避开这一场未知结果的血雨腥风,年幼的沈池便被送到菲律宾暂住。他们两人之间相差不过三岁,朝夕相处,很快就加深了血缘之间的感情。
  再后来,他没有任何悬念地成了沈家的掌权人,用强势凌厉的手段,迅速扩张着版图。而她,也全盘接手父亲的生意,在亚洲的东南一角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
  她了解他的性格和处境,所以怎么也没想到,他娶回来的妻子竟然会是一个像承影这样的女孩子。
  为人直爽、简单,接受过良好教育,有一份好职业,似乎没什么心机,更加没有防备之心。
  她从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接手家族生意之后更是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遇见过。所以,仅仅只花了一顿饭的工夫,她就轻而易举地将承影看了个通透。
  这样一个善良简单的女人,实在与沈家的气场格格不入,更加不适合去应对沈家随时可能面对的疾风骤雨。
  可是,沈池似乎并不喜欢听到她的提醒。
  此时此刻,她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不得不暗暗吃惊。其实这些年来,他早已将自己修炼得滴水不漏,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更甚至,在很多时候明明心中已经起了盛大的怒意,那张脸上却反倒是笑得愈加云淡风轻。
  他的心思深沉难料,仅靠表面观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么。
  而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副表情了,薄唇抿出沉冷的弧线,目光淡漠,眉宇间却隐约透出一丝不耐烦。
  他不喜欢听到她方才那番话。
  而此刻在他的脸上,竟然明确真实地反映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如此表里如一,还真是有些失常。
  其实她相信,他心里也是清楚的,承影并不适合沈家的这种环境。只是这样掩耳盗铃,倒是更加让人感到吃惊。
  沈冰很快就抽完一支烟,等到承影走近,她顺手掐掉烟头,若无其事地笑说:“我准备回酒店做个温泉SPA,我们改天再聊。”
  “好啊。”承影一口答应下来:“如果你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或者,要不要搬去家里住?住在一起也方便有个照应。”
  “那倒不用,我还是住在酒店习惯些。”沈冰把手袋递给身边的保镖,自己则从手腕上退下一串乌黑的木珠链,交给承影:“这是我常年随身戴着的,找法师开过光,可以保平安。”
  仅凭肉眼也能看出这是极好的东西,承影不禁微讶:“送给我吗?”
  “嗯。”见承影犹豫着不肯接,她索性拉住她的手,直接替她套在手腕上。
  乌沉的木质光滑柔润,很有份量,触手竟有一丝奇异的凉意。
  承影原本还想推辞,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没作声的沈池突然开口说:“收下吧。”然后才看了看沈冰,简短地交待:“有事电话联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3:14
Chapter11 意外
  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承影突发奇想地要求:“我想听故事。”
  黑暗中,只听见沈池轻笑了声,问:“你多大?”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腰,像柔软的藤蔓般缠上去,“你好像从来没有哄过我睡觉。”
  要是换在几个月前,她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如今就仿佛经年冰雪消融,一夕之间春暖花开,就连心境都渐渐回复到恋爱之初的状态。
  “堂姐说,她每晚都能听到睡前故事。而且昨天巡房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病人家属,一边削水果一边给他的妻子讲故事听。”承影有些唏嘘:“当时我没好意思偷听,但那副场景实在让人觉得温馨。……所以,我也想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沈池问。
  “随便都行。”
  “安徒生童话?”
  他明显是在故意开玩笑。两人刚刚洗完澡,身上仿佛还带着微微濡湿的水气,她在他微凉赤裸的腰间象征性地掐了一下,表示不满:“能不能认真点!”
  “好,认真点。你到底想听什么?”
  “嗯……你的事,你遇见我之前的事,或者……小时候的事。”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口提议。没想到他却静静地沉默了片刻,才语调平淡地说:“那些都没什么可讲的。”
  “怎么可能?”她其实已经有点困了,枕着他的手臂又足够舒服,于是习惯性地换了个姿势,用背抵在他的胸前,思绪渐渐模糊,却还在挣扎,“……就没有有趣的事情么?”
  “没有。”
  他在黑暗中微微低下头,嘴唇贴在她的发顶亲了一下,低声劝道:“睡吧。”
————下接书版手打内容————
  沈冰在云海市逗留了二十来天,在此期间单独约了承影几次,多半都只是喝茶聊天。承影也因此发现,沈冰似乎精通茶道,每回品茶的地点都在她的酒店套房里,有专门带来的茶叶和茶具,沈冰甚至屏退了外人,亲自动手泡制。
  “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最后一次约见承影的时候,沈冰同她闲聊,“阿星是个非常好的男人。”
  阿星就是那位牙医先生,之前承影见过他的照片,是个微微发福笑容可掬的东南亚男人。
  沈冰泡茶的动作十分娴熟优雅,沸腾的水流不疾不徐地落入杯中,她的声音也很低缓:“其实我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个好人。”
  她似乎有追忆往事的兴致,于是承影问:“那后来为什么分开呢?”
  “他死了。”沈冰抬眼看了看她,继续将茶水分进杯子里,脸上神情轻淡,可说出来的内容却令人心惊:“在菲律宾南部遇上一场暴乱,被人射了十几枪,当场就没救了。”
  承影不禁愣住,沈冰反倒笑了笑,一边将茶杯递过去一边回忆:“认识他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为了和他在一起,我甚至还离家出走呢。他是个小混混,没有正经的工作和收入,可我偏偏很喜欢他,想要和他生孩子。”
  “可是你到现在都没生。”
  “对啊。他发生意外之后,我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承影有些不解。
  沈冰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静静地看着她:“亲眼见到最爱的人死在面前,那种感觉太痛苦了。既然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安稳,那就更应该减少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其实我很喜欢小孩子,但我不打算生养。幸好,阿星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她一语双关,果然,承影只当她是在抱怨菲律宾国内的大环境不稳定,并没有太在意。
  沈冰忽然又笑说:“看得出来,沈池他很疼你。”
  承影扬扬眉:“有吗?”
  “他很保护你。”沈冰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这倒是事实。承影无从反驳,只能微微叹气:“有时候他把我当作小白兔。”
  这个比喻似乎让沈冰忍俊不禁,眉眼微弯:“难道你不是吗?”
  承影也笑:“我和其他普通女人一模一样啊,虽然不够强悍,但也不至于太软弱。”
  可他并不是普通的男人。沈冰在心里加了一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有人保护着总是幸福的,对吧?”

  沈冰第二天离开云海返回菲律宾。
  下午三点半,五部改装后的纯黑商务车鱼贯驶入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沈池亲自来送行,可等车子停稳之后,他却并没有急着下车。
  沈冰与他并排坐在后座,将护照证件交给随行人员去办手续,待车门重新关上,这才微微侧转过身体,问:“有话要说?”
  沈池看她一眼:“你最近频繁地接触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没说名字,沈冰却立刻反应过来,仿佛觉得好笑,于是微微勾起唇角反问:“好歹也是亲戚,又都是女性,我们有接触不是很正常的吗?”她略停了停,才继续说:“看来你真把她当成小白兔了。”
  这个形容令沈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结果沈冰彻底笑起来:“这可是承影的原话。”
  “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我跟她聊了一点往事。” 沈冰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你对她保护过度了。”
  对于这样的评价,沈池未置可否。
  她不以为意,从手提包里摸出烟盒,一边点烟一边说:“讲句实话,我从没想过你的婚姻是现在这种状态。”
  “这种话,你刚到的那天在酒店里就说过一次了。”沈池冷冷地提醒她。
    她却挑起眉梢纠正:“不对。那晚在酒店门口,我是没想到你会找这样的女人当老婆。而今天我要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沈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看着他,忽然问:“前阵子,是不是有人拿承影来要挟你了?”
  “算不上。”沈池冷笑一声,声音里却殊无笑意,“消息传得倒真远,连你都知道了。”
  “你不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向题?事实上,她没受到半分伤害。至于以后,同样也不会。”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沈冰不禁怔了一下。

  她将目光牢牢定在那张冷漠坚毅的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我担心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你。”她的声音渐渐沉下来,用了最正经不过的语调提醒他:“听说上回你为了她,亲自出手抓了对方的老婆和孩子。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做过这种事了?又或者说,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亲自去做了?对方只是个小人物而已,却轻而易举就让你一反常态,失了分寸……这个消息既然能传到我那边,其他人自然也会知道。再接下去的利害关系,应该不需要我明说了吧?”
  她停下来,车厢里一时间变得安静异常。
  沈池的目光沉冷如水,隔着暗色的防弹玻璃落在空旷的停车场一角。
  她静等了许久,才发现他好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图,不禁抬腕看了眼时间,皱眉道:“我要走了。你猜得没错,我和承影接触,不是闲着无聊。我很担心,她会成为你唯一的软肋。”
  车门被拉开,她在下车之前又回过头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啰唆了,下次再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脆就再多讲一句吧。你我都知道,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希望你好自为之,多保重。”

    当秋天的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承影也请好了年假,在沈池的陪同下返乡。
    说是回老家,但其实更像是一次旅游。从浙南一路向北而行,他们并不赶时间,只是走走停停,看上去悠闲得要命。
  承影是在江南水乡出生和长大的。自有记忆起,就时时穿行于那些青石板铺就的深街窄巷中。雨后的江南。带着特有的清新气息,仿佛从石墙的每一道缝隙里渗透出来,那些潮湿而又瑰丽的色彩,混杂在吴侬软语中,温柔得像一汪湖水。
  “听说我家祖上是Z市的,古时因为要避开战乱,干是陆陆续续往北部迁移,许多人又在迁移的途中分散开来,最后江浙两省都有晏家人,可每一处的人又都不会太多……”会谈及这段久远的历史,只是因为车子刚刚进入Z市境内。
  沈池说:“那么,这里也算是你正宗的老家了。今晚我们可以在市内住下,到处逛逛再离开。”
  “好。”承影隔着深色车窗去看公路两旁的风景,漂亮秀白的脸上神采奕奕。
    沈池仿佛觉得好笑:“坐了一整天的车。不觉得累?”
  “有一点。”她回过头来看他,“所以晚上要早点休息。”
  话一出口,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果然,就只见到那双漆墨隽秀的眼睛望过来,目光里隐约带着深意,以及一星半点的笑意。

  车里的隔屏早已经放了下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他们之间的交流。承影哭笑不得,忍不住拿手去拍他:“不要想歪了好不好?”
   “我想什么了?”沈池顺势将她的手指握住,放在自己腿上,笑得云淡风轻,“晚上想吃什么?”
  话题转换得倒快。她想了想:“当然是当地的特色。”
  “比如说?”
  “……菱角。这个季节的菱角,应该是最好吃的了。”

    说是夜宿Z市,但其实进入市区之后,车子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住的并非酒店,而是一栋五层小楼,地理位置幽静,风格则是当地最常见的那种私宅,甚至自带着一片院落。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不清院子里种的是什么花。
    “你在这边有房产,而且还有专人日常打理?”整栋房子干净整洁的程度让承影不禁有些吃惊。
  可是更加令她没想到的是,人还没安顿下来,竟然很快就有新鲜菱角送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让人去买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这整个旅途中,他几乎都在她身边,就连电话都没打过。
  沈池脱下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不答反问:“你没打算就拿这些当晚饭吧?”
  可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茶几边动手剥菱角了。
  本地的南湖菱,其实并没有角,剥去几近翠绿的外皮,露出的是圆滑鲜嫩的菱肉。她递了一颗剥好的给他,说:“你尝尝。”
  沈池对这些食物本没有太大兴趣,但看她一脸满足兴奋的模样,到底不忍心扫兴,于是走过去,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将剩下的一半扔进嘴里,又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剥皮的动作麻利流畅,回忆道:“那时候还在家乡念小学,每到这个季节,我父亲就会托人从Z市买一些回去,给我当零食。可是不管他买多少,都会很快地被我通通消灭掉。”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什么相吃的?”沈池索性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她,明显兴致高昂,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件事,竟然像个心愿得偿的小孩子,眼神里光华流转,纯净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从认识至今,他带她吃过的好东西并不少,可也从没见过她这样。
  沈池看着她,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退回到十余年前。
    又或者更早,早到她真正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是幼年时代的晏承影。
    其实这么许多年来,偶尔他也会想,幼年时代的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别的女孩子都喜欢将以前的相片翻出来给男友或老公看,可唯独她,似乎并不怎么照相,留下来可供回忆的影像资料实在不多。
    刚结婚那会儿,她曾经拿了学生时代的各种毕业照给他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辨认起来颇为费劲。
  所以,有时候他总会觉得缺失了什么,也错过了什么。在他的人生中,面对着这个女人,总有些不完满的遗憾。

  没过多久便有人进来通知开饭,他摆摆手,示意那人离开,却并没有催促她,而是从后面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上仿佛沾染了江南的烟雨气息,触手凉滑,带着若有若无的香味,鬓角边的肌肤细腻瓷白,在客厅的灯下泛着如玉般的幽幽光泽。
  目光落在那张安静美好的脸上,他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倒真的像是在对待孩子一般,似乎有些失笑:“照你这样的吃法,恐怕我得再叫人多买些回来才行。”
  屋外夜色弥漫,他的声音低沉柔软,承影停下来微微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睛:“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哄小朋友。”
  他不置可否,只是很快微眯起眼角,带着笑意的脸逼近她,冰凉的薄荷气息擦着她的耳畔,“我可从来不会和小朋友做这种事……”说完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啃噬了一下。
  他太清楚她的敏感地带,这种近乎挑逗的动作很快就让她浑身发麻,触电般的感觉令她差一点跳起来,幸好他并没打算深入下去,下一刻就退开了,拉着她起身去饭厅。

    或许是因为旅途劳累,又或许是沈池破天荒地没有折腾她,这一晚,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承影睡得格外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才听见窗外浙沥的雨声。秋雨连绵,竟是从半夜开始下起,玻璃上早已蒙着一层水雾。
  她陷在温软的被褥中,待思绪清醒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很快便将手探到沈池的腰上摸了摸。
  下一秒,手掌就被人反覆住。他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低哑,但十分清醒,显然比她醒得早,“怎么了?”
  这样的天气,又是这样的床榻。她抬起眼睛去看他,有些担忧:“旧伤会痛吗?”
  “有一点。”他笑了声,“不然你以为昨晚为什么会放过你?”
    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些!她觉得既可气又可笑,准备起来拿药油,却被他伸手揽进怀里,“……陪我再睡一会儿。”
    深隽的眉宇近在咫尺,其间有掩饰不住的浅淡的倦意,她猜想他大概一晚没睡好,再对比自己,心中竟难得有一丝负疚感,只得老实安静地让他搂着,低低地应了声:“嗯。”

  结果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
  负责煮饭的阿姨是本地人,做菜手艺十分地道,将饥肠辘辘的承影喂得心满意足。
  放下碗筷的时候,陈南正领着几个人从门口走进来,沈池对他交代:“雨停了,等会儿出去转转,你们也一起去。”
  “所有人?”
  “一半吧,剩下一半人留在这里。”
    承影不禁抬眼看了看他。所有人?可是自从离开云海以来,她所见到的这一路随行的,最多也只有五个人而已,包括陈南在内,还有四个保镖。
  不过很显然,眼前这两个人的对话中透露的信息显示,事实上这次跟随出行的人应该远远不只这个数。
    那么,剩下的那些人,就像是影子,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却肯定离得并不远。
    这让她不禁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趟云南之旅。真是令人记忆犹新,只因为场面太壮观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当时的认知范围。
  而这一次,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轻松的旅行,所以不需要那样谨慎。可是如今看来,也只是由明化暗了而已。
  沈池出门的保全工作,几乎做到了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疑惑,所以等到陈南带着人离开后,他出声解释:“如果看见太多人跟着,恐怕你会不习惯,玩起来也不能尽兴。”
  这倒是实话。这或许是他的生活常态,却绝对不是她所习惯的。
  “一共来了多少人?”
  “四十几个。”沈池语气轻淡,却说出一个事实:“有时候,我不能仅仅只代表我个人。我的生死,其实是和很多人都连在一起的。”
  这个话题太复杂,又难免有些残酷,他说完之后,果然见到她很明显的怔忡了一下。
  这样的话,原本并不需要解释给她听,因为牵涉到安危和死亡,以及整个沈家乃至与沈家有关联的人和事。
  这其中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延伸范围宽广,而他则是这张网中的那个最关键的结点,一旦从他这里断开,一切都将崩裂到不复存在,波及的将是许许多多的人。
  就像那天在机场,沈冰所说的:沈家的男人一旦有了弱点,将会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只因为这所谓的危险,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危险。
  承影仍在发愣,沈池已经离开座位站起来,似乎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笑了声:“好歹也是你的老家,下午你负责带路。”
  “好。”她又看了看他,才上楼去换衣服。

  尽管已经极力控制,但心情终究还是受到影响。在听完沈池的那番话后,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仿佛极端压抑,又仿佛莫名烦闷,就像是被人突然丢在一个未知的、庞大的世界门口,前面是漆黑一团的景象,她没有能力去一探究竟,却又不得不面对它。
  而那团黑暗,正自汹涌滚动,似风暴、似潮水,随时准备若将她吞噬。
  走在人流中,明明是那样热闹祥和,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想,四周全是保镖,明的、暗的,至少有二十个。而他们的存在,只会时刻提醒她,或许还有立场对立的人,也在暗处,伺机而动,却不知道有多少个。
    这样的环境,才是她此时此刻真实所处的环境。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接受,但是就在现在,才突然发觉其实自己并没有准备好。
    而心中偏又是那样的清楚,清楚今天沈池给她看到的,仅仅只不过是那个世界里的冰山一角。
    她突然没了兴致,于是在外面心不在焉地转了不过一个来小时,便提出要回去。
  “每个城市的市区好像都差不多,没太大意思,我们走吧。”她说。
  “怎么了?”,沈池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将她快速打量了一遍,“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有吗?”她反问,微微抬起眼睛回看他:“我只是没心情……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环境下逛街,恐怕都不会有心情。”
  她态度不好,脸色和预期都很僵硬,明知道自己是在迁怒,可是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舒缓心口那种强大的压迫感。
  沈池沉默片刻,目光渐渐变得深晦,声音却淡下来:“这件事,我以为在出门之前就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
  是迫不得已?抑或是他早已习惯的常态?可是这些她都接受不了,更适应不了。而他竟然还是这样一副平静清冷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仿佛她只是在无理取闹而已,好像她根本就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焦虑或压抑。
  她站定在市区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上,四周是喧哗的人声。无数陌生面孔与自己擦肩而过,而她只是语气冷淡地坚持说:“我想回去。”
  他也停下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件事就像一个转折,让本来愉快轻松的旅程突然变得气氛僵硬凝重起来。
  返程的时候,恰好是傍晚时分,路上车流拥堵,十字路口前的数条车道上都排着长龙。
  夕阳从林立的高楼间缓慢沉坠下去,最后一缕冰凉的日光落在深色的车窗边,泛起极浅的金辉。
  她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开过口,这时候才突然问:“这玻璃,是防弹的?”说话的时候仍旧偏着脸,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
  其实这个问题,她过去从没关注过。
  隔了一会儿,右手边才传来一声极简单的回应:“嗯。”
  她微抿着唇角,开始继续保持沉默。

    晚饭过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午才短暂停歇的那场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帮佣的阿姨收拾好碗筷,又从厨房里端出刚刚冲泡好的西湖龙井,茶香很快氤氲在客厅里。承影象征性地喝了两口,便一言不发地独自上楼去洗澡。
  她走后,陈南就在沙发边坐下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里?”
  “明天。”沈池点了支烟,夹着香烟的那只手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目光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才转回来说:“到苏州之后,你去订两张机票,行程结束后我会带承影坐飞机回云海。”
  陈南显然有些吃惊。
  他继续说:“你和其他人照旧开车回去,不用跟。”
  “可是这样不太妥当。”
  沈池抽了两口烟,淡白的烟雾后面神色平淡:“没关系。”
  陈南还想继续劝说,这时候,就有人拿着手机快步走了过来。
  那是沈池的手机,电话已经被接通。对方一听见沈池的声音,就立刻操着流利的美式英语说:“沈,有件事恐怕不得不第一时间通知你……”

    承影在浴室里快速地冲了个澡,她特意调高水温,很快便驱散了周身潮湿冰凉的气息。
    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卧室的窗帘和窗户均敞开着,细密的雨水顺着凉风飘进来,已经沾湿了窗边的一小块地板。
  承影拿毛巾随意包裹住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关窗户。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正大步走上楼梯,又径直朝着套间这边过来。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向窗边的脚步微微受阻,下一秒,卧室的门板便被撞开了。
  男人的步子很大,表情冰冷肃杀,她有些莫名其妙,怔了一下才一边扣住头发上的毛巾,一边去关窗子。
  “承影!”沈池出声的同时,人也极快地赶到她跟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住。
  承影猝不及防,只感觉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拖住,整个人从窗边擦过,身体失去平衡,然后就被扑倒在地板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声极响的爆裂声,在耳边炸开。伴随着一同到来的,是如水银般自窗台上倾泻下来的玻璃碎片。
  她只裹着一件浴袍,小腿光裸在外头,零星的碎玻璃从皮肤上划过,很快就有冰冷的刺痛感传过来。
  然而,刚才那一声爆裂声响似乎只是个前奏,因为只隔了短短几秒钟,密集如雨的枪声便开始在卧室里迅速激荡。
  子弹擦过空气激起层层气流,冷风夹带着雨水飘进来,令薄纱般的窗帘疯狂翻卷。
  屋内早已是漆黑一片。
  原本炽亮的顶灯在沈池冲过来的那个瞬间,就已经被他操纵遥控灭掉了。
  承影被按倒在地,本能地侧过脸,脸颊紧紧贴在温凉的地板上,视线所及是黑黢黢的床底,几乎无法辩清眼前的情况。可是那些零乱绵密的枪声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每一下都仿佛堪堪从耳边滑过。
  她的身体不禁僵硬,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凝滞,腿上的疼痛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已经感受不到了。这时候只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安抚道:“……别怕。”
  沈池的声音又凉又低,却很稳定,她张了张嘴,嗓子似乎被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而他说完这句之后便不再作声。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将她覆住,衬衣柔软的质地贴在她脸上,隔着单薄的布料,她能听见他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时间的长度在猛烈的枪火中被无限拉伸,大约不过短短几十秒钟,可她却仿佛经历煎熬了几个漫长的世纪。
  很快就有保镖端着消音武器冲进卧室,展开凌厉的反狙击,而楼下屋前屋后也迅速启动了防御和反击模式,用最集中的火力清除危机,维护着楼内的安全。
  浓烈的硝烟味在暗室里弥漫,最后一切终于渐渐停歇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
  有人将顶灯重新打开,纷乱的脚步声踏过一地弹壳,向窗边靠近。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承影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回避,而之前一直压在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沈池侧过身体,从床上拉了一条丝被,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包覆住,然后才扶着她的肩膀起来。
  陈南手里拎着狙击枪,走到窗前,半蹲下来察看,沉声问:“没事吧?”视线很快就落在沈池的肩头。
  承影坐起来,耳边嗡嗡直响,整个人犹自有些晕眩,却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沈池的右肩竟然受了伤,此时浅白色的棉质衬衫已被鲜血浸湿了一大片。
  “没事,只是子弹擦伤。”沈池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怀中女人的身上,在确定她只有小腿被碎玻璃划破几道浅口子之后,这才站起身,叫了随行的医生进来。
  医生在替承影消毒上药的时候,沈池就一直沉默地站立在旁边。
  她坐在床尾,微微抬高了腿,任由医生摆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我觉得应该先处理你的枪伤才对。”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两秒钟才回过神,之前微微蹙拢的眉心刻意舒展开来,淡声说:“没关系。”就好像这种伤对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直到她这边处理妥当了,他却坚持不肯让她再看,而是带着医生去了隔壁房间。
  “听话,”离开之前,他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顺着她潮湿的长发轻轻摸了摸,“我还有点事情要做,你先休息一下。”

    这是位于三楼的另一个套间,格局和之前住的那间几乎一模一样。
    承影心有余悸,不敢再靠近窗户,窗帘也被拉拢得密密实实,一丝缝隙都不留。
    其实,她平时睡觉就不习惯开窗,因为怕吵。而今天,完全只是一个意外。大概是帮佣的阿姨下午打扫了房间,顺手开了窗户通风,却忘记去关了。
    而半个小时之前的那场突来的袭击,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真正的枪林弹雨靠得如此之近。而距离死亡,或许也仅有一步之遥。
  倘若不是沈池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跟前护住她,倘若当时她再往窗口多靠近一步,那么子弹会不会在击穿玻璃之后紧接着贯穿她的身体?
  就在今天下午,她才不得不面对这个复杂黑暗的世界,可到了晚上,她就已经一脚踏了进去。
  虽然,这一切都并非出于自愿。

  没过多久,门板便被敲响,陈南走进来说:“他让我过来陪着你。”
  承影靠在床头,兀自有些失神,隔了一会儿才问:“他的伤,真的没关系吗?”
  “嗯,已经处理过了。倒是你自己,” 陈南挑了一张面对着床的单人沙发坐下来,神色难得严肃凝重, “是不是被吓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心脏仍会狂跳不止,可她不想谈这些,只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反问道:“你的枪法很准?”
  在硝烟中拿着枪的陈南,她今晚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是另一种形象,仿似完全陌生。
  陈南似乎想了一下,笑得轻松:“还不错,不过比他差一点。”他微微停顿,看着她,“不过因为要护着你,像今天这种情形,他是头一回连枪都没去碰一下。”
  因为她当时惊慌失措,因为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只能用身体保护她,所以他甚至放弃了还击。
  “我知道。”她听见自己用游丝般的声音回应着陈南,在沉默片刻之后,才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这个被沈池视为心腹的男人,“……可是我好像没办法接受,怎么办?”
  这句话很突兀,陈南听完不禁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自小跟在沈池身边,多少沾染了沈池的脾性,平时做得多说得少,而外头那些女人也都不过是露水关系,从不需要他花费心思去哄着,所以实在也没有安慰人的经验。
  如今面对着承影,他只能努力组织着恰当的措辞,希望能够达到安抚的效果,“……你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难免还习惯不了。不过……今天的事应该只是一次意外而已,毕竟你看,你和他结婚这几年。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平静吗?”
  “真的只是个意外?”她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眼里却充满了怀疑。
  “只是意外。”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沈池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他冲陈南比了个手势,后者如释重负立刻起身离开。就在错身而过的时候,陈南才无声地用口型告知他,房里这个女人的情绪正十分不稳定。
  陈南走的时候,顺手将门带上了。
  四五十平的卧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借着暖意融融的灯光,承影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上,肩膀上经过处理的枪伤被衣料覆盖住,几乎看不出来。
  他走到床边,看着她仍有些苍白的脸,不禁微微皱眉,低声说:“刚才吓到你了。”
  不同于陈南的询问,沈池用的是一种肯定的句式和语气,恰恰戳中她心头的想法。她不自觉地一下子收紧了手指,抿着嘴唇却不作声。

    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隔着厚重的窗帘,隐约可以听见外面又急又密的雨声。
    他一时间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垂下眼睛看她,仿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抱歉。”
    她愣了愣,抬起头。
    自从十六岁认识他至今,这么多年来,他是头一回对她说出这两个字。
    她很诧异。
    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会有什么样的理由,需要她的男人对她说这两个字。
  她微微仰着脸,对上他的眼睛试图看清他此刻的情绪。然而,那双眼底仿佛笼罩着浓郁的墨色,又深又暗,她在那里面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凝视她的样子难得有几分严肃,语调微沉:“我没预料到,有一天会让你经历这种事情。”
  是真的没有料到。
  甚至包括晚上的这场袭击,也是临时收到的消息。
  在方才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任由医生在身后处理伤口,自己却在书房里第一时间与韩睿通了电话。
  数十年来,沈家在中东已经建立起了极为庞大的生意帝国,中东各路武装力量的各种交易也尽数被沈家掌控着。
  几个月前他亲自飞过去,除了例行的公事之外,还顺手完成了对韩睿的允诺。
  事实上,他那样做,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韩睿。韩睿所在的家族里,那些美国人的行为相当于侵入了他的地盘,哪怕韩睿不提,他也是迟早要动手解决的。
  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击竟会来得这么快,且这么直接。
  千里迢迢,远涉重洋,居然敢在中国境内做出这样大的动静。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关键。让他不得不在事后费神去思考的是,当时狙击手射出的第一颗子弹,究竟是冲着他,还是冲着承影来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更何况,在那紧要关头的一瞬间,他将一大半的心神和专注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导致自己判断失常了。
  就像那颗子弹,原本他是可以避开的。
  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却似乎都在今夜发生了。最后虽然得到解决,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就如同以往他每一次经历过危机又安然渡过一样,但是这一次,仿佛某种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和平静被打破了。
  那是隐藏在事件表面以下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凭着天生的直觉和后天培养出来的敏锐度,立刻便能感觉得到。
  事情一旦失衡,很快就将变得不可控制。而危险,也将随之源源不断地侵袭而来。
  如今,她就这样脸色苍白地坐在床头,赤裸的小腿上还能看见细碎的伤口。他长久地沉默着,因为想起沈冰说的话:她恐怕会成为你的软肋。
  他不怕她成为自己的软肋,因为这原本就是事实。但他担心一切都被沈冰料中,其他人都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沈池的弱点,以为只要拿捏住她,就相当于捏住了他的七寸。
  他甚至有些后怕。倘若没有及时接到美国那位朋友的电话,此刻他是不是就已经失去她了?
  他自幼生长在黑道世家,习惯了活在枪林弹雨之下,看那些阴谋诡计和生离死别。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在庞大的利益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被牺牲的,他向来都很清楚这一点,也清楚只有足够坚硬、冷漠、强大才能够生存,才能够保护其他沈家的人生存。
  而事实上,自从他接掌沈家以来,也确实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从来没有后悔过。
  今夜却是有生以来唯一次,他竟然后悔娶了她,后悔将这个女人拖进这个充满危机和鲜血的世界里。
  她本该过着最干净简单的生活,而不是在呼啸的子弹下被惊吓得呼吸紧促手脚冰凉。
  他用身体护住她的时候,在满目硝烟中,能清晰感觉到她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和瑟瑟颤抖的身体。

    头顶柔和的光线洒下来,照在她纤细的锁骨上,让她的身姿显得有些伶仃。
  他依旧站着没动,很久之后才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还是湿的,你没找到电吹风吗?”
  “没有。”
    下一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去了浴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小巧的电吹风。
    他帮她吹头发。
  修长的手指穿过乌黑柔软的发间,仿佛极有耐心,不轻不重地顺着打理。她半垂着眼眸,看似十分乖顺一动不动,心里却一刻都静不下来。
  似乎有太多东西要想,可又理不出头绪。
  他的这双手,骨节匀称,修长漂亮,掌间和指腹上有薄薄的茧,明明精于枪械,此刻却在替她吹头发,动作近乎温柔。
  她闭起眼睛,脑海中不可抑制去想象的,是他握着枪的样子,他扣动扳机的样子,和子弹射出的样子……
  等到身后的机器声和温热的风终于停下来,她才睁开眼睛转过身,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生活,我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怎么办?”
  “你说要怎么办?”他随手卷起电线,将电吹风放在床头柜上,淡淡地反问。对于她的想法,他似乎并不意外。
  “我想静一下。”
  “好。”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3:31
Chapter12 分离
  开车从Z市到苏州,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承影先去陵园祭拜,然后回了趟旧家。
    那套房子在市中心,是十几年前建的,老是老了点,但胜在交通十分便利,旁边就是她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当初父亲去世,而她定居在云海,也从没想过要把房子卖掉。
    其实除开家具和电器之外,家里也没剩多少东西了,不过是一些不需要的旧衣物,这么多年放在这里没人打理,除了厚厚的灰尘就是明显的霉渍。
    客厅的墙角有些渗水,地板边缘也翘起了好几块,承彩在这套简单的两室两厅里转了一圈,便开始动手收拾,去阳台的水池里浸湿拖把,又找出一件旧的纯棉T恤做抹布。
    “你要干吗?”沈池站在客厅里,看她忙进忙出,不禁微微皱起眉,只觉得她这副样子十分反常。
    果然,她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我想在这里住两天。”这和原定的计划不太一样。沈池沉默片刻,俊眉微微一动:“一个人?”
    “嗯。”她没有抬头,更没有看他,只是按住桌沿,擦得十分卖力,厚厚的浮灰瞬间染黑了抹布。
    其实她昨晚没睡好,眼圈下是一层淡淡的浅青,连带皮肤状态也不是很好,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早晨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上不了妆,最后索性只抹了一层隔离霜,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她的样子很憔俾,而心里更累。明明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可她仍旧只想一个人待着,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暂时还给自己一个简单正常的生活状态。
    只不过,这一路上她都没说,一直拖到现在才知会他。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行为会惹恼他,可是沈池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一时间辨不清喜怒:“如果你坚持要住在这里,那么我留下来陪你。”
    “不要。”她执拗地摇头,“我想一个人。”     “承影,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任性?”
    “为什么这算是任性?”她不理解地望向他。
    “我不同意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为什么?”
    “没有理由。”
    沈池终于被她逼得有些不耐烦了,唇角微微沉下来,从口袋里捶摸出香烟,低头点了一支。火光猩红,在修长的指间忽闪忽灭,他的神情被烟雾遮挡了大半。
    其实他很少当着她的面这样做。她对烟味有些敏惑,总是不喜欢他抽烟,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很注意,哪怕是在关系最僅的时侯。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承影把抹布放下来,垂下眼睛盯住桌面,半晌后才再一次重申:“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昨晚不是也答应了吗?”
    可是沈池却不再理她,而是径直走到阳台上,三两口把烟抽完了,才转回来说:“随便你吧。”
    结果他连午饭都没吃,就直接离开了。她想,他一定是生气了。

    沈池走之后,她又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才终于把房子收拾妥当。老式的社区,配套设施还很齐全,下楼走出几十米就有一家便利超市,也是开了好多年的。
    只是名字换了,老板也换了,见到承影这张新鲜面孔,又见她买了那样多的日用品,便和气地打着招呼:“新搬来的?”
    承影笑笑:“是啊。”
    “这里房子太老太旧,可是政府又一直没有计划要拆。你是买的还是租的?要是买的可不划算。”
    趁着老板算钱的工夫,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给沈池发了条短信: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五百三十六块五,谢谢!”老板拿了两只大塑料袋,替她把东西套起来,又指着那套真空压缩的被芯和枕芯问:“要不要找个小工帮你送回去?”
    她付了钱,说:“不用了,谢谢你。”
    回到家刚换了全新的床上用品,窗外便飘进来一阵饭莱香。
    这才是熟悉的感觉。
    老房子格局紧凑,厨房挨着厨房,她小时候放了学,站在自家厨房里,就能听见隔壁邻居切莱的声音。
    傍晚时分,烟火人间。
    这是最世俗平凡的景象。在这个城市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
    他们因为有钱而兴奋,因为没钱而烦恼;因为健康而快乐,因为疾病而痛苦。
    他们每天需要考虑的只是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哪怕有喜怒哀乐,也是十分简单的喜怒哀乐。

    夕阳在远处缓缓下沉。
    承影趴在自家的后阳台上,细细辨认着楼下那户人家今晚的莱色,红烧肉的香味混在空气里飘过来,忽然就令她觉得满足。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只是个普通的人,只不过,却嫁给了一个不普通的男人。
    手机一直没响过,她将它握在手心里,想想又编了一条发出去:真想过一过平凡夫妻的生活。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只有你和我,我们下班后一起去超市买莱,然后回来做晚饭。此刻对面楼里就有这样一对夫妻,我远远看着他们,竞然觉得十分羡慕。
    这样文艺的感慨,原本就没指望沈池会回复。所以,她很快就进屋拿上钥匙和零钱,下楼吃饭去。
    手机的短信铃声作响的时候,沈池正靠在车里闭目养神,明明听见了声音,却好一会儿都没动弹。
    直到陈南那边电话讲完了,他才闭着眼睛淡声问:“怎么样?”
    陈南心知他一直都没睡着,便从副驾驶座转过身来,说:“留下的人到处都看过了,很安全。嫂子刚才去了一趟超市,这会儿估计是出去吃东西去了。”
    沈池“嗯”了声,“走吧。”
    “咱们这就直接回云海了?”
    见沈池点头,陈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问:“其实为什么不实话告诉她?昨晚才出了事,她现在一个人在这边未必安全,留人下来光明正大保护她不是更好吗?”
    “目前还不清楚昨晚那拨人到底是冲谁来的,说给她听,也只会让她再次受到惊吓。况且……”沈池换了个姿势,受伤的肩膀避开靠背,侧过头去看窗外的沉沉暮色,“无论如何,我被当作目标的可能性更大些,分开走或许对她有好处。”
    她说想要静一静,其实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
    更何况,只需要两三天的时间。
    他打开手机,前面那条短信还没被删除,而最新的那条……
    沈池看完之后,忽然笑了笑。多么简单的愿望,他却从来没有给过她。
    车子一路没停,连夜驶回云海,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留在苏州的人汇报说承影也刚刚到家,他冲完澡便拨了个电话过去。果然,她的声音还很清醒,似乎是在空旷的地方讲话,周围异常安静。
    “我到了。”他说。
    她“哦”了声,随口道:“我在阳台上晾衣服。”
    “晚上吃了什么?”
    “找了间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然后又去商场逛了逛。”
    ……
    在与云海远隔一千多公里的苏州,清冷的月光照在这栋老式楼房的阳台上,承影正仔细地把湿衣服抻平。她一手拿着手机,动作不太方便,所以做起来有点慢,但还是没有挂断电话,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对方闲聊。
    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话题,就像前一晚的惊心动魄未曾发生过一样。
    他不提,她也尽力遗忘。
    住在儿时的家中,总有一种熟悉而又安全的感觉,她好像真的已经忘掉了那些曾经令自己血液冰冷凝固的画面。

    第二天,承影闲着没事,便去母校看望老师。
    正好课间活动时间,操场上是一群到处疯跑的小孩子。因为连日的雨水,气温已经降下来了,水泥地也没完全干透,可那些学生玩得忘乎所以,满头大汗。
    她觉得好笑,仿佛看到昔日自己的影子。她在这里念完了整个小学,升初中后才转到寄宿学校去。
    “和你小时候真像。”冷不防的,身后传来声音。
    承影吃了一惊,连忙转过头,只见花坛边站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暖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过于俊美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分明闪烁着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她讶然。
    林连城双手插在休闲长裤的口袋里,慢悠悠走向她:“你的这副表情,倒好像我在跟踪你似的。”迎着光线,他微微眯起眼睛,笑得如沐春风,“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承影有些无语,“你不是应该在云海的医院里照顾爷爷吗?”
    “嗯,我这次是受家里委托,回来办点事情,办完了就走。你呢,回来做什么?”
    “休年假,随便转转。”
    他挑了挑眉,继续笑:“那不如一起吧。”

    结果就这样,她反倒被他领着去见了以前的老师,然后是校长。到了下午,更是受邀留下来参加一个读书基金的成立暨捐赠仪式。
    她坐在大礼堂的第一排,目不斜视地看着台上发言的老校长,却压低嗓音说:“这样的善心善举,是你对母校的回馈?”
    旁边的男人难得打扮得西装革履,也用同样低清的声音回答她:“我很想这么做,但被我父亲抢先了。正好我大哥不方便出席这种场 合,就派我来做代表。”
    说话间,校长的发言已经结束,台下响起一片雪鸣般的掌声。承影跟着鼓掌,边笑边说:“轮到你上台了。”
    她的话音落下,林连城整理好袖口站起身,对她微一倾身,露出一个绅士般的笑容,然后才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
    从没见过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她差一点就笑出声来。

    晚上他们婉拒了校方的宴请,自行在市区找了一家餐厅。
    “李校长今天可是很有诚意地请你吃饭,你不参加会不会不太好?”承影一边翻看餐牌一边闲闲地说。
    林连城却半真半假地回:“你不肯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从餐牌后瞟他一眼,“又不是小朋友,这种事还需要结伴吗?”
    “难道你没发现,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和你一块儿吃饭?”
    她笑了声,扬手招来服务生,指着让人垂涎欲滴的图片说:“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林连城看着她,似乎也觉得好笑。这么多年,她避重就轻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大概是两年前那一次,他真的把她给吓到了。
    吃完饭,他才问:“明天有什么安排?”
    “暂时没有。”她反问:“你不是说办完事就回云海吗?”
    他似笑非笑地睨她:“看样子你巴不得我赶紧滚蛋。”
    她语气无辜:“不敢。这里可是你的地盘,我哪有资格叫你滚蛋。”
    林连城挑起唇角笑了声:“你这话千万别当着我家老爷子的面讲。从小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土霸王,好像我专会狐假虎威欺负邻里乡亲似的。平时明明没人跟他告状吧,他却偏要认为大家都是碍着他的面子,不敢来告我的状。经常编些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把我修理一顿,可真冤死我了。”
    承影听得好笑,忍不住眉眼微弯,“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瞒着你呗。我在家里挨了皮带关了禁闭,回头还得玉树临风地出现在你面前。这是男人的形象问题,不懂?”
    他这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小时候,承影不禁失笑。

    他是第二天下午的飞机,可她还不想这么早走,家里辛辛苦苦收拾得干净卫生,总不能只住两个晚上就离开,那未免太不划算。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要求她立刻销假上班。
    “……是紧急任务。”主任亲自跟她交代,“事情比较突然。医院原计划对尼泊尔进行援助的医疗小组出了点问题,部分人员被临时调派 到别的组,去不成了……正好你有经验,前两年也曾在那边短期待过,相关手续办起来也简便,所以这次医院决定派你顶上……我们这边是上 午九点的专机,还要运送一批紧急医疗物资过去,没办法等你回来了。你现在人在苏州是吧?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最迟二十四小时之内,要抵达加德满都与我们的人会合……”
    天才刚刚亮起来,窗户外头还笼着一层清薄的雾气。
    可是听完这一连串的指令,承影却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了。
    几年前,她确实是因为工作需要,曾在加德满都待了近半个月。当时办的签证是多年有效的,但现在护照却不在身边。
    起床之后,她便上网订好机票,先是由苏州返回云海,再紧接着飞加德满都,中途在昆明中转。甚至因为是淡季,还拿到了力度不小 的折扣。
    随后又给沈池打电话,他竟然难得还没起来,声音听上去低沉沙哑,“昨晚喝多了。”
    她愣了愣,倒把正事给忘了,只说:“我一向以为你的酒量好到不会喝醉。”
    他似乎低笑了声,才漫不经心地说:“朋友摆寿酒,一直喝到很晚。”
    “嗯。”她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告诉他:“我今天回去,但不能停留,要立刻去一趟尼泊尔……”

    因为在核对网上订单,她不自觉地略微停了停,结果电话那头也安静下来,片刻后才听见沈池问:“一个人?”
    她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不禁愣了一下:“当然。”
    “去做什么?”
    “沈池,”仿佛脑海中炅光一闪,她突然丢开鼠标,皱着眉不答反问:“我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你其实都知道,对不对?”
    结果他并没有否认,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平淡:“有人在那边保护你,自然会向我汇报。”
    所以,言下之意是,他已经知道昨天她与林连城在一起了。
    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到底这算是保护还是监视?为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
    “你是在生气吗?”电话那头的语音仿佛有些遥远,大概是他已经起床了,很快就有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传过来,伴随着他微微模糊的吞吐烟雾的声音,愈发显得漫不经心,“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在监视你,而且没有那个必要。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我没有。”她面无表情地否认,可是语调却还是冷下来,“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林连城,这个人,这三个字,曾经一度导致她和他的关系冰点。
    尽管事过境迁,一切似乎都回到最初的模样,可她始终还是下意识地避讳着。她从没觉得理亏过,也从没有做过任何不对的事情,但始终觉得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一根刺。
    刺被拔掉了,伤疤却还在。
    她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但如今被沈池知道自己和林连城昨天一直都在一起,竟然会有种被人现场抓包的错觉。
    可他偏偏只字不提。
    这样的情形,与其说她在生气,倒更像是恼羞成怒。
    最后她连去尼泊尔的目的都没讲,就直接挂断了电话,而他居然也没有再打过来。
    她有些莫名的郁闷。
    直到这一刻才不得不承认,之前那些失而复得的甜蜜与美好,就仿佛悬在空中的漂亮气泡,越是让人珍惜,也越显得脆弱。
    她深恐稍微用力戳一下,它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爆裂掉。
    或许是那几年冷战的时间太长,而方式太残忍,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让她失去了相当程度的安全感。

    在家里收拾好行李,临出门之前,她拨通了陈南的电话:“把你的人都撤走。”
    她语气不善,陈南在那边推托得也很干脆:“嫂子,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承影狠狠吸了一口气正要发作,结果电话已经被人接了过去,沈池的声音很快传过来,只是问:“几点的飞机?”
    她对他之前的态度耿耿于怀,故意和他作对,“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要出国,难道连护照都不需要了?”他慢悠悠地反问。
    真是被气糊涂了。
    其实早上打电话给他,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最后迫不得已,只好说:“下午三点半到云海,下一趟航班是五点半起飞,我不回家了,你让人把我的护照送到机场去。”
    “好。”他没把电话还给陈南,而是直接挂断了。

    一把接住从书桌边扔过来的手机,陈南刚把它塞进口袋里,就听见沈池吩咐:“下午我要去机场。”
    陈南大约猜到刚才那通电话的内容,忍不住挑了挑眉,却是质疑:“现在正是敏感时机,你这个想法可不明智。”
    自从嘉兴那晚之后,短短几天之内已经有消息从各处传回来,全都显示这次的敌人计划周密,已经远涉重洋调派了大批人手,绝非一次偷袭狙击这么简单。而在嘉兴那晚被消灭掉的那些人,其实更像是一支先遣部队,仅仅只是为了一探虚实的。他们失败与否根本不要紧,因为很快就会有另一拨人马补上,并且出手的力度只会越来越大。
    这就像是科幻电影中源源不绝的僵尸,扫灭了一批,紧接着又有更汹涌的另一批冲上来。
    事实上,就在昨天,他们也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袭击。而对方不惜耗费这样大量的人力物力,做到这个地步,似乎是想借此机会,将沈池乃至整个沈家势力一举端平。
    或许这其中,已经不再是韩睿一个家族的事情了。或许已经有了官方势力的暗中介入,只不过暂时还不清楚这股势力究竟是来自中东,还是美国,抑或是其他国家。
    所以,在这样的非常时机,仅仅是为了送一本护照,沈池就要亲自现身机场?陈南对此非常不赞同,甚至暗自认为,这个一手掌控着无数人生死命运的男人此刻却正在失去他正常的判断能力。
    仿佛是看穿了陈南的想法,沈池只是用冷淡锋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语调稀松平常:“大概从我曾祖父那代开始,几乎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有人在觊觎沈家的地位和沈家掌权人的性命。现如今,既然他们不远万里地来了,我总是要陪着他们玩一玩的。更何况,如果我一直不肯现身,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又怎么有机会出来动手?陈南,这里是云海,如果连在这里都没办法保障安全,那么死了也是活该。”说到最后他竟然轻笑一声,深墨色的眼睛里却是寒意迫人,“不管是谁,既然有胆量向我挑战,就要做好承受任何后果的准备。”

    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被我知道吗?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就要承担后果。
    她当时好像是这么和他说的吧?
    承影坐在从苏州回云海的飞机上,回想起某些往事,忍不住侧眼看了看身旁的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两天的如影随形,他简直比沈池的保镖们还要尽责。
    那时候,她跟林连城分手,是因为林连城和同系的一个女生上了床。
    曾经她以为,那是人生中最不可被原谅的错误,于是便用了一个自认为最严重的后果来惩罚他。
    她主动提出了分手。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才发现,那时的轻易分离,或许只是因为不够相爱。
    当得知自己被林连城背叛的那一刻,羞辱、愤怒、悲伤,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着铺天盖地般将她淹没,可是那样多的情感,却都远远及不上许多年后沈池衣服上的香水味。
    就那样告别了初恋,她没有觉得心痛,更加没有心碎。林连城在别人的床上睡了一夜,倒让她想起更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你还记得我们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会儿吗?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好多年都忘不掉。”等空乘人员送完饮料,承影忽然开口低声说。
    “嗯?”林连城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盖,顺手递给她,饶有兴致地问:“哪件?”
    “开学没多久,有一次班里组织大扫除。是我们班。”她补充了一句,因为当时两人并不在同一个班上,“那天我爸爸不在家,我本来约了你下午一起去学校,你答应得好好的,并且主动表示会准时到我家楼下叫我,让我先放心在家里睡午觉。你还记得叫?”
    林连城似乎仔细想了想,笑着摇头,“这么久的事。”
    她也不以为意,继续说:“后来我就真的很放心地去睡觉了啊。结果呢,我却迟到了。”说完也笑起来,偏过脸去看他,目光微微闪动:“你一定不记得自己那天为什么爽约了。就因为我班上的文艺委员,那天下午上学的路上恰好遇到你,她找你帮忙拎大扫除的工具。结果……你居然为了帮她,直接就把和我的约定给忘到脑后去了……”
    “等等,”林连城好笑地打断她,一脸不可置信,“为什么我对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印象?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为了其他人而忘记你?”
    “别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好吧,就算这是事实,但也不至于让你记这么久吧!莫菲……你为了这事一直怀恨在心?”
    “是有一点。因为你害我迟到,被班主任在全班同学面前训斥了一顿。”她大方承认。
    “那个文艺委员漂亮吗?”他笑得有点促狭。
    “很漂亮。”
    “但一定比不上你。”他半真半假地感叹,“我居然会因为别的女生而抛弃你,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浅金色的阳光在云层上方斜射进来,机舱里暖意融融,前排的乘客早已拉下遮阳板打着盹。她被他夸张的语气和坚决赖账的态度逗得哭笑不得,不禁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小声些,自己缓了缓才忽然正色道:“那一次我非常气愤,从此看见那个文艺委员就生气。就因为她,我感觉自己被鼉好的朋友背叛了。”
    他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她直视他的眼睛,片刻后才低下声音继续回忆:“……就好像我们后来分手一样。当我知道那件事的时候,同样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同样也是来自好朋友的背叛。”
    她适时地停了下来,她相信他听懂了,因为在那双狭长明秀的眼睛里,终于渐渐淡去了笑意。
    分手,是因为不够爱。
    二十年几来,她对他的爱,更像是挚友、亲人,同样深入骨血,同样不可分割,然而却不是相濡以沫的爱情。
    “所以两年前,我问你能不能重新开始,你是真的不愿意,对吗?”他似乎极专注地看着她,沉声问。
    “嗯。”
    “告诉我,你的婚姻幸福吗?”这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的问题,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只是一直都在刻意回避着。
    承影想了想,才露出一个浅笑:“还不错。”
    至少她是爱沈池的,也只有和沈池的分离,才会令她产生近似于撕裂般的痛楚。
    空乘人员步履轻巧地沿着过道一路走来,耐心地做着飞机下降前的准备工作,不时弯腰提醒靠窗乘客拉开遮阳板。
    这一系列的举动打断了这场交谈。
    直到庞大的机体稳稳落在地面上,林连城都没有再作声。

    两个人都没有托运行李,走出廊桥的时候,承影说:“你回到医院后代我向爷爷问好。”
    林连城点点头,却问:“他来了?”
    她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笑了笑:“应该有来吧。“
    “那好,路上小心。”
    “你也是。”
    林连城却没再回头,只是抬手举过头顶冲她摆了摆,很快就混入了行色匆匆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瘦削修长,无论走到哪里都仿佛鹤立鸡群,十分耀眼。承影透过鼻梁上的墨镜目送他渐渐走远,自己才要举步,冷不防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这一下撞击并不重,但她因为没有防备,不禁向前微微踉跄了几步。
    待到回过身来,才看清楚对方也是个年轻女人,正一脸歉意地望着她,连声说:“真是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注意前边有人,真对不起啊!”
    那女人显然也是做短途旅行的,除了手袋之外,就只拖着一个很小巧的黑色皮箱,款式倒和承影的十分相似。只是她手上还拿着一罐便携咖啡,罐口敞开着,显然已经有一半都倒在了承影的米色风衣上。
    最后两人一同去洗手间清理。
    女人站在水池边给承影递纸巾,脸上仍旧满是歉疚,轻声说:“万一洗不干净,我就赔给您钱。”
    承影失笑,低着头处理污渍,并不怎样在意,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应该可以洗掉的。”
    话虽这样说,但站在人来人往的洗手间里,衣服又穿在身上,做这种事终究不太方便。那女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便指着隔间提议:“要不然这样吧,你去里面换件干净的,这衣服让我带回去帮你洗,你看行吗?”
    这样客气,反倒让承影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心知她不可能就这样离开,为了节省时间,承影想了想,似乎只有换件衣眼才是最快的解 决办法。
    “那我进去换。”她打开箱子,取了件干净的针织衫出来,又将洗手台上的墨镜交给那女人暂为看管,“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别在意。”
    “好,”那女人笑笑,显得十分感激:“谢谢。”
    两人站在宽大明净的镜子前,身材个头都差不多。承影拿着干净衣服走进隔间之前,无意中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脚步微微顿住,似乎有些谅讶,“突然发现……我们俩长得有点像啊。”
    其实何止是有点,除去眉目有较大差异之外,两人15是最标准的瓜子脸,而嘴唇的形状和下巴精致漂亮的弧度,却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着实稀奇,承影还在惊叹,那女人已经微笑着催促:“这里好挤,换完衣服我们去外面再说吧。”
    “好。”承影点头。
    十分钟后,陈南站在机场到达厅出口处,远远看着那个高挑纤瘦的女人走过来。
    他的个子高大,抬起手轻而易举地越过众人头顶,冲着她示意了下,然后就走到空旷处等她。
    女人拖着黑色行李箱,看见他后似乎愣了愣,脚下稍停了一瞬,很快便径直走过去。
    到了近前,她将箱子交给陈南,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陈南似乎知道她的意思,解释说:“大哥他没来,护照让我带过来了。”
    他说着就把护照拿出来,结果她却没接,脸上的神情隐在墨镜下看不大潸楚,但大约是有些意外。
    陈南看了她一眼,才又继续解释道:“原本他是打算自己过来的,可是临时有点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又担心误了你这边的飞机,所以就让我给你送过来。”
    她收在口袋中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握紧。
    看来之前的消息是准确无误的。据称,沈池将会亲自到机场与晏承影见面,所以她才会想出这个法子,化妆假扮成承影的样子,试图寻找最佳的出手时机。
    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近距离接触沈池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却突然出现变故。
    沈池居然没有现身。
    她自信地认为自己在经过易容式的高级化装,并且遮住了眉眼之后,露出的这半张脸与承影已有八九分的相似了,因此如果能够接近沈池,那么她将有许多种法子可以顺利完成任务,可是如今……
    作为被重金聘请来的职业杀手,她几乎是在瞬间便暗自转了无教个念头和设想。
    她很清楚,像今天这样的机会极可能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会再有。
    那么,是走,还是留?
    虽然真正的晏承影此刻已经被人绑走,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没办法冒充太久,因为她面对的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沈池。
    是一个掌控着庞大的地下交易王国,甚至在整个中东地区都赫赭有名的男人。
    对她来讲,机会只有一次,又或许,只集中在那两三分钟之内。
    可是,沈池并没有出现。
    就像计划中的某个环节突然断掉了,脱了节,令她不得不重新做打算。
    其实这些想法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的转瞬间,她很自然地把手从风衣口袋里伸出来,接过护照,又重新塞回口袋里。
    这时候,只听见陈南问:“嫂子,你是几点的飞机?我送你。”
    “不用了。”她清了清喉咙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很沙哑。
    “嫂子,你感冒了?”陈南盯着她的脸色问。
    “有点着凉。”她哑着嗓子,似乎是真的不太舒服,所以每句话都尽量减少字数,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不动声色地问:“沈池在哪儿?我临时改了行程,今天不走。”
    陈南似乎也有点惊讶,但很快就笑着拿出手机:“正好,他让我见到你之后跟他说一声。我们先上车吧,一会儿我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要回家。”

    金秋午后,碧蓝如洗的天空下,三辆黑色奔驰沿着车道缓缓驶出机场区域。
    就在同一天的深夜,一架满载旅客由云海飞往加德满都的国际航班,在距离尼泊尔首都机场240公里的高空中因突发机械故障,失控撞山坠毁,机上人员无一人生还。
    登机的旅客名单中,晏承影的名字,赫然在列。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3:51
Chapter13 复得
    四个月后。
    林连城坐的是红眼航班,到家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来,管家照例在电梯口相迎。
    这是他在上海的独立寓所,当初买下的时候刻意瞒住家里,所以这两年来几乎没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处安身的地方。
    电梯直接通到客厅,管家接下行李,告诉他:“晏小姐好像看了一晚上的影碟。”
    “这么有兴致?”林连城笑了笑,快步走到楼上去。

    结果真的就在视听室里找到她。
    偌大的半圆形沙发,只她一个人蜷在里面。室内幽暗,大背投上的光线随着镜头的变换而虚晃着,交织扑闪在她脸上,将她的身影衬得有些纤瘦单薄。
    这几个月来,她瘦了很多,尤其是刚被他带来这边的时候,几乎整晚整晚地失眠。即便偶尔能够睡着,也多半会在半夜里被醒梦惊醒。
    他见过她梦魇的样子,总是在急促的喘息中猛然坐起来,紧张到满头虚汗,惊魂未定。那个时候,她就连眼神都是飘忽的,隔着一片昏暗,往往要缓一阵后才能聚焦认出他来。
    后来实在没办法,他便带她去找心理医生,得到的答复是:创伤压力后遗症。
    可是她偏偏连噩梦的内容都说不完整,仿佛永远都只是模糊零碎的影像,却又是那样骇人。
    她形容不出来,就连恐惧的源头都找不到。
    所以,没人帮得了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时间。
    林连城在视听室的门口站了片刻,才轻步走过去。
    她此刻睡着了,呼吸轻浅得像只小猫,就那样软软地窝在沙发里,安静得要命。而背投上播放的是部很有名的黑帮电影,枪火声十分激烈,不时地从环绕立体音响中传出来。
    遥控器还握在她手里,他半蹲下来,试图将它抽走。结果只这么稍稍一动,她却醒了过来。
    看到他,似乎是感到意外,她愣了愣才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连城笑得半真半假:“怕你突然跑了,所以挑了最快的一趟航班,连夜赶回来。”
    她显然并不相信,一边嘟嚷:“我能跑到哪里去?”一边掀开毯子起身,赤着脚踩在地板上,绕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他们所在的楼层很高,几乎俯瞰半个城市,对面就是黄浦外滩。外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站在窗前,仿佛置身琉璃般的琼楼玉宇,美好得不似人间。
    她有点感叹:“雪下得真大啊。”
    “嗯。”不知何时,林连城已经走到她身后,声音清越:“上海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
    她像是好奇:“你经常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看这房子,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她微微偏过头望他,笑得慧黠,“倒像是狡兔三窟。”
    “这都被你发现了。”林连城失笑,忍不住屈起手指去弹她的额头。
    看他有动作,承影本能笑着往后躲,冷不防后脑勺撞到玻璃上。林连城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就见她微微皱起眉,倒抽一口凉气,哀声抱怨:“疼死了!”
    “谁叫你躲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强行把她的手拉下来,自己拿手掌贴到被撞过的地方,轻轻揉了两下,“被我弹,肯定没这么痛。”
    “那可不一定。”她假意冷哼一声,神色自若地往旁边退开两步,从沙发前找到拖鞋穿起来。
    其实整套寓所都有地暖,即便光脚走在地板上都不会觉得冷。她随手拿了条披肩搭在身上,穿好拖鞋便跟他一道下楼。

    吃早饭的时侯,林连城问:“我有两天假期,你想不想去哪里转转?”
    承影正貌似专注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这时候却停下来仔细想了想,才故意说:“我想逛街买东西,你也陪我一起吗?”
    “可以。”
    “可是,男人不都最不耐烦这种事吗?”她仿佛不可思议地笑,彻底放弃了打趣他的念头:“你怎么这么好脾气?”
    林连城又喝了 口牛奶,对于她的评价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到《今日晨报》上,边看边说:“我向来都是对你有求必应。”
    “是吗?”承影怔忡了一下,有点遗憾:“可惜,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她突然沉默下来,饭厅里一时没了声音。
    管家站在一旁,静静瞧着这一对男女,心中不禁感慨。
    自从林连城买下这套房子以来,他就在这里做事。但是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从没见林连城带过任何一个女人回来。
    这是第一次,居然还是个失忆的女人。
    不过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晏小姐长得十分漂亮,从脸形到五官,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缺点。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又仿佛会发光,就像阳光之下的湖面,潋滟粼粼,细碎如星钻。
    几乎是三个月之前,林连城将她带了回来,极尽温柔和耐心。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对她是真的好。除去必要的出差之外,他几乎一直留在上海陪她。
    管家是专业出身,自然不会打听雇主的私事。然而从林连城的种种表现来看,或许在此之前,他们真的是一对堪称完美的情侣。

    其实提出逛街并非心血来潮,承影只是想提前买些年货,准备迎接新年。
    “这种事,不需要你自己做。”林连城告诉她:“你需要些什么,直接告诉管家就行。”
    “柴米油盐自然轮不到我管,家居用品我也不操心,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交给别人去办的。”
    此时,他们正站在商场的手扶电梯上。农历新年越来越近,到处洋溢着浓厚的节日气氛,各大商场里几乎人满为患。
    承影径直来到男装部,看见林连城微微挑起眉毛,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浅笑,“我想送份新年礼物给你,希望你能接受。”
    林连城不动声色,将她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
    算起来,两人认识二十余年,却还是头一回,她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
    像是微微赧然,又像是有些忐忑紧张,这样的承影竟让他感觉十分有趣,似乎比少女时代的她更加可爱。
    于是,他轻轻挑高尾音,“哦”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想送什么给我?”
    她立刻反问:“你喜欢什么?我从没送过礼物给男性。”说完才又似乎想起来,只好纠正道:“不对,应该是我不记得以前有没有给男人送过礼物了。”
    “没关系,你想送什么都可以。”
    “这么相信我的眼光?”
    “嗯。”林连城点头,轻松的笑意藏在眼底。
    她的眼光向来很好。以前每年他生日,她都会亲自挑选一份礼物,价格不见得多高,可都十分有新意。
    后来他们成为情侣,她反倒不送了。
    他曾经对此表示过质疑,结果她一脸无辜:“该送的能送的,都送过了啊。”
    他忍不住坏笑:“那倒是,现在连人都是我的了……”
    如今,再一次看着她漫步在商场柜台前为自己挑选礼物,竟让林连城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失而复得。
    这几个月以来,每每看到她,这个词便总是在不经意间跳进他的脑海里。
    因为早在四个月前,他差一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客机坠毁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弄到了乘客名单。还是林连江的秘书将名单传真过来的,A4的打印纸似乎还是热的,可那上面无比熟悉的三个字仿佛在瞬间让他血液凝固。
    他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竟然极少有的动用了家里的资源,试图去确认每个受难者的名字和身份。
    可是飞机在撞上山体时就已经爆炸,机上人员几乎尸骨无存。
    没人知道他有多后悔,后悔自己最后留给她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在机场的分别,他竟然都没有回头再多看她一眼。
    就这样分开。
    天人永隔。
    他原本以为,听见她亲口承认婚姻幸福,已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可是后来他却宁愿她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只要,她好好地活着。
    这样突来的巨大变故,让他的愿望变得如此卑微。
    他只要,她活着。
    在那之后,几乎是炼狱般的几十天。他几乎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最后是林连江打电话来,却只说了一句话:“我关注过沈家的动静,并不像办了丧事的样子。”
    就仿佛是久盲的人忽然看到了一丝光亮。
    没有办丧事……那代表什么?
    他生平头一次请求林连江:“帮我查清楚,好不好?”
    林连江在电话里难得沉默了许久,才答应他:“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谢谢。”他说。
    “不客气。”林连江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沉稳冷静,却残忍地提醒他:“但你先不要抱任何希望。”
    他当然明白。任何饶幸,到最后都有可能化为加重绝望的砝码。
    但是恐怕包括林连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仅仅数天之后,就真的有了晏承影的消息。
    他接到她的时候,她刚被人从江里救回来,由于脑部曾受到过剧烈撞击,导致她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几乎失去了一切记忆。

    承影最终挑了一副式样精致的袖扣,请服务员包起来,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的男人似乎正在走神。
    她伸手在他眼前虚晃一下:“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林连城笑笑:“为什么你在失忆之后会这么信任我。”
    “反正我暂时也没地方可去,而你看上去又不像坏人。”她说。
    “就这样?”
    “就这样。”
    他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又觉得好笑。她与他面对面,站在满目琳琅的柜台前,星火般璀璨的光辉尽数映在她眼睛里,有一种近乎纯净的美好。
    她的答案太简单,可是又确实正是事实。
    看起来,失去记忆的晏承影,果然比以前多了一份单纯的可爱。
    林连城不禁心情大好,心血来潮拖住她下楼去女装部。可立刻就被承影拒绝了:“我今天不想买衣服。况且,你之前让人替我买的那些,衣柜都快放不下了。”
    他说:“你刚才还夸我对你好,我总得表现一下才行。”
    她故意纠正:“我只是说你不像坏人而已,你听错了。”
    “都一样。”
    哪有这样无赖又自恋的人?而且无赖自恋得这样理所应当!
    承影忍不住抬头看他。他个子高,一张脸长得又好看,薄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这样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经十分惹眼了,引得不少小姑娘频频偷瞄,可他偏偏好像不自知,领着她在各个楼层里慢慢晃悠,似乎正在享受逛街的乐趣。
    “你经常逛商场吗?”她没忍住问。
    他却垂下眼睛瞥她一眼,露出一副“当然不”的神情:“我平时很忙。”
    看来今天真是反常。她琢磨了一下,便提议:“反正也不买什么,不如回家去吧。”
    “不行。”他说,“走,我们去超市。”

    其实承影哪里会知道他的心思?
    这么多年来,他最后悔的事便是和她分手。而他一直想做的事,也无非不过是和她一起过寻常情侣或夫妻的那种生活。
    所以,他硬是将她拖到地下一层的超市里,买了一堆零食和水果。
    到最后推车都快塞满了,他还一边巡视货架一边问:“……还想吃什么?”
    她不禁诧异地细细打量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你真有暴发户的气质”
    他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也不计较,反倒舒展开俊俏的眉眼,笑了两声。
    她陪着他缓步穿梭在货架之间的通道上,似乎是随口问:“你只告诉过我,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没有其他的关系?”
    “比如说?”林连城停下脚步,正眼看了看她。
    “不知道。”她笑笑,自己也认为不太可能,但还是调侃般地讲出来:“你对我既细心又有爱心,如果我有男朋友,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林连城静看了她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没有回答。
    结果她想了一下却又问:“我出事之前,有男友吗?”
    她讲这句话的时候,正微微弯腰去挑摆在最下层的巧克力。
    超市里暖气充足,因为大衣和围巾都脱了下来,她只穿了件V领的黑色针织衫,那样薄薄一件,恰好勾勒出玲珑曼妙的曲线,也将她的皮肤衬得愈加白晳。她今天束了马尾,从林连城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的后颈。那一小块裸露在外的肌肤细腻光滑,仿佛顶级工匠打磨过的玉石,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他就站在旁边,看着她认真挑选比对的模样,静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没有。”

    当初她被救回来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据说是连人带车撞到大桥的护栏上,继而翻落入江内。
    那一日,她明明没有登上去尼泊尔的航班,可是名字却诡异地出现在乘客名单里。是谁做的?
    而在紧接着的一个多月里,她又消失去了哪儿?
    他做事从来都不喜欢倚靠家里的关系,可是后来为了她,却不得不动用一切手段和力量暗中调査。
    最后虽然没有确切的说法,但他从各种线索中也能大致猜测出前因后果。
    因此,面对着这个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女人,他暂时并不打算让她回到过去的那种危机四伏的生活里去。
    更何况,他还有另一份私心。
    现在的生活这样美好,美好得就像一个梦一样。
    是他一直在追寻的梦,是他曾以为永生不能再实现的梦。
    他舍不得这个梦醒得太快。

    从超市里出来,不过下午四五点光景,可天色已经擦黑了。
    这两天积雪未化,又一直缺少阳光,空气过分清冷,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承影坐在车里,一只手伸到暖气口吹风,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去调电台。
    恰好在这个时候,林连城的手机响了。她连忙关小广播声音,又顺手从中间的置物盒里拿了蓝牙耳机递过去。
    林连城挂上耳机,低声说了句:“喂。”
    接下去,便是长久的沉默。这个电话打了很长时问,而他最多只是在中途虚应一声,每次都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嗯”字,听到最后连她都忍不住奇怪,转头看了看他。
    这才发觉他脸色不大好,沉得像车窗外的天空,没有一丝暖意。而他仿佛也察觉到了,拿眼角余光瞟向她,很快地打断对方,说:“我在开车,见面再讲。”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把耳机往手边一扔,若无其事地笑道:“是林连江,他来上海了。”
    她知道那个人,是林家的长房长子,据说这次她能这么顺利地被林连城找到,也都是靠着他的帮忙。
    既然是兄弟之间的事,她自然不好再参与,于是“哦” 了声,便不再追问。

    林连城将她送回家之后就独自出去了。晚上没什么事可做,承影跟管家打了个招呼,收拾衣物去游泳。
    这栋高级公寓的顶层便有个室内泳池,按国际标准大小建造,四季恒温。
    她最近无聊时都会来这里消磨时间,偶尔碰上几位邻居,大家也都十分和气。不过今晚,居然整个馆内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水性好,体力也不错,难得今天又清静,于是沿着泳道不紧不慢地游了十几个来回。等到手指触及池壁冒出水面,她才发现不知何时林连城已经回来了,此刻正站在岸边,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
    偌大的一个游泳馆,之前除开她之外再没第二个人,除了水声还是水声,这时候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倒把她吓得不轻,差一点就呛了水。
    “……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抹干净脸上的水渍,她一把摘掉泳镜,有点气喘地瞪他。
    “你游得正起劲,我叫你你也听不到。”林连城说得理所当然,在岸边半蹲下来,与她拉近了距离,“游了多久?”
    她算了算:“差不多一个小时。”
    “饿了吗?我上来之前,让家里准备了宵夜,要不要现在回去?”
    她轻吁一口气,笑嘻嘻地望着他:“林连城,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要是结婚了,估计会有无数女孩子心碎吧?”
    他似乎没听明白,轻轻挑眉。
    “如果你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好,恐怕想嫁你的人会挤破大门的。”
    “那么你呢?”他突然问。
    “嗯?”
    他的声音有些低,而她正扶着岸边用双脚拍水,水声回荡在空旷的馆内仿佛被无限放大了,因此她没听清。
    他专注地垂下目光看她,重复了一遍:“我对你这么好,你会不会想嫁给我?”
    水声渐渐小下去,最终完全消失。
    她的双手仍攀扶在他脚边,身体随着动作的静止而重新全部浸没在水中。水波仍自微微荡漾,一下一下温和缓慢地冲击着她,却仿怫正重重地拍在心口上。
    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开玩笑。
    顶层的天花板似穹庐般高高拱起,镶嵌着透明的半圆弧状玻璃幕顶,在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从水里看见漫天星光。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可是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却仿佛也从那里面看见了无尽细碎的光芒。
    或许是头顶的灯光,又或许是倒映着的水光。
    其实更像是水波流动的光,因为是那样专注,那样温柔,他看她的样子,就好像偌大的天地间就只有她一个人。
    只有她一个人,能落进他的眼里。所以,在那里面,在那双狭长深秀的眼睛里,她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影子。
    她开始惊慌失措,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感涌上来,一直压迫到胸口。
    幸好这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划破了无人般的尴尬和寂静。
    她清了清喉咙,提醒他:“有电话。”
    他半蹲着又静静地看了她两眼,这才起身走到一旁去接。
    之前的压力随着他的远离而倏然消失了。承影转了个身,将背抵在池壁边,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轻巧地再次潜入水里,远远地游开。
    她以均匀的速度游了几个来回,直到体力有些吃不消,才终于上岸。而在此期间,林连城就一直远远站着,一边欣赏着她的泳姿,一边安静地抽烟。
    这里原本是禁烟的,或许是由于时间太晚,居然也没有工作人员出来制止。
    她上岸后裹了条浴巾,又把之前摘下的木珠手链戴到手腕上。这是她当初在江边获救时身上带着的东西,也不知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单看这串手链的材质,也知道是难得的好东西。
    她湿淋淋地走到他跟前,微微皱眉说:“少抽点,烟味太难闻了。”
    她语气神态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就仿佛刚才那句话,他从来都没讲过一样。林连城垂眸看她,不以为意地笑笑,很配合地掐灭了剩下的大半支香烟。

    下了楼,管家果然已经准备好宵夜,是又Q又糯的酒酿丸子,上面还浮着细小的桂花,香气怡人。承影倒真有些饿了,坐下之后才发现林连城仍在客厅里,便问:“你不吃一点?”
    他的眼睛没离开杂志内页,随口应道:“不了,我刚吃完回来的,不饿。”
    其实林连江下午到上海开会,晚上叫他出去见了一面,席间兄弟二人差一点闹到不欢而散,也没工夫正经吃上几口饭。
    林连江这次来,似乎是耐心到了极限,劈头盖脸就将他一顿痛骂,最后厉声问:“你准备荒唐到什么时候?就这样私藏着承影一辈子不让她知道真相?又或者,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沈池那个男人不是好惹的!”
    他不作声,兀自点了根烟,几口就抽完了,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过去那样的生活,不适合她。”
    林连江似乎被他气笑了,冷哂一声:“适合或不适合,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判定?”
    他再度不作声。
    林连江下了最后通牒:“你最好尽快把真相告诉她。她有老公,不管她老公是做什么的,也不管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都应该回去。你立刻、马上把这件事给我解决掉,不要等到沈池收到消息找上门来,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能保证。”
    “怎么?沈家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他满不在乎地问。
    林连江已经把火气压制下去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平静地看他一眼,才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沈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她没上飞机,之后也一直在找,只不过后来凑巧被我们先找到她。能藏住三个月,已经算是天大的奇迹了。我没和沈池打过交道,不请楚他是什么脾气,但不管怎么样,老婆弄丢了,他是绝对不会让这件亊情善了的。所以林连城,我警告你别再胡闹下去,赶紧回去把事情解决掉。”
    后来林连江似乎仍不放心,当他在游泳馆的时候,又打了一次电话。
    林连江做事极少会这样,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全都了解他的脾性,通常同一句话不会重复说第二遍。
    看来今晚是真的破例了。
    承影吃完宵夜,回到客厅就发现沙发上的男人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指间夹着香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段,他却仿佛并没有发觉,只是沉默地翻着杂志。
    她好心提醒他,他这才恍然,掸掉烟灰说:“很晚了,早点休息。”
    “那你呢?”
    “再坐一会儿。”他随口编了个理由,“待会儿要给海外分公司的同事打个电话,你先上楼吧。”
    承影点头:“好,那晚安。”
    他笑笑:“晚安。“

    其实林连江预估的一点都没错,就在仅仅数个小时之后,也就是第二天的凌晨,陈南在寒风中关上车门,大步走进沈家。
    沈凌正在放寒假,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没有心情出去旅游或写生,每天便只乖乖待在家里。陈南出现的淑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同寝室闺密聊天。
    夜深人静时分,门廊外突然卷进一阵冷风,倒把她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陈南连大衣都没顾上脱掉,只说:“我先去找大哥,回头再告诉你。”
    沈凌十分聪明,只反应了一下便立刻坐直身体惊呼:“是有我大嫂的消息了?”
    “是。”陈南嘴里应着,早已三两步上了楼梯。
    主卧套间里灯火通明。
    陈南把手机拿出来,调出照片说:“这是下午拍到的。”
    沈池似乎刚洗完澡,身上只随意披了件浴袍,就连头发都还是湿的。他微微眯起眼睛,幽深的目光凝在手机屏幕上,发稍的水不时滴落下来,他却恍若未觉,只有深黑的瞳孔在瞬间急剧收缩。
    真的是她。
    虽然只有小半个侧面,但是,真的是她。完好无缺。
    照片里,她半蹲在超市长长的货架前,嘴角似乎微微扬起,也不知道正在和旁人说些什么。而她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是林连城。
    他们买了许多东西堆在推车里,有吃的也有用的,林林总总,看上去既悠闲又居家。
    片刻之后,沈池将手机紧握在手里,抬起眼睛,浓郁的眼底看不出情绪,只有声音是冷的:“这是在嗶儿?”
    “上海。”
    “去查,査林连城的住处。”他简短地下了命令,将手机丢还给陈南,自己走到床头拿起香烟和打火机。
    伴随着清脆的机械开合声,火光跃入眼底,浅白的烟雾很快遮住了他的神情。
    “明白。”陈南看着他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劝道:“你睡眠不好,晚上还是少抽点烟。”
    高大修长的男人透过烟雾瞟过来,微微眯着眼睛:“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废话了?”他的腔调介于冷淡和嘲讽之间,不辨喜怒。可他越是这样,越令人觉得心思难测。
    除南不以为意地笑笑,在这种时候,恐怕也只有自己才敢往枪口上撞了吧。
    不过他很识相地噤了声,直到临走之前,才又问:“那个女杀手,要怎么处置?”
    “她已经没用了。”沈池很快就把一支香烟抽完了,微微倾身捻熄烟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宣布。
    “我知道了。”
    陈南转身就下了楼,沈凌果然还没睡,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只好简短地说:“嫂子人没事,放心。”
    沈凌睁大眼晴,低呼一声:“那她现在在哪儿?”
    “上海。不过,你暂时别去问他。”他抬起下巴朝楼上的方向努了努嘴。
    沈凌不解:“为什么?”
    陈南若无其事地笑:“不为什么,小孩子别操心那么多。”
    “我不小了!”沈凌皱起眉头尤自愤愤不平,结果陈南已经冲着她挥挥挥手快步离开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4:06
Chapter 14   重逢
    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再确定她是否依旧安全,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到如今,她终于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可是,却忘记了他。

  自从化雪之后,上海的气温便持续下降,短短两天就已经逼近历史最低点。
  再过一周便是除夕,似乎没有多少人受到这低气温的影响而心情不佳。管家指挥人采办了大批年货,将上下两层的复式公寓装点得年味十足。
  显然是因为往年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这回管家的愉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做起事情来也格外有劲头。
  承影在一旁看得好笑,但又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问:“你确定我们今年要在这里过年吗?”
  “当然。”管家正在客厅里亲自动手摆果盘,“林先生临走前特意交代过的,就连大年三十晚上的菜单都已经定好了。”
  逼近年关,林连城反而愈加忙碌起来,结束了短短两天的休假之后,立刻就飞到其他城市出差,大约要到年二十九的下午才能返回。
  在他走之前,承影也曾问过他,林家的人在哪里过年。结果他说:“苏州。”
  她很诧异:“那你不和他们一起吗?”
  “今年比较特殊。”他说。
  这个理由听起来挺正当的,但是等他走后,她才突然想起来,既然两家是世交,为什么他不将自己带去苏州一起过年呢?
  不过很显然,林连城离开之前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看着公寓里浓厚的过年气氛,她仿佛也被感染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轻松愉快的状态里,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管家预约了家政公司下午过来换窗帘,因为是楼上楼下两层,工程比较浩大,所以把时间提早了一点点。
  承影吃完饭干脆放弃了午休,准备躲进房间里看影碟。上次通宵没有看完的那片还在影碟机里,好莱坞最著名的黑帮电影三部曲实在太长,当时她看到第二部的中途就睡着了。
  室内外温差太大,窗玻璃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雾气。她找到遥控器,正准备关灯,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动静。
  电梯双门毫无预兆地打开的时候,管家站在客厅里完全呆住了。
  这栋全上海最高端的寓所,除了极具人性化的软硬件设施与服务之外,同时也拥有最严密的保安措施。任何访客都要经过身份登记和排查,同时需要住户输入指纹通过验证,才得以放行。
  可是今天,这些似乎通通都用不着了。
  管家的手里还捧着一只刚刚擦拭干净的花瓶摆件,此时却只能震惊地看着出现在电梯口的那五六个陌生人。
  是清一色的年轻男人,挟带着令人莫名压抑的气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就这样踏进了客厅。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立刻严厉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同时不由得心生警惕,思索着如何尽快启动防盗报警系统。
  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迈步走了过来,仿佛轻而易举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来到他跟前,语气平淡地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告诉我,晏承影在哪里?”
  他穿着黑色风衣和黑色长裤,整个人看上去是一种近乎冷冽的清俊,深郁的眼底没有什么情绪,却又仿佛带着锋锐的光芒和极端压迫的力量。
  室外是零度以下的气温,窗户上隐约结了一层霜花。
  明明客厅里十分温暖,可是他的走近,却令管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管家微抬起头看他,只觉得那副英俊的眉目异常冷峻,就连声音里都似乎沁着浮冰。听说他是来找晏承影的,管家反倒更加警惕起来,“……你是晏小姐的什么人?”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沈池笑了声,目光却还是淡的,“告诉我,她在哪儿?”
  这个男人,包括他身后的那群人,出现的方式太诡异也太霸道。管家恐怕他们来者不善,正在思考如何应付,就听见身后的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很显然,沈池也听见了。
  他的听力和反应远在管家之上,所以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里,幽暗深邃的目光就已经越过管家的肩头,径直看了过去。
  “出了什么事?”承影一边从楼梯上下来一边问。
  因为穿了条长及脚踝的裙子,她的步伐稍微受了些限制,所以走得并不快。管家本能地想要出声阻止她靠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沈池很轻松地从他身边绕过,往前走了两步。
  隔着大半个客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神情难测。
  而她显然也立刻注意到他了。
  其实此时此刻,连同管家在内,至少有七个男人站在一楼的客厅里,张张都是陌生面孔,可是也不知怎么的,承影自走下楼梯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面前的这个男人给占据了。
  她从没见过他,但又似乎觉得熟悉。
  那种隐约的、莫名的、有些神奇的熟悉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从她脑海里穿过,速度极快,几乎是一闪而逝,却不可抑制地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
  她定了定神,心中暗自惊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脚正不自觉地带动着身体向他靠近。这种感觉,即便是在当初被林连城救回来的时候,也不曾有过。
  自从失忆之后,她对陌生的东西总是怀着本能的抗拒,就像新生婴儿害怕未知的世界和危险,总要离远一点,观察得再清楚一些,才会放心大胆地接近。
  所以,林连城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让她相信彼此曾是好朋友的关系。
  然而,今天这个看上去沉默而又冰冷的男人,甚至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令她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不过,很快她就找回了理智,硬生生停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不再上前。
  “你是谁?”她问。
  她的声音还和从前一样,只是缺少了一点感情。其实就连眼神也是,除了探究和疑问,找不到一丝一毫往日的模样。
  沈池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微微闪了一下,仿佛严冬的冰面猝然浮现出一道裂痕,他半眯起眼睛反问:“你说什么?”明明是极为轻缓的语调,但偏能让人听出危险的味道来。
  可她仍不自知,只是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她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近两百平方米的客厅里,安静得近乎诡异。
  沈池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似乎过了许久,他才突然转向管家,眼神变得异常冷厉:“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管家几乎被他的样子骇住了,呆了好半天才不怎么流利地回答:“晏小姐她好像……好像是失忆了。”
  沈池的眼神在瞬间沉下来。
  失忆……
  他难得地怔了怔,然后便不再理会闲杂人等,只是径直跨出两步,走到她面前。
  他高出她许多,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微微垂下视线,低声确认:“你不记得我了?”
  靠得近了,她才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十分特别,像是隆冬冷雨后的原始森林,又像是浸在碎冰中的薄荷,冰冷到近乎凛冽。
  她莫名的开始恍神,愣了半晌才摇摇头,实话实说:“不记得了。”
  谁知下一刻,他就不由分说的扣住了她的手腕。她几乎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用力挣脱:“……你干什么!”说话的同时只一径向后退,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沈池停了下来,看着她满脸戒备的神情,似乎是被她极端抗拒的态度惹恼了,眼底墨色渐浓:“你失了忆,却唯独记得林连城?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却还能和他相处甚欢?”
  “我什么都不记得!”她做着深呼吸,双手环在胸前,同样恼怒地纠正他。
  这是一个自我防卫的姿势,落在沈池眼中却越发显得讽刺。那张手机里的照片,虽然远距离拍摄并不清晰,可是镜头中的她分明笑得轻松惬意。
  他又向她逼近一步,轻描淡写道:“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吧?那我告诉你,你是我老婆。”
  “……什么意思?”她不禁愣住,仿佛不可置信,边后退边说:“林连城从来没跟我说过我结婚了……”
  “是吗?”他怒极反笑:“那他说过什么?”
  可她不再作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想要从他的表情里分辨真假。
  大约是因为提到林连城的名字,始终呆立着的管家终于找回清醒的思维和理智,眼见着这个陌生强势的男人对晏承影步步紧逼,他下意识地冲上前去,试图拦在两人中间,情急之中编了个谎话,警告沈池:“林先生马上就回来了,请你自重。”
  他不提林连城倒还好,只见沈池微微沉下眸色,锋锐的目光自他脸上一扫而过,很快便大步上前再次攫住承影的手臂。
  他这一下是用了真力,承影不自觉地低低地叫了声痛,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令他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手下微一放松,面色却依旧沉冷:“你是不是只相信他一个人的话?嗯?”
  其实承影并非完全不信他,只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让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况且他的态度这样强势,连思考的时间都不肯给她,反倒激起了她抵抗的本能。
  手臂疼痛,但又挣脱不开,简直让她气急败坏,不由得冷着声音故意承认:“没错,我宁可相信他,也不信你!至少,他看上去比你更像好人!”
  “好人?”沈池冷笑一声,不以为意,“我从来都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说完,目光落到一旁的管家身上,淡声说:“等林连城回来你告诉他,人我带走了,这件事我暂时不向他追究,但不会容忍再有下一次。”
  管家原本还想说句什么,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见沈池挥手击在了承影的后颈上。
  他猝然出手,掌风凌厉,动作干净利落,却在承影身体软倒的那一瞬间,伸出手牢牢地抱住了她。
  管家看得目瞪口呆。看着他将承影打横抱在怀里,深黑的眼底仿佛有一闪而逝的温柔,但管家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因为他很快就又抬起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电梯。
  就像来时一样,这个男人和他带来的另外几个人,如同出入无人之境一般,消失在缓缓合拢的金属双门后。
  承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车里。
  车厢昏暗,车外更是一片黑暗,似乎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速度很快但很平稳,又似乎有冰冷的细雨,正丝丝飘洒击打在车窗上,因为车厢里过于安静,所以能听得到隐约的声音。
  后颈还残留着又酸又麻的疼痛感,她用了好一会儿才寻回晕倒之前的记忆,几乎是立刻就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瞪向旁边的男人:“……你绑架我?”
  “你枕在我的腿上睡了四五个小时,难道不需要先说声感谢吗?”沈池换了个坐姿,在昏暗中侧过脸看她。
  “感谢你打晕我?还是感谢你绑架我?”她一边愤怒的指责,一边靠近车窗去看外面的景象。
  果然是在高速公路上,道路两旁大约是漆黑的农田,只有护栏上的荧光带在快速的行驶中被一截一截地抛在身后。
  她说她已经睡了四五个小时,那么,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高速公路仿佛没有尽头,承影看着黑黝黝的窗外,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惶恐,甚至盖过了之前的恼怒。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本能地拿背抵住车门,尽量与他拉开距离问,乌黑的眼底隐隐约约闪烁着不安。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很简单:“云海。”
  “为什么?”
  “因为你的家在那里。”沈池微微停了停,又看似耐心地纠正:“我只是带你回家,算不上绑架。”
  家?
  承影仿佛不敢相信,依旧警惕地看着这个男人。数小时之前,她甚至没能看清楚他出手的动作,就已经被他打晕了。
  这个男人,究竟是做什么的?
  还有……
  “你叫什么名字?”她犹豫了一下。
  男人唇角微紧,似乎这样的问题终于令他有了些许不悦,清淡的声音显出一丝冰冷来:“沈池。”
  可是她毫无印象。
  相对于这个名字,反倒是最初见到他这个人时,会让她有一点点莫名的熟悉感。不过,如今那点熟悉的感觉也被他的一系列恶劣行径给打散了。
  她不认为自己以前会认识这样霸道又粗暴的人,更何况是嫁给他。
  所以她深表怀疑:“我凭什么相信你?”
  而她的态度终于成功耗尽了沈池的耐心,只见下一秒钟他便倾身过来,怒极反笑:“信不信随你。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跟我回去,要么,”他指指车窗,“从这里跳出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又不带一丝感情,仿佛这并不是句玩笑话。车子正以高速行驶,她当然不会傻到去跳车,况且此刻被他压在车门前,那种冰冷凛冽的熟悉气息重新向她席卷而来,分散着她的注意力,让她没办法正常讲话,更加无法抬起眼睛直视他。
  最后,她只能恼羞成怒地闭上嘴巴,沉下脸不再理他。
  而沈池就这样的近距离地凝视她,眸光幽深,片刻之后才退回另一侧的座位,同时伸手敲敲前面的椅背,“还有多久?”
  “大概半小时。”司机答。
  半小时……
  承影默默地听着,那种不安的感觉在心里逐渐扩大。三十分钟之后,她即将和这个危险又不讲理的男人一起,回到云海,回到那个陌生的“家”。
  而林连城呢?她突然想起他,盘算着尽快找个时机与他取得联系。
  事实上,仅仅二十来分钟之后,车子就稳稳地停在了车库前。
  大门打开,一道高挑漂亮的影子立刻奔上来,清脆的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激动:“大嫂,你终于回来了!”
  承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无所适从,愣了片刻才不得不伸手轻轻推开对方。拉开距离这才看清样子,居然是个十分美丽的年轻女孩子。她看着那双乌黑清透的眼睛,又转头去看沈池,很快猜测到对方的身份。
  “大嫂,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和大哥一直都好担心你啊……”沈凌没有发觉异样,仍自激动地说。
  承影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转身去求助,可是一想到这一路上某人的恶劣行为,便又强行止住了念头。
  沈池淡淡地看她一眼,开口对沈凌说:“承影需要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讲。”
  沈凌对他一向是又敬又畏,眼见他脸色似乎不太好,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再缠住承影不放,只得乖乖地“噢”了声,松手让路。
  他帮她解了围,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到楼上的卧室里。
  可是,还是很陌生。
  即便她心里存着找寻记忆的想法,很努力很真诚地想要在这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旧日熟悉的印象,最终却发现只是徒劳。
  反倒是额角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她强自打起精神,不想让他看出异样,于是面无表情地说:“我累了。”
  沈池看向她,没有任何表示。
  她停了停,似乎有点勉强,又似乎是尴尬:“晚上我要住在这里吗?”
  结果他反笑了声:“不然你想去哪里住?”
  其实他们之间也只相处了几个小时而已,但就连承影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她居然能够一眼看出他情绪不佳,所谓的笑容也尽是嘲讽冰冷的味道。
  但她满不在乎,考虑了一下还是说:“如果方便的话,请你送我去酒店。”
  自从获救以来,也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家庭,有个丈夫。可是这些对她来讲,通通太过陌生,一时间无法说服自己理所当谈地去接受。
  她可以和林连城住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因为他们只是朋友。但她不能与沈池自然地相处,只要一想到这个陌生男人和自己是夫妻关系,就仿佛如坐针毡,简直让她无所适从。
  可是她的提议最终被无视得很彻底。她看得出来,沈池大约是用了他最后的一点耐性,告诉她:“你只能住在这里。”
  “直到我恢复记忆为止?”
  “不管你会不会恢复记忆。”他似乎不想再和她多说半句废话,转身就离开了。
  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为了防止他再回来,她想了想便过去把门给反锁了。
  其实在林连城找到她的时候,她先是被江边一户普通人家给搭救上来,后来才跟去上海住了几个月。虽然记忆缺失,但渐渐也随遇而安,再加上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不去强求自己回忆从前,日子好像逐步上了一个全新的轨道,看上去也并不是太坏。到后来,就连噩梦也几乎不会在午夜来纠缠她了。
  就在沈池出现之前,她甚至以为自己会就此展开一段全新的生活。
  可是他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所有节奏。那是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节奏和一个崭新的平衡,就在短短二十四小时之内,被毁得十分彻底。
  因为她躺在这张超级大床上,用了很久才得以入睡,然后便被梦魇给缠住了。
  这一次的梦境依旧和以往一样,并不怎么清晰,甚至只是一些零星而又模糊的片段,但是梦里那种惊悚的感觉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如同幽灵般如影随形。
  她紧握住双手,躺在床上大口用力地呼吸,就仿佛空气始终不够,有点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又像是深深地溺在水里。最后就连自己也心知是做了噩梦,可是用尽办法却无力挣扎着清醒过来。
  心跳开始失序,连带着影响了身体其它的机能。她无助地陷在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中,手脚僵硬麻木,那种极度莫名的惊恐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突然有道声音破开迷雾般的黑暗,将她渐渐拉回到清醒的现实之中来。
  或许是很久,又或许只有短短几秒钟,她在这种状态下无法分清时间的界限,只知道最后终于成功地迫使自己睁开了眼睛。
  顶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开了。光线刺眼,她本能地抬手去遮,这才发现手臂虚软,就像被耗掉了所有力气一般。
  而之前出现在梦中的那道救赎般的声音,此刻再度响起来,却是来自床边的上方:“做噩梦了?”
  她兀自调整了一下身体的状态,才勉力撑着坐起来,就看见沈池身体笔直地站在一旁。
  他早已换掉了白天外出的衣服,又因为室内暖气的缘故,此刻只穿了式样极为简单的衬衫和休闲长裤,衬衫的质料看上去十分柔软,袖口随意半卷着,而他一只手还插在裤子口袋里,或许是光线原因,又或许是夜太深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几分白天的冷冽凌厉。
  此刻,他微垂视线,深黑的眼底倒映着一点暖黄的光芒。
  承影忽然就有点恍神了。
  仿佛类似的场景曾在哪里出现过,又仿佛并不完全一样。就在她从梦中喘息着惊醒的片刻,包括他刚才的那句话,都让她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是这样的感觉依旧模糊,一闪而过,没等她抓住就很快地消失了。
  她按住隐约跳动的额角,微微皱起眉:“你怎么会进来?”
  “你刚才叫得非常大声。”他淡淡地看了眼门口,“就连我踹门的声音都没能把你吵醒。”
  她这才记起自己睡前把门反锁了,不禁抬眼去看沈池的脸色,明明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大约是自己心虚,便总觉得他的唇角带着些许嘲讽。
  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倘若他们真的是夫妻,那么她不但独自占据了主卧室,甚至还锁了门。
  这样确实是有点过分吧。
  为了掩饰尴尬,她轻咳一声,语音含糊:“谢谢。”她不好意思问他今晚谁在那儿,又实在无法邀请他留下来一起睡,只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有点渴,出去倒杯水喝。”
  没等他作声,她很快就下了床,连拖鞋都没顾上穿,径直走到外间去喝水。
  饮水机的上方恰好挂着壁钟,时针堪堪指向三点钟的位置。
  夜深人静。
  她突然觉得疑惑,自己在梦魇中究竟发出了多大的动静,才会将他半夜吵醒了赶过来?可他看上去偏偏又是那样清醒,就好像根本一直都没睡一样。
  承影在小客厅里灌下整整半杯温水,这才回到卧室去。刚才的梦太可怕了,其实她惊魂未定,手指都是冰凉的。
  沈池正在床边的柜子里找东西,暖色调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也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他的存在仿佛给了她一些勇气,竟然能稍微缓和一下心里的不安。
  可是见她进来,他关上抽屉,将药瓶拿在手里直起身,没说什么便往外走。她犹豫着却又不好开口,难道真要三更半夜请他留下来,却只是陪着自己说话壮胆吗?
  这样过分的事,她可做不出来。
  结果他人到了门口,突然轻描淡写地说:“明天会有人来换门锁。今晚你如果不放心,楼上楼下的空房间随意挑一间去睡。”
  她摇摇头,简直被噎得哑口无言。
  他又看了她一眼,这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陈南就来了,他在书房里找到沈池,后者披了件丝质睡袍,正站在半封闭式的阳台上抽烟。陈南朝书桌上瞅了一眼,然后走过去问:“你是刚起来,还是正准备去睡?”
  沈池早就注意到他之前的动作,不置可否地哂笑一声:“你管得可越来越宽了。”
  陈南也半开着玩笑,摊手道:“没办法,谁让之前嫂子不在家,其他人又没那个胆子管你,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瓶安眠药,“我记得你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吃那玩意儿了,还以为你戒了呢。劝你还是少吃点,伤身的。”
  沈池深吸了两口香烟,掐灭烟头走进来,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等下跟我出去一趟。”
  “这时候就放嫂子一个人在家,合适吗?”
  他虽然没跟着一同去上海,但也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承影失忆了,也不知这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续麻烦。
  “放心,”沈池低头扣着衬衫纽扣,冷冷道,“我在家里,她反倒更不自在。”
  就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从终于得知她的下落,到被她亲口询问“你是谁”,她陌生的眼神和防备的动作,这一切都仿佛是莫大的讽刺。
  其实他并不怪她。如今她的所有反应,都只是最正常不过的表现。
  其实他只是后悔。
  那一天,没有亲自去机场,进而错过了营救她的最佳时机。
  至于那个被美方请来的华裔女杀手,根本不需要等到他露面,就已经被陈南先一步识破了。可是他当时不在现场,而承影已经不知所踪,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已经遭遇不测,因此陈南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打草惊蛇,只好将计就计先把那女人带了回来。
  他有无数种法子让最守口如瓶的人都不得不乖乖开口,更何况,那毕竟只是一个女人。组后他才知道承影只是被绑架了,可是至于被绑去哪里,之后对方又打算怎么做,那女杀手也无法说得太明确。
  只不过他们伪造了完美的登记记录,显然是留了后手,也显然暂时不打算伤害她。似乎是在预防万一杀手的行动失败,也并不想让他知晓承影已经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然而大约没有人会想到,那架飞往尼泊尔的飞机,会在半途中失事。
  机上乘客无一生还。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亲自动过手了,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覆灭了仇家,却始终无法找到她。
  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再确定她是否依旧安全,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到如今,她终于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可是,却忘记了他。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4:24
Chapter 15 梦境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想要勉强自己去回忆那些丢失掉的片段,才会意识到那些片断或许太过重要了,是遗失不得的。

  云海气候潮湿,到了冬季常常阴雨绵绵。
  自从承影回来之后,雨水几乎就没有停过。临近年关路面湿滑,地方新闻里不时播报各种交通事故,同时不忘提醒市民小心出行。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新环境的缘故,承影连着几日都没睡好,几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可是除了第一天晚上,沈池再也没来“拯救”过她,有时候她和他甚至一整天都不会见上一面。偏偏这些在沈家工作的人,一个个嘴巴都紧得很,她既没去打听。他们也不会主动提起神池的去向。
  起床之后她精神不佳,坐在客厅里顶住电视机,午间新闻过后便是一大段广告,可是她捏着遥控器却没换台,思想一直在神游。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沈凌说:“大嫂,等会儿想不想出去喝下午茶?”
  沈凌得知了她的情况,所以这几天一直千方百计想要让她自在开心一些。
  承影明白她的好意,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心思单纯的女生,于是微微笑道:“外面正下雨呢,出门不方便。你想吃甜点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在家做。”
  沈凌眼睛一亮:“好啊。”她是行动派,说做就做,立刻就吩咐厨房阿姨帮忙准备材料。
  沈家大小姐难得亲自动手,一大帮人被指挥的团团转。承影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打起精神走进厨房。
  将牛奶和面粉倒进大碗里,承影一边搅拌一边随口问:“能不能给我说点以前的事听?”
  沈凌微微一怔:“大嫂,你想听哪方面的?”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嗯……比如说,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从来没吵过架。”沈凌渣渣眼睛说。
  承影不禁笑起来,看了沈凌一眼:“这个我相信。还有别的吗?”
  “还有,你是个外科医生。”
  “是不是已经辞职很久了?”
  沈凌却是一脸奇怪:“谁说的?在你出事之前,原本就是要去尼泊尔做医疗援助的啊,谁说你辞职了?”
  是林连城。住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她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的职业,当时林连城就是这样回答她的。
  她突然觉得头疼,除了婚姻和职业,不知林连城还瞒了她什么?
  “我以前在哪个医院上班?”她只好问。
  沈凌说了个名字,可是她完全没有印象。
  见她停了下来,沈凌很自然地将搅拌勺接过去,试着完成这项看似十分有趣的工作。
  她在一旁看着,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么,我和你哥哥呢?我和她的关系好吗?”她的语气不大确定,其实就连自己都不清楚想要知道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而沈凌的反应更是让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小姑娘显然不善于说谎,犹豫片刻只好尴尬地笑笑,实话实说:“最初的时候挺好的,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你俩冷战过一段时间……”大概是怕她误会,然后又立刻补充说:“不过再后来,你们又和好了,关系非常甜蜜。”
  承影低低地“哦”了声,不再讲话。
  对于这样的说辞,心里不是没有怀疑。可是,光是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林连城一样,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编些谎话来骗她,而她根本无法去求证。
  沈凌生怕承影再问些什么,又生怕自己答得不对,造成某些不良后果,恰好这时候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她如同获了特赦令,笑着说:“不知是不是大哥回来了,我出去看看。”连手都没顾上擦干净就跑出去。
  结果还真被她猜对了。
  沈池刚从外面回来,他脱下外套,瞥了她一眼,问:“你在干什么?”
  她还戴着围裙,手上尽是面粉,苦着脸小声汇报:“大嫂正在问她以前的事呢,我怕说错话你找我算账。怎么办?”
  沈池沉默了一下,示意她:“你先回房,我有事和她谈。”
  厨房的结构很好,双面采光,即使这样的阴雨天也不需要开灯。承影正在分离蛋黄和蛋清,听到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就说:“把台子上的碗递给我。”
  可是等了好半天,对方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正自疑惑,抬头看过去,这才微微怔住。
  沈池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里有极淡的疲倦,眼神却很清明:“我们谈谈。”
  她回来了这么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她在二楼的书房里捡了张单人沙发坐下,问:“你想谈什么?”
  “你经常做噩梦,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她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不由得愣了一下才说:“在上海的时候看过几次。”
  “医生是怎么说的?”
  “说是创伤后遗症,但也有可能是环境压力造成的。”
  不知是不是由于书房里过于温暖,又或许是沙发太过舒适,她就这样坐了一小会儿,竟然就有些犯困。其实她这段时间休息不够,眼睑下面始终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沈池在她的斜对面,静看她片刻,突然说:“市区里有套全新的公寓,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先一个人搬过去住。”
  他肯让她搬走?
  刚才的那点困意倏然消失了,她错愕地抬起眼睛,而他已然站起身,将公寓的钥匙丢在她面前。“你收拾好东西,我随时送你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好。”
  “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去找这个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和钥匙放在一起。
  “为什么?”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几乎是不敢相信:“为什么你会突然同意让我走?”
  原本她以为沈池不会回答,结果他却笑了声,声音冷淡,“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她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满足了她的心愿,一边又要冷嘲热讽。似乎每一个人都在针对她的失忆做文章,包括林连城,包括他。可是,明明最应该抱怨的人是她自己才对。
  想到这些,承影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反诘道:“你这是在迁怒吗?我是失忆了,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她也站起来,微微仰头去看他,带了一点不可抑制的怒意,似乎也想有意激怒他:“现在你对我来讲,确实就和陌生人差不多。住在这里让我有很大的压力,大概这就是我天天做噩梦的原因。”
  “我知道。”没想到沈池并没有发火,他的语气依旧很淡,眼里情绪不明。
  她假意笑了笑:“所以,谢谢你放我走。”
  “不客气。”他又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如果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状态,承影怀疑自己应该早就要和这个男人离婚才对。
  搬家的时候,她没带走多少东西。据说新公寓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于是她只简单收拾了一些衣服。
  沈凌十分舍不得,但又不敢当着沈池的面说,只好私底下悄悄挽留:“……大嫂你别急啊,你的记忆迟早有一天会恢复的。况且,住在家里或许对你恢复记忆更有好处呢,为什么要搬出去一个人住?”
  承影无奈地摸摸她的脸,半开玩笑道:“我怕再在这里住下去,会和你哥吵起来。”
  “不会的。”沈凌回忆了一下,态度很认真:“在我的印象中,你们俩从来没吵过架。”
  “怎么可能?”承影有点吃惊,“你不是说我和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关系很糟糕吗?”
  “对啊。可是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下,你们也没吵过啊。大嫂,你再考虑考虑啊,一个人住在外面多不方便。而且,你走了我也很无聊的。”
  “如果觉得无聊,可以随时去看我。”最后她说。
  至于从没和沈池吵过架,她想,那过去的自己,一定是脾气太好了。
  新住所在市中心,是闹中取静的地段,十分难得。而且与她以前上班的医院离得非常近,连地铁都不需要乘,走路十五分钟内即到。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沈池有意安排的,不过就算是,她也不会感激他。
  搬家的那天,沈池亲自送她。她本来不想领他的情,结果发现其实他也只是跟车而已,连一根手指头都不需要动,行李自然有别人帮忙拎着,公寓里的卫生也早就打扫干净了,甚至冰箱里还塞满了各种瓜果和食物。
  硕大的双开门冰箱,打开来琳琅满目,简直堪比一个缩微超市,令人瞠目结舌
  她当然猜得到,这些肯定都不需要沈池自己动手去做。虽然相处没有多久,但她留心观察,很快便发现这人排场大得很,可以使唤的人也很多,进出必定前呼后拥,就连开车出门,也有好几辆车子不近不远地跟着。
  像这些小事,或许他只需要动动嘴巴就可以了。
  所以她跟陈南说:“多谢啊。”
  当着沈池的面,陈南笑笑:“嫂子,别客气了。”
  她不习惯这种称呼,同时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等到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才仿佛有点醒悟,抓起手机就给沈凌打电话。
  “你大哥他是做什么的?”
  沈凌难得支支吾吾:“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他本人比较好吧。”
  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不安。可是让她直接去问沈池,她又做不到,唯恐又招来一顿冷嘲热讽。
  看得出来,沈池对她失忆的这件事情似乎十分介意。可是,是否恢复记忆并不能强求,医生也拿不出治疗的手段,时间一长就连她自己都渐渐放下了,觉得可以无所谓,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反倒更加在意?
  所以她尽量不去招惹他。
  这个男人,在她眼中既神秘又复杂,性格沉冷得让人完全摸不透,她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而现在,既然她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倒不如趁机离他远一点,独自生活反而更轻松自在。
  于是她好像真的恢复了单身的状态,每天自由安排生活。承影发现自己的厨艺居然很不错,可以每餐变着花样喂饱自己,偶尔有兴致的时候还会烤一些小曲奇或蛋糕,送给对门或者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品尝。
  烤箱和其他工具都是她自己去商场采购的。最近电器楼层正在做活动,导购小姐热心地向她介绍一款功能最齐全的新上市产品,因为价格不菲,轻松达到商场活动的标准线,末了又送了一组模具给她。
  真是神奇,她想,煮饭做菜这类事情,她甚至完全不用仔细回想,就能顺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果不是早知道自己曾经是一名外科大夫,她大概真要怀疑厨师才是她的本行。
  在新住处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承影终于决定回去上班。
  可是事实上,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尽管沈池已经和医院打过招呼,然后那些旧日的同事看见她,却都难免带着奇怪的眼神。
  一个在大家心中被认定死去多时的人,如今忽然复活了,多少还是有些诡异的。
  但她无所谓,反正这些人对她来讲,通通成了陌生人。
  院长亲自出面和她谈话,想要了解前因后果,可她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院长决定:“这样吧,如果你觉得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好了,那么过完年就来上班。不过因为你目前情况特殊,暂时不能安排你上手术台了,就先做做文书工作,先熟悉一下环境,怎么样?”
  她点头。
  其实只要有份正式工作,不至于让她整天无所事事就足够了。
  毕竟当初是在执行公务的途中出的意外,医院对她相当照顾。除了让她将之前住院看病的单据拿回来报销之外,还特许了她三个月的缓冲期。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都相对宽松。
  恢复上班之后,倒是有许多同事主动找她嘘寒问暖,午餐时间全都围在她身边,聊些轻松的话题活跃气氛。科室里还特意为她组织了一场欢迎晚宴,因为天寒地冻,空气又潮湿,一群人不约而同决定去吃火锅,然后是唱K。
  同事在人声喧闹的KTV包厢里告诉她:“这是我们科的惯例,娱乐一条龙,你还记得吗?”
  她笑着摇摇头,拿起一小听啤酒喝了口,“不过,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
  “你态度不错,积极乐观!”同事拿酒瓶与她碰了碰,真诚地说:“欢迎归队!”
  因为高兴,她喝得有点醉了。
  到最后散场的时候,也不记得是谁去埋的单,又是谁将她拉到KTV的大门外。
  深夜里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带着潮湿的水汽只往骨头里钻,刮得人全身都疼。她醉眼朦胧,远远看过去,路边的灯火像是被放大的明珠,缀成一串一串,带着模糊的七彩光晕,正在缓缓流动。
  有人在旁边问:“小晏,你住哪儿?要不要送送你?”
  她摇了摇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又仿佛是胃里翻涌,强行压下那股难受的感觉,才开口说:“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同事很坚持,“或者,打个电话让你老公来接?”
  科里人人都知道她早就结婚了,却没有人见过她的另一半。她仍是摇头,态度比刚才更加坚决了:“没事,不用了。”
  可是话音刚落,便感觉有人走到近前。
  她只觉得昏沉沉的,看东西有些吃力,动作慢半拍地转过头去,还没等她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左手就被牢牢握住了。
  清冽的男声穿过寒风,钻进她的耳朵里,却似乎是在对着其他同事说话:“……我是来接她回家的,多谢各位的照应。”
  他的手指有点凉,又或许是她身上太热了,酒精加快了血液窜行的速度,让她浑身发烫,仿佛心脏都快负荷不了,正一下一下猛烈撞击着胸腔。
  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全身的器官都变得迟钝,就连思维也迟钝了。但她心里清楚,身旁的这个人是沈池。
  她懒得挣扎,就这样整只手贴在他的掌心上,任由他带着自己步履不稳地坐进车里去。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喝醉,只是稍微过量了些,整个人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
  车厢里开着暖气,混合着真皮内饰的特殊气味,加重了胃里的不适感。她微微合上眼睛,伸出手去胡乱摸索着电动开关。
  “你在找什么?”沈池的声音从左侧传过来。
  其实她没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仍被他握在掌心里。她不舒服,连声音都显得很轻微:“……我喘不过气。”
  两秒钟之后,后座的车窗降下少许。
  冷空气倏地灌进来,她像窒息已久的人重获氧气一般,本能地朝窗边凑近了一些,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
  车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驶上主干道。
  马路两侧灯火璀璨,远远近近的光点扑闪在她的脸上,幻出一片交错暧昧的光影。
  她此刻像极了慵懒的小动物,仿佛刚出生,半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面色泛着极浅的粉红,明艳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一动不动,大约是睡着了。
  沈池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伸手升上车窗。
  可是她很快就察觉了,皱着眉头抗议:“……能不能给我一点新鲜空气?”
  他觉得好笑,唇角微扬,“你这样会感冒的。”
  她仍旧不肯睁开眼睛,只嘟囔一声:“我不管。”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他到底还是听清了。下一刻,他轻笑了声。
  自从重逢以来,这恐怕是她唯一一次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在他面前表露出这幅撒娇甚至有些无赖的样子来。
  这样子的晏承影,哪怕是在过去,也是很少见的。
  他倾身过去将羊绒围巾从她脖子上取下来,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其实她酒意上涌,车里又是这样的舒适平稳,真的就快要睡着了,所以只是懒懒地点点头,就连声音都吝啬发出来。
  在迷迷糊糊中,她怀疑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不然为什么沈池语气听起来竟会这样的低沉缓和,甚至……带着她从来没见识过的温柔。
  她睡了一路,又或许只有一小会儿,车子停下之后被人半扶半抱着走出来,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公寓楼下。
  “谢谢。”她本想自己上楼,结果沈池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穿过玻璃大门直接进了电梯。
  还是一样专横霸道,她跌跌撞撞地跟上去,更加相信车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进了屋,他说:“先去洗个澡。”
  “不想动。”她趴在沙发扶手上,“你不用管我。”
  结果客厅里果真安静了片刻,她还以为他走了,可是下一秒就有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起来把这个喝掉。”
  是蜂蜜水,她很诧异,他居然对这里的物品摆设了若指掌。
  “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进来过?”她一边喝水一边面无表情地问。
  沈池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喝醉的时候比较有幽默感。”
  “谢谢夸奖。”她喝得很慢,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可是等她将整整一玻璃杯的蜂蜜水都喝完了,他仍然坐在对面没起身。
  这间公寓并不是太大,没有饭厅和客厅的区别。沈池此刻就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一条修长的手臂微微屈起,手肘撑在桌边,匀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正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看了看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就连这样随意坐着,姿态也好看得过分。
  她向来不太关注男人的容貌,想林连城那样出色的长相,落在她眼里也最多只是半开玩笑地调侃一句:“没想到我从小艳福不浅,居然有你这样的青梅竹马。”
  她记得当时林连城笑得十分无奈:“真是难得,你过去可从没夸奖过我。”
  “真的吗?”她释然,看来就算失忆了,秉性却没有改变。
  可是沈池是个例外。
  他的五官英俊得近乎犀利,在很多时候,她甚至都在刻意回避去直视他,只因为那双神郁幽暗的眼睛,仿佛多看一会儿便会被吸进去一般,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这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恍如穿过遥远的时空一阵阵汹涌袭来,扰得她心神不宁,却又无所适从。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想要勉强自己去回忆那些丢失掉的片段,才会意识到那些片断或许太过重要了,是遗失不得的。
  这几个月以来,当她好不容易学会随遇而安之后,只有这个男人,能够轻易地打乱她的信念和步调,让她不得不去为难自己做一件暂时无能为力的事情。
  所以她讨厌这种感觉,而他偏偏又很少给她好脸色,让她更加觉得不值得。
  放下水杯,承影暗自稳定了一下心绪,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休息了。”她故意微微错开视线,语气也有些僵硬。
  那个醉眼朦胧娇憨可爱的女人已经消失了。
  沈池眉梢微动,下一刻便站起来:“虽然你喝醉之后比较可爱,但以后最好还是少喝点酒。”
  这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眼睛看他:“谢谢你的夸奖和关心。”
  他笑了声:“你今晚可真是有礼貌。”
  “我也觉得你今晚有点不同。”她脱口而出,但是很快就后悔了。
  果然,沈池微微顿住脚步,视线斜过来,尾音上扬着轻声“哦”了一句,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哪里不同了?”
  她看他堪堪停在门口,简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还真是祸从口出。
  承影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回答才能尽快将这男人打发走,有些话到了嘴边溜了溜,终于还是说出来:“至少态度比以前稍微好了一点。”
  他却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好笑:“难道我对你的态度一直很糟糕?”
  “难道不是吗?”她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失忆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声,突然问:“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干吗?”
  “陪我打球。”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而她也应得很自然:“这种天气,打什么球?”
  “到时候再说。”他打开门,临走之前又加了句:“你最近还有没有做噩梦?”
  “没有。”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笑意并不明显:“看来之前所谓的压力,真是我给你的?”
  她也笑,故意认同:“谁说不是呢?”
  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再度睡得不安稳起来。
  凌晨急喘着清醒的时候,她几乎要怀疑沈池临走时的那句话是故意的,大约是为了报复她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就因为他突然提起,导致她又开始做梦,依旧是那些零散的片断,梦里诡异的气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恨得牙痒痒,伸手去摸床头的开关,结果发现居然停电了。
  三更半夜,只有极其微弱的光亮穿过窗帘透进来。倘若是平时倒还好,偏偏是这样的雨天,似乎更是加重了黑暗。
  窗外是朦胧淅沥的雨水声,她躺在床上彻底睡不着了,手机上显示的是凌晨两点五十分。漫漫长夜,竟然连个打发时间的方法都没有。
  她着实郁闷,又仿佛气急败坏,心想倘若不是因为沈池,或许自己就能一觉睡到天亮。就因为这样的气愤难平,她在冲动之下拨了个电话出去。
  这个号码还是她搬家当天,沈池擅自拿了她的手机存进去的,后来她一次都没用过。今晚纯粹是为了出口怨气,又带了一点报复的成分。没想到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害得她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沈池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很清醒,或许他根本就没睡着。
  她这才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的作息规律,只能猜想他这种人大概是习惯了熬夜的。
  “出了什么事?”沈池问。
  过于静谧的夜晚,承影将手机贴在耳边,仿佛他的声音也近在耳畔,没有其他事物的干扰,甚至能听出其中那一丝不易觉察的低哑。
  她的心莫名地加速跳了两下,像正常韵律下击错的鼓点,怔了怔才说:“我这边停电了。”
  这根本不是她打电话的初衷,就连承影自己都有点诧异,怎么突然就说出这句话来。
  而沈池仿佛也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调明显比方才轻松许多:“你怕黑?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怕的。”
  “我现在也不怕。”她沉下声音兴师问罪,“但是你害得我又被吓醒了。”
  “你到底都梦见了什么?”他那边传来几下清脆的机械开合声,大约是在点烟。
  “我也不知道。”
  “哪怕一个场景都描述不出来?”
  她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又似乎隐约带着些许疲倦,自己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说:“嗯。”
  结果沈池低笑了声:“那么,你现在是睡不着了?还是只是为了打个电话骂我?”
  两者都有。她默默地想着,把眼睛闭起来,却只是含义不明地反问:“我是不是把你给吵醒了?”
  “没有。”他说,“这个答案会不会令你很失望?”
  她不禁也地笑一声承认:“确实是。”
  “我通常睡得比较晚。”他突然说。
  “嗯……”
  “所以如果下次还想做这种事,最好再迟两个小时。”
  “你这样好心的建议,害我都不忍心辜负。”她闭着眼睛懒懒地说:“不过,我可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
  等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承影再度醒过来。这才发现手机还放在枕边,而昨夜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断掉的,她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还是调了通话记录出来,才知道她和沈池居然聊了半个多小时。可是后来她整个人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连自己说过些什么都不记得。
  不过后来的这一次睡眠质量很高,虽然只有几个小时,但已足够令她神清气爽地去上班。
  她是最早到达办公室的,等她烧好水,又给自己冲了袋速溶咖啡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走进来。
  一个年轻女同事一见到她,立刻笑眯眯走到跟前,小声说:“承影你可真不够意思啊,结婚这么多年,居然知道昨天才让我们见到你老公的庐山真面目!”
  另一女同事耳朵尖,听见后立刻附和:“对啊对啊,而且居然是个那么出色的男人!小晏这明显就是藏私嘛,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让我们欣赏。”
  “有吗?”承影被她们唱双簧般的节奏弄得心里发虚,故作镇定地说:“我觉得一般啊。”
  结果不说还好,说完立刻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
  “记住,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吧,你居然说才一般?”
  “你还认识几个这样一般的男人?下回介绍给我吧,好不好?我不嫌弃的!”
  “你们这算是色迷心窍吗?”承影无奈地叹气。不过她也没想到,难道自己以前从没让同事们见过沈池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有点奇怪。不过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然也无法揣测自己从前的心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4:26
Chapter 15 梦境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想要勉强自己去回忆那些丢失掉的片段,才会意识到那些片断或许太过重要了,是遗失不得的。

  云海气候潮湿,到了冬季常常阴雨绵绵。
  自从承影回来之后,雨水几乎就没有停过。临近年关路面湿滑,地方新闻里不时播报各种交通事故,同时不忘提醒市民小心出行。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换了新环境的缘故,承影连着几日都没睡好,几乎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可是除了第一天晚上,沈池再也没来“拯救”过她,有时候她和他甚至一整天都不会见上一面。偏偏这些在沈家工作的人,一个个嘴巴都紧得很,她既没去打听。他们也不会主动提起神池的去向。
  起床之后她精神不佳,坐在客厅里顶住电视机,午间新闻过后便是一大段广告,可是她捏着遥控器却没换台,思想一直在神游。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沈凌说:“大嫂,等会儿想不想出去喝下午茶?”
  沈凌得知了她的情况,所以这几天一直千方百计想要让她自在开心一些。
  承影明白她的好意,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心思单纯的女生,于是微微笑道:“外面正下雨呢,出门不方便。你想吃甜点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在家做。”
  沈凌眼睛一亮:“好啊。”她是行动派,说做就做,立刻就吩咐厨房阿姨帮忙准备材料。
  沈家大小姐难得亲自动手,一大帮人被指挥的团团转。承影似乎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打起精神走进厨房。
  将牛奶和面粉倒进大碗里,承影一边搅拌一边随口问:“能不能给我说点以前的事听?”
  沈凌微微一怔:“大嫂,你想听哪方面的?”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嗯……比如说,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从来没吵过架。”沈凌渣渣眼睛说。
  承影不禁笑起来,看了沈凌一眼:“这个我相信。还有别的吗?”
  “还有,你是个外科医生。”
  “是不是已经辞职很久了?”
  沈凌却是一脸奇怪:“谁说的?在你出事之前,原本就是要去尼泊尔做医疗援助的啊,谁说你辞职了?”
  是林连城。住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她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的职业,当时林连城就是这样回答她的。
  她突然觉得头疼,除了婚姻和职业,不知林连城还瞒了她什么?
  “我以前在哪个医院上班?”她只好问。
  沈凌说了个名字,可是她完全没有印象。
  见她停了下来,沈凌很自然地将搅拌勺接过去,试着完成这项看似十分有趣的工作。
  她在一旁看着,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么,我和你哥哥呢?我和她的关系好吗?”她的语气不大确定,其实就连自己都不清楚想要知道的是什么样的答案。
  而沈凌的反应更是让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小姑娘显然不善于说谎,犹豫片刻只好尴尬地笑笑,实话实说:“最初的时候挺好的,后来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你俩冷战过一段时间……”大概是怕她误会,然后又立刻补充说:“不过再后来,你们又和好了,关系非常甜蜜。”
  承影低低地“哦”了声,不再讲话。
  对于这样的说辞,心里不是没有怀疑。可是,光是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林连城一样,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编些谎话来骗她,而她根本无法去求证。
  沈凌生怕承影再问些什么,又生怕自己答得不对,造成某些不良后果,恰好这时候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她如同获了特赦令,笑着说:“不知是不是大哥回来了,我出去看看。”连手都没顾上擦干净就跑出去。
  结果还真被她猜对了。
  沈池刚从外面回来,他脱下外套,瞥了她一眼,问:“你在干什么?”
  她还戴着围裙,手上尽是面粉,苦着脸小声汇报:“大嫂正在问她以前的事呢,我怕说错话你找我算账。怎么办?”
  沈池沉默了一下,示意她:“你先回房,我有事和她谈。”
  厨房的结构很好,双面采光,即使这样的阴雨天也不需要开灯。承影正在分离蛋黄和蛋清,听到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就说:“把台子上的碗递给我。”
  可是等了好半天,对方也没有任何动静。她正自疑惑,抬头看过去,这才微微怔住。
  沈池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里有极淡的疲倦,眼神却很清明:“我们谈谈。”
  她回来了这么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她在二楼的书房里捡了张单人沙发坐下,问:“你想谈什么?”
  “你经常做噩梦,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
  她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不由得愣了一下才说:“在上海的时候看过几次。”
  “医生是怎么说的?”
  “说是创伤后遗症,但也有可能是环境压力造成的。”
  不知是不是由于书房里过于温暖,又或许是沙发太过舒适,她就这样坐了一小会儿,竟然就有些犯困。其实她这段时间休息不够,眼睑下面始终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无精打采。
  沈池在她的斜对面,静看她片刻,突然说:“市区里有套全新的公寓,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先一个人搬过去住。”
  他肯让她搬走?
  刚才的那点困意倏然消失了,她错愕地抬起眼睛,而他已然站起身,将公寓的钥匙丢在她面前。“你收拾好东西,我随时送你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才点头:“好。”
  “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去找这个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心理医生的名片,和钥匙放在一起。
  “为什么?”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几乎是不敢相信:“为什么你会突然同意让我走?”
  原本她以为沈池不会回答,结果他却笑了声,声音冷淡,“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她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边满足了她的心愿,一边又要冷嘲热讽。似乎每一个人都在针对她的失忆做文章,包括林连城,包括他。可是,明明最应该抱怨的人是她自己才对。
  想到这些,承影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反诘道:“你这是在迁怒吗?我是失忆了,但这也不是我的错。”她也站起来,微微仰头去看他,带了一点不可抑制的怒意,似乎也想有意激怒他:“现在你对我来讲,确实就和陌生人差不多。住在这里让我有很大的压力,大概这就是我天天做噩梦的原因。”
  “我知道。”没想到沈池并没有发火,他的语气依旧很淡,眼里情绪不明。
  她假意笑了笑:“所以,谢谢你放我走。”
  “不客气。”他又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如果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状态,承影怀疑自己应该早就要和这个男人离婚才对。
  搬家的时候,她没带走多少东西。据说新公寓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于是她只简单收拾了一些衣服。
  沈凌十分舍不得,但又不敢当着沈池的面说,只好私底下悄悄挽留:“……大嫂你别急啊,你的记忆迟早有一天会恢复的。况且,住在家里或许对你恢复记忆更有好处呢,为什么要搬出去一个人住?”
  承影无奈地摸摸她的脸,半开玩笑道:“我怕再在这里住下去,会和你哥吵起来。”
  “不会的。”沈凌回忆了一下,态度很认真:“在我的印象中,你们俩从来没吵过架。”
  “怎么可能?”承影有点吃惊,“你不是说我和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关系很糟糕吗?”
  “对啊。可是即便是在那种情况下,你们也没吵过啊。大嫂,你再考虑考虑啊,一个人住在外面多不方便。而且,你走了我也很无聊的。”
  “如果觉得无聊,可以随时去看我。”最后她说。
  至于从没和沈池吵过架,她想,那过去的自己,一定是脾气太好了。
  新住所在市中心,是闹中取静的地段,十分难得。而且与她以前上班的医院离得非常近,连地铁都不需要乘,走路十五分钟内即到。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沈池有意安排的,不过就算是,她也不会感激他。
  搬家的那天,沈池亲自送她。她本来不想领他的情,结果发现其实他也只是跟车而已,连一根手指头都不需要动,行李自然有别人帮忙拎着,公寓里的卫生也早就打扫干净了,甚至冰箱里还塞满了各种瓜果和食物。
  硕大的双开门冰箱,打开来琳琅满目,简直堪比一个缩微超市,令人瞠目结舌
  她当然猜得到,这些肯定都不需要沈池自己动手去做。虽然相处没有多久,但她留心观察,很快便发现这人排场大得很,可以使唤的人也很多,进出必定前呼后拥,就连开车出门,也有好几辆车子不近不远地跟着。
  像这些小事,或许他只需要动动嘴巴就可以了。
  所以她跟陈南说:“多谢啊。”
  当着沈池的面,陈南笑笑:“嫂子,别客气了。”
  她不习惯这种称呼,同时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等到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才仿佛有点醒悟,抓起手机就给沈凌打电话。
  “你大哥他是做什么的?”
  沈凌难得支支吾吾:“这个问题……你还是问他本人比较好吧。”
  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不安。可是让她直接去问沈池,她又做不到,唯恐又招来一顿冷嘲热讽。
  看得出来,沈池对她失忆的这件事情似乎十分介意。可是,是否恢复记忆并不能强求,医生也拿不出治疗的手段,时间一长就连她自己都渐渐放下了,觉得可以无所谓,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反倒更加在意?
  所以她尽量不去招惹他。
  这个男人,在她眼中既神秘又复杂,性格沉冷得让人完全摸不透,她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而现在,既然她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倒不如趁机离他远一点,独自生活反而更轻松自在。
  于是她好像真的恢复了单身的状态,每天自由安排生活。承影发现自己的厨艺居然很不错,可以每餐变着花样喂饱自己,偶尔有兴致的时候还会烤一些小曲奇或蛋糕,送给对门或者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品尝。
  烤箱和其他工具都是她自己去商场采购的。最近电器楼层正在做活动,导购小姐热心地向她介绍一款功能最齐全的新上市产品,因为价格不菲,轻松达到商场活动的标准线,末了又送了一组模具给她。
  真是神奇,她想,煮饭做菜这类事情,她甚至完全不用仔细回想,就能顺手完成得漂漂亮亮。如果不是早知道自己曾经是一名外科大夫,她大概真要怀疑厨师才是她的本行。
  在新住处休整了一段时间之后,承影终于决定回去上班。
  可是事实上,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尽管沈池已经和医院打过招呼,然后那些旧日的同事看见她,却都难免带着奇怪的眼神。
  一个在大家心中被认定死去多时的人,如今忽然复活了,多少还是有些诡异的。
  但她无所谓,反正这些人对她来讲,通通成了陌生人。
  院长亲自出面和她谈话,想要了解前因后果,可她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院长决定:“这样吧,如果你觉得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好了,那么过完年就来上班。不过因为你目前情况特殊,暂时不能安排你上手术台了,就先做做文书工作,先熟悉一下环境,怎么样?”
  她点头。
  其实只要有份正式工作,不至于让她整天无所事事就足够了。
  毕竟当初是在执行公务的途中出的意外,医院对她相当照顾。除了让她将之前住院看病的单据拿回来报销之外,还特许了她三个月的缓冲期。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都相对宽松。
  恢复上班之后,倒是有许多同事主动找她嘘寒问暖,午餐时间全都围在她身边,聊些轻松的话题活跃气氛。科室里还特意为她组织了一场欢迎晚宴,因为天寒地冻,空气又潮湿,一群人不约而同决定去吃火锅,然后是唱K。
  同事在人声喧闹的KTV包厢里告诉她:“这是我们科的惯例,娱乐一条龙,你还记得吗?”
  她笑着摇摇头,拿起一小听啤酒喝了口,“不过,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
  “你态度不错,积极乐观!”同事拿酒瓶与她碰了碰,真诚地说:“欢迎归队!”
  因为高兴,她喝得有点醉了。
  到最后散场的时候,也不记得是谁去埋的单,又是谁将她拉到KTV的大门外。
  深夜里寒风凛冽,像刀子一样带着潮湿的水汽只往骨头里钻,刮得人全身都疼。她醉眼朦胧,远远看过去,路边的灯火像是被放大的明珠,缀成一串一串,带着模糊的七彩光晕,正在缓缓流动。
  有人在旁边问:“小晏,你住哪儿?要不要送送你?”
  她摇了摇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又仿佛是胃里翻涌,强行压下那股难受的感觉,才开口说:“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同事很坚持,“或者,打个电话让你老公来接?”
  科里人人都知道她早就结婚了,却没有人见过她的另一半。她仍是摇头,态度比刚才更加坚决了:“没事,不用了。”
  可是话音刚落,便感觉有人走到近前。
  她只觉得昏沉沉的,看东西有些吃力,动作慢半拍地转过头去,还没等她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左手就被牢牢握住了。
  清冽的男声穿过寒风,钻进她的耳朵里,却似乎是在对着其他同事说话:“……我是来接她回家的,多谢各位的照应。”
  他的手指有点凉,又或许是她身上太热了,酒精加快了血液窜行的速度,让她浑身发烫,仿佛心脏都快负荷不了,正一下一下猛烈撞击着胸腔。
  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全身的器官都变得迟钝,就连思维也迟钝了。但她心里清楚,身旁的这个人是沈池。
  她懒得挣扎,就这样整只手贴在他的掌心上,任由他带着自己步履不稳地坐进车里去。
  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喝醉,只是稍微过量了些,整个人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
  车厢里开着暖气,混合着真皮内饰的特殊气味,加重了胃里的不适感。她微微合上眼睛,伸出手去胡乱摸索着电动开关。
  “你在找什么?”沈池的声音从左侧传过来。
  其实她没注意到,自己的一只手仍被他握在掌心里。她不舒服,连声音都显得很轻微:“……我喘不过气。”
  两秒钟之后,后座的车窗降下少许。
  冷空气倏地灌进来,她像窒息已久的人重获氧气一般,本能地朝窗边凑近了一些,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
  车子已经悄无声息地驶上主干道。
  马路两侧灯火璀璨,远远近近的光点扑闪在她的脸上,幻出一片交错暧昧的光影。
  她此刻像极了慵懒的小动物,仿佛刚出生,半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面色泛着极浅的粉红,明艳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一动不动,大约是睡着了。
  沈池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伸手升上车窗。
  可是她很快就察觉了,皱着眉头抗议:“……能不能给我一点新鲜空气?”
  他觉得好笑,唇角微扬,“你这样会感冒的。”
  她仍旧不肯睁开眼睛,只嘟囔一声:“我不管。”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他到底还是听清了。下一刻,他轻笑了声。
  自从重逢以来,这恐怕是她唯一一次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在他面前表露出这幅撒娇甚至有些无赖的样子来。
  这样子的晏承影,哪怕是在过去,也是很少见的。
  他倾身过去将羊绒围巾从她脖子上取下来,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其实她酒意上涌,车里又是这样的舒适平稳,真的就快要睡着了,所以只是懒懒地点点头,就连声音都吝啬发出来。
  在迷迷糊糊中,她怀疑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不然为什么沈池语气听起来竟会这样的低沉缓和,甚至……带着她从来没见识过的温柔。
  她睡了一路,又或许只有一小会儿,车子停下之后被人半扶半抱着走出来,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公寓楼下。
  “谢谢。”她本想自己上楼,结果沈池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穿过玻璃大门直接进了电梯。
  还是一样专横霸道,她跌跌撞撞地跟上去,更加相信车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进了屋,他说:“先去洗个澡。”
  “不想动。”她趴在沙发扶手上,“你不用管我。”
  结果客厅里果真安静了片刻,她还以为他走了,可是下一秒就有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起来把这个喝掉。”
  是蜂蜜水,她很诧异,他居然对这里的物品摆设了若指掌。
  “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进来过?”她一边喝水一边面无表情地问。
  沈池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喝醉的时候比较有幽默感。”
  “谢谢夸奖。”她喝得很慢,心里想着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可是等她将整整一玻璃杯的蜂蜜水都喝完了,他仍然坐在对面没起身。
  这间公寓并不是太大,没有饭厅和客厅的区别。沈池此刻就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一条修长的手臂微微屈起,手肘撑在桌边,匀长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正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看了看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就连这样随意坐着,姿态也好看得过分。
  她向来不太关注男人的容貌,想林连城那样出色的长相,落在她眼里也最多只是半开玩笑地调侃一句:“没想到我从小艳福不浅,居然有你这样的青梅竹马。”
  她记得当时林连城笑得十分无奈:“真是难得,你过去可从没夸奖过我。”
  “真的吗?”她释然,看来就算失忆了,秉性却没有改变。
  可是沈池是个例外。
  他的五官英俊得近乎犀利,在很多时候,她甚至都在刻意回避去直视他,只因为那双神郁幽暗的眼睛,仿佛多看一会儿便会被吸进去一般,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这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恍如穿过遥远的时空一阵阵汹涌袭来,扰得她心神不宁,却又无所适从。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忍不住想要勉强自己去回忆那些丢失掉的片段,才会意识到那些片断或许太过重要了,是遗失不得的。
  这几个月以来,当她好不容易学会随遇而安之后,只有这个男人,能够轻易地打乱她的信念和步调,让她不得不去为难自己做一件暂时无能为力的事情。
  所以她讨厌这种感觉,而他偏偏又很少给她好脸色,让她更加觉得不值得。
  放下水杯,承影暗自稳定了一下心绪,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休息了。”她故意微微错开视线,语气也有些僵硬。
  那个醉眼朦胧娇憨可爱的女人已经消失了。
  沈池眉梢微动,下一刻便站起来:“虽然你喝醉之后比较可爱,但以后最好还是少喝点酒。”
  这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眼睛看他:“谢谢你的夸奖和关心。”
  他笑了声:“你今晚可真是有礼貌。”
  “我也觉得你今晚有点不同。”她脱口而出,但是很快就后悔了。
  果然,沈池微微顿住脚步,视线斜过来,尾音上扬着轻声“哦”了一句,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哪里不同了?”
  她看他堪堪停在门口,简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还真是祸从口出。
  承影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回答才能尽快将这男人打发走,有些话到了嘴边溜了溜,终于还是说出来:“至少态度比以前稍微好了一点。”
  他却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好笑:“难道我对你的态度一直很糟糕?”
  “难道不是吗?”她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失忆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声,突然问:“这个周末有没有空?”
  “干吗?”
  “陪我打球。”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而她也应得很自然:“这种天气,打什么球?”
  “到时候再说。”他打开门,临走之前又加了句:“你最近还有没有做噩梦?”
  “没有。”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笑意并不明显:“看来之前所谓的压力,真是我给你的?”
  她也笑,故意认同:“谁说不是呢?”
  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再度睡得不安稳起来。
  凌晨急喘着清醒的时候,她几乎要怀疑沈池临走时的那句话是故意的,大约是为了报复她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就因为他突然提起,导致她又开始做梦,依旧是那些零散的片断,梦里诡异的气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恨得牙痒痒,伸手去摸床头的开关,结果发现居然停电了。
  三更半夜,只有极其微弱的光亮穿过窗帘透进来。倘若是平时倒还好,偏偏是这样的雨天,似乎更是加重了黑暗。
  窗外是朦胧淅沥的雨水声,她躺在床上彻底睡不着了,手机上显示的是凌晨两点五十分。漫漫长夜,竟然连个打发时间的方法都没有。
  她着实郁闷,又仿佛气急败坏,心想倘若不是因为沈池,或许自己就能一觉睡到天亮。就因为这样的气愤难平,她在冲动之下拨了个电话出去。
  这个号码还是她搬家当天,沈池擅自拿了她的手机存进去的,后来她一次都没用过。今晚纯粹是为了出口怨气,又带了一点报复的成分。没想到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害得她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
  沈池的声音听起来竟然还很清醒,或许他根本就没睡着。
  她这才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的作息规律,只能猜想他这种人大概是习惯了熬夜的。
  “出了什么事?”沈池问。
  过于静谧的夜晚,承影将手机贴在耳边,仿佛他的声音也近在耳畔,没有其他事物的干扰,甚至能听出其中那一丝不易觉察的低哑。
  她的心莫名地加速跳了两下,像正常韵律下击错的鼓点,怔了怔才说:“我这边停电了。”
  这根本不是她打电话的初衷,就连承影自己都有点诧异,怎么突然就说出这句话来。
  而沈池仿佛也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调明显比方才轻松许多:“你怕黑?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怕的。”
  “我现在也不怕。”她沉下声音兴师问罪,“但是你害得我又被吓醒了。”
  “你到底都梦见了什么?”他那边传来几下清脆的机械开合声,大约是在点烟。
  “我也不知道。”
  “哪怕一个场景都描述不出来?”
  她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模糊,又似乎隐约带着些许疲倦,自己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说:“嗯。”
  结果沈池低笑了声:“那么,你现在是睡不着了?还是只是为了打个电话骂我?”
  两者都有。她默默地想着,把眼睛闭起来,却只是含义不明地反问:“我是不是把你给吵醒了?”
  “没有。”他说,“这个答案会不会令你很失望?”
  她不禁也地笑一声承认:“确实是。”
  “我通常睡得比较晚。”他突然说。
  “嗯……”
  “所以如果下次还想做这种事,最好再迟两个小时。”
  “你这样好心的建议,害我都不忍心辜负。”她闭着眼睛懒懒地说:“不过,我可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
  等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承影再度醒过来。这才发现手机还放在枕边,而昨夜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断掉的,她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还是调了通话记录出来,才知道她和沈池居然聊了半个多小时。可是后来她整个人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连自己说过些什么都不记得。
  不过后来的这一次睡眠质量很高,虽然只有几个小时,但已足够令她神清气爽地去上班。
  她是最早到达办公室的,等她烧好水,又给自己冲了袋速溶咖啡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走进来。
  一个年轻女同事一见到她,立刻笑眯眯走到跟前,小声说:“承影你可真不够意思啊,结婚这么多年,居然知道昨天才让我们见到你老公的庐山真面目!”
  另一女同事耳朵尖,听见后立刻附和:“对啊对啊,而且居然是个那么出色的男人!小晏这明显就是藏私嘛,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让我们欣赏。”
  “有吗?”承影被她们唱双簧般的节奏弄得心里发虚,故作镇定地说:“我觉得一般啊。”
  结果不说还好,说完立刻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
  “记住,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吧,你居然说才一般?”
  “你还认识几个这样一般的男人?下回介绍给我吧,好不好?我不嫌弃的!”
  “你们这算是色迷心窍吗?”承影无奈地叹气。不过她也没想到,难道自己以前从没让同事们见过沈池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有点奇怪。不过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然也无法揣测自己从前的心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4:40
Chapter16 冰融
  由于日常工作不算太忙,承影便抽空报了个瑜伽班。还是麻醉科的同事向她推荐的,每周两个晚上,下了班就结伴去上课。
  同事说:“我看你精神状态不佳,晚上适当做点运动会有助睡眠。”
  正好是课间休息时间承影拿了水壶小口小口地饮水,“……你说的有道理,至少最近这段时间我感觉睡眠质量提高了许多。”
  “我以前也常常失眠。”大约是听见他们的对话,旁边一个女学员微笑着插进话来,“去看看初跟着老师坚持学了两个月,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好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女孩子,最多不过二十出头,长发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露出漂亮光洁的额头,模样青春。
  她的身段纤细柔软,穿上瑜伽服非常好看。这样的女孩子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承影忍不住定晴打量她,“好像以前没怎么见过你。”
  “肖冰。”那女孩笑着自我介绍,“最近信比较忙,几个星期都难得来上一回。你们好像也是新面孔啊?”
  “我是,她不是。”承影指了指同事,“她硬要拽我来上课,估计是想有人和她做伴。”末了才想起来,报了自己的名字。
  “承影……”肖冰仔细琢磨这两个字,缓缓说:“蛟龙承影,雁落忘归。这好像是古时候一把名剑的名字,对吧?”
  极少有人能立刻说出她名字的来历,承影不由得感到惊喜:“对,你知道?”
  “以前上历史课的时候听教授提过,于是就记住了。”
  “你还在上学吗?”
  “嗯,P大的在读研究生。”
  “怪不得。”这时候同事笑眯眯地开腔了,却是有点感叹:“看上去真是青春貌美,我们这各种老人家站在你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
  承影故意笑骂:“你自嘲一下就好了,干吗非要扯上我?”
  同事故作鄙夷地提醒她:“你至少比人家小姑娘大了四五岁。现在三年就是一个代沟了,你说你不服老行吗?”
  肖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不会啊,两位姐姐看上去还是很年轻的。”
  承影抿着唇角笑了起来,“你千万别上当了。她就是等着你来夸她呢!”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肖冰显得很真诚。
  承影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不仅是因为她看上去十分单纯,同时也因为她长着一副出色的眉眼。瑜伽教室里光线明亮,照得肖冰那又眼睛盈迫动人,仿佛含着一汪清泉,清澈美好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这样长相的年轻女孩,态度又温柔,很难令人不产生好感。
  于是等到课程结束后,她们三人已经成了朋友,并互换了电话号码。
  在大门外分手时,承影说:“因为有时候要值夜班,所以我们上课的时间也不固定,下回来之前可以先短信约一下,大家一起上课比较有趣。”
  “好的。”肖冰爽快地应下来,扬扬手机:“那就再联系啰,我还有事先走了,拜拜。”
  她招了辆出租车,上车之后冲着她们挥手告别。
  那同事倒和承影一路回家,两人散步去地铁站,在闲聊中同事忽然说:“平时很少见到你主动对谁表示好感,今天还真是例外。”
  “平时?”承影好奇道:“以前的我不会这样吗?”
  “极少。”
  她笑笑:“那真是奇怪了。不过,你不觉得肖冰很讨人喜欢吗?”
  “其实我倒觉得她和你长得有些像。”同事侧过头仔细打量她,又用手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一下,“你自己有没有发现?尤其是这里到这里……”
  同事比的是额头到眼睛的部分,承影不免有些愕然:“会吗?没发觉。”
  “你对她有好感,估计就这个原因。”同事有意顿了一下,才笑得不怀好意:“说不定在你的潜意识里,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年轻版。”
  年轻版……
  承影立刻反应过来,忍不住笑着骂:“你想说我老了就直接表达,何必拐弯抹角!”
  不过回到家之后,承影倒还真的站在镜子前稍微研究了一下。
  其实她也是无聊,洗完澡拿浴巾的时候突然想起同事的话。
  浴室里满是蒸汽,镜子上也还蒙着一层白茫茫的水汽,触手冰凉,她拿手背擦了一小块出来,将脸凑到近前观察,可是并没有发觉自己与肖冰的相像之处。
  等她走出浴室,手机正在床头柜上不停地振动。
  她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但仿佛有预感似的,她很快便接起来,林连城的声音清晰得犹如咫尺之间:“承影,能不能抽个时间,我们见一面?”
  这还是她从上活回来之后,他给她打的第一个电话。
  她在上海的那部手机没能带回来,于是连带也遗失了他的号码,而他能弄到她现在的电话,也不知这中间经过了多少辗转和波折,所以才会隔了这么久。
  “难道在见面之前,你都没有什么要先向我解释的吗?”她问。
  “有。”
  没想到林连城会承认地这么爽快,她反倒不禁怔了怔,“那你说吧。”
  “有些事,我不该骗你。”他於菟是在斟酌,所以话语并不太流畅,但语气恳切:“可是我希望你相信,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但你对我隐瞒了最重要的两件事,婚姻和工作。为什么?”
  林连城沉默了一下,反过来问:“你知道沈池是做什么的?”
  她怔了怔,“他是做什么的?”这也是她一直都想要弄明白的问题。
  结果电话里传来一声近乎无奈的轻笑:“无论我有什么样的行为,都只不过是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你信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我只是不喜欢你们利用我的失忆来骗我。我只想知道真相,然后自己去判断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
  “是吗……”林连城的话说了半截就停了下来。他那边似乎还有其他人在讲话,声音渐渐由大变小,最后竟然有些嘈杂起来。他不得不暂时中断这个话题,简短地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会当面向你解释清楚。”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男男女女的交谈声,承影想了片刻,“后天晚上吧。”在电话挂断之前,她又问:“出了什么事?你那边还好吧?”
  “一位亲人前两天过世了,我们刚刚办完丧事。”林连城说。
  “哦,节哀。”
  “谢谢。”最后他说:“爷爷临终前还问到你,可是我当时还没办法联系上你。”
  原本是林家的老人去世。承影猜测自己应该和林连城口中的爷爷关系很亲密,所以才会让爷爷一相惦记着。
  如今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心中还是有些难过。到了约定的日子,她特意去买了一束花,提出想要去祭拜。
  如果林连城却解释说:“陵墓在北京,丧礼也是在那边办的,前两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和家人在一起。”
  “那这个怎么办?”承影捧着花束。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过去:“给我吧。你的心意相信爷爷会收到的。”
  “不好意思,”她说,“没能完成老人家最后的心愿。”
  林连城拿着花束,将她让到马路内侧,一边走一边说:“其实爷爷最大的心愿是让你嫁进林家,当他的孙媳妇儿。”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让承影一时讶然,接不上话。
  如果他很快也察觉了她的尴尬,笑笑说:“你不用在意。”
  “嗯。”她低声应道。
  “承影,”他看着路的前方,慢声说,“这次是我做错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是我做错事,只不过很多时候你都肯原谅我,不和我计较。所以,这一次你会不会同样也原谅我?”
  两个人都没吃饭,就沿着江滨马路的行人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穿城而过的江水只有一道护栏之隔,在夜色下倒映着远远近近的晕黄的灯光,冷风偶尔激荡而过,江面上就仿佛洒满了盈盈闪烁的光的碎片。
  她侧头看了看他,用一只手绕紧围巾,另一只手拢住随风乱拂的头发,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支离破碎,“我知道你对我好。”
  “是吗?”他也转过头看她。
  “嗯,所以谈不上原不原谅,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生气。”她停了停,忽然反问:“你认为我的婚姻生活不幸福吗?”
  几个月前,他曾在飞机上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如今就这样反过来了,林连城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可是心中却又酸涩难当,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告诉她:“我曾经这样问过你,你当时给我的答案,挺幸福的。”
  “真的?”她仿佛不太敢相信,微微睁大眼睛。
  “真的。”他苦笑,“只是我自己坚持认为,你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
  看她似乎不能理解,他才又说:“还记得在电话里我们讲过的吧?沈池是做什么的,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对吗?”
  她摇头。
  他以为她会想要听答案,结果下一刻,她却突然打断了他:“我改变主意了。关于这件事,我希望自己去弄清楚,所以,你先不要告诉我。”
  “你确定?”
  “确定。”她指着马路对面那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笑着换了个话题:“走了这么久,真有点饿了,你请我吃鸡翅吧。”
  他微微垂眸看她,眼中情绪闪烁不明,到最后也只能点头:“好。”
  接到沈池电话的时候,是星期六的中午。
  这天承影不用上班,原本是打算在家里打扫卫生的,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大楼里会混进推销员,大清早就敲门将她吵醒了。
  等到终于把对方打发走了,她又回到床上补眠,结果就这样一直睡到了中午。
  接电话的时候,她连声音都是含糊低哑的,显然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所以也听得不太清楚,呆滞片刻之后不得不要求对方重复一遍。
  如果沈池倒是难得的有耐心,一字一句地重复:“我在楼下等你。”
  她下意识地“哦”了声,几秒钟后却倏地睁开眼睛,一边坐起来一边惊讶地确认:“楼下?”
  她随意披了件晨褛,三两步就走到了阳台上,探对望下去,果然看见部颇为眼熟的黑色轿车一字排天,光天化日的就这样停在了小区的楼下,颇为惹人注目。
  也不知道沈池坐在其中的哪一部里,她微微皱起眉,应付着这场突发状况:“你有什么事吗?”
  “打球。”他言简意赅地提醒:“难道你已经忘了?”
  ……打球?
  她怀疑自己真是睡过头了,因此脑筋变得不好使,足足过了半晌才勉强回忆起来:“那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吧,后来不是因为下雨就取消了吗?”
  “嗯,所以改成今天了。”
  如果可以,她真有冲动去看一眼沈池此刻的表情,看看是否也和电话里的语气一样那么理所当然。明明是他不守规矩临时起意,现在反倒你是她忘记了约定。
  只不过,连日的雨水终于停了,阳光穿透絮白的云层照射下来,为清冷的空气增添了一丝久违的暖意。空中仿佛浮动着七彩斑斓的光柱,若隐若现的纤尘在光柱中飞旋打转。承影半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也不得不承认今天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但她根本没有出门的计划,只好跟他商量:“我不去行不行?”
  “你似乎才刚刚起床。”沈池站在楼下不紧不慢的点评,“睡衣的颜色不错,很衬你,但是你就这样站在外面不冷吗?”
  贴身的睡衣是上周新买的,桃红色真丝面料,当时专柜小姐极力向她推荐时就说:这个颜色会将您的皮肤衬得更白皙……
  她心里喜欢,索性连同色系的晨褛也一起买下了。
  可是,她没想到他在车里居然能看到!
  而且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被他一提醒,她几乎是立刻感到一阵寒意逼人,裸露在外的肌肤早已变得冰凉。
  她本能地往屋内靠了靠,假装没听到他刚才的后半句话,若无其事地说:“我确实是刚起来,所以,恐怕来不及和你去打球了。”
  “没关第。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去准备,够不够?”她倒是好脾气又好耐性。
  承影还没想好要怎么拒绝,听筒里就传来汽车车门开关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再往前一步,越过阳台的栏杆朝下面看,果然,沈池已经站在了车外。仿佛知道她会看他,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微微仰头,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很随意地冲她扬了扬。
  八层楼的距离,无法将彼此的面目看得更清晰。承影忽然就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面,久到她都快要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可是有时候,即使不用特意去回想,却也能够轻易地勾画出他说话时的每一个神态。
  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在刚才他仰头的一刹那,再度将她牢牢包裹住。
  阳光下的空气依旧有些清冷。
  春风微寒,从她的脸侧拂过。其实通话还没有断开,她就这样握着手机,定定地看着他,长久之后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吧。”
  沈池将她带到酒店的网球场。承影看着偌大的室内场馆,突然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在这里打球,还需要挑天气吗?”
  沈池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我从没说过要看天气。”
  “那你上次……”
  “恰好前两个星期都临时有别的急事,所以才推迟到今天。”
  她气结,忍不住眯起眼睛怀疑:“沈先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自私自利又独断专行吗?”
  “嗯?”他微微挑眉,似乎在判断她的潜台词。
  “为什么我能一直容忍着你,居然没和你分手?”她在场边的沙发上坐下来,自嘲的意味明显:“看来以前的我脾气真是太好了!”
  “也许是有别的原因。”他语气轻淡地纠正她。
  “还有什么原因?”
  “你确定想听?”
  她半信半疑地瞟他,最终还是决定点头。
  如果这时候入口处正好有人进来,沈池拾起球拍,冲着进场的其中一个男人比了个手势,然后才转头低声说她说:“打完球再告诉你。”
  几乎一整个下午,她就这样倚在沙发扶手边,看两个男人包了整个场子,你来我往地大力回扣。
  中途休息的时候,沈池的对手走过来打招呼。那个年轻的男人和沈池差不多个头,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偏偏长相又十分儒雅。
  沈池说:“这是谢长云。”
  谢长云冲承影一笔:“嫂子,你好。”
  “你好。”承影看出沈池与他十分熟稔,为了避免尴尬,不禁半笑着确认:“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谢长云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下去,才拿着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开玩笑:“沈池把你藏得太紧了,害我们这些当兄弟的这么多年也没能见上你一面。”
  沈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扔下毛巾,对着空气轻挥了两下球拍:“话这么多,看来你是休息够了。继续。”
  谢长云返回场内,还不忘回头招呼承影:“嫂子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顶楼泡个温泉,或者做做SPA。”
  承影笑着婉拒:“谢谢。”
  结果等他们结束,她差一点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沈池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迷糊的样子。谢长云还在另一侧由拾东西,他倾身,在她的腰间轻轻揽了一下,见她的身体似乎没有明显排斥,才加重力道将她带着站起来,问:“困了?”
  傍晚时分,其实哪里是睡觉的时段?她只是觉得无聊,整个人精神不济罢了。
  起身后才似乎缓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又弯腰去拿手袋。
  沈池看她一眼,把球拍扔给服务生,率先往外面走去。
  晚餐就安排在酒店里。
  上菜的时间卡得恰到好处,等两个男人洗完澡换了衣服落座,第一道炖盅正好被端上来。
  谢长云也不知从哪儿召唤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于是一顿饭就变成了四人小聚。那个美女似乎已经习惯了和谢长云参加这样的饭局,谈吐举止都极有分寸,既懂得活跃气氛,又绝不会显得过分轻佻。
  席间,她还亲自替谢长云斟过一杯茶水,悄无声息地放在他的酒杯旁边,显出一种十分聪明的体贴。
  承影将这些细小的举动看在眼里,然后安静地垂下眼睛,自顾自地喝着饮料。
  晚餐结束后,谢长云显然还有其他活动,带着美女坐上跑车潇洒地扬长而去。
  看着迅速汇入车流之中的红色尾灯,承影忽然问:“你的那些朋友,是不是大多数我都不认识?”
  “怎么?你对这种情况不满意?”
  沈池晚上喝了不少酒,对子双墨色的眼睛里仿佛也蕴着一点酒意,越发显得深邃而明亮。
  她屈起手肘架在车窗边,手指半撑着额角,侧过头看她,“你以前可从没反对过。”
  她不禁微微皱眉:“你们总是喜欢提起以前的我。如果……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永远恢复不了记忆呢?怎么办?”
  “怎么办?”他沉吟片刻,似乎是在专心思考,“其实我也一直在想,如果真是那样该怎么办。”
  其实他一动不动,仍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语气也很轻淡,或许只是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沉了些,可是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让她觉得气息迫人,仿佛属于他的气息陡然间向自己压迫过来……
  “我在想,如果你以后一直都这样排斥我,那该怎么办。”他将她下意识的退缩看在眼里,眼眸不动声息地微微眯起来,嘴上却也只是不紧不慢地说。
  “有吗?”她想都不想就反驳,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肩膀已经快要抵到车门了,才不禁有点尴尬地坐直身体。
  如果他没有再搭腔,又或许是懒得拆穿她,于是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就转过头去闭目养神了。然而,那个笑声从他的唇边轻轻滑出来,落进承影的耳朵里,倒变得像是一声讽刺的冷哼。
  一路的沉默,车厢像个安静的牢笼。
  承影终于发现,只要眼前这个男人不说话,周遭的气氛便会很轻易地在瞬间凝固成冰点。
  直到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她才扭头看看他,结果发现他仍旧半闭着眼睛。
  想起晚上那顿丰盛的食物,又想起谢长云身边女伴的体贴行为,承影终于有一点良心发现的迹象,有些话不说了来似乎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所以她犹豫着提议:“你……要不要上去喝杯解酒茶再走?”
  沈池微微睁开眼睛,用余光瞥过来,却是似笑非笑地质疑:“这么晚了,难道你就不怕万一发生点什么?”
  他们还是法律上的夫妻,这样的话说出来,其实对双方来讲都是一个讥嘲。承影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但还是说:“我相信不会的。”
  结果沈池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淡淡地拒绝:“不用了,你上去吧。”
  他居然拒绝了她!
  这对承影来讲,实在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虽然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认为这种事情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
  到最后,也只能归结为: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对他展示一点职责之内的体贴,可是他竟然完全不领情,而这种行为让她感到受挫,并且很伤自尊。
  她的自尊受伤了,于是坚决不再主动联系他。
  有时候半夜偶尔睡不着,也不会打给他闲聊,虽然与他聊天确实有着催眠安神的神奇作用。
  倒是沈池,后来找过她两次。
  一次是告诉她,自己要去一趟云南,大约会有近半个月的时间不在家,如果她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陈南帮忙。她听后淡淡地表示没什么需要帮忙的,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而另一次,他本人不但没有露面,甚至就连电话都没打。而是直接派了陈南过来,给她送来一些衣物。
  陈南转达了沈池的意思:“马上就要转暖了,这些衣服是原来放在家里的,都是全新的,春天正好用上。”然后又在屋子里溜达一圈,尽职尽责地问:“嫂子为,你这里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吗?”
  “没有了。”她生沈池的气,但不会迁怒给无辜的人,甚至还请陈南喝了杯茶。
  等到陈南走后,她才打开袋子,发现里面除了外套裙子,竟然还有内衣。这种感觉实在有点诡异。
  开春后,沈凌没回学校,而是留在云海实习。她在一家广告公司里找了份策划的工作,但事情并不算太多,空闲下来的时候就约承影逛街吃饭。
  有一回她等着承影上瑜伽课,顺理成章地认识了肖冰。两个女孩子都是学生,自然有许多话题可聊。有时候承影在一旁,听她们讲学校里的趣事,自己倒像成了局外人。
  沈凌事后不止一次地向她感慨:“大嫂,你都不知道我以前有多痛苦。大哥不允许我在外面乱交朋友,生怕我遇到什么危险,害我平时都没什么朋友一起玩。现在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希望他能把我当作成人对待,不要再干涉那么多,那我真要谢天谢地了。”
  承影听了却着实有点惊讶:“你大哥他会干涉你吗?可是,他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其他的事他都 不会管啦,就唯有结交朋友这方面,他向来都谨慎得很。”沈凌你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边回忆一边说:“其实也不能说他的做法有什么错……危险总是无处不在的。就好像那次你……”
  见她突然硬生生停下来,承影奇怪道:“我怎么了?”
  沈凌察觉到自己一时口快,立刻尴尬地笑笑,企图敷衍过去:“没什么,我就是想随便举个例子而已。”
  “那你就把刚才的话说完。”承影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表情严肃下来。
  沈凌眼见这次逃不过了,只得咬咬嘴唇,把心一横,说:“我就是举个例子了,就像你有一回被人‘请’去了,对方大概提了什么要求,原本是想扣着你要挟我大哥就范的。可见有时候真的说不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坏人呢。”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承影的脸色,结果看见承影似乎有些怔忡,她心想坏了,不由得又立刻解释道:“哎,其实这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啦,是那天他们在家里聊天时无意中提到的,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不敢保证就是事实啊……大嫂,你别害怕!更加别往心里去啊!”末了,沈凌又默默地加了句,否则大哥回来肯定得揍我!
  承影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只低低地“嗯”了声就不再说话了。
  沈池的身份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这样多的信息组合在一起,她多少还能够猜到个大概。
  “后来呢?”隔了半晌,她才又问沈凌,“那件事是怎么处理的?”
  沈凌立刻摇头,做发誓状:“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仿佛看出她的担忧,承影略怔了怔之后,倒反过来安慰她:“放心,我不会去问你大哥的。今天这些话,你就当作自己没说过,我也会当没听过。”
  “真的吗?”
  “真的。”
  沈凌似乎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笑逐颜开:“大嫂,晚上我请你吃刺身。”
  “好。”承影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当年嫁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是沈池现在人还在云南,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即使是想求证也找不到当事人。仿佛是被沈凌的话给困扰住,一连几天承影都心事重重,到最后就连向来粗线条的同事都看出来了,在去上瑜伽课的途中问她:“你最近怎么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和老公吵架了?还是工作不顺心?”
  “都不是。”
  “不可能,凡事总会有个原因的。你这两天情绪明显不对劲,有什么烦心事快跟我说说,发泄出来或许就好了。”
  承影很无语:“你要麻醉科真是可惜了,应该去居委会上班。”
  “我这是关心你!”同事推推她佯怒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最后承影只好说:“放心,我自己会解决的。”
  同事点点头,一副了然状:“看来果然是和老公有矛盾了……”
  承影正自哭笑不得,结果同事突然拉长了腔调“咦”了声,拉着她的手臂,示意她往斜前方看:“……那边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士,莫非就是你丈夫?刚刚发现他一直盯着你看呢。”
  同事没有见过沈池,但医院里也是个藏不住任何秘密的地方,自从那晚某人在KTV门口惊鸿一现后,短短几十小时之内,几乎各大科室都在传播着关于他的和八卦。而此刻站在瑜伽馆楼下的那个倚着跑车的男人,拥有十分出色的长相和气质,又一直对着承影微笑,也难怪会让同事误会了。
  看到对方,承影也有些惊讶,结果还没等她走到跟前,谢长云就已经优雅扬起手,笑容无比炫目:“嫂子,这么巧。”
  是挺巧的。承影点点头,“你在这儿等人吗?”
  “朋友在这里上班,我接她去吃饭。”谢长云姿态慵懒地伸出一根手指朝身后的大厦比了比,又问:“嫂子你吃过晚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去?”
  他一口一个嫂子,让承影觉得很是别扭忍不住说:“以后你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既然你在等人,那我就不打扰了,一会儿准备和同事去练瑜伽。”
  谢长云比了个OK的手势,甚至很有风度地冲着承影的同事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从大厦里快步走出来。这样乍暖还寒的初春天气里,居然仍是一袭轻薄的连衣裙,配着大红色束腰风衣,露出一截修长匀称的小腿,整个人如同一束火焰奔到谢长云身侧,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谢长云也不避讳外人在声,一张英俊的脸上笑得玩世不恭,抬手摸摸那女人的头发,转头跟承影说:“那我们先走了啊。”
  承影点头,“好。”
  她已经看清楚那女人的长相,与上次饭局上的那位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她位着同事上楼,在走进大厦之前,恰好隐约听到身后的小半段对话。那女人声音甜美娇俏,仿佛是在撒娇:“好饿……你要带我去哪里吃饭?”
  谢长云笑着说了个地方。
  那女人喜爱颜开,立刻表示赞成。
  跑车的轰呜声很快就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
  直到进入电梯,同事才似乎咋舌着感叹:“西山会所耶,很高档的呀。你是从哪里认识之样的花花公子的?”
  “是吗?”承影却是一脸茫然,“那是什么地方?从来没听说过。”
  结果倒是凑巧得很,她们走进教室后没两分钟,肖冰也如约而至。她的手上还挂着一只做工精致的纸袋,里面装了三只同样精致可爱的杯子蛋糕。
  “今天是我生日。”肖冰把蛋糕拿出来分享。
  同事眼尖,一下子就看到纸袋上的LOGO和店名,迅速拉着承影的手臂说:“你不是没听过西山会所吗?喏,这位显然刚从那里过来。你可以问问她。”
  肖冰微微一愣,视线也顺着过去,等到重新抬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尴尬:“今天是一个亲戚在那儿请客,我吃完就顺便打包了蛋糕带过来。”
  承影不以为意,大约连肖冰的解释都没认真听进去,只是趁着老师还没来,慢条斯理地品尝了两口蛋糕,忍不住称赞:“蛋糕的味道还真是不错。”
  承影这才知道,肖冰今天刚满23岁。
  吃了人家的生日蛋糕,总应该有所表示才行,况且承影一直拿她当小妹妹看待,所以课程结束后便提议,“肖冰,我请你吃宵夜,好吗?”
  肖冰却摇头,有些遗憾地笑道:“今天恐怕不得。”
  “要和男朋友庆祝?”
  “没有。”肖冰否认得很快,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实话实说:“我平时都在做兼职,今晚正好要上班。”
  承影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什么样的工作需要这样晚才开工?
  她并不是个粗心的人,平时也会留意某些细枝末节,肖冰在衣着打扮和见识谈吐上,全都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同龄女孩子。
  而她穿的用的,几乎件件都是低调的名牌,远非一个在读的女学生所能负担得起的。可是在以往的聊天中,承影分明记得,肖冰说自己的父母只是西南一个偏远小城镇的普通工人。
  一个来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既没有嫁人也没有男朋友,如今却能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里过着光鲜优渥的生活……承影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站在路品冲她摆摆手:“那你自己小心点,改天再补请你一顿。”
  就像那个印着西山会所LOGO的纸袋,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只是她并不想过多地参与旁人的私生活,只好装作没看见。
  “谢谢。”肖冰笑得十分甜美,转身招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4:56
Chapter17 梦想
  承影回到家洗完澡,突然接到肖冰的电话。
  已经是接近午夜时分了,肖冰哭着向她寻求帮助,倒让她有些手足无措。电话里很难说清楚,最后她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北边郊外的一个废弃停车场外头找到了肖冰。
  借着明晃晃的车灯,承影几乎吃了一惊,她愣了一瞬之后便立刻脱下自己外套覆住肖冰裸露的肩膀和后背。
  “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她一边问,一边仔细察看,只见肖冰的脸肿了半边,嘴角有明显的瘀青,显然是被人掌捆过的。但幸好,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创伤。
  可是肖冰只是一径地摇头,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才眼神带怯地望向承影,“……承影姐,你能不能先送我回去?”
  “好。”
  承影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但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很快就载着她回到市里。
  她们的样子虽然狼狈,但幸好半夜也没有其他人出入电梯。肖冰自己那钥匙开了门,承影这才发现,在这间四五十平方米的单身复式公寓里,装修风格竟然极为雅致奢华,显然是花了大手笔的。
  承影从冰箱里找了些冰块,用毛巾包住拿给肖冰,然后又去煮鸡蛋。
  “用鸡蛋揉过淤血会消的比较快。”
  “谢谢。”肖冰垂着眼,失魂落魄地陷坐在沙发里,早已失去了平日的灵巧与活力。
  承影靠在灶具边转过身,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静静的问:“现在你愿意和我聊聊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肖冰将冰毛巾摁在脸颊上,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去,盖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肯开口:“晚上我被人打了……他跟生气,特意脱了我的外衣,然后开车把我扔在郊外……”
  “对方是什么人?”
  “……客人。”
  “客人?”承影顿了顿,语气依然很平静,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冰:“你说你晚上在做兼职,那到底是份什么工作?”
  肖冰的身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下,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其实她的脸上还带着红肿,手指印清晰可见,由此可以判断当时挨的那一巴掌该有多重。
  嘴角裂开了,她说话不是很方便,又或许是羞于启齿,所以才会语音含糊:“如果……如果我说了,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其他人?”
  承影不置可否:“说吧。”
  肖冰深吸了口气,声音很低:“我每周都有几天在西山会所上班。那里是整个云海市最有钱的人才回去的地方……”
  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明白了。
  承影静了半晌,才点点头:“我知道。”她回身关掉炉火,将煮熟的鸡蛋捞出来,仔细的剥掉外壳,拿过去递给肖冰,“自己放在脸上揉揉。”
  肖冰抬起浮肿的眼皮看了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一颗鸡蛋被揉的彻底凉掉了,她才又低声说:“谢谢。”
  承影在一旁坐下来:“除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你不第一时间联系会所的人?”
  “不行的。”肖冰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凄惶,“会所里的每一位客人都是轻易得罪不起的。况且……这次是我自己有错在先。”她停了停,雪白的牙齿细细咬在嘴唇上,“……他只是让我陪吃宵夜,是我在半途中变卦了不肯去,所以才会苦恼他的。”
  这样一折腾,早已经是凌晨了。
  肖冰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大约是以前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会所那边交代,因些身心俱疲。
  偏巧承影第二天不用上班,心想着即使现在回去了,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便干脆留了下来。
  只有一张床,两人挤在一起。
  仿佛是没有睡意,肖冰关了灯后仍旧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忽然说:“承影姐,我总觉得你跟我亲姐姐很像。”
  “你家里还有个姐姐?”承影也没睡着。
  “嗯,比我大三岁,在我们镇上的中心小学当音乐老师。”
  承影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为什么要做这种工作?像你这样的学生,有很多种方法去赚零花钱,可以去当家教,或者找家公司做做兼职,为什么你要到会所里去做事?”
  “因为赚得多。”肖冰仿佛轻笑了声,语调低幽地回忆,“你也知道的,我们家就是最普通的工人家庭,爸妈工资都不高,平时省吃俭用地供我姐和我念书,家里根本就没什么存款。后来我姐工作了,但是镇上的小学又能赚几个钱呢,况且她还要养孩子,小孩子每个月的开销比大人还要多。前两年我母亲的心脏出了很大的问题,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当时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可是光一个支架就要好几万块钱,家里怎么负担得起?如果你不做这行,很可能我现在就没有妈妈了。”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或许贫困家庭也同样如此吧。
  虽然自己从来没有为钱烦恼过,但承影还是能够理解隐藏在这番话后头的那份无助和悲哀。
  肖冰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年轻又漂亮,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好条件,或许在当时的她来看,唯有这样一条路才是自己援助家庭的最佳选择。
  两人聊到后来,仿佛也说开了,肖冰大致形容着自己的工作内容:“其实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陪着喝酒、聊天,或者打牌。如果客人喜欢,会叫着一起出去吃宵夜。至于其他的事,只要离开了会所,会所就不人再过多地干涉我们的行为,要做什么都自便。”
  “所以这一次,你只是因为一愿意陪吃宵夜,于是就被人打了?”
  “嗯……不过这种事情平时极少发生的。那个客人晚上喝了不少酒,大概脾气也有点暴躁。况且……确实是我不对。”
  承影仍旧觉得荒谬:“出了这样的事,你以后还要继续回去上班?”
  “是的。”肖冰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一个事实,“我的家里还需要继续用钱,而我自己……在过惯了现在这种生活之后,恐怕也没办法重新回头去过那种为钱发愁的日子。我现在供着这套房子,出门不用挤地铁公交,买衣服不需要到小店里去讨价还价,也可以和那些廉价的化妆品保养品说拜拜。在进会所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有钱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而现在,我无法想象自己拥有过又失去这一切后的样子。”
  承影在黑暗里沉默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荣?”肖冰自嘲地问。
  “你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承影说,“只不过,既然你认定了这一行,我希望你能学会如何保护你自己,至少像今天这样的事,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平时是不会这样任性的,也从来没有苦恼过任何一个客人。只是因为,今天晚上我心情不好。”
  “今天是你的生日。”承影强调。
  如果肖冰却叹了口气:“就因为是这样。”
  “什么意思?”
  “我想……我可能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仿佛是斟酌再三,肖冰还是决定坦白。
  承影心中隐约有预感:“难道也是你们会所里的客人?”
  “嗯。可是我心里清楚,他不是我的。”
  “他有女朋友?”
  “不,他已经有家庭了。”肖冰笑了声,仿佛无限悲哀,“我在那里做了两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是唯一一个令我动心的男人。我不奢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的男人,只希望自己可以属于他,可是就连这样都做不到。”
  她说得这么严重,承影不禁不些吃惊:“他拒绝你了吗?”
  “没有,我甚至都没和他说过呢。但我知道,我和他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
  其实他并没有拒绝她,甚至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让她享受到了仿佛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那是一种她此生从未有过的体验,幸福得近乎不太真实,就因为被人宠爱着,于是仿佛被托到了高高的云端之上,这世间万千繁华都唾手可得。
  被那样一个男人宠着的感觉,让她几乎忘掉了自觉。
  她不介意他是否人是逢场作戏,也不敢介意他是否还有其他的女人,甚至就连她的真心她都不敢奢望去占用。
  他的心、他的感情,她只要一点点。
  她只要能分到一点点就心满意足了。
  会所时里的姐妹们闲暇时便会聚在一块儿聊天,有人感叹说:“干我们这行的,也是要和客人讲缘分。比如和那谁谁谁相处,我就特别顺心。可如果碰到某人的公子,那简直是忍着呕吐的欲望在赚钱……”
  而她总是想,能遇上那个男人,恐怕就是此生的缘分吧。
  当时她才刚来没多久,就连陪笑都还不够专业,有时候几杯酒灌下去整张脸立刻烧起来,脸颊是僵硬的,嘴唇舌头也是麻的,哪里还能笑得出来?为了这个没少被经理责骂。
  可量偏偏就被他看中了。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因为学校临时加了课,她上到一半便匆匆忙忙地逃了,赶到会所的时候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催着去VIP包厢。
  于是她一手拎着长到脚踝的裙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巨大的音乐嘈杂声扑面而来,有人怀里搂着美女,正举着话筒将一首流行歌曲唱得荒腔走板。她穿了双新买的夹脚拖鞋,脚趾被新鞋子磨得生疼生疼的,包厢里光线又幽暗,她似乎是有点走神了,踩在绵软厚实的地毯上微微一绊,几乎摔倒。
  幸好站在旁边的经理眼疾手快,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
  她轻咬住嘴唇,以为又免不了一顿责骂,结果经理却一反常态,只是催促说:“愣着干吗,快过去呀!”
  她抬起头,顺着经理的示意看过去。
  偌大的豪华包厢,那一整排宽大的沙发上却只坐着一个人,灯光犹如碎裂的星光,幽幽落在他身前的位置。他仿佛是喝醉了,姿态慵懒地深陷在沙发里,那张脸隐在晦暗的阴影之中,但眼睛却极深极亮,正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她虽然是新来的,但也知道他才是这间包厢的主宾,其他人都只是陪衬罢了。况且,其他人……每人手边几乎都搂着一至两个女伴,玩得热闹非凡。
  就只有他身边是空的。
  她还有些发愣,结果就听见他说:“你过来。”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醉意。
  她只好乖乖地走到跟前。
  光影交错间,她终于看清楚他的长相,年轻的眉眼英俊得近乎犀利,明明看拟已经醉了,但目光灼人,有一种清俊凛冽的气息。
  他维持着那副慵懒的姿势,微微眯起眼睛看了她片刻,眼底深处仿佛有细微的光芒极轻地闪过,突然就伸出手将她拽到身前。
  他的力道不小,她几乎是跌坐过去。隔得这样近,能隐约闻到冰凉沁人的味道,她拿手轻抵在他胸前,心头扑扑跳得厉害,就连声音都不禁有些颤抖:“您……请问怎么称呼?”这是头一次,她感觉到自己气息不稳,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沈池。”他微微笑了笑,目光上带着些微醉意,仍旧停留在她的眉眼之间。
  她轻轻咬着嘴唇,倒了杯酒想要敬他,结果他却只是淡淡地把酒杯从她手中拿开,微微扬眉问:“你的酒量很好?”
  她摇摇头。
  他笑了声:“那就别喝了。”
  那个晚上,他喝了许多的酒,却从头到尾都中委员会她用矿泉水作陪。到最后,任谁都能看出她得到的特殊优待,好几个姐妹分明流露出艳羡的神情。午夜离场的时候,他明明已经醉得厉害了,却还伸手在她的下巴上捏了捏,问:“饿不饿?”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以前没有,包括后来的日子里,也没有人会这样问。
  那些想要带她们出场的客人,通常都只说一句:“跟我出去宵夜。”
  他却问她,饿不饿?
  他醉后的声音里仿佛带着醇酒般的清冽,在幽暗迷离的灯光下微眯起眼睛看她,她明知道他已经醉了,却又觉得那是她此生见过的最温柔宠溺的眼神。
  而那样的眼神,在她成为他的专宠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吸引到他了,只知道这一切真跟做梦一样,而且是一场美梦。
  而那段时间他去会所的次数很频繁,有时候是喝酒,有时候是和人打牌,几乎场场都叫她来作陪。
  每晚活动结束后,她就顺理成章地跟着他下山去宵夜。
  她渐渐知道他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她跟着他过众星捧月的生活,也皆因为他对自己的宠爱。
  可也只是如此而已。
  他带她吃最后的东西,送她昂贵的礼物,甚至有他在的时候,她可以滴酒不沾,可也只是如此而已。
  哪怕人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专宠,然而事实上,她从来沿江有得到过她真正想要的,哪怕是一个亲吻。
  她隐约知道出了问题,却又摸不透到底是为什么。
  唯有那么一次,他居然是单独一个人到会所来的。其实他到会所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半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她拿温热的毛巾进来,想要替擦掉额前虚薄的汗水,结果人才刚刚靠近,他却突然警觉地睁开眼睛。
  明明是醉着的,眼神却似锋利的刃,落在她的脸上。她立刻轻声说:“是我。”
  在之后的数秒钟里,她亲眼见到他的目光在瞬间的怔忡之后逐渐柔软下来,到最后变为些微的醉意和毫无防备的迷茫。
  他重新闭上眼睛,眉心微微蹙起:“很难受……”
  他的声音低哑,听得她心头又疼又紧,连忙拿起毛巾替他擦拭。而他居然十分老实顺从,任由她摆弄自己。
  到最后,她正准备起身去倒水,却冷不防被他抬手按住了。
  他的手心滚烫,就那样又牢又紧地捏着他的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她半跪在沙发边,觉得有点莫明,又似乎是好笑,声音柔软地哄劝:“我去给你倒水喝。”
  他低低“嗯”了声,眼睛仍旧闭着,握住她的那只手也一动不动。
  她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听清,不由得俯身下去凑近了些,又说了一遍。可他还是毫无反应。
  安静的包厢里,射灯照在沙发周围,圈出一团光影交叠的暧昧。她就这样近地看着他,忽然心底生出一股冲动,大着胆子轻轻地将唇贴上去。
  原本她只是想吻一吻他就退开,毕竟她过去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准备离开的一刹那,后颈突然被人用力地扣住。
  不知何时,他的眼睛已经半睁开来,幽深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又仿佛因为距离太近,所以焦点模糊,又似乎并不是在看她。
  她趴在她身上还来不及反应,他却已经占据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像是长久困在干旱沙漠里的人,一朝之间终于看见了绿洲,他近乎贪婪地攫取着她唇上的每一分甜美柔软。唇舌辗转间,她承受着他狂风暴雨般的侵入和掠夺,淡淡的烟草味和酒香混在一起,由他毫无保留的过渡给她。她觉得自己仿佛也要醉了,整个人犹如陷在擎天巨浪中的独舟,天旋地转又无力挣扎逃离,就这样任由他无止境的索取。
  她知道他是真的醉了,因为清醒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碰她一下。而如今,这个吻深沉热烈得近乎要将她淹没。
  到最后,她几乎就要透不上气来,他才终于肯放开。
  她气喘不止,身体仿佛脱力一般,连手指都是虚软的。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心跳变得有些急促,她就这样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安静的趴伏在他胸前倾听。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感觉到他的手指,顺着颈侧的曲线一路向上,抚过她的下巴和脸颊,仿佛带着无限的耐心和温存。她知道他根本就没醒,这样的触摸到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
  她无声的闭上眼睛。
  晚上发生的这一切,就如同做梦一般。但又不像是做梦,因为哪怕是在梦里,自己也不曾被他这样温柔地对待过。
  她一声不吭,默默地感受着他指腹间的温度,直到最后,他的手指在她的眉角边停了下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她是真的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梦境,她等了这样久,心里期许了这样久,才会知道这一刻得来有多么不容易。
  最后直到双腿发麻,她才下意识地动了动。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极低极轻的声音,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低缓温柔的声音说过话,叫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似乎已经醉得厉害了,又说得太快太轻,所以她并没听清楚是哪两个字,但心里还是隐约知道那一定是个女人的名字。
  却不是她的。发音和她的姓名差了很远。
  一瞬间,心头恍如擂鼓,脊背上却硬生生地浮出一层虚汗来。
  有些道理不需要想得太久,有时候只在那么短短的一霎之间,她便彻底醒悟了。
  她曾经有过最卑微的愿望,卑微地认为哪怕是和其他众多女人分享着这个男人的爱,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直到如今,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哪怕愿望已经那样卑微,却仍旧遥不可及。
  永远也不可及。
  不是她不够好,也不是别人不够好。只是那怕再好又有什么用,那个在他心里的人,才是她永远也触及不到的梦想。
  ***
  “……如果对方已经有了家庭,那你还是少掺合为妙。”
  枕侧的声音拉回了肖冰的思绪,肖冰兀自笑了笑,“放心,我清楚的。”
  承影翻了个身,给自己寻到一个舒服的入睡姿势,语调因为困意而变得有些模糊:“我是怕你陷得太深,到时候伤害到自己。”
  “不会的,我已经想通了。而且,我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是吗?或许他有了新欢。”承影随口说。
  肖冰却很肯定:“不可能。”
  “为什么?”
  “我猜的。”肖冰不愿多谈,只是掩了掩被子说,“承影姐,我们睡觉吧,今天你应该也累坏了。”
  “好。”承影闭上眼睛,“晚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承影没有再在瑜伽课上见到肖冰,通过电话才知道她暂时待在家里养伤。
  “会所那边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你不用担心。”肖冰的心情显然是恢复了,开玩笑道:“你就快要比我亲姐姐还要关心我啦。”
  承影也笑:“你和沈凌差不多大,可不就跟我妹妹差不多吗?”
  电话挂断的时候,她正开车从地库出来,经过医院大门口,只见一群男男女女挤在那里,还拉了数条白底红字的条幅,吵闹声传出很远。她透过车窗匆匆看了眼,很快就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最近医院里出了一起医疗事故,因为某位医生误诊导致病人死亡,病人家属前来索赔,结果和院方没有谈拢,于是起诉医院的同时还找了一群医闹来,连续一周都堵在医院门口示威滋事。有时候医生们的私家车都会被他们强行拦下来,态度蛮横且出口秽言,不但影响了医院的正常运行,还搞得人心惶惶。医院内部不得不发出紧急通知,提醒大家出入尽量绕行。
  就因为这样,承影到家的时候比平常稍晚了些。车子开到楼下,迎面便有车灯冲她闪了两下。
  她被晃的眼花,将车暂时停下来,很快对方也熄了火,一道好大高大修长的黑色身影推开车门走出来,几乎融在这沉沉的夜色之中。
  她吃了一惊,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比平时快了一些。但她也只是坐在驾驶座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走近。
  “怎么,看见我就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吗?”沈池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单手敲了敲车窗,等她把窗户降下来,他才微微挑眉问。
  她面无表情:“懒得下车了,一会儿还要开进地库去。”说完才又瞟了瞟他,不痛不痒地问:“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沈池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上楼再说。”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她就不高兴,不由得立刻沉下脸:“不了。想必我那里还是不爱去的,有话就在楼下说吧。”
  结果这下子沈池倒是真的笑出声了。他仿佛十分欣赏她此刻怒气冲冲的表情,深黑的眼睛里蕴含着毫不掩饰的兴味,专注地看着她:“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居然还在生气?”
  谁生气了?
  她忍不住拿眼角鄙夷过去,似乎不屑于和他辩驳。
  可是他直接伸手拉开车门,握住她的手:“如果不想上楼,那就和我去吃饭。”
  他的力气并不大,但是动作十分坚决,甚至不给她反抗的机或拒绝的余地,就叫了一个司机过来,吩咐说:“你把这车开到地库去。”说完便拉住她坐回自己的车里。
  她本能地挣扎了下,结果他只是不动色地将手握得更紧,同时善意地提醒她:“车子已经开动了,现在跳下去会受伤的。”
  “那也是被你给逼的!”她简单有些气极败坏,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免得被前排的司机听到笑话。
  可是沈池的司机素质极好,任凭后面发出什么动静,都能做到目不转睛直视前方,完全一心一意地开着车,就连半点余光都不会透粉扑扑后视镜分散过来。
  车子果然迅速地离开小区,开到大路上,并且朝着陌生的方向驶去。
  承影沉默了半晌,才突然问:“难道你是怕我真的会打开车门跳下去吗?能不能松开我的手?”
  “不能。”沈池语气平平地回答。
  她吸了口气,暗暗咬着牙侧过去看他。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沟通无能了呢?也不对,好像他们之间一直就没办法沟通。
  虽然他当初只说要离开半个月,但事实上,他们已经有二十几天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只觉得他这次回来似乎清瘦了些,于是越发显得轮廓清晰眉目清俊。而他握住她的那只手,不会太凉,却也不是太热,温度刚刚好……
  承影很快就发觉自己走神了,脑海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已经上了外环高速。
  两侧的路灯正急速倒退,光影忽闪在沈池的脸上,隐约照出一丝浅浅的倦意来。
  但承影怀疑这只是自己眼花了。自从她失忆后重新认识这个男人以来,他从来都是气势凌人,永远都占据着主导者的地位,他大概已经习惯了强者的姿态,什么时候示过弱?
  所以她把刚刚莫名涌上的一点关心的念头压下去,只是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吃饭。”沈池惜字如命。
  多说两个字会死吗?她忍不住瞪他,可是他恍若未觉,反倒把眼睛闭起来,向后靠在椅背上,“大概要开一个小时,你如果觉得无聊可以睡一会儿。”
  她不语,像是故意要和他作对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过了会儿才说:“我的手指很酸。”
  自从上车以来,右手就这样一直被他牢牢握着,她尝试过挣扎,但发现挣扎不开,又不好当着司机的面做出太大动作,于是只能僵硬地任由他去了。本以为自己这样讲了,他就会识趣地放手,结果没想到他似乎懒得再出声,却也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反倒由普通的牵法改成了十指交握的状态。
  承影简直目瞪口呆,因为他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偏偏也算是帮她换过姿势了,所以她连继续抱怨的借口都没有了。
  而沈池似乎真的睡着了,因为在接下去的很长的路里,他始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又不能找司机聊天,只好掏出手机来玩游戏,只是一只手实在不好操作,导致死了很多回。
  最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晚上这顿饭菜实在很好吃,也不枉这一路上花费的时间。
  其实承影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带来吃农家土菜,而且是老板亲自掌厨,端上桌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就连他自己酿的酒都别有一番滋味,可惜她酒量不是太好,只能浅酌一小杯。
  “我们以前见过一次。”老板笑眯眯地和她讲。
  “是吗?那我以前有没有说过你的手艺很好?”
  “当着我的面没有,至于回家之后有没有和沈池说过,我可就不知道了。”老凌笑得贼兮兮的,她很怀疑他是在故意逗她。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去看沈池,后者刚刚放处筷子,轻描淡写地说:“如果这顿饭菜不能唤醒你哪怕一丁点的记忆,那么也只能说明它的味道一般了,有什么值得夸奖的。”
  老凌哈哈大笑:“如果我做的菜还能有那功效,不如趁早开医院去。”他一整个晚上都在自斟自饮,觉得非常无趣,忍不住和沈池说:“今天就算了,改天你可得过来好好陪我喝几杯。”
  今晚就连承影都喝了一小杯,可是沈池却滴酒未沾。况且,他破天荒地全程都用左手拿筷子吃饭,虽然动作也很熟练流畅,灵活程度并不比右手差,但承影记得他并不是个左撇子。
  而刚才在车里,他也始终是左手握住她的。
  她不傻,事到如今,他隐约猜到他的右手大概是出了点问题。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还是一直忍到回程的路上才问出口。
  其实车子都已经开到公寓门口了,她才犹豫着问了句:“你的手,没事吧?”她是个医生,关心和照顾人原本应当是她的本能直觉,可是偏偏面对着他的时候,仿佛一切判断都暂时失灵了,又仿佛是忽然变得有些畏缩,就连想要保持正常语气都是件困难的事。
  沈池的精神似乎比去时要好一些,似笑非笑地,不答反问:“你这是在关心我?”
  她不相承认,抿着唇多看了他两眼,转身便推开车门,声音微微僵硬:“不说算了,我上楼了。”
  她摸不透他的想法,不但如此,她忽然发觉,有时候就连自己的想法都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了。
  就像刚才,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推开车门的那一刻几乎是落荒而逃。
  只不过是要承认她在关心他,这又有什么难的?
  类似的事情,她在医院做的还会少吗?
  可是一旦面对他深亮灼人的,她忽然就胆怯了,仿佛只要承认了,某些东西就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她惧怕这种改变。
  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如今从心底里抗拒再有新的变化。
  其实她走得并不快,可是沈池也没有挽留。身后就这样一直静悄悄的,直到她进了大门之后,依旧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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