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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爱世界/小世界》陈之遥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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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4:58
   31

  俗话说,装什么病,就得什么病。隽岚自称肚子疼,刚刚走出餐馆,肚子就真的痛起来。也说不清是吃坏了,还是受了寒。一开始还忍得住,她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坐上往上环方向的车。列车关了门,在漆黑的隧道里行进,车厢里灯光惨白,空调里吹出来的风有淡淡的霉味儿。坐了一站之后,她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浑身冷汗都下来了,列车一靠站就赶紧下了车,在站台上找了个位子,弯着腰埋头坐在那里,很久才缓过劲儿来。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此时却觉得那一点点路也不一定能走得完。
  她摸出电话来打给叶嘉予,问:“你现在忙不忙?”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听出来她声音不对。
  她告诉他自己在哪里,他赶过来接她,带她回去。到了家,她随便洗了洗就去睡了,蒙头裹在被子里,还是觉得人很难受。
  叶嘉予坐在床边上看她,对她说:“要不要紧?明天去医生那里看一看。”
  她仍旧闭着眼睛,摇摇头没说话。
  不舒服归不舒服,夜里做的梦却还是很搞笑。她梦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仿佛就是郁亦铭写在故事里的那一幢。她在里面工作,累到差点吐血,却怎么都跑不出去,后来莫名其妙的跑到楼顶,又从上面摔了下来,嘭的一声落地,整个人都变形了,浑身都在痛。救护车倒是一忽儿就来了,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拖着一幅担架从车上下来。她仔细一看,竟是郁亦铭。他对她喊:“你,就是说你,歪脖子的那个,自己爬到担架上来!”她张嘴想骂,却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爬,一直爬到天亮了,闹钟响了,还没够这那副担架。
  她醒过来,肚子倒是不那么痛了,就是觉得累,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但还是得起来,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去上班。
  叶嘉予送她去公司,临出门又劝她:“要不请假吧,去医院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在家休息一天也好。”
  “已经都好了,医生肯定也看不出什么来,”她还是推辞,“最近挺忙的,WESCO那份报告赶着要交,哪有时间休息。”
  嘉予听她这么说,也不再坚持,顿了一顿又问:“WESCO的报告什么时候能做完?”
  “嗯……,初稿已经差不多了,今天下班前交给老板看。”
  “没什么问题吧?”他又问。
  隽岚看看他,心想刚刚还在劝我休假,一扭头又催交货,叫我怎么休息?
  她算了算进度,回答:“应该没什么要改的,明天,最晚后天吧,就能发给你。”
  叶嘉予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到了公司,隽岚开了电脑做事,不一会儿看到冯一诺也上线了,MSN状态改了,是一句英文:when I love someone, he will be where I live, how I spend a day.
  隽岚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知道她走之后那两个人处的好不好,便发消息过去搭讪:“你没事吧?什么时候变这么文艺,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嘛。”
  一诺的回复很快就来了:“这是你那位小郁弟弟的名言,我只是觉得说的很好,借来用一下罢了。当然,他的原话里不是he,是she。”
  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隽岚听了竟有些不是滋味,那个念头突然又出现在脑海中,这一次竟了然了许多——他总会和别人在一起的,不管那个人是谁,她总会有些羡慕,哪怕是冯一诺。
  怎么会这么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缓了缓,才装作无所谓,嘲一诺:“你们聊得还挺深的嘛。”
  一诺却不回应,反而问她:“你昨天怎么回事?撇下我就跑了。”
  “我这不是给你们制造机会嘛。”她解释。
  “什么机会啊?”一诺不以为然,“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隽岚心中一颤,却隔了许久才问:“他跟你说的?”
  “他没直说,我可是学过心理学的,看得出来。”
  “就你那两个学分的选修课,也好意思说学过心理学?”
  “小看人是不是?且听我来分析……”冯一诺开始拽心理学理论。
  隽岚对着电脑,傻呆呆看着那些术语,谁知道一诺拽到一半突然停下来,问:“我说,他喜欢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她们之间一向是很直接的,但这句话还是问得隽岚张口结舌,很久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还没等她造好句子,一诺那边下集都编好了:“……,怪不得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就不对,心不在焉的,一脸的不乐意,最后还瞪我一眼,我刚开始调戏他,你就瞪我一眼,……”
  隽岚愣在那里,下意识觉得有很多理由可以讲,一时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一诺却不放过她,不一会儿电话也追来了,一上来就用发现新大陆似的语气问她:“章隽岚,真的是你吗?”
  “别瞎说,”隽岚试图否认,“我瞪你是让你别闹了,旁边那么多人看着,都是我同事,丢人知不知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免得人家觉得我朋友怎么跟个神经病似的!……”
  “章隽岚,你什么时候怕丢人啦?”一诺根本不信,还是那样连名带姓的叫她,“而且,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隽岚也急了。
  “章隽岚,枉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这算什么?你自己要结婚了,就拿我当鼓励奖发给人家?!”冯一诺越想越气,在电话里骂起来。
  隽岚听她说的这么过分,气急攻心,干脆就把电话挂了。一诺没再打过来,也没再在MSN上讲话,状态也变成了“请勿打扰”,估计是真的生气了,
  隽岚不去理她,继续埋头苦干,无奈心烦意乱,一点点东西翻来覆去弄了很久,一直到快吃午饭,看到电脑里的电子文档,才发觉把银行询证函给出重复了,WESCO账户里资金去印度之前已经都看过了,后来还复核了一遍,今天居然又发了一次!
  她急匆匆去问菲姐,菲姐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不紧不慢的回答:“你早上给我的东西,Kevin已经拿走了呀。”
  Kevin是他们部门的实习生,打杂跑腿的事情一般都交给他做。
  此时再说要追回来,肯定又要听菲姐抱怨,隽岚只能作罢,再查一遍就再查一遍吧。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静下心来想了想,把冯一诺和郁亦铭往一块儿凑和还真是不妥当。
  一诺的MSN还在线,她发了条消息过去道歉:“我真的没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回复。
  “那你打算怎么办?”一诺这样问她。
  “什么怎么办?”她反问。
  “章隽岚,你就装傻吧!”一诺回复,虽然只看到字,却也猜得出是什么样的语气。
  其实,她也明白一诺的意思,但真要说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幸一诺气消得快,倘若换了别人,怕是收不了场了。解决了这一边,还有一个郁亦铭,她又想起昨天晚上他看她的眼神,那小子本来就是捉摸不透的人,此刻不定怎么恨她呢。
  她在sametime上跟他说工作,一半也是为了探探他的态度。
  “章隽岚,我以为你不至于这样对我。”他却开门见山提起昨天的事情,似乎真的很受伤。
  “对不起,”她心里也很难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对不起就完了?”他不依不饶,“你昨天说请我吃饭,我多高兴啊,结果……”
  “那你要怎么样?”她只好这样问他,心想幸好另一个人是冯一诺,否则真的麻烦大了。
  “重新请我吃一顿,”他开始提要求,“地方我来选。”
  “好,随你选。”她回答,原来只是敲竹杠,这就好办了。
  为了赶WESCO的报告,那天加班加到八点半,郁亦铭说饿了,把她带去公司楼下一家很正式的西餐厅。
  他说过不喜欢吃西餐,这样的论调她听了不知多少回了,之所以选这里,明显就是为了宰她一顿贵的。侍者把他们引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拿了菜单给他们。郁亦铭接过来,啪啪啪挑贵的点了几样,又研究了下酒单,要了一瓶红葡萄酒。
  少顷,侍者把酒拿来给他们过目,郁亦铭看了看瓶标,一本正经的说了声“Good year”,便打发人家去开。
  见他这副架势,隽岚忙问:“喂,你点的这瓶要多少钱?”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信用卡也是有上限的,如果吃完了付不出钱,会很难看。
  “放心,去年的普通AOC而已,才五百多块,”他泰然处之,“我知道你有多少钱,不会叫你破产。”
  “那你说什么good year不good year的?”
  “不是都这么说嘛,电影里看来的。”
  隽岚无语,不再跟他讲话,心想快点吃完了走人吧,再说下去又要开始抬杠,那就没完没了。
  不一会儿酒就开好了,菜也上得很快,但仿佛流年不利,这么贵价的地方,酒太涩,主菜又嫌味道太重。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郁亦铭突然放下刀叉问她。
  “什么意思?”她猜他又没好话。
  “你朋友人挺不错的。”
  “你别多想了,我也跟她道过歉了,昨天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
  “真的,她这样的人不常见得到。”
  她抬头看看他,不知他是真是假,心里的感觉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眼看着手里的东西掉下去。她暗暗骂自己,章隽岚,你哪根筋搭住了!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你要是想约她,自己去跟她讲,虽然她骂过我了,但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郁亦铭倒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言简意赅的回答:“好。”
  “你跟她说的那句话也是电影里看来的?”隽岚又问他。
  “什么话?”他好像已经忘记了。
  “什么住在哪里,每天做什么的……”她每个字都记得,却不好意思把原话说出来,又不是对她说的,记这么牢做什么?
  “哦,那个啊,”他想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差个人告诉我去哪里做什么,我就不用再费神想了。”
  “一诺是有主意的人,你算是找对人了。”既然他想,她就顺着说吧。
  “那你呢?”他看着她问。
  “我?”
  “对啊,你有主意吗?”
  她愣在那里。
  隽岚自问不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虽然郁亦铭说过,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小就是。但回想这些年,去哪里、做什么似乎都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只是跟着叶嘉予,由他为她做决定,一开始她还会自己想一想,后来习惯了,觉得这样很好,也是一样的理由——不用费神。
  所以,她不是那个可以告诉他去哪里做什么的人。
  “不是任何人都想要这样的自由。”她终于回答。
  “也不是任何人我都会爱上。”他看着她道,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那么祝你好运。”她也随口回答,完全不是祝福的语气。
  这个话题讨论完毕,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再说话。郁亦铭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邻桌有个白头发的老太太见他这样,就叫起来:“Oh, he’s proposing, it’s so romantic!”
  他回头对那老太笑了笑,道:“May we have your blessing?”
  “你胡说八道什么?!”隽岚听见急得对他喊,倒把那老太吓了一跳,看看隽岚,又看看郁亦铭,明显流露出同情之色。
  “开个玩笑,你急什么,”他对她笑,从地上捡了样东西递给她,“你餐巾掉了。”
  原来只是这样。
  夜里,隽岚又做梦。在梦里,她同郁亦铭又坐在那个西餐馆里,他又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对她说:“章隽岚,我下半辈子去哪里,干什么,就等着你拿主意了。”
  她却光起火来,朝他喊:“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走掉?!走了就走了吧,现在又冒出来!”
  喊完这句话,她猝然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曾在梦里对叶嘉予说了谎话,他不是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郁亦铭才是,只是她太笨,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讨厌的人就已经走了,走的那么远,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若是仔细想,这是挺荒谬的一件事,因为一个梦,明白自己在另一个梦里说了谎话。她闭上眼睛,试图再睡着,或许睡到第二天天明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已经忘记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来,洇湿了枕头。
  她探身去拿床头的纸巾,闹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叶嘉予在一旁问:“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不舒服。”她回答,心想,这么巧,他也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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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5:08
   十一.塘厦,北接樟木头镇,西邻黄江镇,东连清溪镇,南与东莞凤岗镇和深圳观澜镇接壤。


  事与愿违,隽岚一觉醒过来,那个梦却还在记忆里。她忘不掉,只能一头扎进工作,WESCO的报告已经基本成形,前一天下班之前,她把初稿呈上去给Johnson过目。但Johnson是很仔细的人,以隽岚的经验,交上去的作业,他总要反复斟酌个一两天才能给出全部的修改意见,然后再改,再审,到最后定稿通过总还要个三五天。
  离合同里约定的Deadline其实还有差不多一周时间,但叶嘉予又催过一次,说他老板要的很急,原因似乎很堂皇,有意入手WESCO的买方有好几家,若不抓紧,恐怕夜长梦多。
  隽岚无奈,只能委婉的去催Johnson。可能是因为报告本身写的不错,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简单的案子实在没什么文章好做,Johnson看过之后,只挑了一两个小地方出来,提了点无关紧要的意见,就点头过关了。尔后便是与叶嘉予那边开会,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双方都没有什么问题,就只等签字盖章,出正式版了。
  做完这些事情,隽岚松了一口气,脑子一旦空出来,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又回来了。
  十几岁时的她是喜欢郁亦铭的,想通了这一点,许多世纪之谜似乎都迎刃而解有了答案,比如她高三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开窍,学习突飞猛进,为什么第一志愿会填数学系,为什么去学吉他,为什么一直留着那只旧琴,甚至于去美国,她一直以为是为了叶嘉予,现在回想起来原因也不那么纯粹了,可能,只是可能,她错过了一次,不想错第二次。
  每天朝九晚不定,她都能看到郁亦铭,却什么都没对他说,表面上一切如常,心里却对他有些恨意,就像她在梦里对他喊的那样,为什么那个时候走掉,现在却又回来?!
  虽然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高中生,男女生之间多说几句话,都可能被老师盯上,找家长来谈话。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说出那句话只要短短几秒钟,他却什么都不曾说过,或许他对她也不过就是尔尔,就像他对别的女人一样,纽约的前台小姐,女律师,世界各地的女同事们,还有,冯一诺,因为她们都很有意思,可以说说笑笑,插科打诨。而且,世上一切因缘,时机都是那么的重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多说多想均是无益。
  她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只除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郁亦铭?整件事情就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惊悚电影,有人做局,让电影中的女主角以为自己做过许多没有做过的事情,差点就把她逼疯了。但眼下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是人家设局,唯一的可能似乎就是她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她简直想去找心理医生聊一聊,无奈手头没有资源,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去找靠谱的医生,最便当最安全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虽然有点业余,却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午休的时候,她买了三明治坐在三楼天台上吃,一边吃一边插着耳机打电话与冯一诺聊天,聊着聊着就问:“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却不知道?”
  “有,那人是白痴。”一诺回答,十分干脆,想了想又说,“还有,人体是有应激反应的,如果太痛,大脑会释放安多酚让你觉得不那么痛,不仅是生理,心理上也是一样的,如果预见到没有结果,就会下意识的否认这种感情,免得自己陷进去。”
  隽岚心中一动,嘴上却还是说笑:“这也是心理学选修课上学来的?”
  “别小瞧两个学分的选修课,”一诺很自信,“有些东西真的有道理,我就是个例子。”
  “你喜欢上谁,自己却不知道?”隽岚趁机转移话题。
  “不是这个,你别打岔,”一诺开始说起故事来,“我中学里有一个阶段很想做飞行员,想得不得了,简直就打算当作毕生事业来追求,一直到高二下才慢慢不想了。本以为是我自己移情别恋,结果出国之前去学生处调档案,办事儿的老太太手慢,让我有幸瞄到一眼,发现其实初中升高中体检的时候,我的视力就达不到飞行员的标准了,那张单子上还有我的签名,我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我故意忘记了,好让自己不那么失望,……”
  隽岚拿着电话听筒,像是在听,又好像不是,许久没说话。
  “当初真应该去读心理学,我发现我在这上面真有点天分……”一诺继续絮叨下去。
  午休结束,她回到办公室上班,刚一进去,菲姐就过来找她,给她一个大信封。她打开来看,是前几天发去询证函的银行的回复,询证的费用本是客户负担,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不小心,多查了一次,虽然费用很有限,毕竟也是她是失误。直到拆开信封,草草看过一遍,她以为自己看错,再看,越加疑惑,那笔她曾经查过两次的巨额存款又不在那里了。她坐下来开了电脑,又把手头上有的资料重新调出来,花了整个下午,把那些报表上的数字重新过了一遍,附注里的字字句句都不曾放过。
  天逐渐黑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WESCO的帐目有问题,一笔数量可观的资金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真的要查,却又如幽灵一样突然蒸发了。
  她去找郁亦铭,把所有资料都给他,问他的意见。
  他看得很快,最后抬起头,看着她道:“章隽岚,这回你怕是挖到兔子洞了。”
  她愣在那里,这一出到底是暗度陈仓还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还未可知,她难得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问WESCO的人。
  “你有没有朋友在投行做事?”郁亦铭又问她。
  “冯一诺,你也认识的。”她回答。
  “去问问看,”他看着她道,“说不定会有点消息传出来。”
  “好。”她点头,却没有立刻打电话。
  天都黑了,等明天吧,她这样对自己说,其实却是因为有种不好的预感——若真是兔子洞,里头有的一定是意想不到的东西,真的要看吗?她竟有一丝犹豫。
  离开公司,她又搭地铁回去,一切如常,完全没想到“明天”自己就不在香港了。
  当天深夜,叶嘉予接到一个电话,是叶太从塘厦打来的。那个时候,隽岚已经睡了,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听见嘉予在旁边讲话,只几个字,她就猜到是什么事。果然,他挂掉电话,就起来穿衣服。
  “怎么了?”她也完全醒了,坐起来问他。
  他停下来,回答:“阿公不大好,医院已经出了病危通知,叫我们马上回去。”
  隽岚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叶嘉予恐怕也是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拿些什么。看他这样,她也赶紧起了床,料到不可能马上回来,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旅行袋里,就跟着他出发了。
  已是深夜,外面竟有一些冷,他们上了车,塘厦那边又打电话过来,说阿公已经进手术室了。电话开了免提搁在仪表板上,隽岚听到叶太讲话,语气倒很平静,或许人们对待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阿公快九十岁了,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而且,不是还在手术嘛,情况应该还不是很坏。
  时间已经很晚,路上车很少,上了高速公路更是只看到赶夜路的货车,一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就算说也都是关于阿公的手术的。一路顺畅,他们到医院时,手术还没完。叶家人到得七七八八,全都在休息室里坐等,嘉颖自然也在,看到隽岚和嘉予进来,就招手要隽岚坐她旁边。
  不一会儿,嘉颖就趴在她哥肩上睡着了。
  “累不累?”嘉予也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摇头,但后来还是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朦胧间,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如此清楚的觉得她和嘉予,以及他的家人,是连在一起的了,尽管世事纷杂,尽管她不一定喜欢他们每一个,尽管她并不想。
  他们一起等到天亮,手术结束,医生出来说一切顺利,就等病人苏醒了。众人又拥去病房,隽岚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她觉得有些冷,肚子又隐隐痛起来,但周围人那么多,她没有说。
  可能是他们太吵,ICU的护士开始赶人,说病人不会这么快醒,让他们过一个钟头再回来看。嘉颖叫肚子饿,拉了隽岚去吃早饭。两人出了医院,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点的东西还没有上,隽岚的电话倒响了。
  她接起来,是冯一诺,还没等她说自己不在香港,一诺就劈头盖脸的说:“郁亦铭跟我说你们在做WESCO的评估。”
  “是啊,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心里却有些不悦,原来他自己去问了。
  “W,E,S,C,O那个WESCO?”
  “是啊,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听我说,”一诺回答,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你还记得去年我说在Four Seasons开会遇到薛璐吗?”
  “怎么了?”她问,自觉心狠狠的往下一坠。
  “她做事的公司好像就是WESCO……”一诺解释。
  她拿着电话愣在那里,听着那边继续说下去。
  “……我没跟她说话,她也没给我名片,可能是记错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5:17
    33

  “你跟郁亦铭说过什么吗?”隽岚问冯一诺。
  “我能说什么?”一诺反问,“他怀疑WESCO找人拆借,但这么大的金额,就算有也不会让我这种小喽罗知道啊,我好像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没说你认识在WESCO工作的人?”隽岚又问,顾着嘉颖就坐在边上,没提那个名字。
  “当然没有,他又不认识薛璐。”一诺回答,好像觉得她问的有些奇怪。
  再大的决定也是一瞬间做的,隽岚顿了顿,说:“那就好,这件事你别管了,等我回香港再说。”
  “咦,你不在香港?……”一诺很意外,想要细问。
  “叶嘉予家里有点事,先不说了。”隽岚打断她,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隽岚坐在那里很久都没出声,点心送上来,也不动筷子。
  “隽岚姐,你怎么了?”嘉颖坐在一边问,很殷勤的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吃的。
  她回过神来,看着嘉颖,道:“我有件事问你。”
  “什么啊?”小姑娘还浑然不觉。
  “上次我来塘厦,你大哥跟你妈妈吵架,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吗?”隽岚问她。
  “哪一次?什么人啊?”嘉颖装傻。
  隽岚见她眼神闪烁,索性就直说了:“就是订婚酒之后,他们是不是在说薛璐?”
  嘉颖听了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隽岚知道自己猜对了。
  嘉颖低下头,许久才承认,又好像是在劝隽岚别介意:“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澳洲,家里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大哥已经去美国读书了,也不知道的,……”
  隽岚没有理会,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根本顾不上嘉颖有没有追来,许多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结果却是什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一件事,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上门,叶家上上下下就这么喜欢她,那样热烈的接纳了她,原来不是她有多好,而是因为有薛璐这么一个更坏例子在前面,她在心里苦笑,或许真应该谢谢这位学姐了。
  但另一方面却是百思不解,在这桩交易里, WESCO肯定是有问题的,而JC为买方做资产评估,没能查出来,将来如果出了事,多少也有责任。但这些都是其次,嘉予做事的公司是买方,事发之后,最终吃亏的人还不就是他?而且,WESCO少掉的钱并不是一星半点,这种数量级的资金只有在金融市场上才可能一时出现,一时又灰飞烟灭。哪怕是叶家的生意需要周转,也绝对不可能开这样的海口,更何况他家一向是踏踏实实做实业的,不屯地皮,不炒房产,也没有沾股票期货,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亏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去问叶嘉予了。
  回到医院,叶嘉予还在ICU外面侯着,隽岚朝他走过去,想着一切都要有答案,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有事情问你。”她对他说。
  “怎么了?”他问。他也没休息好,看上去很疲倦。
  “去你车里吧,这里人太多。”她轻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好像猜到她要跟他说的不是小事情。
  他们坐电梯到地下车库,那里灰涩空阔,似乎很适合说这样的话题。坐进车,关上门,她一字一句地把她的发现告诉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还在暗自奢望,他听完了会大吃一惊,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静静的听,然后问她:“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心想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我问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重复,神情郑重。
  她没回答,反过来问他:“薛璐跟这笔交易有什么关系?”
  他眼神一黯,顿了顿才说:“没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过,我和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隽岚突然觉得心冷,自己已经开口问了,他却当着她的面说谎。如果可能,她真不愿像这样揭穿他,但最后却还是要把话说出来:“我知道她在WESCO工作,是不是她要你帮忙?”
  嘉予沉默,许久才摇头回答:“是我想做成这笔交易,与她没有关系。”
  隽岚听不下去,开了车门想走。他抢在她前面,又拉上车门,落了锁。
  “隽岚,你就当不知道,评估报告照就现在这个样子交上去。”他求她。
  “告诉我为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不能,这是为你好。”他却这样回答。
  “我已经知道WESCO有问题了,你还让我出这样的报告,你以为我会没责任吗?!”她激动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般的喊出来,“我知道你爱着她,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但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绝,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什么?!!”
  “隽岚你不要这样想,”他伸手抱她,试图让她安静下来,“我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还她一个情,没有别的!“
  “什么情?你欠她什么?”她努力静下来问他。
  “几年前,薛璐挪用了一笔钱给我们周转。”他回答,慢慢解释给她听。
  隽岚也记得当时的情形,外币贬值,订单缩水,再加上银根紧缩,就算是原本已经批下来的贷款额度也都全部冻结,唯一的办法只有熟人之间互相借贷,很多工厂破产倒闭,然后又牵连到其他,一倒就是一串。叶家也遇到过困难,后来又否极泰来,她曾以为是运气好,原来竟是这样。
  “Wesco的资金漏洞这么大,怎么可能?”她又问。
  “那笔钱我们早已经归还,”他回答,“但WESCO的问题不光是那一点。薛璐加入WESCO不久就发现他们账目有问题,本来她可以辞职走人,但她没有。”
  “她是为了你,”隽岚苦笑,“这件事你从前就知道?”
  叶嘉予摇头,道:“如果我知道,绝不会让她这样做。”
  隽岚觉得愈加讽刺,说:“而你又是为了她。”
  爱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明知身败名裂,却义无反顾,只是叶嘉予做的更绝,还搭上了她。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嘉予。
  “交易一旦达成,即使发现漏洞,买家也不会出声,”他似有十分的把握,“承认犯错就等于承受损失,不承认还有翻盘的机会,没有人会这么傻。”
  其实这些隽岚何尝不懂,但过手之后,承担着一切压力的人还不就是他?
  “如果翻不了盘呢?”她声音沉下来。
  “再找下家,转手。”他回答,斩钉截铁。
  也就是说,还得来一场同样的戏,等着某个冤大头,等着藏不下去的那一天。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她一直以为他是正直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这个圈子里不知道多少人在这样做,”他看着她道,“隽岚,帮我这一次。”
  “你准备让我怎么办?”她凄凄的问,“我去坐牢,我爸妈每个礼拜来探监?!”
  “你不是在报告上签字的人,不会有事。”
  “那我的工作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谁会请一个出过这种纰漏的分析师?!”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我会照顾你,你不必出去做事。”
  原来,一切都已经打算好了。她静默不语,突然顿悟,他会与她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但心里永远都会有一部分不属于她。
  “你全都想好,”她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就是没有问过我,要不要你照顾。”
  他又来拉她的手,她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很久很久,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直到听见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
  是他的电话在震。
  他接起来,喂了一声,尔后便是沉默。车里空间小,又很静,电话那头的声音隽岚也听得见,是叶太在讲话,拖着哭腔,完全不是平常那种又神气又干练的语气。
  少顷,他放下电话,对她说:“阿公去世了。”
  她愣在那里,眼看着他落下眼泪。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胸口。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突然有些动容,也跟着湿了眼眶,任由他抱着,听他在耳边一遍遍的问:隽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老宅,阿公拉着她的手,要他们白头偕老,生许多小孩子。
  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5:28
    34

  等隽岚和叶嘉予回到ICU病房,床上已经空了。叶太坐在门口,嘉颖在一旁扶着,应该是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也是听她们讲,隽岚才知道阿公走时的情形。很突然,也算平静,才刚从麻醉中苏醒,就不行了,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涌进来,两次心肺复苏加电除颤均告无效。医生回头问:“病人没呼吸了,是否要切开气管?”叶太说,当时她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还是嘉颖赶到,做主道:“不用了,让阿公走吧。”才算是结束。
  死亡证明上写的十分简短:“术后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心跳呼吸骤停”,便是盖棺定论了。少顷,主刀医生也来了,解释说脑外科手术的风险本来就高,年纪大的人即使挺过来,恢复也不会很理想,好像在暗示,像现在这样,不用缠绵病榻,拖累子女照顾,于己于人都是件好事。
  当天下午,阿公的遗体就被送回老宅,安置在正屋明间的灵床上。当地丧事兴大办,那么多规矩,各种各样的说法,家里没有人懂也没关系,自然会有上了年纪的族人出来指点,红白事便是他们聚会的时候,简直不辞辛劳,废寝忘食。
  仅仅一天之间,隽岚记忆里安静的老房子似乎就变成另一副样子,里里外外都布置起来,香烛火盆,油灯经幡,远近亲戚来了许多,不多时,就连念经的和尚,折元宝的尼姑,画符的道士也都来了。
  阿公没有孙子,许多仪式都是叶嘉予跟着他舅舅去做孝子孝孙,隽岚也被当成孙媳派用场,从报丧,到写灵牌,再到请阴阳先生择大殓的吉期,被几个不知是什么辈分的老太太来回支使,旁人叫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老宅的客厅里设了家祭堂,香烛点起来,烟气缭绕。有一班乐师在偏房吹奏,有的用铙钹,也有的吹唢呐,热闹是热闹,却是凄怆的热闹。亲友们来吊唁,把白纸包好的奠仪送上来,主人家便要跪谢,隽岚也跟着做,没有多说一句话。
  过身之后的第一夜,近亲要守通宵,鼓乐声连同和尚念经的声音也是经夜不息的,开头还觉得吵,慢慢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隽岚坐在桌边学着叠银锭和元宝,一直叠到夜深。此地似乎比香港冷一点,再加上天气不好,飘着小雨,更加清冷,明明是早春,偏像是入秋了,所幸身上还有本白麻木的丧服,尚可挡一挡深夜的寒意。
  叶嘉予走到她身后,低下头轻声道:“楼上有睡房,刚换了干净被褥,你去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用。”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说话的机会,至于要说什么,她不愿去想,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只是放空了脑子,一直叠下去叠下去。
  次日一早便是小殓,女人们开始准备寿衣和铺盖用的锦被,再由孝子孝孙取水来擦身换衣。一切穿戴妥当,又有个很老很老的阿婆出来说话,口音太重,隽岚听不真切,仿佛在是说阿公脚上的缎鞋少了粒珍珠,而且要家里人亲手缝上去才有用。
  嘉颖就在边上,却推说不会用针线,可能是真的不会,也可能是害怕。隽岚伸手接过来,蹲在床尾静静的缝。她本不是心细手巧的人,上一次拿针好像还在念初中,为什么要揽这样的活儿,她不曾细想,却又似心意已定。
  三天之后大殓,全家人都好象死了一遍。出殡的队伍声势浩荡,到了殡仪馆,铺天盖地青白色的菊花。追悼会结束,隽岚跟着别人走出去,外头天倒是晴了,日光惨淡,她觉得头晕,扶着门外的栏杆站了一会儿,嘉颖看见她,赶紧跑过来挡在她身后,凑在她耳朵边上说:“隽岚姐,你是不是那个来了,衣服上弄脏了。”
  她记得自己转身去看,记得嘉颖惊叫起来,也记得叶嘉予冲过来抱起她,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好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状况,把她打发到妇产科来了。替她检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是看了看就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她摇头说不记得了,应该已经隔了很久。
  “怀孕了知不知道?”医生一定觉得她很傻,“先做个超声波,看一下有没有流干净,要是没流干净还要清宫的。”
  她被送去做超声波,算是很幸运,暂时不用再做手术。她坐起来穿衣服,叶太先进来看她,一脸痛心疾首,先说早知道这样,不应该让她这么辛苦,反过来又说她年轻,很快还会有。
  隽岚静静地听她念,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爸妈。”
  订婚宴之后,叶太跟她妈妈仿佛是有些联系的,但这种事她父母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来兴师问罪,不说自然更好,叶太点头答应,觉得她很懂事。
  “嘉予在不在?”隽岚又问。
  “就在外面,我去叫他。”叶太转身去开门。
  她穿好衣服,坐在那里等。
  很快,叶嘉予推门进来,看到她就问:“现在好不好?”
  “麻烦你替我叫一部车,”她对他说,语气很平静,“我要回香港。”
  “医生说最好卧床休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
  “我自己知道轻重,”她回答,“只请了三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的。”
  “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对不对?我不是赌气装样子,而且,你们还要摆酒谢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隽岚……”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跟他讲话。
  “你家里人一直对我很好,这几天,我在这里就是想还这个情,”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清明,过去三天,听了那么多遍佛经,再难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订婚之前买的首饰都放在你那里,我没有带走,收的礼金,我回到香港就转账给你,你记得看一看对不对。我的东西晚一点我会托人去取,你找个包装起来就行了……”
  她一样一样的说,说到最后又抬头看着他,问:“其他还有什么?不欠你什么了吧?”
  他站在那里摇头,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至于那件事,”她继续说下去,“抱歉,我不能帮你,合同是公司之间签的,总要完成,报告我会尽我所知写出来,deadline之前发给你,请你不要介意,至于接下去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她说完,他还是那样站着,许久才点点头。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决心,而后就打电话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车子,又推了轮椅过来,送她到楼下。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竟不觉意外,他连一句挽回她的话都没说。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伤心至死,此时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呕尽心血似的提从前的事情,说什么原谅,说什么对不起。她花了整整三天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多说无益。
  上车之前,她看到叶太和嘉颖从电梯里出来,嘉颖朝她跑过来,被叶嘉予拦住了。她坐进车里,关上门,心里有些安慰,这件事他总算尊重她的意思,省得她还要去解释。
  她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那些都只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去说,他的责任。至于她,要想的只有爸妈,如何开口跟他们说呢?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难过,会心疼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钝化,只除了这一件,她觉得内疚,这样匆忙的订婚又解约,让爸妈平白担心。
  车开出一段路,隽岚打电话给一诺,几句话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可能是因为在电话上,也可能说的实在简短,感觉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一诺听完,竟是沉默,很久才问:“这几天你要不要先住到我那里去?”
  “干什么?你怕我想不通?”隽岚笑问,她还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什么情况下面都笑得出来。
  “小产比生孩子还伤身体,总要有人照顾你。”一诺这样解释。
  “我本来就不洗衣服不做饭,你照顾我什么?”隽岚不领情,反倒笑一诺,“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老派?”
  一诺听不下去,说了声:“那等你回来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到了港岛,车子拐进永乐街,离得很远,隽岚就看见冯一诺正从一部出租车上下来。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面对面同一诺说起那些事,她怕是会哭出来,结果却还是没有,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坏掉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睡觉,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正想爬起来看时间,却发现一诺还没走,坐在床边的小飘窗上玩手机游戏,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那一点光,从下往上照着脸,乍一看十分惊悚。
  “你怎么还在啊?!吓死我了。”隽岚叫起来。
  “我这不是怕你有事嘛。”一诺叫冤。
  “会有什么事?”她还是不服。
  “我怎么知道?!”一诺喉咙也响起来,只是顾着她的状况,没跟她计较。
  隽岚穿了件衣服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柜找吃的,许久不在这里住,连包饼干也没有。
  “你饿了啊?”一诺看见就问,“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
  她以为是叫外卖了,耐心等着,心想自己总算没背到家,还个有姐们儿照顾。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她想一定是外卖来了,便去开门。
  “你就老实躺着吧。”一诺怪她。
  她不听,已经走到门口了,看见门禁监视器的画面,又是一惊,此刻在楼下按门铃的人竟是郁亦铭。
  她回头看着冯一诺,“他怎么来了?!”
  一诺耸肩,回答:“你不在这几天,他追着我问……”
  “他问你就说了?!”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多会套话……”
  监视器的听筒里传来说话声:“你们俩到底打不打算开门?”
  隽岚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冯一诺跑过来按了开门键。
  不一会儿就听见电梯到了这一层,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诺打开门,郁亦铭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直接就奔厨房了。
  “我就是差他买点东西来。”一诺怕隽岚怪罪,赶紧解释。
  隽岚跟进去看了看,郁亦铭带来的东西里面包括两张折凳,一只杀好扒了毛的鸡,以及各色荤素食材,看上去十分丰盛,就是没一样立刻能吃。她一头黑线,总算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冯一诺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所以让郁亦铭买吃的过来,为什么都觉得她离不开人?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啊?
  采购是大手笔,手艺却没有跟上去,郁亦铭明显一个人搞不定,冯一诺也去帮手,公寓地方小,厨房窄的像一条走廊,两个人已经转不开身,隽岚也凑过去,被果断轰走。
  她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忙活,见郁亦铭手忙脚乱就嘲他:“你总算也有不会的事情啊。”
  “没做过当然做不来,”他倒也无所谓,“而且,你这什么破电磁炉啊,油锅都烧不热。”
  “就是就是,”冯一诺在一旁起哄,“就跟从前学校宿舍里的差不多。”
  听她这么说,隽岚也想起波士顿市区的那栋宿舍楼,每一层监狱一般住了许多人,中间有个公用的大厨房,只有电炉和大冰箱,她在那里做过一次失败的奶油龙虾,如果没记错,就是做给叶嘉予吃的,后来他们去跳舞,再后来在她的单人床上□。她有些佩服自己,想到这一切,脸上还能带着笑。
  忙活了半天总算凑出三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味道也只是过的去。屋里统共只有一张桌子,靠墙放着,郁亦铭想的周到,连折凳都自带了。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隽岚从来没交过有线电视费,只有几个频道,节目也是翻来覆去放的,很没意思,但那两个人就是不走,隽岚又不能轰,总算冯一诺没有试图跟她谈心,问她:你还好吧?伤不伤心?郁亦铭也没跟她提WESCO的事情。
  后来,郁亦铭总算说要走了,冯一诺却还赖在那里。
  “你不回去?”隽岚问她。
  “嗯,我牙刷内裤都带来了。”一诺回答。
  “干嘛?”
  “陪你住两天。”
  “为什么?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我看你就是太正常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诺像是被她问住了,许久才问:“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隽岚也是一愣,嘴里切了一声,躲到厕所去洗脸。她关上门,开了水龙头,低下头任由水流冲在她脸上。水流的声音反倒让她觉得安静,她又想起一诺说的话——的确,她刚刚结束一段将近五年的感情,如果算上单恋的那一段,还远远不止五年;她失掉第一个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儿女绕膝,还是会记得这样的伤痛。一诺恐怕是对的,她应该哭,应该哭得撕心裂肺,跑到叶嘉予住的地方去把所有易碎品都砸了,领带统统剪掉,唱片放进汤锅里煮,书撕的粉碎。
  然而,她连一丝一毫这样做的冲动都没有,为什么?
  她抹掉脸上的水珠,直起身子对着镜子酝酿了一下感情,很久很久,眼底还是干的,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禁不住也这样问自己:章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5:46
   十二.香港,实行资本主义制度,以廉洁的政府、良好的治安、自由的经济体系及完善的法治闻名于世。

  第二天一早,隽岚就回去JC上班,本来可以请几天病假,她自觉没什么大碍,犯不着再呆在家里,连累冯一诺也能出去。
  去公司的路上,她还在想,WESCO的事情要怎么跟Johnson说,到了办公室,她还没去找Johnson,Johnson却已经来找她了。
  “这几天你不在,”Johnson这样开场,“我本想叫Ming把WESCO那个项目收尾的一些事情都做掉,他手上还有其他项目,结果就拖到现在。”
  Johnson的口气里似有埋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郁亦铭。她心里却有些触动,郁亦铭存心hold着这件事,一直拖到她回来。
  她关了门,把WESCO的问题和盘托出,Johnson听完才觉得后怕,他作为老板,可是要在报告上签字画押的,将来一旦出了事,责任最大的就是他,唏嘘过后就嘱咐隽岚赶紧把报告改好,如果时间不够,他会去和客户方面联系,人家一定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对他们负责。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开始动手改报告,但看着原来那个一片祥和的版本,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不多时,郁亦铭也来了,径直去自己位子上坐好,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发给她一封信,正文空白,附件里是一个PDF文档。
  她打开来看,是WESCO的评估报告,乍一看跟她请假去塘厦之前那一版没什么不同,她还在纳闷,又发一遍给她做什么?等到一条条读下来才发觉不一样,应该修正的地方都已经改好了,每个数字的出处都十分清楚,WESCO的资金问题在最前面“概述”那一章里就已经指出——存在严重影响评估结果的重大事项。
  看到这里,隽岚抬起头,朝郁亦铭坐的位子看过去,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除了冯一诺,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在sametime上对她说,“报告到底用哪个版本,你自己决定。”
  她觉得有点讽刺,离开塘厦之前,自己也对叶嘉予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已经跟Johnson谈过了,报告会改好了再给他看,”她如实回答,“既然你已经改好了,那就不怕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新消息发过来。她等得不耐烦,关掉那个窗口,正打算开始做别的事情,消息却又来了。
  “你发还是我发?”他问。
  “你写的当然是你发,省得到时候又说我抢你的功劳。”她回答。
  “还是你发吧,这是你的项目。”他却又这样说。
  “好。”她答应了,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刚刚也是她去和Johnson谈的,省得Johnson再多想,郁亦铭明知有问题,报告都改好了,为什么还憋了这么多天不上报。
  报告呈上去,难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跟客户开会,叶嘉予休假还没回来,参加会议的是他的老板,还有一个临时接手这个案子的同事,两人都不清楚其中渊源,只知道是JC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让他们能及时收手,取消同WESCO的交易,否则这笔烂帐就是他们的麻烦了。
  若是这样想,自然觉得JC的资产评估组功不可没,帮他们避免了损失。对方老板表示very impressed,以后如果有什么用的到咨询评估的项目,一定还会找他们。
  Johnson听了大喜,会开到一半就对隽岚说:“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隽岚笑了一下,说谢谢,心里却不是滋味,其中的因缘际会又有谁知道呢?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件事是否要再闹大一点?比如,报警。WESCO如此之大的资金漏洞无论在哪个国家都足够立案了,而且还是金融大案,于是,双方又找了法务部的同事进来出主意,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多才散,结论却还没有,说是要等美国总部上班,问过大老板,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隽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郁亦铭走过来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起来,反问:“怎么,你跟冯一诺说好了,轮流盯着我?”
  “知道你好着呢,不用人盯着,纯粹只是一起吃个饭,”他回答,“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多傻,你要是不去,我去约别人。”
  她觉得这态度不错,就说:“那走吧。”
  他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吃饱了又去酒吧,说得都是些不相关的事情,她又疯起来,把某些事情跑到脑后。
  直到酒吧里越来越吵,他们移去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直到她突然问郁亦铭:“你喜欢香港吗?”
  “这个问题太深了。”他回答,“你呢?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回答:“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就是觉得夏天太长了。”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会厌的。”他笑起来,“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厌倦,而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只看到最好的一面,时间长了就暴露了。”
  她以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明白,本着探讨人生的目的就事论事道:“也可能从前真的就是那么好,只是后来变了。”
  但他却不再绕圈子,从地说到了人:“你以为人会变,这是感情失败的另外一大原因,人不会变,至少……”
  他停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许久才说下去:“in the way really matters.”
  “那你呢?”隽岚反驳他的理论,“你不就是变了许多,从前是好学生,现在变成这样。”
  “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等她对自己的评语。
  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只能含含糊糊的描述:“一时在这里,一时又在那里,做做这个,再做做那个,要是你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外婆肯定又要跟你讲《龟兔赛跑》《小猫钓鱼》的故事了。”
  那时,郁亦铭常到她家去玩,两人对面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上写字画画。女孩大多比男孩早慧,她不管是写字还是画画都又快又好,两人每次比赛都是她赢,小孩子赢了总是很得意,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他不服气,就去找她外婆,直接挑战比赛规则:为什么一个字要写十遍?为什么画的画非要跟书上的一样才算好看?还有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之是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或许,只是或许,他还真说对了。他从小就跟她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许多事都变了,但其本质却始终不曾改变。
  “一辈子很长的,你考虑清楚没有,真的要这样过?”她又问他。
  “是啊,一辈子是很长,如果我能活八十岁,花几年时间晃悠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为什么要纠结这么多?”他自以为很有道理。
  “可是别人都在读学位找工作结婚生小孩儿,时间宝贵,你不觉得自己浪费?”
  “哈,刚还说一辈子很长,一会儿又短了?”他找她的碴儿。
  她笑,索性投降了,作势拿出钱包,拍出一张钞票,说:“我说不过你。赞助你一百块,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吧。”
  “我病得重,一百块哪里够?”他也同她玩笑,“医生看见我肯定会说,你,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十几岁,可能还有机会能治好,现在年纪这样大,已经没救了。”
  “啊呀,那怎么办?”她假装听到噩耗。
  “不是早跟你说过,’他看着她回答,“我得找个人给我做主,时时告诉我怎么做。”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躲过他的目光,又低头喝酒。
  如果他们现在还是十几岁,一切可能完全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拿他与叶嘉予比较,仔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她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或许是因为他们简直就像从两个世界走出来的,而且,还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正如郁亦铭说过的,叶嘉予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把一切都背负在肩上,塘厦那个大家庭,甚至还有薛璐,他们的期望便也是他的期望,他们的困境也是他的困境,所以他才那么忙,那么累。
  而郁亦铭却恰恰相反,他是活的最轻松的人,可能是打算走得很远,他总是轻装上路,什么都不带,谁都不带。
  啤酒苦涩,她喝得并不多,却觉得不服气,又试图举出一个反例。
  “还有我,”她指指自己,“我就变了。”
  “哪方面?”他问。
  “我本来是那种可以带去给父母看的类型。”她以为有自我调侃的勇气。
  “现在呢?”他继续。
  “现在,”她苦笑,“跟人同居过,有过小孩,又流产,我变成一个不好的结婚对象了。”
  “你知道我不介意。”他笑答。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能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你不介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那种愿意买个房子,找份工作,赚钱养家的男人。”
  “我希望你也不介意。”他仍旧带着笑。
  她又愣住,不知道这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再继续,恐怕就要说到她和叶嘉予的事情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郁亦铭谈起此类问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太奇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冤屈,又有些庆幸,冯一诺已经把经过告诉他了,即使说的不多,他也是懂得的。
  他们静静坐着,许久,她终于开口:“他们都跟我说,真是可惜,你一向身体很好,要是早点知道,当心一点,也不会这样。我却在想,还好,没有早知道。”
  他听她讲,没说话。
  “我甚至觉得,”她转过头去看看他,继续说下去,“我其实早就有感觉了,只是存心不想要……,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还是沉默,伸手把她拥进怀抱。她挣了一下,试图微笑,对他说“跟你开玩笑的”,眼泪却落下来了,她只好伏在他肩上哭,索性放开来,渐渐洇湿了他的衬衣。
  自塘厦那一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畅快的哭出来。她一直对人家说她没事,对他这么说,对冯一诺这么说,对自己也这么说。但于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不承认,即使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所谓,有些东西一旦毁坏,或许要很久才能复原,有些伤痛,或许会一直留着。
  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离开酒吧,郁亦铭送她回去。那几日,天气又明显的热起来,近夜或许下过一场小雨,水汽带着地面上沥青的味道渗进空气里。永乐街上的小店面几乎都已经打烊,只余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两个人慢慢走到她住的地方楼下,她同他道别,笑道:“你不用开导我,我已经想明白了。”
  “知道你好着呢,不需要人家盯着,我也得回去把衬衫晾一晾。”他也笑着嘲他。
  她作势推了他一把,转身上去了。冯一诺恐怕是对的,她真的应该哭一场,哭过之后,感觉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笑起来仿佛也轻松了一些,那些她为之流泪的伤口好像已经不是新鲜的了,只是在那里,顽固的在那里,等着时间流逝,或者是一味药。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觉得很累,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还喝过酒,自以为会睡得安稳,结果睡到半夜却又醒过来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做梦,而是因为想到一些事情,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把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都过了一遍,直到一个问题出现在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叶嘉予从来都不是个坏人,他身上简直就没有做坏人的基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WESCO这桩案子?
  他一向不跟她谈工作,总觉得她做事的方式不对路,还曾经对她说,如果请人,肯定不会要她这样的。他只是开玩笑,没轻没重的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想到她当真了,眼泪都掉下来。他只好又哄她,说工作自然是要找别人,那有叫自己老婆做的道理,她这才又破涕为笑。这一次介绍WESCO的项目给她,真的是破例了。
  而且,他在这个圈子里是很有些人脉的,要找个相熟的评估师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这一次如果不是她稀里糊涂的多发了一次银行询证函,也不会发现资金漏洞,可能现在报告都已经出了,WESCO记录完美,交易也顺利达成。
  为什么?她想不通,于情于理都找不到一个说的过去的解释。
  还有,还有去年圣诞节前的那一夜,他在黑暗里对她说:隽岚,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天亮了,她起来洗漱,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有点肿,一切仿佛了无痕迹。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刚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进办公室。她走进去,看见郁亦铭已经坐在里面了。
  等隽岚也坐下来,Johnson关了门,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也不算什么好消息,只是对JC来说比较好……”
  隽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转过身去看看郁亦铭,他却没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们不用纠结报不报警了,”Johnson继续说下去,“WESCO那边已经有人出来自首了。”
  说完这个爆炸新闻,Johnson像是松了一口气,隽岚十分意外,连忙问:“是谁?”
  “是他们那边负责亚太区业务的一个总监,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女的,”Johnson唏嘘不止,“此人常驻在上海,通过邮件把WESCO自2006年以来的往来账目直接发到纽约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昨天半夜这件事就已经上了美国那边好几个频道的财经新闻,估计这里的媒体也会很快跟进。”
  隽岚听了只是沉默,郁亦铭那边也是出奇的安静,但她心情沉重,无暇在意。女的,中国人,又做到总监这样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还会是谁。
  “……当然,WESCO其他高层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出来自首,自然牵连出一串,”Johnson还在继续讲,“新闻里说,那些罪证其实两天前就发了,检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证实真伪,……”
  对公司而言,WESCO的问题就此解决了,生意做成,钱收进,没有道德风险,又多了个熟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对隽岚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想要放下不管,却做不到。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忍不住上网搜索相关的报道,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连视频也有,而且还是系列报道。
  她点开来看,薛璐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连真名都没出现,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说“内部人士”,并且用一个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在上海,暂时还没有影像资料。那个剪影就是一般职业妇女的样子,那身形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薛璐完全不一样。
  果然,当天晚上,香港的新闻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关报道。警方已经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层均已取保候审,公司暂时还在运作中,但已有投资人打上门去,WESCO纽约总部的大厦楼下已经架起了围栏,甚至还有警卫站成了人墙,限制无关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况也差不多,大楼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线。隽岚是上海人,虽然多年不曾常住,对那里的地标建筑总还是熟悉的,一看周围的环境就知道是哪座办公楼。还是投资圈子里的老规矩,一定租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贵的大厦,view最好的楼层,WESCO当然也不会例外。镜头又扫过大楼门口的广告画,“WESCO——您的财富伙伴”,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画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恶作剧的人画上了达利的胡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这样的公司开立投资帐户,起始门槛就是千万级别,一旦事发,投资人的损失虽然惨重,却也不会有凄凄惨惨的苦主在镜头前面扯着头发痛哭自己赔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过是吃完晚饭看看热闹,笑话笑话那些有钱人怎么也那么蠢。
  隽岚却一直着关注案情的发展,先是有专家出来讲话,说此案究其本质,不过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骗局的翻版。然后,曾经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积极分子又开始大骂这帮所谓的投机专家、成功商人。还有个分析师夸口说自己几年前就做了个数学模型,证明WESCO的投资盈利曲线有问题。最后,WESCO的发言人也来了,又在记者面前为自己辩护,说他们的投资项目并非虚构,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没有及时将真实的盈利状况报告给投资人,顶多算是失职,而绝非诈骗。
  耳闻目睹这一片鸡鸣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体夸口,说:其实是我,章隽岚,第一个发现了WESCO的问题。
  当然,她只是自嘲,根本无意出这个歪名,心里想着的始终是两个人——叶嘉予和薛璐。
  她曾经很喜欢这么一句话——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身边,背叛全世界。第一次听到,她就兴冲冲的转述给冯一诺听。
  一诺听了也喜欢,对她说:“章隽岚,咱这辈子必须得遇到这么一个人,往旁边儿一站,多么霸气,比身后站个容嬷嬷还霸气。”
  那个时候,她还没跟叶嘉予在一起,冯一诺也没交过男朋友。两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女,真心梦想过得到这么一个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而她的梦想比起冯一诺的还要更具体一些,她曾希望那个人就是叶嘉予。
  不知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好运,还是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背叛世界的勇气,她和冯一诺都没能遇到这样的人。随着年纪一点点大起来,她们离开学校,远行,工作,经历许多事情,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除却亲身经历,见到的听到的故事也越来越多。她不知道冯一诺怎么想,反正她没有再重温过这样的梦想。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真会有人那样做吗?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时候,妈妈对她说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肠会都粘在一起死掉,当时的她奉若真理,长大之后再听,就觉得很傻了。
  直到现在,她又想起那句话来,突然发觉用来形容薛璐和叶嘉予,恰恰合适。
  叶嘉予是那个可以背叛全世界的人,只是可惜,不是为了她。
  想到这些,她不禁怅然,既然你们属于彼此,何必把我拖进去?
  唯一的问题是促使薛璐站出来自首的动机,是为了不让叶嘉予陷到同她一样的困境里?还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索性自首,好占得先机?
  隽岚更喜欢前一个版本,只因为那更符合那条“为你背叛世界”的誓言。
  她有些意外,自己竟可以如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那样旁观这件事,多年的感情真的就这样了断了?
  离开塘厦的那天,她自以为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跟叶嘉予交待清楚了:钱和首饰都还给你,我的东西也要拿回来。其实,她放在叶嘉予那里的东西总共也没有多少,就算不去拿,也没有什么影响。从第一次去叶家到摆订婚酒,前前后后收到的礼金倒有不菲的一笔,转账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只要做到这些,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就两不相欠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余最后一个难题了——如何去跟父母交待?
  隽岚猜得到会碰到多大的阻力,又会把那两个世上最关心她的人伤成什么样。她别的事情都不怕,唯独就怕这个,与家里通电话,纠结了很久还是没说,总想着有机会回一趟上海,再当面告诉他们,似乎比在电话上说更加妥当一些。
  想了大半夜的心事,第二天却还是要早起,匆匆赶到办公室,忙碌的一天便又开始了。
  不知是不是WESCO那个案子的影响,JC资产评估部的生意骤然兴隆起来,同时有几间公司过来接洽,想要他们来做评估报告。隽岚忙了一上午,午饭也迟了,差不多两点钟,才得空去楼下买了个三明治。
  回到办公室,刚在位子上坐定,菲姐又过来找她,把一张黄色报事帖粘在她桌上,对她道:“刚才你不在,有人找过你,就是上次那个‘华裔小姐’。这个是回电号码,别又说我没记下来。”
  隽岚看了看,纸上只有一串数字,没有名字,也没写关于哪个项目。菲姐就是这样,做事总是做一半,她索性自己打过去问吧。
  电话接通,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JC的July章,您刚才找过我。”
  “对,”电话那一边的人回答,“July,我是薛璐。”
  隽岚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她有过一万种猜想,却也不曾猜到薛璐会来找她,如果菲姐没记错,那么她去印度那段时间,薛璐就应该找过她多次了,做什么?难道是胜利大游行?
  “我现在在香港,见一见怎么样?”学姐还是一贯的亲和做派,仿佛她们俩从前就很熟。
  隽岚无法拒绝,太多悬而未决的谜题,等着一个答案。
  “在哪里碰头?”她问。
  “棕糖好吗?”薛璐回答。
  隽岚答应了,禁不住又记起那一夜。这大概就是宿命吧,又要回到那里去,她这样对自己说,跟Johnson打了声招呼,就出发了。
  午后的棕糖更加冷清,隽岚到那里的时候,薛璐已经在等她了,打扮得很素净,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上,正在打电话。
  隽岚又想起在新加坡机场遇到的那位学长,他曾对她说薛璐这些年很见老。那个时候,她就想象不出薛璐变老了究竟会是怎么个样子。或许是因为曾经那个惊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如今亲眼看见了还是不明白那个人家为什么会那样讲。薛璐还是很瘦小,皮肤比在波士顿那次白了许多,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却并不难看,只是显得比从前更温和无害。
  她走过去,薛璐看到她,便对她笑,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她坐下来,等了有三五分钟,学姐的电话还没打完,本以为总是工作上的事情,听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电话那一头的人年纪肯定不大,估计也就四五岁吧,要用小孩子的语言才能沟通。
  隽岚要了一杯茶,在一旁听着,越听就越意外,薛璐这样一个女强人竟也有耐心这样咿咿呀呀,而且,她怎么还在香港?想象中应该早已经伏法,象美剧里那样,穿者橙色囚衣坐在拘留所里,等着见律师。
  正想着,电话终于打完了。
  “不好意思啊,是我女儿,总是缠着我不放。”薛璐致歉,把手机递过来,让隽岚看上面的照片。
  屏保是一张合影,一大一小两张面孔,笑的十分灿烂,大的那个不会认错就是薛璐,小的是个女孩子,大约四五岁,圆脸,皮肤黑黑,有个肉鼻子,没见过,却觉得有些眼熟。
  学姐好像看出来她的疑问,笑道:“这是我跟前夫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
  隽岚这才想起来那个小姑娘像谁,MR腻味,眼睛鼻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可爱。”她客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是女孩,可惜没有像妈妈。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薛璐笑了笑,仿佛有那个自知之明,女儿不美,婚姻失败,却无所谓,放下手机,又说起从前的事情,“医生说我的体质不容易怀孕,所以特意早一点要小孩,那时候忙,怀孕了也要上班,挺着肚子坐飞机去开会,一直做到三十八周,有天早上,人家问我什么时候生,我说分分钟都有可能,结果肚子就痛起来,九点钟进医院,傍晚就生了,两千九百七十五克,十分顺利。”
  校友圈子里的揣测抑或是吹捧,原来没有一种是接近的,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只是个普通女人,赶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
  隽岚几乎忘掉此行的目的,许久才想起正题,问:“你找过我好几次?”
  “是,”薛璐点头,“之前是要劝你推掉WESCO的案子,现在没必要了,只想聊一聊。”
  “要我推掉WESCO的案子?”隽岚不懂,自从那一天叶嘉予对她说出事情的始末,她就一直以为薛璐也参与其中,却没想到竟是这样。
    “我并不需要人家帮我。”薛璐回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倒有几分传说中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隽岚问。
  “当时我们正打算出手一组投资,”薛璐从头说起,“消息放出去,有好几家有意买进,包括叶嘉予工作的那一家公司,我发信给他,提醒他WESCO有问题,不要沾手。但他还是继续在跟纽约总部谈这件事情,我开始怀疑他是存心要做成这件事,前后找过他许多次,邮件,电话,劝他收手,但他一意孤行,我没有办法,只能来了趟香港。”
  “是去年圣诞节前面。”隽岚又想起当时在此地看见的那个身影。
  “对,”薛璐点头,“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见我,我是通过他的老板才约到他见面。他总算承认是为了帮我,才想要接下WESCO的烂摊子。刚刚听到他这样说,我不是没有心动过,要知道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波士顿的同学会上,最后一次讲话还要早一些,是在纽约,那时他刚刚到美国。”
  听到这些话,隽岚觉得心都抽紧,本以为与叶嘉予已经了断,却还是做不到断个干净,往事回闪,仿佛不能停下来。
  “我很感动,这么久之后他还能这样对我,直到他看到你。”说到这里,薛璐停下来,往下一层看过去。棕糖有两层,中间挑空,从她们坐的这个位置刚好就能看见下面的卡座。
  隽岚也静默,他们是在棕糖,她早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中环只有那么点大,我们正好看到你跟同事在一起,”薛璐继续说下去,“你们好像就坐在那里吧,你看着那个弹琴的人,叶嘉予就一直看着你。他是聪明人,看得懂那样的眼神。”
  “什么眼神?”隽岚却不懂。
  薛璐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说那天的事情:“后来他说有事先走,到深夜却又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想通没有?”
  “他一定说没有。”隽岚插嘴。
  薛璐的答案却与她想的不同:“他说这桩交易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一定要做成,他知道会有很大压力,但他应付的来,只怕一件事。”
  “是什么?”隽岚问。
  薛璐停下来,摆弄着手里的一支笔,许久才说:“他怕你会离他越来越远。”
  隽岚颇为震动,她从没想到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按照薛璐的叙述,他们搬到香港不久,叶嘉予就开始计划与WESCO的这桩交易,这或许也是他突然变得忙碌而沉默的原因,而在她觉得两人之间越来越疏远的同时,他竟也有同样的担心。
  “从那个时候起,”薛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就开始想怎么结束这一切。”
  “你是为他才这么做,他又是为了你。”隽岚喃喃道,这句话她对叶嘉予也说过。
  “别把我说的这样伟大,”薛璐却否认,“是我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时WESCO亏空已经很大,我只是顺手,身边每个人都在拼命捞,我又能怎么做?”
  “这一次呢?你是为了他才交出WESCO的帐目?”
  “这是经济案,而且我又不是大佬,再怎么样总不至于杀头,”薛璐自嘲,“但我还是犹豫过的,犹豫了很久。一旦站出来,在这个圈子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你看,我还有女儿要养。”
  “那是为什么?”隽岚追问,总有件什么事情触发这个决定。
  “我已经准备退休。”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事?”
  “我与检方有协议,你不知道?”这一次轮到薛璐意外,“你的同事找过我,他让我明白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同事?!隽岚愣在那里,哪个同事?
  薛璐却当她知道的,继续说下去:“说他是威胁也不为过,如果我交,他在纽约有律师替我与检察官讨价还价,不交,他就报警,就是这么简单。”
  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郁亦铭。隽岚突然觉得忿忿,想起从塘厦回来之后,她第一天去上班,郁亦铭给她两份报告,让她自己决定发那一份,还有后来Johnson告诉他们WESCO案发,他坐在那里,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这算什么?试探她吗?
  “就是那个人,对不对?”薛璐突然问她。
  “谁?”她好不容易缓过神。
  “上次在这里弹吉它的那个人。”薛璐回答。
  隽岚若有所思,缓缓拿出皮夹来付了茶钱,就说要走。有些事,她得找个地方静静想一想。
  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薛璐也不再留她。
  临走,隽岚又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与我女儿在一起,”薛璐笑答,仿佛天经地义,“小孩子真正属于妈妈的时间其实只有那几年,得好好珍惜。”
  “你应该见一见叶嘉予。”寻思良久,她终于还是说出来。
  薛璐却笑着摇头:“我跟他一早就没可能在一起,见了也是图增烦恼。”
  “为什么?”隽岚问。
  “我的经历太复杂,他身上又背负了太多东西,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一直站在你那一边。”隽岚道,这么多年,她心里最过不去的也就是这一点。
  “你不要这样想,”薛璐回答,“有些事是分不出孰轻孰重的。”
  她出于礼貌点点头,其实并不明白,理想中的恋人,应该是彼此心里唯一最重的那一个。
  “我们从没有开始过,在他心里,我无论如何不可能重过你。”薛璐又道。
  “你不爱他?”隽岚问。
  “怎么会,我不瞒你,我只爱过他一个人,但只是爱过而已,过去式了。”
  “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叶嘉颖手不能提肩不能抬,尚且愿意争一争,他们经济独立,却不肯试一试。
  薛璐却不回答,只是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想要的就不同了,我现在只想找个人,他看重我,我又不讨厌他,凡事有商有量,没有那么多麻烦。”
  隽岚心里不赞同,薛璐也不过三十出头,女人最好的年纪,有阅历,经济自由,竟会这样想。
  “你今天约我来是为了劝我跟叶嘉予和好?”她又问薛璐。
  若不是今天听到这番话,她还以为叶嘉予对她全然没有感情。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薛璐笑起来,不置可否,“但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好。”
  “我懂,你这是为我着想。”隽岚惊讶自己竟还能语带戏谑。
  如果她回去同叶嘉予结婚,他们还是金童玉女,如果她不跟他结婚,就只能是一个与人同居过,怀过小孩,然后流产,再惨遭退婚的悲剧角色,普通人恐怕都会这么想。
  “不是,”薛璐却摇头,“是为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青年才俊,不怕以后没有好对象。”
  “但他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我怎么样?”
  “校园里开始的感情总是不一样的。”
  “我不也是一样?没可能再回去找到一个校园恋人。”
  薛璐只是笑,好像知道一些事却不点穿,许久又感叹:“July,我希望能像你,我想叶嘉予也希望像你一样,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慈父慈母,有足够的钱读书旅行,又不多到要传下来,变成一种负担。”
  他们两个都曾在学校叱咤一时,毕业之后又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却说羡慕她。
  “那个时候,年纪小,又傻,一点不会做人,在学校里处处树敌,”薛璐也想起学生时代的事,却又不愿意细说,只是轻描淡写,好像早已经不在乎了,“有许多事,换了现在的我,肯定不会那样做。十几岁的人其实最残酷。只因为运气好就可以嘲笑运气差的人,如果那个运气差的人刚好有些地方比较特出,那就更犯了众怒。”
  这番话好像就是总结了,隽岚站起来,薛璐也起身送她。转身离开之前,她低头看到薛璐脚上的鞋子,竟也不是标志性高跟鞋,只是一双平底,软软的羊皮,鞋面上有个抽象的猫咪图案,家常而淘气。
  薛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我的脚宽,其实不适合穿高跟鞋,只有觉得自己需要些力量的时候才会穿,你也可以试一试,这一招很管用。”
  隽岚走出去,坐电梯去底楼。轿厢往下降,传来深井里风的声音,接下去该怎么做?她竟有一时的迷茫。
  离开棕糖,她拦了的士回公司,上了车就拿出电话来,拨了冯一诺的号码。一诺却不接,不多时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在开会。
  “你跟郁亦铭说过薛璐的事情?”隽岚也发短信过去。
  这一次却等了老半天才收到回复,而且只有一个字:“嗯。”
  “那你上次说没讲过!”隽岚气结。
  “本来是没说,可是你说叫我别管,我还以为你要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要怎么样?”
  “我哪知道,这件事毕竟牵涉到叶嘉予……”
  是啊,牵涉到叶嘉予,她就会犯糊涂,是这个意思吗?
  随后的一路,她都在想心事,以至于车子开过了金融街都不知道,真要问她在想什么,却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待她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招呼司机停车,付了钱下去,就拿起电话来拨了郁亦铭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她一边往公司走,一边讲:“你老实说,是不是去找过薛璐?”
  “啊?”那边那位还想装傻。
  “这本来就是我的项目,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知为什么,语气就不大好。
  “你是说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对不对?”郁亦铭听起来倒是不急,悠悠问她。
  隽岚被他问住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解释:“问题是,……关键是,问题的关键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做出对的决定……”
  “我没有不相信,”他继续振振有辞,“只是做个双保险,免得你犯糊涂,旁人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好你就行了。”
  管好我?当我是什么啊?她一时语塞,不知这话再怎么说下去,还想开口,电话却已经断了,大概是因为进了电梯。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6:04
    十三.上海,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


  此时已经是两月中旬了,农历新年就在眼前,旧城沿街摆起花市,桃花红艳。春节未至,香港却已经热起来。如果是艳阳天,街上走着的人都是初夏的打扮,即使天气不好,也只用加一件薄外套。
  虽然过年只有三天公众假期,节日气氛却还是有的,最后几天上班已是人心懒散。只有隽岚例外,既不准备回家,也没有什么出游的安排,尚可以安心工作。
  农历二十九,上午开会,是她主持,站在数十个人前面讲话。这一次,她根本没有特别准备,却是游刃有余,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了窍,悟到了所谓“胜任力”的真谛。讲到一半,手机振起来,她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随手就按掉了。若是放在从前,她碰到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慌慌张张的,如今却突然变得沉着了。至于原因,竟然不明,可能慌慌张张也是需要兴致的。而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了。
  会后,Johnson过来表扬她,说:“July,从前你是用功,这段时间是用心,你看,成绩到底不一样。”
  她点头说谢谢,心里却在想,人生有所失必有所得,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午休开始,她还坐在位子上工作,很迟才下去吃饭。刚出电梯,手机又振起来。她拿出来看,这回不是陌生号码,却看得她一惊。
  别人分了手或许会把联系人删掉,号码加进黑名单,隽岚自以为没那么幼稚,不会做这种傻事。于是便遭了报应,此刻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叶嘉予。
  她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接起来,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找她。
  “隽岚,……”叶嘉予在电话那一边说话,乍一听,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问,第一反应竟是他出了什么事。
  “隽岚,”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这一次自然多了,顿了顿才告诉她,“你爸爸妈妈已经到了。”
  爸妈?我爸妈?他们来做什么?!隽岚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想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就在他们订婚的那一天,叶太邀请他们来香港玩两天,然后再去塘厦过年。当时她有孕,整个人稀里糊涂的,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情,竟然忘了个精光!
  刚才那个电话很可能就是他们打来的,她在开会没接,他们只好再去找叶嘉予。她暗暗骂自己没用,分手解约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没跟爸妈说过,现在两老千里迢迢跑来香港,还要从叶嘉予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真是火上浇油了。
  “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她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已经分手了还要男方请客旅游,这件事足够她羞愧致死。
  大厦门口刚好有辆出租车在下客,她顾不上其他,赶紧跑出去拦下来。好在路途不远,街上也不堵,不过十来分钟,她就到了叶嘉予说的那间酒店。爸妈住在11层一间很好的套房里,房间宽敞,看正海景,不用问就知道又叫叶家人破费了。
  叶嘉予同她爸妈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讲话,一看见她进来,就站起身。
  隽岚以为他要走,愈加尴尬,这一次是她糊涂,分手了还要他照顾她的家人,实在不妥当。
  但接下去的事情却跟她想的不一样,妈妈开口教训她:“这几天嘉予没空陪你,也是因为工作忙,你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闹这么大的脾气?!我们这一趟来,订机票酒店还不是他在操心,今天还请了假来接机。”
  她一头雾水,茫茫然看向叶嘉予。他避开她的目光,过来拉她的手,又对她爸妈道:“我在下面中餐馆定了位子,我跟隽岚先去点菜,你们歇一歇,换件衣服,再下来也不迟。”
  上海还是隆冬,在那里应季的打扮到了这里就嫌太厚了,他想的很周到。
  隽岚知道他是有话要讲,也不作声,随他出去了,待房门关上,便把手抽了出来。
  走廊里很静,他又叫她的名字:“隽岚……”
  “做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一起去塘厦过年的。”他回答。
  她有些吃惊,他竟然又提起来。
  “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算之前有过什么约定也都不作数了,这个道理你不懂?”她问他,有些佩服自己,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讲话。
  他听她说完,静静站在那里,很久才又来牵她的手,把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枚Graff的指环,几天不见,愈加觉得钻石硕大,闪着冷光。
  “隽岚,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开始。”他这样对她说。
  看着那枚戒指,隽岚突然想,他还是太骄傲,不愿意跪下来。这个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暗暗自问,章隽岚,你在想什么?想他跪下来求婚?如果跪下来,你就会答应吗?
  “你爸妈也不希望我们分开。”他拨弄着她的手指,低声说下去。
  她又把手抽出来,反问他:“你这算什么?借我爸妈逼我?”
  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很容易的。她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自己也知道不对,如果已经全然了断,应该不会这么想。
  为了不驳了她爸妈的面子,四个人终于还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席间的气氛却全然不是从前其乐融融的样子了,几乎全都是爸爸妈妈撑着场面在讲话,一会儿说上海正月里的天气冷,没想到香港这么热,一会儿又说今天这条鱼做的特别新鲜,嘉予你一定多吃点。
  直到菜摆了一桌子,每个人都尝过几筷子,又渐渐冷掉,然后水果也切好了送上来。
  隽岚伸手叫买单,叶嘉予拦住她道:“签单就好,记在房费上。”
  妈妈又看他们一眼,仿佛猜到怎么回事。
  吃完饭,一行人离开酒店。叶嘉予开车送他们到中环,便说还有事要先走。
  “晚上还是一起吃饭吧,”妈妈赶紧发出邀请,“要么你跟隽岚两个人出去吃也好。”
  叶嘉予看看隽岚,好像在等她表态。
  她想了想,终于开口道:“今天谢谢你去机场接我爸妈,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话说得这样生分,所有人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妈妈又要教训她,叶嘉予抢在前面开口对她说:“那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才算是为她解围了。
  她心里又有些安慰,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借着她的父母,叫她骑虎难下。
  从车上下来,妈妈又对叶嘉予说:“章隽岚这个小孩子,是我们从小宠到大的,很多时候任性的不像话。独生子女都是这样,以后你们在一起,你也要让让她,如果有什么她做错了,看在我们面子上多包涵吧。”
  隽岚在一旁听着,心里觉得无奈,他们都希望她和叶嘉予在一起,也是她不好,没有趁早跟他们说清楚。
  时间已经不早,她还得赶着回去上班,顺路把爸妈送到中环地铁站,买了地图、手机卡和八达通,临走又是千叮万嘱。
  经过中午这顿饭,妈妈对旅游买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一个劲儿盯着隽岚,问她跟叶嘉予到底怎么回事?
  此刻三个人站在地铁站里,身边人流如织,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讲话的地方。隽岚无奈,只能说:“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讲吧。”
  妈妈不想等到晚上,还想再问,却听背后有人喊:“章隽岚妈妈。”
  隽岚闻声也是一惊,包括这一次,她爸妈总共也就来过两次香港,上一次还是九几年,在此地怎么还会有熟人呢?她回头一看,竟是郁亦铭。
  妈妈也咦了一声,对郁亦铭道:“小郁对不对?从前住在楼下的,怎么是你啊?”
  其实也不能算巧的出奇,这个地铁入口就在他们公司楼下,跟大厦地下层是通的。午休时间,进进出出的人有不少是在楼上上班的职员。
  “是啊,就是我。”郁亦铭点头。
  “现在在哪里高就?”妈妈又问,许久不见,这个问题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暂时把隽岚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笑着回答:“我跟章隽岚是同事。”
  “啊?这样啊……”妈妈十分意外,表情复杂,顿了顿才说,“隽岚和她男朋友都在此地工作,就快结婚了,这一次请我跟她爸爸来旅游的,有机会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这番话其实无可厚非,一般的妈妈们都会讲,既是客套,又是拉家常,顺带便显摆一下自己孩子又有出息又孝顺。但在此时的情境之下,隽岚听了却格外的不是滋味,赶紧抢在前面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
  “是啊,我还有点事,”他一开始很配合,转过脸来又拆她的台,“是什么事来着?”
  “不就是那个项目,Johnson说要找我们谈话。”隽岚瞪他,还好她有些急智。
  一片混乱中就说了再见,隽岚送爸妈进了地铁闸机,回头再看,郁亦铭也已经走了。
  到了公司,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
  先是想到叶嘉予,那枚戒指,他竟还带在身上。重新开始?他真的这样想吗?她还清楚的记得薛璐说过的那番话,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也希望她回去。既然是这样,究竟要不要回头,就全看她自己了。
  然后,又想到郁亦铭。她突然发觉,叶嘉予那边的事情还算是简单的,郁亦铭才真叫是一脑门子官司,他们之间究竟算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意思?自己又准备怎么办?她竟毫无头绪,只能甩甩头干脆不想,一股脑扎进工作里,一直苦干到下班。
  傍晚,爸妈打电话说在楼下麦当劳等她吃晚饭。她赶紧收拾东西下去,临走朝郁亦铭坐的位子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他。
  到了楼下,隽岚问爸妈都去了那些地方。爸爸拿出相机给她看照片,也就是中环附近,维多利亚公园和紫荆广场。她猜到他们还惦记着她跟叶嘉予的事情,游览的兴致也不高,心里不禁有些内疚。而且,吃麦当劳也太不像样,她把他们带到楼上一间中餐馆,一边点菜,一边说:“后天就放假了,我带你们去玩。”
  妈妈却看看表,问她:“嘉予怎么不过来?又要加班?”
  隽岚不知怎么回答,心想也是时候老实交待了。
  “妈妈,我跟叶嘉予……”她心里造好了句子。
  正要讲出来,妈妈却打断她道:“回酒店再说吧。”
  妈妈也不笨,多少猜到了一点。隽岚只能作罢,等菜上来了,就低头吃饭。
  那一顿饭吃得无比郁闷,草草结束之后,三个人打车回酒店。
  进了房间,隽岚去洗手间,隔着房门,就听到妈妈在外面跟她爸爸说话,前文没听清楚,只歪到一句:“……这就叫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爸爸难得有拽文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当即唱了一诺,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妈妈搞不懂状况,追着他问:“唉,你是不是又不说好话?是不是?是不是?”
  隽岚在厕所里听着,莫名就猜到他们在说郁亦铭,不禁心情复杂。郁亦铭从来就跟她的家人不对味,他跟叶嘉予不同,无论如何都不是个老少咸宜、人见人爱的主。
  怎么又想到郁亦铭,她骂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去跟爸妈解释她跟叶嘉予的事情。要怎么说才合适?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这边还没想好开场白,妈妈已经等不及来找她了,也没敲门就进来了,好像又回到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
  “隽岚,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嘉予到底怎么回事?”妈妈问她,酒店的洗手间到处都是镜子,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妈妈……”她一时鼓足勇气,正准备实话实说,却又被打断了。
  “今天中午你一进门,我看见你手上戒指也没戴,就知道有事,”妈妈好像突然变身侦探,一点点蛛丝马迹分析下来,“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姓郁的小子?”
  “我跟嘉予分手,跟别人没有关系。”她倒是冷静下来,趁机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分手?”妈妈一听就急了,“章隽岚,你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真是为了那个郁亦铭,……”
  “都说了跟别人没关系了!……”隽岚声音也响起来。
  吵架免不了就是这样,谁都不让谁把话说完,爸爸进来劝架,劝了两句,也盯着隽岚问怎么回事。
  妈妈却好像早有结论,认准了就是郁亦铭捣鬼,说着说着把旧帐也翻出来了:“从前高中里也是这样,他自己出国了,也不管你马上要升高三,要参加高考,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还写英文,欺负我们看不懂是不是?你妈妈我再怎么样也是带毕业班的英文老师!现在你要结婚了又是这样!你知道他们那一家都是什么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
  隽岚从没意识到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正要回嘴,又突然停下来,问:“你说他从前写了什么给我?”
  妈妈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继续控诉:“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亏他想得出来,塞在那把破吉他的套子里,还好那个时候我怕你分心先锁起来了,后来你上大学说要带去,我想先拿出来擦擦干净才看见的。你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自己考上名校了,就不管别人的前途!哼,还好还好,我看他现在也没有飞黄腾达嘛,还不是跟你一样?……”
  后面的话,隽岚没怎么注意听,反正想都想得出来,就是那一些吧。这一天,大概注定了是要不欢而散的,所有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她借口晚上还要加班,要先走,妈妈却还想继续吵下半场,一副不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决不罢休的架势。隽岚也觉得冤枉,有些事却还是没办法说出来,比如WESCO,比如那个悄悄来又悄悄走的小生命,要是说出来,眼前这两个人一定比她更难过,她看不得他们难过,只能把这个无故悔婚的黑锅继续背下去了。
  见硬的不行,妈妈就来软的,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跟嘉予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也不好意思,明天就回上海吧。”
  隽岚知道她是赌气,回答:“酒店的帐单我还付得出,你们尽管安心住着。再说了,这几天让我上哪儿去买回上海的机票?”
  他们回程的票子原本定在下周,明天就是小年夜了,座位最紧张的日子,根本不可能改签。这个道理妈妈也知道,只好作罢。
  一直到很晚,隽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临睡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叶嘉予说过给她打电话,却没有打。
  她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犯傻,人家只是在她爸妈面前说说罢了,怎么会真的打来呢?现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次日一早,她又去酒店,替爸妈安排了海洋公园一日游,送他们上了车,才匆匆去上班。
  到公司已经有点晚了,她花了半个小时准备材料,然后去跟客户开会,回来之后又和几个同事一起做下一个项目的工作计划,似乎分分秒秒都要派到用场。
  稍微得闲已经快中午了,她有件事要找Johnson请示,抬头却看见一个人事部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两个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
  她只能在自己位子上等,眼看着一封新邮件落进收件箱,发件人竟是叶嘉予。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晌,始终猜不到他会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点开来看了。
  “隽岚啊”,他这样开头,就好像面对面跟她讲话一样:
  隽岚啊,昨天,我说过要给你打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打。
  说什么呢?要你原谅我?重新开始?都已经说过了。
  你会拒绝我,而我不想那样。
  前几天,我一直在塘厦。阿公头七,有个高中里的同学来悼念。那个人是我们同学圈子里混得最不好的,大专毕业就回到镇上做了个负责河道整治的基层公务员。旁人都是来了放下礼金就走,只有他最有空,陪我在老宅后面的河边上坐了很久。
  他跟我说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八点钟上班,四点半下班,有空就去钓鱼,还在河边的滩涂上开了一块地种菜,还说他老婆已经怀孕,五月份要生了,总之,都是平凡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羡慕,我们这些人总是想赚到更多的钱,拥有更大房子,以为所有辛苦都是为了让我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最后,我最爱的人却并不快乐。
  我又想起我们在纽约的时候,那时我工作不久,第一次去出差。临走,我问你要带什么礼物,你对我说:“写封信寄给我吧,我还没收到过情书呢。”
  看起来很小的愿望,我却没能做到,只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上面除了地址,没有几个字。我对你说是因为忙,其实,不完全是。要知道对着一张白纸,把心里所想写下来,有多难,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我想,就让我从这一件开始吧,一点一点地改变。或许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好,而你就会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们在宝云道看中的公寓,初三中午十二点就交房了,到时候我会在那里等你,希望你会来。
  叶嘉予
  隽岚默默对着电脑,不是不感动。纽约那件事她也还记得,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收到他写的信了,现在却还是收到了。虽然,她说的信是用墨水笔写在纸上,仔细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投进邮筒里的那一种,但email也够了。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有些讽刺。他说要一点点改变,却还是没有耐心,给她这么近的一个期限,离此时此刻只有三天,这算什么?
  十二点半,Johnson办公室的门开了,人事经理走出来。她桌上的电话也响了,正是Johnson,招她觐见。
  她心里想,怎么这么巧?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赶紧去了,联想起方才的情势,更加搞不清所为何事。
  见她进来,Johnson招呼她过去坐下,这样开场了:“July,我刚刚在跟人事部的同事谈Ming的事情。”
  这么说还是跟郁亦铭有关的,她心里想,是不是有什么新项目,又要他们两个人合作?但人事部经理在这里做什么呢?
  “人事部做背景调查,发现他的学历证明有问题,或者这么说吧,根本没有。”Johnson继续说下去。
  隽岚听的一惊,这种状况,她早就想到过,真的发生了却还是措手不及,只能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搞错了啊?”
  “应该不会,已经得到学校方面的证实,前后三年的毕业生名单里都没有他,而且Ming自己也承认了。”
  “他怎么说?”她问。
  “他说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学位,”Johnson回答,“人事部的资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证明,这个应该是他们的疏忽,也不知道当初入职的时候怎么回事,现在倒想起来要查了……”
  隽岚听着Johnson念叨,半晌没出声,心里却有些寒凉——管你多优秀出色,没有那张纸,还不就是等于零,他们这种工作就是这样。郁亦铭的这一段人生体验恐怕就要结束了,接下去,他又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凭她这一点智商,肯定是想象不到的。
  Johnson还在继续讲:“……他是纽约那边雇用的人,又外派到香港,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也算是不小的一件事情,两地合规部都已经介入,Blair这下真是丢脸丢大了,……”
  这些隽岚都不关心,打断他问:“那Ming是不是马上就会离职?”
  Johnson点头道:“已经让他自己交辞职信了,这样简单一点,免得有纠纷。”
  “那我……”隽岚不知老板对自己有什么吩咐。
  “这件事别的同事都还不知道,以后只说他是自己辞职的就行了,”Johnson解释给她听,“之所以要先跟你通气,是因为你从下个月开始升到高级经理,资产评估组的人都向你报告。现在少了郁亦铭这一个,你应该事先有些准备,是招聘还是内部调遣,你自己考虑好再告诉我。”
  虽然前面有了这么多铺垫,隽岚还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升职的喜讯。
  她升职,郁亦铭却要被迫辞职,仿佛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说是喜讯,可她怎么就连一丁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呢?
  从Johnson的房间出来,她就去找郁亦铭,那小子却不在位子上。她绕着那一层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再看看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又跑回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找出手机,打电话给他。片刻静默之后,语音提示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她挂掉,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其实,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活人,又不是只虫,总不见的一忽而就飞跑了,为什么要这么急,她也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她问郁亦铭。
  “公司楼下,买三明治。”他回答。
  原来只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有那么一会儿竟担心他会就此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无音信。就好像许多年以前,在她家门口的那一次道别一样。这一走,是否有缘再遇到,他会不会过个十七八年再突然冒出来,她竟没有信心。
  “你等着,我下去找你。”她命令道。
  “干什么?你要想吃,我帮你买上来不就行了。”他以为她只是想要买三明治。
  “我有话跟你说,”她语气更加强硬,“你给我在原地等着,电话也别挂!”
  她跑去乘自动扶梯,转了好几圈,才到地下一层那个三明治店。果然,郁亦铭正在那里排队。
  她把他从队伍里拉出来,出了店门,就朝办公区的电梯走过去。
  “章隽岚,你干嘛?我眼看就排到了!”他跟她耍无赖。
  她却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情,一路跑到这里,气急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押着他回到办公室,又示意他到会议室说话。他也没再废话,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角落里的小单间,关门落锁。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她问她,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心平气和。
  “告诉你什么?”他反问。
  她顿了顿,才回答:“告诉我,你要走了。”只几个字,却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也静下来,细细的看她,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她想起在纽约,他也这样问过她: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哭吗?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她?什么时候算完?!
  她气急,嘴上却也开始跟他讲笑话:“你相信我,不是我到人事部去告发的。”
  “我知道不是你,其实是我自己。”他竟这样回答。
  她突然顿悟,是因为昨天吧?他看到她和她爸妈,可能也看到叶嘉予了,后来,妈妈又对他说了那些话。原谅,和好,结婚,多么自然而然的联想啊。她忍不住又想到自己,那个时候,为了把他支走,对妈妈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他是不好,可她还不是跟他一样,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她有种冲动,想向他解释清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章隽岚,你会跟我走吗?”他却又问了一次。
  “你什么意思?别玩儿了。”她对他笑。
  他却难得这么严肃,走近了一步,搂过她来亲吻。她没有拒绝,也伸出手抱住他,但这般充实的感觉,眼看就要没有了。
  “章隽岚,你别装不知道,”他轻声道,“给我个答案。”
  “要是我说不好呢?”她偏还要逗他。
  “那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他回答。
  “如果我答应呢?”
  “我的辞职信可以借给你抄,再去买两张单程票。”
  “你骗人的,”她却不信,“今天农历三十,肯定一张票都买不到。”
  “随便到哪里去,怎么可能买不到?没有飞机,还有火车,汽车,就算两只脚走也走得掉。”
  的确,是她的眼界太窄,世界上大把不过春节的地方。那里,便是他的疆界了。
  “你这算什么?最后通碟咯?”她又笑,不禁觉得讽刺,他们都给她一个期限,让她选择。
  “没错,日落之前你做个决定吧。”他回答,那语气倒像是认真的,说完便放开她,出去了。
  有那么短短一瞬,她想叫住他,只因为还有一件事忘记问——琴盒里的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不过不要紧,那把琴还在她的床头挂着,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对着落地窗远望,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想,许久又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眼看着天际泛出淡淡的红色,越变越浓,幻化作艳丽的晚霞,而后,便是夕阳西下。
  明天是个适合远行的日子,她这样想,因为有晚霞。
  她存心错过那个日落,第二天,郁亦铭果然就不在JC了。公开的说法 是辞职,信她也看到了,很简单的几句话,下面签了他的名字,交到人事部去归档。从此,这个人便不会再出现了。
  年初三中午十二点,宝云道的公寓交房,她也没有去。那个时候,她 正陪着爸妈在迪斯尼乐园看四维电影,看到唐老鸭被轰上天又掉下来,笑得特别大声。
  过后,冯一诺用特有的方式安慰她:“章隽岚,你应该往好的方面 看,两个男人随你选,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 ”
  隽岚便也用同样的方式表达悲伤,笑着回答:“是啊,太有面子了, 简直神清气爽。”
  “那你为什么不选? ”一诺又问,“哪怕抓阄呢,也好过一个都没有。”
  “我刚刚升职加薪,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是他留下来? ! ”她突然 就有些激动,这些话说出来,自己也是一怔,她只是在说郁亦铭,根本就没有想到叶嘉予。她又记起那句名言——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 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好吧,她有答案了,但有什么用 呢?他已经走了。
  一诺迟钝,竟没有听出来,又搬出那套女权主义斗士的论调给她鼓劲 儿:“章隽岚,你记住,你是女的,就算没有男人,也可以做任何事。”
  “没男人怎么生孩子? ”她找了个终极理由反驳。
  “怎么不可以,再不济也就是五百块而已,喜欢什么样的,凭君挑 选。” 一诺早有准备,开始绘声绘色地演起小品来,“女士您好,有什么需要?身高186,体重150,智商148?有,43号液氮罐,标号43078。”
  隽岚听得大笑。
  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竟会因为一份工作留下来。那以后怎 么办呢? 一级一级升上去,从一间公司跳到另一间公司?结果发现每一间都差不多——门口有前台,开放式大房间叫作牛栏,里面坐的是Analyst 和Associate, VP呢就有个窗口位子。升至Director有四面墙,但风景好 坏就不一定了。有命做到Partner才有角落办公室,大办公桌、真皮座 椅、两面都是落地窗。不管是纽约、香港,抑或上海,到处都是这样。职 员也是联合国,什么地方的都有,平时在一起工作玩乐,真正交心的却少之又少,也难怪巴别塔最后成了烂尾楼。
  留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更何况女强人那一套老早就不流行了。
  郁亦铭到底是比旁的人聪明。他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好吧,她有答案了,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
    后来,叶嘉予倒一直给她写信,每一封都是一样的开头——“隽岚啊”,念上去就好像他坐在她面前,与她促膝谈心。她每一封都会读,却从没回复过。他会写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农历正月初四,隽岚陪爸妈飞回上海。
    春节假期已经过完,机场却还没有空下来,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买到一张机票,还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为什么非要回上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放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就是应该歇一歇了。幸好Johnson很爽快地就准假了,说她这一阵的确是幸苦,休息一周回来,升职的人事令也该公布了,她正好走马上任。
    节日前后,旅客最多,飞机几乎满员,跑道上也起落繁忙,他们坐的那个航班就晚点了,原定九点多到达,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入关取行李等出租车又是半个多小时,机场在远郊,虽然夜里路上不堵,车子开到她家,也已经过了午夜了。
    他们拖着行李上楼,打开门,开了灯。灯光下面,爸妈看起来有些苍老,可能是因为旅途劳顿,也可能是真的老了。隽岚心里又有些内疚,这一次是她让他们难过了。
    她拿了自己的东西回房,一进门便看见郁亦铭送她的那把吉他还挂在床尾的墙上。她爬上去拿,拉开拉链,里里外外仔细摸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你爸爸最尊重你,叫我不要扔掉,还是叠好放在老地方的……”妈妈站在门口,声明东西没了,与己无关。
    可能就是这样吧,她心里想,这把琴跟她走了很多地方,北京、波士顿、纽约,其间送去保养过好几次,后来又飘洋过海寄回上海,谁会在意里面夹着的一张纸呢?什么时候没了,也不一定。
    “没了就没了吧。”她回答,洗过澡便去睡了。
    许是因为那张熟悉的床,这一夜睡得香而沉,早晨醒得也早,她穿好衣服出来,爸妈的房间还关着门。
  她出门去买早点,外面很冷,天空灰霾,路边的法国梧桐剪了枝,像是死去的枯树,路上却已经车水马龙,一切街景都与香港截然不同。
  这一片她住了快二十年,熟得不能再熟,往前走过一条马路有一家 做点心的百年老店,上小学的时候就常常光顾。她喜欢吃那里的小笼包, 总是直接要一客带去学校,一客是八个,装在白色饭盒里,外加一小袋米醋。若是运气好,遇上一锅刚出炉的就很好吃,放久了就不大好。她心急,不愿意等,宁愿碰运气。有时候,也会在店门口遇到郁亦铭,他比较考究,喜欢等刚出炉的那一批,宁愿站在冷风里等。
  郁亦铭?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她觉得莫名其妙。
  再往前走就知道为什么了,真的是郁亦铭站在那里。
  她没戴隐形眼镜,也没太注意,一直走到跟前才发现真的就是他。
  不等隽岚开口,郁亦铭就先对她笑,说:“今天你来得巧,还有两分钟就好了。”
  这几个月,太多的“巧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表示惊讶的必要了。两人就好像从前做邻居的时候一样,买好小笼包,走进店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用醋涮一涮筷子,然后开吃。
  吃小笼包一定得趁热,最不适合边吃边聊。
  一直等吃得差不多了,她笑着问他:“这一次,是我跟着你,还是你跟我? ”
  “是我跟着你。”郁亦铭也放下筷子,看着她回答。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老实,她倒有些不习惯了,讪讪地问:“你干吗跟着我? ”
  他低头笑了笑,没讲话。
  “笑什么?有话快说。”她催他。
  他听话,不笑了,直接问她:“吃饱了? ”
  “嗯。”她点头。
  “那走吧。”
  “上哪儿? ”
  “陪你回去啊。”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这些年这座城变了许多,唯有这条马路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拐进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栋熟悉的房子,老旧的电梯一层一层爬上去。
  郁亦铭伸手按亮了一个数字,是他从前住的那个楼层。
  隽岚刚想问他想干吗,那里早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
  他却开口问她:“章隽岚,你记不记得199X年,9月4日? ”
  “不记得。”她回答,料到他又要说什么怪话。
  “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早晨七点,我在家门口等电梯。” 他继续说下去,“像往常一样,向下的箭头灯灭掉,电梯门开了,你站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圆领的衬衣,一条藏蓝色的校服裙子。你没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我也没理你,那天上午四节课,我一直在心里想,章隽岚,你穿校服可真难看啊。”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门开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现。
  隽岚惊讶地发现,她竟也记得那一天的事情——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有广播操比赛,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圆领衬衣、蓝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么德行,章隽岚有这个自知之明,比现在矮,体重却不轻,头发是剪短的,后脑勺的发角剃上去,像个小男孩。还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学校规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
  “难看你还看。”她冲了他一句,“还记得这么牢,你小子自虐啊? ”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掉。”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却又忘不了。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装作不懂。
    “你明白的。”他回答。
    电梯继续向上升,眨眼间,她住的那一层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又像从前一样,面对面站在楼梯间里。
    她试图对他笑,装作满不在乎,却笑得沉重尴尬,问他:“为什么现在想起告诉我? ”
    “那次我们在纽约,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就订婚了,记得吗? ”他反问她,好像还是她不对。
    “我不是说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动起来,几乎语无伦次,“为什么不是从前?为什么不是那个时候……那个……”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伸手把她拉过来拥进怀里,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放弃了,竟又开始哭。章隽岚,你就是没用!她在心里骂自己。
    一瞬间,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对话,在香港,在纽约,在迈索尔,想起那个深夜,她突然明白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们爱上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又是另一些”,不知在哪里,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还有叶嘉予,差一点就要成为活生生的例子,那种近似于绝望的感觉,她永世难忘。
    而这一切蹉跎辗转的经过,都是因为他,郁亦铭!
    她自己也知道这么说有些不讲理,但她就是不想再讲道理了 !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在她耳边道:“那个时候,许多人对我说,你只有十几岁,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指一条路给你,沿着这条路走,无论名还是利,都不是问题。”
    她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沿着脚底下这条黄砖路走吧,你会到达翡翠城。不知经过怎样的抉择,他终于没有走那条飞黄腾达的路,却还是到了比翡翠城更远的地方。
  “我花了那么多年,想证明他们错了。”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却发现他们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这样。”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埋头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吸了吸鼻涕,嘟嘟囔囔,“决定跑来连累我? ”
  “只除了一件事,他们没说对。”他在她耳边笑。
  “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
  他又拥紧了她,深呼吸一次,回答:“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不是说走了吗?”她问他,尚不肯定这是不是她的幻觉。
  他却不回答,还反过来怪她:“你不跟我走,我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
  好像就是这句话把她套住了,她又想起被冯一诺引用过的那句话: When I love someone, she/he will be where I live, how I spend a day.
  他当真这样想吗?她不知道。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6:15
   十四.上海,还是在上海,多年以后。


  这一阵,章隽岚过得并不好,工作上的压力只是其一。
  岁数早已经挂上三字头,她总算也有了一间两面都是窗的办公室,望出去便是黄浦江,磨砂玻璃墙上挂着镀铬的铭牌,刻着她的名字,July Zhang,还有个秘书坐在门口,十分体面。
  新来的秘书二十五岁,跟她当年在香港时差不多年纪,也是个丢三落四毛手毛脚的主儿,就连起个英文名字也不像样,叫Juicy。
  中午,冯一诺过来看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偷笑。若是平常,隽岚也就忍了,最近心情差,瞧那笑也特别猥琐。一诺约她吃饭,她也说不去了。
  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外头雾霾重,看不到星星,漆黑的背景把落地窗变成了巨大的镜子。她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好,很累,也很凶,脚上却还是顽固地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倒不是为了好看,主要是想要为自己鼓鼓劲。学姐教她的办法,她一直都记得。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她突然这样想,整日卖命,一天天老下去。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的是她这几 天一直屏蔽掉的手机号码。每次那个人打过来,她便叫秘书Juicy说她不在。但此时Juicy早已经下班走了。新一辈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还要娇 气,稍稍辛苦一些便要换工作,用一个秘书,倒好像供着一尊佛。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起来,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对她说:“妈妈,妈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以后肯定不把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
  她一听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光起火来,无奈对小孩子还得好声好气地讲话:“登登,妈妈不是生你的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爸爸呢?叫他过来。”
  “爸爸好像也不在家……”
  “什么,他不在家? !那他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
  “爸爸好像忘了带走……”
  隽岚一听更急,关照儿子在家乖乖待着,她马上就回去。挂掉电话,她收拾了东西就走,楼下正好有候客出租车,她坐上去报了地址,又说:
  “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子发动,很快就驶进过江的隧道,她无心看窗外,莫名又想起她老妈说过的话:那家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她那个时候不信,结果,她嫁的这个人还真是不靠谱。
  自己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嫁给郁亦铭? !现在回想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那年春节之后,她请了假送爸妈回上海,他竟也跟着来了,在他们从前住的那栋楼里向她表白,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居然就感动了。
  然后便是远距离恋爱的日子,她舍不得放弃香港的工作,又逼着他回美国去把大学念完。一有假期就飞过去看他,如果不是电子机票,攒起来肯定有厚厚的一沓。
  那段时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挨一顿臭骂,去了美国也不敢见郁亦铭的妈妈。她一早就知道郁亦铭不是那种适合带去给父母看的类 型,反正她也不是。两人凑在一起,从来都没想过会有结婚的那一天,刚好大家都不吃亏。
  后来,怎么又想到结婚了呢?好像是因为登登。
  她去旧金山短期外派,郁亦铭也飞过去看她,第二天又赶回学校参加一个考试。前后几个月,两人在一起统共就这么一天,从上一次生理期推算也不是容易中枪的日子,结果,却是轻敌了。
  怀疑自己怀孕,就是一个多月之后,外派还没结束,她还在旧金山。
  她情绪恶劣,觉得都怪他不好,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正忙得脚不沾地,眼看又可以升一级,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有小孩呢?郁亦铭到不跟她计较,又飞去旧金山,跟她一起坐在厕所里,等着验孕笔显示结果。
  那短短一分钟感觉竟是那样的漫长,她又一次想起那句话——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她突然顿悟,如果结果是阳性,她会不知所措,但要是阴性,她会失望。
  但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一点都猜不到。
  片刻之后,那个小小的红色加号慢慢浮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似有若无。
  郁亦铭在旁边研究了许久,终于嘘了一口气道:“总算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心里也是一松,这么巧,他也想要这个结果。
  愿望归愿望,现实却还是阻力巨大。他们俩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东,都是租房子住,连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郁亦铭不光没有工作,而且还是个超龄的大学生。这个孩子要怎么生?谁来养?又在哪里养?都是问题。
  孕妇本来就情绪不稳定,张隽岚更是这样,想到那些问题,简直像天都要塌下来了。郁亦铭却好像一点都不发愁,叫她也放宽心。
  离开旧金山之前的那一夜,他总算给她看了那篇千年之谜一般的Essay。她以为会看到一张新打印好的A4纸,结果却不是。他给她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很旧的纸,也是A4大小,却已经变得柔软易碎,上面有深深的折痕,表面不甚光洁,仿佛被水洗过又晾干。
  她猜到了些什么,抬头看他,等着一个解释。
  “有件事我没说实话……”他终于坦白,“我从前打工的吉他商店在格林威治,不在切尔西。”
  “为什么这么做? ”她看着他问。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他却不来找她,还把放在琴盒里的纸拿走了。
  “那天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你一直没把这张纸拿出来过。”他答非所问,“章隽岚,你可真够笨的。”
  “为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又问了一次。
  他逃不过,终于回答:“我偷偷记下了你的地址,第二天过去找你,你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就算了? ! ”她竟有些后怕,他们俩就这么错过了。
  “怎么会算了呢,”他反问,“你以为我去JC真是为了体验一下小白领的生活? ”
  他又鄙视她安身立命的职业,她装作生气,心里却在想:哈,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
  纸上的字是蓝色钢笔墨水写的,时间久了变得有些淡,隽岚躺在床上,一字一句读下来。郁亦铭就坐在旁边,看一本很厚的书。
  当年名校的要求是写自传里的一章,他的题目起得十分霸气——《时间之外的回忆录》,第一部,第九章。
  通篇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主角是一个男孩子,十五岁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时空陷入错乱,只有在一个女孩身边,时间才是有序的,以正常的速度流逝。但两人一旦分开,一切就又陷入混乱,下一次相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在那一章里,男孩对女孩说:“从一岁到十五岁,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十五岁之后,我过得很怪诞。你是我混乱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就像是我的锚,紧紧抓着这个世界。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便也回不来。”
  “当年看到你这篇Essay的老师一定是个科幻迷,否则肯定不会买账。”看到这里,她这样评价。
  “嘁,我写的明明是量子论,是你自己没看懂。”他不服气,继续看他的书。
  好吧,他当年申请的是物理系,如果真是量子论,那就还算切题。
  “你就是我的锚”,她在心里默念,是在说她吗?
  正想着,他突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俯下身,又把她的两条胳膊环到他脖子后面。
  她以为他要吻她,但他却托着她的背,拉她坐起来。
  “你干吗? ”她问。
  “护理书上看来的。”他回答,“这样你爬起来,肚子不用力气,过几个月就用得到。”
  他又试了一次,她细细体会,果然是这样。
  或许,他也没那么不靠谱,她突然这样想。
  但一转眼,他又开始耍宝。
  “你说要是我们从前没分开,现在会怎么样? ”她问他。
  “那我们家老大去年就该上学了。”他回答。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推了他一把,骂道:“呸,谁高中毕业就生孩子啊? ! ”
  “嗯,好像是早了一点。”他想了想,答得还挺认真,“没事,J大宿舍门口有安全套自动贩卖机,我老早就看好了。”
  她听得一脸黑线,又推他:“什么叫老早就看好了,你这个人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啊! ”
  “怎么不生还要被打? ”他叫冤,“从附中走到那里也就五分钟,隔一条马路,我就把校服脱下来,你替我拿着,然后我跑过去买,我老早就想好了……”
  他说得那么详细,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又气又想笑,同时还有些怅然,如果他们真能做成校园恋人,那该多好。
  随后便是结婚了,章隽岚从来没想到,结婚竟然也可以这么简单——九块钱,两个户口本,两张身份证,排队,填表,宣誓,就完了。他在民政局门口亲她,爸爸给他们拍照,妈妈臭着一张脸站在一旁,但过了一会儿还是问她要了簇新的结婚证,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正想着,出租车已经开到家门口。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房子,在近郊,门口有院子,种了许多花。
  眼前这座房子也是郁亦铭找的,先是租的,后来又一点一点买下来。
  第一次带她来看,是在夜里。
  房子很旧,听中介说有十年没人住过,一楼正门的锁都已经锈住,钥匙插进去,转都转不动,最后只能从旁边的落地窗爬进去。电也没有,几个人打着两支手电筒一间一间照过来。上到二楼,屋子正中的条案上赫然摆着牌位和黑白照片,把隽岚吓了一跳,郁亦铭倒很镇定,走上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暖屋派对,只请了冯一诺一个人。那个时候,隽岚已经怀孕三十周,房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郁亦铭一手操办的。一诺连声夸他贤惠,说他们俩宜室宜家。
  隽岚却在发愁,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她已经开始休产假,郁亦铭也再次辍学,在家SOHO。仿佛像是中了什么破不掉的魔咒,他就是念不完大学,拿不到学位。
  隽岚替他着急,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自从知道她怀孕,就开始研究烹饪。他这个人学什么便要学到登峰造极,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喂她,害她一个月就胖了七八斤,结果被产科医生骂,每次产检之前,心理负担都特别的重。
  待孩子出生,他又开始研究育儿。他郁亦铭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圆滚滚的一个小人,笑起来很甜,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经常半夜起来闹,一直折腾到天亮,两条腿踏起来,能踹人一个跟头,所以小名也有了,就叫登登。隽岚喜欢小孩,却没什么耐心,宁愿去上班,辛苦一日回家,就能名正言顺地做甩手掌柜。于是,这一个个不眠之夜,便都是郁亦铭一个人在奋斗。整日在奶嘴尿布里打转,难得他一点怨言都没有,还自夸有先见之明,老早开出租车的时候,就把这日夜颠倒的功夫给练好了。
  等到登登长大上了幼儿园,他又成了家长委员会里唯一的男性代表,把几个女老师哄得很好。老师们爱屋及乌,就连登登这种一闪神就上房揭瓦的孩子也成了宠儿。
  隽岚原本以为,郁亦铭是天才,她自己也不笨,生个孩子肯定卓然不群,结果登登除了胃口和鞋码比一般孩子大之外,还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了。老师出一道题,六个开心果吃掉三个还剩几个?聪明孩子说三个, 笨一点的说四个或者两个,再不济说不知道也行啊,登登却问:老师,那六个开心果什么时候发?这件事听得隽岚吐血,打心眼儿里担心儿子的前程,郁亦铭却只觉得可乐,呵呵呵笑着说:这下就放心了。
  在外面,郁亦铭总是这样讲:章隽岚是我们家当家的。旁人也只当是 她在养家,其实,他做各种各样的事,赚的钱比起她只会多不会少。
  这些年,他出版过一本孕产期食谱,写过几首曲子卖掉做了广告歌,教SAT考前辅导班教到全国闻名,还跟人合伙开发了 一个手机应用程序,光正版用户就有十五万,如果算上盗版,估计三百万不止。
  单看每一件事,他都做得很好,却还是从前的老毛病,这里打一枪,那里敲两下,没有一个长性,但更多的还是要留出时间来照顾家里。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基本上是这样的:一早起来把孩子收拾好,然后做早饭把老 婆孩子喂饱,开车把孩子送幼儿园,老婆送公司,捎带着买菜回家,再指挥钟点工打扫屋子。下午四点之前尚可以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四点一到又得去接孩子,带孩子玩,准备晚饭,七点半再去接老婆。只要挣钱的事情与以上安排产生矛盾,他想都不会想就把前者弃如敝屣。
  有时候,隽岚也会羡慕人家的老公位高权重,但仔细想想,又会有些骄傲——如果明日流落荒岛,她男人武能打猎盖房子,文能做饭教孩子,抽空再造艘大船出来,带着老婆孩子重返内地,即使在海上漂两年,回去之后,孩子照样直接进小学念二年级,一点功课都不耽误。
  这么想起来,郁亦铭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那这一次,又是为什么跟他吵架呢?
  起因好像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一时兴起,跟登登一人一辆自行车,一路从家骑到她公司楼下。这中间将近二十公里路,还有不少是车 来车往的大路,他自己是活该,但登登只有五岁半,从车上下来,腿都打 战,路都不会走了。她看见了既心疼又后怕,骂了他几句,他却不服,于是,这场架便越吵越大。
  章隽岚一边回忆,一边拿钥匙开门。门上的锁早已经换过,开启顺畅。屋子里却没有开灯,仿佛又变成那座鬼屋。
  “登登? ”她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
  有人走到她身后,伸手抱住她。她好像触了电,以为家里进了贼,放开嗓子就要叫。
  那人赶紧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嘘,别叫,你儿子要是醒了,就没的玩儿了。”
  .她一听,心是放下了,却更加光火,哪里是什么入室抢劫,明明就是郁亦铭。
  “登登呢? ”她打掉他的手,问他。
  “睡了。”他回答。
  “刚才怎么回事?十点多了,他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在!”她质问他。
  “要不是这样你能回来吗? ”他却反过来问她。
  原来只是这样。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让小孩子帮你撒谎! ”她更气。
  “不是我,是登登出的主意。”他竟就这样把自己儿子给出卖了。 她气结,又忍不住想笑。
  “姐姐,你原谅我吧。”他搂紧了她开始撒娇,“以后真不敢了,你不知道这几天,你不理我,我多难受。”
  她心软下来,这几天冷战,她也不好受。
  他最会看她的脸色,知道她消了气,将她打横抱起来,上楼进屋。
  “这几天你不理我,我想到一个问题。” 一番亲热之后,他突然对她说。
  “什么问题? ”她有种预感,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他这样问:“那个谁还给你写信吗? ”
  她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叶嘉予。
  这些年,叶嘉予一直在给她写信。时间倒不一定,有时候频繁一点,有时候几个月才有一封。
  信里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比如,嘉颖结婚了,小夫妻俩盘下一间表行,很勤力,却不会做生意,不但不赚钱,还时常赔掉一点。他爸爸己经退休,平常不是出去旅游,就是陪他妈在家打麻将。至于他自己,WESCO案发之后,他一度辞掉工作,回到学校去念书,仿佛真的打算做出一些改变,结果却还是做不到清心寡欲。父亲身体不好要退休,等着他来接班, 他只好回来了。一入商海便是身不由己,生意越做越大,就算不写信,也能在各种财经节目里看到他的近况。交往的女朋友都是明星一级,却始终不见他结婚。
  “隽岚啊,”他曾这样写道,“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她读过,却不觉得受宠若惊。除了她,应该还有薛璐吧,经过这样两段感情,再要找同样的人,的确是不容易了,更何况他又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前一阵,冯一诺还在问她:“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选择叶嘉予,现在会怎么样? ”
  她骂一诺胡闹,一诺又说她假正经。其实她说的是实话,与郁亦铭在一起之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如果”。对她来说,只做一个人的锚便足够了。
  郁亦铭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蛮横地说:“叫他别写了。”
  “关你什么事啊? ”她偏不肯。
  “你是我老婆,怎么不关我的事? ”
  “我又不回。”
  “光不回就行啦?看也不能看! ”
  “哦。”她只是随口答应。
  “乖。”他总算满意了。
  她翻过身准备睡觉。
  他伸手去关灯,又开口对她说:“明天早上,你起来先别上厕所。”
    “干吗? ”她问,心想怎么连这个也要管?
  “抽屉里有支验孕笔,你先用一下。”
  “我看你最近的状态跟刚刚有登登的时候差不多……”
  这句话好似炸雷,她一下子瞌睡全没了,往前推算了一下,还真有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我根本没时间生孩子! ”她急得想哭。
  “没事,我给你想办法。”郁亦铭安慰她。
  “你能有什么办法? ”她是真累了,钻进他的怀抱。
  “嗯,”他搂着她边想边说,“这一次务必得是个女孩儿,小名就叫丫丫,丫头的丫,多好……”
  他声音轻慢,她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全然进入梦乡之前,她笃定地想,他是天才,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办法的。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6:26
    后记.上海,关于Ming的所有记忆



  与Ming初见,是在扁教授的家里。
  那时的我仿佛只有二十岁出头,到美国不过十来天。扁教授是家父拐弯抹角的朋友,在当地一所大学教书,已获终身教职,专业不错,在郊区有座漂亮的房子。搬进宿舍之前,我曾在他家小住,那一天去是为了还人 情——他太太出差,他临时有事,我替他们看孩子。
  晚上八点多,我和扁教授的女儿Helen吃过晚饭,正在客厅看电视,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我朝窗口看出去,一辆黑色MPV正倒进车库。
  “爸爸又去接中国来的学生。” Helen解释给我听。
  那个时候,我觉得扁教授真是个超级热心的大好人,短短两周,先后收留两个背井离乡的小朋友。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扁教授提着个行李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手里也拖着一只箱子。
  “E, Helen, ”扁教授招呼我们,“这是Ming。”
  Helen对Ming挥手说嘿,我也对他笑,他便回了声“你好”。
  说实话,我对Ming的第一印象有些含混不清,记忆中仿佛是挺周正的一个人,年纪明显比我小,身形单薄,话亦不多。此类男同学,我在高中、大学里见过许多,不能说不好,人家内心或许很丰富,只是很难破 冰。我也不是善交际的人,除了名字、上哪间学校、念什么专业之外,我们什么都没聊,一直是扁教授在跟他讲话:本科阶段怎么过,然后选什么 研究方向,追随哪位教授……我是文科生,对此类话题完全外行,很快就 溜去跟Helen玩电子游戏了。
  盘桓片刻,扁教授送我去车站,一路上这样对我说:“Ming是天才。聪明的小孩我看得多,但像他这样的还是难得,你看着吧,几年之后必成大器。”
  当年的我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聪明小孩”,专门打击别人自信心的存在,乍听到有人竟敢压我一头,自然是很感冒。仇视倒也说不上,最主要还是不服,却不承想Ming刚好就是这方面的神医一专治各种不服。
  那天之后,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迹,看那架势,果真如扁教授所说——必成大器,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情。
  在美国的第一年,我是交换生,学习上闲得很,有大把时间到处去玩,结识各种各样的人。扁教授又叫我去帮过几次忙,任务还是一样——看孩子。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看孩子特别在行,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不 用钱。而我带孩子的本领,时至今日还是没有练出来。
  再遇到Ming,是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里。
  那时的我喜欢买一份快餐,找个角落的座位,一边看书一边吃,周围的人声喧哗都是与我无关的,只余最自在的时光。偏偏那一天有个人不知死活,满屋子的空位子不坐,专拣我对面的位子坐下来,手里的托盘碰倒 了我架在两只杯子之间的书,咣当的一声。我心里想,是谁这么讨厌?抬起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Ming。
  他对我笑,笑容有些腼腆,又有些坏,我很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难免又说到扁教授。
  那段时间,我已经不大去扁教授那里了。扁教授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讨厌,就是喜欢传输一些意识形态方面的观点,我们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到美国来的初衷也不一样,很多事情不敢苟同,但又不好意思跟前辈 争论。而且,扁教授过得很节俭,却花非常多的钱买各种各样的保险,我这个人既没有去洗过盘子,也不存钱,买的保险还不够上游泳课的标准,若是深交,肯定要被教训的。
  但Ming还是经常去扁教授那里走动,我有些奇怪,因为他比我还小几岁,代沟照理说应该更深才对,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一类小心谨慎、兢兢业业的人。
  这一次,Ming不像上次那样闷,倒让我觉得他那个时候或许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们聊得投机,讲到兴起,我说漏了嘴,把“扁教授”这个绰号也说出来了。扁教授当让不姓扁,没有人会姓扁,同一系列的诨名里还有一个国字脸的“方”师兄。
  “哎呀…….”我做了个鬼脸,威胁他道,“你千万不要去告密。”
  他看着我笑,很郑重地说了声:“好。”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都是他来找的我。我以为他有点喜欢我,又以为自己对他没什么意思。我的梦中情人是Gray Cooper那一型,他?完全不沾边。
  直到有一次,他道我住的地方来,与我同住的女生有一把旧吉他,他拿过来弹,只几个小节,我便惊为天人。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他。
  他愣了愣,眼神仿佛坠在雾里,只说是一部电影的片尾曲。我以为,他也不记得曲名。
  正值春末夏初,即使是夜里,也不会觉得冷,天上还有个大大的月亮,这样的日子,人是特别容易犯傻的。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对他说。
  “你就讲吧。”他鼓励道。
  “有个问题,我从没问过别人。”我却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许久才说,“你,有没有女朋友?”
  “大概可以算没有吧。”他又那样笑。
  “那么......”我等他表态。
  他还是笑,摇了摇头。
  “喂!我这辈子第一次问人家这样的问题!”我有些生气。
  “有个女孩子,我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她。”他这样说,很坦白。
  “她在哪里? ”我问。
  “应该在上海吧。”他回答。
  “怎么说得跟失散了一样? ”我不信现时今日还会有这种事。
  我留给她扁老师那里的地址电话,但她一直没跟我联系。”他解释。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去扁家。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她不找你,你不会去找她吗? ”我替他着急。
  “是啊,我自己也着急。”他挠头,不管是不是天才,笑起来又有多讨喜,他还是一块象牙塔里的木头,有些事,总归比较迟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你跟她有点像。”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点不觉得是恭维! ”我呛他,“我最讨厌跟人家一样。”
  “瞧,就是这点最像。”他却蹬鼻子上脸,“还有,她也喜欢给人家起绰号,脑子转得又慢,搞不好就当面叫出来,哈哈。”
  又是那副熟悉的笑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我不大看香港电影,过了一阵才想起来,是《无间道2》里面的青年刘建明。这是很毁人生观的一件事,曾以为自己喜欢的是Gary Cooper那样的类型,结果此生第一次主 动表白的对象竟然长得像陈冠希。
  不管怎么说,表白被拒都是很伤面子的事情。那天之后,我就不大跟他出去玩了,身边新鲜的事情、新的面孔又那么多,渐渐地也就淡了,忘不掉的只是他说起那个女孩时的样子,是真的喜欢,才会那样吧,带着些 笑,念起她的傻、她的不讲理。
  偶尔联系,我总是会问他:“你等到她了吗? ”
  “没有。”他每次都这样回答,反过来又会问我,“你呢?找到你的Gary Cooper没有? ”
  总会找到的。”我只能这样回答,希望,是渺茫的,我经常怀疑自己会嫁不掉。
  第二年秋天,我开始读一个学位,功课骤然忙起来,逢考试扎堆的日子,每天至多只有四个钟头可以睡。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遇到扁教授。那段时间,扁教授正在闹离婚,一个头变两个大,又求我去帮他看孩子。我爱莫能助,心情复杂。果然,他老婆也受不了他那么省,存那么多钱,买那么多保险。
  临别,扁教授问我:“E,你记不记得Ming? ”
  “嗯。”我点点头,怎么能忘了他呢?开口表白,结果被拒绝。
  “他休学了,去了西海岸。”扁教授说。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毕竟不是没有那样的先例,就好像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盖茨先生,每一个讨厌读书的孩子都会举这个了不起的例子。
  “年轻人太浮躁,总是耐不住寂寞……”扁教授欷钦不已,言辞间更加让我相信Ming之所以抛弃象牙塔里的生活,远走几千公里,只是为了去发财。
  随后那些日子,.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Ming,总以为有一天可以在福布斯排行榜上看到他的名字,然后就可以跟别人说:瞧,我跟他很早就认识了。
  真的再见到Ming,已经是在纽约了。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晴朗无风,他穿一件没有印花的黑T恤,牛仔裤配球鞋。我有些惊讶,从前看到他,我都不会注意他的打扮,这一次却是不能不注意了——他晒黑了,似乎长高了一点,身材也变得健壮,肩膀 有好看的线条,几乎变了一个人,只有那笑容还是跟以前一样,仿佛这几年的时光根本未曾流逝过。
  他告诉我,刚刚过去的整个夏天,他都在纳帕的葡萄园里度过。
  去应征的那天,有个梳两股麻花辫的中年妇女过来与他握手,笑着说:“呵,你的手比我女儿还嫩。”
  因为是忙季,急需苦力,合法的外劳又不多,老板娘虽然嫌他嫩,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份工作,两个月下来,整个人晒得黧黑,棉线手套磨破无数,手掌也变得粗糙。
  采葡萄?这跟我曾经的想象不一样,但我仍旧以为,他只是一时的闲情逸致,但越听越不是那么回事,他没有发财,也不再念书,只是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有些担心,情不自禁想起本科阶段的一个同学,那位仁兄因为学业压力太大,精神上出了问题,确诊之前也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光《白娘子传奇》就翻来覆去地看十好几遍。
  “嗯,可能在此地住一段时间。” Ming想了想回答,“随便注册一个学校,去上几天课,否则真的要被遣返了。”
  “你这几年就是这么过的? ! ”我又问他。
  “是啊。”他笑答,语气随便,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个度周末的荒唐计划。
  天大的事情,到了他嘴里,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后来,Ming果真如他所说,留在纽约了,注册了一个三流学校,大多数时间都在开出租车。那时,我刚开始工作不久,时常加班到很晚。他偶尔会兜到我公司楼下候客,如果正好碰到我下班,就载我回家。
  我们一路上聊天,我说我的工作,他说他开车遇到的事,也会说起一些感情上的事情。也是在那一年,我终于找到了我的Gary Cooper,算是为我的审美观正了名,但其间的苦乐只有自己知道。Ming也有过女朋友, 或者说是“女的朋友”,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有时候是人家不跟他认真,有时又是对方嫌他太不认真了。
  “你等到她了吗? ”我又那样问过他。
  “没有。”他还是那样回答。
  我心里想,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应该已经放弃了。
  毕业之后的头几年,可以说是人变化得最快也最大的阶段,生活以不同的面目展开,命运将我们引到不同的地方去。从前的旧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互相之间还要较劲,比叙旧还要起劲,若是升职比旁人慢一点,薪水 少一点,简直心急如焚。就这样,有人胖了许多,有人打扮起来,也有人骤然樵悴,唯有Ming—直没有变,他仿佛游离在时间之外,还是那样的笑 容,那样好看的肩膀,那样清减的生活方式——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 除了必需的东西,什么都不带着。扁教授的预言终究没有实现,他或许确 是天才,却终究没有成大器。
  有时候,我也会这样问他:“你不着急吗?什么时候可以长大? ”
  “急什么? ”他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有些人人都知道的公理,反倒更难解释。
  又一个秋天来临,他来与我道别,说自己就要离开美国了。
  那正是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一切又似乎来得太快了,未来飘忽不定。
  “你要去哪里? ”我问他。
  “香港。”他回答。
  “去做什么?还是开出租车? ”我不曾想到这一次他会走这么远。 他告诉我一间公司的名字,说要去那里做事。那是间大公司,行当亦很体面,普通毕业生都会觉得是个不错的归宿。
  “你回头是岸啦? ”我有些意外,就好像当初听说他休学了一样。 他又那样笑,许久才说:“她在那里工作。”
  “啊? !她跟你联系了?这么久? ”我十分惊奇。
  “不是。”他摇头,“是我找到她了。”
  “这都几年啦?你才下决心开口,总算她还不曾名花有主。”我揶揄他,心里倒为他高兴,这像是个好兆头,或许我的选择也是对的。
  “那个……”他却吞吞吐吐起来,“我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想先过去,离她近一些,大概会比较好……”
  “什么?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拐弯抹角呢? ”我又替他着急,原来他还是没有说。
  “是啊,”他又挠头,像从前一样,“自以为这些年改掉很多毛病,结果碰到她,还是这样。”
  那几天,我正在忙着搬家,他帮我打包,然后开着他的黄色出租车带我去吃饭,道别之后,又是几年不曾见面。
  几年里面,我经历了许多事,去了许多地方,旁的不说,光体重就上下浮动超过三十斤。身边的朋友也在变化,最不讲究的女同学开始每晚做面膜,出门前必化妆,最在乎形象的男同学吃饱了坐下来,肚子这里也会凸起一块。Ming怎么样了呢?我偶尔也会想起他,仍旧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还是与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在一起了呢?
  真的再见,是在上海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曾料到我们会在菜场里偶遇,而且彼此都已经是拖家带口的了。我带着我的娃,他也领着他的孩子,看上去颇有些做父亲的气势,不怒自威,倒是那个小男孩,笑起来颇有几分他当年的样子。
  “你找到她了? ”我问。
  “是啊。”他回答。
  “结了婚?有了孩子? ”
  他又点头。
  “哇! ”我作势感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终于在一起了,是不是感觉特别好?”
  “哇! ”他也嘲笑我,“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你还不是同你的Cooper在一起?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
  “那你就错了。”还是我先实话实说,“有时候觉得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好,茫茫人海里找到这样一个,有时候又觉得倒霉透顶,哪根筋搭错, 跟这种人在一起。”
  他大笑,说:“我们也差不多。”
  聊了几句,还不见他太太回来,几个小孩己经要闹翻天了,我们只能匆匆别过。临上车,我还在遗憾,没能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女主角。但反过来想,素未谋面也不是不好,像是画里的留白,有种费尽功夫也难比拟的美感。
  从菜场回家,一路上我都在重温与Ming有关的记忆。有一个时期,他总会让我想起《剃刀边缘》里的larry,原因可能很简单,他没有野心,我行我素,喜欢把手弄脏,做一些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不会去做的事,而且,他还在纽约开过出租车。
  跟我们这些俗世里的人比起来,他就像是活在一个化外之国,在那里时间不是以正常速度流逝的,他不用担心自己能不能达到人们对他的期望,能不能成其大器,又是什么时候能成。但与此同时,他又有着他的幸运,他爱着凡尘里的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锚,无论走到多远,他终究是要回来的。
  请让我用毛姆的方式结尾:虽然可能不如人意,但这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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