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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男宠三千乱》 秋若耶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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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4:46
74 两军交战,我为炮灰


这番和谈,本相带了包括殷国使节在内的侍从护卫共三十人,并不如何浩荡,但也颇为豪气地一路北行。走的是官道,沿途有地方官招待歇脚,也有地方美食美酒可品尝,所以这一路行程虽不短,腰腹上却长了两圈肉,颇令人烦忧。

    天气渐寒,越往北去,气候越冷,常夜里冻得睡不着觉。我常疑惑当年在冰雪覆盖的昆仑是怎么过的,竟发觉身体渐不如前。若不是有晏濯香渡的一些内力帮助支撑,这一路想必会更加辛苦。

    就这么一路顶着严寒,终于即将到达边界未央山。本相的国使队伍决定在离未央山三里外的边塞小客栈暂驻,边地苦寒,客栈简陋,行商寥寥。

    将一锭官银搁到了老板手中,老板对国使的殷勤更增加了几分,烧水给众人洗浴,蒸饭给众人果腹。如此歇了一日,整顿队伍。

    第二日,殷国的三名使节便要求尽快上路,意思是一鼓作气回国去。我笑眯眯靠在客栈大堂里的太师椅中,一边烤火一边品茶,“勿急,估摸着时日也该到了。”

    三人不知我所指,直到五日后,有打探消息的护卫慌张来报:“大人,边线灰尘漫天,蹄声如雷,似是殷国发兵攻来!”

    满客栈的人都惊悚地站起了身,争先往外探视。客栈老板更是以迅雷之势招呼老婆小妾孩儿们收拾细软,预备逃难。大殷使节更是脸色煞白,约莫是想着两国交战,使节多半活不成。为首使节抖着腿到我跟前,抹了冷汗道:“顾相,这这这兴许是个误会……”

    我从怀里掏出一卷地图,铺到客栈大堂桌上,一手示意护卫拦下准备夺门而出的老板家小,一手安抚使节在旁坐下,我继续坐下烤火。众人见我如此临危不乱,不知我是不怕死还是不晓得事态严重。

    一名护卫忧心忡忡道:“大人,大殷发兵,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再不走,只怕……”

    我问:“前线滚滚灰尘去的方向是哪边?”

    护卫道:“西南。”

    我取出袖中折扇,扇骨从地图上大殷发兵路线上滑过,“他们去的是西南方,我们在这右下角,也就是东南边,关我们什么事?”

    护卫一脸焦急,“可是大人,大殷无故发兵,无视我们前来和谈的诚意,我们再不走,可就要沦为炮灰了!”

    “是不是炮灰,看看才知道。”我继续令护卫出去打探情况,自己则品茶阅地图。

    一个时辰后,侍卫飞骑回报:“边防溃散,大殷兵团闯入西南方,被突然出现的大曜兵马截住,两军混战!”

    大殷使节在一旁狂抹汗,我看了那领头使节一眼,笑道:“该不是那封密函送回了大殷,大殷便按着那路线南下了吧?”

    一名使节暗中咬牙,“原来是你们使诈!密函是你们伪造的,如今诱敌深入意图一网打尽么?”

    领头使节冷静下来,肃然道:“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即便我国圣上有这打算,我们丞相也不会如此草率。可知这支兵团共有多少人?何人领军?”

    我皱了皱眉,看来大殷的确不是吃素的。为了使战线明朗,我不停派人出去打探情报。

    “报——顾相,大殷约有一万兵马,少帅赵常领兵!”

    “报——顾相,大曜约有三千兵马!”

    大殷使节眉头舒展,无比轻松对我解释道:“顾相,你可知我国赵帅用兵如神谨小慎微的风格?”

    我面色沉定,“有所耳闻。”

    大殷使节继续舒展,对我分析战场,“三千对一万,依着我们无往不克的赵帅的性格,只怕你们那三千兵马稍后便是炮灰。”

    我沉吟,见客栈外有马蹄声,便道:“继续听听战报。”

    “报——顾相,曜军战败,现已弃甲逃散!”

    我“哦”了一声,低头品茶。

    “哈哈哈!”大殷使节忍不住大笑开怀,“说了是炮灰了吧!”

    我从茶杯里抬起头,“贵国就不怕我们这是佯败?”

    “我们赵帅用兵如神,行事稳重,即便你们是佯败,赵帅也不会中计的,顾相继续派人打探情报吧!”

    不多时,飞马再回。

    “报——顾相,赵常恐有诈,正撤军!”

    我赞了一声,“果然稳重,可既然南下了,为何要撤军?”

    大殷使节沉吟道:“必是赵帅察觉了密函不可信,所以撤军。”

    我笑道:“这边境线,是你们说闯就闯,说撤就撤的么?”

    使节警觉,“莫非这是你们预备发兵的借口?”

    “若是如此,本相何必来出使贵国?”

    使节更觉奇怪,“可顾相停在这里并未出使,难道是来看戏的?”

    我叹一声,“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报——顾相,三千曜军突袭赵常,又败,弃甲逃散!”

    使节恍然,“果然是计,你们是打算屡次骚扰,打乱我军阵脚,再诱赵帅深入腹地?”

    我瞧着客栈门外天色阴沉,天气越发寒冷,随手指了名护卫给添些炭火,“你们赵帅那般稳重,怎会再入腹地?”

    使节道:“那我们赵帅一定会加快撤军,以防有诈!”

    客栈外,天空忽然间雾蒙蒙一片,边地雪霰的气候。前来换炭的护卫低着头,给炉火添热了几分,便要抽身而退。

    我伸手将他手臂一握,嘴角勾起,“不知大殷三殿下有何见解?”

    在旁的三名使节愣了愣,被我拉住的护卫也僵了僵。

    “三殿下?”使节愕然去看护卫的脸。

    那“护卫”去掉了脸上简单的易容,平静地抬头看了眼众人,视线淡然扫过我,“你怎么认出来的?”

    我放开他手臂,坐回椅中继续烤火,“我这二十来个护卫不是忙着跑前线打探消息就是忙着给我端茶倒水,唯独你离得远远的,不在我视线范围内。同时,你也不在空空的视线范围内。”我宁愿出卖空空,也不想让他知道长萱被我吩咐在暗中,虽然觉得没这个隐瞒的必要,但还是想隐瞒一二。

    梅念远表情凝定,被大殷使节让着坐到了火炉边。

    其实为了试探他是否混在我的队伍中,还用了其他不可告人的手段,譬如,夜里故意掀了被子,冻着冻着便睡着了,翌日醒来,被角总是严严实实盖在我身上。又譬如,某次故意不小心落了几片素来不喜欢的艾叶到随身茶壶里,命人泡茶后送来的茶水并没有艾叶的味道。

    “三殿下为何在此?”大殷使节给他奉上热茶。

    梅念远目光穿透天际,“也到了我回来的时候。”

    “三殿下觉得赵帅此战如何?”领头使节甚是不安地问。

    “赵帅纵然用兵如神行事稳重,却难识天象。”梅念远眉头蹙起,没心思喝茶,“此时只怕,撤军也来不及……”

    门外飞马到。

    “报——顾相,殷军撤退半里后天色昏暗,落入我军万人包围中,赵常被生擒!”

    “什么!”大殷使节纷纷弹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大曜不是三千兵马么?”

    我卷起地图塞入怀中,继续喝茶烤火。

    那三名使节见客栈内的护卫都跑了出去欢呼庆祝,互相使个眼色后,一人擎了匕首比划到了我脖子边。

    “你们不仁可不能怪我们不义!顾浅墨,束手就擒吧!”

    “让顾浅墨送我们平安回去!”一名使节提议。

    “三殿下你怎么看?”

    梅念远目光落到我脖子上雪亮的匕首,再落到我眼中,一时没说话。

    我动不了只能不动,“兵是你们先发的,图谋不轨的是你们,我大曜再发兵也是师出有名。牺牲我顾浅墨一人,成全千千万万的大曜子民,本相死得其所。”

    “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不会杀了你么?”匕首再进一分,又犹豫一下,“不过,这封密函系伪造,只要抓住了你,就能开脱我们的罪责。三殿下,你将大曜的宰相顾浅墨献给陛下,应该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了。”

    另两人纷纷附和,挟持我的使节一时高兴,手抖了一下,顿时一道寒芒割进我皮肤里。

    “放手!”一声厉喝,将使节们吓了一跳。

    见血后,那使节还真吓破了胆,由着梅念远来给我止血,我也没说个谢字。

    止血后,使节们想出一招,要用绳子来将我捆绑。梅念远掏出唯一的雪丝梅花手帕围着我脖子打了个结,目光闪了闪,上移几分到我脸上,我一脸漠然瞧着前方。见绳子送了来,他一把扔出老远,怒斥三人:“仅凭一封密函,国相便会贸然发兵么?大殷不过是试探,不然怎会只出兵一万?”

    “试探?那赵帅怎么办?”使节对梅念远态度的不满已到极限,此时也不再顾虑什么。

    “赵帅不会有事。”

    “何以见得?”

    “他们的国相在我们手里。”梅念远如斯说道。

    一个时辰内,我的二十多名护卫被下在茶碗里的迷药放倒,随后被一一绑缚,我也被喂了一碗据说能压制内力的药。梅念远写就了一封书信,命一位使节立即送回国内。

    当晚,风雪大作。客栈老板见国使队伍乾坤颠倒,慑于威逼利诱,只得战战兢兢开火做饭。以示傲骨铮铮,我于是绝食。饭桌上,大曜一方仅我一人,大殷一方只梅念远和两名使节。两名使节风卷残云的时候,梅念远送了饭菜到我面前。

    “本相不吃嗟来之食!”我扭过了头。

    “明日一早兴许就要赶路,不吃可没力气。”他将几道我爱吃的菜拨到饭前,挑了一块鱼肉送到我嘴边。

    我傲骨铮铮,岂能受鱼肉诱惑,便闭了眼。

    “不吃晚饭,夜里可要饿肚子睡不着。”他再将筷子上的鱼肉送来,触到我唇上,鱼肉的香味蔓延到嘴里,我继续闭着眼。

    “放心饭菜里没有下药,你堂堂一国宰相不会不敢试吧?”

    居然用起了激将法,我心内鄙视,继续闭眼不语不动。

    耳边叹息一声,“你便是生我的气,也该吃饱肚子再说吧?绝食有用么?”

    我心道自己浩然正气,自然不会受你言语蛊惑,饿死那也是一代名臣贤相!

    忽觉唇上一热,我以为是鱼肉,可是比鱼肉要软,正要启开我紧闭的唇线,随后一块鱼肉就被送到了我嘴里。我惊讶地睁眼,挟持我的主谋静静等着我开眼,随后问:“你是自己吃还是这么喂?”

    我含着鱼肉,捞过了碗,自己吃起来。

    两名使节假装没看见,埋头吃饭。不远处的客栈老板娘在柜台后双目闪亮,似乎期待着什么。

    吃完饭,漱口喝茶,皆是挟持的主谋一手操办。

    准备就寝前,我坐在椅中道:“洗脚水要不要一道送来?”

    两名使节再也看不过去,护着梅念远,对我怒道:“顾相,如今你是阶下囚,还指望我们殿下伺候你么?”

    老板娘连忙烧了热水,殷国三皇子我府上的前总管不顾众人劝阻,端了盆热水放到我脚下,正要进一步伺候,那两名使节深感受辱,将他扯住。

    “殿下,使不得啊!”

    “殿下,万万不可!”

    我自己脱了鞋袜,泡着脚,哼了首民间调戏小相公的小调。那两名使节气炸了,伏到他们的主子身上痛哭,“殿下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这嚣张的人质生活没持续多久,第二日清晨,客栈外便是马声嘶鸣。

    “国相恭迎三殿下回国!”

    “国相迎接大曜国使!”

    我一骨碌从床上落了地,大殷国相?

    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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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4:58
75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我以人质的身份被带到了客栈大堂,梅念远尚未出去与大殷国相会面,似乎是在等着我。他看着我从楼梯上略有不安地走下来,便几步到了我跟前,在我耳边小声道:“檀殊这人,你要当心。”

    檀殊不是别人,正是大殷国相,我大师兄。以前我师父常说,论起用功读书,殊儿甩出小夜和墨墨十几条街,论起治国之道,殊儿还是甩出小夜和墨墨十几条街。小夜是我二师兄,秦知夜,未出仕大汤之前,与我狼狈为奸,我贪财他好色,是对绝好的搭档。然而照我师父的意思总结,我大师兄一人便甩出我和二师兄三十来条街。

    檀殊二十岁出仕大殷时我刚满十七,一年后我还在做着九品芝麻官时他已是国相,又四年后,他是生性多疑的殷帝倚重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朝政,可谓一手遮天。

    能将大殷扶持得堪与大曜比肩的强国,檀殊手腕自然了得,民间称其为铁血宰相,其在邻国的形象等同于夜叉。据说大汤子民恐吓小儿时常搬来檀殊:再不听话,吃人国的檀夜叉把你抓走!

    虽然从前小时候一起滚过雪堆一同泡过温泉,但想起种种传言,以及多年未见的生疏,还是有那么点忐忑。

    为了给自己壮胆,以及给敌国皇子添堵,我哼了一声,“檀殊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本相趁他洗澡的时候还偷偷藏过他裤头呢!”

    梅念远看看我,一时无言。旁随的两名使节神色复杂地瞧着我,再凑到一处小声嘀咕:“据说这姓顾的风流成性,莫非我们国相也是他姘头?”

    “天寒地冻,如此怠慢国相,你们担得起么?”梅念远冷冷甩下一句,从我身边路过,径自出了客栈。

    两名使节赶紧拉扯着我跟上。

    客栈外,精兵亲随五十来人形成包围之势,中央落着一顶八仙小轿,轿沿锦绣流苏装饰出一派雅致奢华。轿旁侍从弯身对轿内小声说了什么,轿帘动了动,自内伸出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瘦而无力,轻轻掀了帘子,一张俊美的面孔便露了出来。锦袍微展,一步自轿中迈了出来,没走两步便有倾倒之势,侍从忙将其抱住。

    这位号称夜叉的国相歉意地笑了笑,好容易站稳了,白皙的玉手整了整冠,朝着梅念远便跨前一拜,行了大礼,臣子的样子做得十足,虽然只是对一个名存实亡的庶出皇子,“檀殊恭迎三殿下!”

    梅念远自然是立即将他扶起,助他站稳,“国相不必多礼。”

    夜叉于是又歉意地道谢,慢吞吞起身后,视线越过众人往后搜寻。

    一把扇骨从侧后方往他额角拍去,只见他慢吞吞一抬手,拿住扇骨,一扯,本相便被带得往前栽倒,正要扑地狗啃泥,便觉手腕一个回旋,转了方向,往回扑倒。正将夜叉扑了个满怀……

    竟不曾将他扑倒,两人抱在一处晃了晃,周围侍从作势欲扶,见未倒,又都收回了手。

    我捂着撞疼的鼻子离身,“檀相果然铁腕,再重一分,便要将我壮士断腕了。”

    夜叉抬袖掩唇咳嗽了一阵,脸色泛起病态的嫣红,嘴角笑起,“这么大的人了,见了师兄不仅不见礼,还偷袭。”

    我从他手里抢回折扇,抱拳躬身,“昆仑一别,五载有余,大师兄生活事业感情各方面可好?”

    “还好。听闻三师弟已荣迁宰相,大师兄在这里道个喜了。”夜叉眼里笑着,也躬身为礼。

    “同喜同喜。”我眼角一瞥,“只不过贵国三殿下将我压作人质,沦为了阶下囚,不知道大师兄会将我关去哪里。”

    夜叉眼瞧了瞧一旁默默不言的梅念远,又瞧了瞧我全身,笑道:“三师弟何时沦为了阶下囚?我们三殿下可有半分亏待于你?”

    我哼了一声,眼角余光掠过敌国皇子,“亏待的地方多了去了。”

    梅念远目光向我看来,我收回余光不与他对视。

    夜叉唇畔始终游离着一丝莫测的笑意,转向梅念远请示道:“三殿下何时动身?太后和郡主都已在骊宫候着了。”

    梅念远眸色闪动,“母亲知道了?”

    “陛下吩咐下来,骊宫已备下了为殿下接风的酒宴。”

    梅念远眼眸一闭,许久才睁开,眸色如洗,本已归心似箭,却生生止步了,看我一眼,对夜叉道:“大曜中书令如何安排?”

    “由我接引去见陛下。”夜叉浅笑,拉过我,温言道,“三师弟可要谨言慎行了,我国陛下待人可能严苛了些。”

    听着这话,我脸色就绿了。梅念远脸色也变了,“国相,可否缓些时日?”

    “缓不了,最迟明日午时。”

    被夜叉带进他府上暂住之前,梅念远私下扯着我袖子,叮嘱:“少说话为妙,问什么都只当不知道。”

    我绿着脸问:“你那恶毒的皇兄长相如何,是美是丑?比你如何?”

    “你自己看了便知道。”梅念远甩下我袖子,对我的朽木不可雕本打算拂袖而去,又回过身补充一句,“他可惹不得,你好自为之。”

    “我的护卫随从全被你解决掉了,如今只身犯险,不是阶下囚也是阶下囚了,哪里去好自为之。”我将脸一沉,冷冷道,“不过如此一来,你居功邀宠,得以母子团圆。本相即便来日赴了黄泉,也算积了阴德,来世投个好胎。”

    他身体僵住,“顾浅墨,我用你居功邀宠,你竟这样想么?”

    我赌气到底,“那该怎样想?莫非要谢你送我入虎穴观光一游?”

    “这么冷的天,怎么好像有烈焰呢?”夜叉单薄的身体晃到我与梅念远之间,随时要倾倒的感觉。

    我将他扶住,“大师兄,赶紧带我去见见师嫂。”

    夜叉笑得比较莫测,转头对梅念远道:“三殿下前去骊宫,恕檀殊不能远送了。”

    梅念远冰火交织的眼神扫过我,转身一步不停地走了。

    “师妹这是要捏断我的手么?”无人处,夜叉抬起被我扶住的手臂直呼。

    我赶紧撒手,讪讪笑道:“不敢不敢。”

    当夜住在了檀殊府上,书房一盏琉璃灯下,大师兄坐着我站着。

    “今日一场交战,你国是何人指挥?”

    “晏濯香。”

    “果然是他。”檀殊眼里泛起一抹冷光,“这么说赵常败得也不冤枉。”

    “不仅不冤枉,还为两国的持久战拉开了序幕,可喜可贺。”我嘿嘿笑了两声。

    “师妹何喜之有?”檀殊忽然笑看我,“你只身流落大殷,前途未卜,还有什么筹码?”

    “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还未分呢,大师兄。”我拉了把椅子坐下。

    “哦?”檀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怎么看不出来师妹还有什么筹码?莫非是仗着有神机谷晏濯香撑腰,你再送个顺水人情,让我们三殿下得以回国?小师妹哄男人的手段还是有几手的嘛!”

    我干笑,“这是说哪里话?委实过奖了。”

    他忽地凑近,看着我眼睛,“莫非真如传闻中的,你跟我们三殿下……”

    我再干笑,“人言可畏。”

    “如果不是顾及他,你堂堂昆仑弟子,怎会让他给劫持了?”檀殊继续盯着我眼睛,我知道此刻每一处表情都将给他提供判断真假的依据,这是他的测谎手段。

    “这么明摆着的事怎么能瞒过你,我若真是顾及他,故意让他给劫持了,不是摆明了我跟他的奸情么。”我神色不动,“当然我也不可能告诉你我的目的。”

    他又盯了我一会儿,表情略有松动地靠回椅中咳嗽了几声,“不管真假,我都提醒你一句,如果这场角逐你还想赢,就不要真的喜欢上一个敌对国的皇子。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师妹和对手输在儿女情长上,那样可就愧对昆仑二字了。”

    “我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呢。”我也倒入椅中,晃动椅子脚。

    “目前为止还没有。”对面的夜叉忽然幽幽道,“忘了跟你说,今晚骊宫为三殿下接风的酒宴,同时也是陛下和两位太后为三殿下和郡主订亲的大宴。”

    我闭上眼睛,继续晃动椅子腿,“什么郡主?怎么没听说过。”

    夜叉轻笑,“三殿下在你身边,自然不会告诉你,郡主一直都以准儿媳的身份照顾着梅太后,殿下和郡主是青梅竹马,自小便有婚约。”

    我继续晃荡,“对了,你们三殿下真名叫什么?我要不要送一份礼?”

    “殿下名承璟,今年二十有七,郡主韶阳,今岁足二十。你一介外臣,礼就不必送了。”

    “也好,我本就没带银两。”

    夜叉起身提议道:“师妹酒量还那么好么,我们出去喝酒吧?也好带你看看大殷的夜市。”

    我摆手推辞,“你这身子骨还是省省吧,免得师嫂怨我。”

    “你见着我府里有师嫂这种生物么?”不由分说,他将我从椅中扯了起来,见我兴致不大,又在我耳边激了一句,“师妹该不是听了殿下定亲的事,没心情吧?”

    我翻翻眼皮,“那不是更该借酒浇愁才是?你堂堂国相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大殷夜不闭市,据说只在特定节日才会如此。不过今日又是个特例,据说是因为皇帝为庆贺胞弟返国,特准夜市三日。人群熙攘,张灯结彩,比白日还喧闹。

    择了一处酒馆,我拍了泥封,仰头便灌。夜叉喝得斯文,还得温一温。

    “国相怎在此?”一个内宦模样的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急急道,“让老奴好找!陛下正传国相呢!”

    夜叉漫不经心道:“陛下在何处?”

    “骊宫。”

    我原本挥挥手,让夜叉去见他们的陛下,我一个人留下继续把酒喝完。夜叉认为我一向路痴,喝酒后更不可能回得去,坚持要拖着我一道去骊宫。

    骊宫。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我硬是被夜叉拖了进去。

    皇子郡主定亲酒,不喝也得喝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5:15
76 曾爱别离,今求不得

骊宫殿阁多旖旎,雕梁画栋富贵奢华,宫人美服如云,皇亲簪缨如织。

    人不识我,我不识人。跟着夜叉大师兄一重殿宇一重殿宇信步穿过,美酒佳肴勾得人馋涎欲滴。

    宫灯璀璨至极,眼瞧着就要到主殿,跟夜叉迎头相撞的是刚迈步跑出的皇族姑娘,肤如白雪,衣似锦绣,头戴凤钗,腰缠玉带,通身的贵气逼人,只不过眼中落着焦虑的神采。

    夜叉急急退避到一旁,躬身为礼,“郡主。”

    那姑娘似乎没有听见,失神地继续往前疾走。身后追上两名宫女,抱着大红的喜袍,惶急唤着,“郡主,这喜服可不能脱了!”

    郡主姑娘一回眸,眼里水光潋滟,将送上来的喜袍复又扔了回去,抽噎道:“不脱干什么!穿着叫人笑话!”

    夜叉悄悄拉过宫女问话:“这是怎么了?这大喜的日子,郡主怎么跑出去了?”

    宫女愁着眉头,“三殿下不见了!”

    夜叉转头淡淡看着我,我亦淡淡看着他,“檀相,我一清二白,你瞧我做什么?”

    随即,大批的宫人各持宫灯,自四面八方汇集。

    “陛下和太后吩咐,立即寻回三殿下,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众人四散。

    夜叉叹息一声,本着国相的责任,坚持也要帮着一起寻人。我被拖着一起在偌大的骊宫里寻了半个时辰,有些头晕脑胀地抱住了一棵树,换气道:“别找了。”

    夜叉那身子骨竟然还很稳当,对我劝说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三殿下流落在外的这些年,都是郡主对梅太后不离不弃,打点照顾。也因郡主这片心,其父献王才同意在圣上面前保下三殿下。换句话说,太后与殿下全是靠着献王和韶阳郡主的势力,才安然无事到今日。”

    我喘了口气,一挥手,“骊宫哪里有水?湖水,池水之类。”

    夜叉明白了几分,立即带着我去寻水。

    偏僻幽静的别宫一隅,一片辽阔的湖水在夜里凝成一块琥珀,伴着几盏宫灯。

    湖边突起的石头上坐着一人,着一袭紫袍,衣襟敞开,正灌着冬夜寒风。束发的金冠被抛在一盏宫灯旁,披散的青丝垂落肩头,被夜风吹向脸颊。双目盯着面前的湖水,身形纹丝不动。

    夜叉在我身后松了口气,“总算是找着了。师妹就看你的手段了,我去坐着歇会儿。”说完,他提了灯便走。

    我站了一会儿,才一步步走去湖边。

    发觉有人靠近,石头上的人吐出冰冷的几个字:“不要过来。”

    我还是过去了,一直走到他身后。

    察觉到异样,他慢慢回过头来,长长的青丝从面庞拂过,双眼映着一湖灯火,忽明忽暗,将我的身影也倒映了进去。

    两两望着,我有些头晕,长安琳琅满目的西市,他回头那一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鄙人,梅念远。”

    一身青衫的账房先生兼总管,与一袭紫袍的敌国皇子,两人身影交叠,重合。

    我摸着旁边一块石头坐下,稍稍缓解头晕。

    “又喝酒了?”他自然而然的询问,如同当初的总管身份,“你什么时候能戒一戒?”

    “被人拉着请客,没办法。”我揉了揉太阳穴。

    “你来宫里做什么?”他目光虚浮,声音飘忽。

    “被人拖着来的,没办法。”我叹口气。

    “那你……”他视线定到我身上,“是来找我的么?”

    “是啊,没办法,被人逼着来的。”

    他不作声,收回视线,继续望着湖面,眼里光芒渐次熄灭,又成了一尊雕像,只有衣襟和发丝在风里飘摇。

    我瞅过去几眼,“你在这坐多久了?寒冬腊月湖水都结冰了,不冷么?”

    雕像不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生儿育女孝敬父母,也都是蛮平常的事。”我也望着湖面。

    再一回神,发觉他已起身,衣袍松散,发丝凌乱,竟朝湖里走去。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奔了过去,将他扯住,“不就是嫁个人么,至于跳湖么?”

    他身体在我禁锢中也没反抗,飘忽的眼神垂了垂,落到我脸上。我一抬头,看着那目光,通透中带着那么点绝望,看得人心头一软。“嫁了还可以再离,别想不开。”

    他将我拉扯的手甩到一边,走了几步,一脚就要落水。

    “念远!”我再顾不上其他,扑上前将他抱住使劲往后退,将他扑倒在了一块大石上,我老实不客气地压他在身下,膝盖抵着他的腿,手肘压在他颈下,俯身垂头狠狠道,“你是不是疯了?”

    “没疯。”他平静视我,“想去冰上看看风景而已。”

    “这冰厚半寸不到,你踩上去不是投湖是什么?!”我愤然将他再压了压。

    “与你有什么相干?”他目中不带半点波澜,一张清颜比湖水还冷。

    我忽然便十分生气。

    “与我,无关!”垂首盯着他紧抿着的唇线,我脑中一热,忽然一口咬下去,使劲咬……

    挨着他脸庞,冰冷入骨的触感,我手底下抱着的简直是个冰人。

    强行闯开他齿关,探寻他的所在,调戏开来……

    唇舌纠缠得难分难解,我主动起来的技巧也是蛮娴熟的,果然不多时他冰川般的脸色便融化开了。一手抚上去,还挺热,再顺手给他衣襟合了合。

    一路吻着,忽感不对,我怎么又把他衣襟给扯开了?原本的权宜之计渐有香艳之感,我脑中一激,立即打住。

    我在上,他在下,停止后,四目忽然相对,气氛变得很微妙。

    “难为你了。”他对我道了一句,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亦或是道谢?

    我讪讪地起身,给了他自由活动的空间。他半起身坐着,眼睛又看向了湖面,身势动了动,似乎又有去看风景的打算。

    我心一横,一手搭上他肩头,凑过脑袋对他再次进行突袭。这次没咬,一点点吻过去,依然是主动式。即便是冰块也会被我如此的柔情蜜意给溶解,何况还是被我融了半截的冰。

    唇瓣很柔软,豆腐似的。舌头也柔软,熟透了的鱼肉似的。原来吻之一道,先机很重要。一手搂着他肩头,一手分开垂落的发丝,摸着他发热的脸颊,再往锁骨去……

    凹凸玲珑,让人爱不释手。

    忽然一阵翻覆,我沦落到了石头上,他垂头看着我,发丝拂在我脸上,一指抵在我嘴唇间,一手放在我腰带上,眼里光芒汇聚,“浅墨是认真的么?”

    “你觉得呢?”

    嘴唇压上,先机被夺,彻底沦为了鱼肉。他似乎是驾轻就熟,处处兼顾。衣带未解,袖子却被推高,又是沿着手臂攀援而上,我的防线彻底瓦解。

    衣料厮磨声,喘气声,风声,汇成一片。不知道那不远处一盏宫灯旁能否听见。

    “我、我大师兄还在那边呢……”

    “他带你来的?”梅念远眼里色彩褪了几分。

    “这么久还没宫人找来这里,指不定都被他拦下了。”我从石头上坐起。

    见他垂头沉思什么,我忙给自己收拾了下衣衫。

    “浅墨。”他抬头望我,将我略显红肿的嘴唇抚了抚,“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预感不会是什么好问题,不待我拒绝,他便问了出来。

    “你喜欢晏濯香么?”

    我眼眸微垂,许久回答:“我跟他从前,一些事,我都没有印象,但是,那种感情,从我见他第一眼,便开始苏醒……”

    梅念远神色一分分黯淡,眼帘一合,别过脸去,沉默了一阵,再开口,语声还是没能完全抑住波澜,“现在,苏醒了多少?”

    我笑了笑,满嘴苦涩,“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当年爱他到何种程度,怎么分辨现在苏醒了多少?”

    他满是怆意地轻笑,“那我呢?你今晚都是做戏么?”

    心头一阵钝痛,我扯着他袖子,“你是这样认为么?我顾浅墨欺骗世人也不用到这种程度吧?”

    “两个人,你如何取舍?”他咬牙问我。

    “需要取舍么?”我心底一片苍凉,大笑出声,松开他衣袖,“谁又能真正得到谁呢?我顾浅墨命犯孤鸾,注定桃花成空。昆仑与神机谷世代不合,大曜与大殷你死我活,你让我如何取舍?砚台曾跟我说,生之八苦中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人人都在经历。只不过我顾浅墨的命轨更加显著一些,曾经爱别离,如今求不得。”

    他俯身将我抱住,耳鬓相接,语声微哽,“如果注定是求不得的命运,我陪你孤鸾一世。”

    我用他袖子抹了把脸,慨然道:“承璟,不可,我是来劝你跟郡主定亲的,你如今需要献王的支持。”

    一声咳嗽响在不远处,“那个,殿下,师妹,时候不早了。”

    夜叉提灯,我与梅念远一左一右,一步慢过一步,却终究还是到了骊宫主殿。

    我隐在人群中,梅念远或者叫穆承璟已换上了红袍,对着高位上的生母梅太后叩拜。太后容颜不老,都说儿随母,穆承璟的容貌七分继承了她。

    大殷皇帝此刻正在高座上,整个人都似乎笼罩着一层阴霾,宫灯下都看不透彻,散着一股阴鸷气息。韶阳郡主随在穆承璟身侧,大概是已经原谅了他,看他的神色透着几分少女的娇羞。

    我叹息一声,转过头,准备于人群后出殿。

    大殿内清晰地传来梅念远的声音——

    “承璟心中已有旁人,不能与郡主定亲,望皇兄、母后、叔父恕罪!”

    满殿震惊。

    殷帝幽冷淡漠的声线传来:“皇弟心中人是谁?若信口雌黄,只怕皇叔宽恕不得。”

    “承璟心中人,乃大曜宰相,顾浅墨,便是她——”一手指来。

    如同一个炸雷劈在耳边,梅念远,穆承璟,你要害死我不成?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5:28
77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殿内所有人的视线汇聚成了一股洪流,滚滚涌来,浪涛澎湃。

    宫灯光芒瞬间照亮所有人的面容,惊诧,震撼,迷惑,嘲讽……

    雍容华贵的梅太后一手紧攥凤椅扶手,面容一片苍茫,红唇褪去血色,双眼蕴着几许绝望之意,将近旁的儿子看了几眼,再牢牢盯着我面上,入木三分地看,我压力颇大。

    韶阳郡主面色惨白,几乎将嘴唇咬破,眼中泪滴摇摇欲坠,剔骨剥肉地将我看,我压力猛增几分。

    大师兄檀殊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目光在我与他们三殿下之间游移不定。皇族亲眷或是恨铁不成钢地对梅念远摇头,或是白眼有加地送与我,其中一个中年大叔瞪我尤其狠厉几分,想来便是郡主的父亲献王了。

    大殿最高处,玄衣帝王起身下了几步台阶,面容进入了宫灯照耀范围内,顿时一股幽冷气息袭来,由不得我不转头注视。弗一触及那目光,便觉浑身一寒,压抑得很。大殷皇帝面容与梅念远极其相似,兄弟手足几乎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

    一个如冬夜里的热茶,一个如暮雪里的冰凌。

    就在所有人目光织成一片网将我框罩时,韶阳郡主厉声道:“璟哥哥喜欢男人么?还是喜欢不男不女?”

    众人目光移向他们的三殿下。梅念远接受众人各异的目光逼视,转身对着自己挂念多年的母亲撩衣跪下,“儿子不孝,喜欢上一个万不该喜欢的人,此心再无变更的可能。儿子一心所念,全在顾浅墨,所以不能连累郡主,更不能结这门亲事!无论顾浅墨是何身份是何立场,承璟都只爱她一人,纵使永生不能在一起,也绝不后悔!望母亲体谅!”

    我身体晃了晃,一手扶着殿里的一根柱子,满脑都是这几句话在盘旋,灵魂几乎要脱壳,两腿都有些发软。

    梅太后双手发颤,交握在一起,眼里泪珠落下,张口许久道:“是为娘对不起你父皇,更对不起郡主。既然你心意如此,为娘也无法强迫你什么。你如今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为娘……依你……”

    大殷皇帝负手看着殿堂,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对侍立的人道:“檀相,你是什么看法?”

    檀殊掩唇咳嗽一阵,嘴角一笑,“世间富贵易得,真心难觅。请陛下做主!”

    我一听这话有点不对了,大师兄先前不是对我说不要儿女情长么,怎么又说这话?赶紧对他使眼色,他却是不朝我看一眼。

    “既然皇弟一片赤诚,那么朕便替你做主,择日不如撞日,今夜便与大曜顾相成亲,如何?”殷帝带着一抹猜不透的深意瞧向梅念远。

    我呆若木鸡,梅念远亦然。

    殿内布置立即被撤换,定亲成了彻底的成亲。大红的喜袍加身,我连连退避,惊吓不已地大喊:“不可万万不可!我是男人!男人!”

    替我更衣的侍女掩嘴笑道:“我们大殷可比你们大曜风气开放得多,男人娶男人可不是新鲜事儿!”

    五个宫女给我套衣裳。我不停挣扎,“男人也要凤冠霞帔?老子不适应!”

    被推推搡搡去拜堂,我几次欲掀盖头找大师兄理论,都被缚住了双手。被带到大殿中央,身后一双手将我一推,直往一人身上撞去。从盖头底下瞧见面前的人一袭红袍,我一手抓住他,“念远,万万不可!”

    “我……知道。”他语气也很是为难。

    不待再多说,一声高喊:一拜天地!

    我平生头一回被人按着跪到地上,我却誓死不屈服,一手扔了盖头,一手拉住梅念远,欲借机挣脱压住我的宫女们。哪知大殷宫女个个力大无比,见我挣扎,便一个抱我腿,一个抱我腰,再一个狠狠将我摁到地上。

    “你姥姥的!”我一口血险些喷出来,身体前倾扑倒,这股力道恰好将欲拯救我的梅念远给拉得身体不稳,旁侧宫女见状,于千钧一发之际顺着他们殿下倾倒之势再加了把劲。

    “扑通”一声,大殷三殿下也自身难保,随我一起被迫跪了下来。

    他立即便要起身,那些宫女又岂会放了他去。

    “殿下既然喜欢他,何不娶了他?”一个胆大的宫女于百忙之中攻人攻心,半喊着劝了一句,再一使眼色,众宫女急忙将梅念远摁住。

    “你们放肆!”三殿下怒斥,却无奈挣扎不开,于是投了一道目光给我,表示自己是无辜的。

    二拜高堂!

    压制我的宫女们终于从我身上起来,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她们连扯带拉又将我拖去太后跟前,欲故技重施。我闪电般蹿出一步,逃离她们的魔爪,忽然手上一软,有人轻轻将我拉住。我目光一定,睁大了眼,大殷的梅太后已认了命,正慈祥和蔼地拉着我的手,一摸之下,忽然眼中一动,凝视着我温婉道:“竟生得如此,倒是比女人还要媚上几分。你,真的是男人么?”

    我愣了愣神,还没回过神来,便又被一帮宫女们狠狠/压来,一步踉跄,膝盖一弯,扑通跪了下来。那梅太后连忙上前一步,不悦地扫了宫女们一眼,俯身扶着我,眼里有那么点怜惜的意思。俯身过来时,声音极细小地在我耳边问道:“你是女人么?”

    她身上的馨香弥漫过来,很熟悉的香气,与梅念远珍藏的雪白手绢上的气息一般无二。我耳根一热,垂下了头。

    旁边又一声扑通,梅念远被押来跪下,又连忙要起身。

    梅太后却忽地低低笑了一声,一掌按在他儿子肩头,“还没叩拜,如何能起身?”

    “母亲?”梅念远语气中很不确定。

    “璟儿果然长大了。”梅太后感叹着,又笑了笑,“这眼光倒是比你父亲要强上许多。”

    夫妻对拜!

    终于被拉起了身,与梅念远面对面站着,他一身红衣艳得耀目,墨发已被金冠束起,站在我面前,便是龙骨凤姿,一派玉颜。

    宫女们见我迟迟不拜,又一步步围了过来。我将眼一闭,调出晏濯香渡与我的内力,举袖挥出,横扫一片。

    转身站到了大殿中央,我一手负袖,一手指向漠然看热闹的殷帝,声如雷霆,沉音道:“昏君!本官乃大曜宰相!身负国使重任,前来大殷商议边界争端,为的是天下黎民!不是来被你们羞辱取笑的!”

    满廷鸦雀无声,唯有我的怒斥还在绕梁。

    大殷皇帝缓缓起身,站于台阶上,嘴边幽幽一笑,“这位顾相是认为与我们大殷三皇子结这秦晋之好是羞辱于你?”

    我余光一闪,殿中站着的梅念远还在那里站着,虽形如玉山,却终究站得寂寞。

    我将余光收回,继续冷对大殷的阴险皇帝,“下官乃大曜子民,如何能与贵国皇子结亲?这门亲事,顾浅墨高攀不起。”

    “既然如此,来人!”阴险皇帝大袖一展,“将这敌国奸细打入大牢!”

    我顾浅墨这辈子,坐过大曜的死牢,蹲过大殷的天牢,真可算是圆满了。

    被扔进潮湿阴寒的牢内,我还裹着一身嫁衣,遂感叹人生境遇天上地下不过一转眼。

    脱了嫁衣扔到一边,深宵寒气在这天牢内尤其显得重。半腐烂的木板床只有一张破席,上有幼鼠来回窜动。我只得蹲在墙角,一边忍受着湿寒气一点点袭上身,一边打起了瞌睡。

    一夜就这么过去。

    天将明时,一阵吵闹声响在外头。

    “殿下,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转告皇兄,就说我擅入天牢,可将我打入牢中。让开!”

    “殿、殿下,这钥匙您不能抢……”

    吵声伴着开锁声,都涌到了耳中。

    “浅墨!”一个温热的怀抱将我纳入其中,面颊贴着我鬓边,嗓音颤抖着灌在我耳畔,“浅墨,我来晚了,你冷么?”

    怎么可能不冷,我几乎冻僵的身子往他怀里钻。

    “你就这么……呆了一整夜?”他将我搂紧。

    我快要喘不过气来,稍稍挣扎了一下,努力睁开眼皮,将他看了一眼。

    “总管么?怎么才来?”

    他眼里波光一闪,带有几分凄怆,“总管失职,让大人受苦了。”

    “府里事情安顿好了没?”我眼皮又快撑不住。

    “安顿好了。只有你,我怎么都安顿不好。”他清亮的眼里都是血丝。

    “那也要休息好,总管没睡觉么?”

    “浅墨。”他又将我抱紧,头深深埋在我颈下。一股湿热的触感流进了我衣领,蜿蜒直入心口。

    此时,连体温都是熟悉的。我闭上眼,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很温暖的地方。睁眼一看,还是天牢。那怎会这么软这么热?

    头一转,看见,梅念远坐在冰冷牢狱的地上,抱着我。我要起身,无奈他不松手。

    “地上凉!”我将他扯一扯,也扯不动。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两眼血丝如盛开的妖娆花朵,“你冻了一夜,刚才都说胡话了,知不知道?”

    “你怨我么,念远?”我也认真地盯着他。

    他目光微微错开,“不怨……也不太可能。”

    我窘迫地略低头,“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他继续转开头,“反正从昨晚开始,我就成了大殷国的一个笑话了。”

    “承璟,你接受我的道歉么?”我问。

    “不接受。”

    “承璟……”

    “叫我念远。”

    “我想叫一叫承璟。”

    “为什么?”

    “感觉比念远新鲜。”

    “……”

    “那你接受我的道歉么?”

    “不接受。”

    我食指在他袖子底下的手掌中一笔笔划动。

    最后也无可奈何,大殷的三殿下气性很大,在将我捂热后,他毫不犹豫地甩开我起身。

    在狱卒催了又催之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而后带着手心我给他写的几句话离开了。

    “兵出绝地,李代桃僵。”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5:43
78 身在牢狱,不忘偷香

天牢里的日子过得如蜗行,寒夜尤显漫漫,幸好有狱卒送了棉絮来替我铺床,伙食也有了些改善。在狱中吃饱睡足,还被他们三殿下派人送了些殷国时兴的传奇话本,用来打发时间挺好,不过怎么都是些家仆与女主人一番周折后修得正果还生下不少娃娃的故事?想看点新鲜的,翻了十几本还都是一个类型。如今狱中也没得选择,只好叹口气继续看家仆与女主人腻腻歪歪的情爱故事。

    有个长相秀气的狱卒某天给我送饭后,被我用了些碎银子收买了陪我坐了半宿。起初,他似乎是耳闻过一些本相的不堪之论,坐得战战兢兢,我抬手倒个茶都吓得他不浅。

    “这位小哥,你跟我府上一名男宠长有几分相似,他叫千澜。”我一边安慰着狱卒小哥,一边感慨着。

    狱卒小哥听后,脸色却更加惨白了。

    我怕他误解,又道:“你莫怕,本相从不强人所难。”

    小哥脸更白,“你、你要我自愿?”

    我越看他越像千澜,一时各种复杂的情绪都勾了上来,拍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恍惚道:“当初对你狠了些,是我不对。”

    小哥腾地起身,将碎银子丢还给我,夺门而出,“我、我不能辜负翠花……”

    我独坐烛火下,很想写几句诗。

    又平平淡淡过了几日,那狱卒小哥见我没再有过分举动,而且神色还露有几许惆怅,不禁放松了警惕,给我送了几日饭后,有些同情我的境遇。

    “那个虽然你是敌国奸细,名声不大好有那么点荒淫无度,落到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许死不了,兴许还能见到你家千澜。”

    我微微垂头,叹息着道了声多谢。

    小哥往我跟前又近了几分,“那个千澜,对你好么?”

    “他跟我府上丫头生了孩子。”

    “啊?”小哥吃惊,又对我同情几分,“自古情之一字最伤人了,你莫要太过伤怀。”

    我点点头,看了看他,忽然见他脸上飞过一抹红霞。

    小哥扭过头,“要、要是你太过思念他,就、就姑且、暂时当我是他吧……”

    “那翠花怎么办?”

    小哥咬唇,“我是说姑且、暂时……”

    我缓缓伸出魔爪,拉住他的手。居然没有反抗。

    我咳嗽一声,“可我是个男人,你真的不介意?”

    小哥看我一眼,神色挣扎地又扭过了头,“我是不会背叛翠花的,只是看你伤怀有些不忍……”

    “我对人不用强,你放心。”

    第二日,小哥再送饭时,已对我完全没有了警惕。变戏法似的,他袖子一翻,将藏着的鸡腿飞快放进我碗里。

    用过饭后,我拿起一册话本看起来。

    午牌时分,牢狱外巡视的牢头找地方打盹去了。小哥将牢门反锁了,到桌边瞅着我,“你进来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见你跟我们打听外面的情况?”

    “反正早晚一死,打不打听也没多大关系。”

    “别总说死不死的。”小哥一把将我的手拉住。

    “死了倒好呢。”我抬手揭书页,从他手中滑了开去。

    “你可知道这牢里为什么这么松懈?”他将我的话本按下,“因为边关交战热火朝天呐!”

    “交战?”我眼眸闪了闪。

    小哥朝牢外巡视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我道:“你们大曜皇帝要我们大殷放回宰相,也就是你,我们陛下说你是奸细,而且你国还扣留了我们的一名少帅。一边要人,一边不放,然后就打起来了。”

    交战,要的就是借口,这下两边都有了。各自心怀叵测了多年,终于有了出师之名,本相这炮灰做得可谓鞠躬尽瘁了。

    小哥见我反应不够强烈,便将在外面听到的前线战况当说书给我讲。

    “我国的蒙源大将军领了十万大军上战迎敌……迎击你国的什么晏将军,在未央山一带开战,你们那晏将军颇为托大,仅带了三万大军。战了五天五夜,胜负未分。前线都说你们那晏将军是诸葛再世,能掐会算,更会装、装神弄鬼。可是再厉害,也经不住战事一拖再拖。蒙将军故意拖延,十日都不开战,眼瞧着晏将军粮草将尽,人疲马乏,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邻国大汤发兵两万护卫边防,从侧翼包围你们曜军,与此同时,蒙将军在主线大举进攻。殷、汤两国对曜形成夹击合围之势,晏将军这时便是姜太公再世,也难解这败亡之局!”

    我给小哥递了杯茶水,夸道:“这书说得好!”

    小哥羞赧一番,“小时候常听说书。”忽然一顿,急道:“这不是说书,是前线战况!”

    我安抚道:“无妨无妨,继续说。”

    “晏将军遇此败亡之局,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品了小口,“若这时候败了,那就不是他。”

    “那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猜不着,你直接说吧。”

    “书接上回,话说晏将军眼瞧着便要败在殷汤两国的犄角之势中,却谁知,那晏将军竟似活诸葛,掐算出两万汤军的作战计划,竟然平地里弄来一万曜军截断汤军的两翼补给线,乱了汤军阵脚,两万汤军尚未与曜军交战便溃不成军,主将被生擒送往长安。谁能想到早已疲乏的曜军竟有这一手,折损了汤军,再无后顾之忧。”

    我灌了半杯茶,这晏濯香恐怕也神不到那种地步,只怕是我送给二师兄的美人盗了作战计划,再交与那牛鼻子国师,再由国师透露给晏濯香。

    “然后呢,曜军继续北上,攻破了大殷的边防线吧?”

    “对对,没想到我们的十万大军也没能拦住你们的晏将军。不过,要想攻破我们大殷的要塞——清水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曜军攻城半月,清水城依然牢不可破,然而你们曜军的粮草已经用尽,听说不少将士忍受不住冬夜寒冰三尺,冻死的,饿死的,堆满了清水城下。另有一些将士不满晏将军的无情,蓄意叛逃,都被斩了。”

    “是你们大殷守城不出吧。”

    “前线都说,晏军过,雁避祸。我们大殷将士守城不出,才是上上策。时日一久,曜军是撑不住的。果然这几日曜军再也没有在城下叫阵,却一味拉起黑色帷帐搭建住处,不知道还能熬多少时日呢。”

    我起身抬头望向牢窗外,阴霾的天空,又要下雪,多少人将过不了今夜,再也看不到明日的雪花。

    “你是、在担心你们曜军?”小哥在桌边站起身。

    我回身,“带我去见你们檀相。”

    ※

    大殷皇宫,皇帝书房。

    一张九州图挂满了半壁墙,殷帝站在地图前,檀殊站在书房中央,面容已不似从前的平静。

    我被押着进了书房,手脚的锁链也被解了。

    “三师弟,可想吃点什么?”檀殊唤了一声。

    “吃了染毒的鸡腿,已经饱了,大师兄忒客气了。”

    “不过是暂时压制你的内力罢了,哪里说得这么严重。”

    “看来大师兄是知道清水城外发生的事了?”

    殷帝回转身,看着我,面容甚冷,“清水城的存亡与你悬在一根线上,黄泉散可暂时压制内力,若无解药,也可让你命丧黄泉。所以,你没有其他选择。”

    我嘴角一扯,拉了把椅子坐下,“命丧黄泉,你们大殷国破,我顾浅墨还是胜者,到时大师兄去我坟头认输吧。”

    殷帝一使眼色,檀殊一把拉住我手腕,内力探入。

    “的确中毒。”

    “砰”的一声,一人踹开书房大门,风雪随人而入。

    “黄泉散?你们、对她用毒?!”来人一步一怒,一把剑已逼上了檀殊脖颈。

    “不可对国相无礼,三弟又忘了?”殷帝淡淡道。

    一身玄凌衣的梅念远眉间如火,剑刃刺入檀殊皮肤,血珠滚落,“皇兄忘了与我的约定,我还需顾忌什么!”

    我从椅中起身,上前按住梅念远的手,将剑锋拿离檀殊的脖子,“你杀不了我这如魔似幻的大师兄的,不要瞎费力气。”另一手握住他袖子,拉他到一旁,见他还气息起伏不定,遂安慰道:“不要紧,我是人质,最后的筹码,不会这么容易死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还会使剑?”

    他反手拉着我,盯着我上下看,有些气结,“你怎会中毒?我近来听说你跟一个美貌狱卒很是亲近,每日一聊便是四个时辰以上,可是被他蛊惑,不留神中了毒?”

    我眼神四下游移,咳嗽一声,往旁闪,“打听别人的八卦可是有损美德的事。”

    他将我扯回,“听说他像千澜,我怎么没觉得?”

    “你你你太八卦了。”我扭头。

    “见人生得好看,就如此大意!”梅念远将我手一甩,独自气闷去了。

    “其实吧……”我跟过去,揪住他袖角轻轻扯动,“狱卒小哥何及君之美也。”

    梅念远耳根微红,哼一声,不理我。

    殷帝冷笑一声,“打情骂俏可否选个适当的时间地点?”

    我言归正传,“说吧,要我做什么?”

    檀殊浅浅一笑,“请三师弟往清水城一去,阻止晏濯香用火药毁城。”

    “要是阻止不了呢?”我问。

    “朕送你上黄泉,再加上个陪葬的。”殷帝冷冰冰的甩下一句,说这话时眼神是瞟着他亲兄弟的。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6:01
79 浅浅如墨,幽幽画梅

大殷要塞清水城,两军交战的前线,士兵枕戈待旦。殷帝与檀相同时出现在牢固的城墙上,大大鼓舞了士气。不过,护城河十几丈外,一溜儿排列着十几门大炮,任是殷帝和檀相也不敢小觑。

    朔风吹下我头上的兜帽,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云层,凝到万千兵将前的一骑白马上。一袭白色军袍的晏濯香仰头向城楼上看来。目光触及的一刻,我眼睛瞬了瞬。云层日光穿下,一隙光芒笼在他头顶,白得耀目。

    城楼上,殷军喊话:“大曜国相在此,若半个时辰内不退兵离开我国边防线,顾浅墨便命丧于此!”

    殷帝亲自执剑,横到我脖颈间。

    城楼下,晏濯香视线未有松动,穿透茫茫尘埃,朝我望来。那视线使我想起很多年前,师父扛了我离开神机谷,我哭闹不休哽咽不成语,却只能望着杏花林下,神机谷少主靠在树干上,指间的鲜血顺着袖口缓缓滴到一地落花间。

    三万曜军未退半步。殷军主帅扬起嗓门再度恐吓:“再不退兵,我国将取大曜顾相首级!”

    晏濯香还是没动,除了望着我外,再无其他的表情变化。檀殊面色不定,望望晏濯香,望望我,低声道:“师弟还有什么花样?”

    殷帝将剑刃逼近,冷冷盯着我,“不怕死?”

    我抬了抬眉,“本相最怕死了。”

    手肘撞向他胸前大穴,脚步一错,腰身一扭,避开锋刃,抬手两指夹住剑身,手腕一翻,剑刃倒转,反切向殷帝脖颈。我往他身后一站,变挟持为反挟持。城楼上局势突变,兵戈立马向我瞄准。檀殊面上一惊,“师弟……”

    我一手挟持殷帝,一手捏出个丸子,塞入殷帝嘴巴。殷帝怒容勃发,拒不吞咽。“配合一下。”我一个手刀敲到他后颈,留了些力道,没将他敲晕,只敲得他咽喉骨开,让丸子顺利滑下。

    檀殊紧张得一步上前,“师弟!你给陛下吃了什么?”

    我睚眦必报,“投桃送李,礼尚往来,你们给我吃什么黄泉散,我给你们陛下吃奈何丸。”

    檀殊皱眉,“何为奈何丸?”

    “黄泉路上莫回头,奈何桥上叹奈何。”我继续授业解惑,“今生奈何桥,来世孟婆汤。”

    大殷主帅大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吃下奈何丸跟喝了孟婆汤一样的功效,保你们陛下五天后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简言之,就是失忆。”

    殷帝在我挟持下哼了一声,“朕从未听说!”

    “信不信由你,总之记忆会一天一天衰退。”我冷冷一笑,将挟持的殷帝推了出去。

    檀殊立即扶住殷帝,关切问道:“陛下,感觉怎样?”

    殷帝眼中阴沉得厉害,默然不答。

    城楼下,我军喊话:“大曜顾相与你国安危共悬一线,顾相安,你殷国安!”之后掉头冲将士们喊:“撤!”

    我望去,晏濯香也缓缓调转了马头,最后看了我一眼。

    十几门大炮都被拆卸了运走,烟尘滚滚,曜军队伍缓缓离去。直到确定晏濯香已退出三里地,檀殊才松了口气。

    虽然暂时退兵,解了燃眉之急,殷军也片刻不敢轻心,将我看得更加紧了。尤其在我意图谋害他们皇帝后。

    ※

    骊宫乃大殷的主要宫廷,上至太后,下至皇子公主,都在这里分有一处宫殿。不过自殷惠帝驾鹤西去后,众皇子忌惮继位的新帝,纷纷要求搬离骊宫,往各自的封地去,同时将封地的兵权交出,只留一些维持治安的数量。

    谁都知道,当初最有希望与新帝争锋的三皇子被流放到了西域,最支持三皇子的七皇叔满门覆灭。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其余皇子无不隐匿锋芒,与皇权和骊宫撇清关系。

    为表证自己的淡泊之心,据说这些曾经的皇子如今的封王不是醉心于文学史学哲学,就是沉湎于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大殷的地方志里的重头戏无不是各封王的艺术成就。一时间,在文化水平与艺术鉴赏方面,天下无能出大殷之右者。

    大殷国民的欣赏水平日益提高,生活情趣也日益提高,也就渐渐看淡了男女之防,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男女之别,再久而久之,男大不娶,女大不嫁,剩男剩女渐有风靡之势,甚至男子娶男子,女子嫁女子,也无甚分别。

    大殷风气之开放,令天下人心向往之。

    当初尚在昆仑时,我也十分期望自己能入大殷,只是被大师兄抢了先机。如今,做不了臣僚,我只能做阶下囚。

    从清水城回来后,我正施施然自力更生往大殷天牢荡去,却被大师兄拦住。

    “这回,你可没那么自在了。”

    我被分配到了骊宫的一角小宫暂住,官方说法是便于大曜时节与殷帝交流两国关系。

    我住下后的第二日,据说殷帝寝宫起了一阵骚乱,不过很快平复。骊宫封锁严严实实,不让消息走漏半分到宫外。我只是凭栏赏雪时,见到皇帝寝宫方向几个太监脚步匆忙。之后不久,檀殊从寝宫到我被囚禁的年久失修的废宫来。

    “师妹,解药!”檀殊站在栏外,忧心忡忡,有些神思恍惚。

    “你们不是不信么。”我呵呵笑两声。

    “陛下不记得昨日晚膳用过什么。”檀殊沉默一阵,又补充,“我特地留意过。”

    “今日只是忘了昨日的晚膳,谁知明日又会忘掉什么。当一个帝王不再记得军国要事时,看他的帝位还能维持多久。”我幸灾乐祸,洋洋自得,对着白雪便要吟诗。

    “你是否想换得黄泉散的解药?”檀殊无奈叹口气,“师妹大概不清楚陛下的性情。你在两国将士面前胁迫羞辱于他,他是不会跟你谈条件的。”

    我奇道:“莫非这阴鸷的皇帝宁愿一日日失忆下去,也不愿以药易药,让我得逞?”

    檀殊无奈地点头。

    我坚定道:“拿不到我的解药,我是不会拱手让出他的解药的。”

    “师妹!”檀殊颇不忍心地看着我,用不知是恐吓还是哀伤的语气跟我讲,“即便陛下失忆到忘记军国大事的程度,那也得过上一段时间。可你知道黄泉散的厉害么?”

    “师兄,从小到大,我是被你吓大的么?我记得,你是在我向师父的诬告和严惩中茁壮成长的吧?”

    檀殊追忆了一番,以无比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我,动听的嗓音娓娓道:“中了黄泉散的毒,三日后会出现幻觉,五日后疯癫,十日后华佗难医,癫狂而死。”

    我心内遐想了一阵,“那种死法确实不雅,你千万不要告诉师父我是怎么死的。”

    檀殊仰首笑了,缓缓摇头,“师妹啊师妹,事到如今,你还指望拿师父来约束大师兄,嗯?”见我无所谓的态度,他又笑着补充一句:“我知道师父疼你,给过你救命符,但有一件事你千万要弄清楚。无论是为师还是为父,首先,他都是昆仑西圣。西圣不直接干预九州,这一点,你可要记牢。”

    “记着呢,别当我三岁小孩。师兄有这工夫跟我分析形势,不如去跟你们陛下讲讲利弊。总之,我是不会先交出解药的。”说完这番话,我哼着曲子转过了栏杆,往别处赏雪去了。

    檀殊也知自己空手来讲条件筹码不够,叹口气就走了。

    待他走远,远处廊子里的几个宫女显然无聊得很,目送了檀殊的背影一段后,见我站得远,且正神思散漫地踏雪,便放开胆子八卦了开来。

    “听说陛下今日龙体有恙。”

    “看檀相脸色就知道。”

    第二日,据说殷帝龙体好转,在檀相建议下,于骊宫设宴赏梅。

    这鸿门宴绝无好事。皇帝使者见我闭门不开,将一枝梅花从破开的窗棂扔了进来,一板一眼道:“檀相说,若待梅花凋落,便可惜了。”

    心中咯噔一下,只怕大事不好。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了,捡起梅枝养在净瓶内,随使者去了鸿门宴。

    天上飘了雪花,寒梅正怒放,凛冽的空中幽幽梅香扑鼻。走了老远一段路,才终于到了设宴的大殿。殿中不大,因为人实在太少。殷帝坐在主位上饮酒,眼中略有苍茫之意,手中把玩一枝梅花。殿下只有一个檀殊,眉梢紧绷。再有宫女二三人,远远站着。我入殿草草向殷帝行了个礼,他也爱理不理。

    “莫非陛下已然不记得我了?”我惊讶地抬头,纯善地望过去。

    殷帝侧首,一道凌厉的目光毫无保留赠送与我。

    檀殊代表皇帝旨意,表达了赐座的意思。刚落座没多久,殿外太监一声高喊:“三殿下到!”

    我手里的酒斜斜洒了出去,看来是祸逃不过。

    一个素衣身影进了殿,向殷帝行了礼,也被赐座。所赐座位在我对面。

    梅念远手里也带着一枝梅花,落座后,那枝梅花便在指间转来转去,散散的目光越过花朵,望到我脸上。这几日不见,不由也打量他几眼。形容虽有些清减,眉宇间却一片清明,衣衫落落,拈花不语,怎么看怎么有味道。

    “大人的酒……”走来一个侍女,指着我惊呼。

    “啊?”我回神,见杯中酒洒了一半到衣袖上。

    对面的人咳嗽一声,撤开目光,转过头望向他兄长,“皇兄邀大家赏梅,这宫殿高阁内,如何赏梅?”

    殷帝放下手中梅花,轻轻击掌一下,侧殿侍立的宫女中一人缓缓走到跟前,手托一个卷轴。

    我支着头,不知要玩什么花样。檀殊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目光注视卷轴,并没有表现出诧异。估计这花样,不是他授意,就是合谋。

    宫女得了指示,站到大殿中央,缓缓释放卷轴,一幅绵长水墨画从她纤纤细手中垂展而下。

    竟是,一幅水墨梅花。

    这倒也没甚新奇,却见梅念远忽地站起,脸色突变,遥指他皇兄,“这是父皇赠与我母亲的画,母亲视若珍宝,如何在你手?你几次三番欺辱我母亲,可是一个男儿所为?可是一国君王所为?”

    殷帝冷冷然,“你这为弟为臣的,又何尝守过纲常。朕做事,还需你来教导?”

    见这兄弟俩了争执,檀殊立即起身周全,笑着道:“三殿下先勿动怒。陛下听说臣的师弟顾浅墨擅书法,特向梅太后借来这幅先皇赠图,请顾相题诗一首,应和这冬雪腊梅之意。”

    梅念远依旧没有好表情,沉声问:“有借可有还?”

    檀殊笑道:“此乃先皇遗物,终究是皇家珍宝。殿下还是以大局为重。”

    梅念远哼一声,摔杯便要离席出殿。

    “皇弟。”殷帝若无其事手拿一枝梅往空中一指,“这大曜顾相原本是你请来,就这么弃他不顾?”

    见梅花指向我,我乐呵呵一笑,“题诗嘛,好说好说,这活儿我最擅长了。”

    殷帝牵一发而控数方的本事确实高。梅太后珍藏的画作都能被他抢了来,那便是说,太后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我如今实则是个阶下囚,小命更是捏在他手掌中。他那忍辱负重的三皇弟回头目光轮了一圈,终于一言不发地重又坐下。

    侍女撤去我案上的酒水果品,送上那幅“国宝”并同笔墨,一个伶俐的宫女便要在旁研墨伺候。我一抬手,阻了她的动作,“本官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不然这诗句也酝酿不出。”

    檀殊挥手命宫女退下,再殷切切到梅念远跟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请得他们三殿下“勉为其难”地挪动了尊驾。

    梅念远走来我身边,坐下,牵衣,磨墨,一副不动声色的形容。案桌下,另一只手却将我左手攥住。所幸各自都是宽袍大袖,挨在一起坐,旁人也看不出袖底乾坤。

    我眼睛看着画面,一份古朴之气扑面而来,水墨点染的梅花轻灵空逸,寒夜中似有暗香浮动,当空一轮明月映照林雪,几竿竹影如要随风而动。

    这么好一幅古画即将被我玷污,不由向旁边的梅念远表达了歉意,“题得不好你也莫怪,以后跟你娘亲解释解释,这罪名可不能由我承担。”

    梅念远点点头,“她原本是想留着传给孙媳妇儿的。”

    我提笔蘸墨,侧头瞧瞧他,“你娘亲想得真远,儿媳妇儿都没一撇,还惦记着孙媳妇儿。”

    “老人家么,总是想抱孙子的。”

    “这孙子么,可不是说有就有,万一来个孙女,你娘亲的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眼光需放长远些,一年一个,还愁会没有孙子么,这概率可是大得很。”

    我握笔的手一抖,差点颤下墨汁。

    “我说,你们是在讨论题诗还是在讨论母猪生崽?”檀殊等了许久,有些不耐了。

    我正色:“本官题诗容不得思维打乱,檀相请自重。”

    檀殊暼我一眼又一眼,走开了几步。

    我一面酝酿诗句一面继续方才的话题,“就说我师兄没常识,母猪下崽,那是一窝一窝的。”

    梅念远笑着点头。

    不久,我开始气沉丹田,落笔,笔毫灵蛇一般肆意游走。一气贯穿后,手中笔甩了出去。

    檀殊将画卷抽回,凭着与我一起长大一起学习的丰富阅历,终于,没能辨出诗句。他自然是辨不出的,不然我从前那些摩崖石刻岂不要让他认了去。

    梅念远从他手中要过画轴,念了起来——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倒也不枉做了我家这么多年的总管,识字辨句能力大有长进。

    檀殊笑了,意义不明。

    殷帝却是冷笑,“这首咏梅诗,配这幅墨梅图,倒是意味深远。”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36:29
80 卿之情毒,有如砒霜

    我却见那幅画中月光一晃,林下竟有美人缓缓走动,白衣飘飘如仙,发丝竟飞舞出了卷轴。一惊之下,我推倒了案桌,踉跄几步上前,打掉梅念远手中的画。

    古画掉到地上,我抬脚就要踩去,梅念远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忙将我阻止,“你、怎么了?”

    我扯住他,惶恐地指向画轴,“有、有鬼……”

    梅念远却也是见鬼一般看着我,见我神色有异,拿手试探我额头温度,“说什么胡话?刚刚还好好的。”

    “那画中有个女鬼!她……她要走出来,啊……”我平生最怕鬼,紧抱住面前人,将自己的眼睛深深埋在他衣襟中。

    梅念远将我搂住,安抚地拍着我后背,语气和缓,“没有鬼,用不着害怕,闭上眼,不要看。”

    我呼吸急促,当真不敢再睁眼,头却昏昏沉沉,跟喝醉了一般,神识有些不清,但明明记得没喝几杯酒。

    “堂堂大曜宰相竟白日见鬼,还这般怕鬼,真是奇谈。”殷帝嘲讽道。

    “黄泉散之毒,几日便可至幻。”梅念远语调平稳,我却能感觉到他心口波动起伏,“皇兄要怎样才肯给解药?”

    “朕要看着他疯癫而死,这幅字画便算是给你的念想了。今日就到这里,朕要回宫休息。皇弟还是去陪着太后的好,可不要因小失大。”

    经他们这一说,才记起檀殊恐吓过的话,原来不是妄言。我从梅念远怀里抬起头,望向殷帝的方向,“不知陛下可记得昨日翻阅的奏折的内容?”

    正要离去的殷帝背影一僵,站定在殿门口。

    “只怕明日您便不会记得今日我顾浅墨的题诗了。”

    他转过身,冷冷盯着我,“朕依旧不会给你解药!”说完,甩袖出殿。

    檀殊眉头紧锁,踱步过来弯身道:“殿下还是回太后宫里吧,浅墨由臣送回去。”

    梅念远不松手,面色十分不好,“她若又幻视见鬼了呢?这人怕鬼怕得紧。”

    我扶着额头,无力道:“没事,我闭着眼就是。”

    又劝解许久,他才勉强答应由檀殊送我回去。

    回到我偏僻的住处后,屏退了唯一照料我生活起居的宫女。檀殊见我如此行为,不由诧异,“师妹,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也不客气,扶着桌缘坐到凳子上,倒了一杯水搁着,“其实是师兄有话对我说,现在没有旁人,你请吧。”

    檀殊沉默片刻,在屋里走了一圈,重回我跟前,“若我给了你解药,你是否可等价交换?”

    故意思虑了良久,才在他殷殷的注视中开口,“我如何信你?”

    他几乎不假思索,“我不会视圣上和国家之事为儿戏!”

    “这交换之事可是你们圣上授意?”

    “自然不是。”

    我瞧他许久,淡淡笑道:“你敢欺君?”

    “为圣上,为大殷,欺君乃是迫不得已,即便将来治罪,我也在所不惜。”语气很是平淡。

    我啧啧称奇,“这么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竟被你说得这样寡淡,一丝慷慨之气也无。”

    “换是不换?”大师兄神色很坚定。

    我将桌上倒好的茶水移到面前,“不然,你以为我倒水搁着做什么?”

    一丝笑意微风般拂过大师兄的嘴角,他袖子一收,手指间一枚药丸晃在我眼前,“你却是如何肯定我会先救你?”

    取过他指间药丸,就着茶水服下,暗自调息了少顷,并无不适之感。

    大师兄赞叹道:“你倒是有胆量,当真不怕我使诈?”

    我睁眼,缓缓一笑,再一笑,“我是赌,你不会拿那位的皇位来跟我使诈。要挽救他的记忆,你只能先救我。”

    大师兄眼睛一眯,“你为何这般肯定?”

    我笑而不语。

    大师兄瞅我一眼,再瞅第二眼时,已然有些承受不住我深意的“笑而不语”。神色在他脸上有些僵硬的迹象,语气便十分不善,“小师妹,你不要自作聪明!”

    我转开视线,淡然饮茶,“你又何必要我说破。这种事,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大师兄毕竟涵养极好,不再纠缠这一话题,被人勘破也不慌乱,让我十分佩服。正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时,他唰地盯住我,“陛下的解药呢?”

    我不慌不忙道来:“这个嘛,明日午时,你再来取。”

    “为何要明日?”

    “这个嘛,奈何丸的解药需十几种药粉混合方才有效,而这十几种药粉,为了防止被你们盗走,我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而这配药的顺序十分重要,我得回忆一晚,睡足一晚,才好精神充沛丝毫无缪地配出解药!”

    檀殊狐疑地盯着我,“当真?”

    我立掌为誓:“若我顾浅墨不能为你们圣上恢复记忆,便……便立即化身畜生道,变作一头母猪!”

    大师兄又审视了我一阵,审视了我的房间一阵,才决定明日再来。

    送走大师兄后,我又赏花赏雪消磨时光,地上的薄雪这几日消融得差不多了,踩上去也不会留下脚印。终于挨到掌灯时分,用过晚饭,再挨到就寝时间。

    伺候我的宫女小娥毕恭毕敬在铺床,我站到她身后,歉意道:“姑娘啊,得罪了。”说罢,一个手刀敲到她后颈,小娥当即仆倒在床。我给她盖好被子,吹灭火烛,打开房门,对着外间夜色“啊”的一声叫唤,声音不大不小,却在可听范围内十分凄厉。

    宫内屋顶暗影中立即一个人影掠了过来,从半开的门缝中飘了进来。这人轻功自是了得,然而很快便软倒在旁侧暗影中的我之手。悄悄拖到一边,我又凑到门缝间凄厉地“啊”了一声,又一道人影在树顶犹豫片刻,掠了过来。其结局自然同前一个一般,遭了我的暗算。到第三回故技重施时,便有两道人影一同掠来。我一人难敌四手,便在他们进入房间后的一瞬间洒出了药粉,再补上两记手刀,又解决了两个。

    之后去门缝间“啊”了数声,也不见再有人影晃动。看来,大师兄就派了四名护卫来看管我。想必是对皇宫守卫比较自信了。

    我去房间换上小娥的宫女衣衫,再四处搜罗值钱的物事准备打个包袱,无奈发现一个悲凉的事实,这间囚房,当真一点值钱东西都搜刮不到。正沮丧之时,听见门口有动静。我随即屏息,悄悄摸到门后。

    一个身影敲了敲门,见没人回答,便试着推了推门,哪知门一推便开。人影一脚迈进房间,我出手如闪电,今夜第六回使出手刀。此人更是极为快速地晕倒,栽倒在我身上。

    熟悉的气息瞬时将我萦绕。夜幕星光黯淡,却仍有几点光亮映了进来,照在不速之客的脸上。一看之下,我险些叫出来,赶紧一把捂住嘴。

    这快速晕倒之人不是大殷三皇子我的前任总管梅念远是谁?作孽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草木皆兵的时候形迹可疑地出现,不是找劈么?

    推宫过血许久,手下之人才哼哼了一声。我挥汗吁了口气,“你总算活了!”

    刚自昏迷中苏醒过来的人枕在我腿上,眼睛睁了一星,似乎极为难受地又哼哼一声,一个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枕着我大腿,便不动了。

    “还没活么?要不扒光了衣服扔去雪地里醒一醒。”

    那枕着我腿的人口齿清晰地道:“顾浅墨,你好狠的心!”

    我歉然道:“这当真怪不得我,谁叫你不声不响。”

    “这般说来,若是今晚你用了刀剑之类的利器,我便横尸此处了,也怨不得你了。”躺着不动的人以我为枕似乎十分理所当然,语气万般慨叹,万般委屈。

    “好了,是我的错。错不该在准备翻墙越狱之前没跟你打声招呼。”

    我腿上蓦地一轻,梅念远抬起头,揉了揉后脑勺,恍然道:“对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将他推开,我整了整背上的包袱,比较诧异,“你怎知我今夜要逃走?”

    揉了半天脑袋的人从地上起身,似乎还是没有恢复平衡,又栽下来,扑到我身上,“莫非你已经知道了,晏濯香即将回长安。”

    “啊?”我愣了半晌,“这时候他怎么能走?他走了,我大曜如何取胜?如何……”

    “浅墨。”梅念远凑在我耳边,迟疑片刻,“大曜宫变,赵淑媛勾结汤国,囚禁了老狐狸跟沈昭仪。”

    我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呆了,“什么?”

    “赵淑媛放出了关押大理寺的萧阁老,朝中依附者众,他们挟天子,令百官,如今长安混乱一片。晏濯香只得留下军队继续在边防抗敌,只身回了长安,却不知能否挽回乾坤。如今,没了大曜与晏濯香虎视眈眈,我皇兄更不会在意你的人质身份。”

    “赵淑媛她怎会……”我万分难以相信,为何是赵淑媛那平日温和柔顺的女人?如今百官成了傀儡,晏濯香一人能逆乾坤么?

    “浅墨,你竟不知?那为何要在今夜逃走?”

    我收回半点心绪,“大师兄给了我解药,要我也交出你皇兄的解药,我推到明日午时。明日,当我给的‘解药’真相大白时,凭着你皇兄的个性,肯定要杀我千百遍。”

    听闻我已解毒,梅念远面色一喜,一想又奇道:“这是为何?难道你没有解药?”

    我摇头,拉着他起身,“明日你跟檀殊他们见到解药之时就会知晓,我得速速回长安,你保重。”

    我重整包袱,毅然便要纵身离去。

    “顾浅墨!”身后有人咬牙切齿,将我拽了回去,“就这么告别了?”

    我执起他的手,试图憋出一星半点眼泪,却无果,叹道:“这执手相看泪眼怕是做不出来了,你看我一时心急,憋不出眼泪,你莫怪,那么就此告辞了。”

    我再次纵身,却听“嗤啦”一声响,又没纵成,低头一看,袖子被人扯撕了一道口子,那罪魁祸首还握着我袖角不松手。

    “我说我泪不出来……”

    “泪什么泪!”梅念远一声断喝,手中晃动一个黑呼呼的铁牌恨不得摔到我脸上,“你独自一人怎么出宫?即便心心念念晏濯香,也得先顺畅脱身才是!”

    在他少见的磅礴气势下,我不由自主闭了嘴,此时才注意到,他一身灰色衣裳原本就是极为适合夜里行路,原来早就做好了打算。于是我便偃旗息鼓跟随他的脚步,一步步越了狱。

    ※ ※ ※

    深更半夜的皇宫大内,一身灰衣的三皇子带着一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宫娥出宫办事,九重宫门守卫夜里看不大清皇子殿下的样貌,不过却识得皇家腰牌,不敢多加阻拦,径自放行。

    夜色深沉之时,彻底出了骊宫,我算是自由了,不过也高兴不了多少,若是大曜因内乱从此亡国,我便是亡国之臣,那以后的惨淡日子没法想象。

    心中焦急,便不想再多加停留,对梅念远抱拳一礼,“三殿下活命之恩来日再报,本相绝不赖账。那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忽然发觉对面这人的目光沉了又沉,面容怨愤得恨不得挖个坑将我埋了再踩严实。于是那“后会有期”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没敢说出口。

    只见此人重重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向着夜色中走去。我看了看反方向的骊宫,不由纳闷,“诶,回宫是这个方向!你去哪儿?”

    周围夜色浓黑,几步便不见人影,吓得我赶紧追上,噌的贴上了梅念远胳膊,一步跟一步,眼神不敢往周围去,“好、好黑……”

    “既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顾相你请便。跟着我做什么?”被我死拽住一步不落的人语气十分凉薄。

    我嘿嘿干笑几声,“这、这不担心你迷了路,万一被人劫了色什么的,如何跟你皇兄母后交代。”

    梅念远亦凉凉地笑了几声,“得顾大人如此关怀,当真令人惶恐得很。”

    “客气,客气!”我虚怀若□。

    借着天上不多的星光探路,我俩越走离皇宫越远。我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

    “承璟殿下,你这行迹莫非是要跟我一起跑路?”

    “你一人辨得清方向么,走得出大殷么,回得了大曜么。”一连串问题抛出,果然让我哑口无言。

    “可是,你助我逃走,不怕你皇兄治罪?尤其,你母后……”

    “我不在身边,母亲可能会更安全一些。他为控制我,一时半会倒不会对我母亲如何。”他看我一眼后,开始动手扒衣服,“再者,有些事情并非那么容易权衡,只是需做决定时,便犹豫不得。”

    夜里凉风忽然卷上身,才注意到梅念远扒的衣服不是他自己的,却是我的。我正思索他的话中深意,便见他如此毫不犹豫地动手扒衣,当真是果断。宫女外衣三两下被他扒下后,扔到了地上。他再将自己外衣让了给我,拉着我沿路继续笔直前行。

    回头望着地上丢弃的衣裳,我呆呆问道:“如果这是在故布疑阵,以假乱真,我们岂不是应该往另一条路上走?”

    “非也!”梅念远只着中衣,走得十分快速,“明日追兵一到,见到这衣裳,必会猜到此乃故布疑阵,反倒不会往旁路去。”

    “不往旁路去,便往我们这条路上追来,我们这是在送死?”

    “非也!”梅念远笑了一笑,“明日的追兵必是我二哥,他素知我虚虚实实的一套,岂会想不到这点?只怕他以为我偏偏就往旁路逃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所以,他不会追到这条路上来。”

    我被绕糊涂了,“就算如此,那你如何知道追兵会是你二皇兄?你二皇兄不是应该在封地吟诗作赋么?”

    “二哥已被召回京。”

    我露齿一笑,“哦?”

    “兵出绝地,李代桃僵。”梅念远抬头看向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一间打烊的客栈,“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我微笑道:“原本我被困绝地,是希望你兵出此际,借机青云直上。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以我之李来代你之桃,舍车保帅是也。”

    梅念远眼睫微阖,“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李树代替桃树而死,原本指代兄弟相帮。这里分明有两个意思,你故意让我选择,是舍你还是舍兄弟。”

    “这么说,你选择了舍兄弟?”

    “虽然我的确在京都散布了二哥在地方上收买人心种种事端,使得皇兄猜忌,调二哥只身回京。这以后皇兄更多心思从我身上转移到二哥身上,为考验二哥是否有反心,明日必会遣他来拿我回宫受审。这么说的确是舍弃了兄弟,但李代桃僵的深意是兄弟相帮。我拉二哥下水,是拉他到这京都的风云中心。你明白么?”

    我打个哈欠,“你们兄弟太复杂,我明不明白没什么要紧。”

    梅念远凝定看着我,“我希望你能明白。这皇宫中心,不是我想呆的地方。我也不会用你来兵出绝地,青云直上,更不会用你来李代桃僵。”

    说完,他上前便要拍客栈紧闭的大门。

    我将他手一拉,“此处离皇宫尚近,我们还没逃出险地,就这么贸贸然住客栈?”

    “夜里行路也走不了多远,不如踏实睡一觉,明日再接着逃。”

    我瞪着眼,“就这么大摇大摆住客栈?人家都打烊了,你是生怕别人不对我们生疑?”

    梅念远静静看着我,脉脉道:“不住客栈也行,城外就有座废弃的义庄,搁了不少未下葬的死人棺材,既僻静又安全,不如我们去住那儿?”

    一股阴气自身后袭来,我唰的一下蹭到梅念远跟前,贴着他手臂,“那那那住客栈!”

    “啪啪啪”,“啪啪啪”……

    梅念远敲门敲得十分执着,我倚着他手臂在这有节奏的声响中即将睡去时,大门终于万般不情愿地开了。伙计擎着一支蜡烛,睡眼惺忪,怨恨道:“打打打……烊了!敲敲敲……什么敲!”

    “住店,一晚。”梅念远言简意赅,手中一枚金叶子送到了伙计鼻子前。

    小伙计怨恨之气大消,登时成了斗鸡眼,接住金叶子对着蜡烛左看右看。金光闪闪,我的睡意去了大半,一把抢回金叶子,拿牙齿咬了一阵,再看其上,印了几枚玲珑的咬痕。我喜不自胜,牙齿硬度大过黄金,若能咬动,便是成色极好的真金!

    伙计看看我,再看看梅念远,神色患得患失,不知道这枚金叶子能否到手。

    我万分不舍地攥在手心。梅念远使劲掰我的手,“千金散尽还复来,松手。”

    我眼泪沁了出来,“可是成色这么好的金子,我真的很少见!”

    他凑到我耳边,极低的声音道:“放心,还有。”

    金叶子被掘了回去,送了给小伙计。我正调整情绪,试图豁达一些,便听伙计问。

    “几几几……间房?”

    “两间。”

    “一间。”

    梅念远与我对视一眼,又凑过来低声道:“行事须低调,人生须俭省。”不待我反驳,他又对伙计吩咐道:“一间干净的客房,再备些热水。”

    说罢,推门而入。

    ※ ※ ※

    一进客房,我便观察了床铺,一观之下,不禁怒从心头起。这单间客房明明就是给一位客人住的!这三尺床榻明明就是只够一人睡的!

    伙计收了金叶子后,忙忙送来了热水热茶,“冬冬冬……宵一刻值……值值……”

    梅念远接了热茶,“值千金。”

    “对!”伙计喘口气,见都备齐了,最后道,“公子夫人早早早……些安寝!”

    伙计躬身退出,我怒气冲冲追到门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文化真可怕!”接着“砰”地关了房门。转身奔回去便要找某人算账,却见床前某人正闲适地玩着手中金叶子,白皙的手指间一片变两片,两片变四片,四片变八片……

    金光灿灿,我心中一荡,只觉一股祥瑞之气袅绕头顶,呆呆见他手中金叶子越变越多,最后成了一叠。我奔过去,从他手中捧起那一堆的金叶子搁到床上,蹲到床边一片片地数。

    一二三四……十二十三……二十八二十九!

    数完了一遍,心花怒放,再数一遍,又心花怒放。

    梅念远走过来,柔声道:“顾大人气消了?”

    将金叶子都收起来握在手中,我笑呵呵,“如果这些宝贝给本相保管的话,本相决定原谅你的一切自以为是是非颠倒倒行逆施施号发令令人发指的行径。”

    “唔,那我就忍痛给你保管吧。现在是否该洗洗睡了?”

    简单洗漱后,我站在床边肃然问:“怎么睡?”

    梅念远在认真地铺床,认真回答:“一个里边一个外边。”

    我走来走去,对着床的宽度比划许久,费尽心力计算着每人应平分多少。铺好床的人已经开始宽衣解带,顺道问我:“睡哪边?”

    觉得还是外边保险,便出手划出道来,一比划,“这些地方,归我。”

    梅念远淡淡瞧一眼,中衣搭到了床头栏杆上,“那就有劳顾大人夜里留心了。”

    我眼一横,“留心什么?”

    “没什么。”说着,他便要睡去里侧,“就是听听客栈有没有什么黑店的动静,有没有什么不明生物跳进窗户,有没有什么义庄的人来投宿。”

    说时迟那时快,我将他扯了回来,“等等!义庄的人来投宿是个什么意思?义庄有活人么?”

    他十分困顿,又要爬去里侧,“谁规定只有活人才能投宿,百鬼不夜行更待何时。”

    我拼命将其拖了回来,正色道:“本相夜里爱翻身,睡外边容易翻到地上,所以那个什么,里侧让给我好了。”

    不待他同意,我一个神龙翻身,滚去了里侧,率先占领了黄金位置,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原本困得闭上眼的梅念远此时眼开一线,唇畔含笑。我见他如此表情不由疑窦丛生,半撑起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

    “像什么?”

    “狐狸!”

    他哦了一声,下床灭了灯,再回到床外侧躺下。

    三尺床,顿时显得拥挤。枕头只有一个,被子只有一床,实在难以入眠。

    我睁眼望着头顶黑漆漆的一片,不知此刻的长安是否也是这般的漆黑。过了片刻,身边人的呼吸不变,显然也是未能入睡。

    “念远,我睡不着。大曜宫变,也不知道砚台会怎么应对,老狐狸身体怎么样了,小骚包有没有事。哎,也不知道濯香此刻身在哪里。长安的乱局要怎么收场,哎!”

    “想得再多也于事无补,还是顾着眼前吧。”棉被窸窣,梅念远翻了个身,面朝我侧卧,“对了,我皇兄的解药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事,我就乐了,兴致盎然地也翻了个身,面朝他,一手托着头,得意至极道:“谁能想到我诓了大殷皇帝和檀相!那日,我被押到清水城做人质,逼迫晏濯香退兵。想我顾浅墨何等机智何等英武,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摆布的?当即便使了擒拿手擒住你皇兄,塞了粒豆子给他咽了。从此本相变被动为主动。”

    “豆子?我皇兄失忆可不是作假,不然也不会受你要挟。”

    我得意一笑,倾身探出手去,按在他脑后一处穴位上,“当时,我趁人不备,点了你皇兄的这里。”

    近处的梅念远在黑暗中望着我,目光很是灼灼然,“这里有什么奥秘?”

    我神秘道:“曾经我不是因摔了头而短时期内失忆么,所以对于失忆,我有独特的体验和感悟,几番研究后得知脑后有处穴位,遭压迫冲击后,也会压迫一部分记忆,除非以外力打通这处穴位。你说,我是不是很英明神武?”

    “所以,你留下的解药便是让檀殊去解开我皇兄的穴道?”

    “没错。所以,当他们得知真相后,你说,我还活不活得了?”

    “那只怕是活不了的。”梅念远目光又深了一深,气息低下来,“浅墨,你能不能也给我解解毒?”

    我大惊,抬起头,“你也中毒了?”

    “中毒……”瞬间,他压将下来,“中了砒霜。”

    ※ ※ ※

    翌日清早退了客房,未敢多加停留,我与梅念远急急跑路。大街上,不时有官兵走来走去,我们小心翼翼逃了一阵,就见前方街市口设了一道关卡,守卫在盘查来往行人。我同梅念远躲到了一处屋檐下,深感不妙,这架势兴许就是来网罗我们的。

    正犯愁,我脑袋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梅念远与我同时注意到一个四下摇摆的悬吊木牌,上书“当”字。

    当铺,好地方!

    商量妥当,由梅念远在门口放风,我入内向朝奉典了几件衣裳。说起避人耳目,乔装改扮,那自然是要泯然于众,衣着越不起眼越好,世人越不愿朝你靠近越好。

    当我换上一身从头发丝到破草鞋风格彻底颠覆以往习惯,大摇大摆走出门口,从梅念远身边擦肩而过时,他都没有留意到我。我走出几步,心中甚得意,又转身踱回去,再走到他身边,将手中一只破碗捧到他面前,乞求道:“这位大爷,可怜可怜小的吧!”

    梅念远正用心放着风,目光放得比较远,并没瞧我一眼,不过却下意识从袖中掏了几枚铜钱,抛进了我的破碗中。

    “这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他目光收了回来,惊奇于面前的叫花子乞讨却嫌弃别人将其当做叫花子。随后他愣了愣,也许是回味出了熟悉的嗓音,十分不确定地盯了我半晌,将我上下打量,仍不敢相认。

    我塞了铜钱入怀,抱着缺了道口子的黑瓷碗,睨向他,“哟,你这衣冠楚楚便不认我这衣衫褴褛了。”

    他目中一亮,一手拂开我脸上的散发,看了几眼,笑不可仰,“顾大人,你果然聪明得紧!不过这个,你肩上披这么多麻袋作甚?”

    “什么麻袋!这是寻常麻袋么?”我拍拍肩上垂下来的九条袋子,神色郑重道,“袋子的多少代表了位阶的高低,鄙人身负九袋,乃是丐帮的九袋长老!只在帮主一人之下,实乃丐帮万万人之上!”

    “哦!”他敬佩地点了点头。

    我眼神一飘,“你也跑不了,里面那身行头是你的,快去,改扮后随本长老一起讨个早饭,填饱肚子再从长计议。”

    在我的催促下,他才不情不愿换上了一身丐帮弟子的破衣烂衫,一脸不高兴地站在我跟前,抱怨:“为什么我一个袋子都没有?”

    “袋子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的么?”我把手里的破碗塞给他,“你可知丐帮弟子升袋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九袋,你也九袋,你当是萝卜开会呢?”

    他依旧不满,抬手便要抢我的袋子,“那你分我一个……”

    “放肆,本长老说不给就不给!”我撒腿便跑。

    ※ ※ ※

    随便撞进了一家饭庄,我们正准备随便挑一个位子坐下,便有一个鼻孔朝天的店小二伸手将我们一拦。

    “我们郭氏饭庄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叫花子随便来的么?出去出去!”

    梅念远见状便要掏钱。我将他的手摁住,朝店小二走近一步,拍了两下自己肩头厚厚的九层袋子,“你,识数不?认得我身上的袋子不?”

    店小二不理睬,继续要撵人。我撸起袖子想要揍人,被梅念远制止。终是从我身上哄骗了一枚金叶子去贿赂店小二,这才得到一张饭桌。世情凉薄,有钱能使鬼推磨。山珍海味火速上到,熊掌燕窝蛤士蟆,银耳鱼翅果子狸。

    饭庄食客纷纷将目光聚了过来,想必是对这叫花子都能吃鱼翅的世道更加愤愤然。为了安心吃饭,我一拍桌子,“看什么看!老子有钱!”

    “啪嗒”一声,饭桌一角被震裂,塌了下去。众人屏息,不愧是九袋长老。

    饱餐后,我被梅念远扶着出了饭庄,太阳下没走几步,四周人头耸动,八面乞丐涌来。我俩步子都僵了。梅念远扶着我悄悄转身,目光示意了一条逃跑路径。

    我正要数三下,两人一起逃,却听扑通一片跪倒声。

    “丐帮众弟子拜见九袋长老!”

    一时间,我险险要热泪盈眶。当铺朝奉果然没有欺客,这身行头不是赝品,据说是丐帮一位货真价实的九袋长老为了给青楼一位相好的姑娘赎身,不得已典当了。然而一年过去,当票过期,也没见这位长老来赎那九条袋子,也不知是沉迷温柔乡了还是没钱。不防这便宜让我捡着了。

    定了定神,我从容抬手,“免礼免礼,大家都起来,都是自家兄弟,不分彼此。”

    众乞丐激动地向我围来,有个年轻乞丐激动之下一把抱住另一乞丐,泣不成声,“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九袋长老这样的大人物,难怪昨晚我太爷爷托梦,说有贵人到,呜呜呜……”

    “长老,您老人家怎会在此?”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叔面容沉毅,身负三袋,看起来似乎是这帮乞丐众的领袖人物,说话中气十足。

    “四海为家,周游列国,结交有志之士,壮大我丐帮!”我一番豪语刚落地,众人眼中更是光彩闪耀。

    “长老的兴帮大计可否与我等详说?”三袋长老热忱无比,快速进入状态。

    我挽起破成片片的袖子,真心觉得肩上九条袋子扛到现在沉得慌,但也不得不面带和蔼又自信的笑容,对众丐描画兴帮蓝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越说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不可辜负众人期望,便将万言计划书又作了些改进并提出来,赢得三袋长老唾沫横飞地赞同。

    尤其对第三百四十八条,我俩可说得上是一拍即合,“尽可能、最大化令全国雇工庞大的商业机构破产,如此一来,便有无数的破产庶民加入我们天下第一帮,振兴我帮,在此一举!”

    唾沫横飞之际,忽然发觉许久没见到梅念远了,遂抓起脚边一个对我眨巴着星星眼仰慕的小乞丐问道:“可曾见到方才跟本长老一起的叔叔?”

    小乞丐愉快地一指十几丈外一棵树下,我随之看去,果然见那位“叔叔”坐在树下一块石头上,背靠大树,一手撑着头作假寐态,袖口烂掉的布条缕缕垂在风中。

    我几步迈过去,一掌拍在树干上,“你昨晚没睡好怎的?”

    “唔,长老会议结束了?”他将将醒过来,拿手揉了揉额角,“此地不宜久留。”

    “不宜久留你还睡得这么欢快?”

    “趁着你这赝品还没被发觉之前,我们赶紧走。”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左手将右手袖口的布条系了系。

    “念远,我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英明神武留在丐帮一定可以大有作为,即便不能使三国一统,也可以迂回地借丐帮一统天下,你觉得如何?”我眨巴眨巴眼睛。

    他认真地瞧了瞧我,欣然道:“我觉得挺好,西圣他老人家一定会在昆仑一口气上不来后永垂不朽。”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48:01
81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本长老心虑丐帮安危,需尽快出城。三袋长老深知任重道远,当即率领众丐簇拥着九袋长老及其随从出了南城门。城门守卫知是丐帮聚会,并未盘查,当然最大可能是丐帮众弟子常年不洗澡留在空中的各般滋味使得守卫无法屏住长时间的呼吸,不得不立即放行以疏通空气。

    三袋长老又深知帮中高层自有机密,不便向本长老详问出城因由,却也不愿轻易放弃邀功升袋的一切契机,坚持要护我前行。离了大殷都城,一路南行,花了小半月时间,才终于接近边境线。

    未央山在望,只要越过这片边界,便是大曜国土。三袋长老及众弟子乃是大殷人,不便再前行。因久不见丐帮帮主及众长老,所以众弟子对本长老极为不舍,最后挥泪而别。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终于与天地连成一片,我十分感慨,“为官倒不如为丐。”

    梅念远从包袱里取出干净衣裳,一人一套,换下了乞丐服。我的一些随身物品也都带着,扇子佩玉金叶子。将头发挽了个江湖男儿发髻,接过他递来的白玉簪暂用。这发簪他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用过,我用着倒也新鲜,当下一挥折扇,转身一旋,问他道:“翩翩浊世佳公子,几分像?”

    他站一旁对我扫了几眼,表情一副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样子。我袖摆一甩,“想说什么?”

    他慨叹一声,“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穿男装,活生生一副断袖的形容,活生生的董贤龙阳弥子瑕,邓通韩嫣冯子都,安陵建信慕容冲。”

    我斜着眼看他,冷峻地笑了几声,“你这是嫉妒。我即便是这断袖的形容,也强过你的寡妇缘。”

    “我说顾大人,你怎么总是抓着这个把柄不放?”他万般无奈,势要与我理论到底。

    我却懒得与他理论,心道好不容易有个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手。蹲到包袱前,径自数起金叶子,再有半日便能回到大曜了,势必要清点一下财产。谁知,不清不知道,一清果然出问题。

    “怎么只有二十七枚?”四处翻检,只差将包袱抖到地上。

    这时梅念远慢慢将包袱又收拾好,阻止了我狂乱的动作,“不用找了。客栈用了一枚,饭庄用了一枚,城门处,用了一枚。”

    我不解,“城门那里?人家明明放我们走了,你怎私自打点钱物,还不跟我商量?”

    他不看我,眼睛转向不远处的一片烟尘。

    转眼间,那片烟尘散去,十数骑已到了跟前,将我们包围。当先一骑紫骝马,停在我们十几步外,马上的紫袍青年凌厉又淡漠的目光扫过我,落到梅念远身上,逡巡片刻。

    这两人视线相对时,我差不多也明白过来了。

    相似的面目,神似的气质,不是兄弟便是父子,显然不大可能是父子。

    是兄弟,也是追兵。

    紫袍青年下了马,一步步走过来,手里一枚金叶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三弟既已留下标识,又为何要费这番周折?”

    一句话的离间功力很是了得。我望了望那枚金叶子,果然不假,又望了望梅念远,问道:“三殿下,你当真一面带着我逃跑,一面给追兵留下痕迹?”不待他回答,我又追问:“黄金本就珍稀,要锻造那样薄如蝉翼的叶片,必是宫廷手艺。客栈,饭庄,如何受得起皇家御用之物?这般大肆张扬,谁人不知你的身份?穆承璟,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梅念远垂着的眼睫抬起,目中仍是那般温和,没有阴谋被人识破的难堪,也没有更多解释的前奏,只平和道:“我做这些张扬的事,自然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走到这里?”

    我转过身望向未央山,“我只是想知道,还能走多远。”

    ※※※

    大曜内乱,皇权旁落,后妃临朝,清流下狱,国无章法,兵无良将。

    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大殷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据说汤国一位奇女子揭发了国师早已叛国投靠大曜的□,汤国宰相秦知夜以国师头颅祭旗,以那位奇女子为帅,亲自监军,与大殷密定合约,瓜分曜国。

    汤军为先锋,已攻破大曜边防十三线,以望风披靡之势径取长安。殷军随后便要攻入大曜,与汤军会师长安。紫袍青年毫不避讳当着我的面跟梅念远分析如今的局势,仿佛大曜亡国只在须臾之间。

    见我寂然无声远望尘埃,很有一副心已死寂的样子,梅念远不放心似的来我身边问候,“浅墨,凡事看开些,大曜纵然亡国,也是天下兴亡的轮回因果。祸起萧墙,更是难以挽回的事实,你不必难过。回不了长安,我陪你看遍江南的小桥流水,如何?”

    我依然眼看远方,“你这话说得以为我便如此大度,不会怪罪你诓骗我,假惺惺护送实则暗中通敌设阻之事?”

    他叹口气道:“我护送你是真心,不让你回去也是真心。如今两境纷乱,我怎能让你涉足其中。”

    我亦叹口气,“大业未成,怎有心思看那小桥流水。我顾浅墨是那般贪生怕死之人么?”

    “你要做甚?”

    我转身拍了拍一位侍卫的肩膀,“大哥,借你剑一用。”

    侍卫见我和颜悦色,一时没有提防,抬起胳膊递出剑来。我接过剑便将梅念远扯到身边做了人质。紫袍青年眉眼一沉,喝道:“不得胡来!”

    我胁迫着梅念远,剑刃搁在他颈下,留神了一下距离,便以歹徒的语气道:“速速命你部下砍下十几棵粗树枝,绑在十几匹马尾上。”

    紫袍青年冷淡道:“我若不呢?”

    看这样子似乎是不受胁迫,我同情地问梅念远,“这是你亲兄弟么?”

    梅念远抬起手指将剑刃往自己脖子下拉近了三寸,“你挟持人的手段尚不到家。”

    我将剑移开了五寸,“当心伤着。”

    紫袍青年显然没将我放在眼里,更没将眼下的挟持关系放在眼里,侧身望着大殷方向,想必是在等着殷军到来。机不可失,我推开了梅念远,迅速横剑于前,挟持了紫袍青年。

    众侍卫方寸大乱,抬起兵刃指向我。梅念远立即冲我道:“不得伤了二哥!你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我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梅念远指挥众侍卫立即执行。紫袍青年在我剑下面容不改,旷达道:“你们这戏演得倒是逼真,既然你执意去送死,我也不便多加阻拦。”

    我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温和道:“你倒不似你们大哥那般阴冷,而且看起来,你似乎也不是很服从你们大哥,你跟你三弟都是阳奉阴违的主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既爱坐山观虎斗,以便坐收渔利,我也成全你。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三弟看似陷害你入京,实则为你提供了良机,你好生待他。”

    剑下人道:“这么说,你跟我三弟之间倒也不全是互相利用。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托孤之言倒也有几分真心。”

    不多时,众侍卫已照着我的吩咐给十几匹烈马马尾绑了树枝。我撤下剑,甩下紫袍青年不再理会,从容便要上马。身后却被一人抱住,气息洒在我后颈,“当真要去送死?一句话也不给我留?顾浅墨,你从来都是这么狠心?”

    “如这一去回不来,留下再多的话又有何意义。徒惹牵挂的事,于人于己都不利。”我眼望着前方天际布起一片灰云,知是殷军近了,便要挣脱后面的怀抱,准备上马。

    他双手却更紧,“浅墨,不要去!”

    “放手!”

    “在你心里,什么才最重?师命?天下?江山?”梅念远紧紧抱着我不放,语中满是伤悲,“我呢?在你心里占多少位置?比之砚台如何?比之晏濯香如何?”

    眼望着尘埃灰云越来越浓,愈发清晰,耳听着一声声的质问,愈发心中动摇,我忽然挪不动脚步,“人生一世,有些事情明知改变不了,也仍然要去改变,哪怕一分,一毫。天下江山,原本与我无干,但自从背负使命起,我便不能眼瞧着苍生涂炭,眼瞧着砚台和濯香他们这些人的心血付之流水。若长安已失陷,我如何能够苟全?如你所问,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如何,我从来不曾权衡过。你以为我顾浅墨真会留恋儿女情长?”

    后方的手臂有些发抖,却终究松开,“好。好。是我落花之心,不该奢望你流水有情。”

    我翻身上马,头髻却忽然松了,发簪砰然坠地,砸在石上,玉身碎裂。我低垂着眼睛,看那断成两截的白玉茶花簪,价值三千五百两的白玉簪,曾经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梅念远的白玉簪。梅念远亦看向那支他从来舍不得用的发簪断成两段,怔怔出神。

    我眼中忽然有些热,调转头,驱马奔了开去,发髻一散,青丝垂肩,便以这般凌乱的身姿奔赴前方尘埃起处。

    后方马匹紧跟,应是那十几名护卫得了二皇子的令,照我的吩咐做了。马尾带着树枝扫出弥天的尘烟,虽然不及前方殷军烟雾威武,但好歹有了两军即将交战的样子,终于迫得前方军队减缓了速度,想必他们也正疑惑此时此地怎会突然出现不明尘烟。

    待到“两军”即将相接时,殷军终于停在了原地。果然是御驾亲征,殷帝带着檀殊一人一马骑在先锋队后,帝驾前护了三排盾甲。

    “二位别来无恙?”我一身灰尘,打马出了烟尘。

    烟尽后,见只有我一人前来迎战,殷军明显没有先前那般紧张。檀殊向殷帝请示一阵后,也打马出了阵列。披上战袍后的檀殊,果然雄姿英发,颇有几分战将的模样。

    “师妹,你既已逃了,何必又跑回来?如今诸国间的战乱局势已开,可不同从前,可以做个太平宰相,安稳度日。”檀殊勒马阵前,一番话说得仿佛战乱与我无关。

    我也不多废话,“你们欺我国无人么?要想跨过边境线,先踏过我尸体。”

    檀殊盯我一阵,“你戏弄陛下之罪,若不是大师兄从中周旋,只怕你同三殿下出不了国都。如今捡回一条命,还不知珍惜。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你当真要效仿?”

    “各为其主。你我之间,早晚有一战,这一战,便在今日。我若将你擒下,至少能延一延战机。”我拔出长剑,飞身离了马鞍,一个纵身,朝檀殊掠去。

    “师妹啊师妹,你竟自信至此。”檀殊接过阵前殷帝飞掷来的宝剑,挡下我凌空一击后,亦飞身下马,与我迎战。

    我昆仑派虽在各般兵器方面都有研习,且造诣不浅,但玉虚子认为君子佩剑,兵器谱中,剑最风流,是以我们师兄妹自幼便以剑法为主,兼修其它。今日一战,自然便是来个剑中争王。几十万大军阵前,我与檀殊斗个你死我活。一师之传,招式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需出个半式,便知接下来的半式将从何处落下。出招接招,熟稔自如,不似交战,倒似切磋。互相探试,各自功力已臻几成。

    “嗤”的一声,他肩上战袍被划破,一道血口露了出来。继续试探下去,我的半桶水水准势必暴露,只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以快制胜,不待他接下一招,我便中途变招,速度快上三倍。

    檀殊倒还镇定,不知是看出我的诸多破绽,还是不在意肩上伤口。他镇定,却有人不镇定。不知何时来到阵列最前的殷帝,连盾甲都未用,迅声道:“檀殊,不必留情!朕命你擒获顾浅墨!”

    闻听此言,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手中剑舞得飞快,一招三变,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见我招招用绝,檀殊振臂,长剑在手,一道白光飞出,剑风便扫到了我面前,割下了几缕头发。我飞身直退,他紧追不舍。地上一层薄雪起了飞屑,我倒转剑身,划向雪面,掀起一片飞雪。

    檀殊视线受阻的电光火石间,我踏起魅影步,眨眼间到了他身后,剑端抵向了他背心,“师兄,你输了……”

    “师妹,你输了。”声音来自我身后。

    我一惊,剑端递送出去,果然刺了个空。大师兄的魅影步竟练到了如斯境地!我所刺的只是他一瞬前的虚影。而此际,他已然移步换形到了我身后。我手中剑被缴,人也被押赴到了殷帝跟前。我双手被缚,发丝遮面,形容狼狈,却打定了丢人不丢气势的主意,傲然看向殷军。

    殷帝冷冷一笑,“朕今日亲征,必用人血为祭。顾浅墨,你这颗人头,朕早就想取了。”

    我嘴角轻蔑一笑,仰头望向天穹。

    “陛下!”檀殊半跪于地,“今日南入长安要紧,顾浅墨就暂且押下吧。”

    殷帝毫不动容,翻身下马,夺过檀殊手中剑,横到了我颈下,“朕今日便杀你!”

    我自始至终不瞧他一眼,“老子以死殉国,重于泰山,死得其所。”

    “你这颗头颅虽生得好看,却终究是要砍下来的。你说可惜不可惜?”殷帝手握剑柄,微微使力,剑身已割入我皮肉。

    砍头若是直接一刀下去,或许也感觉不到疼,偏这么慢慢割下去,一寸冰凉一寸煎熬。

    血,一滴滴,一阵阵,沿着剑身滑落。

    “陛下!”大师兄檀殊惊悸之下,出声阻止。

    我双手在后,绳索挣得松了些,探手入袖摸向折扇。这时,忽闻马蹄踢踏,似有一骑飞奔而来。

    “住手!不准伤她!”怒然之声由远及近,那是,梅念远。

    忍着鲜血滴落的痛感,我稍稍转了下头,见他已飞身下马,疾奔过来。帝驾护卫队立即上前将他阻在十几丈外。他气息急促,见无法靠近,当即拄剑跪地,“大哥!承璟求你!放了她,我重回西域,再不踏上大殷半寸土地!此生流放至死,我也绝不怨你!”

    我颈上一松,剑刃移了出去。殷帝瞧着自己手中带血的剑身,再将剑端遥指十几丈外跪下的梅念远,“当初为你母亲,你也未曾跪地求朕,朕当你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你今日真叫朕失望。这女人虽美些,却也狡诈得很,愚蠢得很,何以檀殊与你都替她求情?”

    梅念远依旧跪地道:“此事无关她的容貌与智商,若她今日死在皇兄剑下,我……”说着,他仰起头,目光阴沉,“必请出先皇遗旨!”

    此语出,檀殊变色,“三殿下!”

    殷帝愈发阴鸷,“你倒终于肯拿出遗诏了。好,那朕就只能成全你的一片痴心。今日,她死,或者,你亡。”

    虽然我的智商被众人质疑,但此时此刻,我灵台清明,关窍大通,当即道:“你们史书上写,惠帝未留遗诏,果然有假。殷惠帝遗诏竟在三皇子手中,竟能令你们谈之色变,恐怕不难理解,遗诏内容必然涉及传位问题,而且必然传的不是当时的太子此时的陛下吧?遗诏在承璟手中,你却要杀人灭口,莫非,莫非本应是承璟继位,做这大殷的皇帝?”

    唯恐军心动摇,檀殊喝止:“休得胡言!”

    我犹不住口,“原来幽禁梅太后,流放承璟到西域,全是因那遗诏。而承璟母子能安然活到如今,又全是因那遗诏对大殷皇帝的牵制。这其中不宣之秘,昭然若揭,何谓胡言?”

    殷帝一挥袍袖,血剑直指梅念远,“朕御驾亲征,踏平大曜,后世铭记,谁还在乎一纸诏书与亡故的三殿下?今日你若为朕祭旗,朕允诺不杀顾浅墨。”说罢,手中剑扬给了一名护卫。那护卫领命后,一步步踏向大殷三皇子。

    我以为他们承璟殿下定会将这阴毒的皇帝痛骂一番,拿出遗诏反将一军,彼时我再煽风点火,给他们来个祸起萧墙,军心瓦解,从此大曜不战而胜。我打好了算盘,却见他们三殿下并没有反将一军的征兆,竟是平静面向殷帝,“我不似你,对权力执着得迷了心窍。当年我退让,是因我母亲,今日我退让,是因你承诺。父皇尚在时,我便对你说过,不会与你相争,只是你从不信我。这天下在你们眼中如此重要,我一人之命又算得什么。”

    听这语气虽平静,但其中的怨念不小,且他自始至终不看我一样,便心有不祥之感。果然,那持剑护卫到了跟前,也不见他有避开的意思。

    “梅念远!”也不知我怎就突然爆发一声大喊。

    他这才转过目光,淡然瞥我一眼。那一眼,风过无痕,那一瞥,花落无声。

    剑光扬起,便要阻断这一生所有的牵绊。

    梅念远,你狠!你是要用这一片淡漠来反击我的冷漠,以你一命来换我一命,叫我今生欠你的债,到死都还不清。眼中生涩,我挣脱了束缚,手中折扇飞逝,掠过无数人头顶,直撞剑光。

    “铿”的一声久久回响,宝剑断折,剑光顿灭。

    殷帝哪容我如此破坏,当即十几柄长矛欲将我扎成刺猬。我踩着当先一根长矛,飞身而起,即将一跃重围,却不知被哪个小王八刺中了手臂。剧痛之下,丹田气散得一干二尽,从空中栽了下来。又一队长矛朝着地上的我刺了来,我却只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正想对着天空做最后的赞美与怀念,便有一个身躯飞扑过来,抱着我往旁边一滚。

    脸上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洒下。滚出几圈后,力道已用尽,两人停下来,才发觉,拉我出鬼门关的人肩头正鲜血汩汩。他替我擦去脸上的血迹,“我死了你便不用死。”

    “你敢!”我打掉他的手,奋力将他向外推。他却索性整个身躯压下来,匍匐在我身上,遮挡所有利器。

    有更温热的液体迷蒙了我的眼,一路流到鬓发边。

    仿佛一世那么久,没有长矛刀剑落下,却听得一阵又一阵身体落地声。余光之中,见有天外飞仙,一道浅色的身影自奔来的白马上飞了过来,无数道白练如九重天横流的瀑布,急速涌在空中,击落一片又一片殷军。

    ——晏濯香!

    他身后,战马奔腾,那是我大曜军队。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1-7 20:49:15
82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不懂他为什么总在我性命将绝时适时出现,反正我欠他的,已然还不清了。

    扫落一片敌军后,他稳稳落在我身边,扶起梅念远后,再扶起我。触到我手臂的伤口时,他眼波一颤,点了周边穴道止血,取出白巾迅速替我包裹。我抓着他的手,“给念远疗伤!”

    他一手抚过我的脸,从所未有的柔和,“来不及了。”说完,侧身掠了出去,随意夺了口刀,迎向了袭来的檀殊。

    我扶着梅念远坐到地上,给他简单止了血,犹心有余悸望着他。想到方才生死须臾之间,给他包扎的手便极度不稳,反倒勒出更多的血。他将我的手按住,“我其实舍不得你。”

    “你要死了我是不会给你烧纸钱的。”我甩开手,转身看向战场。

    晏濯香与大师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个是神机谷少主,一个是昆仑大弟子,一刀一剑,旗鼓相当,招式已然分辨不出来,只见一团剑光一团刀光。

    二人打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谁也讨不到一招半式的便宜。至此,我才真心佩服大师兄,也才真心佩服师父的忍耐力,居然能将如此不济的三徒弟我给拉扯大,还丝毫不嫌弃地教我习文习武。

    约莫过了数百招,刀剑交织出漫天的光芒,二人身影也几乎幻化到光芒之中。我低头在地上随便挑了把剑,手腕便被人捉住。

    梅念远握着我的手,一双眼望在我脸上,“不要再去!”

    我摇头,“已经到了这一步。”

    说话间,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刀剑之光忽然消失。定睛看去,晏濯香与檀殊各持刀剑,互相指向了对方眉间。

    居然,打了个平手。

    众人均在观战,机不可失。我冲向了队伍最前的殷帝,一举将他擒住。王已被擒,三军被制。我挟持着殷帝随我往后撤,不准任何人靠近。殷帝已不是第一次被我劫持,故而十分镇定。然而他未免太配合我了,心中正起疑,忽然下意识感到了危险。

    “小心!”晏濯香分出心思,顿喝提醒。

    已然来不及。一股寒气蓦然袭来!

    匕首刺入了心口。

    变故快到我已然不知是怎么发生的。梅念远他原本在我身后,怎么会,突然挡到了我身前。他兄长的匕首生生刺入他胸口,没至柄端。他脸色苍白,倒在我身上。

    我抱着他,双手不稳。我不信,不信这是真的。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柄长剑,灌满真气,反手刺入了殷帝心口,一推,他便飞身出去,重重砸到地上,一股血箭自他口中喷出。

    “陛下!”檀殊收了剑,飞奔而来。

    晏濯香亦撤了刀,急赶过来。

    我抱着身体渐冷的梅念远跌坐地上,他口中逐渐沁出血来,沁出多少,我便抹去多少,仿佛这样便能欺骗自己其实他并没有伤得多重。他眼睫微阖,似乎极为疲惫,想要睡去,却勉力睁大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我,许久也不眨一下。

    “念远,你醒着!我要告诉你,我从不曾权衡,是因为不用权衡!你有多重要,还需要衡量么,还需要比较么?你不准死!绝对不准!你醒着,我要救你……我一定……一定救你……”我握着他心口的匕首,却不敢拔出来,手抖得厉害。

    “果然要听你一句好话,得拿命来换。”他嘴边一笑,又呕出血来,似乎是力气用尽,嗓音也低下去,“我不是个大度的人,你对别人的好,我都记着呢。只怕我化作厉鬼也会回来找你的,浅墨,小墨……”

    他眼睫缓缓阖上。我将他紧紧抱着,低头吻在他唇畔,启开他齿关,他却已不再回应。我埋首在他身上,哽咽难语。

    “你若不醒来,我就还对别人好!我还有那么多男宠……那么多美人……”我疯魔一般拽住身旁默然站了许久的晏濯香,“你救救他!你是神机谷少主,无所不能,有求必应,我求你!好不好?好不好?”

    晏濯香又沉默许久,在我恳求他无数遍后,开了口:“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两军对垒,还没开始的战场,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

    大殷皇帝遇难,军心早已涣散,乱哄哄的战场,躺了两个人的身体。

    任晏濯香怎么劝,我都不放开梅念远冰冷的身体。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以前忽略了的点点滴滴,如今都上心头。回忆之海将我淹没,无法思考。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

    佛说八苦,众生所受,六道轮回。我还在这里,你怎能去轮回?轮回后,你又会在哪户人家?

    ※※※

    长安承平日久,经这一番战乱,百废待举。不过史官们依然热切地书写大曜君主如何智慧绝伦,欲擒故纵,将后宫细作与汤军一网打尽。

    后妃赵淑媛苦心多年经营自己与世无争贤明淑德的形象,谁知她竟是汤国安放于曜国的一枚重要棋子,趁着殷曜两国混乱之际,与阁老勾结,引入汤国军士,长安大乱。殊不知,大曜君臣诱敌深入,待汤军陷入包围圈,八方曜军从天而降,生擒大汤主帅。赵淑媛被废,幽禁冷宫。

    汤国割地求和,递上降书,承诺去帝号,向大曜称臣,从此定期缴纳岁币,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而长安保卫战中,御史大夫谢沉砚亲为督帅,以带伤之躯昼夜指挥,直至胜利后,方才倒下。

    而在大曜与大殷交战的一方,据说,当时边境战火一触即发,大曜国相顾浅墨不顾个人安危,勇闯敌阵,刺杀大殷国君于阵前,一举摧毁了大殷的三十万大军。大殷国二皇子继位为王,递上降书,去帝号,向大曜称臣,纳岁币。

    从此,九州一统。

    半年后,渐渐复兴的长安,一些茶舍中,仍有说书人拍着惊堂木,绘声绘色叙述传奇宰相顾浅墨如何武功盖世,如何智谋绝伦,如何取殷帝人头如探囊取物,如何战场有火龙助阵白雕降世。宰相荣归后,大曜皇帝公布了其女儿身的真相,举国哗然。

    原是一代红颜宰辅!

    茶馆中,一个面露敬仰之色的小儿偷偷抓了一把糖果揣入怀中,抬袖子抹了把鼻涕,问道:“那为什么后来听说宰相要辞官?还将家里那些个公子赶出府去?从前的侍郎府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宠?”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是男宠!”说书先生一扇子敲到小儿头上,说着又清了清嗓子,拖长了音调,“各位可知圣上为何要每月赐下男宠到侍郎府么?”

    此话题一出,满茶馆沸腾了,各种猜测议论喧哗。待沸腾到了顶点后,说书先生才慢悠悠一拍惊堂木,“都说长安第一断袖乃是门下侍郎顾浅墨,可若不是天子纵容,如何能够成全顾侍郎的旷世声名?三千男宠,是圣上恩赐,亦是圣上设局。列位可知这位侍郎的另一身份,乃是昆仑弟子么。一旦顾侍郎私自宠幸了哪位,沉溺了美色,便从此回不得昆仑。回不得昆仑么,便可以永久留在圣上身边,嘿嘿。”

    众人又炸开了,原来这位天子的手段如此深不可测,赐下男宠果然居心叵测。

    说书先生捋着胡须又道:“顾相恩宠不绝呀,圣上如今要任她为女太傅!你们说奇也不奇?历朝历代,哪有女人给太子当太傅的?还是正一品!至于遣散三千男宠么,据说是顾太傅流落殷国期间恋上了大殷一位皇子,啧啧,可惜了,这位皇子却生生亡故在战场。约莫是顾太傅情伤了一回。”

    茶馆听客一听有桃色八卦,立即喧哗起来,嚷着嗓子让先生多多透露太傅情史。

    说书先生面不见难色,摇开扇子八卦了开来,太傅到殷国和谈期间,与那大殷皇子一见钟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据说还生有一个私生子……

    角落处,我阁下茶盏,合上扇子。府上一名小厮凑了过来,“太傅,要小的砸了这里的招牌么?”

    我提着衣摆起了身,寡淡道:“回府,我有些倦了。”

    出了茶舍,一路晃晃悠悠走了回去。府门前,站了三名太子府的侍从,见我回来,立即跪了一地,“小太子请太傅入宫教习。”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风月宝鉴》看了么?”

    侍从回道:“小太子看了一半,不过……”

    我又抬了抬眼皮,“嗯?”

    侍从抹了把汗,“皇后娘娘发觉太子在读风月宝鉴后,将书抢去撕了,还、还哭到圣上跟前。”

    我唔了一声,“那就改看《玉房指要》吧。”

    解决了教书育人一事后,我回了府,一路空空旷旷,甚得我心。如今一点人声我都嫌闹,府里就留了四五人,平日我不是睡觉便是出府四处溜达,极少上朝。沈昭仪升了皇后娘娘,小骚包也升了太子,老狐狸见我升到宰相无处再升,便安了个太傅的帽子到我头上。前几月进宫给小骚包上课,他闹得我脑仁疼,我便私自回了府进行远程授课。

    入了前厅坐下,一杯茶没喝完,便撑着头打起了盹儿。

    梦里又回到了那一日。在梦里,我也希望那一日只是一场梦,梦醒后,一切还是原样,念远也没有离我而去。

    那一日,战场上,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

    一物忽然从他手中坠落,我呆滞的目光随便瞟了一眼,是我的折扇。

    折扇……

    师父……

    我僵硬的灵魂终于从躯体中醒来,放下梅念远,拾起折扇,走开十几步,毫不犹豫撕开了扇面,一层又一层,直到五层后内里贮藏的黄色粉屑洒落出来。粉屑遇风膨胀,每一粒都胀得滚圆,地上的粉屑堆成了一座小土丘。我退回十几步,捡起一块石头,遥遥抛过去,正中丘心。腾天的大火冲了起来,火舌直卷云霄,如一条红色的巨龙盘旋。

    战场兵将纷纷躲避,以为我要与众自焚,然而很快发觉,这条火龙并不伤人,只是模样壮观煞是吓人,且火焰经久不熄。我回到梅念远身旁,重新将他抱起,之后便呆呆望着火龙。晏濯香陪站在一旁,也不说话。我也无心问他长安的情况,仿佛那些事,都已与我无关。

    殷军聚在一起,有些商讨是否该继续发兵,有些商讨是否重立国君。檀殊不离不弃在殷帝身旁,施展各种方式为他续命。

    许久许久后,天外终于传来一声长啼,此时,火龙虽已气势大减,却仍未熄灭,只化作了淡淡的焰心。那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师父玉虚子给的护身符。

    天外那声长鸣后不久,一片白色的飞云渐渐近了,那是,一只庞大的白雕载着一人飞翔而来。大雕一身羽毛如冰雪般洁白,雕身上站着一人,一袭洁白的羽衣,广袖灌满天风,长发被一只白巾松松束在脑后,亦随风飘扬。

    神雕载来的不是仙人,那是昆仑西圣,玉虚子,我的恩师。

    数十万人霎时静穆,如见天仙。

    却见天仙的坐骑神雕一个空中盘旋后收势没收住,与地面连撞三下,滑翔出一片尘土飞扬。天仙立时飞离坐骑,洒脱地着了陆,身后的坐骑还在继续滑翔中。

    玉虚子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地迎着众人走来,左右环顾,嗓音一出,中气十足,却清响如落玉,“墨墨呢?”

    我一身尘埃一身血泪,迎着他奔了过去,哭着便要扑进他怀里,“师父——”

    认出我的模样,玉虚子慈祥地露出一个笑容,在我即将奔进他怀里时错开了一步,我的血衣堪堪擦过他的白衣。

    “墨墨你这个样子,师父不能抱啊。”他和蔼地一展袖,袖中跳出一股真气将眼瞧着要跌个跟头的我拦住。

    我哽咽一声,跪到他脚下,眼泪扑簌簌,直到奔涌如溪水。玉虚子心疼不已,想将我抱起又不愿碰我的衣服,十分焦虑为难,“哪里受伤了,快让师父瞧瞧。”

    “墨墨求师父救一个人!”我爬起来,边哭边领着玉虚子去看梅念远。

    见玉虚子到来,晏濯香自觉地回避了几步,弯身行了一礼,“见过前辈。”

    玉虚子勉强应了一声,不再看他,却朝我瞥了一眼。我抹泪扯谎道:“我跟他不熟。”

    看了梅念远两眼后,玉虚子眼睛望到我面上,这回没再嫌弃,竟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叹:“墨墨,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没有什么是忘不掉的。”说着,手指探到了我脑后。

    我飞快后退避开,眼泪决堤,“师父又要封掉我的记忆?这办法烂到家了!我就不忘!你救他!求你救救他!”

    玉虚子摇头,神色悲悯,“匕首穿心,你看他心口可有热气?墨墨,师父不是神仙。”

    我又将梅念远抱着哭。

    晏濯香忽然低低道:“活死人,肉白骨,那是神仙之法。不过晚辈听师尊讲,神机谷开派祖师爷曾令一个刚刚断气的女子重续生气,续活了三十年。可惜祖师爷觉得此法太逆乾坤,未曾传下。今世,只怕再难寻此法。”

    玉虚子唤来白雕,俯身抱起梅念远,竟不再嫌弃血污,“神机谷小子,你这激将之法还太嫩,本尊为了爱徒,倒也愿意一试。他心口虽无热气,脑侧却有微动,不过已咽气一个多时辰,与死人无异。救不救得活,得看天意。”又对我道:“墨墨,你得答应师父一件事。一年之内,不准问结果。也就是,一年之内,他是死是活,师父都不会告诉你。用这一年的时间,你把他忘了。徒儿,你得学会接受一去不复返的人和事。”

    方劝慰完我,大师兄便横抱了殷帝过来,跪到师父脚下,依法炮制,求师父救那殷帝。师父秉着一碗水端平的准则,将那奄奄一息的殷帝也扛到了白雕身上。

    牵绊就此断了,梦,也醒了。

    虽有万里九州,却是,满目山河空念远。

    ※※※

    晏濯香隔个三两日便来同我下棋消磨时光,我一次也没赢过他,虽说他故意露的破绽连初学者都能看出来。我如今精力不济得很,棋盘上片刻也厮杀不得。这一日,在吃了我大片的棋子后,晏濯香如往常那般同我说话。

    “我已向圣上写了辞官的奏折。”

    我照例哦了一声,继续研究棋盘,又下了五手后,才反应过来,棋子掉到地上,“你也要走?”

    “尘事已了。”他依旧风淡云轻,目光如水,缓缓掠过我眼角,“那一日,我才明白,我输得彻底。曾经的青璃决然将我忘却,如今的浅墨却拼死不忘那位总管。曾经的沧海桑田,抵不过如今的朝朝暮暮。我能左右天下,却左右不了你的心。”他搁下棋子起身,走出去数步,又停步,背对着我,“但我真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如果,他回不来,我会在神机谷等你。”

    我站了起来,衣角带翻了棋枰,“神机谷祖师逆乾坤起死回生,是真是假?”

    “天命术数,谁能更改乾坤。”

    晏濯香辞官离京,我没去送他。病倒在床后,上自老狐狸、小骚包,下自漆雕白、小盗圣,都往我府上跑了一回,我却没印象。某日终于稍微好转,能醒个半日时,谢沉砚喂了我一勺药,告诉了这些事。

    待我脑中理清这些都是谁跟谁后,难得地又理清了一件事,望着给我喂药的人,茫然道:“砚台,你怎么在我家?”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在你家待了半个月,这句话你已经问了我十九遍。”

    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终于在日理万机的新任宰相谢沉砚的照料下,渐渐好转。谢沉砚白日在官署处理要务,晚上则到我府上熬药念话本诗词替我助眠。

    他低沉舒缓的嗓音念诗词格外催眠。“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我倏然睁大了眼。般若楼上,回回都是十里春风。

    可纵有十里柔情,又如何跨得过这岁岁年年。

    ※※※

    荏苒一年过去。

    这一年间,师父传书了不少回,问我何时准备继承西圣之位,他也好四海逍遥去。我推说自己身体不好,想在长安将养将养,尤其还没嫁个好人家,早早继承西圣之位,只怕更没人敢要我。

    东海某岛主邀师父一同出海,说东海之外有仙岛,岛上女子四季穿着清凉。师父急于赴约,愤然传书:速寻徒婿来见!

    我见他老人家迟迟不提一年之约的事,心中希望便如雪地之火,只怕他这一年都是在敷衍拖延,现在又让我寻个徒婿过去。我又气又伤,挨过了一冬,又挨到了一春。

    春日外间花色缤纷,我无以遣伤怀,便闭门睡觉。梦中情境纷沓,一树茶花争妍,一个青衣乌发的修长身影穿过繁花,望着我一笑,他说:“浅墨,我说过会回来找你。”莫非念远已化作了厉鬼?我滚下枕头醒来。

    却见,枕边,躺着一支茶花。

    我抖着手拿起茶花,触感真实。夺门而出,拉住一个新来的扫院小厮,“谁进过我房间?”

    小厮惶恐道:“总、总管。”

    我松开他,“小龙还是阿沅?”

    小厮又惶恐道:“不是小龙总管,也不是阿沅总管。”

    我皱眉,“我府里何时有第三个总管了?”

    小厮颤抖道:“他说他是前任总管……”

    我僵在原地,“你再说一遍。”

    “他说他是前任总管……”

    我转身奔向了后院,那一院的山茶新开,蒸氲如霞,何人摘取曼佗罗。

    听见脚步声戛然而止,他拈花回身,眼睫温和,含笑向我望来。青衣乌发恍若一场千年梦幻。是从不曾离开?还是,你从亘古走来?

    我呆愣了许久许久,眼中有泪夺眶而出,冲过去将他扑倒在花间。

    “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都不放过浅小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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