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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爱世界/小世界》陈之遥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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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18:16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戳中万千都市OL的爱情软肋,献给寻觅真爱的你。浮城绘世,追逐心动。有些人深爱而不自知,总要等到千帆过尽才看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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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精品阅读】都市时尚白领女性精品阅读风向标。
★ 戳中万千都市OL的爱情软肋。直捣人心的文字,写给所有爱和被爱的人们。浮城绘世,追逐心动。有些人深爱而不自知,总要等到千帆过尽才看到彼此。
★【陈之遥】言情小说领域黑马作家,擅长以冷静的笔触来写时尚大都市里的爱情冷和暖。

内容简介
世界真大,224个国家和地区,生活着超过65亿的人们。
以至于,你一走进茫茫人海,我便以为你说的“再见”是永远不见。
世界真小,兜兜绕绕,从未料到你就在我一转身的距离。
从上海,到香港,至迈索尔,
甚至在纽约、慕那尔……
那些不期而遇又好像全是如影随形。
命运的转盘或许早就被人设定,停在了我们重遇的地方。
我记得那时,你住在我家楼下,然后将计就计一起去看电影……
我以为你是个天才,总是聪明,我们并非同个世界里面的人,
可你却也笨到将写给我的信放进琴盒里,一声不吭同琴一起塞给我……
若是我们没有遇上,或许我会过另外一种人生吧,
而你,还是不知道去哪里吗?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主角:章隽岚,郁亦铭 ┃ 配角:叶嘉予,薛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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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19:05
【正文】
  地球,Earth,la Terre、La Tierra,太阳系中的第三颗行星,赤道周长40075.13公里,表面积5.11亿平方公里,它也经常被称作世界,其他名称有天地、天下、人间、世间、万物、世上等等,超过六十五亿人生活在上面。

  一.香港,1,104.27平方公里,其中約60%是水域,七百万人。

  1.
  世界真小!
  章隽岚又见到郁亦铭时,意识黑屏了数秒,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世界真小!
  那是在公司楼下的大堂里,老板Johnson让她下去接两个美国来的同事。那两个人她都没见过,只知道名字是Blair Webster和Ming Y Yu,从JC纽约总部远道而来,Blair是老板,Ming是伙计。她领命去了,一出电梯就看见前台那里站着两个男的,一个是中年微胖的鬼佬,另一个是年轻亚裔。她自动对号入座,走过去招呼握手,没有意外,一切顺利。
  交换过名片,她很殷勤地跑去按电梯,Ming走到她身边,指着她名片上的英文名字问:“你三月份生的,为什么叫July?”
  隽岚一怔,心想眼前这个人怎么这么清楚她的底细,难不成会看相算命?她抬头看他,他正对她笑,那笑容那么熟悉。她这才想起来,他就是郁亦铭。
  不怪她记性差,上一次见面,郁亦铭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上唇长着些介于汗毛和胡子之间的物质,身形单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变化大不大,反正他完全是两个样子了,个子高了有半个头,打扮斯文,发型利落,至少比她成天看见的那些做定量分析的数学、物理学博士讲究多了。
  上午剩下的时间都在开会,因为有Johnson和Blair在旁边,两个人再没说过什么工作之外的话。郁亦铭神色自如,隽岚却不是沉得住气的人,直觉得有只大象在屋子里,还不让她说。她不时走神,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全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断,像是打翻了一盒子旧照片,再一张张拾起来,没有顺序,毫无逻辑。
  小时候,他们就住楼上楼下。两个人同年,论生日,隽岚却要比郁亦铭早两天。
  上幼儿园那会儿,她最喜欢对他说:“我比你大,叫我姐姐。”
  他从来都不肯叫,等两人都长到十几岁,他倒时常叫她“姐姐”。
  她却又反过来骂:“滚,谁是你姐姐?我就比你大两天!”
  “大两天也是大,”他存心跟她做对,仍旧赖着脸叫,“姐姐,姐姐。”
  郁亦铭在小学里跳了一级,他升高三那年,隽岚还在按部就班的念高二,她成绩不错,但跟郁亦铭比起来还是两个级别的。他高中毕业就去美国念书了,那之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虽然她后来也在美国呆了两年有余,拿学位,找工作,最后又跑到香港来了……,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许久没想起过他了,下意识里总觉得他一定在五十一区的秘密基地里研究不明飞行物或者外星人,却没想到他竟然跟她一样,做着这么一份市侩的工作,就连职位也和她一样——第二年的分析师而已。
  分开的这些年,他去过哪里,做过些什么事,她都不得而知,心里忍不住去猜,嘴上说的却是早已经烂熟的内容——她手里的工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JC本就是一间小咨询公司,在亚洲的生意更是少,Johnson手下也就她这么一个兵。
  散会之后,Johnson请Blair和郁亦铭吃午饭,要隽岚也去作陪。隽岚想起自己另外有约,老板点名虽然重要,但那个人更是推不掉的,只好跟Johnson请半天假。
  照规定这样假的至少要提早一个礼拜申请,不过Johnson一向很好说话,像请假这种事,只要隽岚提出来,一般都是OK的。那天也不例外,Johnson一口就答应了,但等到隽岚收拾了东西准备要走,正弯着腰躲在办公桌后面换球鞋,他却又出来找她,好像很随便的问:“下午有什么事啊?”
  Johnson在美国呆过多年,家人孩子也都在那里定居,很多习惯都很西化了,本来不会这样打听私人的事情。隽岚猜可能是嫌她最近请假多,今天又是为Blair他们接风,她不去让他难做了,连忙解释:“去看房子,三头六面都约好了,没办法换时间。”
  “看房子?要结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点了点头,心里觉得今天Johnson是有点怪。
  “本来不想那么早跟你说,不过公司最近可能有比较重大的变动,我想还是早有准备比较好。”
  她心里嘀咕,不要是裁员吧。
  却没想到Johnson会这样问:“你结了婚,应该还是会出来做事的吧?”
  “那是当然的。”隽岚回答。
  “我随便问一句啊,你这一两年里有没有计划要小孩?”
  “没有,我们没谈起过这个,我们年纪都不大,我男朋友也还不到三十岁。”
  “那太好了。”Johnson示意隽岚到旁边小会议室里详谈。
  隽岚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结果听到的却是个不错的消息,他们部门要扩大了,除了现在的这些研究员,还要增加十五个人,成立一个专门做资产评估的小组,到时候会加设一个高级经理的位子,直接汇报给他。这多少算是意料之中,这几年经济不好,交头清淡,资产评估和风险控制却热火的很,投行圈子里原本春风得意的风光不再,倒是他们这些做后台的有点旱涝保收的意思。
  不用Johnson提醒,隽岚也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等新人招进来,她就是元老了,不出意外就能高升,每天做的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弱智了。
  她还没高兴多久,Johnson又说,郁亦铭会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短则几个月,长则不定。
  隽岚一怔,在这里遇到郁亦铭已是意外,还要跟他共事,她是怎么都没想到的。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好事情,不知为什么,她却有种没来由的抗拒。
  离开办公室,她还在想Johnson讲的话,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直到上了出租车才开了窍——现在,她跟郁亦铭居然是竞争对手了!那个经理的位子,Johnson或许是属意于她的,但Blair那方面很可能是想让郁亦铭来坐的,这小子远道而来,估计也就是为了这个。
  赶到宝云道,她未来的婆婆已经在等她了,未来老公却不见人影。
  “嘉予临时有事不能过来,他没有打电话给你?”未来婆婆一口广东话。
  隽岚勉强可以听懂,却不会讲,只摇了摇头。这种状况她已经很习惯了,叶嘉予总是很忙的。她未来婆婆是场面上的人,自从第一次见到隽岚,便与她很亲密。但隽岚不善人际,总是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亲热,每次都很繁琐的叫“叶嘉予妈妈”,或者“叶妈妈”。而且,她也不太会看人,有时觉得这种亲密是发自肺腑,有时又觉得只是面子上的。
  房子看得没头没尾,地产经纪自以为会看山色,一口一个“叶太”叫着,亦步亦趋,一圈看下来,问叶太好不好,叶太却又把问题抛给隽岚,笑道:“嘉予外公关照过,这个是给你们结婚用的房子,我拿不了主意的。”
  隽岚好像上课开小差被抓到,愣了半晌,才说还要再考虑一下。经纪忙说没事没事,叶太也敷衍道,回去问问嘉予也好。
  从山上下来,隽岚找了个借口,不去赴叶太的饭局,一个人坐地铁回家。那是金钟道上的一间服务公寓,是叶嘉予住的地方,隽兰在上环另有住所,只偶尔去过夜,却莫名的习惯把那里看作是“家”。
  这个钟点,叶嘉予自然不在,她也没费神去找他,打电话过去,他一定是没空接的,发短信给他,得到的多半是几个字:不回家吃饭。这不能怪叶嘉予,事先也没跟他约过,她只是心血来潮的想过来,可能就是因为下午看的那套房子,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不管怎么说,她只能等着,先是花了两个钟头,把抽屉里洗过叠好的衬衫都烫了,天黑下来,一个人去附近的茶餐厅买了外卖回来,边看Star Movie边慢慢吃掉一半,而后洗澡,在床上看书,吃苹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过来时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晦暗的夜色勾出一个人影,在床边坐下来。
  “你回来啦?”她明知故问,好像还是睡梦里的声音。
  叶嘉予嗯了一声,在她身边躺下,问:“房子看的怎么样?”
  她在黑暗里摇摇头,也不管他可能看不到,转身凑到他胸口。隔着薄薄一件棉衫,传来他温热的体温,这是长长的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她以为会有事发生,但他只是伸手抱她,在她背后拍了拍,轻声道:“明天我有晨会,早点睡吧。”
  夜沉似水,头顶上传来空调换风的声音,窗外是这个城市不变的背景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轻微却也顽固,隆隆的在无数高楼大厦围成的深谷中回荡。叶嘉予好像很快就睡沉了,隽岚的瞌睡却回不来了,她一动不动的躺着,胡思乱想,想下午看的那个房子究竟是哪里不对。
  很久才有了答案,那间屋本身很好,宽绰的越层,算作英制,有两千多平方尺,连厨房也看得到风景,却让隽岚觉得与己无关,原因很直白也很简单——叶嘉予不在,她没有办法想象从今往后在这里过日子,对她来说,他就像是一个坐标系的原点。从他们初初认识开始,五年了,都是这样。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19:20
    2

  赤道以北,回归线以南,岛上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差不多的,一切都流失的那么隐隐,时间、年纪、或者还有一星半点别的什么东西。对章隽岚来说,在指缝间溜走的一天又一天,清晰而简单,没有悬念的分成两种:和叶嘉予说过话的日子,没和叶嘉予说话的日子。
  算到这一天,他们在此地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叶嘉予的公寓一千两百尺,也就是一百多平米,在这个岛上尚且可以算是豪宅的尺寸,卧室只得一间,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却可能好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嘉予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半夜,到家的时候,隽岚已经睡了。到了早上,如果有晨会,他七点钟不到就要出门,如果不用开会,就睡得晚一点,十点钟敲过才去上班。所以,隽岚起床的时候,他不是已经走了,就是还没醒。
  一开始,隽岚还会叫醒他说声再见,后来渐渐简化成一个告别的吻,再后来连吻也省了。她一个人梳洗,穿衣,吃早饭,出门下楼,坐地铁到中环站,然后再走五分钟的路去上班。她工作的地方在金融街,一间半大不小的咨询公司,亚太区的生意不多,总共不过一百来个职员,做些数据建模分析方面的事情。办公室在三十一楼,坐在她对面的是部门助理,也就是整个办公室二十来个人合用的秘书,一个正宗的香港妇人,英文名字叫Fion,bullpen里的小职员当面背后全都尊称她一声菲姐。
  一年前,隽岚刚入职的时候,菲姐当她是从大陆来讨生活的普通职员,只对她说些泛泛的客气话,后来知道她住的地方看得到香港公园和太平山,照广告上说的,是“城中难得的尊贵居所”,便开始对她另眼相看,慢慢的话也多起来了,成天与她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主题无非就是三个——儿子,老公,菲佣。
  “小孩子啊,很麻烦的,等你有了就知道了。”这样的话,菲姐几乎每天都要说一遍。
  隽岚每次听到总是有些迷茫,她知道自己是早已经认定了嘉予的,潜意识里想当然的以为他们会一起度过一生,但那些有关结婚,建立家庭,生孩子的细节,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对于幸福的定义朦胧而宽泛,只需要小小一方天地,有点风有点雨有点雪有点灿烂的阳光,好让她和嘉予在这伊甸园里做点爱做的事,就好像从前,他们在美东度过的那些日子,就行了。而嘉予的理想就复杂远大的多了,大到她难以描摹掌控,远到未来的五年十年,近到每一天,可能都有详详细细的计划,时间紧张到不够用。
  相形之下,隽岚的经历那么普通。她跟嘉予是大学同学,比他低两届,毕业之后也去美国读过一年多的书,拿了硕士文凭,但那间学校的名字却是叫不响,每次人家问起来,她都要犹豫一下到底要不要说,免得被当成“克莱登大学”的毕业生。说到底,她去美国不是求学问,不是镀金,也不是沽名钓誉,只是为了叶嘉予,跟着他,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叶嘉予起的很早,隽岚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好领带准备出门了。
  隽岚猜他肯定没吃早饭,赶紧说:“昨晚炖了虫草瘦肉粥,我热一下给你。”
  “不用,快迟到了。”他淡淡道,说完就拿上车钥匙走了。
  给叶嘉予炖补品,是叶妈妈派给隽岚的光荣任务。她原本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现在硬生生学了几种粥汤的做法,兢兢业业的炖出来。只可惜负责进补的那个人却不那么积极,难得吃一点倒好像是给她面子。
  叶嘉予走后,隽岚莫名的心情低落。从家里出来,她坐地铁去公司,路上不过十几分钟。接下去的那一整天,无非就是打开电脑,对着那些数字,开会、建模、写分析报告、再开会作presentation。有时候,隽岚忍不住会想,自己念高中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了,哪根筋搭错,高考的第一志愿竟然填了数学。她从小算术就不好,大学四年、研究生两年,读的极其痛苦,如果没有叶嘉予,就完全是煎熬的日子。
  来香港之后,数不清的几百天都是这样过的,今天也是一样,只除了一件事,跟从前截然不同,那就是郁亦铭。
  在同一间大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三个位子,抬头低头都能看到他,隽岚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就好像他并不真的在这里,去外面喝个茶,或者只是透口气,再回转来,可能他就不在了。
  不过,事与愿违,他千真万确的来了,就坐在她这一排靠窗的位子上。从前坐那个位子的人,上个礼拜刚刚辞职,隽岚原本看中了那里的view,想跟Johnson提出来换过去的,没想到就被郁亦铭抢先了。
  中午一群人一起去吃饭,在北京楼坐了满满一桌子,隽岚跟郁亦铭离得很远。饭桌上聊的都是纽约总部的事情,Blair不是很健谈的人,郁亦铭当仁不让,差不多成了脱口秀明星。那些办公室政局,隽岚从来就不关心,只是坐在那里喝她的雪梨青柠,暗自纳罕,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讲话了?曾几何时,他们俩都是有点书呆子倾向的人,读许多书,看稀奇古怪的电影,听同龄人根本不感兴趣的音乐,以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为荣,就好像天为什么是蓝色?塔罗牌有多少张?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叫什么名字?等等等等,哪怕是根本没有意义的。
  直到听见郁亦铭说公司安排的酒店太远,想要换间近的,她才倏然回神。他们的行程是Johnson交待给她安排的,酒店也是她找的,因为预算有限,现在这一间已经是性价比最高的了。但既然郁亦铭提出来要换,多半就是Blair的授意,Johnson满口答应,要隽岚再去找菲姐,看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合适。
  这种事到了菲姐那里,多半是要被弹回来的,到时候,肯定又是隽岚自己挠破头皮去想办法。她抬眼看了看郁亦铭,他正咧嘴对她笑,她便也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却在想:不过一天工夫,先是抢了我的window seat,现在又派这种跑腿儿打杂的事情给我,我忍,但事不过三,你小子也别太过分了!
  一顿饭吃完,众人起身离席,三三两两走回公司,郁亦铭朝她走过来。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起个英文名字叫July?”还是昨天那个老问题。
  “因为我中文名字是章隽岚,隽岚,July,明白?”她一边走一边说。
  他呵呵呵的笑起来:“以我的经验,中国人在这一行里混,能不起英文名字的都是牛人,你这种也可以算是吧。”
  “你是说你自己吧,Ming。”她揶揄回去。
  隽岚想过许多种可能性,他们俩该怎么叙旧,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的——那么随便,那么浅,还外加抬杠,也绝对想不到,她说事不过三,而这“三”竟会来的这么快。
  两天之后是全公司的town hall meeting,宣布成立资产评估部的消息,她和郁亦铭都要在会上发言。Johnson对这个会很重视,隽岚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这一次可能就是她跟郁亦铭的第一战了,谁能占得先机,这一亮相,明眼人就能看出来。
  隽岚不是很会演讲的人,看郁亦铭德架势应该比她强点儿,所谓笨鸟先飞,只能靠多下功夫了。她花了不少时间准备演示文稿,坐地铁上下班,一路上都在小声地背,夜里洗澡,也会在淋浴房里练上好几遍。
  到了大会当天,她难得搭叶嘉予的车去中环。车子开到公司楼下,她心里有些没底,开了车门又关上,回头问叶嘉予,做presentation什么最重要?
  “Competency.”他回答,“就是让别人以为你很厉害,不管实际上是不是这样。”
  隽岚自觉最不在行的就是假装,叶嘉予见她傻傻的,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说:“Break a leg.”
  从前,她每次演出,他都会对她说这句话,上一次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完全不记得,抱了抱他,下车走了,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感觉,有点高兴,又好像不是。
  大学里,她的成绩只是马马虎虎,大半时间花在玩乐队和叶嘉予身上,工作之后这几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是不玩乐队了,只有叶嘉予这一个牵挂。不知是因还是果,反正叶嘉予对她的工作从来就不看好,只觉得是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
  就好像半年前,她最好的朋友冯一诺也跑到香港来工作,叶嘉予请她们俩吃饭。
  席间,冯一诺问她在JC具体做些什么工作?
  她正要解释,嘉予笑道:“其实就是把左边一列的数字搬到右边去,隽岚,你说对不对?”
  她知道他不过是在开玩笑,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话,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把左边一列的数字搬到右边去,仅此而已。
  冯一诺是很了解她的,一喜一怒都看在眼里,私地下安慰她:“做女强人有什么意思,只要男同学好就可以了。”
  大多数时候,隽岚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要叶嘉予好,她自己怎么样真的是不重要的。
    
    3

  时间不过七点半,去上班还嫌太早,隽岚在地铁站里星巴克买了面包和咖啡,去三楼天台上吃。那里正对着维多利亚港,早晨这个时候总是清风拂面,人又少,她满以为可以再背个一次半次的。却没想到咖啡喝了不过两口,突然听到有人对她道早安,循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郁亦铭,侧身倚在栏杆上,手上也拿着一杯咖啡。
  “怎么来的这么早?”他问她。
  “习惯了,”她回答,“你不是也很早嘛。”
  他又那样呵呵的笑,对她说:“我们换酒店了,就住在这里楼上。”
  听他这么说,隽岚很是意外,行政部居然真的下大本钱帮他和布莱尔换了酒店,她一个月的住房津贴估计只够在这里住三五天的。公司替她租的房子在上环永乐街上,离菜场倒是很近,一间名叫Fairview“美景”的服务式公寓,名字听起来花团锦簇,实际却只是局促而已。Lobby沿着两车道的窄街,一开间门面,巴掌大的地方,周围是些半新不旧的公寓楼和卖南北干货的百年老店。她住十一楼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小屋,这点面积也只有在香港才可能隔成一室一厅。洗手间尤其逼仄,进去之后,一只脚必须踩在马桶上,才能关得上门,设施倒还过得去,但跟郁亦铭眼下住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她心里一阵不平衡,便也懒得跟他拉家常,把话题引到工作上:“早上的presentation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郁亦铭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士优先。
  隽岚也不怯场,欣然应战。
  Town hall meeting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乌泱泱的坐了一屋子人,大小老板全都在座。最后十分钟留给新成立的资产评估部,隽岚打开事先准备的演示文稿,按照原来打好的腹稿一项项的讲下来。她自以为发挥地很不错,看Johnson的脸色也好像很满意。讲完最后一项,众人鼓掌,她把话筒交给郁亦铭,心想自己准备得那么周全,这个题目能讲的几乎都讲了,倒要看郁亦铭还能整出什么新鲜东西来。
  郁亦铭对她笑了笑,也没放什么PPT,走到台前直接开讲。他风度宜人,说英语的口音很好听,隽岚一时被他唬住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此人根本什么都没准备,说的东西就是刚才她讲的那一些,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冗余,倒好像隽岚是在他的指导下做了那一番研究,然后再由他来高屋建瓴的捉出其中的重点。
  在场的高层基本都是衣冠楚楚颇有阅历的男人,郁亦铭似乎如鱼得水,与他们谈笑自如,互动良好。两下里一比较,隽岚的劣势立刻显现——郁亦铭是天生做老板的材料,而她只是一个上讲台背书的小孩。
  会议结束,Johnson看起来也有点失望,找隽岚聊了一次,一上来就说:“July啊,看起来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这样的话,Johnson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但措辞却不太一样,从前他总是说,隽岚工作了几年,还是一个理科女学生的样子,所幸做的是后台分析,只要手上的功课做得漂亮,便可以笃定而乐惠的活下去,但要是想走出这个comfort zone更上一层楼的话,就不能继续这样本色出演了。隽岚懂他的意思,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结果机会来了,她措手不及。
  回到办公室,隽岚的心情跌倒谷底,郁亦铭却不知深浅的过来跟她讲话,说他的电脑反应很慢,请她帮忙找IT的人来换。
  隽岚一听更来气了,冲了他一句:“这种事麻烦你去找Fion,我不记得我的工作里还有这一项。”
  但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在公司里耍脾气,无论有没有道理,到头来倒霉的总是自己。但后悔归后悔,以她的犟脾气自然不肯向郁亦铭服软,只是郁郁不乐的在自己位子上做事。她原以为郁亦铭会在菲姐那里碰一鼻子灰,然后抓住这个机会,把事情捅到布莱尔那里去,结果却跟她想得不一样。他真地去找了Fion,而Fion竟然也很给面子的帮他联系了IT的人,特事特办,午饭之前就把电脑换了。隽岚嘘了一口气,继续气哼哼的做事,至此,郁亦铭已经是几次三番的要她好看了,在她这里可算是正式“三振出局”,管他什么旧相识,什么老邻居,Game On, Bro!她就是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他。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每天都是一尘不变的日子,上班下班。郁亦铭仍旧很讨厌,叶嘉予还是很忙,未来的婆婆又送了一次参茸过来,叮嘱隽岚仔细照顾她儿子的起居。
  周末,隽岚约了冯一诺去饮茶。冯一诺是一年前来香港工作的,对隽岚来说,在这岛上真正能算做朋友的也只有她了。
  一诺带来一本财经周刊,刚坐下就大惊小怪的问隽岚:“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们家男同学上杂志啦!”
  冯一诺还保留着大学里的习惯,管男朋友叫“男同学”,平常听着总让隽岚觉得亲切,此时却是一惊,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照冯一诺一贯的作风,也可能就是瞎咋呼。却没想到这次竟是真的,她翻开杂志给隽岚看,那是一则篇幅颇长的专访,叶嘉予的照片和名字赫然在目,教育背景、职业生涯一一罗列,甚至还给他冠了肉麻的名头——“少年英才”。
  隽岚看着杂志上叶嘉予的肖像照,脸上在笑,心里却是五味杂成。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件好事,叶嘉予却不告诉她。一诺见她只是笑,也讪讪然换了话题。
  两人又聊了一阵,冯一诺想起一件事,对隽岚说:“你知道吗?薛露这几天也在香港。”
  隽岚心里咯噔一下,薛璐,又是薛璐,这个名字她好几年没听到了,却一直没忘,可能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先是郁亦铭,现在又是薛璐,“好事儿”全都凑到一块儿了。
  都是知根知底的旧同学,在冯一诺面前,隽岚也不装了,直截了当的问:“她现在怎么样?过来常住,还是出差?”
  “这个倒是不清楚哎,”一诺回答,咧嘴一笑,开始八卦, “我就是上次去Four seasons开会看到她了,身边的男人好像又换了一个,不过也不一定,你知道我对鬼佬有脸盲症的……”
  冯一诺绘声绘色的八薛璐的那个新男人,隽岚很配合的听着,偶尔出声附和,她知道一诺之所以说的这么起劲,一多半是为了让她放心,而另一半也是因为此人身上可供八卦的素材实在是太可观了。
  薛露可以算是她和冯一诺的学姐,但比她们俩高好几届,她们大一的时候,薛璐已经毕业了,若不是因为叶嘉予,除了久闻其大名,隽岚或许根本不会认识这位声名在外的学姐。
  香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投资圈子更是就这么丁点儿大,圈子里的人成日出没的也就是维港两岸的那几座楼罢了。冯一诺只是个第一年的Associate,就已经碰到过薛璐了,那叶嘉予呢?他不可能不知道薛璐来了,却什么都没对她说过。
  隽岚上一次遇到薛璐,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年了。那是在波士顿,T大美东同学会,薛璐脚上穿一双十公分高的黑色Louboutin,走过来对她说:“July,你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和叶嘉予还没有在一起……,所有这些,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
  要是薛璐看到现在的她又会说什么呢?算起来她从学校毕业已经快三年了,先后在两间公司工作过,先是在纽约,然后又跟着叶嘉予来到香港,也是有些年资的职业人了,却还是每天穿球鞋上班,早晨八点离开家,步行到地铁站,搭地铁到中环站下,出了闸机去星巴克买咖啡和可颂,然后再走五分钟到公司,吃早饭,换上办公桌下面塞着的那双朴素的黑色高跟鞋,八点三十分开工,每天都是这样。她不禁又想起Johnson说的话,这些年她一直呆在自己的comfort zone里面,一天又一天,本色出演,因为做的是后台,她甚至连一张名片都没有。如果遇见,今天,此刻,或许薛璐还是会对她说:“July,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还记得当时薛璐脸上的笑容,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只是心里觉得“贬”的成分更多一些。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19:36
  二.上海,北纬30°23′-31°27′,东经120°52′-121°45′,长江在这里入海,2648平方千米,2300万人。

  章隽岚之所以成为今天的章隽岚,肯定是要从这里说起的。
  那一年,她念高一,十六岁生日还没过掉,寒假放完,参加了JA,也就是Junior Achievement,组织的公益活动,给同一个社区的民工子弟上兴趣课。指导老师听说她钢琴十级,就让她教小孩子们唱歌和一些基本的乐理。在那里,她碰到一个同校的男孩子,那人跟她同校,比她高一年级,在一个只有天才才进得去的“理科班”里,因为人很瘦,成绩又好,别人都管他叫“猢狲天才”。
  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而且隽岚又一直以为,这只是一桩她稀里糊涂卷进去的狗血事件,所以只记得那人的绰号,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只有点模糊的印象,瘦子好像姓胡,也可能姓孙,反正是跟猴子有点关系的。
  “理科班”里的人,跟隽岚这种普通班的学生是完全不一样的种群,大都是准备高中一毕业就出国的,托福、STA、AP一个都不能少,挨个儿考过来,每次大考小考,分数都卯得很紧。猢狲天才之所以忙里抽闲,来参加JA的活动,多半也是为了能在某间藤校的入学申请材料上添一笔社会实践经历,他在民工子弟学校教围棋入门,在他的指导下,小朋友究竟入门没有,尚未可知,反正每次上课,基本就是他在白板上抄棋谱,学生在下面拿围棋盘下五子棋,要么就是把黑白子丢来丢去的打仗。
  有那么几次,隽岚恰好分到与天才同一天上课,上完课,两个人就一起骑自行车回学校,路上说过几句话,也算是认识了。因为这个,隽岚还被同班的女生笑过,说:“章隽岚,你小心啊,那个瘦子不要是喜欢上你了吧。”
  那时的隽岚是傻大姐一样的人物,性格豪爽,神经大条,根本无所谓人家怎么讲,只觉得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人家天才念书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动这凡心啊。
  就这样过了几个礼拜,有一天晚自习,天才突然跑到高一年级的教室来找她,这倒把隽岚下了一跳,心想:完了完了,不要被那帮疯婆说准了吧。天才把她带到化学实验室,拿钥匙开门,进去之后,又探头朝外面看了看才关上门,然后在一套氢氧化亚铁制备实验的装置旁边放下书包,从包里拿出一本语文书递给隽岚。
  隽岚不知道这究竟唱得是哪出,接过来才注意到书里夹着纸,打开一看,是附近一所大学录像厅的票子,整整一版,没有撕开,约摸有二三十张。
  “这什么呀?”她装傻,笑着问天才,那表情她自己看不见,想来应该是很尴尬的。
  她满以为天才会红着脸对她说:“章隽岚,我喜欢你,要么你做我女朋友,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心里忙着打腹稿,要怎么拒绝,才不会刺激到人家。天才又白又瘦,小脸嫩的看得见血丝,还戴着个眼镜儿,一看就是很神经质的那种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就地取材,拿瓶子什么什么酸泼她一脸?要真是那样,水龙头就在讲台旁边,直接用水冲?还是要酸碱中和?上课好像讲过,就是没仔细听,……
  隽岚像拍连续剧一样想下去,越想越怕。结果,还没等她琢磨出个对策,天才开口了,客客气气地问她:“章隽岚,你认识我们班的郁亦铭对吧?”
  “认识啊。”隽岚傻愣愣的点头,一时间还没能从自导自演的戏里出来。
  “哎我就说嘛,你跟我讲过你们从小就是邻居,住楼上楼下的。”天才也对她笑,估计很少这样跟人唠家常,别别扭扭的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指指隽岚手里的票,说,“这个送给你了,要不你叫上郁亦铭一起去看吧。”
  “干嘛送给我呀?为什么还要叫上郁亦铭?”隽岚问。有一次在民工子弟学校,天才好像是跟她提起过郁亦铭,她当时也没太在意,只当是他没话找话,此时才开始纳闷,她和郁亦铭也就是小时候还有点交集,长大之后,纯属见了面连招呼都不大高兴打的水平,眼前这事跟那小子有什么关系啊?
  “他喜欢看电影啊,”天才回答,“我妈是J大图书馆的,拿录像厅的票子不要钱,很多的,你就拿着吧,别客气,用完了再问我要就是了。”
  该说的都说了,天才一改方才的吞吞吐吐,好像突然很赶时间似的,慌慌张张的去开门,背包的时候撞得讲台上的试管烧杯叮当乱响,临走又叮嘱:“章隽岚,你记得叫郁亦铭一起去啊。”
  第二天就是礼拜五,隽岚从学校回家,放下书包就去楼下找郁亦铭。
  他们俩住的那栋高层本是J大的教职工福利房,虽然后来大家都买了产权,有人搬出去,也有人搬进来,但大部分住户还是跟大学有那么点关系的,比如章隽岚的爸爸,还有郁亦铭的父母,都在大学里的教书,只是院系、专业和级别全不一样。章隽岚的爸爸在人文学院教汉语言文字,升了副教授之后,就再也没动过,而郁亦铭的爸妈都是数学系的正教授,他妈妈还得过国家级的杰出青年基金。虽说街坊邻居大都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但郁家还是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
  郁亦铭小时候没人看,他妈妈会把他放在隽岚家里,也是看在隽岚的外婆是退休小学教师,教学龄前儿童还有那么两下子。后来,等他们都长大了,隽岚就是个普通女孩子的样子,有点小聪明,偷点小懒,能在重点中学保持个中等偏上的水平,而郁亦铭又是跳级,又是理科班,外加国际比赛,号称看的书、听的音乐都是跟旁人不同的,两人差距越来越大,他妈妈也就不让他再去章家了。隽岚的老妈对这事儿一直耿耿于怀,有时会在背地里说:那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这样眼高于顶嘛。当面倒还保持友好邦交关系,但也仅限于在楼道里碰到点个头问声好罢了。
  正因为这段渊源,隽岚看到郁亦铭的妈妈有点怕,觉得人家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不良少女,会带坏了他们家的宝贝儿。总算那天她运气好,按了铃之后,来应门的人正是郁亦铭。
  她把郁亦铭叫到楼梯间,把天才给她电影票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直等她说完,郁亦铭都没开口,歪着脑袋,撇嘴笑了。
  “你笑个头啊?”隽岚骂他。
  “你一个小姑娘,嘴巴不要这么脏好不好?”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个表情,隽岚不久之后在《无间道2》里的青年刘建明脸上又看到过。
  “你说那瘦子到底想干嘛?”她没办法,还是要问他。
  郁亦铭嗤笑了一声,反问:“五月份要考AP了知道吗?”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考。”隽岚回答,还是不明白这跟电影票有什么关系。
  “马上升高三了,考完AP就要申请学校,那只猢狲不就是想让我多出去玩玩,最好没时间做题库,少考几个五分嘛。”郁亦铭解释给她听。
  “他怕你比他考得好?”隽岚觉得,还是猢狲天才看起来更像好学生。
  “不信算了,”郁亦铭很笃定,“他也就是个千年老二。”
  “那你说怎么办,我把票子给你,你去还给他?”
  “别啊,干嘛还给他,拿都拿来了。”
  “那你拿着得了,我回去了。”隽岚把票子递过去。
  郁亦铭没接,想了想说:“章隽岚,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什么忙?”隽岚还是很警惕的,要注意跟即将参加AP考试的同学划清界限,省得到时候人家老妈找上门来,说她耽误了人才。
  郁亦铭看着她,慢吞吞的说:“我们就照瘦子说的做,你,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那你还是要浪费做题库的时间的呀。”隽岚不笨,知道他这是要将计就计,
  “大不了我晚上少睡,早上早起,”郁亦铭说的好像是豁出去了,“也就是这两个月了,谁松一松谁就输了,我们这打的是心理战。”
  隽岚心想,这理科班里都是一群什么人啊。其实也不能算是郁亦铭把她说服了,她比他们低一年级,才高一,功课不忙,时间多得很,去看电影?那好啊,就去看吧。
  等到星期一返校,吃完饭上晚自习之前,郁亦铭真的就来找她了,连出门条都已经开好,理由是去J大图书馆查资料。到了录像厅门口,看“今晚上映”有两个片子:《微观世界》和《愈堕落愈美丽》。
  郁亦铭问隽岚:“看哪个?今天给你选。”
  “《微观世界》是讲虫子的吧,不好看,”隽岚研究了一下海报,拍板了,“我要看堕落的那个。”
  “口味挺重啊。”郁亦铭看看她,也不知是夸她还是嘲她。
  “是啊,怎么了?”隽岚无所谓,在门口小卖部买了点零食就进场了。
  直到片子放了一大半,隽岚才知道被海报骗了,原以为就是个尺度比较大的文艺片,结果却让她大开眼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女人的裸体镜头,倒是陈锦鸿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男人的身体真丑啊。”隽岚坐在黑暗里感叹。
  “幼稚!”郁亦铭切了一声。
  隽岚也不示弱,反过来笑他:“你不幼稚!你觉得男人的裸体最美!”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19:47
   5

  录像厅里坐着的几乎都是J大的学生,只有隽岚和郁亦铭例外,两人身上都还穿者J大附中的校服,蓝白相间的运动衫,松松垮垮的,不管男生女生,穿上之后背影都像中年妇女。
  他们那番对话听得旁边的人偷笑,有人轻声在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小孩子……”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很成熟,隽岚也是这样,心里想:“你也大不了多少,叫我小孩子?”
  影片最后,两个男人在沙滩上坐了一夜,而后驾车驶上青马大桥。
  房产经纪问程序员:“1986年9月16日你做过些什么?”
  程序员说忘记了,反问:“你呢?”
  “也忘了,”房产经纪笑,化作画外音继续说下去,“真奇怪,无缘无故就少了些东西,无缘无故又多出很多东西,就好像一觉醒来,小偷来过你的房间,偷走很多东西,又留下一堆无用的东西一样。”
  程序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轻笑,然后,黄耀明的声音就这样唱起来了: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 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烧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 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一个半钟头的片子,许多细碎的情节。其中有一些,如果放在现在,隽岚看到,怕是会哭的。但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很快就忘记了。唯独片尾那首《暗涌》,听得她心底微痛,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从J大回宿舍,她一路都在哼那个调子,脑子里始终是影片最后那个青马大桥的镜头:黎明,泛青的天空中有浓烈的云彩,桥伸向远方,宛若时间隧道。
  1986年9月16日你做过些什么?或许许多年之后,待她有了故事有了回忆,也可以这样问某个人,一个纪念日,或者,只是某个无意义的日子,比如这一天,200X年3月3日,你和谁在一起?做过些什么?
  第一次之后,隔了几天,便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隽岚和郁亦铭在这件事情上很有默契,两人兴趣广泛,百无禁忌,从《红白蓝》到《电锯惊魂》,什么片子都看。
  念书的时候,从开学和大考之间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的。天才给的那一整版票子还没用完,五月份的AP Test也还没到,期中考试倒先来了。
  那次考试,章隽岚考的不怎么样。在这种三天两头逃掉晚自修去看电影的情况下,郁亦铭是不是真能比猢狲天才考得好呢?她非常怀疑。
  他们学校原本每次大考都是要放榜的,一个年级八个班,四百多人,名次、成绩,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统统在走廊上贴出来,但自从出一次自杀未遂事件之后,规矩就改了,只公布每个年级的前二十名。
  隽岚没有在那张光荣榜里找到郁亦铭的名字,猢狲天才倒真没有辱没其诨名,理科单项和总分全都是年级第一。她觉得郁亦铭在她面前吹牛,就想从侧面打听一下他的成绩。
  那个礼拜,高中部合唱队排练,她是钢琴伴奏,合唱队里有一个高二的男生,刚好是跟天才同一个寝室的。隽岚跟那人套近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郁亦铭并没有乱讲,他和天才的确是他们那个年级的Top 2,而且他总是能压天才一头。但这一次,他考得一塌糊涂,论名次甚至还不及隽岚,她至少还是中等,他已经掉到中下了。
  隽岚觉得这事自己有责任,便发短信安慰郁亦铭,对他说:要不咱们别溜出去玩了,还是上晚自习吧。
  郁亦铭却无所谓,回复道:一次期中考试不算什么,AP is the only test that matters.这是我的策略,我自己有数,你放心。
  隽岚不懂理科班那一套,心想,再怎么不要紧,期中考试的成绩总应该会影响GPA的吧,但具体怎么换算她也不清楚,琢磨着郁亦铭不算讨厌,有他一起玩也挺好的,既然他说是策略,那就随便他吧,人家自己都不着急,她瞎操心什么呀。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可就在这时,猢狲天才那边又出了状况。
  天才长得像根蔫豆芽,人缘不好,体育很差,一向是从考试成绩找自信的,这一次终于拿到第一,当然是自信心爆棚。或许是因为郁亦铭的人缘比他好那么一点点,也可能是天才实在太招人讨厌,同班的男生最喜欢泼他冷水,话里话外的影射他这人没生活,没有女生喜欢他。
  某夜卧谈会,听别人都在聊女孩子,天才的小心脏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吹牛:“你们知道高一五班的章隽岚吗?对,就是个子很高,又会弹钢琴的那个,我跟她谈过一段的,就是在JA做义工的时候呀,为什么分手?哦,那个,我又不是很喜欢她,那个时候不是刚刚开学嘛,《星火战线2》又总是不出来,所以……”
  那个参加合唱队的男生也在场,想起隽岚曾经跟他打听过天才,心想这不会是真的吧,但理智又告诉他这不可能,于是便决定,在把这番话传出去之前,先找当事人查证一下。次日,他把天才说的学给隽岚听,隽岚差点吐血,心想那只猢狲也太过分了,居然编出这么恶劣的故事,原来她章隽兰只配被他拿来填空啊。她求那个男生,千万不要扩散,就当没有听到,心里却在说,好你个猴子,先让你得意一阵子,等着瞧好吧。
  那天晚上,她照例跟郁亦铭有约,看的片子是《大逃杀》。
  看着电影里一片血肉横飞,隽岚说:“郁亦铭,我跟你说,今天是你最后一次逃晚自习,知道吗?”
  “为什么?凭什么啊?”郁亦铭一边吸可乐,一边回答,“不是跟你说了嘛,这是策略,你得配合我……”
  隽岚不相信什么策略,打断他:“从明天,哦不,从今晚开始,你给我好好回去做题库,一定要把AP考好。”
  “我AP考得好不好关你什么事?”郁亦铭转过头来看着她。
  “本来是不关我的事,但是那个……”猢狲说的那些话,隽岚实在不想复述,这种丢脸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能换一个角度,跟他晓之以理,“你马上升高三,要申请学校了,分数不够怎么办?”
  “不够就不出国了,留下来高考呗。”郁亦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那怎么行,你这人怎么一点荣誉感都没有啊,我都替你急死了。”
  后排有人嫌吵,凑过来叫他们安静点。隽岚只好收声,郁亦铭也不讲话,静了半晌才在黑暗里轻笑,问:“你就这么希望我出国?”
  “你都说不关我的事了,你本来就要走的好不好……”隽岚觉得他不可理喻,声音又响起来。
  “嘘——”后排的人又嘘她,隽岚没办法,只好把话又憋回去,继续看电影。片子正放到那两个曾经说“我们永远会是好朋友”的女生相互残杀。
  郁亦铭突然没头没脑的对她说:“章隽岚,我绝对不会杀你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转过头,还是全神贯注的看着投影幕,声音却很认真。隽岚听得想笑,却又莫名有些感动,便也郑重其事的回答:“那我也不杀你,郁亦铭。”
  互表忠心之后,再没有人讲话,隽岚觉得他有些奇怪。
  过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轻声问他:“《星火战线2》是什么啊?”
  “一个游戏。”他并没有不理她。
  “好玩吗?”她又问。
  “不知道,我没时间玩游戏了。”他回答。
  后来,隽岚才知道,郁亦铭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他再也没找过她,不管是看电影,还是别的什么事情。直到几个月之后,她升入高二,教导处给他们开学习动员会,在那个会上,她才又一次听到郁亦铭的消息。
  教导主任很激动的宣布:高三理科班的郁亦铭同学已经被美东的一所藤校录取,AP考试总共报了五门,成绩全部五分,等于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的本科学分,按照每个学分1000美金折算,相当于净赚三十万,所以说,知识就是金钱啊!
  而猢狲天才又回到了原先千年老二的位置,那间藤校原本也是他的第一志愿,但人家名校要保持多元化,不会从同一所中学招两个国际学生,奖学金更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转投别家,正式的录取通知还没有收到。老师提到他的时候,只能说“某某同学也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
  隽岚听得十分解气,却又有些失落,她不懂是为什么。
    看到仍旧有人纠结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申明一下:今后但凡在我写的故事里看到“教导主任”这个人物请自动推定为反面角色,对其言论一概不必当真。
  举一个栗子来说——
  初二下,教导主任突发奇想,召集全校女生开会,义正词严的指出:“有几个女同学不知检点,居然跟主动跟男同学讲话,还穿没有袖子的衣服,那个短裤短的,我都不好意思看!”
  该言论显然是不代表作者立场的,因为作者就是这个不知检点的女同学。《小世界》文中此处也是一样,本来就是夸张的说法,请自动脑补同学们坐在下面窃笑。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了解内幕,那就随意吧。我只能保证所写的符合事实,以及现实,虽然在校时间不超过一年,虽然现在基本就一家庭妇女,更加没资格做校友面试,但起码还认识一点内部人士,离上海招生中心也近的很。当然,2014学年之后会有什么改变,谁都不能保证,谢谢。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0:07
    6

  那次大会之后,郁亦铭在学校里很是红了一阵,就连他申请学校的essay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名校的要求总是别致而刁钻的,那一次的题目出得非常简短:假设你写了一部自传,请简述其中的一章。郁亦铭写的那篇,只有几个老师看过,全都觉得很神奇。文章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写得也十分切题,但其中没有自我推销,没有任何简历式的文字,也无关他申请的专业,真的只是自传里的一段而已,一般人是绝对不敢在申请材料里放这样的动机信的。如此另类的文章自然不适合拿来做范本,所以也没有登在校刊上。但这样遮遮掩掩的反倒让学生们好奇,隽岚也是一样,琢磨了许久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却始终没机会读到。
  眨眼又是五月份了,别的高三学生正在高考前的最后冲刺阶段,郁亦铭这样前程已定的却已经清闲了一阵子了。隽岚几乎没在学校里看见过他,只有周末回家,偶尔在电梯里遇到,也没怎么讲过话。一年前那场《大逃杀》之后,隽岚一直觉得郁亦铭跟她有些不对,但她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家不理她,她也觉得自己犯不着贴上去。
  直到有一次,隽岚从外面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郁亦铭也站在里面,肩上背着一只旧旧的黑色琴盒。
  “你拿的什么呀?”她终于忍不住问。
  “卡尔卡西。”他不知道她问的是琴盒里的东西,把卷在手里的那本八开大书展开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在学吉他呀?”她说了句废话。
  “从前学过一点点,一直想练下去,现在总算有时间了。”他回答。
  隽岚点点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电梯就已经到了郁亦铭家的楼层。
  他走出去,轿厢门还没关上,却又回转来,对她说:“我读谱有点问题,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看一下?”
  隽岚一向是很大方的,不介意帮他这个忙,只是怕看到他妈妈,就回答说:“那到我家去吧。”
  到了她家,爸妈都不在,她领郁亦铭去自己的房间,地方很小,只有写字台前面摆着一张转椅,郁亦铭却没有去坐,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沿上,非要隽岚推他,才肯换位子,他却好像挺高兴。
  隽岚最烦他那样笑,从他手里扯过那本卡尔卡西,翻开来看。她自以为乐理扎实,读谱根本不是问题,直到这时才发现吉他琴谱跟她熟悉的那些乐谱完全不同,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六弦谱,最多只能帮他解决几个节拍和五线谱上的问题。
  他琴盒里的是一把民谣琴,钢弦比较硬,音色得变化也不及尼龙弦那么细腻,弹卡尔卡西那些古典练习曲是想练一下指法,却也不那么容易。隽岚拿过来试了一下,手指好痛,顿时没了兴趣,又塞还给他。
  她突然想起来那篇迷一样的文章,就趁机问:“你那篇essay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你想看啊?”他抱起琴弹起来,笑得有些神秘。
  隽岚愣了一下,他弹的是《暗涌》的调子。她忘了自己问过什么,静静听下去。她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听人家弹吉它,每一声细涩的滑音,琴弦的颤动,全都进到耳朵里。她觉得他弹得很好,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吉他的音色竟会有这样美。
  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妈妈回来了。
  隽岚回过神来,拉郁亦铭出去给她妈妈过目,随口找了个老掉牙的理由:“我电脑坏了,他来帮我修一下。”
  他们回房间,妈妈也跟进来,靠在门口,看着郁亦铭道:“小郁啊,放暑假就要走了对不对?你成绩这么好,帮一下我们隽岚嘛,教她点学习方法什么的。”
  郁亦铭低头笑了笑,脸上没有得意的神色,倒好像有些无可奈何,顿了一下才回答:“章隽岚比我聪明,我都是笨办法。”
  隽岚的妈妈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就是不愿意,有点不高兴,话里话外的揶揄他:“噢哟,你还这么谦虚,要保密啊?……”
  “妈你出去好不好?”隽岚出来打圆场,“他帮我弄好电脑就走,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呢。”
  她心里想,可能太多人这样问过他了,他也烦了,不过,他这个人也确实不会做人,碰到人家这样讲,随便敷衍两句都不会,就这样一口回绝了,不单是她妈,要是换了是别人,也肯定要想歪,觉得他考上名校就抖起来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这点忙也不肯帮。或许理科班的人就是这副德性,她觉得自己比他懂事多了。
  “干嘛说我聪明?存心损我是不是?”她关起门来教育他。
  “你不聪明,你笨死了。”他又反过来讲,脸上又是那样的笑,又坐在她床沿上。
  她踢了他一脚,说:“对啊,我就是笨死了,你是天才,你走好,千万别跟我们这种凡人一起混。”
  他抬头看看她,然后站起来开门走出去。她听到他在客厅里跟她妈妈说再见,还是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欢而散了呢,想来想去也不是自己的错,渐渐就真动了气。
  再看到郁亦铭就已经是七月了,学校已经放假,天气却还没有出梅,靡靡的雨雾从天上罩下来,所有地方空气都是湿的。那一天,隽岚跟着校合唱队去比赛,坐了很久的大巴,傍晚才回到家。她坐车坐的头晕,衣服都没换就往床上一趴,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门铃响起来,开门的声音,有人在门口讲话,
  “隽岚你出来一下。”爸爸在外面叫她。
  她晕头转向的出去,看到郁亦铭站在门外,手里还是提着那只黑色尼龙布的琴盒。
  他叫她去消防通道,对她说:“上次是我不对。”但语气一点不像是在认错。
  “什么不对?你说哪次?”她倒是真的不记得了。
  “就是说你笨的那次,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继续。
  “我怎么记得你是说我聪明,你自己都是笨办法?”她想起来了,很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提,“到底是什么笨办法?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学会了,也可以考名校。”
  他看着她,没有讲话。雨天,楼道里光线不好,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突然觉得,他或许是很孤单的,这么多人羡慕他,但他倒想变得普通一点,有点小聪明,偷点小懒,就像她。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一道同样的题目非要想三五种解法,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推导个公式出来,结果弄得谁都看不懂。”
  她不懂他什么意思,又实在没精神去想,就那样傻站着,直到他把琴盒给她,对她说:“这个琴很旧了,尺寸也小,我不想带走,你如果要就留着,不想要就扔了吧。”
  “不带走你就放家里嘛。”她回答。
  “我家就快搬了。”他解释。
  “也行,那我帮你留着。”她以为他是很喜欢这把琴的。
  他低头静了一下,好像是在下决心,但最后只是伸手在楼梯扶手上拍了拍,对她说:“那我走了。”
  “好,再见。”她回答,只想快点回去睡觉。
  “再见。”
  他转身下楼,她以为他是回家去了,直到第二天,才听妈妈说,楼下的小郁已经坐飞机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隽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和郁亦铭的交情就是那么浅,也可能是因为她得了重感冒,头晕鼻塞的感觉比什么都要直观的多。那场病反反复复,两个礼拜才完全好,她一直觉得,是因为学校大巴上的空调开得太冷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0:19
  三.塘厦,东莞市东南部,面积128平方公里,55万人。

  隽岚每次去叶嘉予家,都有种错觉,就好像一步踏错,走进了某个TVB连续剧。
  塘厦镇隶属东莞市,位置却与深圳更近些,离罗湖也不过两个小时路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叶家年轻的一辈都很香港化,无论是穿着还是口音。
  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叶嘉予的妹妹嘉颖,小姑娘今年十九岁,名义上是在澳洲念大学,却空闲的可疑,隔三岔五的坐十个钟头的飞机飞回来,家里住几天,香港住几天,中环那些名店的SA鲜有几个她不认识的。
  和嘉颖相比,嘉予的爸爸倒是很少出现,普通生意人的样子,穿的不出众,戴很好的表,每次见到隽岚,总是对她笑笑,温和而疏远。
  叶家的房子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边上,朝西的房间推开窗可以看到球场的果岭,东面的房间对着一大片湖水。明媚无风的日子,湖面波澜不惊,映着岸边茂密的树林,其中许多是很特别的南粤植物,就像木棉,还有刺桫椤,时不时地有一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黑白色大鸟在林间飞过,发出一阵哨音般的啼鸣。所有这些,都美得让隽岚意外,直到嘉予告诉她,湖是人工挖的,树是移栽的,就连鸟也可能是房产商放养的。隽岚知道之后有些失望,虽然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到哪里去找真正的伊甸园呢?而且,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跟她在此地所见的其他东西更加匹配。
  唯一原生态的只有叶嘉予的外公,老人退休前做过村支书,在当地很有些威信,现如今已年过八十,但名义上仍旧是一家之主,平日什么事都不必做,有两部沃尔沃巴士供他随便支配,身体不错的时候,就会带着一班乐师、票友、锣鼓家什,走乡穿镇,搭起台子来唱粤剧。
  隽岚第一次见他,是在乡下老宅的客堂里,房子是许多年前盖的,虽然经过几次整修,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结构,日光从天井照进来,就好像是从时光之外穿越而来。室内的陈设大多也是旧的,八仙桌,太师椅,外公很严肃的坐在那里。初见,隽岚以为他很凶,嘉予领她走过去,她心里还有些怕,紧握着他的手。
  外公有些耳背,嘉予介绍她的时候说的很大声:“阿公,这是我女朋友,她叫章隽岚。”
  阿公对她笑,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又对她说了许多话。阿公的口音和她惯常听到的粤语有些不同,她听不懂,转过头看着叶嘉予。嘉予只是笑,不说话,看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阿公说什么?”她追问,愈加好奇。
  嘉予看着她,缓缓道:“白头到老,生许多小孩子。”
  这句话,她记得的那么清楚,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只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真的能看见自己同嘉予白头偕老,儿女成双。从那一天开始,她便跟嘉予一样叫他“阿公”,她每一次去,阿公都会到街口来迎,嘉予的妈妈劝过也骂过,全都没用,吃饭总要她坐在边上,夹许多菜到她碗里。
  阿公不会讲普通话,隽岚也说不来粤语,两人其实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阿公很喜欢她,从第一面开始。她也不懂是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她不化妆,头发剪到齐耳,不染不烫,也可能是因为听嘉予说她会弹钢琴,父母都是老师,又或者是因为她名牌大学毕业,还留过学。“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这是阿公说的不多的几个不用嘉予翻译,她就能听懂词,她受宠若惊,却又觉得难得的亲切,也许原因比她想的要简单吧,只是人与人的缘分罢了。
  从她和叶嘉予在一起,到她第一次去叶家拜访,这中间有一年多快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他们是在美国开始的,她爸妈很早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都不用她说,打电话到她住的地方,听到边上有男声,妈妈就问了:“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第六感比雷达还灵敏,三百六十度的问题比查户口还细致。面对这些,隽岚不是招架不住,而是觉得迟早都是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早点挑破,以后无论做什么还方便些。
  而叶嘉予一直没有跟家里提过有她这么一个人,她脑子里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套,从来没想过见家长的事情,倒是她妈妈三天两头反反复复的问:“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或者“什么时候带他来给我和你爸看?”她听了,觉得烦,又怕嘉予多心,只跟冯一诺抱怨过。一诺反倒比她着急,想法竟然跟她妈妈差不多,总觉得这是个问题,特别是他们这样的状况——她追了他这么久,两个人才在一起。
  后来,他们从纽约搬到香港,嘉予是过去高就的,离家也近了许多,而隽岚却要重新找工作,找房子,一切从头开始。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怨意,或许也是因为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年纪大起来,渐渐的就会去想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情。但她还是没有跟嘉予说过什么,为什么不说?是怕他不肯?怕结果不好?还是在等他提出来?隽岚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香港几个月之后,她开始在JC上班,有租房津贴,薪水也还过得去,零零碎碎地一切都安顿下来了。某天夜里,她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脸,把她叫醒,突然对她说:“找一天跟我回家吧,外公身体不好,我想去看看他,我家里人也都说想见你。”
  隽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见家长的事,按照嘉予的说法只是因为阿公身体不好,但后来又听嘉颖说,是因为她过生日,大哥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礼物就免了,你带个女朋友回来吧。”所以,一切都要谢她。为阿公探病,给妹妹的礼物,可能就是一半一半吧,到底为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可穷究的,毕竟这也是迟早要做的事情。
  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叶嘉予做的是很周到的。带隽岚回家之前,他特别空出一周时间,跟她去了一趟上海,拜访她的父母。一家人坐在外滩江边的餐馆吃午饭,初秋,难得的湛蓝的天,江面上空气澄澈。那间餐馆,他们几年前就来过,如今再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爸妈对嘉予很满意,饭桌上,所有人都表现良好。直到最后,妈妈话多起来,拉着嘉予,不停地说自家女儿有多好多好:“嘉予啊,我跟你说,你可要好好对我们隽岚,现在外面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有几个?从小到大就是读书练琴,练琴读书,从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也是因为我们对她管教的严格,我跟她爸爸一直觉得,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高中里应该念书的时候就认真念书,等上了大学可以开始交朋友,大学毕业嘛就应该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问题了,你说是不是?”
  嘉予在一旁听着点头,隽岚看看他,有些尴尬,觉得妈妈好象王婆卖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套“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的理论,她好像从来都没听见过。
  他们在上海总共待了六天五夜,嘉予就住在她家,夜里就睡客厅。他身材高大,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腿都伸不直。隽岚的爸妈知道他的家境,觉得有些不过意,他倒没什么,好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隽岚也不原意他去住酒店,爸妈在这里,她肯定不能跟他住过去,倒不如就这样,朝夕都能见到,更像是一家人。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半夜,她溜出去,把嘉予叫醒,带他去她的房间。这样偷偷摸摸的反倒有种别样的刺激,她差一点叫出声来。事后,他躺在她身边,床很窄,两个人并排睡着几乎严丝合缝。
  “这把旧琴你还留着?”他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
  “嗯,离开纽约的时候一起打包寄回来的。”她回答。
  “不是买了新的了嘛,我以为你丢了呢。“他又说。
  “没有,”她摇头,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临走之前,妈妈叫隽岚去房间里,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要是他家里人不喜欢你,你就回来噢。”
  隽岚觉得这话有点搞笑,看妈妈眼泪挂在眼眶里,突然也动了感情。这或许就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事——二十多年被珍爱的孩子,长大,离家,是否还能被别人继续这样珍爱着?对为人父母者来说,这是一个哪怕只是想一想,心都会抽紧的问题吧。
  就这样,隽岚第一次上门,一切顺利,皆大欢喜。那之后,所有人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包括她爸妈,还有冯一诺。
  隽岚把阿公的话告诉一诺。一诺听了就笑她,叶家的媳妇怕是没那么好做,嘉予的阿公这么说,意思很明白了,要做叶嘉予的老婆,最重要就是会生养,生的多,而且一定得有男丁。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0:29
    8

  结婚之后,是不是真要生到儿子才能收手,倒不是隽岚眼下想的最多的问题,她唯一关心的是嘉予对她的态度。自从见过双方家长之后,或许更早,从他们来到香港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些东西在迅速的冷下去。她不太会总结,却记得那些细碎的小事,比如他发给她的短信,从最开始的“北鼻我今晚加班不能和你一道吃饭你早些回家路上小心”,到现在简简单单几个字“加班不用等我”,越来越简短,就好像是在拟电报。
  这种事,她只对冯一诺说过。一诺安慰她,一段感情里总有起落高低,老夫老妻了,不可能总是如胶似漆。这都是些套话,她也懂的,如果换了是一诺遇到这样的事,她大概也会这么说吧。但事实上,她和嘉予并非老夫老妻,他们认识有五年,在一起的日子尚不到三年,前面还有漫漫的岁月摆在那里,而可供消磨的幸福却像是烈日下面的水洼一样干涸下去。
  隽岚觉得,她所需的真的不多,卑微到只是想和他多说些话而已。但嘉予几乎从不跟她讲工作上的事情,她自己过的也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可以拿来聊聊的也就是公司里的那些见闻。
  郁亦铭来了之后,能说的话题倒比从前多了许多。不是因为她特别注意他,而是他这个人实在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今天要换立式的写字台,明天叫女同事帮她打领带,后天又买一副拳击手套回来,戴在手上,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可能是她不太擅长讲故事吧,原本觉得有些意思的事情,经她的嘴讲出来,好像又没什么意思了。
  这一次从塘厦回香港,两个多小时的路,她也是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絮絮地跟嘉予说话。
  直到嘉予突然打断她,笑问:“这个郁亦铭是何方神圣?怎么一直听你起?”
  她浑然不觉,连忙否认:“不就是公司里一个讨厌的人,我哪里有一直在说?”
  嘉予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
  她有些尴尬,想要换个话题,搜肠刮肚的总算想出来一个,对嘉予说:“我们部门刚成立,你手里要是有资产评估的事情千万介绍给我。”
  嘉予轻笑道:“现在搞到连生意也要你们自己揽?你这份工的性价比真是越来越低了。”
  隽岚看他不太上心,赶紧把重要性分析给他听:资产评估部才刚开张,人都已经招到了,工作却不多,公司里大小老板都在到处揽生意,如果她能找到个客户,无论大小,一定是大大的加分,那个高级经理的位子也就不用怕争不过别人了。
  “还有谁跟你争这个位子?”嘉予笑问,仍旧像是在听一个小儿科的故事。
  隽岚脱口就要讲,却又生生的咽回去,换了一种说法:“就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级别的人,你不认识的。”心里却在想,郁亦铭,又是郁亦铭。
  此时已是是岁尾,眼看着又是一年过去了,上海早就入冬,纽约一定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香港却还是热的反常。圣诞节假期之前,资产评估部的新人基本已经到位,Johnson邀部门全员聚会,地方定在一间名叫Brown Sugar的酒吧里。
  那一天恰逢周末,嘉予午后去加班,傍晚打电话回来,说是有一个电话会议,一直要开到晚上。隽岚一个人吃过晚饭,在常去的那间琴行消磨时间,看着店老板给她的吉他擦柠檬油,然后一根一根的换弦。
  入夜,她离开琴行,背着琴盒走路去酒吧,踏进“棕糖”,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看到。这个钟点对她来说已经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若论夜生活,却还嫌太早,场子里人头稀落,只有吧台那里坐着几个人,酒保还在抹桌子、收拾东西。
  隽岚正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台边倒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对她挤眉弄眼,细一看竟是郁亦铭,身边还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抹胸式的超短裹身裙,大半酥胸,两条长腿,统统露在外面,头发全部烫卷,吹得老大,刚好挡住旁人的视线,所以刚才隽岚才没看见他。
  见隽岚已经看到自己,郁亦铭还是不跟她打招呼,继续努嘴摆手。
  隽岚觉得奇怪,跑过去问他:“郁亦铭,你在干嘛?”她还是学校里的旧习惯,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
  他突然一脸懊丧,好像她坏了他什么好事。隽岚正一头雾水,旁边的艳女倒先站起来了,转头问郁亦铭:“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啊?”说完仰头笑笑,踩着高跟鞋走了。
  等艳女走远,郁亦铭一把拉隽岚坐下,说:“你看,你坏我的好事。”
  隽岚猜到不是什么“好事”,鄙视的看看他,说:“我怎么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
  “你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出来玩,怎么可以叫名字?!”他批评她。
  隽岚无语,只能嘲他:“你倒还蛮懂的。”
  郁亦铭却浑然不觉这是讽刺,谦虚道:“也就是一般吧。”说完伸手叫酒保过来,熟门熟路的替她点了一杯黑巧克力马天尼。
  “哎,我喝果汁就行了……”隽岚拦他。
  “那个根本没有多少酒,”他不容她推辞,“你从小口味重,肯定可以的。”
  隽岚想起方才那个艳女的打扮,心想到底是谁口味重?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是他在美国转了性,还是本来就是这副德性,她从前没看出来。
  酒很快就上来了,郁亦铭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隽岚低头看了看,所谓的黑巧克力马天尼,目测更像一份浸在可可脂里的冰激淋球,尝一口也是那个味道,她也就放心喝起来了,谁知越到后面酒味越重,才知道上了当,无奈她吃巧克力是有瘾的,停也停不下来了。
  不多时,其他Johnson和其他同事都到齐了,一干人等移去角落里的卡座,满满坐了两桌。
  棕糖是蛮安静的地方,更适合三两个熟人聊天,同事聚会就有些dull了。一开始便场面有些冷,Johnson作为老板先说了几句,新人一个挨一个介绍自己。十几个人里面来自大陆的和香港本地人各占一半,另外还有一个印度人,一个美国人。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背景,留过学,有硕士学位,甚至戴过博士帽,就连专业也是那么几个,数学或者统计学,应用物理已经是最特别的了。
  只有郁亦铭头上出角,一本正经的对大家说:“我和July章隽岚是同学,毕业于上海J大附中,我比她高一届。”
  除了隽岚,所有人都在笑,都说:“啊,这么巧,世界真小!”
  隽岚也只好附和:“是啊,世界真小……”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然后就开始拉家常,有人问:“我们这里应该是July年纪最小吧?”
  隽岚念书早,他们那个部门除了实习生,好像是她最小。听人家这么问,她下意识的点头附和,直到想起来在座的还有一个郁亦铭,比她小整整两天之多!她抬头朝他扫了一眼,见他正低头对着酒杯,唇边似有一丝笑。幼稚!她在心里骂,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谁在乎你比我小还是比我大啊!
  此时有人看到她放在一边的琴盒,问是谁的?隽岚出来认领,同事便起哄要她弹一曲来听听。她念书时倒是经常表演,但已经许久没有练过了,一时想不出弹什么。谁知刚推辞了几句,郁亦铭自动出来解围,伸手过来要她的琴。
  她愣了愣递给他,他抱在手里,一根一根弦拨过去,低声道:“你换了新琴了。”
  不是问句,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刚才应该已经看见了,琴盒也跟从前那个不一样,也是黑色,却是硬质的,有皮料镶拼,细节精致,像是件奢侈品。
  隽岚嗯了一声,心想,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这一把是他们在纽约的时候,叶嘉予买给她的,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马丁牌,漆面做的非常漂亮,背后还有Eric Clapton的签名,每次去做保养,琴行的师傅都会说这琴很棒。
  郁亦铭没有再说什么,调了下音,就弹起来了。隽岚对吉它名曲还算熟悉,两个小节听下来,就知道他弹的是《阿尔汗布拉宫的回忆》。从前,她就觉得他弹得不错,现在又是另一种境界了。古典琴的曲子,大段大段的轮指,到第二段主旋律更加复杂,简直不像是一把琴两只手可以完成的,而郁亦铭用民谣琴来弹,有些地方不得不变通,他做的很自然,也不知是事先想好的,还是即兴为之。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许多陌生人也在朝他们这里看。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好像很习惯这样的目光。
  一曲终了,众人鼓掌,邻桌有人过来清他喝酒。他把琴还给隽岚,对在座的同事自谦:“是July的琴好。”
  隽岚有些不悦,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听起来不像是在夸她的琴,倒像是在冲她,心想明明是他抢了风头,倒好像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他这个人从前就是这样,其他都变了,偏这个毛病一点没变。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0:40
    9

  一帮人坐着继续喝酒聊天,隽岚习惯性的走神,郁亦铭坐在她边上,倒好像很照顾她,她这边杯子还没见底,他就再叫,弄得她不知不觉就喝了三四杯,胃里热起来,两颊绯红。
  “你记不记得孙伟?”他突然凑近她问。
  “谁?”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孙伟,从前也是理科班的,人很瘦的那个。”
  “哦,猢狲是吧?”她总算想起来了。
  他笑,点点头。
  “他现在怎么样?”她不知道郁亦铭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只是随口问一句。
  “在加州理工搞应用物理,今年开始做博士后了,就是还没有女朋友。”乍一听简直就是真人版的Big Bang Theory。
  “你跟他倒还有联系?”她有些意外。
  “很奇怪吗?”他反问。
  “你们俩不是不对嘛,我记得那个时候他想黄掉你的AP考试,结果你抢了他的第一志愿。”
  郁亦铭笑起来:“那你就错了,他算是我中学阶段交情最好的了。”
  “是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吧。”隽岚揶揄他,心想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他摇头,啜一口酒,装模作样的叹气:“我们这种人,恐怕是同病相怜更多一点吧。”
  隽岚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他却停下来了,转身去跟那个美国人聊纽约的事情。他应该也在那里住了很久,听起来好像角角落落的地方都去过。她继续喝酒,直到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自言自语般说了声抱歉,便起身去洗手间。
  那条走廊有一整面墙是落地窗,正对着马路,路两侧的路灯、霓虹,再加上过往车流的灯光,在玻璃上辉映变幻,看着叫人头昏。她快步走过去,推开女洗手间的门,迎面便是一面全身镜,门合上之前,有短短一瞬,镜子里映出外面的街景,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一下怔在那里,再开门出去,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但她自信不会看错,那个人是薛璐。
  薛露是一个人,还是有人陪着,她没有看清。站在洗手台前面,被柠黄色的灯光一照,刚才很肯定的记忆也模糊了,或许她真的是喝多了。
  待她从洗手间回来,已经有几个活跃分子吵着要换场子,嫌此地太静,气氛不够。于是,一行人结账出了“棕糖”,几个有家室的人告辞要走,Johnson也在其中,隽岚见老板都走了,便打算开溜。
  郁亦铭却不放她,半真半假的说她:“July,你年纪最小,怎么能跟他们比?怎么这么没活力呢?”
  其他几个人也一起起哄,莫名其妙的,她就被拖进Cube,开始了下半场。
  Cube其实离“棕糖”很近,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简单的来说,要是郁亦铭在这里弹《阿尔汗布拉宫的回忆》,绝对没人会注意,就算他用的是电音吉它,估计也只有直径两三米之内的人能听见。
  隽岚念书时也是爱玩的人,再加上喝了点酒,更加放得开,不多时就已经开始跟人大跳twist,直到觉得手机在口袋里震,拿出来一看,竟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叶嘉予打的,屏幕上正闪着的名字也是他。她赶紧接起来,周围音乐震天、人声嘈杂,根本听不清,只能要他等一等,跑到洗手间,再给他打过去。
  “你在哪里?”叶嘉予问她。
  “在外面,同事聚会。”隽岚回答,又反过来问他,“你到家了?”
  要真是这样倒很难得,一向都是她在家里等他,自己今天也不知怎的,疯得忘了形。
  嘉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我过来接你。”
  “好,我在Cube,你知道地址吗?就是……”还没等她说完,他那边已经挂断了。
  叶嘉予来的时候,她还在与人跳舞,至于和谁,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又打她的电话,她回过头,看到他就在几米之外,拨开人群,朝她走过来。他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粒,仿佛又是从前的样子。她远远看着他,忽觉记忆回闪,好像又回到几年前在波士顿念书的时候,在他学校附近的小酒馆跳Salsa。那时,他们才开始不久,每一次两个人在一起,热度便抑制不住的越升越高,而Salsa的真谛偏就是欲拒还迎,她至今还记得那一次与他身体相贴的感觉。当夜,两个人挤在她宿舍的单人床上过夜,他伏在她耳边与她玩笑,说她虽不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却也下得舞池上得床笫。
  她始终没能从回忆里出来,只是定定地对着他浅笑,也朝着他走过去,拉他起来一起跳。但他在原地没有动,反而一把她拉过去,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怎么样了?”她看出他不高兴,却仍旧笑着,反问他,多半是借着酒力。
  嘉予没有回答,拉她出人群,她不肯,他便打横将她抱起来就走。左右都有她的同事,她佯作自然,伸手楼住他的脖子,对别人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叶嘉予。嘉予,这是Michael,这是Sue……”
  念大学的时候,有人曾经说过,她这个人是十足的乐天派,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她很久都没这样了。
  快走出大门的时候,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郁亦铭站在斑斓的灯光里,脸上难得没有笑容,那副样子倒不像平日那么讨厌了。她朝他挥挥手,做口形与他说拜拜,但他没有回应。
  回去的路上,嘉予车开得很快,他一向是很稳重的人,开车也是一样,哪怕驾的是一部跑车,但这一程却是引擎轰鸣。
  她喝过酒,又在嘈杂闷热的地方盘亘一夜,出来被风一吹,头一阵阵的痛,只能靠在副驾驶位子上,闭着眼睛不言不语。惯性让她紧贴座椅,如此致密。她突然有了一种顿悟,她一直觉得自己尽了全力讨好嘉予,同时拼命克制着自己,却从没有想过,嘉予也在忍,也在那么努力的克制着,究竟是了为什么,她有过猜测,却始终不能确定。而这一夜,所有的忍耐怕是到了一个阀值了。
  车开进地库,隽岚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如果他要与她说什么,如果她可以不哭,一定要奖励自己,奖励什么呢?她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一次一个人旅行?去哪里?
  ……
  “你自己上去吧,我还有点事。”结果,嘉予却这样说。
  她看看他,没有动,好像有许多话就在嘴边要说出来,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打开车门下去了。他重新发动车子,驶出车库,没有看她一眼。
  坐电梯上楼,喝水,淋浴,上床睡觉,就像在梦游,她始终不敢相信,他叫她下车的时候,自己竟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反反复复的在说:不是今天,他今天不会离开我。或许她真的已经不是从前的章隽岚了,为了叶嘉予,她把一切都放弃了。
  不知道几点钟,她醒过来,天没亮,应该还是半夜。床头灯开着,她睁不开眼睛,直觉得光线迷蒙,似乎过了很久才渐渐意识到是什么把她弄醒的。叶嘉予坐在床尾,伸手握着她的脚踝,抚摸她的腿,一点点摸上去,动作越来越重,而后压上来,将她的睡裙的吊带拉下来,裙摆推到腰际。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摆布,像是又回到半梦半醒,直到他分开她的腿进入。
  她察觉出不对,问:“你带套没有?”
  他吻她的颈窝,摇了摇头,没有停下身体的动作。
  是不是安全期,她算不出,脑子完全不管用了。
  “闹出人命怎么办?”她轻咬他的肩。
  “出了人命最好,你不想吗?”他声音也变了,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蠢,纯属庸人自扰,他们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好的。
  “谁要给你生孩子。”她推了他一下,与他玩笑。
  他却停下来,撑起身体,定定的看着她,而后抬手给她一记耳光。
  他打的并不重,但隽岚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这一下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遭了雷击。她愣了一愣,开始拼命的推他,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跑出去。他一把抱住她,扔回床上,她浑身发抖,震怒多过于害怕,一时间再没有力气挣扎,只是看着他,再看着他,泪从眼角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到床单上,他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把床头灯关了,按着她把方才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黑暗里,他倒在她身上,她以为他会说“对不起”,却分明听到他在她耳边嗫嚅:“隽岚,你不要离开我。”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9 18:20:50
   四.北京,850年古都,华北降雨最多的城市, 16410平方公里,2000万人。


  去大学报到的第一天,章隽岚就遇到了叶嘉予。
  他比她高两届,那时是经管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带了一班学生干部,到女生宿舍楼下迎接新同学。隽岚念的是应用数学,属于理学院,见宿舍门口站着一群人,以为只要是新生都得去,就稀里糊涂的跟着,还在管院礼堂坐了差不多一上午。直到数学系分班,辅导员发现她不在,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找回来。
  当天晚上,同寝室的女生都笑她,其中要数冯一诺笑得最起劲:“听说学校里暗恋叶嘉予的妞儿多了去了,但像你这么花痴的,肯定是头一份儿。”
  隽岚气得要死,把冯一诺连人带被子从上铺揪下来,拖到走廊里,非要她把话说说清楚,谁花痴?谁暗恋?还有,谁是那个杀千刀的叶嘉予?不说个清楚明白,今天就别想回去睡觉了。
  一般情况下,女生之间有过这样的矛盾,那肯定就是血海深仇,不要说大学四年,甚至于这辈子也不会再讲话了,但隽岚和冯一诺却是不打不相识,他乡遇知音,整个儿一个相见恨晚,没几天工夫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上哪儿都在一块儿,恨不得睡觉都睡一起。
  用冯一诺的话来说,她从来没遇到一个女生象隽岚这样“真”,这种说法难免有些主观,在隽岚的嘴里就公平公正的多了,她总是说:两个神经病在一起是不会打架的。
  第一次专业课大考之前,她们在图书馆的通宵教室里抱佛脚。
  “你说说你怎么想到要念应用数学的?”隽岚问冯一诺。
  “考国际金融分数不够,调剂的。”一诺回答,简单扼要,理由充分,然后又反过来问她,“你呢?”
  “我……”隽岚开始用笔帽挠头,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
  高中最后一年,她好像突然开了窍,成绩突飞猛进。填志愿之前,老师替她算了算几次模拟考试的分数,居然得出结论,她可以在国内最好的那几所大学里选一所试一下,如果发挥正常,不是没有被录取的可能性。这个消息让她爸妈振奋异常,一致鼓励她:试一下,一定要试一下。于是,她对着各专业历年录取分数线研究了几天,分数太高的热门专业她没敢填,最后鬼使神差般的就选了T大的应用数学系。
  她又想起叶嘉予,心想,自己当初要是报经管学院的专业就好了。那次高考,她可算是超水平发挥,如果填了管院的专业,应该也录取了,要是这样,开学第一天,她就能名正言顺的跟着叶嘉予去参加他们学院的迎新会,也不至于被人家嘲笑成这样了。
  虽然成功勾搭了冯一诺,“数学系花痴章隽岚暗恋管院叶嘉予”的谣言却还是沸沸扬扬的传出去了,隽岚痛心疾首,心想自己怎么倒霉,开学不到一个月,已经声名尽毁,如何在这里再混上四年?
  其实,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只要当事人不去理会,很快就会消停下去了,但十几岁的人想法总是有些怪的,章隽岚也不例外,她觉得死也要死得明白,上一次看到叶嘉予,她隐形眼镜也没戴,根本没看清楚是怎么样一个人,再怎么说她也要去见识一下所谓“管院叶嘉予”到底是何许人也。
  第二次见到叶嘉予是T大广东同乡会,有人在生活区的布告栏里贴了广告,粤语的写法,好多口字旁的词,大意就是邀各位广东省的乡亲于某月某日上午九点某某酒楼饮茶。
  冯一诺告诉隽岚,叶嘉予是广东人,一定也会去,如果要再看看他,这倒是个机会。本来只是句玩笑话,没想到隽岚却当了真,去撕了一张写着联系人的电话纸条,立即致电替自己和一诺都报了名。
  “你不是真要去吧?”一诺见她效率这样高,心里倒开始颤抖了。
  “籍贯又不写在脸上,只要我不开口,谁知道我是不是广东人,再说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去吃霸王餐的,你怕个鬼啊?”隽岚振振有词,一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到了饮茶的那一天,冯一诺却临阵脱逃了。那天是星期日,一诺是北京人,周五就回家了,一直到周日早上,聚会开始之前,才给隽岚发了条短信,说自己牙疼,疼得起不来床。其实,只是她一口京片子,实在没脸去装广东人。
  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隽岚已经站在酒楼门口了,才刚签了到,就迎面碰上他们班的一个男生。
  那人来自茂名,长了张最典型的两广面孔,看到她就问:“咦?章隽岚,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上海人吗?”
  茂名男声音还不小,引得旁边的人都朝他们这里看过来,她拦都来不及。
  眼瞧着被当众揭穿,隽岚开始随口胡扯,还自以为很机灵:“我爷爷是广东人,户口本上祖籍广东,但到我这一辈,广东话都不会讲了,我觉得挺遗憾的,所以你们搞活动,我也想来看一看……”
  “广东哪里?”茂名男生又问。
  “佛山。”这是除了广州深圳茂名番禺之外,她能想起来的唯一一个广东地名,就算地理不好,总看过黄飞鸿吧。
  茂名男生将信将疑的走开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进聚会的小厅,几张圆桌旁边人都已经坐了七七八八了,一屋子都是唧唧呱呱的广东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傻在那里,心想要不就去坐茂名男生旁边那个空位吧,此人虽然跟她没什么交情,但在这里也算是唯一的亲人了。
  正犹豫着,邻桌有人探身过来拍拍她的手臂,用普通话对她说:“同学,你可以坐这里。”
  隽岚如蒙大赦,赶紧过去坐下了。
  那人把茶壶转过来,为她斟茶,又问她要吃什么。她十分感激,差点把此行的目的都给忘了,一边吃一边与他聊天,一开始说的还是些圆谎的话,比如上海海纳百川,百分之九十的上海人祖籍都和出生地不一样,就像她,生在上海,但也是广东人……
  这些话她自己也觉得很傻,心想为了见识一下“管院叶嘉予”,她章隽岚居然连爷爷都背叛了。难得那个人没有笑她,只是帮她拿了几样点心,又问了几个诸如:是不是第一次住校?在北京过得习惯吗?之类的问题。
  待到聚会结束,他们一起走回学校,隽岚这才想起来,还没告诉那人自己的名字,人家叫什么她也不知道。
  刚要开口自我介绍,却听那人说:“我知道,你是数学系的章隽岚。”
  她自是一怔,转头看他。他笑起来,对她说:“我是叶嘉予。”
  隽岚的脸僵在那里。
  “要是我没猜错,你爷爷应该不是广东人吧?”叶嘉予又说。
  “不是,”她终于承认了,像是憋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那样笑出来,“我们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苏州人。”
  就是这样,章隽岚和叶嘉予算是正式认识了。她有些意外,原以为这种万人迷式的男生总是很骄傲的,但叶嘉予却完全不是那样,他很高也很帅,但丝毫没有那种自视甚高自觉英俊的做派,反倒给人一种平实之感,以至于他主动跟她讲话的时候,她完全没把面前这个人和久闻大名的“管院叶嘉予”联系起来。
  那天傍晚,冯一诺回到宿舍,见到隽岚还有些心虚,怕她怪自己说话不算,没陪她去参加那个广东同乡会。但隽岚早把那茬儿给忘了,一股脑的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倒出来,说到叶嘉予,少不了又夸了几句。
  “你不会是真喜欢上他了吧?”一诺笑她。
  “怎么可能?这才说了几句话呀,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还算不错吧。”隽岚很自信,一见钟情那种事情,她从来就不相信。
  当夜,隽岚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就全忘了,只是觉得心情大好,想来应该是很好的梦吧。
  她在洗手间刷牙,冯一诺怪笑着凑来,问她:“章隽岚,你昨天做梦干什么了?还说梦话了,什么咸水饺、马拉糕的?”
  “去去去,别瞎说,”她不信,把一诺轰出去,“肯定是你自己做梦梦到我说梦话了。”
  却不曾想第二天夜里竟还会是相似的梦境,这一次,她记住了。梦里,她和叶嘉予坐在一起,不是聚会时的圆台面,而是一张两个人坐的小桌子,幽浮在一片虚空的白色背景前面。
  叶嘉予穿的还是聚会那天的衣服,浅蓝色细条纹的衬衫,左边胸口有一个很小的Tommy Hilfiger的标志,袖子挽了一些,露出肌肉纤匀的手臂。
  他的手很大,骨节却不突兀,皮肤晒成好看的麦色。
  他为她斟茶,问她:“普洱还是香片?”
  他笑起来,眼梢细长。
  所有的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楚。
  普洱还是香片?她还在想,但他抬头望向她的一瞬,她便怔住了,一下子从梦里惊醒。
  那一夜,她再也没能睡着,静静的躺在床上等着天亮,眼看着黎明时分的天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上叶嘉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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