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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到现在》晴空蓝兮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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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13:40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晴空蓝兮2013最新都市虐恋来袭,越深爱越伤害,从开始到现在,也许一切都变了,只有我爱你不曾改变。

编辑推荐
  爱情的定义从来不是甜蜜那么肤浅,总要经过锤炼和煎熬,也会有无奈琐碎的争吵,直到我们了解真正的彼此,携手终老。

内容推荐
  《从开始到现在》,晴空蓝兮最新都市虐恋情感小说,讲述生命里最唯美而残酷的爱情故事。救死扶伤,这是沈池对晏承影职业的评价,每当他将其和自己所处的环境相比,都觉得无比讽刺。她只需要静静地往那里一站,就自然让他联想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平凡、安宁。只可惜,这些在他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在他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偏偏又是最应当享受到这两个词的人。然而,他却将她拖进了一个不平静的旋涡里。当爱情到来的时候,热烈而不可阻挡,她并没有深刻了解到自己爱上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当爱情如自己般变换,她却发现,哪怕命运给了她重生的机会,而她的选择却一直都没有变。从开始到现在,每一段感情都有着美好的记忆,也会有无奈与痛苦,我们从单纯变得复杂,逐渐忘记一开始在心中无比美好的那个她/他,然而最初的时光已经无法回去,所有的记忆也无法改变,无论你是否承认,那都是你最爱也是会和你相伴一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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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19:34
楔子
  2010年,七月,凌晨。
  她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月光又清又白,遥遥地落在窗前,仿佛铺洒了一地的银色碎屑。
  病房里有人,就静静地守在角落里,也不知站了多久。她只稍微动了动,对方就立刻察觉了,上前两步叫了声:“沈太太。”
  她有点茫然,然后才想起之前的车祸。
  “沈太太,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等一下。”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地滑出来,她感到有些吃力,“发生什么事?”
  “你出了车祸。”
  “我是问……我受了什么伤?”
  “轻微脑震荡。”对方突然停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才说:“没有大碍。”
  她的心却陡然一凉,“孩子呢?我是不是怀孕了?”
  “是。”
  原来之前在手术台上听到的那些模糊的交谈并不是在做梦。
  ……
  她闭上眼睛,有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身体里仅存的能量也都跟随那个小小的生命一同流失殆尽。
  病房里沉默得如同死寂,年轻男人眼力好,即使在昏暗之中也能看清她此刻灰败的神情。于是他不敢再作声,一时之间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在哪?”她忽然轻声问。
  男人难得地怔了下,才答:“外面。”
  “我想见他。”
  “好。”
  病房门被人再一次推开的时候,她才睁开眼睛。
  其实根本不用看。那是他的脚步声,即使那样轻,她却还是能够立刻辨认出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月光渐渐被云翳遮蔽,而他穿着黑色衣裤,一言不发地立在那里,与病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几乎完全融在那一片黑暗之中。
  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得空气一下子压抑下来。他总是有这个本事,仿佛时时刻刻都有着足以影响旁人的气场。
  打从他进门开始,就似乎有只大手扼住了她的呼吸,但她还是不得不开口说:“你能不能放过林连城?”
  她等了许久,借着一点微弱的夜光,才终于见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却是冰冷的讥诮:“我的老婆三更半夜跟他在一起,出了车祸醒过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他求情?”
  她实在有些累了,其实头也仍旧是晕沉沉的,连带着声音也低下去,仿佛无限疲惫:“我和他之间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不是你硬要让人逼停他的车……”
  她的话没讲完,就只听见他在昏暗中低低地笑一声,嘲讽味十足。
  她也觉得没趣,顿了顿,才又低声道:“孩子……”
  “没了。”他盯着她,答得很平淡,仿佛没有丝毫感情。
  其实自从急救手术结束之后,一直都是保镖在病房里守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
  他在医院里呆了近乎一整晚,却是第一次与她面对面。
  狭窄的病床上,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起来苍白而又虚弱。即使盖着被子,整个人却仍显得有些单薄。
  他目力极好,隔着这样远又这样暗,依旧看见她垂顺的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她是真的在难过。
  这么多年,他几乎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孤独无助的、楚楚可怜的,就像一个需要人照抚的小孩子,眼角仿佛还有水光,在暗处莹莹闪动。
  她很少哭,从认识的那时候开始,见到她哭的次数其实寥寥可数。
  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悄无声息地收紧,可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怒:“你求情求得太早了,怎么就没想过,或许林连城已经在车祸中死掉了?”
  他的话音刚落下,她就惊疑不定地抬起眼睛,就连呼吸不禁微微滞住。
  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生死在这个男人看来从来都只是寻常事。所以,她一时之间也不能分辨真假。
  倒是他,似乎被她的反应激到,怒极反笑:“看来你是真紧张他。”
  她没作声,眼皮又疲倦地一点点垂下去。
  “听说林连城的未婚妻已经连夜赶来了,恐怕你不方便再去探望他。”他似乎不愿再和她多说半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你别为难他。”她躺在那里,不得不再度开口。
  他停下脚步,侧转的身影在朦胧的光线里越发显得修长挺拔,却带着冷漠的线条,“你用什么立场说这句话?”
  她咬了咬牙:“我从来没求过你,这次就算是吧。”
  “真是感人。”他轻描淡写地感慨,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便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0:01
Chapter1 悲欢
  两年后
  中国·台北
  钱小菲接到短信的时候,她已经翘了小半天的课,此刻正半躺半靠地坐在学校田径场的看台上。场内有人在训练足球,响亮而短促的哨声不时飘过来。
  看台上东倒西歪地聚了六七个人,因为天气闷热,男生们都把外衣脱了,而女生则全都是清凉无比的打扮。
  钱小菲半眯着眼睛,心思根本没在球场上,只是懒洋洋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一双雪白的长腿架在扶手上晃来晃去,闲着无聊就勾勾手指随口招呼:“阿祥,分根烟来抽抽。”
  坐在旁边的一个男生皮肤黝黑,紧身背心将胸肌衬得十分发达。听见她开口,他顺手就将整个烟盒扔过去,正巧落在钱小菲的胸口上。那力道不轻不重,但似乎让钱小菲有点儿恼火,忍不住转头狠狠翻了个白眼。
  只见那阿祥嘿嘿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因为嘴里叼着半截香烟,所以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你最近不是都在装乖乖女么?还以为你戒了。”
  “在你们面前还装个屁啊!”
  “什么时候把你的男人带来给大家认识认识?”
  “老娘的事还轮不到你们来操心。再说了,就你们这副死样子,我男人要是见了还能要我么?”
  “嘿,你上次说他是干什么的?是做大生意的?”
  “你少管,怎么废话那么多!”
  “就是就是。”其他人都开始起哄,“阿祥你打听这么清楚干嘛?难道你想和那个男人PK一下?”
  “滚!老子就是好奇,到底什么人让我们小菲突然转了性了。”
  钱小菲慢悠悠地吸了口香烟,索性把一双腿都架起来,姿态不雅地躺在座椅上,笑嘻嘻地说:
  “那也不关你屁事。”
  爆粗口对于钱小菲来讲就跟一日三餐一样正常。她有个混社会的哥哥,两年前因为在街头拿刀捅了一个水果摊贩,被送进监狱里去了。
  她跟哥哥的那些狐朋狗都熟得要命,从小跟着一块儿混,混着混着也就成了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去年勉勉强强进了现在这所三流大学,却更是如鱼得水,成天召集一帮同样不好学业的朋友吃喝玩乐、抽烟喝酒,有时候还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偷来的钱就拿去买烟,或是打游戏,正经课程就没上过几节。
  家里没人管,老师更是拿他们没办法。钱小菲从小就长得特别漂亮,在她住的那一块,她是鼎鼎有名的大美女,身边总是跟着一帮小流氓任由她呼来喝去。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几年,一时之间还真改不过来。
  不过,她必须改。哪怕是装,也必须装出淑女的模样来。只因为,沈池不喜欢太妹。
  其实他也只是随口说过那么一次,但她就记住了。想来也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太妹。
  尤其是像沈池这样的。
  不知何时,太阳重新从云层里慢慢钻出来,一场预计中的暴雨并没有到来。大伙儿热得受不了了,商议着去校外新开的冰吧避暑。这时候,清脆的声响从钱小菲的热裤口袋中传出来。
  钱小菲像触电般蹭地一下坐起来,一边扔了烟头,一边去拿手机。
  旁边有人立刻不正经地笑道:“情郎有约。”
  可是她却不理,一反常态,只是神情严肃地盯着屏幕。
  这个短信,她等了快一个上午,如今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回复。
  “今天下午三点半,喜来登。”
  将这短短的一句话读了两三遍,钱小菲才捏着手机站起来,不顾同伴的询问,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看台。
  酒店离学校距离不算近。在认识沈池之后,钱小菲终于也有条件善待自己了,不必在这样的热天去坐捷运或者乘巴士。
  她在的士车上反复照了几遍镜子,直到确认自己脸上的妆精致完美,这才肯罢休。
  路上有点堵,的士抵达喜来登大酒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四十。
  在门童的微笑注视下,钱小菲递给司机一张大钞,连找零都没要。她时刻记得此行的目的,打定主意要从现在开始就培养出高高在上的强大气场。下车的时候,她稍微停了停,扬眉笑着对微微躬身弯腰的门童说:“谢谢!”然后昂首挺胸走进富丽辉煌的大堂。
  旋转门内外的温差巨大,几乎是刚刚踏进门内,一股沁凉的、带着清雅香味的空气便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上来,直钻入皮肤里。钱小菲轻抚着迅速降温的手臂,略略搜寻了一番,便朝休息区望去。
  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差不多就在一个月之前,沈池也在楼上的某个套房里“召见”了她。她知道他但凡过来台北,便都会住在这家酒店里,似乎是一种习惯。
  而沈池也是她所见过的拥有最多固定习惯的人。
  住什么酒店,抽什么烟,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统统都有规律可循。甚至她发现,他拥有无数块手表,却都是同一个牌子的。
  这样的男人,是不是也很长情?
  她曾这样暗暗揣测过。
  他见她的次数不算少也不算多,通常只是找她陪他吃东西,有时候是正餐,有时候则是宵夜,不分时间的,有几回都已经是凌晨了却还接到他的电话。不过,他倒从来不勉强,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一是因为他事后总会给她一些钱,有谁会不爱钱呢?二则是因为他太有吸引力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这个她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神秘而又成熟的气息,倘若和他相比,她平时认识的那些男孩子,就只是又青又涩的葡萄,咬在嘴里都是酸的。而他,恐怕则是最好年份的佳酿,让她舍不得拒绝任何一次邀约。
  一个月前,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将见面的地点放在了酒店套房里。
  其实她到房间的时候才发现,他似乎已经醉了,却仍旧叫了一瓶红酒上来,让她陪着一起喝。
  “再过两个小时是我生日。”他扬了扬嘴角,随口说。
  那是他头一次对她笑得那样温和,她几乎立刻心跳加速。
  然而,那个被酒醺得醉人的夜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最后,他只是让她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和蛊惑。
  她依言顺从地闭上眼,感受到他的手指在眉骨间细细摩挲,竟是前所未见的温柔。
  她在心中不由生出点异样的感觉来,忍不住想要睁眼看一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是眼皮刚一颤动,便被他用手掌抚住,“……听话。”他低声哄她,像在哄一个小孩子,声音竟也是那样的温柔。
  她好像做梦一样,浑身上下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只能乖顺地站在那儿,但又忽然有点惶惶不安,一颗心嘭嘭跳得厉害,仿佛正有某种猜测呼之欲出,却又一时之间抓不住任何念头。
  其实她早已经不是处女,也盼望着能和这个男人更进一步。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才会心跳得这样快。
  后来他终于放开她,温热的手掌从她脸上移开,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情和语气,带着此许冷淡的客气和疏离:“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她只愣了愣,便忽地生出一股勇气,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说:“我不走。”
  他刚才那样对她,语气和动作都那样温柔,仿佛给了她肆意撒娇的权利。
  他不说话。
  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便笑着重新闭起眼睛,摆出刚才那个姿势,微微仰起脸,轻声要求:“亲我。”
  其实她只是凭着女性的直觉赌了赌,猜他会喜欢自己此刻的样子。
  在这样幽暗醉人的光线里,落地窗外是黑沉沉的夜空和满天繁星,她用自己此生最柔顺的眉睫面对这个男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轻轻颤抖和等待着,最后,终于有温热的唇落在了眉心。
  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落在眉心,那个他刚才用近乎温柔的姿态抚摸过的地方。然而,就只是这样一个吻,竟然会让她觉得缠绵柔情。
  前所未有的欲望被点燃,那一晚,她坚持留了下来。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在乎他的钱了,反而是沈池这个人,让她有了非得到不可的念头。反正事已至此,她的脸皮从来就不薄。沈池对她来讲太难捉摸和掌控,只能一步一步来。
  他现在不碰她,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会的。
  她先去洗了澡,然后换他去洗。床头柜上的手表刚好指到零点,旁边的手机便短促地响了一声。
  那是个未接电话。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对方只让电话响了一声便很快挂断了。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淋浴水声。
  她扭头看了看,因为时间这样敏感,一颗心突然又嘭嘭跳起来。她并不知道偷看他手机会有什么后果,但终究还是伸手过去,将屏幕重新点亮。
  等到几分钟后,沈池擦着头发走出来,她若无其事地一边看电视一边指了指床头柜,说:“刚才电话响了。”
  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的神情,故意天真地问:“是不是朋友要祝你生日快乐?”
  可是沈池没回答,随手捞起香烟和手机直接走到阳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身上还带着新鲜的烟味,脸色十分难看。
  她突然有点害怕。他沉下脸来的样子,竟让人莫名恐惧。
  “太晚了,今天你在这里睡。”沈池扔开擦头发的浴巾一边套上衣服一边交待她,又给司机打电话,让司机在隔壁开了一个房间,然后便离开了。
  这就是钱小菲关于这个男人的最后的记忆。
  因为那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沈池。她只有他在台北的电话,试过几次,却始终拨打不通。时至今日,她甚至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大方不缺钱,每次来台北,身边似乎都跟着一帮人。至少,每回和她见面的时候是如此。
  也不知是好奇心还是好胜心作祟,钱小菲十分不甘愿这个男人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就像她不甘愿那晚在酒店套房里没能留住他一样。
  她不是什么天之娇女,但在自己的这一方天地里,却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阿祥他们几个每天变着法儿地讨好她,她都不屑一顾。
  可是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男人,却再也不出现了。
  钱小菲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午夜来电连日来一直盘桓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从来都是这样,想知道对方是谁,于是便立刻行动起来。有一天试探着拨了过去,不出所料,对方是个女人,声音年轻又好听,有一种柔和沉静的味道,又似乎相当文雅,总之是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类型。
  钱小菲开口就问:“你认不认识沈池?”如此单刀直入,浑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电话那头似乎有一丝迟滞,但是并不明显,仿佛是跨过海峡的通讯线路有了一点点的延时,紧接着很快便回答她:“认识。”照样是那样柔和的声调,不紧不慢,倒衬得钱小菲有些盛气凌人。
  于是她便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要找他。”
  “请问你是哪位?”
  “他的朋友啊。”
  “朋友?”对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哎呀,就是关系很好的那种啦!”天气躁热,又有些闷,仿佛要下暴雨似的,钱小菲站在宿舍外头的阳台上,不知不觉已冒了一身汗,从夜市里买来的吊带背心不是纯棉的,此刻又粘又腻地贴在身上。
  她有点不耐烦,心想,我是他的什么人,这关你什么事?!
  她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子,很多时候并没有太多的顾忌,想到那个午夜时分的来电,于是顺口就反问道:“你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这一回,电话里是真的安静了片刻。
  盛夏的早晨,天空被浓厚的云翳覆盖,远处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雷声。钱小菲一边将颈后被汗湿的头发拨到一旁,一边侧身对着墙角洗漱池前的镜子,欣赏自己傲人的胸部线条和柔软的腰肢,然后才听见电话里那个低静沉和的女声说:“我是沈池的太太。”
  后来聊了些什么,又或者她什么都没说出口,钱小菲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她从小到大没人管教,言行举止也随便得不似一般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但到底从未想过与一个男人的妻子在这种情形下通话。
  她只听到最后沈池的太太仿佛说:“我现在在台北,如果你愿意,可以出来喝杯东西。”
  愣了两秒,她这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但却怎么也忆不起来在那瞬间的大脑短路中,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才会引得对方讲出这句话来。
  可她是钱小菲,并不是别人。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不管自己刚才讲了什么,此刻对方的话语不轻不重,却越发显出一种正室要扬威的样子来。
  这种情况下,她哪里甘心示弱?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扬起眉稍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时间,地点?”
  “我一会儿短信发给你。”对方还是那样轻描淡定的语气,然后电话便断开了。
  所以接下去的一整个上午,钱小菲都在等着短信。
  临出门之前,她刻意打扮了一番,令自己看上去更加美丽动人。
  其实她还是相当有自信的,正是最好的青春,眼角眉梢都带着最为张扬而热烈的美好,她清楚自己的优势,在情场上从未尝过败绩。
  况且,电视剧看多了,那些成功男士的背后,多半不都有一位带不出场的糟糠妻么?
  她这样漂亮,又还这样年轻,那位沈太太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跟她这个青春少女相比的吧!要不然的话,沈池怎么会看上她呢?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走进辉煌典雅的酒店大堂时,她却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她始终记得那位沈太太的声音,沉静柔和得没有一丝侵略性,像一汪平静的湖水,可是却又似乎恰恰因为如此,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都深不可测。
  进了酒店,钱小菲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位于大堂东南角的宾客休息区。这个点钟,候在那儿的客人并不多,所以她几乎一眼就锁定了目标。
  偌大的米白色组合沙发里,只坐着一个女人,穿着浅色衣裤,坐姿漂亮极了。
  钱小菲紧了紧斜挎在身上的包,只迟疑了一下就立刻迈开脚步。要见就见,她可不怕她!
  她一步步走到近前,午后偏西的阳光从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斜射过来,让她的身影覆到了对方的头底,只见那个原本正低头翻着书的年轻女人终于抬起头来。
  “是你吧?上午给我打电话的人。”倒是那个女人先开口说的话。她微仰着脸,只用极快的速度审视了一下钱小菲,似乎就已经确定了钱小菲的身份,然后露出了一个礼貌意味颇浓的轻浅笑意:“坐吧。”她指着对面的单人座说,倒像这里就是自己的家。
  钱小菲依言坐了过去,目光却继续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她不懂何谓礼貌,只是惊诧于眼前的这个人。
  她确实没有想到,这个自称是沈池太太的女人竟然长得如此美丽。由于沈池之前的表现,她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沈太太产生过许多阴暗恶毒而又轻蔑的揣测,可是却只用了刚才这么一瞬间,她就全盘颠覆了之前的一切想法,甚至情不自禁地认为,在这个世上能配得上沈池的女人,似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沈太太温和地问。
  “什么?”钱小菲被这突来的问题打断了思绪,不禁皱起眉:“不是你叫我来的?”
  沈太太翘起唇角,似乎觉得好笑,善意地提醒:“明明是你说要见我的。”
  这一下,钱小菲彻底呆了呆。她甚至带着十分怀疑的态度盯住眼面这个笑容美得不像话的女人,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丝半毫扯谎胡诌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
  难道上午通话时,在自己大脑当机的短短几秒钟里,自己真的主动提出过这个要求?!
  可是沈太太的眼神并不像在撒谎,她甚至看出了她的震惊和疑惑,反倒用一种十分耐心的态度解释道:“明明是你说不相信我的身份,并且你说,沈池从未说过自己已婚,所以希望让我能当面证明给你看。”
  这本是一个很无礼的要求,但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怎么也看不出有半分生气的味道,倒像是在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小朋友。
  说完之后,她便对着钱小菲笑了笑:“也真是碰巧,我最近来台北办点事情,明天才会飞回去。”
  回去?
  钱小菲念随心动,脱口就问:“回去哪里?”认识这样久,她竟从来不知道沈池是哪里人。
  沈太太看了她一眼,说了一个城市名称。
  钱小菲的地理并不好,又成天只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混,除了台北之外,也只是偶尔去新竹探望一下奶奶,其余地方都没去过,对中国内地就更加没什么概念。她只能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地名,然后才挑眉质疑:“你真是他的老婆?”
  沈太太似乎愣了一下,才不急不徐地反问:“不像吗?”
  钱小菲突然沉默了。
  不是不像,而是太像了,像到仿佛不够真实,所以才有此疑问。倘若这对夫妻站在一起,该是一副怎样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钱小菲看着她,因为距离这样近,这才发现这个年轻的女人笑起来的时候,虽然笑意轻浅,但眼睛里仿佛有会流转的光华。
  钱小菲向来自诩眉目漂亮动人,但此刻却仍不禁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又或许只是这玻璃墙外的太阳光在作怪,因为她从没见过眼神如此清润而又诱人的女人。
  如果自己是个男人,此刻也一定会被她给迷住的。
  坐了这么许久,似乎还没能切入正题。钱小菲不由打起精神,眼珠子一转,正想开口,结果却听见那沈太太说:“沈池这次没和我一起来。”
  钱小菲好奇她怎么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同时又觉得,这正室见小三,电视上不都是场面火爆么?虽然她还算不上是沈池的小三,但如今的情形也太他妈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她可是做了万全准备来的,身上的衣服也是自己衣柜里最好的一套了,为的就是撑足面子,可是现在自己不但没有占尽上风,反倒总有一种正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可是,当她抬眼看着那张由始至终都柔和沉静的脸时,又不得不怀疑那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而已。
  沈池的正室,在豪华酒店的大庭广众之下,同她见了面,但却是用着一种最令她不可思议的态度,甚至笑得令人如沐春风。
  她心里突然有点发毛。从这女人的身上,她居然看到了一点熟悉的影子。
  那是沈池的影子。
  两个人似乎都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能在谈笑间或是沉默间,成功地令旁人惴惴不安。
  最终,这场原本就不该发生的谈话到底还是没能继续下去。
  只沉默了一阵,钱小菲便打了退堂鼓,站起来宣称:“我下午还有课,要先走了。”
  这真是一个蹩脚的借口,倘若被阿祥他们听见恐怕要笑到肚子痛吧,但是此时也顾不上这么多,钱小菲的手指下意地拧了拧包带。
  “好吧。”也不知有没有看穿她的谎言,对座的女人只是换了一个坐姿,并冲她微微一笑:“今天很高兴认识你。”她既没有问她跟自己丈夫是怎么认识的,也没有为她的突然退场而感到疑惑。
  钱小菲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没有对方如此的风度,心中不禁隐隐有些绝望——这一次的见面,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再往前延伸,那晚在酒店里,她用心记下了沈池手机上的那个号码,恐怕就是灾难的开始。
  她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向来都是呼风唤雨的,仿佛女王式的人物,可是今天却提不起任何一点气场。
  这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灯光像星子一样落在平滑的地砖上,从她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地面上反射的光芒就仿佛在嘲讽着她的无知和狭隘。
  而面前这个平静淡定的女人,则是她这辈子都没接触过的类型。
  她甚至忽然有一种预感,担心自己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沈池了。一想到这里,这位沈太太脸上从容轻淡的笑容仿佛就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怪不得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焦虑,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丈夫嫌弃的怨妇。
  走的时候,钱小菲扭过头,连句再见都没说。
  巨大的玻璃墙外,最后一抹残阳也终于在西边沉落下去,少了这一丝温度,酒店冷气森森。钱小菲搓着手臂埋头往外冲,在门口差点与另一个人撞到一起,只听见对方轻轻“哎”了一声,数只名牌购物袋从她身边一扫而过。她心中正自沮丧,连头都没抬,就这么冲出了气派的大门。
  大堂一隅,沈凌将下午的战利品扔在地上,往晏承影身边一坐,早有服务生送了冰柠檬水来,她喝了两口,才颇有些奇怪地问:“大嫂,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呢?”
  承影将茶几上的小说重新拿起来,略微打量了沈凌一眼,随口说:“看书。逛得开心吗?”
  “给你买了两块丝巾,等会儿上楼拿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好。”承影抿着嘴角,笑得有些促狭:“你倒是懂得讨好我。”
  沈凌闻言顺势就贴上去,挽着承影手臂,一副少女撒娇的语气:“因为大嫂你对我最好了。”承影却不为所动:“但是回去之后,你也别指望我替你在你大哥面前说好话。”
  “我知道啦。”沈凌做了个鬼脸。心说,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看出晏承影与沈池之间的关系如何,她又不是傻瓜,才不会去冒死踩雷区呢。
  数小时之后,陷入夜幕中的台北市成了璀璨的灯火海洋。从高处望下去,仿佛星光点点,满目琳琅。
  承影倚在酒店客房的窗边,感觉到头有些疼。
  她这次是来台北参加一场两岸医学学术研讨会的,为期一周,今天恰好是最后一天。
  在此之前,她还抽空去祭拜了父亲被安设在台北某佛堂中的灵位。那是姑母设的,当年姑母特意来征求她的意见,说只有这么一个哥哥,而自己年纪大了,以后要回一趟内地老家总是不太方便,在台北摆个灵位,相当于留个念想。
  这样的要求,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当年还亲自陪着姑母,在灵位前点燃了第一柱香。
  研讨会议的主办方十分热情,晚上安排所有与会代表在酒店聚餐。席间上的是台湾本地的特产高梁酒,度数有些高,原本以为几杯下肚之后会睡得好些,却没想到反而令她在午夜时分辗转反侧。
  最后她觉得渴,又懒得开灯,便借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床头的水杯,结果不小心直接碰翻了杯子。
  手机也在床头柜上,她不得不第一时间跳起来抢救。直到擦干了屏幕上的水渍之后,她想了想,才又重新开机。
  其实她平时睡觉是一向不关手机的,因为需要24小时待命,以防医院随时都有可能找她。今天是个特例,她不确定钱小菲会不会在半夜三更突发奇想又给她打电话,而她不想再被骚扰。
  这真是一个意外。
  承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重回台北,竟然就会遇上这种事情,就像电视小说里的滥俗情节。
  该如何定义那个女孩子的身份?
  沈池的新欢?旧爱?抑或是逢场作戏的对象?
  其实都一样。她捏着手机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屏幕开机被点亮,一分钟后又渐渐地自动暗下去。
  房间里异常安静,既没有来电提醒,也没有短信。
  钱小菲没再找她。
  而她与沈池,似乎也已经有六天没联系过了。
  深夜零点四十八分的台北,她一个人倚靠在宽大的玻璃窗边,远远近近的霓虹仍在热闹的闪烁。
  台北这个不夜城,她在许多年前就已经领略过它的魅力,这是一个仿佛时刻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的城市。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0:15
Chapter2 遇见
  1999年 秋
  中国台北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窄窄的街道上还很清冷,除了响着音乐的垃圾车经过之外,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承影起了个大早,站在阳台上梳头发。
  不一会儿,就听见屋内楼下传来一阵响动,是姑妈出门去了。她趴在阳台上和姑妈打了声招呼,照例说:“路上小心。”
  “上课别迟到。”姑妈也冲她扬扬手,声音刻意有些压低,大约是怕打扰到左右邻居。
  这是她从内地转学到台北的第二个月,对周遭的环境还感到十分陌生,仿佛就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是陌生的。
  她目前寄住在姑妈家。
  姑妈早在二十年前就嫁到台湾来了,在这边陆续生了两个儿子,丈夫在去世之前一直是做海鲜买卖的,家境虽不是很富裕,但也算是丰衣足食。三年前一场交通意外之后,姑妈成了寡妇,自然而然地接过丈夫的生意,每天很早就去市场上开工。
  可也正是因为嫁得早,虽是父亲的亲妹妹,但其实她跟这位亲姑妈并不算太熟。记忆中仅有的一两次,也是这位姑妈回内地老家探亲的时候,喜欢拉着她的手感叹:“哎哟,囡囡都长这么大啦,真是又漂亮又乖巧,阿哥好福气……”用的是家乡话,吴侬软语,倒多了几分亲切感。
  可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还在念小学。
  如今,与不熟的亲戚住在一起,总让她有些不太自在。她的适应能力并不强,可是没有办法,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甚至没人给她一点准备的时间和空间,她就像一只行李,被托运到了海峡对岸。
  所幸学校还不错,老师和蔼同学友善,台湾的女孩子说话时总都带着一股软软糯糯的腔调,像是随时随地都在撒娇,仿佛小时候常吃的那种绵软粘腻的糖果,不由得让人心生亲近和好感。
  她转学来的第一周,就和同桌丁丽珍成了好朋友。
  丁家是在集市上卖干货的,同承影姑妈家的铺位相距不远,说起来还算是半个同行,大概也正因为这样,两个女孩子才会走得特别近。
  以往每天阿珍都会来叫她一块儿去学校,但是今天阿珍请了病假,于是她吃完早饭就收拾好书包独自出了门。
  从家里去学校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就全当是锻炼身体了。
  她今天值日,所以特意提早出门。姑妈家住的地方偏,路上人烟稀少,偶尔有那么几个上班族拎着手提包和早餐袋行色匆匆,直奔着巴士站的方向而去。
  从家里到学校有一条小路,是捷径,平时阿珍带她走过几次,直接通到学校后门,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往常那条路上清静得很,可就是今天,正当她走到路口的时候,冷不防一条黑色人影从眼前极快速地掠过。而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脚下已是一个趔趄,整个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向着拐弯处的墙角拖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听见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并正快速地向自己这边逼近。
  “别出声。”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他靠她太近,仿佛气息都尽数拂在颈边。
  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里,似乎是墙体转角与杂物之间的一个夹缝,恰恰只够两个人挤在里面。
  而她想出声也不行了,因为那人的手正牢牢地捂着她的嘴巴。
  逼仄的环境下,她的背紧紧抵在身后那男人的胸前,男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力量节制却又极轻易地就让她一动都动不了。
  很快,外面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大约来了许多人,可惜说的都是当地方言,她一句都听不懂。
  但语调中的凶狠和戾气,倒是十分容易分辨出来。
  他们藏身的位置很巧妙,恰好是个视觉死角,外头的人找了一圈都没有任何发现,又吵嚷了一阵才渐渐散开。
  可是她身后的人一时之间却没动,而她在这种莫名其妙的遭遇下,反倒慢慢冷静下来,各种感观恢复正常灵巧,便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一种清凉的、仿佛薄荷的味道,浮动着碎冰一般,透出丝丝凛冽。
  同时,还有极淡的……血腥味。
  她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藏身处光线幽暗,她手脚均被巧妙地制住,最后只能稍稍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开自己。
  果然,身后那人读懂了她的意思,压在嘴唇上的手掌松开了一些。她长长深呼吸了两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
  首先对上的,却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漂亮的男人的眼睛,眸色深沉,像无底的幽潭,却又隐隐闪动着锐利的光。
  昏暗之中,她看着他,忽然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头慵懒而又危险的野兽,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可是那份存在感和压迫感却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很快就将注意力移开来,视线落到他微微扬起的唇角上。
  “是你。”低沉的男声从薄唇边逸出来,似乎带着一点笑意。
  她静了两秒,却笑不出来。
  其实早在闻到那阵似曾相识的薄荷气息时,她就大约猜到是他了。
  她和这个陌生而又英俊的男人,并不是第一次相遇。
  但她现在没心思回忆十几天前的片段,早上出门时穿的是白色校服,此刻校服肩头被染上了一块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渍。
  她忽然觉得肩膀微微发凉,是从身体里透出来的凉意。几乎在同一瞬间,她惊恐地朝他直直看过去。
  和初次见面时一样,这男人穿着黑色衬衣,乍看之下倒是看不出任何痕迹。她警惕地稍稍往后退了一点,脚跟抵到堆立在身后的障碍物:“你……”
  “不好意思。”他微微扬眉,表情淡得像在描述天气:“弄脏了你的衣服。”
  刚才追来的那群人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了,她不知道他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掺和进来。一大早碰上这种事,除了震惊,她想的更多的则是如何以这副状态走进学校大门。
  两人一前一后从夹缝中出来,就听见他忽然开口问:“你不是本地人?”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应了他:“不是。”只不过是因为听他的口音也不像是台湾人。
  “还在念书?”
  “……嗯。”她正苦恼如何遮住衣服上那块血渍,心不在焉地告辞:“我要去学校上课了。”
  “恐怕现在还不行。”
  她在他的话音中抬起头,还来不及诧异,他便一把捉住她的手,“我需要你帮个忙。”
  “干什么?”
  巷子僻静,四周压根没人经过,而他力量控制得真好,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得。
  如今到了亮处,她微仰着视线,终于能够看清楚他的脸色,虽然平静但略微有些发白,仿佛失血过多。
  握住她的那只手,更是温度低凉,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
  可是,一个失血过多的人又怎么还能时刻占据着主导地位?
  她想不通,又有点心慌:“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的伤口需要有人帮忙处理。”他停下脚步,转过来看她,似笑非笑道:“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这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因为逆着光,他唇边的那点笑意显得微微有些模糊,她疑心是自己眼花了,不然一个伤口正在流血的人怎么还能够如此轻松随意?
  他就这样半强迫式地拖着她,脚步很快地穿过两条街,最后停在一家私人诊所门前。
  这条路上多是各式各样小小的店铺,营业时间都还没到,因此显得分外冷清。他探手到门缝下,居然摸出一把钥匙,堂而皇之地开了门。
  进屋之后,他顺手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光,又很谨慎地将大门重新锁上。她一边揉着被捏疼的手腕,一边皱起眉头:“你认识这里的主人?”倘若不认识,这种不请自入的行径算不算犯罪?
  他却仿佛没听见,只是径直走到靠墙的一面玻璃立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只黑色的医药箱放在工作台上,才转头看她:“你过来。”
  明明是需要她帮助,可是语气却更像是在吩咐下人。不过看他这样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倒是打消了她之前的那点疑虑。
  她还在原地迟疑,他已经动手脱下衬衫。
  没有了衣物的遮掩,男人赤裸着上身立在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见结实匀称的肌理线条,以及裹住胸膛的早已被血浸透了的纱布。
  “帮我拆下来。”他说。
  她看得目瞪口呆,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他递来的剪刀。
  冰凉细长的手术剪搁在手里,似乎连带着让心都跟着往下微微一沉。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从没做过这种事,其实就连看上一眼都觉得可怕。鲜血随着他的动作,仍旧在不停地往外渗,直到她解开一圈又一圈湿润粘腻的纱布,才看清楚伤口的样子。
  他的伤在右侧前胸的位置,由上到下斜在那儿,足足有十几公分,两侧的皮肉向外翻开,狰狞地浸在暗红色的鲜血里。似乎是刀伤,单凭想像就觉得疼入骨髓。可他的反应却令她震惊,除了微微皱眉之外,那张英俊的脸上表情淡定得几乎不像是当事人。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成年男性的身体,更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她本能地想要转移注意力,可视线却像被胶住一样,木然地定格在那道恐怖的伤口上。卷着纱布的手禁不住地轻轻颤抖,她用整齐雪白的牙齿狠命地咬住嘴唇,就连脸孔都不自觉地泛白了。
  最后还是在他的指导下,一步一步地完成了整个重新上药并包扎的过程。
  她的动作既蹩脚又生疏,完成之后自己竟也冒了一身的虚汗。
  而他低下头,似乎是饶有兴趣地检阅了一番她的“成果”,才开口说:“多谢。”
  “不客气。”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找回正常声音,可是气息仍旧不稳,手也依旧在抖,只好十指交握垂在身前,强自镇定下来,问:“我可以走了吗?”
  其实她现在的样子也十分狼狈,校服上沾染的血渍干涸凝固成一块不大不小的褐斑,印在雪白的棉布料子上,格外显眼,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了。而细碎的刘海因为汗水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双眼失神,活生生一副蓬头垢面的形象。
  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幽深的目光仿佛是在审视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回身拾起衬衣穿上,面朝着她一边扣扣子一边说:“我送你。”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用了。”抬眼见到他微微眯起的眼角,又不得不轻咳一声解释:“你受了伤需要休息,我自己回家换衣服就行了。”
  这个理由真是烂,好像她有多么关心他似的。但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神秘而又危险的气息,直觉告诉她不应该和他靠得太近。
  幸好他也没有再坚持,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次道了谢:“好,今天多谢你。” 语气温和有礼,简直就是个谦谦君子,让人无法将他与身上那道狰狞的刀伤联系在一起。
  而她则如同获了特赦令,这一回就连客气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着尽快摆脱这场莫名奇妙的遭遇。
  结果她刚刚走到门边,却听见身后又传来清冽平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她应声回过头,男人修长的身体闲闲地靠在桌边,漆黑幽深的眼睛里仿佛带着一丝兴味,慢悠悠地自我介绍道:“沈池。”
  这样一来,她反倒不好拒绝了,可是又不擅长撒谎,迟疑片刻只好如实说:“晏承影。”
  “晏承影。”他低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才笑了笑:“再见。”
  大门打开,秋季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炫目得令人几乎眼花。
  承影对着外面逐渐热闹鲜活起来的世界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并不希望下一次还会和这个男人再遇见。
  这件事就像一个秘密,被深深地埋在承影心里,从没跟任何人提起。
  那天早晨她忐忑不安地跑回家,迅速换了身干净的校服,又在水池边处理了脏衣服上的血渍,确定不会被姑姑发现异常后,才匆匆忙忙赶去学校。
  最后当然迟到了,所幸老师并没有惩罚她。
  到了下午,丁丽珍返校上课,一见面就兴冲冲地凑上来说:“告诉你一件事哦,张老师生病了,要请假半个月呢。”
  下午他们班正好有节美术课,任课的张老师风评一向不太好,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常把表现欠佳的同学讽刺得体无完肤,并以此洋洋自得。
  张老师生病的消息很快传开来,一下子教室里就爆发出欢呼雀跃的叫好声。承影初来不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家这个样子,气氛与自己以前念书的地方全然不同,不禁感到新奇。她拢住桌上的画笔,问:“没有老师上课,那我们怎么办?”
  “听说会有代课老师哦。”阿珍趴在桌子边,笑嘻嘻地小声说:“而且还是个大帅哥!”
  看到好朋友一副满面红光,双眼几乎就要冒出小心心的样子,承影忍不住单手撑住脑袋笑骂:“你花痴啦!”
  “我是花痴呀,难道你不是吗?”阿珍就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从不遮掩。
  十六七岁的少女,对帅哥这种动物天生缺乏免疫力。承影一听也来了兴趣,于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憧憬着,直到上课铃响。
  代课老师十分守时,几乎就在铃声落下的最后一秒,不紧不慢地踏进了教室。
  有那么一瞬间,之前还吵吵嚷嚷的课堂像是被突然施了什么咒语一般,一下子地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被冻结住。
  每个人都望着门口的方向,目光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和惊艳。
  却只有承影是个例外。
  她看着那道修长俊挺的身影走上讲台,只觉得目瞪口呆。面对着新来的老师,周围每个人的眼睛大约都在发光,就只有她,似乎眼前一片漆黑,一双耳朵嗡嗡直响。
  接受着数十双目光的审视,那个年轻的男人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说:“大家好,我叫沈池,你们可以叫我沈老师,也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低沉清冽的嗓音终于把大家给唤醒了,教室里一瞬间又爆发出一阵极细微的高频率讨论声,还夹杂着数位女生的抽气感叹声。
  班长忘了喊“起立”,而他似乎根本不以为意,等待了片刻才继续说:“我只是临时代课,也许只上今天这一次,所以就不浪费时间了,我们直接上课怎么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将带来的画具放下,两只手闲闲地插在长裤口袋里,慢悠悠地走到第一排课桌边上。
  因为那里有个男生提出疑义:“老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老师。”
  承影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池,只见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确实不是,今天只是受到校长托付,临时代一节课。”
  他的表情温和亲切,就连声音都斯斯文文,与早上那个浑身血腥气息、眼神锋锐冷淡的强悍形象判若两人。
  承影一时回不过神来。
  下午的阳光穿透窗户,正好落在他身侧,令他整个人都仿佛陷在光与影的交叠处,愈发显得俊美清隽。
  那件白色棉质衬衫被他穿得十分合身,两颗领扣被解开,袖口卷得很随意,但又莫名的有型,配着直筒休闲裤和休闲鞋,看上去比在座的学生大不了几岁。
  一听说他不是真正的老师,课堂气氛立刻比之前轻松了不少。之前还在窃窃私语的女生们也明显更加大胆了,除开讨论之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漂亮男人,激动兴奋的神情全都挂在脸上,丝毫不加掩饰。
  “真的是超级帅耶!”承影耳边传来阿珍的声音。
  她心不在焉地低低“嗯”了声,还在想着早晨的事,结果沈池似乎不经意地忽然调转了目光,视线堪堪从她脸上扫过。
  对视大约只有一两秒钟,承影下意识地愣了愣,而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注意力,转头去解答另一位女同学的问题。
  那女生问的是:“沈老师,请问你今年多大?”
  “我猜绝对不会超过22岁啦!”她旁边的一个男生大大咧咧地插嘴。
  “你的眼光不错。”沈池对那男生笑了一下,从侧面默认了这个答案,“希望等会儿画人物肖像的时候,你也能把模特的结构线条画得够精准。”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从画夹中抽出一张名单来,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便看向所有人:“谁愿意自告奋勇当模特?”
  见大家都不吭声,他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需要脱衣服的。”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令一群少男少女哄笑开来。平时几个调皮的男生开始互相推搡着“举荐”,大约是想看对方出丑;也有条件不错又活跃大方的女生打算自己举手。
  结果也不知是谁提了句:“沈老师,我看你身材这么好,不如就你来给我们当模特怎么样?”
  那人声音颇大,很快就引来四面八方的附和。承影听见阿珍在旁边一个劲儿地低呼:“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流鼻血了……”
  阿珍捂着心口的模样终于让她忍不住笑了声,而沈池也笑了,那双狭长深秀的眼睛在强烈的日光光线下微微眯起来,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上的名单,说:“那我就随便挑一位同学了。”
  承影忽然就有点担心起来,她不确定刚才那短暂的对视是否让他认出了自己,倘若有,那么他会不会恰好就点中她的名字呢?
  她很后悔,早知道当时就随便编个假名字告诉他好了。
  结果却是她杞人忧天了。
  沈池选中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身材略微有些矮胖,长得像成年后的郝邵文,也是班上的活跃分子之一。
  那男生被请到前面,坐在高凳上,不得不老老实实当模特。而沈池依旧插着双手,站在一旁讲解素描要点。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紧不慢,就连站姿也十分悠闲放松,不像是在上课,倒更像是午后闲聊。
  短短一堂课的时间,几乎所有女生的心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俘获。
  趁大家动笔作画的时候,沈池沿着过道巡视了一圈,中途从承影身旁经过。她刻意垂着眼睫,让心思都集中在纸和笔上,可还是隐约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新鲜的薄荷浸在浮冰里,又清又冽。
  这样的气息带着一丝危险的侵略性,这才是他带给她的真正感觉,而非在这课堂上几十分钟里,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假象。
  事实上,在许久之后,她始终对他存着一种极其矛盾的感情。这样一个男人,太神秘,太危险,每多靠近一分都会让她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化成灰烬。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0:32
Chapter3 距离
  7月末,罕见的强台风“汉诺”在东南沿海一带正面登陆,一夜之间,多个城市遭受到狂风暴雨的猛烈侵袭,云海市也没能例外。
  这是承影自台北参加完学术研讨会回来后,第一次在雨天开车。
  她将车载广播调大声了些,电台里两位主持人正在连线前方报道,第一时间传递有关这场暴风雨的最新消息。
  雨刮器感应着雨量,正用一种极紧促的频率来回摆动着,但挡风玻璃上仍旧视线不清。承影尽量放慢了车速,从医院回来的这一路上事故不断,加上城市排水系统有崩溃的趋势,路面状况已经十分不好,宽敞的马路上车流缓慢,明明没开几公里,却花了平时近一倍多的时间。
  她倒是不怎么急的,常年的职业习惯已经将她修炼得极有耐性。
  有一次难得放假出游,她自己开着车去山上打算清静清静,结果车子坏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是那种著名的旅游风景区,真的就是一座荒山,就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
  可她只给4S店打了一通电话,便安然地坐在车里看专业书,直到4S店的工作人员赶过来敲她的车窗,这才恍然发觉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而就在那天晚上,当她坐着店里的车刚刚回到山脚下,陈南他们就赶到了。被齐刷刷的六束车灯一晃,她顿时就觉得头晕起来,换车的时候跟陈南说:“我饿了,先找个地方吃饭。”
  后来陈南将她送到平时惯去的一家会所,坐在一旁看她慢悠悠地享用完晚餐之后,才不得不开口央求:“影姐,下回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你的行踪,免得再发生今天这种事。”
  她知道他怕什么,却也只是不以为意地哂笑一声:“我害你挨骂了?”
  “那倒没有。只是一直联系不上你,我领着弟兄们差点把整个云海市翻过来,太费劲。”
  这话倒没夸张,陈南他们真心要找一个人,是能在云海市里一寸一寸翻个底朝天的。
  虽然心里压根没把这次的事故当回事,但后来承影到底还是稍微改了改作风,只要心情不算太坏,平时她都会和陈南保持联络。主要还是不想让一帮子无辜的人难做,毕竟沈池的脾气不是那么好撩拨的,真动起怒来陈南他们未必承受得了。
  不过,一想到那姓沈的,承影的头就开始痛起来。她伸手调高了车内空调的温度,顺便关掉电台。
  车里安静下来,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顿时变得格外清晰,连同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吵嚷嚷。
  市区里禁鸣已经许多年,可是很多人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稍不顺畅就长摁着喇叭不放。承影被后面那辆车制造的噪音吵得实在没有办法,额角隐隐作痛之势越来越明显。
  前面的车子也是三步一挪,前面的那两盏刹车灯漫天雨幕里变成两团模糊的红光,令她不禁有点晃神。或许只是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只来得及重重踩下刹车,才不至于贴上前车的尾部。
  不过几乎也就在同一时刻,她感觉车身震了一下,尽管外面雨声渐大,但仍旧清楚地听到撞击声,来自车后方。
  车外是倾盆大雨,后视镜里几乎看不清东西,但承影还是知道后面那辆车里的人很快就下了车。也正因为这样一停,后面几乎立刻便堵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催命般响起来。
  刚才那一撞虽然并不猛烈,但似乎足以令承影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紧绷起来。
  她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手掌就已经用力拍在了她驾驶座的车窗上。
  隔着雨幕,依旧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怒气。承影将车窗降下来一些,雨水飘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那中年男人的破口大骂:“怎么开车的你!突然刹什么车!……有你这么开车的么!出来祸害别人……”
  其实他撑着一把长柄伞,但雨这样大,雨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这一小会儿的功夫,身体就被淋湿了半边,混杂着那张脸上盛大的怒意,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承影皱着眉听他骂完,才问:“那你想怎么解决?”她的态度很平静,甚至根本不打算下车去查看撞得有多严重。
  也兴许正是这样的表现,反倒让对方以为她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类交通事故。于是男人的气势不由得又盛了几分,恶形恶状地强调:“虽然是我追尾,但却是因为你突然刹车,所以你绝对也是有责任的。”最后提出来:“不如私了算了。”仿佛一副便宜了承影的样子。
  承影不由得重新仔细打量了一下,车外那人四十来岁模样,穿的是件圆领T恤衫,胸前印着一团花花绿绿的图案,下身配着一条卡其色大短裤和一双皮凉鞋。衣着随意,眉眼和话语之间也不见半点豁达。
  她默然地收回目光,后面已然是喇叭喧天,而她终于被这场近乎无礼的谈判和噪音催得有点心烦起来。
  “还是叫交警和保险吧。”她没再理他,也懒得再理论追尾事故的定责问题,只是兀自升起车窗隔绝了对方的面孔和声音,然后才摸出手机来打电话。
  她知道,陈南的车一直都远远地跟在她后头。果然,电话打完不出一分钟,车窗便被人再度敲响。
  转头看到那两三个熟悉的身影,承影才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下来。
  站在阿峰撑起的伞下,她拎了手袋问:“我先回去,剩下的你们处理行吗?”
  陈南点了点头,这才转过去冲着那中年男人一扬下巴,语速不紧不慢:“我们已经叫了交警,是你追尾的,把你的保险公司叫过来吧,动作快点儿。还有,再把车往旁边移移,挡着后头的人多不好。没听见这喇叭声已经吵翻天了么?”
  中年男人显然被当前的状况弄得呆了呆,目光在这帮突然出现的人中间来回打转,一时之间再作不出刚才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来。
  承影离开的时候,顺便往车尾看了一眼,只见中间部分凹下去一小块,并不算十分严重。只是这台簇新的车,刚从车行提回来不足两个月,看着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她今年似乎与车犯冲,前一台车子刚刚报废,如今这台又得进修理厂。
  果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连沈凌都说:“大嫂,要不你最近还是别自己开车了,接二连三出事故,好可怕。”
  “这个只是小事故。”承影语气平淡。佣人端上刚炖好的花胶乳鸽汤,她接过来喝了两口,才又笑说:“你不要小题大做。”
  沈凌却明摆出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可我觉得这事儿有点邪呀,以你一贯的技术,怎么会在半年之内连撞两次呢?会不会是大嫂你这段时间太累了?”
  “也有可能吧。”
  “最近医院很忙吗?”
  “稍微有一点。”
  “我看你最近都有黑眼圈了,是不是没睡好?”
  得到小姑子如此一本正经的关心,承影忍不住笑了笑,“你观察得可真仔细,我自己都没发觉。”
  “那当然。你可是我最最亲爱的大嫂。”沈凌一贯的嘴甜。
  “哦?最最亲爱的?”承影略略抬眉思索了一下,像是终于想起什么来,冲着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半笑道:“我听说你在学校新交了个男朋友,或许他才应该是你最最亲爱的吧。”
  最后那几个字,她模仿的声调和语气都和沈凌极像,又甜又腻,嗲得仿佛有蜜糖渗进人的骨子里。沈凌止不住笑出声来,放下筷子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眼睛里却流露出骄傲的神气来:“他呀……还远不够格呢,再好好表现个一年半载再说吧!”
  “你大哥知道么?”承影突然问。
  “大概不知道。”
  承影这时也吃完了,一边离开餐桌一边听沈凌撒娇央求:“大嫂,你能不能替我保密?暂时别让大哥知道这件事。”
  “你准备拿什么贿赂我?”她故意逗她。
  “你想要什么,随便开口。”
  “这么大方!”承影揽住沈凌的肩膀,少女明媚的脸庞近在眼前,微笑的眼角轻快上扬,让她忽然心生恍惚。
  沈家这对兄妹,其实长得并不太像,但唯有一双眼睛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瞳黑而深,有一种幽远神秘的气质。
  只是如今沈凌还小,又是生性活泼的女孩子,十几年来顺风顺水无忧无虑,所以她的眼睛如同黑水晶般时时闪耀着迷人清澈的光采,不像沈池,
  想到沈池,承影含在嘴角的笑意终于冷却了一些。
  这天睡到半夜,床榻的一侧不轻不重地往下沉了沉。
  承影有些迷糊,又或许只是不想醒过来,所以她沉默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刚刚躺上床的那个人。
  在被吵醒之前,她似乎正在做一个梦,梦中的自己还是十七八岁的光景,孤零零地站在一条幽暗的小河边。
  那是她家乡的河,贯穿了整个小城,因为没有工业污染,一年四季清澈碧绿。
  梦中正在下雨,雨势虽不像白天那样大,但雨滴落在河面上,依旧激进一圈又一圈零碎杂乱的涟漪。
  而她什么雨具都没带,早已被淋了个透湿。可她一直在等,十分固执,哪怕冷得瑟瑟发抖。虽然是在梦里,她却仍旧那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待,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只是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来,她却已经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恼火。
  其实类似的梦做过不止一次,早应该习惯才对,但在这样深沉静谧的夜里,仿佛黑暗是最好的掩饰,可以遮住一切不欲人知的心思,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墨色顺利地勾引出在每一个青天白日里被刻意埋葬掉的情绪。所以,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睁着已然清醒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
  “醒着?”下一秒,背后传来的声音却将她吓了一跳。
  但她依旧没动,保持着方才那个睡姿,不作声。
  沈池似乎并没打算勉强她回应,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里各自沉默地躺了片刻,承影才听见他重新起身的动静。
  卧室窗帘遮光效果非常好,外头又是雨夜,所以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她听到窗边矮柜抽屉的响动,也不知他在找什么。翻找的声音虽不算太大,但这时候再装下去也怪没意思的,于是承影索性支起身来拧亮了台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叫人有点不适应,沈池略微眯了眯眼睛,然后才往床上望去一眼。承影垂着眼睫,显出有点困的样子来,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又将滑落的薄被往上拉了一把,直盖到下巴下头,仿佛随口问:“你找什么?”
  沈池这时已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来,走回床头就着水吞了两颗,才淡声说:“头有点疼,睡不着。”
  他失眠严重,一向需要靠药物才能入睡。今晚又喝了不少酒,此时两侧太阳穴正隐隐作痛。
  尽管已经洗过澡,但靠得近了,承影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其实她不喜欢这种味道,但即使再不喜欢,她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往自己那侧的床沿移了移。
  等沈池重新上了床,她才顺手把灯关掉,突然就听见他问:“刚才做了什么梦?”
  他的语气似乎漫不经心,仿佛并非十分关心,而只是为了打发入眠之前的这段无聊时间而已。明知如此,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很可惜,极尽目力,却也只能看见那道模糊的轮廓。
  “没什么。”没让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她只是静静地说。
  “醒来之后你在叹气。”
  “嗯。”
  他的感觉向来敏锐,想瞒也瞒不住。只是承影躺在黑暗里,心口仿佛极轻微的一颤,她其实想问问他,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而身旁的男人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这个话题因为她的短暂沉默,就此结束了。
  黑夜重新归于沉静,她闭上双眼的时候忽然有种感觉,彼此的呼吸明明近在耳畔,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样遥远。
  半夜里有了这么一出,反倒是承影睡不好了,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噩梦,再醒来时天才刚刚有些微亮。
  其实今天轮休,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起了床,拿上衣服去浴室洗澡。
  她这个习惯也是和沈池在一起之后才养成的。
  那时候她常常被他折腾得不行,而这个男人则仿佛有着有永远旺盛的精力,总是在她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就兴致勃勃地翻身压过来,从额头到眉毛,再到嘴唇和胸口,一点一点地吻她、逗弄她。
  她在半睡半醒间本就没什么力气,所以总是被他得逞。
  等到激情结束后,再一起去洗澡。甚至碰上兴致特别好的时候,站在花洒下他仍旧不肯放过她,于是再来一遍。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习惯想改也改不了。只是现在与当初不同的是,温热的水柱之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承影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沐浴完又刷牙洗脸,还顺手将原本就干净的水池刷了一遍,搞出的动静不可说不大。所以等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时,床上果然已经没人了。
  也不知沈池是不是被给她吵醒的,此刻正站在阳台上抽烟。
  他背对着卧室,只披了件晨褛,连腰带都没系,黑色的丝质衣料将他的身型衬得更加挺拔,又略微显得有些清瘦。
  或许他最近确实是瘦了,但承影也仅仅只朝那个背影望了一眼,并没有细看。
  虽说时值盛夏,不过这两日受到台风影响,气温降了许多,而且早上雨势仍旧未歇,瓢泼般的雨水被风带着在空中急速飘摇。
  阳台是未封闭的。
  承影转开视线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沈池乌黑的短发,似乎已被水汽沾染得微微濡湿。
  连接卧室的那道玻璃推拉门没关严,极淡的烟味顺着那条缝隙飘了进来。承影对烟味向来极为敏感,没什么迟疑,几乎是皱着眉头走过去,不轻不重地将门给拉上了。
  那一声响动惊动了沈池,但他并没有回身,只是夹着香烟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顿,才又送到嘴边吸了两口。
  天空是无尽的灰,像是被人扯过一块布,随手涂了两笔水墨,便成了现在这副迷蒙苍茫的景象。
  剩下的半截烟蒂被修长的手指弹出去,在雨中划过一条弧线,很快就不知踪影。
  沈池拿出手机给陈南打电话,吩咐说:“你待会儿不用过来了,我今天不出门。”
  陈南在那边简洁明了地应了声“好”,沈池收了线,这才返回室内。
  等到他下楼的时候,承影已经在餐厅吃过早点。
  阿姨见他出现,似乎很有些意外,因为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而在家里用早饭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
  “今天有燕麦粥配叉烧包,也有牛奶吐司,您想吃哪一种?”
  “都可以。”
  就因为这句都可以,阿姨连忙把两份早餐都端了上来。沈池在桌边坐下,又看了眼正准备起身的承影,淡淡地开口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承影微一迟疑,低声说:“轮休。”
  杵在一旁的阿姨似乎有点尴尬,垂着手悄悄退了出去。
  虽然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已经令人惨不忍睹,但承影始终是要点面子的,尤其不想让外人看出端倪。有时候,她也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在这个家中做事的人,要是连这份眼力劲都没有,那早就别想干下去了。
  但她看着阿姨的背影,终究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今天什么安排?”
  这句话的语气其实更像是敷衍,真正关心的意味少得可怜,但沈池还是抬起眼睛朝她看了看,薄唇牵出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道:“我今天不出门。”
  这个答案倒让承影有些意外,难得俩人都待在家里。她“哦”了一声,想不出什么新话题,半晌才说:“我今天要用书房,下个月有个大手术,需要提前看些资料。”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们互不打扰。
  沈池顺手拿起桌边的报纸,目光已经落在头版头条上了,嘴里无所谓地淡淡应了声:“好。”
  在学业和工作这条路上,承影走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除去中途寄住在台北姑姑家的那段时间之外,她从来都是名校里尖子班上的优等生。
  其实从小家中没什么人管她。
  她四岁时父母离异,对于母亲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只有极浅的痕迹。只知道五六岁时经常会收到远方寄来的衣服和食物,看起来都很高档的样子,每每都会引来一众小伙伴们的羡慕。
  但后来,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华服美食渐渐少了,再然后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因为母亲再嫁了,去了国外,和新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听姑姑说起的。
  那时候,父亲晏刚因为工作事忙,几乎顾不上她。她从上小学起就开始住校,是那种贵族的女子学校,里面硬件条件相当好,同学又多半都十分有家教,小小年纪便开始接受各种淑女式的教育和培训。
  长大之后回想起来,承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努力思索,却始终不知道父亲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居然可以负担起如此高昂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家并不是做生意的,当然更不是高官,只是看上去父亲忙碌得很,有时周末她回家,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就这样,她在软硬件设施都堪称一流的贵族学校里接受了近十年的熏陶,最后是顶着连续三年综合成绩第一的光环转学的。
  去台北实在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某天她正在上音乐课,中途被校长叫到办公室,被告知父亲已经替她办了转学手续。紧接下来,几乎没过两天,一切准备妥当,她就被送上了飞往台北的航班。
  送机的那个年轻男人,她压根不认识,只知道长相普通,一脸严肃。而最可笑的是,晏刚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只是通过电话叮嘱了她一些事情,然后就让那个陌生的男人将她和她的行李送到了机场。
  承影不是没有主见的人,也唯有那一次,她感觉自己像只提线木偶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摆布了,而且摆布得很直接很彻底,短短几十个小时之内就跨越海峡,仿佛与之前的生活全然脱离,从此没了干系。
  到台北的第一周,她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折腾了几次。
  半夜发烧实在难受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在心里将父亲埋怨上千百遍。当然,这种事在她清醒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都说女孩子有恋父情结,承影也不例外。在她的的心目中,父亲就像山一般高大而可靠,同时又有点神秘。
  表面上,晏刚长期在一家外贸公司供职,但是在她面前却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工作内容。
  难得有闲暇,父女俩会坐下来交流,天南地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晏刚将她当朋友对待,所以她思想独立得早,也正因为如此,她才隐约猜到晏刚在工作上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硬生生克制住好奇,从来都不闻不问。
  直到很久之后,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意外身亡,她才知道他竟然从事了二十多年的情报工作,也就是电影电视中所谓的“黑帮卧底”。
  中午十二点半,沈家准时开饭。
  沈凌前两日就和同学去了外地采风,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由于陈南他们今天也没过来,偌大的房子便显得有些冷清。
  其实这一整个上午,承影复习的效果并不好。中途频频走神,她将这归结于昨晚的噩梦连连以及睡眠不足。
  所以吃饭的时候,她也没什么胃口,心不在焉地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打算回房间睡一会儿。
  倒是沈池,难得在家里吃一餐,此刻正慢条斯礼地品尝着阿姨做的一桌好菜,姿态悠闲到了极点。手机搁在一旁,其间震动了数次,他也只是拿视线瞥过去看一眼号码,完全没有理会的意图。
  他兴许是不想接电话,可也不知怎么的,承影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台北之行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她还记得她的样子,个子高挑、脸蛋漂亮,看得出来还十分年轻,大概连二十岁都不到吧?说话时语气有些嚣张,没什么礼貌,一看就是平时被人宠惯了,所以才敢那样肆无忌惮。
  可是,是谁在宠着她呢?
  沈池吗?
  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垂青,在很多人看来确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这个莫名其妙的猜想令她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刚才勉强咽下去的几口饭菜也变得更加多余起来了。
  她索性放下筷子,一时间却又没有离开座位。
  恰好沈池这时也抬起头来,仿佛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语气也是淡淡的:“你吃得太少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盯着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突然开口说:“我和台北的那个钱小菲见过面。”
  “我知道。”沈池只停顿了很短的一瞬便回答她,脸色平静地继续喝着鸡汤,似乎那一瞬间的停顿也只是为了回忆起这个名字罢了。
  反倒是她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哂笑一声:“你早就知道?但你没提过。”
  “你不是也没说?”他终于也放了手中的筷箸,隔着餐桌望向她,“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件事。”
  确实是忘了吧,至少她一度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直到刚才,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个女生当天穿的衣服款式。
  所谓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
  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头有点疼,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来,却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她直接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接到钱小菲电话的那一刻,她是真的诧异。她早已不干涉沈池在外面的任何作为,很多时候,她甚至被自我催眠得仿佛从来没有结过婚一样,但是这一回却像是受到了莫大而又直接的羞辱。
  竟会有年轻女孩打电话给她直接约她见面,而要聊的,却是自己的老公。
  长桌另一端的人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拿那双墨黑幽深的眼睛看着她,目光有些沉,混在雨天的阴霾光线里,愈发透出一丝凉意来。
  她靠在椅背里,支起手肘虚按住突突跳痛的额角,视线微垂,毫无目标地落在地板上。
  隔了半晌,才听见低缓清冽的男声传过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只是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人打电话给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那张性感漂亮的薄唇中吐出来,声调平淡得没有丝毫起伏,深晦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看了他两眼,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当作默认。
  他沉默着,将她的动作全部收入眼底,这才推开椅子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修长的身影擦过她的身侧,在扬长而去之前说了句:“放心,会让你如愿的。”
  这场交谈结束得不算愉快。
  沈池走的时候,甚至连手机都没拿。看着那个又开始无声震动的黑色物体,承影也懒得再管,起身返回楼上卧室。
  这场交谈结束得不算愉快。
  沈池走的时候,甚至连手机都没拿。看着那个又开始无声震动的黑色物体,承影也懒得再管,起身返回楼上卧室。
  她当然感受到了他最后的怒意,但只是觉得可笑。遇上这种事,自己还没生气,反倒是他先发制人起来了。
  她没问他和钱小菲发展到什么程度,但并不代表不想问。
  一直以来,她都不相信他在外面没有其他女人。通常他回家很晚,有时候第二天起来,她顺手捡起他头天晚上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会闻到上面残留的香水味,或是看见若有若无的脂粉痕迹。
  当然,这种事,陈南他们是绝对不会同她说的。
  她记得只有那么一次,自己仿佛随口说:“昨晚和你在一起的是个女人?”那件隔了一夜仍飘着清淡香水味的衬衫,早被她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浴室的衣篓里。
  当时沈池刚刚刮完胡子,冲洗掉脸上的泡沫,正用手指摩挲着清爽干净的下巴,一双眼睛就从镜子里瞟过来看她,唇角挑了挑,表情有些轻佻,语调却是冰冷的:“你在意?”脸上的笑容轻浮而又讽刺。
  那是他们关系最糟糕的一段时期,一天之中难得说上两句话。一大早的,面对这种局面,她忽然觉得没劲透了,当时就一言不发地直接打开门下了楼。
  心中真是后悔,何必要多此一问呢,结果倒换来他的嘲讽。
  只是从那之后,收拾卧室的事情全都交给阿姨去做。而他在外头的生活,她半句都不再过问。
  只不过,那个钱小菲不同。
  她是活生生送上门的,整个人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眉目清晰,打破了一直以来眼不见为净的状态。
  仿佛从那之后,就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让她忍不住会去设想各种场景。
  当想像突然有了原型,一切才终于变得真实起来,时不时跳入脑海的,就是沈池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画面。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承影的午觉只睡了一个小时,心里惦记着下个月那个重要手术,很快就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对着打印出来的资料仔细揣摩。
  快到傍晚的时候,阿姨上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先端碗汤上来,喝完再开饭。
  她从一堆专业术语中抬起头,清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发现外面安静得过分。
  “沈先生下午就出去了,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阿姨说。
  “哦。”她笑笑:“正好我也准备休息,和你一起下楼。”
  没有沈池的空间,虽然气息清冷,但压抑感也顿时少了许多。
  承影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雨仍在下,天已经黑下来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0:48
Chapter4 缘分
  云海市最高档的私人会所建在西山半山腰,距离繁华的城中心很远,彻底与喧嚣隔绝。一路山道蜿蜒而上,山下是星光点点的霓虹,大半个城市的夜景尽收于此,而半山却常年雾气缭绕,清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今夜当班的经理是个中年女人,亲自领着服务生送了酒和果盘进来,笑嘻嘻地说:“沈先生好久没过来了。”
  独占了一整排宽敞沙发的年轻男人此刻正陷在晦暗交错的光影深处,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只手臂向后搭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则随意放在膝盖上,面上表情不甚清晰,只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经理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态度。
  这家会所招待的客人本就不多,个个都似上帝,随便得罪任何一位都不会有好下场,因此每一位的脾性和爱好早就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有些客人亲善和蔼,有些客人则傲慢冷淡,另外还有一些,就比如眼前这位尊神,却是完全要看他当日心情的。
  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会同他们开上几句玩笑。
  不过今夜经理察颜观色,很快就决定还是少开口为妙。
  环绕着主位的两侧沙发上,陈南他们已经开始动手往杯子里倒酒。见经理还候在一旁,其中一人略抬起眼,随口吩咐说:“叫几个人进来陪着玩骰子。”
  经理应了声,向身后的小子比了个手势,才又面带笑容地转过头解释:“很不巧,肖冰这两天病了,所以没来。”
  这句话,是对着沈池说的。所以话音落下,大家都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张英俊的脸孔从光线深晦的暗处露出来。沈池微微倾身,从陈南那里接过一只酒杯,慢悠悠喝了两口,才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天花板四角都装着柔和的射灯,此刻有一束正巧打在他的脸侧,映在那双漆黑的眼里,闪闪烁烁。
  莫名地,经理的心跳快了两拍,因为听不出这句话是夸奖还是别的什么含意,只觉得他眼中那点轻忽的笑意深不可测。
  叫来陪玩的人还没到。
  沈池一边喝着酒,一边用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看似散漫,却又一下一下极有节奏。
  经理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倘若换作平时,倒也不至于如此如履薄冰,只不过她猜他今天情绪不佳,于是一时间也不方便再接话。
  可是那个肖冰,她也是绝对不会记错的。自从一年前被沈池看中之后,几乎就成了沈池的专用。时常被带出去吃宵夜或兜风,再由专车送回来,可见确实得宠得很。
  至少,她在这里没见过第二个人能有肖冰这样的待遇,能得到沈池这样长时间的垂青。
  而她只是奇怪。那个姑娘综合条件并不是最好的,身材不够火辣,才情也排不到第一,唯一出众的恐怕只有那一副眉眼,如同得到上天的眷顾,实在是生得好极了,盈动迫人,顾盼神飞,时时刻刻都像是含着一汪泉水,在会所幽暗的灯光下更是显得璀璨夺目。
  她不知沈池是否也是看上了这一点,反正她记得,几乎是第一次见面,肖冰就顺利得到了他的关注。
  不多时,门被敲响,很快就有五六个姑娘鱼贯而入。
  其中有几个在这里工作得足够久,早与陈南等人相熟,主动就坐到他们身边去。最后剩下一个短发瓜子脸的,站在房间正中央左右看了看,迈向主沙发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
  “怎么,难道我会吃人?”沈池陷在沙发深处,左腿搭在右腿上,仍是那副看似悠闲随意的姿态,仍是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睨过去,
  经理忙笑着打圆场:“陈洁是新来的,对规矩还不熟,请沈先生多包涵啊。”一边拿手在那纤细柔软的腰上连扶带掐地向前推了一把,示意她快些过去。
  这时有人笑说:“哟,也姓陈,南哥,和你是本家啊。”
  陈南这边已经和一个女人摇上骰盅了,哗啦啦的骰子撞击声不绝于耳,只匆匆抬头扫了一眼,笑笑没说话。
  那个叫陈洁的姑娘在经理的催促之下终于坐在了沈池身边,离了却有十几公分远。
  沈池微微一笑,喝了口酒才转头看她:“我看上去很可怕吗?”
  “不会。”陈洁连忙摇头,拿起矮几上的空酒杯,倒了半杯洋酒进去,双手捧着举到沈池面前说:“沈先生,初次见面,我敬您。”
  灯光下,那张瓜子脸显得有些孩子气,五官清秀,细眉细眼的,就连嘴唇都有些单薄,泛着淡淡的珠光粉色。
  这副长相倒让沈池觉得莫名的熟悉,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他看着她拘谨的模样,拿起杯子象征性地饮了一口,才抬眼对经理说:“谢五是不是在隔壁?刚才进来,我好像看见他的车。”
  经理知道他和谢长云熟,有时候在这里碰上了,都会两间并作一间,最后一道离开。于是便交待:“是的,晚上谢先生领着一位朋友来的。”
  沈池了然:“他那边有客人,我就不过去了。你去跟他讲,有空过来坐坐。”
  经理很快就出去了。
  沈池不再作声,只是看着其他人玩得热闹,半晌才忽然开口问:“多大了?”
  坐在旁边的人压根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转过头来看她,才愣了愣,细声说:“二十二。”
  二十二……
  在心中将这个年龄默默重复了一遍,沈池无意识地晃了晃酒杯,琥珀色地液体在幽暗的灯下折射出神秘而漂亮的光华。
  他与晏承影在台北分别,之后又在中缅边境重遇,那一年,似乎她也是二十二岁吧。
  算起来明明只过了六七年,可是有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些事情却又仿佛已经隔得太久远。
  其实,无谓的人和事他向来都不太上心,可唯独关于她的一切,无论过去多久,却始终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在看似平静的中缅边境线上,二十二岁的晏承影,再一次闯进他的世界。那时候的她,漂亮得像一道极光,强烈绚目,照进他早已深灰不堪的世界里。
  台北一别,他曾经以为再也不会遇见。
  然而那一天,她居然就那样笑意盈盈地突然出现,背着手微微仰着脸:“沈池,好久不见了。”似乎惊讶,又似乎有更多的喜悦,眼眸里尽是光华闪动,竟比远处跳跃的篝火更加明亮。
  彼时,他刚刚完成一桩交易,从畹町抵达芒市,受邀留下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和篝火晚会。
  邀请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几年沈家势力扩张极快,他将触手伸向西南边境,难免要给当地人一些情面。
  他对这类活动兴致不高,总共也就在芒市停留了一天两夜,却在最后一个晚上,看见她出现在篝火晚会上。
  四月的云南,气候闷湿。
  他喝了点酒,其实并没有醉,可是看到她那双星光般璀璨的眼睛,突然就有点恍惚。
  很多记忆涌上来,竟然全是关于她的。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白衬衫和蓝色半裙,放了学就回亲戚家做作业,乖得不得了。
  和他是两个世界。
  他依稀记得那是她在台北的姑姑家。因为他曾经在那栋小楼下等过她一次。
  三更半夜,她是偷溜出来的,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仍旧有些惴惴不安,压低声音询问:“这样穿行吗?”
  他将重型机车发动起来,油门轰得低沉作响,丢了个安全帽给她。
  后来她向他承认,那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着机车兜风。其实她不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因为自始至终,身后那双手都将他的腰抱得牢牢的,并且当他们擦着汽车呼啸而过时,耳边传来的是预料之中的尖叫声。
  他觉得好笑,下车后看着她发白的脸,挑着唇角问:“怕了?”
  “才没有。”她喘息未定,一手捧着安全帽,一手将几缕发丝拨到耳后,“只是不习惯。”
  可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忽然叫他心猿意马起来。一路上,烈风激起她的长发,有好几次从他脸颊边擦过,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他觉得很痒,仿佛一直痒到心里去。
  半年之后他离开台北。临行前的那一晚,他看见她卧室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她趴在桌前复习功课,然后似乎是拿了衣服去洗澡,等到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个电吹风,就倚在窗台边吹头发。
  她的头发很长,绸缎似的又直又黑,大概不容易吹干。
  那是台北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有一点像她发稍的味道,有种隐约的清香和甜美。
  在那晚之前或之后,他都没干过类似的事情。他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只是倚靠在她家街道对面的院墙边,一边沉默的抽烟,一边看着那盏灯光最后熄灭。
  直到若干年后,在遥远的西南边陲城市里再次相遇,让从不相信命运的他都不禁觉得这世上或许真有缘分一说。
  他忍不住眼里带着笑,看着她的眼睛问:“过得好吗?”
  “还不错。”遥遥的火光之下,她笑得眉目舒展,告诉他自己是来旅游的。
  “一个人?”
  “嗯,背包自助游。”
  他没再说话。
  不远处的篝火晚会热闹非凡,阵阵欢笑和歌声飘过来,忽然听见她说:“……好饿。”语气低嚅,似乎十分委屈,就像个可怜的小孩子。
  结果到了市区找到餐馆,才知道她竟连晚饭都还没吃上。
  “一个人出来旅行,更要保证营养和睡眠,免得病倒在途中也没人照顾。”他坐在她对面,一边抽烟一边教给她基本常识。
  她不擅吃辣,滇菜口味又偏重,酸辣还带着微微的麻,让她忍不住停下来连灌了几大口饮料,然后才腾出工夫来应他:“其实这就算是毕业旅行了。我对这一带挺感兴趣的,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次再想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今年大学毕业了?”
  “是啊,不过我是本硕连读,所以苦日子还没到头。”
  “念的什么专业?”他似乎是被她孩子气的形容和表情逗笑了,在淡白的烟雾后面微微眯起眼睛问。
  “医科。”
  他愣了愣,才倾身将一截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淡淡地评价道:“救死扶伤,伟大的职业。”
  她点头承认:“这也是我的理想。”
  “不错。”他的语气很平淡,只因为想起自己所干的行当,这样鲜明的对比,倒显然有些滑稽和讽刺。
  吃完饭后,才知道她当晚要住在一间民宿里。
  他只思索了片刻,便说:“晚上你跟我走。”
  她仿佛被吓了一跳,瞪着明亮的眼睛看他。
  他觉得好笑:“你在乱想什么?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走吧,我替你安排住的地方。”
  他姿态悠闲地往回走,很快就听见她跟上来的脚步声。
  其实民宿未必真的不安全。只不过,在这块土地上,大厅广众下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早已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了。
  最后他在酒店里给她开了一间房,就在自己房间的隔壁。
  分手前将房卡交给她,并嘱咐:“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记下他的手机号码,挥挥手,愉快地道了晚安。
  第二天一早,他用房间电话将她叫醒,吃早餐的时候问她:“你接下来想去哪里?”
    花 霏 雪 整 理
  其实她也没有特定的计划,倒是想顺道去瑞丽转转。
  他听后觉得好笑,自己几天前刚从那边过来,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一起吧。”其实只是因为昨晚回房后接到的消息,似乎真的有人在伺机而动,而他不想拿她去冒险。
  这次西南之行,他带了自己的车队,十数辆改装路虎浩浩荡荡排成一字开在路上,看得她几乎目瞪口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卖车的。”他这句玩笑说出口,就连前排副驾座上的陈南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又立刻憋住笑,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
  “我不信。”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侧过身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些。
  天高云阔,白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车窗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给乌黑的头发铺上一层淡淡的金铂。
  她的头发似乎比在台北时短了些,可依旧又顺又直,仿佛上好的丝缎。而她侧着身,背对着耀眼的光线,微抿着嘴角笑得有些俏皮。
  一如当年。
  在轻微晃动的车厢里,他看到她光滑漂亮的脸颊弧度,竟像是有些不真实似的。沉默了片刻,他才朝她的方向移了移,很随意地配合她的高度微微低下身。
  耳边擦过轻微的气息,带着一缕特殊的甜香,“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是不想让前排的人听见。他顿了两秒才轻笑起来,也用同样压低的声音说:“我记得。”
  在台北的时候,她似乎坐机车兜风上了瘾。明明平时看着如此乖巧的一个女孩子,却偏偏对这种行为产生了极大的热情。
  每回夜里兜完风,他便带她去一家路边的老牌甜品店,吃上一碗再送她回去。
  通常也不只是他和她,还有他的一帮弟兄们,各自带着女伴。其实就只有她与这个圈子格格不入。在台北不到一年,她就成了校花,加上成绩优异,体育文艺又都拔尖,简直就是那种最标准的好学生,与这帮穿皮裙染头发打七八个耳朵的女生自然不是一类。
  可她偏又混得如鱼得水,和大家称兄道弟,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过,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他却爽约了。
  他离开台北的时候很突然,几乎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这么走了。
  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中间明明已经隔了五六年。
  就像他也没想到,当时间在那次西南之旅过后又滑过了五六个年头之后,自己对往事却依然还是记得这样清楚。
  当谢长云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桌上的数瓶洋酒都已经空了。
  沈池微眯着眼,坐着没动,只是很随意地抬了抬手指,招呼他:“坐。”又笑道:“听说你前阵子不在国内。”
  “昨天刚回来。”谢长云坐下来,解了袖扣,将衬衫袖子随意挽起来,显然是已经将客人送走了,所以才会如此放松下来。
  旁边已有沈池的人倒了半杯酒递过来,叫道:“五哥。”
  谢长云在谢家排行老五。
  他家家族大,堂兄弟姐妹算在一起至少也有二三十号人,又都是“长”字辈,叫名字反倒不如叫排行来得简便。于是从小到大,相熟的朋友几乎都没有称呼他大名的习惯,沈池手底下的人随沈池,见面一律恭敬地喊一声“五哥。”
  送走了客人,谢长云也悠哉下来,让经理把自己存的酒拿过来,就坐在这个包厢里一直混到凌晨。
  最后出门的时候,似乎大家都有些醉了。沈池的脚步略微有些不稳,走出没两步就被一双手给轻轻扶住。
  他侧头看了一眼,是那个整晚都坐在旁边的细眉细眼的女孩。
  “沈先生,您小心。”依旧是细细的声音。
  他盯了她两秒,才抽出手臂来,拍拍谢长云的肩说:“路上慢点。”
  谢家的司机开着车先下山,车灯在蜿蜒的山道上忽闪两下,很快就驶远了。
  沈池半躺在车厢后座,等车子启动,才叫了声:“陈南。”
  陈南连忙答应,同时从副驾座上转过头,还以为他有什么需要,结果却只见他微闭着眼睛,慢悠悠地问了句:“看过花木兰没有?”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陈南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得太多所以听错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就听沈池继续低声说:“是好莱坞的动画片,花木兰。……刚才坐在我旁边那个女孩,长得还真是像。”
  陈南仔细想了想,倒真没怎么注意那位姓陈的“本家”,不过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以前我帮嫂子买过挺多动画片原版碟,也许家里还真有这一部呢。”
  他怀疑沈池也在家里看过,不然他平时哪有机会接触这种东西?
  沈池这回没再说话,只是若有若无地低低“嗯”了声。
  其实陈南晚上也喝了不少酒,脑筋不比平常灵光,平时在沈池面前提到承影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兄弟几个都尽量避免此类话题,可是他今晚舌头微微打结,就连思维都似乎结在一块儿了,自然顾忌不到这个,顺口说完了仍旧没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见沈池一直不说话,才又问:“哥,要喝点水么?”
  沈池维持着半躺半靠的姿势没动,依旧闭着眼睛,声音有些低哑地吩咐:“车窗开起来。”
  其实外头还下着雨,车窗降到一半,雨水就夹杂在风里一下子全都飘了进来。陈南怕他着凉,从座椅下拿了常备的薄毯,下了车绕到后座,探身进去给他盖上。
  他倒是一动不动,呼吸有点沉,看样子像是真的醉了。
  到了家里,阿姨迎上来,沈池反倒像是清醒过来了似的,大步上了楼。
  主人房是个大套间,外头起居室的墙角亮着一排夜灯,主卧室里却是黑漆漆一片,他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才终于推门走进去。
  借着极淡的一点光亮,可以看见大床上那个侧身微蜷着的身影,从姿态来看,应该是背对着他常睡的那一侧的。
  他就这么站在卧室中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脱掉衣服和长裤。
  淋浴的冷水激打在皮肤上,与被酒精灼烧着的滚烫血液相抵触,换来一种微妙但又不太舒服的感觉。他晚上没吃饭,又喝了许多酒,此时只觉得胃里空得难受,草草冲完澡,头发只随意擦了两下便扔开浴巾走出去。
  这一番动静其实不算太小,但床上的女人似乎根本没有被他吵醒,进来时她是什么姿势,现在依旧是。
  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她的作息早已与他不同了。
  面对面的时间少,说话交谈的机会更是少。
  他走到床边,手掌扶在她有些单薄的肩头,将她轻轻地扳了过来。
  果然,他只刚刚碰到她,她的身体便僵硬了一下。
  她醒着,或许一直都醒着。
  只是装睡罢了。
  黑暗里谁都没说话,但承影已经不得不睁开眼睛了。
  这才发现他离得很近,近到一种几乎危险的距离。他的身上是清凉的淋浴液的味道,可是呼吸间却有淡淡的烟草和酒精味。
  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想要偏过脸去,可是下一秒就被他强硬地扣住了下巴。
  还来不及出声,温热的唇便已经压了下来。
  一瞬间,她有些怔忡,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过于熟悉的气息。
  身体的反应最原始,也最诚实,从来都不会说谎。她熟悉他的气息,早已经深入骨髓,可又偏偏因为这两年长期的疏远,而令她有点恍惚。
  黑暗中,他就单腿半跪在床沿,一只手压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则扶着她的脸。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抵,却碰到他赤裸而又肌肤微凉的胸口。
  她像是触电般的,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秒便下意识地缩回手,继而改成用腿去挡。
  他虽喝了酒,但力道仍旧控制得极好,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用自己的腿压住了她的膝关节,不疼,却令她连动一动都困难。
  就这样,几乎只在两三秒之内,她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制在了身下。
  他虽喝了酒,但力道仍旧控制得极好,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就已经用自己的腿压住了她的膝关节,不疼,却令她连动一动都困难。
  就这样,几乎只在两三秒之内,她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压制在了身下。
  可她不明白他今晚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们太久没有接吻,甚至连拥抱都不曾再有,夜夜睡在同一张床上,可是中间却像有一条无形的高墙,隔绝着彼此身体的触碰、体温的交换。
  无数个夜晚,她在梦魇后醒过来,借着极淡的月光,看到的都是他的背脊。
  明明伸手可触,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跨不过去的万里迢迢。
  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都自己宁愿陷在梦魇中不要惊醒。因为这样的感觉太难受,甚至比在噩梦中还要令人难受。
  他和她之间,一切早已变得陌生,甚至陌生得可怕。所以,当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摩挲,最后即将撬开她齿关的时候,她终于不顾一切狠狠地抬起手肘向他击过去。
  她没学过任何武术招式,但这一下却结结实实撞在他的胸口。
  他竟然没有防备。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极低的闷哼了一声,也不知她这一下是撞到了哪儿,但想必是真的痛,连压在腿上的力道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于是她便趁着这个空档,想要逃下床去。
  可是脚还没沾地,就又被他扔回床上。他这下似乎是动了真怒,因此动作不算温柔,摔得她头昏眼花。她在短暂的晕眩过后简直气极败坏,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腾起身来就拍亮了床头的开关。
  刺目的光线一下子洒满整个房间。
  两人都不自觉地偏过头去,待到眼睛适应之后,她气得身体颤抖,几乎咬牙切齿地怒吼:“你想干嘛?”
  沈池裸着上身,心口的位置还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痕,显然是刚才被她用力撞的。他的肩头隐约残留着水珠,乌黑的短发因为半湿着,在额前随意地垂下来,便让眼神显得有点模糊。
  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拉过她,哂笑一声,冷着脸反问:“你觉得呢?”
  大概他也动了真怒,这一下力道极大,她猝不及防,站在柔软的床上本就重心不稳,几乎是整个人被拽到他跟前,挣扎中脚在床沿踏空了,就这么跌下床去。
  毕竟是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又从高处突然跌下来,就连沈池都控制不了。最后她背朝后倒在地板上,一只手仍被他牢牢握住。她只觉得生疼生疼的,哪怕在那千钧一刻,他用自己的整只左手垫在她脑后做了缓冲,撞在地上的时候依旧疼得她眼冒金星。
  沈池用一边膝盖撑着地,见她嘴唇都抿得泛白了,却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以为这一下是摔到哪里了,正要低头仔细检查,她却一脚蹬过来,同时挣出了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
  他顺势向旁边退了一点,眼睛却仍旧看着她,看她微微吸着气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安然无恙,他这才一手扶住床沿,不动声色地慢慢撑起身。
  她的脸色仍是白的,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生气,不住喘息着,一双眼睛却已经从之前的慌乱和盛怒中冷却下来,目光冷得仿佛能淬出浮冰。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直视他了。
  面对着他,她沉默了良久,最后才像是下了狠心,终于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心里话:“你在外面碰完别的女人,就别再来碰我。我觉得很脏!”
  接下去的一周,她主要在门诊坐班。
  医院的门诊永远是最忙的地方,从早上八点开始叫号,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护士不间断地将病历递进来,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就连中午也只留了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
  在食堂排队打好饭菜,承影就近找了个空位,不多时身侧就有人落座,是住院部的护士长金娜。
  “哎,听说了么,李主任离婚了。”金娜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说。
  “心内的?”
  “嗯。昨天你不在,有同事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用车送他上班。后来一打听,据说年初就离了,现在这个还是省台的主持人。瞒得可真够严实的。”
  “哦。”承影与当事人打交道不多,倒也不好太八卦,只随口说了句:“世事难料。”
  金娜哼了声,“我看是男人都靠不住。混到主任这个位置,人也这个岁数了,居然就抛弃原配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抛弃的女方?”承影觉得好笑。
  金娜一愣,转头看她:“一个女人四十来岁,轻易是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吧?”
  “那也未必。”承影用最快的速度草草吃了两口饭,收拾好餐盘起身之前才说:“也许是破碎的感情让人不堪忍受,与年龄和性别无关。”
  金护士长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笑了两声:“……搞得好像你深有体会似的。”
  她举起一只手冲身后摆了摆,很快地往门诊去了。
  晚上本没她什么事,但她还是找到值夜班的同事,主动提出换班,然后打电话回家告诉阿姨。
  “您今晚不回来?”阿姨似乎有些意外,在电话那头仿佛犹豫着又追问一句:“那明天呢?”
  “明天还有白班。怎么了?”
  阿姨还没作声,听筒里就传来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在问有没有冰块。
  承影听出那是沈池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陈南他们几个没事的时候都会聚在家里喝茶聊天。以前她兴致好,偶尔还会亲自下厨给他们做饭,将这一帮大男人喂得心满意足,竖起大拇指连番称赞。
  电话那头不时传来讲话声和脚步声,看来今天人挺多,她想了想便主动结束了通话。
  晚上拿着杯子出去倒水,就听见一群小护士正围坐在一起讲鬼故事。
  大概其中有一个是新来的实习生,被她们逗得连连惊叫。
  她走过去,拿杯子在台面上轻敲了敲,提醒说:“你们小声点儿。”
  “晏医生。”主讲的那个护士姑娘抬起头,脸上笑嘻嘻地:“我们在给小刘说这家医院的历史呢。”
  “什么历史?”她不禁皱眉嗤笑:“全是无聊的人胡乱编的,你别故意吓唬小朋友。”
  那实习护士小刘脸都有点白了,一副既害怕又好奇的模样,缩在她们几个中间,小心翼翼地向她求证:“晏医生,她们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你胆子那么小,还敢听?你们几个,也别都聚在这里了,一整个晚上叽叽喳喳的多不像话,小心明天病人投诉。”她连哄带唬地又交待了几句,这才感到了口袋中有手机在震,看见这群小护士散开干活去了,便走到一旁接电话。
  陈南说:“影姐,你的车弄好了,明天我叫人帮你开回来。”
  她早已不许他们当面叫称呼她大嫂,就为了这个,沈池手下的一帮人很是花了一些时间去纠正。
  “好。”她应了声,但这种事有必要非得这时候打电话说么?
  果然,那边停顿了两秒才问:“你跟我哥昨天打架了?”
  这个词用得很新鲜,令她都忍不住笑了两下,“打架?你认为我打得过他吗?”
  “那为什么……”陈南轻咳一声,突然就停住了。
  “有话就说吧。”
  “我是说,昨天送他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腰伤犯了,而且左手关节也有点小伤……”
  这段时间医院的信号不好,听筒里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她愣了愣,后背抵着走廊的墙壁,握着手机不作声。
  昨晚那样闹了一场,她感觉元气大伤,在浴室里呆了很久,等到出来的时候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大概沈池是睡到客房去了,因为她没再听见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而对于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根本没有回应。
  每个当医生都有或多或少的洁癖。可她受不了他的触碰,这与职业却没有任何关系。
  只要一想到,他也许已经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另一个女人,又或是很多个女人,就足以让她开始排斥他。
  谁说占有欲只是男人的专有属性?
  她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十年后的今天,他们之间竟会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曾经只属于彼此的感情和甜蜜,如今有了太多不相干的介入,忽然就从无价之宝跌到一文不值。
  站在静悄悄的走廊上,承影莫名有些难受,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允许自己因为这个人而难受了。
  情绪沉下来,耳边听到陈南的声音:“……喂,你在听吗?”
  她心不在焉地低低“嗯”了一声:“你现在还在家里?”
  “对啊。”大概是嘴里叼着烟,陈南含糊地应道:“我让人去接了个推拿师傅来,这会儿应该正在路上。”
  “好,我在值班。”她顿了顿才说:“明天回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1:07
Chapter5 记忆
  第二天是陈南亲自来接她下班的。
  上次在雨里被追尾的车子拿回来了,那样的小刮擦,修好后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她站在车尾心想,可惜感情和车不同,裂了再补比登天还难。
  路上陈南把大致的情形讲了,原来是沈池昨天一早亲自给他打的电话,说自己起不来床了。
  “这两天天气不好,一直下雨,我原本就在担心他会不会旧伤复发。”说完他侧头看她一眼,“你们……没事儿吧?”
  承影右手支在车窗边,撑着头,不动声色:“既然你好奇,昨天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陈南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笑道:“姐你饶了我吧!我也是好心才打听一下,要我当面去问我哥?我可不嫌自己命长。”
  她笑了笑:“好好开车。”半晌才盯着前方,不经意地问:“现在怎么样?”
  陈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是问我哥的情况?”
  她斜着瞟去一眼,懒得接腔。
  他嘿嘿笑了:“其实你也不是不关心他嘛。”
  “再废话,你就立刻下车,我自己开回去。”
  谁知她话音刚落,陈南果真就把车沿着路边停了下来,跟她说:“我去药买点东西,你等一下。”
  几分钟后,他拎了个袋子回来,“家里的镇痛膏药用完了。你刚才问我,我也只能说今天比昨天好不了多少。中午勉强起来了,在沙发上靠了一下,结果还是被我扶回床上去的,自己一步都走不了。”
  承影将架着的手收回来,十指轻轻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没有再说话。
  到家的时候阿姨正在做晚饭,客厅俨然变成了牌局现场,四个男人围在茶几边打扑克。见到她回来,纷纷抬头叫了声“影姐”。
  她点头,望向陈南,后者却难得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举高了手中的纸袋,“需要我替您拎上去吗?”
  她忍不住横去一眼,冷着脸接过来,上了楼。
  沈池果然睡着客房里,她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讲电话。
  声音略微有些低,仿佛带着倦意,但每句话都简洁明了,到最后他说:“好,明天见。”
  明天?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膏药,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倒是沈池,将手机扔到一旁,大概是之前听见门口有声音,这时便转过头来。
  前天晚上在卧室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只不过这两年,两个人似乎都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学会了如何在彼此的排斥中继续维持着相敬如宾的表相。
  所以,他们很少去翻旧账,过得一天算一天,哪怕几个小时前脾气上来了冷言冷语互嘲一番,天一亮便又可以不咸不淡地聊两句天气和交通。
  从没有事先商量过,但每一次的不愉快似乎都恰恰卡在一条临界线上,那是条危险的临界线,线内和线外将导向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不过前晚,在积压了许久而突然爆发的情绪下,她似乎感觉自己已经越线了。几乎是出于直觉的提醒,所以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肯再多说一个字,而是转头离开了难堪的现场。
  窗外是烟雨蒙蒙的薄暮,成串的水珠从玻璃上慢慢滑下,模糊了原本绝佳的风景。
  明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越发将他的眉目衬得清俊异常。
  他将她从上到下很快地扫了一眼,最后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抿了抿嘴角,若无其事地问:“还是起不来?”边说边走进室内。
  其实他此刻平躺着的姿势并不利于腰伤的恢复,俯卧应该会更好些。
  她走到床边,才去看了眼窗外连绵的雨水,忽然有些心浮气躁,也不知这场台风带来的阴雨天气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对于她的问题,沈池没有回答,只是语调平平地问:“手里的是什么?”
  “膏药,镇痛的。”她看他一眼,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在床沿偏坐下来:“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没再看她,微微闭上眼睛说。
  这样的对话和场却让承影有些恍惚,仿佛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
  只不过那一年,她半蹲在床边,而他趴着,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掌心,语气安抚:“还好。”
  可是哪里好了?明明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明明腰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刺得她眼睛都疼了。彼时她还在医学院念书,成绩最好的就是解剖学,可那是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害怕,怕得手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这样的手,估计连手术刀都拿不稳吧。
  当时,他没说太多话,又或许是真没气力多说,便只是用微凉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这样的安抚似乎有着极为神奇的力量,终于让她渐渐镇定下来。
  那天她就坐在床边一步都没离开,一直看着他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其实她知道情况一点也不乐观,至少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因为他的掌心温度低凉,始终带着冷汗。
  当时,那难熬的一整夜,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时间隔得太久,承影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强迫自己回过神,她把手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便说:“陈南说昨天医生过来留了药,你转过去,我帮你按。”
  他没反应,明明听到了却不愿搭理。
  她深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又叫了他一声。
  他依旧闭着眼睛:“我动不了。”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只有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不愿意承认,又似乎不大耐烦。
  她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这么严重。最后只得扶着他,很轻很慢地协助他换了个体位,让他趴在床上。
  过程相当艰辛,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身下的床单已经乱成一团。
  按摩手法还是当年他初受伤后学的,特意请教了中医院的师姐,练习了很久才敢在他身上动手。
  她记得那时候他还取笑她:“白天是不是没吃饱,轻得像只小猫在挠痒。”
  其实她只是不敢用力而已。心中将他看得太贵重,每一下都小心翼翼,难免失了专业水准。
  药油的特殊气味很快就在房间里飘散开来。
  她搓热了手掌才放上去,明显感觉到床上的人微微震了震,大概是因为痛。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升出一丝莫名的快感。
  其实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后颈伏贴的短发。他曲起一只手臂隔在前额和枕头之间,所以任何表情都被隐藏起来了。
  第二下,她又加了两分力,猜测他是否已经皱起眉头。
  整个按摩持续了十五分钟,他始终一声不吭,最后反倒是她全身起了一层薄汗。
  用手背蹭了一下垂落在脸侧的发丝,她站起来说:“我去洗手。”
  等到洗完手又换了件衣服回来,发现沈池正试着自己起身。
  “你再乱动,估计明天哪儿也别想去了。”她冷冰冰地警告了一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去一半,在空中僵了僵,到底还是扶住他的胳膊。
  沈池似乎也愣了一下,可是眼睛并没有看她,只说:“明天让医生再过来一趟。”
  她明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只是动动嘴唇,没接话。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好了,关她什么事呢?
  按摩加药油似乎起到了迅速而短期的效果,沈池勉强从床上起来之后,撑着墙壁略微走了两步。但仍旧不能上下楼梯,所以晚饭只能端到房间里来吃。
  承影这时候才想起路上陈南说的话,医生诊断是阴雨天气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外力拉扯,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旧伤复发。
  前晚她跌倒在地上,其实倒被他消去了大半的力道,所以自己毫发无伤。
  不过,这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所以她根本没有半点内疚或感激。
  一整个晚上,楼下客厅里都热闹非凡,显然是有人真的将这里当成赌场了,玩得起劲了,谈话声、笑骂声不绝于耳。
  承影去洗澡之前顺路拐到楼梯口,倚在护栏边朝下面看过去,随口问:“谁赢了?”
  “南哥。他说一会儿要请我们吃宵夜。”
  陈南大概刚从大门口抽完烟回来,手上还攥着一把牌,笑着招呼几位送钱的财神:“少废话,打完最后一局大家赶紧撤了,别吵着大哥和影姐休息!”
  “我倒无所谓。”承影转了个身,边往房间走边叮嘱:“你们慢慢玩,走之前把客厅给我收拾干净了就行。”
  结果等她从浴室里出来,楼下已经变得静悄悄一片,显然人都走光了。
  阿姨也已经睡下。她拿着干毛巾擦了一会儿头发,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异常响动,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玻璃水杯掉在地板上摔碎了,而始作俑者正半靠在床头,既没有能力弯腰也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弯下腰去收拾残局。
  看到她走近,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麻烦你了。” 手中的书本随着话音落下又翻过一页。
  几乎是从她今天傍晚进门开始,他便始终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腔调。其实,从很早之前她就发现,这个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当他不想和你亲近的时候,只需要用最简单的表情和语气,就能将彼此隔出千山万水的距离。
  几十个小时之前,他还捏着她的下巴,无视她的挣扎和反抗,似乎不顾一切地强迫她做出最亲密的举动。
  然而此刻,却又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当习惯的时间过长,就会演变成麻木。她现在就在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盼望着自己终有一天会不再介意他的任何表情和话语。
  她拿了块吸水抹布来,半蹲在地上微低着头,面色平淡地回敬:“不麻烦,这本来就是我的义务。”
  床上的人半晌都没接话,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直到她收拾干净地板,才听见他微微低沉的嗓音:“明天一起吃晚饭,我让人去医院接你。”
  她直起身来,见他盯着书本似乎看得专注,很快便想了个拒绝的借口:“我明天未必能准时下班。”
  “那就请假。”他却说得很果断,似乎这并不是建议,而是一个决定。说完,眼睛终于不紧不慢地抬起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就当是再尽一个义务好了。”
  那双眼睛太过深黑,仿佛无底的潭,幽幽地望不到尽头,此刻却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嘲讽情绪。
  “好吧。”她怔了怔,与他静静地对视两秒,才忽然笑着答应下来,只是这份笑意太浅,并没有到达眼底。
  客房的床很软,并不适合腰伤伤患睡觉。她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将他扶回主卧里睡,不过既然已经连着尽了两项义务,她就不打算再给自己增添负担了。
  掉头离开之前她甚至平心静气地对他说了句“晚安”。
  第二天醒来,连日的雨水终于停了,窗帘外竟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耀目得刺眼。
  她开车出门,才走出十来米远就与另一辆车交汇而过,陈南坐在车里,旁边是沈家的家庭医生,是来给沈池做痛点封闭的。
  一整个上午,当医生在沈家忙活的时候,承影正哄着一位小朋友躺到床上检查身体。
  “来,乖乖躺好,一会儿阿姨给你糖果吃。”
  “痛……”六岁半的小男孩苦着一张脸,从进门开始就不停地喊着背疼。
  迅速做完常规检查之后,承影建议家长先带孩子去拍片。
  男孩的母亲看上去有些慌乱,眼睛红红的,抱起儿子一个劲地说:“他今年昨天一直说背痛,我还以为他是不想去上钢琴课找的借口,还把他骂了一顿。医生,你检查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他会痛得整晚不睡觉?”
  小男孩趴在母亲肩头,一张苍白的小脸无精打采。承影开完单子交给那位母亲,温言安慰:“你先别着急,先去拍个片子看看再说。”又在他们离开前轻轻捏了捏小男孩的手,塞给他一根棒棒糖,笑说:“你真是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这是阿姨奖励给你的。”
  可是片子出来了,结果却并不理想,甚至让承影大吃一惊。
  六岁男童的脊柱边有个十分明显的阴影。
  那位母亲已经哭得泪如雨下,惹得小男孩一个劲儿地拉着妈妈的衣领,呆呆的,似乎被吓到反而忘了喊疼。
  看着那张不知所措的小脸,承影心中微微发紧,很快就安排他们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扫描。
  一大早就遇上这种事,病患又还那样小,难免让她的心情受到些许波动。直到傍晚离开医院时,她还记挂着那个小男孩的检查结果。
  当年她还在医大念书,她的导师是国内神经外科赫赫有名的权威,曾在一次公开教学中,导师说:“医生要有一颗慈悲心,但又绝对不能让这份慈悲影响到你们的思维和情绪。……要时刻谨记,面对患者,你们是一名医生!也只是一名医生!当你们在用专业技能去救人的时候,同情、悲伤,以及任何一种情绪都是多余的,甚至是拖后腿的。你们手里拿着手术刀,首先要割除的,就是这些多余。”
  ……
  她在此后多年间反复忆及这段话,可惜却无法百分百地按照导师的训戒去当医生。
  她有一双稳定的手,但始终做不到心如止水。
  甚至常常会想,如果真能用手术刀割除那些多余的情感,是否自己此刻早已与沈池摆脱纠缠?而且,手术刀那样锋利,只要够快够准,应该不会太疼。
  来接她的车就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见到她下了班从电梯间出来,灯车忽闪了两下,立刻缓缓从车位里驶出来。
  恰好有不怎么相熟的同事看见,挽着自己的男朋友,竟然一边走上前来打着招呼一边好奇地问:“晏医生,你老公?”
  承影笑笑:“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哦,听说你老公是做大生意的,应该比较忙哦?都没见过他接送你上下班。”
  带着八卦之心上手术台是否比带着同情更危险?
  承影依旧好脾气,笑容完美得像极了某牙膏广告中的女主角:“他经常出差,确实没什么空。我开车技术还不错,而且一个人上下班,时间上比较自由。”车子已经缓速驶到跟前,她冲同事略摆了摆手:“我还约了人吃饭,有空再聊。”
  同事好奇地往车里张望了两眼,无奈玻璃是特制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承影上了车,似乎有些疲倦,连声音都低了几度,问:“去哪?”
  司机报了餐厅的名字,她便不再说话。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环境私密的日料店,总共也就七八个包间,连大厅都没有,老板一向都只拿来招待熟客的。
  狭长的走廊迂回曲折,过道两侧每隔十余米便挂着一盏日式红灯笼,一路走过去,隐约可以听见淙淙的流水声,低靡悦耳,一时又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侍者穿着素雅精致的和服,微弯着腰,替承影拉开包厢门。
  沈池已经到了,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则是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
  她的目光略略扫过去,只见他坐姿毫无异常,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十分放松,看来都是医生的功劳。他这样强行令自己迅速好转,倒让她不由得对今晚客人的身份有了些许兴趣。
  能让沈池放弃休养硬撑着来见面的人,来路和来意估计都不会简单。
  心思默默转了几圈,她人已经走到沈池身旁坐下。
  “韩睿,方晨。”沈池微微笑着介绍:“我太太,晏承影。”
  “你好。”对面说话的那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宝蓝色丝质连身裙,这样格外挑人的颜色,却将她衬得肤白胜雪、明艳照人。
  承影对着她客套地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刚从国外度假回来,昨天在香港转机,是临时把目的地改成云海的。”沈池微微侧转过身子,难得地对她说了很长一段话:“我跟韩睿认识很久了,不过近几年各自忙各自的,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就连他结婚我都恰好没时间去现场。这次难得聚一下。”
  “怪不得。”承影的样子看上去仿佛是真的有些遗憾,又仿佛娇嗔,对着沈池抱怨:“说起来,好像你有很多朋友都是我不认识的。”声音倒是不大不小,保证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池不由得又侧过头多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握住她的腰,笑得很是轻松随意:“看来你是在控诉我这个老公当得不够称职了。”
  “嗯。”承影的身体极适时地往前倾了倾,不着痕迹地避开触碰,亲自拿起茶壶为两位客人添茶水。
  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很专注,因此显得十分客气有礼,就连眼睫都微微垂下,只盯着温热的水流徐徐落入杯中。
  “有时候是挺不称职的,就像今天还有同事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见你接送我上下班。”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起眼睛,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但又更像是在熟人面前的打情骂俏。沈池从旁边盯住她的侧脸,一时并不接话,只是眼睛里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测。
  倒是对面的方晨轻松地反问:“这个时候,男性不是应该立刻以工作太忙为借口,并主动承诺送上一份礼物以安抚一下妻子吗?”她笑着望向沈池,后者已经收回目光,一边拿起茶杯递到唇边,一边不紧不慢地得出结论:“看来这套程序是韩睿惯用的。我没试过,不知道好不好用,效果如何?”
  “不是特别好。”方晨状似遗憾地摇摇头,“男性在创造力和想象力上总是有所欠缺,而追求新意却又是女人的天性。供需不对等,矛盾就由此产生了。”说完,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询问身侧的人:“你觉得呢?”
  几乎是一进门,承影就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姓韩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十分特殊的气质,冷峻、清凛,话不多但存在感太强,强大到让人几乎无法忽视。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看见他轻笑出声,用半是调侃的语气说:“我怎么感觉今天是在开批斗大会?早知道应该让你们自由活动,我和沈池单独见面就好。”
  谁知方晨立刻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个提议不错。”又笑着跟承影商量:“不过现在我饿了,等一会儿吃完东西,不如你陪我出去逛逛?”
  “没问题。”能远离某人,承影正求之不得。
  于是结束了正餐,她们稍做休息便自行离开,留下两个男人借着叙旧为由谈正事。
  和室的一角熏着淡香,带着一种不知名的神秘的气味,袅袅环绕在私密的空间里。沈池不喜欢这种香味,但方才大约是因为承影就在他身边,鼻端拂过的倒多半是她身上的清香,成功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这时她一走,他就让人将熏香小炉整个端了出去,才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分给韩睿一根。
  明亮的火光倏忽跳跃起来,映在那副清俊平静的眉眼间。
  韩睿单手随意地支在矮桌上,夹着已经点燃的香烟却并没有抽,只是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调侃:“想不到你倒是体贴得很。”
  沈池将打火机扣在桌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才漫不经心地抬眼问:“什么意思?”
  “当着你老婆的面,你怎么一根都不抽?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也开始顾及女人的感受了?”
  “我终于有绅士风度了,不好吗?”沈池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
  “好不好,我说了可不算数。”韩睿很快就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语气微正:“有笔生意,我这次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作。”
  “说来听听。”
  沈池仍旧保持着方才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双眼睛在淡白虚缥的烟雾背后微微眯起来,慢条斯礼地弹了弹烟灰。
  韩睿却没说话,只是拿右手食指蘸着茶杯里的茶水,在深褐色的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和室的小窗半敞,正对着葱郁的店家后院,是整个店里位置最佳的一间。低垂的夜幕之下,院落安宁静谧,竟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淡淡的水渍落在封了漆的檀木桌面上,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干掉。
  直到最后那一笔不轻不重地落下,沈池的眉峰随之微微一挑,仿佛是沉思了两秒钟才问:“你想和谁做这笔买卖?”
  “我一直都想把生意带向正轨,这种事情能不碰就尽量不碰。只不过美国那边的情况太复杂,我养父所在的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堂表兄弟、子侄加起来有不少人。虽然目前那个家族的生意是由我说了算,但难免还是有人会有其他的想法。”韩睿顿了顿,直视着沈池:“最近被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人私下在向中东多个国家的反政府武装提供武器,用取得的资金来补给他们新开辟的毒品交易市场的资金链。这些人中不乏家族元老级的人物,没有万全的准备也轻易动他们不得。而在中东方面,无论是国家政府还是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力量,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你是他们的贵宾。所以,这次我是想通过你的渠道,帮忙找出这些人来。我要的是具体名单,以及下一次的交易时间。”
  “哦?”沈池听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照这样讲,你养父家族里的某些人,倒是进了我的地盘抢生意了。”
  韩睿对这句话未置可否,他将燃得剩下半截的香烟叼在嘴边,伸手拿起先前那杯茶,将茶水缓慢尽数倒进茶桶中,仿佛是被烟雾熏燎的,寒星般的眼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来,因为叼着香烟说话,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含糊,又仿佛是漫不经心:“……我听说你最近在云南那边遇到些棘手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插手替你解决掉。”
  和室内有片刻的静默。
  修长匀称的手指在桌沿不紧不慢地叩击了两下,最后沈池终于淡淡地笑起来:“这可算不上是我们的合作,大约只能算是个交易。”
  “对,就是一笔交易。”韩睿说得更加直接:“我们各取所需,你觉得如何?”
  “我原本是准备自己去一趟云南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一趟倒是可以省下了。”
  “那么一个月之内,你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一个月啊……”沈池停下来思索了两秒,“我这边可没办法给你同样的时间保证。”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表情似乎有些遗憾,但语气里却是堂而皇之的半分愧疚都没有。
  韩睿微微一笑,也不介意:“不急。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好。”沈池亲自执了茶壶,为对面的空杯子再次添满茶水,笑道:“那就祝我们交易愉快。”
  “这不是第一次,但希望是最后一次。”韩睿举起茶杯示意了一下。
  “世事难料,我从不说这种话。”沈池的笑容里带了点高深莫测的意味,端起茶喝了一口,这才一边捻熄烟蒂一边接起震动了半天的手机。
  对方在电话里汇报:“……影姐和韩太太去了东城夜市,我们一路远远跟着,现在她们两个人似乎在找大排档。”
  “大排档?”沈池低头看了看腕表,随口说:“随她们吧,你们盯紧一点就行了,别出岔子”
  “知道。”
  “去吧。”他挂断了手机,又不禁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离她吃完晚饭才过了一个小时而已,怎么饿得这么快?
  可是,这两年她同他在一起的时候,食量看上去却总是小得可怕。
  所以他已经很少和她一起吃饭了。面对着他,她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只会令他也没了胃口。
  想到这些,他下意识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的时候只听见韩睿说:“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里,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吧。”
  “儿子?”拢着火焰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他抬起头来说:“你什么时候当了爸爸,我都不知道。”
  “那小子两周岁还不到,带出来不方便。”
  “那要恭喜你一声了,明天先帮我带份礼物回去送给小家伙,改天我再去看他。”沈池淡淡一笑,动作熟练地合上打火机。眼底被这簇倏然明灭的火光映衬得幽黑深远,他微偏过头,漫不经心地抽了两口烟,隔着一层虚白的烟雾,看向窗外的夜景,一贯淡漠稳定的眼神难得显得有些飘渺。
  几乎是同一时间,承影终于领着方晨在一家大排档门口坐下。
  连接女性之间友谊的捷径通常只有两条——购物,和食物。
  方晨用纸巾将泛着油光的折叠桌面略擦了一遍,又和承影一起拿开水烫了碗筷,才听承影说:“这家的烧烤是全云海最一流的,你待会儿一定要尝尝。”
  “你对这里很熟悉?”方晨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明明夜幕才刚刚降临,但这家店的生意已经好得不得了,摆在门口的桌子有八成都被占满了。四周灯火通明,几个服务生正整箱整箱地往外搬啤酒。
  承影将烫好的碗筷一一摆上,说:“我刚到云海的时候常常来。”
  “你不是本地人么?”
  “不是。”
  “那么你跟沈池是……?”
  “在我来云海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仿佛是猜到方晨的意思,承影微微顿了一下才说:“但我最初会定居在这里,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跟他没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方晨说:“听沈池讲你是医生。”
  “嗯。”
  方晨让人开了瓶啤酒,倒上两小杯,笑道:“这个职业很好。来,我敬你吧。”
  “敬什么?”承影微微弯着嘴角,等待下文,心情看似不错。
  “敬救死扶伤!”
  清脆的玻璃杯相碰的声音,却令承影有点恍惚,她喝完酒才鬼使神差般地回忆起来:“救死扶伤这个词,沈池第一次知道我的职业时,好像也是这样评价的。”
  “是么。”方晨只当是打发时间,边吃东西边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台北,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念高中……”
  多么奇怪,对着一个尚算陌生的女性朋友,她似乎反倒能够坦然地聊一聊自己与沈池之间的事情。
  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平时被深深地锁在脑海的最深处,轻易不肯也不愿再翻动它。可是就在今晚,坐在喧闹嘈杂的路边,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原来竟是这样的好。
  明明已经隔了这样久,但她竟然全部都记得。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1:26
Chapter6 重叠
  其实早在那个清晨,沈池带着刀伤胁迫她替自己包扎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一面了。
  那时候,她刚到台北还没多久,最先认识的倒是沈池身边的一个弟兄,名叫宋钧。
  宋钧是当地出了名的小混混,当时也不过才十七八岁,明明是个长相清秀的大男孩,可偏偏性格顽劣反叛,打架闹事总少不了他。某次他在学校大门外头乱溜达,冷不防撞见刚刚放学的承影,之后便发动了猛烈而直接的攻势,连着好几次约她吃饭看电影,却都被她巧妙地避开了。
  谁知她越是躲,他就仿佛越是觉得有意思,最后竟发展到蹲在校门口特意堵她,一天两次,并乐此不疲。
  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初到台北,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似乎总是缺少安全感。班上也有玩得要好的女同学,听说了她的情况,便自告奋勇每天陪她上下学。
  可总难免有落单的时候。
  那天死党阿珍不在,她下完自修课,远远就看见那个已经很熟悉了的身影,穿着白T恤和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染着一头黄毛,正靠在大门口的墙壁边抽着烟。昏黄的灯光下,又隔着一些距离,其实他的面孔不甚清晰,倒是左耳垂上的耳钉闪闪发亮。
  连续一个礼拜都被这样精神折磨,承影几乎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招惹上了这种人,像个牛皮糖,甩都甩不掉,简直如影随形。
  偏偏那天晚上特别黑,月亮被云翳遮得严严实实,沿途的路灯光线幽暗,她抱着书包越走越急。可是,无论她走得多快,身后始终有人跟着自己,不远也不近,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还会吊而啷当地吹声响亮的口哨,轻浮地喊她的名字,明显就是以捉弄她为乐。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够了!既不想回头答理,又实在烦得要命,心中很有一种明天就去办理休学手续的打算。
  所以,当她拐进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却险些不小心撞进一个陌生怀抱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都没想就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臂,语气恳切地求救:“请你帮帮我……后面有坏人跟着我,我很害怕!……”
  事后想起来,这样的求救,本身就是一种极为危险的行为。
  夜那样黑,路又偏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的长相,就已经将那个人当成了救星。
  其实是她低头走得太急,撞到他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近,她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有很淡的烟草味,混在另一种冰凉的、仿佛薄菏一般的气息里。
  碎冰一般,凛冽而沁人。
  初夏的一阵夜风沿着墙角悄然拂过。
  她走投无路般抓着他的手臂,触到的是棉质的衬衣衣料,十分柔软,还带着陌生男性的体温。而说话的同时,她也微微抬起头,终于有时间看清楚那人的脸。
  此时,遮蔽满月的云层恰好被微微吹散开来。
  天际那一点隐约的银白月光正好就扫落在他的侧脸上,年轻而又英俊的线条被勾勒得无比清晰。她看见他微微垂下目光,也正同样地看着自己,眼底是一片异乎寻常的深亮。
  她慌不迭路,而他却无比镇定,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伸手推开她,而是不紧不慢地转移了视线,朝着她身后看过去。
  仿佛有人壮胆,她也跟着回过头。
  宋钧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隔着十余米的距离,脸上还是一贯散漫不羁的表情,只不过语调忽然变得正经了,耳垂上的耳钉闪了闪,很快便开口喊了声:“老大!”
  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就听见身旁的年轻男人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人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声音,在深夜的空气中慢悠悠地划过,带着近乎慵懒的磁性。而她却只是愣了片刻,手便微微一抖,仿佛被人拿开水烫了一下,十分迅速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
  她往旁边退了两步,不禁一脸戒备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黑色长裤和黑色的棉质衬衣,袖口随意地半卷着,一只手还插在裤子口袋中,看到她瞬间受惊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好玩,薄唇边露出一点十分轻微的笑意。
  “这么说来,是英雄救美了?”方晨听得有趣,忍不住笑着打断道。
  “也算不上。我倒是情愿当时没被他救。”
  因为想到后来的种种,承影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曲折迂回,可方晨哪里听得懂,只当她是开玩笑,不禁感叹:“这样的相遇方式称得上浪漫了,倒像书里的情节。”
  承影端起酒杯,冰啤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但那一点苦涩却始终缠绕在舌根久久不退。
  她换了个话题,问方晨:“一会儿还想去哪儿逛逛?有什么东西想买的吗?”
  “你陪我去买玩具吧。”
  “玩具?”她似乎有些讶异:“你有孩子了?”
  方晨弯着眼角笑起来,放下筷子:“怎么,不像么?”
  承影打量了她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是真的看不出来,大约是因为方晨身材保持得太好,根本不像生过孩子的人。承影有点走神,耳边就听见方晨问:“你呢,有孩子没?”
  她怔了怔才说:“……没有。”回答这两个字的时候,气息不禁有些凝滞,仿佛一时间酒气上涌,冲得她胸口犯堵,就连鼻腔都难受起来。
  第二天下午,沈池亲自将韩方二人送去机场,看着他们过了安检,他才摸出手机来,按下快捷拨号键。
  等待音响了很久,就在他准备挂断的时候,听筒那边才传来一声平淡的应答。
  他说:“方晨让我转告你,有空去C市玩。”
  “……替我谢谢她。”
  他听见那边声音嘈杂,似乎正有人大声争执,便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几个病人在为插队的事吵架……我不和你说了,先这样吧。”
  听到沈池应了声“好”,承影才挂掉电话,再度皱眉看着那几个堵在门口争吵不休的男男女女,终于忍不住拿水笔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们安静:“请你们到边上解决完了再回来,别影响后面的人看病。”又吩咐站在一旁劝架的小护士:“把他们带到外面去。”
  吵架的人当中,有个中年男人的嗓门特别大,立刻不服气地叫嚷起来:“刚才叫号的时候你们根本没人应,现在明明已经轮到我们了,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到外面去?”
  他一手揽着自己的妻子,大步流星地挤了过来,对承影说:“医生,我老婆发烧头痛,你快点给她检查一下!”
  结果他话音未落,另一拨人也马上冲了上来,堪堪挡在他与承影之间,堵得密密实实。
  他们人多,看样子都是兄弟姐妹,同样不甘示弱:“你可真好意思说!我们在外面排队的时候,你和你老婆还没来呢!”
  “……就是啊!我们刚才只是带老太太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发现你插队!怎么,你还有理了你?”
  “谁让你们集体往厕所跑的?叫号叫过了能怪谁?我看你们这就叫做占着茅坑不拉屎!”中年男子骂得口无遮拦。
  “诶!怎么说话的你!……”
  那一家人只一个女的护着老太太,其余几个都已经沉了脸色,冲上前指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却冷笑连连:“老子就骂你,怎么了!”
  ……
  一群人挤在急诊室里吵得不可开交,脾气竟一个比一个暴躁,很快就伸出手去互相推搡。
  承影被堵在座位上进退不得,本想开口劝阻,但声音早已被淹没在一片叫骂声中。这时又有两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劝阻,可都是年轻女孩子,不但拉扯不住反倒被推到一旁。
  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大约是气得急了,竟随手抄起承影桌上的一只笔筒,朝对方扔了过去。
  这一下,彻底乱了套。
  只听哗啦啦几声声响,能被拿来当作攻击武器的东西全都遭了殃。承影的手边原本有只喝水的玻璃杯,她这一整天因为忙,也没顾得上喝几口,此时却被人狠狠举起来。
  几秒钟之后,玻璃撞击到墙面的声音伴随着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呼,终于让菜市场般的诊室短暂地安静下来。
  玻璃碎片和着水花四溅纷飞,有个小护士惊叫道:“晏医生!”
  承影用右手按住右边额角,然后翻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鲜红的血渍。
  之前还在大打出手的肇事双方此时都不禁呆住了,只是微愣地看着几个护士挤到承影跟前问询察看。
  原本只想攻击对方,却没料到误伤了医生。
  承影吸了口气,皱着眉头摆了摆手,说:“没事。”她一边绕开那两家人往外走,一边冷静地交待:“小李,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一下,顺便等保安过来。我去处理一下伤口。”
  她到了护士站,让人替她冲洗伤处。没想到伤口竟比她猜想的要深,做完消毒处理后又缝了两针,压上纱布才算了事。
  “这算不算工伤?”包好伤口后,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免苦笑着自嘲。
  行政主任过来看了之后,特意批准她休假一天,又打算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她婉拒了院方的照顾,坚持自己开车回家。
  其实额角还是疼,之前又流了不少血,车子开到半路上,竟觉得头晕目眩。
  最后不得不靠在路边停下来,她趴在方向盘上歇息了片刻,才拿出手机给沈池打了个电话。
  事实上她很少主动向他寻求帮助,即便真有困难,也只是首先打给陈南。只不过,今天、此刻,她疑心自己真是失血过多所以犯迷糊了,要么就是因为通话记录里沈池的名字恰好在最前面,所以自己才会这样顺手地拨给他。
  他到得很快,甚至快得出乎了她预料。
  车子临时停靠的地方并不好找,而她又头晕想吐,根本没本事把周边的环境描述得太详细,可他居然这么迅速就找到了她。
  从车里被扶下来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覆着纱布的额角停留了一会,俊修的眉微微皱起来。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最后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将她送到他的车上。
  家中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为避免伤口沾水,只得在浴缸里预备好了热水,又仿佛是担心,于是特意叮嘱:“您这伤口遇不得水的。”
  承影打起精神笑一笑:“我知道啊,别忘了我是医生。”
  可是医院里病菌那么多,不洗澡实在没办法上床休息。
  潮湿的蒸汽氤氲在浴室里,梳妆镜上模糊一片。她脱掉衣裤,又拿手在镜面上擦出一小块来,正看着额头上那恼人的白色纱布,玻璃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
  沈池的出现令她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去拿架子上的浴巾遮挡,却听见他在身后说:“到底怎么回事?”
  “病人之间有纠纷,不小心伤到我的。”她拿浴巾在胸前象征性拦了一下,才转过身:“这种问题可以等我洗完澡出去后再问吗?”
  沈池没做声。
  她就站在他面前,咫尺之遥,全身上下近乎赤裸,莹白的肌肤在热气包裹下泛着一种仿佛象牙般柔润的光泽,也因此更显得额角那一块有些刺眼。
  他问:“流了很多血?”
  “嗯。”
  “痛不痛?”
  “……还好。”她突然沉默下来,隔着迷蒙的水汽,触到他沉沉的目光,心底的某块地方竟似微微有些松动,只因为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低得近乎温柔。
  可是,温柔?
  这多么不现实。
  他与她之间,仿佛早已没了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这浴室里的雾气太重太潮湿,柔化了彼此的眼神和声音,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谁知她心里的念头未歇,就只见他走到浴缸边微微弯下身体,拿手指试了下水温,回头说:“过来。洗完了早点上床休息。”
  她却愣了愣:“你不出去?”
  他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头晕吗?我不想你待会儿晕倒在这里。”
  见她仍旧站在原地没反应,他索性走过去,直接伸手拉开她挡在胸前的浴巾,半搀扶半强迫地硬是将她塞进了盛满温水的浴缸里。
  他的动作有点蛮横粗暴,可是她也没什么力气同他抗争。
  其实她确实头晕,而且浴室里空气不太流通,越发让她感到精神不济。
  但更多的,却是吃惊。
  她整个人浸泡在水里,他就站在浴缸边,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可他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半蹲下来,撞上她更加讶异的眼神,他的语气反倒是轻描淡写:“我帮你洗,或者我看着你洗,你选哪个?”
  能不能两个都不选?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全数咽下。不得不承认,洗澡的时候还有人旁观,确实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湿滑的浴液在光裸的背部不轻不重地游走。
  随着水温的下降,浴室里热气也在逐渐减少。可承影坐在那里,却仿佛越发的头重脚轻。
  近乎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人讲话,只有偶尔的水花激荡声。额角隐隐作痛,痛得什么都思考不了,却又似乎在这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从前倒是经常一起洗澡。
  淋浴,或是浴缸,他们都试过。在水里仍旧激情缠绵,仿佛难以分开的连体婴一般。
  那个时候不管当着他的面做什么,好像都是十分正常而又自然的事。浓情蜜意,能将两个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她总喜欢隔着淋浴下的水流同他接吻,眼睛被水冲得睁不开,于是只依靠嘴唇和手指去细细密密地感受对方。
  那是最真实的接触,也是最直接的表达。
  那样的吻和爱抚,让她每每都不忍结束,总会生出地老天荒的梦想。
  那些往日的零碎片段一一从脑海中掠过,仿佛发黄老旧的电影胶片,极缓慢地倒带。最后,她竟似有点迷糊了,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身体微微偏过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缓慢闭上眼睛,“很晕。”
  她的语气低微模糊,其实更像是梦臆的呢喃,湿润的眉睫都在极轻地颤动着。而他也只“嗯”了一声,很快便放掉浴缸里的水,又扯过浴巾将她整个人包住,打横抱了起来。
  她仍没睁开眼睛,脸颊若有似无地贴在他颈边,低低地提醒了句:“你的腰伤……”
  他没作声,将她抱到卧室床上躺好,自己才在床边坐下来,说:“你睡一会儿。”
  他的样子似乎是想离开了,她“嗯”了声,手指原本还拉扯着他腰侧的衣料,这时不禁慢慢松开来,沉默地收回到薄被下。
  谁知没过片刻,指尖却被他伸手进来握了握。
  她没动,连呼吸都是轻微匀停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还痛吗?”
  正值傍晚。
  落日的余晖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玻璃,倾斜着洒在床畔。
  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动作极轻。
  仿佛此刻是一场梦境,而已是这样的久违。所以她没有睁眼,生怕梦会醒,更怕眼里突然涌起的莫名疼痛会以另一种形式倾泄而出。
  伤口下的血脉一下一下跳得很快,其实是有一点痛的,但她一声不吭,手指在被子下面微微动了动,仿佛犹豫和挣扎,但最终还是与他缠绕得更紧。
  ……
  日影偏移,光线一点一点从床沿溜走,悄无声息。
  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承影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朝左边侧着睡的,枕着沈池的手臂,而他就在她身后,似乎也睡着了。
  她睡得太沉,竟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床来的。
  他的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则搭在她的腰上。
  这样亲密的睡姿,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她居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没想到只这样一个微小的动静,就把他给吵醒了。
  沈池一向浅眠,在黑暗中又目力极好,看到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自己,似乎精神比下午好多了,便问:“睡醒了?”
  “嗯,……几点了?”
  她想去找手机看时间,结果搭在腰间的那条手臂已经先一步探到她这侧的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看,“八点多。”
  她“噢”了声,心里有些挣扎,但始终还是躺着没动。
  卧室里黑漆漆的,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才听见沈池说:“起来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仍旧很淡,却适当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多么可笑?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如今这样睡在一起,竟会让她尴尬。
  到了楼下才发现客厅里热闹得很,沈凌居然回来了,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地上,正让佣人逐一拿到房里去。
  承影有些意外,走上前问:“不是说要去半个月吗?”
  “中途发生了点不愉快,大家就趁早散了。”沈凌眼尖,立刻说:“嫂子,你额头怎么了?”
  “哦,被碎玻璃划破了,没什么事。”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意外而已。”承影拉着她的手往餐厅走,“你刚回来,晚饭吃了没有?”
  “没呢,饿坏了。”
  “那正好,大家一起吃。”
  沈凌眨了眨眼睛,朝身后的沈池望去一眼,笑得有些奇怪,语气也很奇怪:“你们这么晚了也都还没吃晚饭么?”
  这二人几乎是一起从楼上下来的,又都穿着睡袍,很难不让人有别的联想。
  果然,承影怔了怔,低咳一声说:“我刚才在睡觉。”
  沈凌却是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但碍于沈池在旁,她不敢太过放肆,于是嘻嘻一笑,说:“开饭开饭。”
  似乎是默认了沈晏二人关系终于破冰,沈凌晚上的心情格外好,破例多吃了半碗饭,又直夸饭菜味道香,让厨房阿姨很有成就感。
  饭后她声称要去锻炼跳操,把多余摄入的能量消耗掉,很快就识趣地躲回房间去了。
  承影回过身,隔着客厅的整面落地窗,可以看见沈池正在外面院子里抽烟。院中灯火通明,照着围墙边的花圃,一片鲜妍灿烂,好似天边云霞。
  他正背对着这边打电话,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小半个侧脸。可也不知怎么的,就在她莫名出神的时候,他却似乎有所察觉似的,突然转过身来,目光堪堪与她对上。
  她像是吓了一跳,竟然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眼神下意识地飘忽开来。片刻之后,便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沈池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薄的烟草味。
  他停在她面前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好。”
  她本想转身上楼,结果又被他叫住,说:“一位朋友今晚摆生日宴,我给忘记了。刚才来电话说他们刚换了场,让我无论如何都要露个面。”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随口解释,她却顿住脚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才点点头,再度应了声:“好。”
  此刻的气氛有点不同往常,因为沈池似乎并没有打算立刻离开,只是接着问:“那你呢?晚上要做什么?”
  她仍旧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习惯:“不知道,看会儿书吧。”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突然提议。
  她听得心中微微一动,但到底还是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额头,难得地半开玩笑说:“我这样子太难看,不方便出门。”
  结果沈池却只是挑起眉毛轻笑了笑:“有我在,谁敢评论你?”
  确实,在云海绝对没有人敢随便评论她,就因为她是沈池的太太。
  她在嫁给他之前,对他平时做的那些生意了解得并不算太多。要不是那次他遇袭受了严重的腰伤,她大概还会被瞒得更久一点。
  也是直到那一次,她才恍惚醒悟过来,他们其实根本就是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
  她出身清白,父亲从事警察工作,虽然需要常年深入犯罪集团打探消息,但始终干干净净清廉正直,直至去世也是因公殉职。而她自己一路走来,念名校、学医术治病救人,深受导师喜爱,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他呢?
  他一手掌控着云海乃至整个东南地区的地下交易命脉,出行必定有大队人马相随,甚至,应该还有一些她到目前为止仍不清楚的灰色地带,是任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可是她偏偏还是嫁给了他。
  大学毕业那年的云南之旅,几乎改变了她人生的整个轨迹。
  那一趟旅程,让阔别多年的二人重新相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双强有力的命运之手,从海峡对岸的台湾岛,跨越遥遥几千公里的距离,一路牵引推动着,终于还是让他们在西南边陲的某个小城里再度见面了。
  那天他陪她从芒市到瑞丽,浩浩荡荡的车队行驶在路上,她笑嘻嘻的提醒他:你好像还欠我一次兜风和一顿甜品。
  而他亦是笑:我记得。
  结果到了瑞丽,他第二天就请她吃当地的甜品。
  她觉得这人真是无赖,心中略有不满,只能一边吃着不怎么正宗的红豆沙一边抱怨:“……你可真会打发人。”
  “怎么了?”他似乎有点好笑地看着她,深黑的眼底仿如墨色一般浓郁,可她还是看清楚了他眼睛里的轻松愉悦。
  “欠你的,一样一样慢慢还。”他说:“我会守信用的。”
  她用眼角睨了睨他,终于孩子气地哼了声:“那就姑且先相信你了。”
  可是后来他回到云海,而她则在北方继续念书,云南的短暂相遇,倒更像是另一场擦肩而过,缘份看似神奇美妙,却戛然而止。因为在那之后,他和她各自生活和忙碌,半点联系都没有。
  时间就像流水一样划过,匆忙而无声。
  医学院的研究生课程十分紧张,有一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过了整整两年半,而距离她与林连城分手,则恰好是七个月。
  她发现,自己与沈池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让人措手不及。
  她赶到校园外头见他,由于是一路小跑,一颗心跳得有些急促凌乱。最后远远看见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融在冬季清冷的暮色里,那一瞬间仿佛被停了格,周围人来人往,空气中飘荡着烟火气息,而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画、一帧照片,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往后多年的记忆里。
  他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部黑色重型哈雷机车,停在校门口,十分抢眼拉风。
  正好是晚餐时间,不少学生结伴去校外的餐馆觅食,路过都要停下来多看两眼,甚至还有男生吹起口哨,嘴里大赞一声“酷!”
  她跑到车边双眼放光,想想觉得不对,忍不住回过头问:“这车能上路么?好像会被抓吧!”
  沈池将香烟掐灭了,无所谓地说:“试试就知道了。”
  这是他们这一天的第一句对话。
  明明这样久没见,可是如今碰面,却像是昨天才分开一般,对待彼此的态度竟然那样自然熟稔,让承影自己都暗暗惊讶。
  戴上头盔,她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机车速度狂飙起来,凛冽清新的风从耳畔两侧呼啸而过。她凑在他肩头,大声地指着路。
  其实这样的重型机车肯定是不被允许上路的,因此她引着他往偏僻处去。
  城市正在扩建,新城一带尚是个大工地,人烟稀少。北方的马路又直又宽,车子开在上面几乎一点阻碍都没有。
  他们迎着西面逐渐下沉的夕阳,倒有一种追赶着落日的感觉。
  最后,沈池将车停在江边,两人摘下头盔和风镜。
  这条江贯穿了整个城市,是这里居民的水源。江面上平静地折射着最后一线余晖,细小的波光正自微微粼动。
  江边风大,带着一种干燥刺骨的冷,从承影的脸颊边掠过,早已将她的头发拂得乱七八糟。
  方才车速太快,她虽戴着手套,可十根手指还是冻得冰凉,动作都变得不怎么灵光。结果她正低着头跟手套较劲,旁边便伸过来一双手,直接将她的双手握住,轻巧地替她摘了手套。
  沈池的动作十分自然,偏偏又因为太过自然,倒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并且这份亲密很正经,就像他平静自若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狎亵的意思。
  她说了声:“谢谢。”同样淡定自若地调转了视线,双手从后面拢住头发,将它们随意绕了两圈,再用一根发圈扎住。
  沈池望着平静无波的江水,突然说:“你今年22岁了吧?”
  她点点头,不明所以地再度看了看他。
  他淡笑一声:“和16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指行为举止,还是身材长相?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骑过车了。”他又说。
  “那你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
  其实她只是顺口问的,没想到他偏过头来,视线落到她的眼睛里,似笑非笑地说:“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
  他越是这样讲,反倒越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其实她并不傻,虽然涉世未深,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那趟云南之行,阵仗大得已经足够让她吃惊了,如今他在这里弄来一台限量版的哈雷,又堂而皇之地开在大马路上,一副有恃无恐样子招摇过市,总要有点底气,才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他看上去似乎真的没兴趣对她解释自己的职业,只是顺手将头盔递还给她,“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是第二天一早的航班,来这一趟仿佛只是专程为了兑现承诺的。
  而她为了他,也翘掉了晚上的两堂基因分子生物学。
  打电话给舍友帮忙应付点名时,他正好在旁边,似乎听得有趣,墨黑的眼眸微微闪了闪,待她挂掉电话才问:“下午我找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解剖实验。”她一边说一边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
  “不怕血腥?”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带血丝的牛肉。
  “不怕。”
  “你确实具备做医生的素质。”他朝旁边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立在一旁的白衣服务生立刻上前给杯子里添了些红酒。
  她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再喝下去我就要醉了。”
  其实是真的不胜酒力,仅仅小半杯的红酒,已经让她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坐在对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向她保证:“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他晚上住在喜来登,吃饭的餐厅就在酒店一楼,晚饭结束后她本想自己回去,可他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就等在酒店外头。
  宽敞的车厢里暖意熏人,她微微有些头晕,但又并没有醉。
  夜色被霓虹点亮,盛世繁华,仿佛一帧帧彩色照片,迅速地向身后掠去。
  她把外套脱了搭在手边,在酒精在侵蚀下,撑住额角任由迷糊的思绪放空,呼吸渐渐有些发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差一点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她的反应还有些迟钝,慢半拍似的侧过脸去。
  车窗外交错而过的光影落在男人英俊的脸上,使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真切。
  其实就连声音也不大真切清楚,仿佛太低了,又太温和,同傍晚江面上那凛冽的寒风截然相反,不轻不重地,恍恍惚惚地从她的耳边和心头擦过,像是带着催眠作用,醺得她愈加昏昏欲睡。
  于是她就这么半眯着眼睛,像只吃饱喝足的小动物,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里,侧过头低低地问了声:“……嗯?你说什么?”
  暖气将她的脸颊烘得白里透红,像是丰润多汁的水蜜桃,在最成熟诱人的这一刻,就近在沈池触手可及的范围内。而她尤不自知,只是目光迷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盛着一层水雾,倒映着身侧倏忽闪退的霓虹夜景,盈盈悠悠,流光溢彩,竟似比满天散落的繁星更加璀璨。
  她见他半天都没说话,正欲昏昏沉沉地睡去,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下巴。
  沈池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就已经俯身过来,压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唇上还带着隐约的红酒味道,混合着身上某种凛冽沁人的古龙水气息,很快就以一种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姿态,尽数向她侵略席卷而来。
  她只略微向后退了退,立刻就发现避无可避,因为后脑正被他用另一只手抵着,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居然可以如此轻易地,就已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安静昏暗的车厢里,他沉默而又专注的吻着她,仿佛那一刻,天地之间只唯有这么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而他的技巧太好,很快就用舌尖灵巧地顶开了她的嘴唇,继而是齿关,几乎是以极其迅速的声势顺利地攻城掠地。而她,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反抗了一小会儿,便心甘情愿地丢盔卸甲、束手就缚。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听从了身体本能的意愿,她慢慢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腰侧,在暖烘烘的气氛里,闭上眼睛用迎合的姿态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虽然,他在吻她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
  ……
  最后他终于肯放开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稍稍拉远了些,他的手却仍旧扶在她脑后,看着她喘息未匀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忍不住就问:“再来一次如何?”浅浅的笑意映在深黑如墨般的眼底。
  她微微抿住嘴唇,在闪烁的霓虹光线中看着他,忽然说:“两年半。”花,霏,雪,整,理
  这三个字很突兀,但他只用了片刻就明白了,修长的手指从她唇边擦过,难得地向人解释:“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么,现在终于都做完了?”
  “差不多吧,所以就立刻赶过来实现当初的承诺了。”
  他半开玩笑地捏捏她的脸颊,“时间是隔得久了点,说实话,也有些超出我的预期。”
  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他很快就换回之前那个被中断的话题:“我们休息一会儿再继续?”
  车里虽然有隔屏,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骂了句:“流氓。”
  他不以为意,反倒哈哈大笑,半是宠爱半是调侃:“只要你喜欢就好。”
  ……
  这就是她与沈池之间的开始,似乎很突然,又似乎是那样的理所应当。
  他与她之间,隔了万水千山的相遇,之后又隔了漫长无际的分离,就像两条正反抛物线,如今再度重叠在同一个点上。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1:46
Chapter7 燃烧
  谢长云的生日宴热闹非常,刚结束了饭局就又立刻开了牌局,沈池到那儿的时候,寿星的手气正旺,颇有一副大杀四方的气势。
  房间里莺声燕语,每个男人身旁都伴着至少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有人胡牌便娇声叫好,银铃般的笑声满场飘荡,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沈池只在那里坐了半个钟头,谢长云以为他晚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也就没多留他,只是说:“你今天缺席,改天补啊。”
  “没问题,再约。”沈池答应得爽快。
  可是等他坐进车里时,倒让一直等在外边的众人都吃了一惊。谁都没想到他结束得这么快,陈南不由得向他确认:“哥,咱们现在就回家?”
  还没到十二点,这几乎是这一两年以来最早的一次。
  沈池翻着杂志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吩咐:“回家。”
  结果回到家,才发现承影已经睡丰了,却不是在卧室里,而是睡在视听室。
  幽暗的房间,背投上画面闪动,他站在视听室门口看过去,播的居然是部动画片。只用了两秒钟的时间,他便想起来了,片中那个细眉细眼而又活力十足的东方女孩形象,是好莱坞制作的《花木兰》。
  他曾经陪她看过一回,因为也只有那么一次,所以倒是印象深刻。
  那个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娶了个长不大的孩子回家。家里的影牒有多半都是动画片,而她每回都看得津津有味,并且企图同化他:“来来,成年人要保持一颗童心不容易,这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他却只是笑:“童心是什么?我从十岁之后就不需要这东西了。”
  这样回答让她很是不以为然,“那你十岁之后都在做什么?”
  可是他不肯说,也不想说给她听。
  即便结了婚,他仍旧认为不该拿那些肮脏的东西去污染她正常单纯的世界。
  在他十二岁那年,家族中一位最有权势的长辈亲自对他进行训练,不单是体力或武力,他被训导最多的,反倒是精神力量。
  那位长辈问:“你有信念吗?”
  他以为无所谓,有没有信念都无所谓,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经被规划好了,而继承这一切只是一个任务而已。
  可是许多年之后他才真正明白,有些路,倘若没有某种信念的支撑,根本没办法顺利地走下去。
  沈家不是他一个人的,可他却背负着几乎所有的责任,有太多的人和事需要依靠他的力量得到庇佑,而他自己却始终孤身一人。
  所以,只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才不至于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行走得太过无聊。所幸,他花费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当晏承影出现的时候,他一成不变的灰暗生活才仿佛陡然鲜活有趣起来。她似乎活在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活得色彩健康、积极明媚。
  这个女人就像一束奇异的光辉,能照进任何一个深黑的角落。
  他曾以为自己拥有许多东西,可认识她之后,却又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而从那时开始,他的信念,除了庇佑那些需要得到他庇佑的人以外,就是保护这道光,不让它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
  销假之后上班,承影又得到了来自院方领导的亲切慰问,并被补发了一笔慰问金。数额虽然不是太多,但院方已算是将此次突发事件处理得相当妥善了。
  同事们纷纷起哄,要求请客。承影免不了咬着牙齿“控诉”:“这可是拿我的鲜血换来的,你们居然也忍心!一群没良心的!”
  但还是很快就挑了个时间,拿这笔钱出来请这两天代班的同事们吃了餐饭。
  其实伤口还没拆线,仍在恢复期,一切辛辣刺激性的食物都要避免。她不想留下疤痕,只得自觉忌口,全程只拣清淡的吃。
  结果一群人酒足饭饱了,其中一位同事才透露:“其实今天是我农历生日,待会儿我请大家唱歌吧。”
  在场的这几个平时关系本来就好,又难得全都不用值班,正好凑在一起享受欢乐时光。承影借着伤口推托了两下,,但最后还是被生拉硬拽地给弄到KTV去。
  昏暗的走廊和包厢,光影摇曳,音响声震得耳边嗡嗡直响,用一种极尽喧嚣的方式隔开了外界其他的纷乱。
  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上一回来这种地方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刚上班的第一天?科里领导做东,替她和另一位新人举办了一个热闹的欢迎仪式。别看都是医生,喝起酒来却毫不含糊,男男女女酒量都大得很,那晚她被灌得七八分醉,最后还是沈池亲自开车来将她接了回去。
  想起那个人,她下意识地将手机从包里找出来。
  竟然还真有一通未接来电,是他的。
  她盯着屏幕看了两秒钟,周围太吵闹,两个同事正在男女对唱广岛之恋,男声有些走调却不自知,唱得全情投入,场面有些搞笑。最后她还是切换到短信功能,刚打了一个字上去,突然就有人凑过来趴在她肩头,大声问:“……承影,你唱什么歌,我替你点!”
  她正在考虑措辞,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手一滑直接就将短信发送了出去。
  那条只有一个“我”字的短信孤零零地显示在屏幕上,既突兀又怪异。她有点无奈,转过头同样扯着嗓子回答:“我不唱,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结果刚刚走到包厢外头,沈池就再度打了过来,问:“怎么了?”
  她连忙解释说:“刚才不小心按错了。”
  “你在外面?”对比之下,他那边倒是显得十分安静。
  “嗯,几个同事在唱歌。”她往前走了几步,一直避到走廊转角处,喧嚣声才渐渐小下来,前面就是盥洗室,两个男人从她身边经过,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味。
  她顿了顿才又说:“稍晚一点回去。”
  “那你玩吧。”他说着便要挂电话,结果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哎”了声,问:“你刚才找我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极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只听见打火机点火的声音,他大概是在抽烟,所以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不清,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只是语调微微上扬:“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哦。”她怔了怔,“那……回家再说。”
  盥洗室外头装修得优雅豪华,洗手盆晶莹剔透仿佛水晶,幽幽地折射着暗蓝的灯光。两侧的墙壁上贴着浅金色墙纸,远远看着像是浮雕,每一朵花纹和线条都是精致的艺术品。
  四周无人,承影将手机握在手心里,肩侧轻轻抵在墙边。
  也许刚才他只是随口那样一说,但是之于她,却仿佛陡然掉进了另一个时空之中。
  其实这是她的习惯,接到电话总是会先问:“找我有事吗?”
  而在早些时候,他也经常带着笑反问:“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那你就是想我了,承认不承认?”因为关系亲昵,就连撒娇都是肆无忌惮的,她才不管他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一定要听见他亲口说声想念,才肯心满意足地罢休。
  可是这些终究还是都过去了。
  她终于相信那句话:燃烧越是炽烈的感情,消亡也越是迅速。
  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恍恍惚惚,久远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承影回到包厢里,正好有人点了首滚滚红尘。曲子开始时,原音还没来得及消去,娓娓的女声就从音响里如水般流泄出来。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她听着歌词呆了呆,沙发那边已经有人冲她招手,大呼小叫地:“承影,快快快,赶紧过来玩游戏。”
  “玩什么?”
  “喝酒,真心话,大冒险。”
  “我伤口还没好呢。”她无奈地指了指额角,“要喝你们喝。”
  “不喝酒也行,但是游戏你要参与。”
  在场的几乎全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平时工作压力大得很,难得出来放松一下,一个个全都放得很开。
  真心话游戏做了两轮,已经有各式各样的辛辣问题冒出来。承影早就打定主意,因此轮到她时,毅然选择大冒险。
  “你确定?”主持者许亮是个刚毕业的男生,故意托着下巴奸笑两声。
  承影笑嘻嘻地点头:“小朋友,你这副表情可吓不倒我。”
  “你就不怕我让你站在桌上跳段脱衣舞什么的?”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一阵起哄,就连举着话筒唱歌正投入的那位也忍不住停下来看热闹。
  承影乐了,挑了挑眉毛:“我小时候舞蹈学得还不错。”
  许亮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大方,不禁连连摇头感叹:“真没看出来呀,承影姐。”然后又改了主意:“作为本院院花,跳舞这种事也太没挑战性了,不够看啊。”
  “难道还有比脱衣舞更劲爆的?”旁边有个同事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有。”许亮盯着承影,笑得不怀好意:“承影姐,我想让你和美玲来个法式热吻。”
  美玲也是个新人,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思想作派都十分开放。听到主持人的要求,她只想了两秒钟便同意配合,并且兴致盎然地吆喝:“……这个机会应该是咱们全院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吧?你们还不赶紧拿出手机来,明天把视频放到医院论坛里,也好让我尝尝万众瞩目的滋味。”
  许亮望着承影,越发得意:“承影姐,愿赌服输啊。”
  “你是担心我耍赖么。”承影悠闲地靠在沙发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盈盈笑意。
  她与美玲之间原本隔了一只宽大的茶几,果盘、酒瓶、骰盅乱七八糟铺了一桌。她倾身将手里的水杯放下,冲旁边的同事挥挥手:“让让。”然后绕过同事的腿,顺利挤到美玲面前。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起哄,她却只是笑,“需要多长时间?”
  “至少……三十秒。”大约是没想到她这样干脆,连许亮本人都有些傻眼了,但又很快地重新兴奋起来:“当然,如果你要更久一点,我们也不介意的,对吧?”
  他转头问大家的意见,结果话音还没落,承影就已经捧着美玲的脸俯下身去。
  尖叫声……
  口哨声……
  鼓掌叫好声……
  几乎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一齐爆发出来,吵得天花板都快被掀掉了。
  居然还真有人拿出手机来拍照拍视频,甚至因为太激动,不小心撞翻了茶几上的酒瓶,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很快就被湮没在一片嘈杂声中。
  等到承影完成任务,众人的热度还远没散去。
  她直起身,转头对许亮扬了扬眉,问:“合格吗?”
  其实她的神情颇有些得意和挑衅的意味,可是许亮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心服口服地点点头。
  美玲则抚着自己的嘴唇,连连感叹:“承影姐,你老公可真幸福。”
  “谢谢夸奖。”承影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整以暇地环视四周,笑道:“表演结束,请大家继续后面的游戏。”
  就因为这爆炸性的一幕,使得场内气氛瞬间涌到高潮,众人对方才亲眼所见意犹未尽,这场聚会直到凌晨才终于散场。
  请客的人去刷卡结账,剩下的大部分都喝多了,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承影迟了一步,最后一个离开房间。她今天没喝酒,但也没开车来,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她心里正盘算着等下要如何送走那一帮醉鬼,结果刚刚走出包厢就被人拦了下来。
  身后厚重的包厢门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掩住,走廊上光线昏暗,又已经这样迟了,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抬头,费了点力气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仿佛经理模样,彬彬有礼地对她笑了笑:“沈太太,我们老板请你去喝茶。”
  那副笑容并不是真心的,但语气却是十足的温和。承影有点莫名奇妙:“我和你们老板认识吗?”
  “恐怕不认识。”那男人又笑了声:“不过,沈先生应该认识的。”
  承影只怔了片刻,很快就理出头绪来。
  她的那帮同事早就走远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大门。不过幸好,那些人都不在场,也省得被无辜牵累。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说:“如果你想找沈池,我可以替你联系他。至于我,没有三更半夜同陌生人喝茶的习惯。”
  她说着便要拿出手机来,结果却被对方恰到好处的伸手阻拦住,“电话迟些再打也没关系,请沈太太别让我老板等太久。”
  身后厚重的包厢门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掩住,走廊上光线昏暗,又已经这样迟了,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抬头,费了点力气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仿佛经理模样,彬彬有礼地对她笑了笑:“沈太太,我们老板请你去喝茶。”
  那副笑容并不是真心的,但语气却是十足的温和。承影有点莫名奇妙:“我和你们老板认识吗?”
  “恐怕不认识。”那男人又笑了声:“不过,沈先生应该认识的。”
  承影只怔了片刻,很快就理出头绪来。
  她的那帮同事早就走远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出了大门。不过幸好,那些人都不在场,也省得被无辜牵累。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说:“如果你想找沈池,我可以替你联系他。至于我,没有三更半夜同陌生人喝茶的习惯。”
  她说着便要拿出手机来,结果却被对方恰到好处的伸手阻拦住,“电话迟些再打也没关系,请沈太太别让我老板等太久。”
  就这样,几乎是半强迫性的,承影被那人直接带至楼上一间超豪华的私人包厢里。
  包厢中是清一色的男性,有个年轻男人独自霸占着一整张沙发,正翘着二郎腿抽烟,一见到她,似乎很开心,抬手比了比自己对面的位置,说:“难得沈太太大驾光临,请坐。”
  他说话腔调文绉绉的,其实就连长相也是,白净的脸上戴着副黑框眼镜,不像是在社会上混的,倒更像是大学或高中的老师。
  承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才说:“你怎么会认得我?”
  他笑了声,倾身掸了掸烟灰,却是答非所问:“我这里有上好的冻顶乌龙,你坐下来尝尝,我们聊聊天,顺便等沈池过来。”
  自从踏进这个房间,承影心里仿佛有一根弦,始终都绷得又紧又死。这是面对未知的危险而产生的警惕,是身体的本能,就好像心跳加速、手心发冷,都是出自本能。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局面,而且在此之前,她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她与沈池结婚近三年,可是直到今时今日,才终于第一次被人强迫着面对这种局面。
  这是否能说明,沈池平日里将她保护得足够好?
  她嫁给他,却依然能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好像被人抽了真空,她和他的世界被隔绝得相当彻底,除了工作和家庭的寻常烦恼之外,向来不会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打扰到她。
  她过的,是和任何一个普通女人都一模一样的普通生活。
  所以,她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在今天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嫁给沈池这样的男人当妻子,是要经常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的。
  就像她从没意识到,或许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被人刻意保护着。
  装着手机的包包被紧紧攥在手里,如今听说沈池会来,承影的手指下意识地松了一些。连带着一起松动的,似乎还有心里的那根弦。
  她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既不作声,也不喝茶,只是安静地等待。
  这间包厢里大约有七八个男人,分散站在各个角落,个个站得笔挺挺的,倒就像一尊尊木无表情的雕像。
  不知道沈池在外头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是否也是这样?
  承影只是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真是少之又少。
  宽大的茶几上摆着颇为雅致的茶盘茶具,而烧开水的声音大约是这房间里唯一的响动。
  那男人也不勉强她,似乎只要看见她肯老实坐在那儿就足够了。他仍旧翘着脚,慢悠悠地晃着,自顾自地品着茶,样子很像是等待好戏开锣的看客。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去。
  云海市不算小,但这家KTV就在市中心,沈池若要赶过来,怎样也都该到了。
  “多长时间了?”男人又点了支烟,侧头问旁边的手下。
  答话的正是方才将承影带上来的那个经理模样的人,他看了看手表,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
  “我当时跟他约的是半个小时,最多半个小时。”男人将那张斯文的脸转向承影,仿佛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才啧啧有声地开口说:“放着这么漂亮的老婆,沈池不至于不担心吧?况且我也没听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好啊,他这会儿怎么一点儿也不急?”
  “你问我没用,我不知道。”承影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在电话里是怎么跟他讲的?或许是让他不高兴了,所以故意不来。”
  她只是强自镇定,其实心里也不清楚沈池此刻到底在干嘛、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被扣在这里,像个人质,更像是被摆在砧板的鱼肉,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她完全相信,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她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而她,甚至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这样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对方的耐心被耗尽,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是那个男人大概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态度讲话,不免又多看了她几眼,最终才似笑非笑道:“沈池的眼光真是好,选的老婆人不但人长得漂亮,胆子也够大。我喜欢!”
  承影却垂下视线,不再接话。
  时间逼近凌晨一点。
  安静的空气终于被一阵铃声划破。
  男人掐了烟头,慢条斯礼地将摆在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然而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却令他皱了皱眉,显然这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什么事?”他接起来问。
  听筒里没人应答,只是传来一阵女人低弱的哭泣声。
  他几乎是瞬间便坐直了身体,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预感,又重复了一遍:“说话!”
  “何俊生,你这么急做什么?”沈池的声音终于传过来,似乎还带着不紧不慢的笑意:“要不要先猜猜我现在在哪?”
  承影远远看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见那何俊生脸色微变,阴晴不定,倏忽间却又翘起嘴角,露出个冷笑:“沈池,我请了你老婆来喝茶,你就去找我老婆?好啊,无所谓,大不了我们一个换一个,你老婆长得那么漂亮,比我家那个可要强多了,算起来我也不吃亏嘛。”
  ……原来是沈池。
  他终于还是出现了。
  承影下意识地微微摒住呼吸,想要从何俊生的话里得到更多的讯息。
  “一个换一个当然不亏。”沈池捏着手机,垂下目光,瞟了眼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三个人影:“只是看来你的耳朵不太好使,难道刚才没听出来,你的小老婆和儿子也在哭吗?”
  他将手机越过栏杆,伸到江面上,夜晚巨大的风声从听筒边呼啸而过。五六秒钟之后,他才又收回手,重新把手机贴近耳边,轻描淡写地下了最后通牒:“二十分钟之内,如果我太太没有安全到家,我就把你老婆、情人和私生子全部沉到江里去喂鱼。”
  挂断电话,沈池把手机扔给陈南,自己背过身去点了支烟。
  夜晚江上风大,他微微垂着脸,尽管已经避开风势,可接连拨了好几下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最后他仿佛终于失去了耐性,合上打火机,将香烟折成两段扣在手心里。
  陈南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有点担忧:“姓何的怎么说?”
  何俊生的老婆和情人早已被沈池的一番话吓得魂不附体,正蜷缩着身体蹲靠在栏杆边上,连哭声都扭曲了。而那个只有三岁的何家小男孩,因为折腾了一晚上,刚才又哭得累了,此刻正倚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
  “你跟我走,留几个人下来做事。”
  沈池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就往车边走。陈南这边得到吩咐,也一刻不敢耽搁,迅速交待好了便跟着坐进车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万一那姓何的王八蛋……”
  “那就让他们陪葬。”
  车子已经启动,码头的灯火渐远,车厢里昏暗一片。沈池的声音从后座暗处中传出来,冷酷得仿佛来自北地极寒的冰原。
  陈南沉默下来。直到车子驶入市区主干道,他才又问:“我们现在是回家,还是先去找姓何的?”
  因为他也拿不准,此时此刻,承影是否已经安全离开了那个地方?
  在这段时间里,何俊生没再打电话过来,承影也没有。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也有足够的时间发生。
  可是这句问完之后,陈南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回答。他忍不住转过头,却瞥见沈池微微侧着脸,幽沉的目光只一径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车窗外头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闪而过的路灯,街景单调枯燥得仿佛无数帧相同的照片。
  沈池的视线是虚的,并无目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薄唇紧抿,仿佛思虑极重,又仿佛心不在焉。
  陈南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再出声打扰。
  他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种状态。
  “先绕到王朝KTV外面,看看情况再回家。”陈南刚刚压低声音吩咐完司机,后座就有手机铃声传过来。
  手机屏幕上的光照亮了沈池的脸,他很快便接起来,只听见那道熟悉的女声在安静的背景下说:“我坐上计程车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好。”
  不知怎么的,这样极其简单的一个字却似乎耗费了他很多力气才得以说出来,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哑,停了停才又问:“你有没有事?”
  “没事。”承影坐在车里,其实整个人身心俱疲,难免有点脱力,但还是敏感地察觉出来:“你的嗓子怎么了?”
  他似乎愣了愣,才低声说:“可能烟抽得太多。你到哪条路了?”
  承影报了个路名,其实离家已经不远了,但仍旧被他要求不要挂断电话。
  “我大概会比你晚到几分钟。就这样让电话保持畅通,进了家门再挂。”
  “后面没有车跟着我,应该没危险了。”她转头确认了一下。
  “听话。”
  “……好吧。”她握住手机应允。
  在经历了这一场有惊无险之后,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又低又沉,融在深浓寂静的夜色里,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命令式的温柔,而且,是久违的温柔。所以,她竟真的没有力气去拒绝了。
  家里的几个佣人都不知道今晚发生过什么事,就看见男女主人前后脚进门,中间只隔了三五分钟不到。
  承影先上了楼,阿姨已经在浴室里替她放洗澡水。她径直进衣帽间,将上衣脱下来。
  她晚上从医院下班时,只穿着最简单的T恤衫和牛仔裤,如今上半身只剩下内衣,裸露在外的左手手臂和肩膀上还残留着浅红的印记,是被那个姓何的男人捏出的指痕。
  她不知道那男人受了什么刺激,在与沈池通完电话之后,他立刻当场将手机摔了个四分五裂。手机零件弹落一地,电池重重地砸在她脚边。
  她惊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迈开大步走到自己面前,然后被狠狠地一把拽起来。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又野蛮,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了。那张斯文白净的脸孔也扭曲起来,眼神阴鸷地足足盯住她几十秒。就在她以为对方恨不得把自己撕个粉碎的时候,他终于恶狠狠地开口吩咐手下,说:“让她走!”
  他说得一字一顿,手上也不断加力,明明看得出已是十足的愤怒,但到底还是重重地把她推向门口。
  这段记忆很不好,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想要努力把它赶出脑海。
  这时候,衣帽间外传来轻微的响动,隐约听见有人同阿姨讲了两句话,旋即,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落地镜里。
  承影没想到沈池会突然进来,还来不及捡起脱掉的T恤,沈池就已经走到跟前。
  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通透,一点瑕疵都没有,仿佛一块莹润上好的美玉,如今那几道手指印横亘在那儿,便显得格外刺眼。
  果然,沈池的眉头不悦地皱起来。
  她从镜中看着他,刻意轻描淡写:“没关系。”说着就想去拿起衣服穿上,结果却被沈池伸手挡住。
  “有没有受伤?”他沉着声音问,听起来倒比电话里更加低哑。
  “没有。”
  “除此之外,他们还怎么对待你了?”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抚在那些红痕上,像是无意识地摩挲。
  “真的没有了。”
  因为沈池的动作,她不得不转过身来同他面对面,也因此将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她能看见他微微皱着的眉心,也看见他因为怒意而沉下的嘴角,而那双深邃明秀的眼睛里,更仿佛正蕴藏翻涌着无数种情绪,却都只牢牢凝固在她的脸上。
  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彼此。
  她有些不习惯,又仿佛陌生。
  他凝视着她,目光就像一团黑洞,又深又沉,似乎尽头正有风暴在汇聚和涌动,扑天盖地将她紧紧包裹住,让她感觉自己即刻就要被吞没了。
  所以,她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他的手,这才发觉他的手很凉,从手心到指尖,竟然比她的还要凉,仿佛是出过一层汗,又干了,温度才会变得这样低。
  她怔了怔,很快就被他反手覆住。
  他一手握住她,另一只手扶在她的颈后,不发一言地直接低头吻下去。
  他的吻又急又密,甚至有些粗鲁,只想以此证明什么,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存在和完好。
  其实他就连动作都是粗鲁的,三两下就将她推到了衣橱边。
  “你……”
  她后背顶住橱门,只能趁着喘气的工夫勉强发出单个音节,却又很快被他重新夺去呼吸。
  他仍旧默不作声,一边吻她一边褪下她的牛仔裤。
  “阿姨还在……”
  “已经走了。”他的气息擦着耳畔,手掌从白玉般光洁的肌肤上划过,从胸口到腰,再到大腿……
  他的手指和掌心上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体能训练和操纵枪械的结果,与她光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恰恰是因为这份略微粗糙的触感,更加引得她轻轻颤栗起来。
  忍不住。那是身体的本能,已经超出她的控制。更何况,在心里面,她发现自己还是在想念他的。
  或许,是从发觉自己这些年来一直被他保护着开始。
  或许,是从身陷未知的危险开始。
  又或许,是从他进门出现在镜子里的那一刹那开始。
  她发现,其实自己一直在想他。
  最后她只穿着内衣裤,被他横抱着走出来,扔到卧室的床上。
  之前阿姨只帮忙开了一盏落地灯,遥遥立在靠近阳台的墙角,昏黄的光线被笼在薄薄的纱罩之中,朦胧得近乎虚幻。
  大床柔软,她整个人仿佛陷进一团云锦里。而沈池半跪着跨坐在她身前,已经将上衣脱掉,赤裸的胸口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几乎延伸到肌肉紧实的腰腹,其实疤痕的颜色已经很淡了,那是她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亲手替他处理过的。
  借着暧昧不明的灯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那道伤疤,像是在触摸久远的记忆,许多情感轰然袭来,而他已然俯下身,整个人覆在她的身上,继续细细密密地与她亲吻。
  彼此的曲线逐渐贴合。
  他的动作终于缓了下来了,不会再像刚进门时那样急迫。此时,她整个人都在他的怀抱里,以一种全然被占有的、极为安全的姿态,承受着他耐心而又温柔的爱抚。
  ……
  最后一切结束,他拨开她额前微微汗湿的头发,问:“要不要去洗澡?”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暗哑,性感得要命,而她已经很久没做,是真的倦极了,只觉得体力都仿佛被榨干耗尽,只一味赖在被子里摇头,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他低低笑了声:“我抱你去?”
  承影从床上起来的时候,才发觉手脚发软,竟然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结果,不但是被沈池抱着进了浴室,就连之后的洗澡,也是由他动手完成的。
  这样的日子,以前也是有过的。
  如今一切重来,恍如隔世。
  万万没想到何俊生的插手,倒为她和沈池之间成就了一个契机。
  至于中途,中途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她忽然间觉得不应该再去仔细回想。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8 15:22:05
Chapter8 两面
  几天之后,何俊生在云海市的几个主要场子陆续被人捣了。那些都是明面上的生意,再怎么损失也是有数的。事实上影响最大的,还是何家在地下交易市场中的连连受挫,数桩天价买卖中途流产,亏失的不只是金钱,还有一系列连锁的不良反应。
  陈南猜测:“何俊生以后应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沈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打火机,伴随着清脆地机械开合声,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分不出表情是喜是怒:“这些年我跟何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俊生还没接替他老爸的位置,就已经这么嚣张了。这种人,怎么能留?”
  “明白。”陈南想了想,说:“何俊生还有两个亲弟弟,另外,几个叔伯堂兄弟目前也为争位斗得不可开交。”
  “那不是正好?”沈池哂笑一声,“何家也不愁后继无人了。至于何俊生,以后我不希望再在云海看见他。”
  他从转椅中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表情冷淡地向窗外看出去,这个夏季已经到了末端,却依旧骄阳似火,空气都仿佛被炽烤得微微扭曲起来。
  “最近省剧院是不是正在上映芭蕾舞剧?”他突然回过头问。
  陈南先是愣了愣,然后才觉得好笑:“我是粗人,可不懂那些,从小到大从没踏进过那种地方。”
  “你去帮我订两张票,明晚的。”
  “好。”临出门时,陈南才又转过身来追问了句:“和我嫂子一起去?”
  沈池笑了笑,挥手催促:“多事,赶紧去。”
  结果演出却没能看成。
  那是荷兰皇家芭蕾舞团受邀在中国巡演的最后一场,剧目经典,且机会十分难得,承影从小就偏爱对芭蕾舞剧,这一回虽然很想去,但临到下班之前,医院却收了个重要的病人。
  由于对方身份比较特殊,一入院就立即召集了专家组开会,详细研究病情。
  承影和另外几名年轻同事被钦点,留下来旁听。
  她在会议室里不方便打电话,只得中途抽空悄悄摸出手机,给沈池发了条短信。
  过了几分钟,收到回复:你专心开会。
  再简洁不过的语言,倒是十分符合他的性格。她收起手机,抬起头,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大背投上的病灶影像,心里想的却是,她和他之间,似乎终于又回到了当初。
  病人的家属也加入了旁听,最后讨论会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大会议室里走出来。院长在走廊上站定,同病人家属中的一位握了握手,态度郑重:“请放心,我们将尽快确定出一套最保险有效的治疗方案,在此之前,我们随时保持联络沟通,。”
  “好,那就麻烦各位了。” 和院长握手的男人穿着深色衬衣西裤,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似乎是临时从外省赶回来的,风尘仆仆,但神情沉着镇定,仿佛有一种天生的领导气势。
  他转头吩咐跟随自己一起过来的工作人员:“你去安排一下晚饭,再让人送洗漱用品过来,今晚我陪床。”
  承影临下班之前,又随教授去查了一次房。
  高级病区内,那位新来的病人独自占了一整层。病房外头有人守着,见到医院专家过来,很有礼貌地帮忙打开门。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已经睡着了,看上去单薄而又安静,只有床头的监控设备在无声闪烁。借着微弱的灯光,承影依稀能看见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仿佛沟壑,纵横交错根植在那里,永远也不会再褪去。
  风烛残年。
  联想到这个词,忽然让她感到不太舒服。
  老人的一只手臂还搭在被子外头,她下意识地就走过去,动作轻巧地替他盖好。
  之前由院长亲自出面接待的那个男人也已经进了病房,正低声同教授交谈,瞥见她的动作,他似乎停下来多看了她两眼,但很快就又收回了注意力。
  最后回到休息区洗手换衣服,等到一切收拾妥当,承影才拎着包匆匆走出医院。
  灯火通明的大楼外,有车灯朝她闪了闪。
  因为对方距离近,倒把她吓了一跳。
  经历过上次何俊生事件,她对某些状况才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原来,自己生活的环境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单纯。
  这其中,有多少暗流涌动,又有多少危机四伏?任何一个错漏或失误,都有可能危及性命。
  作为一个医生,能够做到看淡生死,却又偏偏会将生命看得极为宝贵。每一天,身后大楼里,那样多的人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为了从死神手里抢回一条又一条的生命。然而,她所珍而重之的东西,在某些人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轻如草芥罢了。甚至,杀一个人,就和捻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车灯很亮,她几乎看不清车牌,于是不禁在原地呆了呆,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恐慌。
  她一直没动,对面的车门很快就打开了。
  直到沈池走到面前,她才仿佛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我发的短信,你没看到?”
  手机之前调成了静音,她倒真是完全没注意。
  沈池往她脸上多看了两眼,才说:“特意来接你的,走吧。”
  夏末秋初,空气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热度。
  她因为刚才的恐惧,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此时进到车里被冷气一吹,禁不住微微打了个颤。
  沈池难得亲自开车,车子很快便驶离医院。
  “吃了没有?”
  “嗯。”她还有些走神,先是虚应了声,半晌才又说:“还没有。”
  这样魂不守舍的应答,很快就令沈池转过脸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
  她只是伸手去调小了冷气,车窗外的光影落在脸颊上,映衬得脸色仍旧有点泛白。
  他微一皱眉,“你在害怕?”
  她没想到他的观察力这样好,竟然敏锐得只用了片刻功夫就察觉了。她只是不作声,直到车子稳稳停靠在马路边。
  没过几秒钟,立刻就有四五个人赶到车边,沈池冲着窗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她这才恍然,之前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所以没发现前后都有车辆随行。
  “说吧,怎么了?”沈池单手撑在方向盘上,微微侧过身来看她。
  他们距离太近,又是在这样密闭有限的空间里,她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任何一点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可她不愿讲,也不知该从何讲起,只能微微抿住嘴角,一言不发。
  谁知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就说:“上回是个意外,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是一个保证。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于是给了一个保证。
  其实,没有谁能够百分之百预测未来的事,但是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她的目光震了震,情绪复杂地落在他脸上,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他语气平静地纠正,同时伸出手,拨开她额前垂落的发丝,笑了一下,仿佛是宽慰:“如果以后我都来接你下班,你会不会安心一点?”
  明明是安慰,但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点温柔的宠溺。他们的关系才刚刚缓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昵了,倒让承影有些不太习惯。她没避开他的手,只是故意“哼”了声,“刚才就是你突然出现,才吓到我的。”
  沈池见她情绪平复,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重新发动了车子,随口问:“想吃什么?”
  “无所谓。”
  他说:“正好我也还没吃,我带你去吃农家菜?”
  她有点讶然,转头看了看他,才轻笑:“好。”
  车子朝着郊外开去。夜色低垂,在这样的天气里,难得可以看得见星星,零星散落在遥远的天际。
  她在路上想,或许他已经不记得了吧,第一次在云海,他请她吃的就是农家菜。
  还是他的一个朋友自己包下的山头,建了一个农庄,养些土鸡土鸭,又自己种了瓜果蔬菜。那山庄是不对外营业的,只招待主人的好朋友们闲暇时玩乐。
  而那时候,她刚刚到医院实习,还带着点小孩子心性,下了急诊的夜班,甚至没来得及补眠,就兴致勃勃跟着上山来玩。
  那天不但吃到正宗的农家土菜,最后还抱了几个又甜又大的西瓜回去。花,霏,雪,整,理
  那也是头一回,她被正式带进沈池的圈子。虽然,那个圈子与他真实生活的,截然不同。
  但她当时太天真,想法也单纯,还以为一切本就应该如此健康阳光,居然从来都没去怀疑过阳光下还有阴暗面。
  不过,都已经是那样久远的事了,他应该早就忘了吧。
  她想着旧事,不禁有点出神,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我可能会离开国内一段时间。”
  “去哪?”
  “中东。”他似乎想了一下,才决定告诉她。
  “哦。”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过去他也经常外出,有时是在国内,有时是出国去,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她本来早就习惯了,可是这一回,恰好是在她的某种危机意识觉醒之后,一时之间不禁有些犹豫,嘴唇轻轻一动,但没发出声音来。
  而他似乎察觉出来,很快地侧过头看了看她,“想说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我想问,你去中东干嘛?”
  说这话的时候,车子正好驶到目的地,顺利地穿过院门,停在饭庄前的空地上。有人迎出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而沈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示意她下车。
  是饭庄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的,承影看得出来,他和沈池的关系似乎非常熟稔,见了面也没过多的寒暄,直接就说:“我下午刚上山去的打猎,你晚上就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可真是会挑时候。”
  沈池笑笑:“介绍我太太晏承影给你认识。”说着就伸出手臂揽住承影,一边往室内走,一边跟她说:“老凌以前是特种兵,在中缅边境服役了十几年。不过我认为他的厨艺比他的枪法还要好,一会儿你多吃点。”
  说是老凌,但其实这个男人并不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岁。不过承影却有些惊讶,因为眼前这个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开饭店的男人,倘若放在人群中,肯定是会被湮没的,却没想到他从前居然有过那样特殊的职业。
  而老凌则好像习惯了这种调侃式的赞美,脸上笑嘻嘻的:“那今晚我一定要亲自露两手,你们自己先进去口喝茶,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沈池真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也不需要服务员帮忙,直接叫了陈南进来泡茶。而其他跟着一起过来的七八个弟兄就在院子外头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饭庄地处僻静,几乎是依山而建,四周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建筑,晚上更是少有人走动,夜幕之下甚至能听见隐约的虫鸣。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承影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对那位凌老板更加感兴趣。
  “十年前,我在缅甸办事,碰巧救过他一命。”茶香随着滚烫的热气,很快氤氲开来,沈池握着茶杯,语气轻描淡写,“后来他退役了,是我建议他到云海来做点小生意的。”
  “为了方便彼此照应?”
  他似乎有点惊讶,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低笑着承认:“也可以这么说。我们关系很好,不过平常联系得不多。”
  “何止是关系好。”这时候,他们对话内容中的另一位主人公从厨房里绕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手的毛巾,对着承影笑得十分随和亲切:“我的命早在十年前就是沈池的了。”
  沈池也笑,兀自品了口茶,才语气轻淡地纠正他:“我可不需要你替我卖命,只要偶尔满足一下我的口欲就行。”
  结果承影发现,沈池真的没讲错。她虽然没见过老凌的身手和枪法,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厨艺实在好得没话说。
  老凌自酿的酒也好,初入口时带着淡淡的果味,入喉却是温凉一线,也不觉着呛辣,直到再回味起来,方才体味到醇厚的酒香。倒真有点像他这个人,看似平凡普通,温和无害,可谁又想得到他曾经身经百战,拥有以一当十的悍然能力?
  最后酒足饭饱,告辞的时候承影先上了车,看见沈池与老凌在不远处低声交谈了几句,其间她收到老凌递来的目光,因为光线不够,又隔着一层车窗,让她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回城的路上,沈池才突然说:“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自己注意安全。万一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找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老凌。
  她这才大约明白过来,他今晚不仅仅是带她出来吃顿饭这么简单。
  “你做每件事,是不是都是有目的的?”她突然觉得好笑,又十分好奇。
  “什么?”
  “你今天是专程带我来认识他?”
  “也为了吃饭。”他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通话记录里第一个,就是老凌的。你把这个号码记下来,存在自己手机里。”
  她依言照做,边输号码边嘟囔:“你是希望我用得上呢,还是用不上?”
  车子缓缓刹停在斑马线前,十米开外的红灯正在读秒。三十余秒的时间里,他终于有空转过脸来认真看一看她。晚上她喝了几杯酒,大约是因为微醺的缘故,白皙的脸颊上透出隐约的粉红,在迷蒙夜色中像朵娇妍欲滴的花蕾。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脸侧碰了碰,她的肌肤有些发烫,比他手指的温度还略高些。
  他始终记得方才在医院门口,她脸上刹那间露出的恐慌表情,那个表情像一根针,扎在胸口的某个角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他印象中的她,从来不该有那样的表情。
  他笑了笑:“这个号码不会派上用场的,记住它,只是想让你安心一点。”
  承影有点怀疑自己醉了,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这样温柔,竟让她心头微微一动。她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全是自己的倒影,有些话忽然就脱口说出来:“你在自责么?”
  “嗯?”
  “何俊生那件事,你是不是一直耿耿于怀?”
  她细细地盯住他,可他仅仅怔了一下,便转过头去,没有回答。
  红灯转绿,他很快地松开油门,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而他直视前方的样子仿佛十分专注,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停了停,忽然把手覆到他的手背上,声音因为酒精而低懒地,却又异常固执地继续:“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保护好我?”
  其实这句话,自从那天的意外发生之后,他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但是很奇怪,她偏偏感应到了。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做过些什么,才会让何俊生又气又恨,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可最终却又不得不放了她。后来,他闯进衣帽间,用那样急迫而强势的态度向她索取,根本容不得她拒绝。
  那个夜晚,他要了她一次又一次,疯狂的、野蛮的、耐心的、温柔的,几乎各种姿态,可无论在哪种姿态下,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
  一刻都不曾离开。
  她几乎被湮灭在那种复杂而专注的目光中。
  后来她是真的疲累至极,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他大概以为她一觉昏睡到天亮,可是事实上,凌晨时分她曾经短暂地醒过一次。
  迷迷糊糊之中,她知道自己正趴在他的胸前,耳边枕着的是他的心跳声,清晰有力,节奏却微微有些乱。
  而他居然也醒着,又或许,一直都没有睡。
  间隔着就有温热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头顶,动作太轻,倘若她睡着了,肯定不会察觉。
  可她偏偏醒了。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闭着眼睛,听着他不算太规律的心跳声,猜测他此刻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同时,沉默无声地感受着他的动作。
  仿佛每一个若有若无的落在发顶的吻里,都带着感情。
  说不清有多深多浓,但却忽然让她没了睡意,连带着心口微微热起来。
  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横亘在她和他之间长达近千个日夜的刻意冷淡和疏离,其实一直都没有阻碍过彼此的感应和默契。
  她大概能感应到他的想法和心情,从这些悄无声息的吻里,从几个小时前的疯狂需索里,甚至从他甫进家门时冰凉的手心里。
  后来她再度睡着,还是因为他动作很轻地换了个姿势,将她从自己的胸膛前移开,改成从后面环绕住她。
  那是一种全然保护的姿态。她整个人几乎被嵌入他身前,让人觉得安心,而她就在这份安心中再次陷入梦乡。
  所以如今坐在车里,她借着一点酒意,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讲出来,“……其实,你不必那样想。其实,你已经把我保护得够好了。”她的声音听起有点懒,低低地徘徊在相对狭小密闭的空间里,“至少我们结婚好几年,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而在那之前,我甚至从没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危机存在。”
  “你不怕?”开车的男人终于沉声开口。
  “怕。”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无意识地动了动,老实承认:“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呢,生怕一不小心,小命就不保了。”
  “不会的。”他打断她,同时反手过来握了握她,手上微微用了点力气,语气却很平静:“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她看着他:“我知道啊。所以,你没什么好自责的。”
  他笑了声,眼睛继续看着前方:“怎么反过来变成你安慰我了?”
  她有些倦意,低低“嗯”了一声,就不再搭腔。
  这一路交通顺畅,直到车子停进车库,承影才被叫醒。
  她感觉自己只眯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怔忡,结果熟悉的男性气息已经从左侧袭卷而来,一下又一下地轻啄她的耳垂。
  那里是敏感地带,一下子就将她弄醒了。她觉得痒,只得边低笑边往旁边躲,结果对方很快就欺身跟过来,高大修长的身体直接越过中间的操控台,将她牢牢锁在一方十分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车库里没有开灯,只借着院子里的光线,她抬眼去看他,能从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读到明显的情欲信息。
  “我想要你。”他的声音很低,也很直接,一只手同时从裙摆下穿过,抚在她的大腿内侧。
  她吸了口气,但仍旧克制不住地低喘了一下,咬住嘴唇不敢骂得太大声:“流氓。”
  他一边笑一边继续动作,手指沿着熟悉的线路,一寸寸撩拨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嘴唇已经落到她的唇上,声音含糊:“就在车里做。”
  她很想反驳,可是嘴唇被牢牢堵住,而身后的靠背不知何时已经降了下去。她身体发软,失去依靠,只能渐渐向后倒,最后被他完全压制在身下。
  “你……确定?”最后他好不容易肯放过她的嘴唇,她才终于喘息着抽空提醒:“车库门没关……”
  他正细细密密地噬咬着她的锁骨,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应付着嗯了声,手掌就从衣摆下探入,牢牢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她忍不住呻吟一声,颈脖本能地向后仰,上半身却迫不得已地抬起来想要迎合他。而他似乎终于满意她的反应,凑近她耳边低哑着声音教训:“专心点,不然你会后悔的。”
  他挑逗的技术实在太好,她几乎已经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了,模模糊糊听着他的话,根本回应不了,只能下意识地轻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
  在他的手掌下,仿佛血液都在加速奔涌流动,而身体,就快要燃烧起来。
  她当然熟悉这种感觉,情与欲在血管里奔腾流窜,可他偏偏像是故意似的,不断用绵密的吻来撩拨她,从胸口,到小腹,再到大腿之间,引得她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车库门大开,而车厢里幽僻黑暗,鲜明的对比,居然带来一种特殊的、隐秘的快感。
  他的唇齿还在小腹处留连,她终于受忍不住,颤着声音要求:“快一点……”
  他似乎正吻得专注,语音模糊地反问:“快点什么?”可尾调里,分明还有隐约的笑意。
  她几乎就要咬牙切齿了,却又在下一秒,所有情绪都只能化作更娇柔的一声呻吟,从紧闭的齿关中轻轻逸出。
  他在故意折磨她。
  或许是为了惩罚她之前的不专心,又或许仅仅只是为了捉弄。
  她最后喘息着伸出手,硬是将他从下面拽上来,闭着眼睛低声哀求:“快进来。”
  她的脸滚烫,额前有一层薄薄的汗意,一双手也是烫的,自他的肩头一直滑落到背上。他在黑暗中看了看她,终于伸手架起她的一条腿,将自己埋了进去。
  ……
  每一下,都很深。
  她在他的身下,承受着缓慢而又深入的撞击,身体里的神经仿佛统统都鲜活起来,对他带来的任何一份触碰都敏感异常。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在车里,这样急不可耐,这样需求无度,几乎已经不像她自己。
  黑暗中,能感受到他的汗从身上滴下来,落在她的身体上。她睁开眼睛,看见他深黑的眼眸,就近在迟迟,里面翻滚着毫不遮掩的欲望。
  那样浓烈而又专注的欲望,几乎将她尽数吞没。
  这天夜里,当他们回到房间之后,一起去洗澡,然后在浴缸里又做了一次。
  最后回到床上,连她都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他半搂住她,嘴唇仿佛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她裸露在外的肩头。
  “没什么,只是很久没这样了。”
  “不喜欢?”
  她把脸半埋进被子里,“流氓。”
  他低低笑了声,似乎心情十分愉悦:“是在说你自己吗?”
  她当然记得自己在车里是如何哀求他的,不禁微微赧然,翻过身去不肯理他。
  “承影。”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好好照顾自己。”
  她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片刻之后转过身,重新与他面对面,“你要去多久?”
  “不一定。”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家里这边我都安排好了,你还和平时一样,正常生活就行了。”
  “那你呢?去了那边,会有危险吗?”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主动关心他的安危。从前,是她没意识到,而后来,则是她刻意不去关心。
  两人现在的姿势让她没办法看到他的表情,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说:“不会的,放心。”
  第二天下午,沈池就出国了。
  这次他像是走得很急,但又显然是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家里的保全工作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沈池这一次离开,似乎并没有带走多少人,至少留下来的都是些平时承影熟悉的面孔。
  别墅的周围有不少附属小楼,平时都是给保镖们住的,如今甚至有两个保镖临时搬到别墅里来,大约就只是为了在这段时间里能够更周密地保护承影的安全。
  而事实上,自从何俊生从云海彻底消失之后,也再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上班依旧照常,只是最近承影没在门诊轮班,上午却突然接到一楼打来的电话。
  内科与门诊在同一栋大楼里,她抽了个空,乘电梯下楼,门诊的同事笑咪咪地将快递包裹递给她:“喏!你地址填错了,结果快递小哥送到我这儿来了”。
  “网上写的收货地址还是前阵子我在门诊上班的时候填的,后来居然忘了改。”承影笑笑:“多谢啦。”
  “口头谢谢可不行,要请客。”
  “没问题。”
  “买的什么好东西?” 同事借机敲诈成功,感兴趣地问。
  “书。”她将包裹拿在手里扬了扬,“几本畅销小说,网上评价挺不错的,等我看完再借你看。”
  夏秋季节交替,正是流感和肠胃疾病的多发时期,医院门诊几乎每天都人满为患。她不好耽误病人看诊时间,于是匆匆忙忙讲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穿过拥挤的取药大厅,才是电梯口。
  她是临时起意的,打算乘手扶电梯先去二楼,因为网购的几本书里有一本是替二楼放射科的同事买的。那位女同事和她同期进医院工作,甚至在最初的实习期里,俩人曾合租了一套房子,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同居蜜友。
  后来,直到她搬去沈池的住处,二人才不得不拆伙。
  承影为了节省时间,便一边走一边拆下外包装。
  四五本书,虽然不算太沉,可包得颇为严实,她埋头拆得很仔细,直到险些撞到别人身上。
  其实还隔了十来公分的距离,对方伸出手将她很轻地扶了扶,阻挡了她的脚步,然后便松开手。
  她这时才惊觉着抬起头,却不禁怔了怔:“……大哥。”
  她从小到大一贯随着林连城叫,纵然早就和林连城分了手,但一时之间还是没能改过口来。
  而此时,林连江也正微微低下视线看她:“嗯,好多年没见了。”
  他今天没穿正装,而是难得的换了副休闲打扮,身边也没有秘书或其他人跟着,整个人显得随和了许多。
  可在承影的记忆里,他一向都是十分严肃的,而且不易靠近。因为他比连城大八九岁,又一直在仕途上走得顺风顺水,出入总是前呼后拥气场十足,和那个整天没正经、爱拉着她吃大排档看露天电影的连城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和林连城谈恋爱的时候,他恰好调到西北某省任职,就连过年都没空回家。
  大年三十晚上,她被林连城邀请到家里过年。其实她和连城算是青梅竹马,而父亲晏刚和林父则是当兵时的战友。那么多年,除去寄住在台北的那段时间之外,但凡父亲因为执行特殊任务不在身边,都是林家出面对她进行照顾。
  除夕夜,林连江打电话回来,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到最后,她也被叫去听电话。
  他大概是知道了她与连城恋爱的事,互相道完新年好之后,便浅淡地提起来:“连城晚熟,又被爷爷宠坏了,在性格上还像个小孩子,你以后可不能惯着他。如果将来他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你可以随时告诉我,我会修理他。”
  她连忙答应:“谢谢大哥,你的话我会牢牢记住的。”故意说得很大声,是因为连城就在旁边玩电脑,时不时还偷瞄一下她的表情,似乎正在猜测她和林连江之间的对话。
  可是后来他们分手,反倒是连城更加舍不得。
  那样一个大男人,平时好像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当时却只会用力死死地抱住她的腰,“……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仿佛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滴在她的手臂上,带着会灼人的刺痛。
  那是头一回,有男人在她面前哭。
  那也是头一回,她看见林连城居然也会流泪。
  她狠着心,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转过身看着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就要承担后果。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被我知道么?”
  “也只有那一次。那次我喝多了,最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没办法原谅你。”她说:“爱情需要忠诚,你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也许在你的观念里,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做错了事就可以重新来过,但是我不行。你和别人在一起过,一次或者十次,在我看来没有太大的区别。”
  ……
  他在她的声音中一点点绝望下来。
  最后她终于说:“我们分手吧,十几年的感情,或许做回朋友更加合适。”
  大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再也没机会见到林连江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突然再次出现,却是以病人家属的身份,还亲自从外地带来了几个专家,负责给爷爷会诊。
  “那天在病房里看到你给爷爷盖被子。”林连江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他们原本站在人来人往的电梯口,林连江将她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一个推着轮椅经过的家属,“要不要跟我上去看爷爷?他很想你。”
  “我听说,爷爷他……”承影有些犹豫,因为留意过病历,知道年近百岁的老人家已经罹患脑退化症许多年了,“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但他不记得你已经和连城分手了。”林连江的表情很淡,显然她和连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最后一起进电梯的时候,他又说:“如果让他老人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果然,不出林连江所料,当承影走进病房的时候,老爷子已经醒了,特护正在给他喂苹果泥,像哄小孩一般哄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
  可是看上去,老爷子并不怎么合作,实在难哄得很。承影一出现,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冲着她抬抬手:“丫头,你终于来看我了。”
  承影鼻子微微一酸,叫了句:“爷爷。”一边快步走到近前,握住那只苍老枯瘦的手。
  当年整个林家,除去林连城之外,就属林老爷子待她最亲。有时候,就连林连城的那几个堂兄弟姐妹都会忍不住假装抱怨说:小影,爷爷可真疼你啊,对你比对我们这些亲孙子孙女还要好!
  可是后来她在学校里和林连城分手,林老爷子已经回到江苏老家休养了,除了偶尔打打电话,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
  “阿城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见到承影,老爷子彻底把特护晾到了一边,抓住承影的手问。
  承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得转过头,无声地征询林连江的意思。
  林连江轻咳一声,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解释:“爷爷,连城他在忙,晚上才会过来。”
  老爷子“噢”了一声,便不再追究。
  脑部退化,令他整个人再不复往日神采,脾气也变得很古怪,有时候十分好沟通,有时候又非常难哄。
  可奇怪的是,尽管记忆功能早已紊乱衰退了,但林老爷子对待承影却是一如继往的好。就这样拉住承影的手,絮絮叨叨聊了老半天,最后直到精力不支,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退出病房后,承影说:“我得回去做事了,有空再来探望爷爷。”
  林连江点点头:“谢谢。”
  她本来已经踏进电梯,这时才又忽然想起来:“你刚才说连城晚上会来?”
  她以为那只是林连江临时编出来哄骗爷爷的谎话,谁知道林连江却“嗯”了声:“连城是昨天晚上的飞机,从洛杉机回来。”
  他说完便看了看承影:“你们是不是也很久没见面了?”
  “好像是。”承影怔了一下,旋即才笑着告别:“我下楼了。”
  林连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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