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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走的那五年》八月长安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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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7 17:43:03
第十章 我们曾经那么好
    1.
  此后的一个星期,何蔓和谢宇愈发像两个合租的室友。他们没有谈论过七月七号那天的事情,何蔓也不知道谢宇和Lily后来有没有和好。谢宇忙起来昏天黑地,常常后半夜才回家,何蔓时常会睡过去。但她还是做过几次饭,特意给他留在厨房餐台上,用透明的纱网罩住,上面附着小纸条:“自己热一下。”
  可是第二天早上何蔓醒来就能看到,谢宇一口都没有动过。
  她还会问他一些跟2012年有关的问题,他也依旧会细心回答,答案都很简短,像个匆忙的高中老师,随时准备夹着教案下班。
  平时何蔓发给谢宇的短信,谢宇也基本不会回复。何蔓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偶尔有新信息,也都是通信运营商、垃圾广告和手机诈骗犯。也会有两三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发过来的都是些标点符号,有时候是一个句号,有时候是一个问号。何蔓都没有回复过,很早之前谢宇在给她做手机使用培训的时候就说过,骗子号码尽量不要回复,说不定随便一条短信就会让自己的手机被迫下载什么奇怪的彩铃或者强制包月。
  那谢宇不回复她的短信又是为什么?怕一旦回复,就被她这个骗子强制包终身?
  何蔓叹息。
  他没有催她搬走,却用这种方式让她没脸再继续住下去。
  又一个周六的早上,何蔓拖着大箱子,离开了谢宇的家。
  其间,她的手机邮箱收到了几封来自公司的邮件,通知她病假下个月就要到期,公司同事欢迎她尽快重回工作岗位。
  她哪里会做创意部总监啊,公司里的那些新同事、手头的客户资源,她肯定一个都不认识。要是老板知道她失忆了,估计即刻就会被用同情的口气通知,不用再来上班了。
  下个月,像一口铡刀立在道路的前方。
  除了谢宇,何蔓终于又找到一个必须恢复记忆的理由。她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现在她自己租的这间单身公寓每月的房租是7500元,她要是再不上班,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何蔓,你真奢侈。你是真想逼死我啊。”
  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对着镜子跟车祸前的那位何蔓聊天。
  “到底要怎样才能想起来呢?再熟悉的生活环境好像也没什么用啊,我是不是得再被撞一下才能恢复记忆啊?好像电影都是这样演的……”何蔓正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觉好笑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请问是何小姐吗?”
  “我是。”
  “何小姐!终于找到你了,之前几次拨打您的手机都关机,这个座机号码又没有人接。你好,我们是大兴电脑公司。你上次送来的电脑已经修好很久了,但一直联络不到你,你随时都可以来取回。”
  “是吗?好,我现在过去拿,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因为车祸,何蔓的电脑受到了损坏,是何琪在她昏迷期间帮她料理了这些琐事。
  我有自己的电脑了!里面一定有很多重要信息!就像在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何蔓心中升起了无限希望。
  她简单地扎了头发就冲出门,兴冲冲地把电脑拿回了公寓,扔下包包,就盘腿坐上沙发打开电脑。
  何蔓很快遇到了一个难题。她把开机密码忘了。
  她茫然地对着从维修中心拿回来的电脑发呆,屏幕上的保护程序,“请输入密码”后的空白栏,在那痴痴地等着何蔓的回应。
  何蔓记得谢宇说过,她习惯把自己的手机和电脑密码设置成“输入错误超过十次就自动销毁里面所有资料”的自残模式,生怕别人觊觎里面的客户资料,谨慎得很。
  十次啊,何蔓的手指小心地抚上键盘,胆战心惊地尝试了一个六位数字。
  070707
  屏幕上的一朵小**转呀转,登录成功。
  “又是这个密码……何蔓啊,你当初,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离婚?”
  何蔓对着屏幕叹了口气。
  她怀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点进了自己习惯放私人文件的文件夹,好在她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文件夹中果然存着很多从前的录影档案。
  每段视频档案都清晰地标注了不同的主题,有“1/4个世纪生日派对”“粉红色的少女时代”“**78”和“为你触电”……
  这种老土的命名方式的确是她的风格。何蔓失笑。
  她首先选了“为你触电”的档案,轻轻点了两下。
  影片一开始,室内一片漆黑。谢宇拿着螺丝起子,正在修理墙上的电灯开关。她自己则在旁一手拿着手电筒帮忙照看,另一手拿着一根香蕉在吃。
  “你会修吗?小心被电到!”何蔓咬了口香蕉。
  谢宇特爷们儿地回答:“开玩笑,小事一桩,手电筒靠近一点儿。”
  就在这时,谢宇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接着浑身颤抖,脸部出现扭曲痛苦的神情。
  自己以为谢宇触电了,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尖叫:“宇!你怎样了!你还好吧!”
  谢宇“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画面中的何蔓当场就吓哭了,连忙跑过去,刚要伸手触碰谢宇的时候,还是理智地停下了,转身拿起自己掉在地上的香蕉,轻轻地戳了戳谢宇的肋骨。
  谢宇的“尸体”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何蔓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得把手上的香蕉直接甩到了谢宇的脸上:“你这个王八蛋!”
  “你干吗拿香蕉戳我啊?”
  “我怕触电啊,这样咱们就都完蛋了,我还怎么救你!”
  “你知不知道香蕉是水果,水果也是导体,照样导电啊!”
  “啊?”何蔓傻傻地看向镜头。
  电脑前的何蔓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趴在桌上笑出了声。
  这就是我想象中应该会有的婚后生活啊!那么快乐……何蔓笑得开怀,表情瞬间又黯然下来。
  可是后来呢?
  她关掉这段视频,继续浏览着影片档案,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何蔓的眼中“小环25岁生日”。
  路小环。
  她最好的闺密,高中同学,大学还同校,十几年的感情,比家人还亲密。后来,何蔓热恋、结婚,小环也和新男友甜甜蜜蜜,两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黏在一起,但是感情丝毫没有被冲淡,依旧可以为对方两肋插刀。
  这时何蔓才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小环到现在都没出现?从医院醒来到现在,何蔓都没见到小环,也没接到小环的电话。她刚开始躺在医院里,听到何琪说起自己离婚的事情,原本觉得莫名其妙,第一时间就想给路小环打电话,转念一想她被单位外派到英国了才作罢。
  其实,外派公出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是何蔓躺在床上昏了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蔓连忙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面找到路小环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没有人接。
  她正要发短信问问小环的近况,并跟她讲述自己现在的情况,约她出来见一面,这时小环的短信先钻进了手机。
  “请问有事吗?”
  傻子都能看出来,自己跟小环之间也结了仇,而且还不是小仇。
  她连忙在手机里面打了好长一段话,从自己车祸到失忆,到现在的心情和谢宇的状况……打到最后,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
  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重新打了一行字发出去。
  “我想见你。”
  2.
  华灯初上。何蔓坐在咖啡厅里等待路小环的到来。侍应生把一块轻奶酪蛋糕端到她的座位上。何蔓说了声谢谢,转头继续看桌上的电脑。
  路小环生日的视频。
  画面开始,出现一个男人的**。何蔓愣了一下。
  随着镜头开始移动,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平面摄影棚,摄影师正在调灯光;紧接着身上围着一条大毛巾的小环出现在画面中,眼睛一边盯着男摄影师的翘屁股,一边转头用色色的表情压低声音对着镜头说话。
  “蔓,快!快拍他的翘屁股!”小环的声音高兴得都颤抖了。
  何蔓一听到影片里小环的声音,感觉好像整个时光都倒流了。
  高中刚入学的时候,何蔓并没有那么外向。她父母早逝,和亲姐姐一同在叔叔家长大。虽然是自家亲戚,可毕竟寄人篱下,即使婶婶从没让姐妹俩为难,但她们还是自然地学会了看大人的脸色。
  只能表现得很乖,不添麻烦。何蔓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在班级里也是个埋头好好学习、与人为善到有些软弱可欺的形象。
  直到遇见路小环。
  即使在同一个班里,她们其实也并不熟悉。何蔓的精力大多放在学业上,跟同学们交往不深。她需要早日自立起来,不再给家中亲戚和姐姐增添负担,所以每次考试的成绩她都很看重。
  可高一的期末考试偏偏考砸了。
  同学们都沉浸在马上要放假的氛围中,下课铃一响就纷纷背起书包冲出教室。只有她还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窗外。
  “你怎么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充满活力。
  她转过头,看到班长路小环。
  “没什么,”她笑了,“假期愉快!”
  路小环劈手夺下她忙着要塞进书包的考卷,瞟了一眼,笑了:“是因为成绩吧?这次你居然没考进前五名,我也觉得很惊讶。”
  关你什么事。何蔓还是笑:“知道了,谢谢你。”
  她背起书包正要走,忽然又被路小环拦了下来:“你这样会得病的,难过也要笑,多痛苦啊。你要学会发泄情绪。”
  这个女生怎么这么烦。何蔓皱了皱眉头。
  “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烦我就要表现出来,不开心也一样。”
  何蔓愣住了,竟然有人能看穿她伪装的“一切都好”的表象。
  “那我要怎么发泄情绪?”她疑惑地问。
  “就是……你现在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啊,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这样。”
  “那我现在想吃冰激凌。”何蔓认真地说。
  “那我们就去吃冰激凌!”
  后来何蔓才知道,那天路小环正好是“大姨妈”第一天,吃完冰激凌当晚就疼得死去活来。
  但是当何蔓问起的时候,路小环只是满不在乎地说,人生这么无聊,大家难得会有想要做什么的冲动,我吃冰激凌又不会死,怎么可能去扫你的兴!
  何蔓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朋友,一个才上高中一年级就会对她说人生这么无聊的、看见帅哥就冲上去要电话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路小环。
  影片画面外传来何蔓自己的声音,把她的思绪全都拉了回来。
  何蔓的画外音也超级兴奋:“你看你看你又露出这副色鬼相!还不快把你的毛巾扯下来,过去泡他!”
  两人嬉闹着,小环露出色色的表情,接着开始对着镜头搔首弄姿。
  “蔓!我今天漂亮吗?性感吗?”
  何蔓兴奋地回应道:“正死了。”
  这时镜头掉转过来,转为**。何蔓出现在画面中,对镜头说话:“各位观众,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由于小环小姐已经不小了,青春已逝……”
  何蔓还没说完,小环的脸也挤进画面,一边对镜头比V的手势,一边大叫:“二十五、才二十五……”
  何蔓笑着把小环推出画面:“疯婆子,走开啦!”
  她转过头继续对镜头说话:“没错,为了庆祝小环二十五岁的生日,我们决定要为我们青春的肉体,留下美丽的证据!就是要……拍**!”
  镜头再度移向旁边围着一条毛巾的小环,小环“哗”的一声,像蚌壳精一样,把原本围住身体的毛巾迅速打开又合上。
  何蔓哈哈大笑:“哇!巨峰葡萄!”
  紧接着,屏幕产生剧烈的晃动,小环抢了何蔓手上的V8,开始拍何蔓。
  何蔓身上一样,也只围着一条毛巾。小环一边拍一边对何蔓鬼叫:“Come on,baby!Show some guts!(拿出点儿勇气来)”
  何蔓转身背对镜头拉开毛巾,性感地扭动躯体,画面定格,影片到此结束。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形瘦高的干练女人走了进来。
  3.
  路小环一身香奈儿套装,脚踩一双 Jimmy Choo 的高跟鞋,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
  何蔓哑然,连一句招呼都打不出来。自打她醒过来后,无论是见到何琪还是谢宇,都没体会到太大的变化,然而路小环是真真正正震惊到了她。直到她结婚前,小环依旧是旅游杂志社的编辑,薪水不多,但这份工作好在可以到全世界各地出差,而这恰恰是小环最喜欢做的事情。不像何蔓一出行就挑剔酒店,路小环可以背包走天下,睡青年旅社,挤绿皮火车,用双脚丈量全世界。何蔓对于奢侈品的向往和喜爱一直令路小环嗤之以鼻,她热爱小众,热爱旅途。
  无论如何,现在路小环脚上的这双名牌高跟鞋是没法儿爬山的。
  好像一切都变了。
  不过何蔓还是很激动,她立刻站了起来,小环却径直走过来坐下了。
  “Hi!好久不见!”
  何蔓刚要说话,服务员就把她点的咖啡送了过来。看了看何蔓点的咖啡,小环抬头对服务员说:“我也要一杯一样的。”
  何蔓心中一喜,把咖啡推了过去:“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喝黑咖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所以就没给你点,要不你就先喝我的?”
  “不用,不用。”小环客套起来。
  何蔓有些失落地看着她,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小环也打量着何蔓,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环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主动问起:“到底什么事?”
  何蔓硬着头皮说道:“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相信我吗?”
  小环愣了愣,轻轻一笑,看向窗外:“不一定。”
  “小环……”
  “反正你也不相信我,彼此彼此。所以我也不能保证。”
  到底怎么了?
  何蔓不再卖关子,一咬牙,直奔重点:“我前阵子出车祸昏迷了一个月,醒过来之后便失掉了五年的记忆,医生说我这是暂时性失忆。”
  果不其然,路小环笑出了声,脸上写了几个大字,你拿我当傻子?
  路小环虽然热情奔放,但实际上是一个很注重“眼见为实”的人。何蔓了解她这一点,也早有准备,从包里掏出了医院给她开的一堆诊断书和化验报告。小环没想到她这么认真,接过去认真看了起来。
  “暂时性失忆?”小环满脸疑惑。
  “是不是感觉很荒谬?”何蔓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不再介意对面小环怀疑的目光,看向窗外,慢慢地把自从她车祸醒来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小环。
  小环只是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我完全忘记了我跟谢宇结婚五年来发生的事,连我们是为什么离婚也想不起来。医生说有可能是我潜意识中,很想忘记这五年发生过的事,所以大脑才会把那些记忆删掉。但我真的好想知道我跟谢宇到底是为了什么离婚,我从前又是一个怎样的人。谢宇一直不肯直接告诉我,我想也是有他的原因,我想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你才会知道一切,但我没想到……我好像和你也闹翻了?”
  小环的黑咖啡也上来了,她搅动着勺子,好像内心挣扎了很久,才终于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出车祸?不然……我想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吧?你知道吗?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络了。”
  虽然从小环这儿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但何蔓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像是在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闹翻?怎么可能。”
  她们从中学开始就是好友,不是没吵过架,可天大的矛盾,只要说开了就好了,从来不会闹得这么严重。
  听何蔓这么一说,小环也难过起来:“我们之间,也是跟你和谢宇的事有关系。”她露出一个苦笑,直视着何蔓的眼睛,“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眼前的何蔓,就像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一脸的天真。小环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五年前,两个人无忧无虑地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下午,喝着咖啡,聊着男人。
  这样想着,连小环自己都觉得这一身套装真的很别扭。
  4.
  “你跟谢宇刚结婚的三年,过得很开心。你们就像是连体婴,连一秒都舍不得离开对方。朋友们都超羡慕的,我埋怨了你好久,觉得你重色轻友。”
  像是想起了那时候的何蔓,小环自进门起第一次笑了起来。
  “要说那三年,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恐怕还是出在谢宇身上。他本来比你年长,职位也比你高,晚上经常要去跟客户应酬,至于客户喜欢去的地方嘛,大多都是些……那种场合,你懂的呀。谢宇人长得帅又会玩儿,自然很多女生黏着他。本来这些情况你也都知道,你为此吃飞醋、吵架的情况也有,但还是相互信任,吵吵就算了,都没什么的。”
  小环喝了口咖啡,继续说道:“自从两年前你挽救了一个项目,成功踢走一直压着你的那个虎姑婆之后,整个情况就变了。你在公司居然比谢宇的职位还高。当然一开始两个人还是好好的,我们大家聚会的时候调侃说,以后谢宇要靠何蔓养活了。谢宇听了会一直笑,你呢,居然就会把自家男人护在背后,摆出一副母老虎的样子,说这叫‘舐犊情深”……但是慢慢地,矛盾还是一点点现了。”
  当时,何蔓的工作压力巨大,忽然从一个小主管升为核心部门的总监,工作内容、工作强度都有了很大转变。何蔓年轻,喜怒形于色,资历又浅,根本压不住下面浮动的人心。可她从小就不服输,硬是要啃下这块硬骨头,除了业务能力变强以外,她整个人连性格都被自己硬生生给扭转了。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她恨不得十八个小时都泡在公司里,那就代表,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冷酷的何蔓。
  久而久之,就回不来了,哪怕对生活中的人也一样多疑和易怒,当朋友们,比如小环或者Danny,委婉地对她提出劝告时,她反而会变得更易怒,觉得所有人都在针对她。
  本来应该对何蔓施以安抚的谢宇,工作也更加忙。两人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晚上又住在一起,竟然会有连续一个星期碰不到面的情况。
  “那个时候,谢宇也很不收敛,对女生完全不避讳,好像故意要惹你生气一样,常常在外面喝酒喝到天亮才回家。老实说,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这样的老公。
  “我们这些外人,只是知道一些你们吵架的原因,虽然也参与过劝架,但也不能说完全了解,”小环讲起这些,不住叹息,“你说自己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直到整栋大楼只剩下你一个人,可回到家里还是冷冰冰,谢宇不知道到什么地方鬼混了,电话也不接,接起来就能听见旁边吵得要死的音乐和女孩子讲话的声音。谢宇呢,觉得你自从升职之后就开始各种瞧不起人,不尊重他的工作,疑神疑鬼。每次他试图说服你,让你信任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你就会讽刺他一天到晚做这种不正经的工作,怪不得做了几年还只是个小经理。他要是劝你不要为了一份工作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你就会立刻反过来指责他妒忌你……”
  听着小环诉说着自己过去这五年和谢宇的婚姻生活,何蔓觉得简直就像是一部悲惨的电视肥皂剧,甚至比医院里何琪说出“你失忆了”这四个字的时候还荒谬离奇,难以置信。
  她在脑海中努力想象着自己指着谢宇恶言相向的模样,可再怎么努力也拼凑不出那份恶形恶状。
  他们曾经是那么相爱。
  小环的话让何蔓消化了很久。
  水滴打在落地玻璃窗上,一开始只是几滴,忽然大雨倾盆。两个人一齐在雨声中沉默。
  “那……那我跟你呢?是怎么闹翻的?”何蔓觉得自己的声音格外艰涩。
  小环讲往事讲出惯性了,发现这段往事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是去年我到上海出差的时候,经过外滩一家酒吧,很巧地看到刚好也正在出差的谢宇。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完全走不动。我本来应该第一时间打给你的,可是估计你一听说他又烂醉,绝对会炸锅,所以我也不敢告诉你。谢宇已经不省人事了,我又不知道他的酒店在哪里,只好带他到我房间过了一晚。第二天我们都不敢跟你说,怕你胡思乱想,但后来你还是通过翻谢宇的手机知道了,杀过来跟我大吵大闹,说本来以为我们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没想到,最后是我在背后插了你一刀……总之,一塌糊涂。”
  何蔓张张口,发现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说到这里,小环拿起自己的手机,从相片档案里,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中,小环和一个很英俊的混血男子搂在一起,背景是马德里的街头,两人对着镜头开心地笑着,神态亲昵,天生一对。
  小环指着照片:“Randy,还记得吗?”
  何蔓点点头:“你好不容易才泡到的啊,说认识了他才第一次想要结婚……”
  “被你闹分手了。”
  何蔓哑然。
  她说不出“对不起”,更讲不出“请原谅我”这种话。发生的一切都浸满了时间的重量,伤害一天天累积,变得厚重艰涩。谢宇也好,小环也好,都用了漫长的时间来恢复,哪里是她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抵消的。
  她内心沉重,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知道,却不记得,所以完全无法感同身受。
  即使再真诚的歉意,里面也夹杂着一丝无辜。
  何蔓轻声开口:“小环,我没法儿对你说对不起。好像在要挟你原谅我、重新跟我做朋友似的。我没脸这样讲。”
  她从钱包掏出一百块钱压在杯垫下面:“我请客。”说完就拎起包匆匆要逃走。
  小环立刻站起身拦住了她。
  5.
  何蔓拉着路小环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小环的眼睛依然长在那个笑容干净的驻场歌手身上。
  “别看了,那孩子顶多十九岁,你注意一下社会影响。”
  路小环喝多了,嘴巴就跟不上大脑思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还击何蔓,于是又钻进了旁边的7-11,拎了两罐百威出来,硬塞一罐给何蔓。
  “还喝?”
  “喝!为什么不喝。我明天下午就要坐飞机去日本出差,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那时候,说不定你就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又变身刻薄鬼,我想不想再见你还难说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啪啪”两声拉开拉环,路小环朝何蔓举了举啤酒罐,就自己先仰头灌了下去。何蔓头有点儿晕,把铝罐捏得噼啪作响,看着小环笑。
  路小环没提原不原谅的事情。
  当时在咖啡馆,她拦住狼狈的何蔓,硬是把她按回座位上。几分钟诡异的沉默之后,她忽然拆散了盘发,把外套一脱,长出一口气。
  “这地方好闷啊,衣服也是,胳膊都伸不开,烦死了。我们去喝酒好不好?”
  何蔓愣了,眼前的路小环像是也一瞬间失忆了,穿越回了五年前。
  刚刚气氛那样压抑,她都没哭,此刻看着这个眉宇间无比熟悉亲切的朋友,却突兀地哭出了声。
  “干吗呀你,好好的哭什么,苦情戏上身了你?”小环诧异,连忙起身坐到何蔓这一边,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帮她擦眼泪。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何蔓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
  小环叹口气,语气怅然又放松:“你知不知道,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见到你之后一定要对你很冷漠,话怎么难听就怎么说,一定要报复回来。结果见到你可怜巴巴的那个样子,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小环……”
  “你说你,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怎么会忽然担心我要抢你男人?你神经病吧?你知道我多生气吗?其实大学里我成绩比你好,社团学生会的经验也很多,但毕业了以后,你一直都比我混得好,可我对你表现出任何羡慕嫉妒恨了吗?你做职场白领,我做背包小清新,井水不犯河水。我把你当一辈子的朋友,结果反倒是你先跳出来,说我的不是!”
  “我……”
  “你什么你啊,别哭了,又没死人,赶紧给我起来,陪老娘去喝酒!”
  何蔓被小环像牵狗一样牵出了门。
  晚风微凉。
  幽深狭窄的马路两旁,霓虹灯次第亮起,透过繁盛茂密的法国梧桐,遮遮掩掩地露出一点儿端倪。这个城市一直都是这样,越晚越美丽。
  何蔓和路小环并排坐在马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城市动物,一罐啤酒喝得很慢。
  “没想到,我们也沦落到了在街边看年轻姑娘露大腿的年纪了。”
  何蔓笑:“她们也羡慕你穿香奈儿啊。话说你就这样坐在路边,衣服都糟蹋了,不心疼啊?”
  “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
  “鞋是真的,衣服是假的。大牌嘛,谁都想穿。可如果还没晋升到买什么都能不眨眼的经济地位,那还是得有策略地穿。几个真的几个假的混搭,才最有信服力。”
  “这话精辟啊,谁说的?”
  路小环咯咯笑:“你啊。”
  “看来我还是这么睿智啊。”何蔓摇了摇啤酒罐,听着液体在罐子里摇来荡去的声音。
  “你还是会怪我吧,”何蔓说,“毕竟你那么喜欢Randy。”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们要是真的情比金坚,怎么可能你一闹就分手。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貌合神离了,他这种男人最需要新鲜感,否则也不会谈了好几年恋爱都不提结婚的事。Randy一直觉得,他最好的年纪里只有我一个女人,人生路径过早地被确定,错失了很多可能性,是我耽误他了。”
  “神经病啊,”何蔓一听就火了,“我早就觉得这男的有点儿自恋,没想到这么过分。他是不是还想朝你要青春损失费啊!”
  小环笑了,倒没太难过的样子:“是你成全了Randy,他一直想分手,但一直希望分手是因为我这边的问题造成的,这样他才没责任。你说我和谢宇有一腿,我说没有,他居然信你不信我。你说,这段感情还有什么意思。”
  何蔓叹气,盯着树影发呆。
  “小环,那你说,我和谢宇之间,还有意思吗?”
  “想在一起就有意思,不想在一起就没意思。爱情哪儿那么复杂,说穿了就这么两句话。你爱他吗?”
  何蔓点头。
  “他还爱你吗?”
  “不知道。”
  “问他啊。”
  “不敢。”
  “去问他。一晃半辈子都过去了,你看看你,眼睛一闭一睁,哇塞,五年就没了耶!说不定再一眨眼就要进棺材了,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再问啊?”
  “你会不会说话!”何蔓用胳膊肘儿捣了小环一下,“我只是觉得他很讨厌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跟我说的这些吧,我无理取闹,你们都离开我了。”
  “没有啊,你把我气跑了之后,你们还继续在一起小半年时间呢。后来是你自己非要离婚,又不是谢宇提出来的。”
  “真的?”何蔓讶异,“那这半年,我们俩怎么了?”
  “我哪儿知道!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你了。”
  何蔓沉默了。
  这时,小环像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地问道:“你又去看卢医生了吗?”
  “卢医生?”
  “你的心理医生啊!他还是我介绍给你去看的呢,大概一年前开始的吧,你每一两个星期都会去一次。我记得你脱发、失眠、满脸爆痘,脾气也特别暴躁,去他那边看过一段时间后倒是有好转。反正直到我们俩闹翻,你还一直坚持看心理医生。”
  何蔓发现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而且她家里也没有任何自己看过心理医生的痕迹。
  小环懒洋洋地把手搭在何蔓的肩膀上:“我觉得哦,他可能会知道你跟谢宇后来发生的事,因为你会对心理医生讲很多话,说不定诊所都有记录,你可以去问问。”小环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他肯定知道点儿什么。”
  “为什么这么肯定?”何蔓有点儿不解。
  小环哈哈干笑了两声:“直觉吧。”
  她结束了这个话题,把半空的罐子与何蔓的啤酒罐碰了一下:“最后一点儿酒,我们喝完吧。”
  “小环,谢谢你愿意原谅我。”
  “不是什么原谅不原谅,”小环摇头,“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我再生气、你再愧疚都改变不了什么。只不过就是今天看见你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很想跟你做朋友,一直做朋友。”
  小环看着何蔓的眼睛:“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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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7 17:43:23
第十一章 赏味期限
    1.
  宿醉醒来的第二天,往往令人感到格外沮丧和空虚。
  酒精就是高利贷。它所能带给人的勇气与快乐,都会在第二天的胃痛头晕和消极厌世中被加倍讨要回去。
  何蔓忘记拉窗帘,上午被炽烈的阳光晒醒。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才鼓起勇气坐起来,没想到,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差点儿吐了。
  经过了一整天的心慌气短和食欲不振,傍晚的时候,夕阳余晖洒进卧室里,她终于有了一点儿活过来的感觉。中间手机收到过七条短信,一条是路小环上飞机前发给她的,要她保重身体,约定她出差回来之后再聚;一条是何琪发来问她现在到底住在哪个房子里面,做了些桂花酿想给她送过来;还有五条都是垃圾广告和诈骗短信,那个喜欢发标点符号的骗子也在其中。
  何蔓觉得很沮丧。谢宇就像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一样,对于这个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原始人,他丝毫没有挂心。
  她揉了揉头发,终于决定起床。
  何蔓去了趟超市,买了鸡蛋牛奶等东西充实冰箱,想了想,又买了几个做慕斯的小宽口玻璃瓶。
  她以前只会做些家常菜,是和谢宇在一起之后才开始苦练厨艺的。谢宇喜欢吃甜食,她就学会了烤面包、烘焙曲奇、自制蛋糕。何蔓的酒后症状依旧明显,心跳如打鼓,她觉得做点儿吃的也许能缓解一下。
  果然是老了。二十多岁的时候通宵打牌唱K,宿醉之后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满血复活,哪儿像现在这样狼狈。
  何蔓唉声叹气地挽起袖子,面对一堆食材的时候忽然恍惚了。
  应该怎么做来着?
  也许是太久没做手艺生疏了,何蔓费劲儿地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认了命,难道老了老了,连记忆也衰退得这么明显吗?她只好掏出手机,上网搜索慕斯的做法。
  鸡蛋分开蛋清蛋黄,把蛋清和新鲜奶油、炼乳一齐放在不锈钢盆子里,加糖、草莓丁,然后用打蛋器打匀。
  何蔓脑子中还是有些模糊印象的,于是放下手机开始打鸡蛋。机械性的劳动容易令人发呆,她手下忙着,思绪却悠悠地飘走了。昨晚小环和自己说的每句话明明都很清晰,可因为喝了酒又睡了一夜,现在和自己的梦境全都搅在了一起,变得混乱难懂。
  鸡蛋慕斯也记不住,昨晚说了什么也记不住,为什么醒过来的时候偏偏只记得最快乐的蜜月,怎么不干脆丢掉十年的记忆,连谢宇也忘干净算了。
  何蔓的情绪变得很坏。
  直到觉得右胳膊酸痛,她才放下打蛋器。她小心地把打好的浆倒进容器里,放到冰箱冷冻。
  冻多久来着?何蔓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掏出手机重新搜索。
  大概要两个小时。
  何蔓决定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去找谢宇,说清楚。
  昨晚有一句话她记得很清楚。她这么一觉睡过去五年不见了,下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连命都没了,有什么不敢说的。
  2.
  她早就把钥匙还给了谢宇,也不敢发短信告诉他自己在门口等,怕他正在忙,收到自己的短信又不得不赶回家,到最后会因此而嫌她烦人。
  何蔓蓦然发现自己真的退到了一个生怕自己给他添麻烦的陌生人的位置。从她在医院里睁开眼睛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多月时间,她适应了这个新世界,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也接受了另一个何蔓造的孽。
  两个小时过去了,晚上九点,她依然没有等到谢宇。
  再不回去慕斯就要冻坏了。何曼告诉自己再等五分钟。
  五分钟后没有人,又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人。
  今天就算了吧。何蔓抬腿慢慢走出小区,叫了辆出租车回家,把慕斯从冰箱里拿出来,自己一个人吃掉了三杯,格外想吐。
  友情失而复得让她很开心,可路小环转眼就远走异国他乡,她现在更觉得心里发空。还有十天就到月底了,之前两个人关系融洽的时候,谢宇还一直鼓励她多上公司邮箱熟悉一下工作内容,给她下载了公司年会的视频让她熟悉一下同事,还帮她整理了这几年发生的大事件和主要项目的memo(备忘录),可她一页都没有看。
  何蔓觉得害怕,也觉得没意义。她提不起生活的热情。她曾经也是从一无所有开始奋斗的,小环说何蔓毕业后混得比她好,这的确是真的。路小环家境小康,虽说不能支持她肆意挥霍,但殷实地过一辈子绝对毫无问题。而何蔓一直憋着一股劲儿,工作努力,不放过任何机会,在爱情上也一样用心经营,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但是现在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了,而且是从巅峰直接被命运一脚踹下来的,连个自作孽不可活的心理过程都没有。
  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呢?重新做一个离婚后的女强人,然后孤独终老?还是赶紧放下迷雾般的过去,立刻出门找新欢?
  何蔓忽然想起昨晚小环好像跟她说了个什么心理医生,但是当时已经有点儿晕乎乎的了,没记住医生叫什么。她想打个电话问问小环,对方却关机了。
  何蔓还是发短信给了谢宇:“有空吗?想问你件事。小环跟我说,之前我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可她出国了,我现在联系不上。你知道这个诊所的电话和地址吗?”
  问问这个又不过分,她想。
  何蔓觉得谢宇不一定会理他,放下手机就去洗澡了。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三个未接来电,都是谢宇的。
  她连忙拨回去,对方很快就接起来:“怎么不接电话?”
  何蔓解释道:“我刚才去洗澡了,不好意思没听见。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奇怪你为什么又要去看心理医生了。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好。可是何蔓没说。
  “就是觉得……可能会比较有助于回忆。小环说,我后期经常和医生谈心,我不想因为找回忆这种事情总是打搅你,不如自己去查查看,也许能想起点儿什么。”
  “我觉得没必要。以前我就说过这都是骗钱的,你现在活蹦乱跳的,没事儿看什么大夫,没病也折腾出病来了。”
  谢宇的语气不大好。何蔓不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冒犯到了他什么。
  “也不是真的要去看病……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例,我听说还有录音呢。我这不是也想自食其力,赶紧康复嘛。”
  “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你这样也挺好的,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
  何蔓刚刚已经忍耐很久了,谢宇的语气终于让她“腾”地一下火冒三丈,刚刚在门口苦等的委屈和这几天来被冷落的伤心,一股脑儿涌上头。
  “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跟你分手吗?否则我这样巴巴地找什么回忆,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你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看我像看杀父仇人似的,明示暗示你都不告诉我。是,我拆散了你和你女朋友,我不对,我退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们可以复合呀。我再也不吵你们了,我自己找回记忆,然后重新回公司当我的刻薄女白领还不行吗?你用得着这么对我冷嘲热讽的吗?”
  何蔓的胸口剧烈起伏,电话那边谢宇一直没有出声。
  两人在电话两端无语了半分钟,何蔓没耐心了,沮丧地开口道:“算了我不闹了,我再问问。打扰你了,对不起。”
  “蔓。”
  何蔓的手指都快碰到“挂断”键了,听筒那边隐约传来谢宇的呼唤。她连忙重新拿起手机贴在耳边。
  “你想知道,那我都告诉你。”谢宇轻声说。
  3.
  谢宇讲的一切,与路小环并没有太大出入。何蔓安静地听着这个男人沉静缓慢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想象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那应该是一个何蔓从没见过的谢宇。
  “是我没能让你信任我。是我妒忌你。本来作为一个男人在家庭中就应该承担更多,我一样都没做到。没做到就算了,我连补救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逃避到酒精里面去,故意和女生表现得不清不楚来气你,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魅力、还有尊严罢了。我用这种方式来显示自己不比你差,本来是希望你能更在意我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那你和那些女生……”
  “没什么。都离婚了,我也没必要说谎话骗你。真的没什么。都是故意的。”
  何蔓不知道应该继续问什么。
  可能真的就是这样。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日积月累解不开的矛盾、理不清的争执,到了某一个点爆发,谁都没先出手阻拦,就这样结束了。
  她张张口,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说的话好像很多,又好像无话可说。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疑惑和追寻,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我去找你。”她哑声说。
  “这么晚了,算了吧。”
  何蔓愣了:“怎么,你不方便?”
  “何蔓,你再这样就没意思了。”
  他说没意思了。
  “我不让你去找什么心理医生,只是不忍心再看你继续找什么离婚真相,白费工夫。之前不想说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也说不清楚。日子还是要往下过,你与其纠结这些过去,不如往前看。好好生活。”
  “我不管过去了,那以后呢?”她急急地问道。
  以后能重新来过吗?既然彼此都有错,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而我失忆了,也不再是那个讨厌鬼了,我们还会不会有以后?
  “什么以后?”谢宇的声音格外冷漠。
  何蔓笑了:“没什么。谢谢你,我知道了。”
  夜雨敲打窗沿儿。何蔓一夜无眠,也没有哭。
  她忽然对谢宇这个男人失望透顶。
  自己心心念念的爱情,只不过是没有调整过来的时差。所有人都变了,小环也好,何琪也好,何况是谢宇。他们刚刚离婚,他就有了娇俏可爱的女朋友,面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示好和道歉,他表面温柔周到,实际上早就狠狠地推开了她。
  再温柔的拒绝,成分里总归有嘲笑。
  明明是两个人的错,浑蛋得不分伯仲,他把疼痛的后果全推给她一个人。
  其实他早就不爱她了。
  这个事实让何蔓疼得心口翻滚,却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你有没有过灰心的感觉?像是能看到自己一颗心迅速地衰败下来,像是天不明不白地暗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心灰,这时候,其实人是不会哭的。
  4.
  月初的时候,何蔓回到了公司。
  她用最后十天把所有的备忘录都看了一遍,过往的项目匆匆浏览,现在还在做的案子则看得很细。虽然五年过去了,广告界和公关界做事情的策略、媒介传播的载体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何蔓这个一个多月前才算开始领略“新媒体”神奇力量的落伍者,自然对很多东西消化得非常吃力,但好在最基本的那些概念都没有变化。五年前,她就是一个拼命三郎,基本功扎实,头脑灵活,在“品牌再生领域”,是公司业务水平数一数二的精英,这些基础都保证了她不会输得太惨。
  何况还有网络。所有不懂的东西她都可以查到。
  遗憾的是,重新做回拼命三郎,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力退步得厉害。以前看一遍就能记清楚的客户资料,现在时常要返回去重看,就像做慕斯蛋糕的时候,要一遍遍地看步骤说明。
  果然是老了。
  彻底意识到自己失去谢宇之后,何蔓内心冷漠得惊人。她依然对超市收银员微笑、对送网购货品的快递员微笑、对餐厅服务生微笑,但是朦朦胧胧中总觉得一切都只是程序,和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
  这种冷漠也让她失眠。何蔓并没有觉得太焦虑,省下来的睡眠时间刚好可以用来补习工作,放手一搏。
  最让何蔓欣慰的莫过于,五年后,他们的老板还是同一个人,用不着担心认错人。至于手下的兵,不认识了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让他们自己进来自报一遍家门就好了,反正下属也不敢当面质问她为什么做这种奇怪的事情。
  比如现在。
  何蔓坐在老板椅上,隔着宽大的工作台看向沙发上坐着的一排六个手下。她朝他们微笑问好,有一个姑娘明显被吓到了。
  也不知道以前的何总监到底有多吓人,导致对面的几位小朋友都以为自己脸上这种罕见的笑容是要炒他们鱿鱼的信号,个个吓得哆嗦。
  “你们,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也讲一讲现在自己负责的是哪部分工作,跟的哪个项目,感觉如何,是否有重新调整工作内容和职能的意愿。随便说说。”
  众人的表情像是活见鬼了。
  何蔓早有准备,温和地一笑,轻声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是这样,出了车祸之后,我也对人生思考了很多,不过你们肯定也没兴趣听我说这些人生感悟。客观上,我的确有了一段空闲时间全面地审视我们创意部。未来工作量会很多,我不希望大家带着负担上路。机会难得,今天不管说什么,我保证都不会影响到你们的饭碗。谁先说?”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要伪装以前的何蔓。
  一切都是新的,谢宇说了,要向前看,不是吗。
  何蔓听着手下的陈述,看着窗外,黯然一笑。
  “安柔这个牌子,听上去像卫生巾,实际上是bra(女士文胸)。客户那边虽然说自己只是本本分分生产bra,以质量取胜,从来不去考虑什么细分市场和目标消费群体,但在我看来,即使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其实产品已经帮他们划定了一个消费者圈子,那就是中年妇女。”
  何蔓按了一下手中的遥控器,PPT翻到了下一页,会议室里面的各部门领导聚精会神地看着投影幕布,一脸兴致盎然。
  除了谢宇。他谁都不看,包括何蔓。
  “安柔的品牌名称本来就比较老套,比较容易吸引40岁以上的已婚家庭主妇,我们部门同事经过市场调研后做出的历年销售情况分析报告也证明了这一点。而安柔生产的产品款式,以我这种跟年轻还勉强搭得上边的女性看来,”何蔓说到这里,会议室众人对她的自嘲回以笑声,“这些款式,真的是够老土。也许欧美市场的主妇们还会注重bra的款式,但是亚洲市场的文化背景所致,真正对bra感兴趣的、购买力强的、更新频率也更高的,其实是年轻女性。她们知道内衣要成套购买,bra和**的颜色要搭配好,这样才能取悦伴侣。”
  何蔓继续讲着,报告渐入佳境。昏暗的会议室里只有站在幕布前的她神采奕奕,像是车祸从没发生过,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过,更没有从这个战场上离开过。
  谢宇这时抬起头,远在会议室另一端的他抬起头,微微笑了。
  报告结束,大老板意犹未尽地问道:“所以如果安柔要改名字,应该改成什么?”
  何蔓原本张口就要回答,想了想却改口道:“今天只是提供一个切入点供大家讨论,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意见。找到了问题所在之后,才能有比较全面的解决方案。新的品牌名称只是这个方案的一部分,我部门的成员已经有了很多比较好的想法,现在也想听听在座各位的意见。”
  何蔓微笑着说完,在场的人已经有一半变了脸色。
  听取别人意见?这个何蔓住院的时候吃错药了吧?她一直都以“广告界未来的乔布斯”自居,倒不是为了坚信自己能造出苹果——她学习乔布斯的不仅是创新,更是独断。在何蔓以往的报告里,没有部门同事、没有别人的意见,她的一定对,一定有道理,谁敢有异议,就来争到底。
  大家面面相觑,脸上惊疑不定。
  这时,一直沉默的谢宇开口了:“你知不知道,安柔这个牌子其实是人家公司总裁亲妹妹的名字?”
  “所以呢?”何蔓示意他继续说。
  “他会选这个名字创立品牌,本身就说明有特殊的意义在。你一上来就要把人家用了七八年的品牌名改掉,客户恐怕不会高兴的。”
  何蔓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脸上一样稳定:“客户恐怕不会高兴,这恐怕也是你的臆测。品牌名有特殊意义,这恐怕也是你的臆测。也许当年只是他创业最初想不到什么女性化的品牌名,所以随手就用了妹妹的名字,还能让妹妹开心,就这么简单而已,即使改掉了对方老板也未必会多么伤心。客户愿意让我们公司来做这个生意,并未事先提出不可以更改主品牌名称,从为客户着想的角度,我觉得我们也没必要作茧自缚。”
  “而且,”何蔓越说笑容越灿烂,“就算客户不希望更改安柔这个名字,他也照样可以采纳我们的建议,创立主品牌旗下的副线品牌,主攻青年女性市场,款式更新换代,重新选择广告投放渠道,这也完全没有问题。总之,我们创意部会竭尽全力提供尽善尽美的报告,能不能跟客户讲清楚,恐怕就是你的工作了。对吗,谢总监?”
  果然。
  又掐起来了。
  在场所有人,包括大老板在内,此刻都十分确信,这个何蔓没什么变化,医院的药品质量还是稳定的。
  谢宇笑笑,不置一词。
  5.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一个月。也许是突然回到工作岗位,她有些难以适应这样的工作强度,有时候会眩晕,爱忘事,但是好在没有出什么大纰漏。她成功地做回了创意部总监,有了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
  但再也没和谢宇说过一句话。何蔓回想起自己失忆以来对他的追求,总觉得难堪,又觉得不平。看到谢宇,自己心口还是隐隐作痛,不如不见。
  中秋的时候,公司组织大家一起去K歌。除了几个麦霸执着于唱歌这件事,其他人通通喝得东倒西歪。
  何蔓没有。她酒量差,但只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才会喝醉。与同事、客户、普通熟人在一起,也许会喝到吐,但始终不会醉。
  以前谢宇对她这一点十分好奇,久了也明白,何蔓对外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戒备心,自然没法儿将自己放松地交给酒精。
  包房里战况一片混乱的时候,何蔓推开门,把自己从乌烟瘴气中解放出来,随便找了一个黑暗的空包房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发呆。
  门没有关,走廊的橙色灯光斜斜地照进来,她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在门外穿梭而过,大多走路七扭八歪。有个喝醉了的姑娘走到她门口忽然没站稳,颤巍巍地跪到了地上,被身后的一个男人很快地扶起来,搀着向前走。姑娘却非要挣脱他,哭着喊,你凭什么管我,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你去跟她男女对唱啊,你滚开,你别管我……
  男人低声哄着,扶着她走远。
  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吧,何蔓猜测。
  可能只是普通的别扭,姑娘醉后矫情,误会了男人和别的女生的关系,吵吵闹闹一通,酒醒了就好了。
  也可能男人真的是**了,脚踩的两条船冤家路窄,出现在同一个包房里角力,最后船翻落水。男人上岸前总要把住其中的某一艘,温言软语地哄回来。
  还有可能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HR命令禁止办公室恋情,所以他们只能转入地下,各自乔装单身,男人被女同事觊觎,姑娘只能在一边装作毫不介意地看着,咬碎银牙和血吞。
  何蔓痴痴地看着外面,胡思乱想。
  灯红酒绿,饮食男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爱情,那么多不同的可能,其实说穿了,概括起来也就那么点儿事。
  每对情侣都觉得自己的感情最特别,最难舍难分,最复杂也最珍贵。
  她和谢宇何尝不是。或者只有她自己这样想。
  不过就是一段感情。时间拖得久了点儿,再久也有保质期。生鱼片的保质期只有一天,高温消毒的利乐砖牛奶可以保质一年,化妆品保质五年,桥梁保质一百年……
  他们的感情,只是过了保质期。
  一开始最新鲜,然后慢慢变味,却舍不得扔。总算扔了,又被没记性的她捡了回来,尝了一口,终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
  日文里保质期叫作“赏味期限”,还是谢宇告诉她的。她一直觉得这四个字很妙。不是说“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吗,味道和爱都一样,的确是用来细细欣赏的。
  可过了期限,又能怎么样。
  眼前的灯光被一个身影挡住,恍惚中应该是谢宇出现在门口。
  何蔓起身,推开挡在门口的他,大步离开。
  身后没有人追上来。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7 17:43:36
第十二章 对不起
  1.
  “何小姐,卢医生有事耽搁了,他说你可以先听听桌上的这些录音带,他正赶过来。”
  私人心理诊所的护士小姐都比公立医院的要温柔许多,也许是工作量不同的缘故。曾经那个被工作压力压垮的何蔓不也总是对周围人恶声恶气吗?
  她到底还是找到了这家诊所。车祸出院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何蔓并非想追寻什么离婚的真相。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谢宇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只是这段日子以来,铺天盖地的孤独感让她很难承受。
  何蔓倒也不再记恨那个夺走了自己的青春、朋友和爱人的“何蔓”,对方也只是个可怜虫罢了。在她什么都不再拥有的现在,如果有个机会能和曾经的自己聊一聊,也不是一件坏事。
  只是想要找一个知情者,聊一聊。反正她周末都没什么事做。
  何蔓没有再联络过谢宇,她不希望谢宇觉得自己是借着找心理诊所的名义纠缠他。她也有尊严。但她还是给小环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复了。心理医生叫卢之行,小环给出了他的办公电话、手机号码和地址。何蔓打了诊所的办公电话,与前台的护士预约了今天的这次会面,在等待卢医生回到诊所的时间里,护士把她引入卢医生的办公室,在他的电脑上调出了整整一个文件夹的音频资料,是何蔓每次来做心理咨询的录音记录。
  何蔓朝护士道谢,护士便离开房间并带上了房门。
  屏幕上的每份文件都标明了录制的时间。何蔓戴上耳机,随手点开一个图标。
  耳边传来的女人声音十分怪异,熟悉又陌生,焦躁不安,语速很快。
  “他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手机,每次电话响他就躲进洗手间,今天他洗完澡后,把手机留在洗手间。我拿起他的手机看,看到有一个叫Cookie的人传了一条很暧昧的短信给他。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了,你明白吗,耳朵里听得到心跳声,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卢医生的声音听上去温和而充满磁性﹕“那短信写些什么?”
  何蔓﹕“那个叫Cookie的人,问他何时能再见面。”
  卢医生﹕“这其实很平常,并不代表他在外面有人。有时候人的情绪和心态会左右自己看问题的角度,你心里不信任他,所以觉得这条信息有问题。我是个旁观者,我就觉得这很正常,也许只是商务伙伴。”
  何蔓﹕“一定有问题,我心里感觉得到!你不是女人,否则你就能明白,不用什么证据,两个人之间有问题,是感觉得到的,一个眼神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儿。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录音带中,何蔓的声音从高昂变得低沉,像下坠的云霄飞车,情绪一下落到谷底。
  这是自己吗?电脑前的何蔓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音频里的何蔓继续说道:“他现在回家越来越晚,我每天都想跟他说‘有种滚出去再也不用回来了’,但是又怕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不怕他走,真的,一点儿都不怕。我现在没那么爱他了,真的。我就是觉得凭什么错的是他,不过就是因为没被我抓到而已,我凭什么成全他,凭什么?”
  音频里的何蔓已经神经质地啜泣起来。何蔓入神地听着录音带中自己情绪崩溃的声音,没察觉此刻有人进了房间。
  忽然一双手从背后轻轻地搂住了她。
  何蔓惊得站起身,一转身挣脱了出来。
  2.
  眼前站着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臂弯的西装外套还没来得及挂起来。
  何蔓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大脑才开始运转起来。
  他应该就是卢医生。何蔓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微微抿着嘴挤出一个笑容,朝他点头问好。
  “卢医生,我是何蔓。”
  卢之行笑了,像是为了让何蔓安心一样,主动退后一步,转身去挂衣服。
  “我还奇怪怎么给你发短信你都不回复,原来是听录音入了迷。”他语气轻快,似乎心情不错。
  何蔓闻言从桌上拿起手机解锁,果然看到一条新信息。她之前并没有把小环邮件中列出的卢之行手机号存进去,此刻有些尴尬,连忙点开收件箱。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那串手机号下面最新的一条信息是:“我堵在路上,很快就回来,别急。”
  但是上面三条信息,却是一个月前的标点符号。问号,句号,省略号。
  竟然不是骗子发的吸费短信。可是为什么?
  卢医生此时挂好了衣服,解开衬衫的一颗扣子透气,笑着问她:“你消失了半年多,怎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要找我了?”
  这就是录音里男人的声音,何蔓转头再次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三四十岁,中等身材,不是很英俊,理着平头,气质温和从容,看起来是个相当温柔体贴的男人。
  可惜何蔓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也没法儿配合他表现出熟稔的态度。
  卢医生看何蔓没回答,就换了问题﹕“听说你离婚了?”
  他的口气非常温柔,何蔓告诉自己,心理医生都是这样的,要是像教导主任一样凶,谁还敢跟他们讲实话。
  何蔓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他提出的两个问题,而是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情况就是这样,”看着眼前男人愈加暗淡的神色,何蔓忍住疑惑把后面的话说完,“您是心理医生,短暂性失忆这种事情您可能比我了解。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虽然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可还是对过去有些好奇。所以……所以想过来和您聊聊,顺便也听一听自己每次来做咨询时的录音。”
  “您?”他笑了,“如果你不是装的,那看样子,你真的是不记得我了。”
  何蔓摇头,坚定地说:“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今天是初次见面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措辞这样生硬。
  卢之行低头沉吟,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何蔓没有打断这个男人的思考,静静地站在一边。
  很久之后,他终于微微笑了,神色也自在了许多,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示意何蔓坐到沙发上。
  “我想了想,你的确没有骗我的必要,更没有半年多后以这种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的必要。”
  何蔓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戒备地保持了沉默。
  卢之行笑容和善地看着她,诚恳地说:“刚刚实在唐突了。我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以为是我女朋友,你们背影实在很像,我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何小姐你别介意。”
  何蔓心里好受了些,笑着摇摇头。
  “你想问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何蔓站起身,“自从知道自己以前常常来这里看医生之后,我就一直打算要过来,当时也的确很迫切。但是过了这段时间,情况变化了,见到您,我忽然觉得没什么想问的了。”
  “真的不问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现在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都没什么问题,也没必要追根究底了。”
  刚刚听了那段录音,何蔓下定了决心。
  关于谢宇和自己的那段相互猜忌的不堪过去,再也不要提起了。录音里面那个憔悴又神经质的自己不断地控诉着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是她深爱的,永远无法想象能做出那样浑蛋的抛弃行为的男人。她可怜那个被伤害的自己,更有些憎恨谢宇的无情。
  所以还是算了吧。
  何蔓拿起包,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被卢之行叫住了。
  “何蔓,如果你只记得五年前的事情,那是不是在你心里,谢宇还是你的丈夫?”
  何蔓不置可否,只是回头看着他。
  卢之行用恳切的目光直视何蔓:“作为一名医生,我对你以前的情况很了解。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远离谢宇。虽然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很健康,但我始终记得你刚被朋友介绍来的样子。这个男人对你进行了太久的精神折磨,你必须离他远一点儿,为你自己的幸福考虑。”
  何蔓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了?”卢之行被盯得有些紧张。
  “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吗?”何蔓有些忍不住了,“从进办公室那一刻开始,你的言行就很不专业,从背后抱我,又直接问我离婚的事情,现在连为我的幸福考虑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虽然我失忆了,现在没有看过心理医生的经验,但是直觉告诉我,你这样做十分不妥当。”
  “还有,”何蔓掏出了手机,“你给我发的这些短信是什么意思?”
  卢之行阴沉地看着何蔓,冷冷地笑了。
  “你装什么?是急着要回到男人身边去了,现在开始跟我演戏了?”
  何蔓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她隐约感觉到了,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嗓子很痛,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是不专业,不应该夜里收留病人,更不应该喜欢上她。即使她每天来和我控诉自己的丈夫,也不代表她不会回心转意,是不是?”
  卢之行卸下微笑的面具之后,每句话在何蔓耳朵里都轰隆如雷声。
  “不过现在你不是我的病人了,我说这些也算不上不专业了。我找了你很久,你都躲着我,听说你半年前就离婚了,是在我这里留宿之后的事情吗?”
  何蔓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红着眼睛咬牙看向卢之行,看得对方心惊肉跳,连忙收住了后面的话。
  “我……”卢之行阴沉的表情松动了,又回复了平时的温和,“算了,你好像真的不记得了,我以为你是故意来撇清的,所以……当我没说好了。何蔓,对不起。”
  “你说下去。”何蔓觉得每个字都无比艰难,“你说下去。”
  “你……你一年多以前开始因为婚姻问题来找我,起因就是你们度过了一个很不愉快的结婚纪念日。最开始的几个月,你来到这里只是不停地哭,什么都不说。后来,你慢慢地开始信任我了,学会了在我面前陈述,缓解压力。后来,你和你的朋友也闹翻了,孤立无援,整个人都有了自闭的倾向,同时也变得非常容易依赖别人。这个别人,恰好就是我。可能是……”卢之行说到这里,竟然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可能是我远离你的生活圈子,又是你唯一能倾诉的人吧。我们变得愈来愈亲密,你有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跟我分享。”
  卢之行看向何蔓,神情温柔。何蔓转过头,心中一片冰冷。
  “我心里也清楚,我不过就是个备胎。虽然沉溺于其中,但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虽然你什么都没表示过,但是我觉得我都体会得到。”
  “别说这些废话。”何蔓生硬地打断卢之行。
  卢之行笑了﹕“那你想听什么?好吧,新年夜,你老公又不见了。你喝多了酒,哭着给我打电话说你老公关机了,你找不到他。你醉醺醺地来找我,说你不想回家。看到你快要崩溃了,我很担心你会出事,所以就留在办公室里陪你、安慰你。”
  何蔓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耳边嗡嗡作响。卢之行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被轰鸣声淹没。
  “那天晚上之后,你就再没有来过,我打给你你也不接。听说你很快就离婚了,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可你也没有。给你发短信你也不回复,后来我想你了就只发标点符号,反正我觉得我发什么你都不会看。”
  停顿了仿佛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何蔓才缓缓地开口,这才发现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卢之行忽然觉得有些不忍心。
  “既然……既然你都不记得了,那就由它过去。反正你一直最爱的都是你老公。”
  “有,还是没有?”
  何蔓忽然发了疯,她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只能失控地大喊。
  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刚刚涌出,瞬间冰凉。
  “有。而且你老公也知道了。何蔓……我刚刚提起这些只是情绪失控。这不全是你的责任,有我的错,也有你老公的责任。我早就没有别的心思了,只是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还回去找他,我不希望你再受伤害……”
  何蔓只觉得眼前开始发白,闪亮亮的碎片像是小时候电视机的雪花屏幕,她再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信号。
  可笑,她竟然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伤害的那一个,纯洁无瑕。
  恍惚中,这几个月来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开始在眼前闪现。
  “她这么伤害你你还让她住进来,谢宇你贱不贱?你贱不贱?”
  是谁的声音,又在说谁的故事?
  是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谢宇你贱不贱。
  何蔓泪如雨下。
  3.
  谢宇将一个空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又开启了另一个。
  又是自己一个人喝酒了。
  好像就是一个多月以前,何蔓蹦蹦跳跳地在他身边走着,他们一起喝啤酒,他两罐,她一罐。
  谢宇已经进步了很多,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思维,不让它走得太远,更不允许它带来无用的情绪。
  他现在时常在公司看到她。大家都觉得何蔓虽然还是以前那个严谨又拼命的何蔓,但一场车祸还是让她改变了,变得爱开玩笑,变得宽容变通,变得可爱。
  记忆真是神奇。这群人里也有资深老员工,他们好像忘记了,很久很久之前,其实何蔓就是这个样子的,真正改变的是后来那个何蔓。
  现在她只是回来了而已。
  谢宇无数次幻想这种可能性:如果当年自己能真心为她受到赏识而开心,而不是因为自己在夫妻间的领先地位受到威胁而小肚鸡肠;如果当年她朝自己大吼大叫口不择言的时候,自己能多体谅一下她的压力,像平常一样哄哄她,而不是把一切归结于她的自我膨胀……
  “如果”这个词没有丁点儿意义。它的存在只是上帝跟人类开的恶意玩笑。
  就是要你后悔,就是要你疼。
  都会重新开始的。她已经在变好,总有一天会开始新人生的。
  第二罐啤酒也见底了。何蔓望着自家的房顶,玄关的灯很久没有亮过了。
  这时,他听见了呕吐的声音。
  路灯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谢宇快步走过去,扶起一身狼狈的何蔓。
  “你喝这么多干什么!大半夜的多危险,自己心里没数吗!”他气得发疯。
  何蔓一把推开他:“我好脏,你离我远点儿。”
  “你到家门口吐不就是来找我的吗?!你让谁离你远点儿?!”谢宇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旁边大步来回走着,终于恢复了理智。
  “好了好了,赶紧起来,我们回家去,你坚持一下。”
  谢宇像拎小动物一样将何蔓提了起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被她的呕吐物蹭了一身。谢宇叹口气,快步朝家门口走去。
  怀里的何蔓突然哭出了声。
  “我见过那个心理医生了。”
  谢宇像被雷击一样,停在了原地。
  4.
  “你为什么瞒着我?不让我去见他,让我以为离婚是你的错……谢宇,你是不是贱?”
  谢宇沉默,心如刀割。
  何蔓号啕大哭,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颤抖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碎掉。
  谢宇快步走进家门,把何蔓放在沙发上,转身去拿毛巾和水,回来的时候看到何蔓开始激动地伤害自己,用手拍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左手,咬到鲜血淋漓。
  谢宇大惊,赶紧冲上前去,紧紧抓住何蔓的双手。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何蔓,你要死别在我眼前死,你他妈给我冷静点儿!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不起我?是不是?好,你安静下来,就当是我要求你,好吗?”
  何蔓慢慢地松了口。
  血淋淋的伤口,看得谢宇的心也跟着一起滴血。
  “疯婆子!”他恨恨地骂了一句,转身去拿医药箱。
  “你真让我瞧不起你,”谢宇一边给何蔓消毒一边瞪她,“什么时候连寻死觅活那一套都学来了?你更年期啊!”
  “我觉得自己恶心。”
  何蔓慢慢地轻声说,像个六岁的孩子。
  谢宇鼻子一酸,扭过头。
  “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宁肯是你伤害我,为什么是我干出这种事?我怎么这么贱,怎么这么恶心,不知廉耻……”
  何蔓大声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自己,边骂边哭,缩在沙发一角,只有小小的一团,疯狂又可怜。
  谢宇一手把号啕大哭的何蔓抱进怀中,紧紧抱住。
  “没有,没事。乖,不要这样。”
  “你离我远点儿,我不该来找你,你说得对,我要死也得去别处死,我不是来让你可怜的,我只是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何蔓奋力挣脱,拗了半天也没办法脱离谢宇的怀抱,急得她一口咬上了谢宇的肩膀。
  用了很大力气,把谢宇当成自己来咬,可他只是抖了一下,之后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一言不发,两只胳膊紧紧地禁锢着她,直到她乏力,不得不安静下来。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谢宇轻声说,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说话,“是我对不起你。我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对你这么不好,你也不会害怕地去找安慰。我只会故意让你吃醋来维持我自己的尊严,根本不是个男人。我不让你去找他,只想尽我最大可能补偿你。之前你已经被我伤害得够深了,既然想不起来了,就永远都不用知道了,我也就能把自己的罪恶都抹平了。蔓,对不起。求婚的时候,我承诺让你永远幸福,我没有做到。”
  “可是我回来找你的时候,你那么恨我……”
  “不是恨你,”谢宇温声说道,“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觉得自己在你面前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醉鬼,无处遁形的感觉。你越是一脸无辜,我就越难承受。我更担心再来一次,也许还是给不了你幸福,更怕你有朝一日想起来了,记起我当年有多么懦弱无耻,会再一次离开我。我不敢,老婆我不敢。”
  老婆。
  何蔓觉得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抬头惊悸地凝视着谢宇,望进了另一双和她一样的泪眼之中。
  “你叫我什么?”
  “老婆,”谢宇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何蔓终于鼓起勇气,哭着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谢宇的眼泪滴在她肩上。
  “嗯,给你机会,也给我自己机会。这次,我们肯定会白头到老。”
  “说好了。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7 17:43:51
第十三章 我只记得你
  1.
  三个月后。圣诞节。
  Danny在这段时间,逢人便总结他的人生经验。
  “如果你哥们儿跟你抱怨他的前任,千万只能信一半,再仗义也得记住,多微笑,少说话。我就是因为很傻很天真,顺着哥们儿说那个女人的坏话,添油加醋义愤填膺,为友情两肋插刀,横向比较纵向分析,还帮他介绍新女朋友,结果呢?×他妈的,他们俩复!合!了!”
  看着走在他们面前的这对情侣,这就是Danny的内心感受。
  他正在腹诽,忽然好像被一滴水砸了一下,脸上湿湿的,伸手一摸……
  “鸟屎!去他妈的,老子真是倒霉到家了!”Danny大叫出声,走在前面的谢宇和何蔓两人连忙转身跑回来。
  何蔓赶紧手忙脚乱地打开手包翻找起来,应该是要拿纸巾帮他擦。Danny看着何蔓热情的样子,心理平衡了些,没想到,她竟然翻出了部手机。
  “你找手机干吗?”Danny毛骨悚然地看着正对准自己的摄像头。
  “太难得一见了,”何蔓兴奋地对焦,“我得赶紧拍张照片发微博。”
  2.
  亲人朋友们都很高兴看到他们两个人的复合,远在日本的小环发来了一封只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和几十个感叹号的邮件;何琪则一脸淡定地表示自己早就猜到了,好像压根儿不记得之前在自己妹妹面前连谢宇这个名字都不敢提的人是谁;Danny则一个劲儿表示自己早就投诚了,在他们尚未复合的那次结婚纪念日上,他就已经很识相地开始叫她嫂子了,是亲朋好友中第一个站对了立场的人,所以看在这个分儿上,他没完没了地给谢宇介绍新女朋友的事情应该就此算了……
  只有公司的同事不太适应。
  不止一名员工表示,以前每天开会的时候感觉像欧美动作大片一样刺激,两人剑拔弩张的场面比高速路追车和限时拆弹还紧张,现在呢,腻得像国产爱情片,没劲儿没劲儿。
  吵不起来还有什么好看的。
  风暴中心的当事者并没觉得哪里值得大家这么夸张。
  “复合的感觉?”面对Danny的问题,谢宇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就像是从来没分开过一样吧,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啊。如果说有的话……”他朝Danny灿烂一笑,“特别开心。”
  我就说,情侣都应该手拉手去死。Danny暗地里咬了咬牙。
  为了庆祝重新在一起,谢宇跟何蔓决定举办一场圣诞Party,邀请大家一起来庆祝一下。
  谢宇一周前就已经把一棵小雪松搬进了客厅靠窗的角落,何蔓在树上缠满了银色缎带,枝头也挂上了可爱的吊饰。
  何蔓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精心布置的圣诞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点儿什么。刚才进客厅好像不是为了看圣诞树的,那她进来是要拿什么的?
  “又怎么了?你最近怎么这么容易忘事啊?”谢宇刮了刮何蔓的鼻头。
  “火鸡!”
  何蔓想起自己还没帮火鸡上蜜糖,赶紧又冲入厨房。
  她戴着隔热手套,将火鸡从烤炉中取出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进客厅是为了拿蜜糖的,怎么空着手又跑回来了?
  何蔓拍着脑袋懊恼地折返了一趟,总算是在火鸡表皮上喷上了一层均匀的蜜色,转过头去一边检查清单,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忘了准备。
  “蛋糕!蛋糕!”何蔓冒出一头冷汗。客人都快进门了,她现在出门去取蛋糕来回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又,怎,么,了?”谢宇看着她慌张的样子,大感头痛。
  “蛋糕。”何蔓已经带着哭腔了。
  谢宇无奈地捂上了自己的眼睛:“在冰箱里。一个小时前你让我带回来的,你自己放到冷藏室的。”
  “哦,哦,”何蔓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脑袋,“第一次准备这种聚会,忙昏头了嘛!”
  谢宇哭笑不得,走到何蔓身后,温柔地搂住何蔓,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
  “老婆,自家人聚会而已,不用太紧张。”
  “你当我心理素质有多差啊!就是越怕忘事越容易乱嘛!”
  何蔓说着就看见了自己在橱柜门玻璃上的倒影,披头散发,连妆都还没化,赶紧推开谢宇的手。
  “我还没化妆!赶紧,赶紧让开,你把火鸡放到烤箱里面去,等我整理一下!”
  “还说不紧张。”看着匆忙跑上楼的何蔓,谢宇皱眉叹了口气。
  他想要拿一罐可乐,转身打开冰箱的冷藏室——里面赫然摆着三只蛋糕盒子。
  “……她这是慌成什么样了?又不是见婆婆。”谢宇嘴角抽搐,嘟哝了几句,关上了冰箱。
  3.
  Party进行得很顺利,除了Danny和小环等几个好朋友之外,何蔓的姐姐何琪也来了,还带了她的丈夫跟可爱的女儿,刚上一年级的美琪。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Danny第一次见到何琪的女儿,喜欢得不得了,席间不断逗美琪说话,小环则在一旁紧张地护着。
  “美琪,你觉得大哥哥长得帅不帅?”Danny笑出一脸花。
  “美琪乖,应该叫大叔,他逗你呢。”
  Danny白了小环一眼,丝毫没受影响,继续问她:“美琪,期末考试考完了吗?”
  “没有,”美琪嘟起嘴,“下个月。”
  “有没有好好复习呀?”
  美琪用力点头,玉雪可爱,何蔓在一边看得心都要化了。
  谢宇凑近她耳边,轻声说:“羡慕什么,以后你也会有的。”
  何蔓红着脸瞥他一眼。
  “那叔叔考你一道算术题好不好?有没有信心?”
  美琪继续点头。
  “有点儿难哦,听好。美琪今年六岁,对不对?哥哥现在比你大二十五岁,那五十年后,哥哥比你大几岁?”
  陷阱,欺负小孩儿。小环用手肘狠狠地捣了Danny一下。
  美琪开始扳手指认真算,样子可爱极了。何琪和老公相视一笑,脸上也写满了骄傲。
  “五十年后,我五十六岁,叔叔,叔叔……”美琪算了半天,忽然十分认真地瞪大眼睛看着Danny,说,“叔叔可能已经死了。”
  全场大笑,Danny掩面而泣。
  4.
  吃完饭之后,Danny故作神秘地把所有人都引到客厅。
  “各位,今天的重头节目要来了。”
  何蔓皱眉:“搞什么啊神神秘秘的,你可不许做些奇怪的事情,这里有小孩儿,还有别把我家弄乱了,我好不容易收拾得这么干净。”
  Danny完全不理会他,忽然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张DVD高举在半空中:
  “各位,你们还记得六年前谢宇跟嫂子求婚的经典片段吗?”
  话音未落,众人立即欢呼起来。何蔓赶紧站起来,想抢回Danny手中的DVD。
  何蔓大叫:“不要!你给我!别放了!傻死了!”
  何琪的老公从没看过这盘DVD,看到何蔓和Danny的争抢,在一旁疑惑地发问:“求个婚而已,有什么好尴尬的?”
  众人一听姐夫的疑惑,立刻爆笑起来,现场又是一片欢腾﹕“放片!放片!”
  “下面,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Danny说着,立即把影碟放进影碟机,影片开始播放。
  六年前。
  镜头前,谢宇一人站在公园的凉亭前,小环和几名好朋友手上各自大包小裹地提着东西,围在谢宇身旁,而他正在做最后的筹备工作。
  “花和气球有吗?”
  小环举起手上的袋子回应:“就位!”
  谢宇﹕“音乐呢?”
  一个朋友笑道:“在你自己手机里啊,不是说了吗?到时候我们要先藏在远处,放了音乐效果也不会好。你设成来电铃声了,到时候一个手势,我就立刻给你打电话,就当是自动播放啦!”
  “哦,哦,”谢宇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机拿出来,试播放了一下,这才暂时安心。
  “那那那,摄像呢?”
  画面外传来Danny的声音:“你他妈瞎啊!你刚才是对着谁说话呢?看不到我一直都在拍!”
  对着镜头,谢宇对Danny比了个中指。画面中众人和此时客厅里的大家一起哄笑出声。
  “那好!阿蔓十分钟后就会来,现在大家换好衣服就各自躲起来,千万不能让她发现你们,都排练好几次了,不用我多说了吧?”
  众人集体大喊:“加油!拿下她!”
  谢宇刚刚对着镜头绽放了半个笑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口袋,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谢宇﹕“我靠,我把戒指落在茶几上了!”
  Danny的声音再次出现在画面外:“谢宇,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我我现在回家拿!你们在这边等我!”
  谢宇一边对镜头比画,一边着急地冲出画面,同时画面外传来Danny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用回来了,干脆一会儿我娶了她算了!”
  客厅里众人已经笑成一片。何蔓依偎在谢宇怀里,笑得眼睛眯起来,都看不清眼前的画面了。
  屏幕瞬间变黑,再亮起时,何蔓已经出现在公园的凉亭前,一脸等得不耐烦的表情。
  Danny的声音再次贱贱地响起:“这是本台记者从现场发来的报道。今天下午两点,烈日当空,蚊子多多,本市某何姓女青年苦等约她来划船的男友多时,而筹备惊喜求婚的男友却不见踪影。根据现场情况推测,该女子情绪十分不稳定,如果男友此时出现,可能会有血腥场面发生,请十八岁以下青少年在家长的陪同下观看。”
  这时谢宇慌张地冲进了画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何蔓身边。
  “你又要怎样呀?你有一次不迟到吗?为什么不接电话?是睡过头还是忘带钥匙了?”
  何蔓像一挺机关枪,谢宇赶紧不停地赔笑道歉,并试着想转移话题。
  “别生气别生气……”
  “那你说,我生气有没有道理?”
  “有有有。”
  “有道理我为什么不能接着生气?”
  谢宇语塞:“那,没道理。”
  “你让我在大太阳下面等了四十五分钟,你说我生气没道理?!”
  Danny压抑的笑声像背景音乐铺陈在画面外。
  谢宇决定直奔主题:“蔓,你记得我们相识了几年吗?”
  何蔓:“本来早就应该认识了,但是你来晚了,一下子就少了好几年。我现在只知道,我在这边等了你四十五分钟!”
  谢宇跑了一身汗,求婚却因为何蔓而迟迟不能进入正题,火气也被拱上来了:“你能不能别再讽刺我?难得出来一趟,不能消消气嘛!”
  “啊哦,小伙子,你死定了。神仙也救不了你了。”画面外的Danny仍在尽职地直播。
  何蔓当场尖叫起来:“你也知道难得出来吗?那你干吗还要迟到?你这么一个成年人不会连一点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吧?你说,我哪次不是等你半个小时以上?”
  知道 Danny正在**,谢宇拼命冷静了一下,赶紧对何蔓赔礼道歉,希望她尽快冷静下来:“好好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会迟到了,好不好?”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你什么都不会,就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我今天是给你准备了惊喜的。”
  “你连迟到都跟平时一样,还能怎么给我惊喜?”
  Danny低低地评论道:“……嫂子……好口才……”
  谢宇脸色沉了下来,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这时,躲在远处草丛里搞不清楚状况的小环拿着玫瑰花从何蔓身后跑出来,Danny赶紧猛烈扬手,叫小环躲回去。
  Danny轻声道:“傻啊你!出来干吗!回去呀!”
  这边谢宇的表情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不要吵了好不好?我今天真的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
  “我现在没心情听,我听到你的声音就觉得烦。”
  再也拉不下脸的谢宇终于爆发了,他气得伸出手指着何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处的朋友只看到他伸胳膊比了个手势,连忙拨打了谢宇的电话。
  事先挑选好的求婚音乐这时以铃声的形式炸响在谢宇耳边,简直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羞辱。谢宇气得掏出手机,狠狠地朝地上摔了下去。
  “你还敢跟我发火?!”何蔓也爆了,“摔手机算什么本事啊?我也会啊!”
  何蔓刚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忽然停住了,又揣了回去。然后小跑几步,弯下腰,把谢宇扔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然后再次狠狠地,朝着地面摔下去。
  “何蔓,你有种摔你自己的啊!”谢宇已经气得冒烟了。
  “我凭什么摔我自己的!”
  地上的手机还在顽强地播放着音乐,Danny在一旁备受震撼地喃喃道:“诺基亚是真抗摔啊……”
  这边,谢宇和何蔓的战况愈演愈烈。
  “好,好,”谢宇指着何蔓,“有种你接着摔,摔这个!”
  谢宇从兜里掏出放钻戒的小盒子,朝着何蔓扔了过去,转身大步离开。
  何蔓看到地上的钻戒,惊讶地捂住了脸说不出话,她看看地上的钻戒盒子,又抬头看看远去的谢宇,再低头看看地上的钻戒盒子。
  下一秒,她赶紧从地上捡起戒指,从谢宇身后追了上去。Danny也跟着跑起来,画面随之颠簸起来。
  “你跑什么啊,求婚不早说,唠唠叨叨只顾惹我生气!”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的声音那么烦!”谢宇头也不回。
  “别生气了好不好?求婚不是应该跪下来吗?哪有你这样的,耍无赖嘛!”何蔓追得气喘吁吁。
  “要跪你自己跪!”
  何蔓一愣,马上大步跑起来,一把拉住前方谢宇的手,拽住了他。然后,打开戒指盒,单膝跪在了地上。
  “老婆,别生气了,嫁给我吧。”何蔓仰视着谢宇,笑着说。
  客厅里全场尖叫。
  “谁嫁谁啊!”何琪的老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画面中的何蔓趁着谢宇一脸呆傻时,取出戒指戴在了他的左手小指上。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客厅里的人已笑得东倒西歪。谢宇从背后抱着何蔓,搂得紧紧的。何蔓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那里传来闷闷的跳动。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起小环:“对了,你们那天到底是安排了什么节目?那些花啊气球啊都没用上,好可惜……”
  小环正要说,被谢宇出言阻止。
  “谁叫你当天发脾气,那就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好了。”
  5.
  人都**了,客厅有些冷清。
  何蔓一边洗碗一边看着不远处客厅里暗下来的圣诞树和茶几上吃光的零食,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好时光总是会结束。
  或者说不会结束的,不配叫作好时光。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突然很想哭。像是幸福到了一个极致,必然害怕失去。
  是谁说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她相信自己现在是幸福的。因为她无比渴望未来的每一天都这样度过,不怕无趣,也不需要别的新鲜感。只要两个人这样待在家里慢慢变老就好。
  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哭什么?”谢宇端着杯子走过来时,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快来‘大姨妈’了?”
  “滚!”何蔓瞪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洗碗。
  谢宇静静地看着,开口唤她:“蔓。”
  “嗯?”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
  何蔓笑了:“记得。”
  负责迎新生的学长,帮学妹们扛东西走进女生宿舍楼,无意中往洗漱间扫了一眼,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姑娘正背对着他刷杯子。
  学长不知怎么就胡思乱想起来,如果哪天自己有老婆了,饭后刷碗的背影,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他愣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这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姑娘,直到有别的女生从洗漱间旁的女厕所走出来,看到这个站在门口的痴汉,吓得尖叫起来。
  “变态啊啊啊啊啊!!!”
  学妹这时候才转过身来,阳光洒在她的长发上,随着转头,带过一道动人的弧光。
  ……后来,学长就和这个喊“变态啊”的姑娘结婚了。
  “除了会尖叫,我也会刷碗啊!”何蔓气得把百洁布扔进水槽,“我的背影没她好看吗?!”
  “我早就不记得她的背影是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你。”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7 17:44:07
第十四章 被神遗弃的你
  被神遗弃的你
  1.
  自从与谢宇复合之后,何蔓就变得很怕从黑暗中醒来。
  以前短暂地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倒没这么惶恐,找回幸福之后,开始担心自己会再次一梦醒来一无所有。
  所以每次一睁开眼,何蔓都会开始寻找谢宇,如果谢宇不在,她就一定要第一时间看到当天的日期。
  谢宇笑她胆小鬼,但还是在她身边放了一个日历。
  “老古董了呢,过一天撕一页,省得害怕,”他轻轻搂着她的腰,“好了,睡吧。”
  何蔓再次睁开眼,天光大亮,谢宇已经不在身边。她连忙转头去看床头柜,日历好好地摆在那里,2013年已经撕去了一个月。
  何蔓安下心来。
  冬日的阳光格外珍贵。连续多日的阴天之后,今天太阳终于露面了。
  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外面的阳光,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还是谢宇前两天提醒她的。
  是什么呢?
  谢宇这时候早就去上班了。她只好去翻手机——手探到枕头底下,不在。
  床头柜上也没有,去哪儿了?
  最近怎么老是稀里糊涂的!何蔓内心一阵烦躁。
  人要是情场得意,职场一定会失意,老天不会让一个人太顺遂。
  何蔓经过一段时间绝佳的工作状态之后,突然走起了背运。重要提案的现场,她先是找不到U盘,硬着头皮上阵,说到一半,又把准备好的提案词忘了个干干净净。
  幸好这个单子在大家的集体补救下没有丢掉,可何蔓还是自责不已。老板对她这个在公司待了近十年的**非常宽厚,只说她可能是太疲惫了,车祸之后没休息多久就回来加入这种高强度的项目组,难免出状况。
  何蔓退居二线,在老板的再三挽留下暂时没有离职,HR已经开始物色新的创意部总监了。
  谢宇倒是有点儿开心地安慰她:“太好了,我老婆终于遭遇滑铁卢了,我重新夺回家庭顶梁柱的位置,婚姻危机彻底解除。”
  何蔓被他逗笑了,心中的沮丧变淡了不少。
  她最终在电视旁边找到了手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把它放到这个位置来。
  “你前几天是不是嘱咐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来着?我今天早上醒过来就一直有印象,死活想不起来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谢宇疑惑地转头看窗外,好天气啊。
  他灵光一现:“哦,对,让你今天在院子里晒晒被子。好不容易出太阳了。”
  何蔓提着的一颗心落进肚子里。
  她抱起被子,在院子的晾衣绳上铺展开,用竹竿轻轻打了几下,让里面的棉花蓬松开。暖暖的阳光照在上面,何蔓忍不住把脸贴上去,张开手抱住了垂下来的棉被。
  真是好天气啊。何蔓不由得想微笑。
  因为前段时间自己做饭忘记关掉煤气,差点儿出事,谢宇禁止她再做饭。可是她突然很想做慕斯蛋糕。
  上次给他做好了,但没能给他送过去的鸡蛋慕斯蛋糕。
  何蔓跑回房子里,穿好外套,决定出门去趟超市。
  走到一条分岔路时,何蔓骤然停下脚步。
  “这是哪儿?”
  她好像走了很久,可还是没看到超市,自己却走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小路口。何蔓盯着路牌,内心再次烦躁起来。
  “用地图导航一下吧。”何蔓自言自语,打开手提包开始找手机。
  手机不见了。
  她慌张地摸了摸身上的所有口袋,都没有。
  “是忘在家里了还是被偷了?”何蔓急得快哭了。她手机没设密码,里面还有两个人亲热的照片呢,真的被偷了可怎么办啊?
  万分焦急中,她忽然觉得墙壁开始旋转起来,转着转着,白天落幕成黑夜。
  何蔓歪倒在路边。
  2.
  何蔓缓缓睁开眼,视野中一片刺眼的白。阳光从窗子透进来直射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适应了很久才能看清东西。
  “蔓,你醒过来了?”谢宇提着一壶水出现在门口,大步奔到床前。
  “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会昏倒在路上?”
  “我……就是眼前一片黑。”
  谢宇的眼中满是疼惜和担忧:“算了,你先躺下,我去叫医生。”
  谢宇出去一会儿后回到了病房里,坐在床边安抚地摸着她的手背:“医生说等你休息好了,就让我陪你到诊疗室去做些检查。”
  “我有点儿害怕。”
  “没事,你之前车祸不是脑震荡吗?我刚刚在网上查了,时不时晕一下也属于后遗症。你别自己吓自己,不会有事的。”
  何蔓笑了,用力回握谢宇:“嗯,不会有事的。”
  半个小时后,何蔓试着起床。刚坐起来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点儿眼冒金星,她略微一摇晃,谢宇就紧张地抓住她两只手,手心满是黏腻的汗。
  “你看你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我就是躺太久了,可能有点儿低血糖。没事没事。”何蔓哭笑不得,“你又请假了,老板要发飙了吧?”
  “总监本来就不用坐班,我要是乐意,在家办公也没问题,”谢宇满不在乎,“看你有空关心公司业绩,应该是没事了。来,我扶你起来。”
  “你能说出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和星期几吗?”
  何蔓听到问题之后笑喷了。
  诊疗室里,医生跟何蔓说要做个小**。何蔓心里还有些忐忑——没办法,虽然毕业这么多年了,可还是一听到考试**这种词就条件反射地紧张。
  “大夫,你是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吗?那你不如给我老公做这个**,他可比我紧张多了。”
  医生宽和地笑了:“还能开玩笑,估计没什么事情。我理解你觉得这**侮辱智商,不过这是重要的例行检查。根据你老公刚才跟我讲的你的日常状况,我有一些初步推断。你还是耐心配合我吧,这样大家都放心。”
  谢宇鼓励地拍了拍何蔓的头:“不测智商,慢慢答就好,不要有自卑心理。”
  “谁有自卑心理,”何蔓瞪他,“咬你哦!”
  大夫轻咳了两声,两人连忙肃容坐好。
  “好了,现在回答我,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何蔓答道﹕“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
  “你现在在哪里?知道地址吗?”
  何蔓笑了:“阳明医院啊,信义区松德路309号。”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现在口齿清晰地回答着这些简单的问题,一字一句都干净得像在地上蹦跳的小豆子,整个人神采飞扬。谢宇带着笑意看她,心里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好,那下面三个词语请你跟我读一次——苹果、报纸、火车。请你记住这三个词语,待会儿我会叫你再说一遍。”
  何蔓忍住笑,自信满满地回答﹕“苹果、报纸、火车,我记住了。”
  “100减7是多少?
  “93。”
  这**真是包罗万象啊,何蔓腹诽。
  “再减7呢?”
  “86。”
  “再减7呢?”
  “79。”
  连续答了几次,怕自己太快会答错,何蔓稍稍放慢了语速。
  “现在我读出五个数字,请你把数字倒转读出来﹕4,2,7,3,1。”
  “1,3……7,2……4。”
  有点儿费劲儿,不过不奇怪,她本来数学就很差。何蔓安慰自己。
  “好,现在请你说出刚才的那三个词语。”
  何蔓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她难以掩饰自己有些呆滞和慌张的眼神,看到旁边谢宇瞬间拧起的眉头,何蔓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像很小的时候考砸了,回家看到妈妈失望的眼神一样。
  她害怕让谢宇失望。她答应他自己不会出问题的。
  何蔓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这个目的不明的**开始显现它的恐怖威力。医生并没有催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同样温和的表情。谢宇也似乎怕干扰到她,不敢开口。
  白色的诊疗室里弥漫着白色的紧张。
  何蔓急得泪水在眼眶打转。
  “别急,慢慢来!”谢宇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鼓励,语气温柔小心,像个年轻的父亲。
  “努力想想看,第一个是水果。”张医生在一边提示道。
  “苹果,”何蔓长出一口气,“第一个是苹果,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第二个呢?”
  何蔓再度陷入苦思。
  “第二个是你每天都会看的,早上的时候,我看完你看的。”谢宇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温声提示。
  “报纸?”
  “第三个呢?第三个是交通工具。”
  “汽车?自行车?”何蔓一脸焦急,“飞机?火车?”
  “对了对了,”谢宇笑起来,“三个都说对了,好了。”
  没好,没有好。何蔓的心慢慢沉下去。
  这时,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了几样东西,在桌子上摆好。
  “现在请你记住这五样东西。”
  一只手表、一枚一元硬币、一支钢笔、一张名片和一个笔记本。何蔓认真地看着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脑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进脑中一样。
  何蔓被谢宇握住的那只手开始渗出绵密的冷汗。谢宇感觉到了,于是更用力地握紧。
  医生接着用一块布把桌上的物品盖起来。
  “好,何小姐,现在请你说出刚才那五样物品。”
  “手表,笔,硬币,还有……还有……”
  说到这儿就再也说不出的何蔓,转过头和谢宇对望,两人的脸都是一片苍白。
  何蔓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谢宇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儿,像个溺爱的家长。
  “好了好了,**做完了,我们成功了,不怕,不怕。”
  3.
  被推进核磁共振机器的那一刹那,何蔓有种被推进断头台的感觉。
  这台奇怪的仪器,能穿透她脑中波涛汹涌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着一些零碎的片段、混杂的画面和混杂的声音,不知道该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马体正在萎缩。”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拿着钢棒,对着灯箱上两张脑部断层扫描图指指点点。
  “我早就不记得她的背影是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你。”
  男人从背后抱着自己,低头能看到他结实的手臂环在腰间,抬眼却看到暗淡的圣诞树,聚会散场,欢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经出过车祸,当时也发生了脑震荡。这次脑部再次受创,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击导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块儿。这个是不是成因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但是从海马体和何小姐平时生活中的表现、记忆力**的结果综合来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张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两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树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来都觉得不着急的夏天。
  “何小姐极有可能是患了脑退化症。”
  随着这句话,所有画面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潮一样远离,消失不见。
  何蔓从纷杂的思绪中恢复过来,定定神儿,发现自己正站在洗手间里。
  镜子中的女人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手里还拿着一支牙刷。
  原来都是因为没睡醒。
  何蔓放心地对着镜子傻笑了一下。
  起来就刷个牙,洗个澡吧。
  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个澡。
  谢宇坐在楼下,听到楼上再次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慢慢地靠着墙坐到地上,对面的厨房柜门敞开着,里面的十几袋盐是何蔓一次次从超市买回来的,积压成灾,像一片不会化掉的雪。
  4.
  谢宇原本以为,失忆是有顺序的,何蔓会从最接近现在的开始遗忘,然后一直倒退,最后回到像婴儿一样的状态。
  实际上失忆是会跳跃的,今天的何蔓来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学时候,后天又恢复正常,正常没几分钟就拎起包说要去开会……
  何蔓脑海中的记忆被打乱了顺序,跳来跳去,没有过去、现在、未来,只有当下的选择。
  五月,街上已经一派暮春景象。邻居家一墙的花儿已经开败,空气中却时不时还能嗅到凄迷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何蔓的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个月前医生曾经表示,不做手术的话,现有药物并不能遏制病情的恶化,只能延缓,但是疗效因人而异。如果每天能做足够的运动,维持身体机能,每天抄写报纸、看书朗读以维持认知功能,那么最乐观地估计,何蔓可以撑三四年。
  “我们曾想通过手术把脑中的血块儿移除,但由于血块儿压住了好几条重要的脑部神经,手术风险非常高,大概只有两成的存活率,所以我并不建议进行手术。”
  谢宇至今还记得那一刻医生恳切的声音。也许是经验丰富的原因,他很会控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明明这么绝望的消息,他说出来都像是安慰。
  这两成的存活率变成了何蔓和谢宇争吵的源头。
  何蔓不想变成痴呆。即使最乐观的估计,三年后她也会成为一个没有记忆、没有常识和行为能力的幼儿,也许大小便都无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术,几乎等于找死。
  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何蔓还是清醒的情况居多,而这种清醒总是伴随着恐惧,也伴随着争吵。
  “你真想让我变成痴呆吗?连你和自己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会做,像个巨婴一样,我也不是我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三年后活着没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吗?”谢宇激动地咆哮。
  “手术怎么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还有两成的可能性康复吗?”何蔓的眼泪扑簌而下,“我不能真的变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怜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现在还有意识,能够做决定的情况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会拖累你一辈子?你已经请了这么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来还要负担我的医药费,后半辈子都要照顾一个傻子,一个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吗?!你才三十三岁啊,你要毁掉自己一辈子吗?等到我真的痴呆了,连自己是个累赘都意识不到,我怎么帮你!”
  “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现在生病的是我,你也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照顾你一辈子怎么了?怎么了?要照顾你的是我,我都没觉得是负担,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何蔓的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们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经离婚了吗?你不是也决定了让我开始新生活了吗?当时都能分得开,现在怎么就分不开了?如果当时我们离婚之后我就搬去别的城市了,你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我对你来说不也跟死了一样吗?这难道不一样吗?”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谢宇吼得何蔓浑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当你是我女儿,对,就当你是我女儿,倒着长大,越长越小,不行吗?反正你这么笨,老了也一定会痴呆,不就是早一点儿吗?”
  谢宇紧紧地搂着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一次争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术,谢宇则每次都会和她因为这件事情对着吼,吼到最后再一起抱头痛哭,循环往复。
  直到何蔓的记忆力脆弱到记不起自己想去手术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谢宇吵一架。
  5.
  曾经有个甲方客户代表和谢宇私交很好。客户那年三十岁,刚刚和恋爱长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栋公寓的七楼,女友搬出去后,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条金毛寻回犬。
  金毛寻回犬六岁半,是他们刚开始同居的时候一起抱回来的,从一丁点儿的小奶狗长到现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对运动量的要求很大,他们曾经每天早上一起带着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后带着它一起散步。
  客户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却是自由职业,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团圆,温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后来。
  女友搬走后,家里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户代表把落地阳台常年开着,无论冬夏,这样当他加班到深夜无法按时回去遛狗时,金毛可以自己到阳台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邻居投诉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阳台发现下面小区里有人走过,就会对着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缘故。邻居不堪其扰,直接报了警。
  他只能把阳台封上,不让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开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原来金毛拉肚子了,茶几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涂。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错事了,懂事地没有扑上来迎接他,而是可怜巴巴地蜷缩在角落里,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那个蜷成一团的大家伙,却比刚出生的时候看起来还要瘦弱渺小。
  他没忍住,三十岁的大男人,就那样蹲在门口,失声痛哭。
  谢宇曾经很不解。既然没有时间,为什么不把狗送给别人,或者卖掉?
  否则主人也难过,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户代表苦笑着没解释,半晌才说:“舍不得。”
  明知道对人对狗都好,可是他舍不得,狗也只认他一个主人。有什么办法。
  谢宇只能表示同情,但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那种舍不得的感情。
  然而,当Danny委婉地劝他,何蔓现在的情况还是比较适合被送去疗养院,不知怎么,谢宇忽然想起了这个遥远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个这样劝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劝他了。小环、何琪一家……
  所有理智的旁观者,都能客观地判断出此时最适合他们的方式。谢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疗养院,在专业人士的护理下调养,同时也减轻了谢宇的负担。
  “这是长久之计。”
  所有人都这样说。
  可是他做不到。
  这一刻仿佛又看到那个当时比自己年纪还要大的男人,一脸复杂,却又无法解释,只是一遍遍地重复,“不行,我舍不得”。
  舍不得让她像等着被探监的弃儿一样,日复一日地和一群同样失去希望的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在身边,那又有什么意义。
  6.
  早上醒来时,谢宇发现何蔓不见了。
  他疯了一样跳下床,下楼梯时差点儿一个跟头扎下去。冲到房门口,才看见已经梳妆打扮好的何蔓,拿着包包,正在弯腰穿鞋。
  “你要去哪儿?”他怕刺激到她,于是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柔声问道。
  何蔓很平静地对着谢宇微笑:“我要去上班啊!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会要开,不回来吃饭。”
  “哦……”谢宇没有拆穿,“那你加油。”
  何蔓亲了一下谢宇,接着便转身出门。她前脚一离开,还穿着睡衣睡裤的谢宇赶紧穿上鞋子拿着钱包冲出门,紧紧尾随在何蔓身后。
  一路上,谢宇才真正明白这个病的可怕。
  跟在何蔓的身后,谢宇感觉何蔓不只是失去了记忆,更像是失去了魂魄。
  她在公园长椅上枯坐了两个小时,眼神呆呆地、空洞地看着前方,又蹲在池塘边看了半个小时的游鱼。
  谢宇一直偷偷地躲在树后,注视着何蔓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谢宇打电话跟公司报备说今天还得留在家里办公时,何蔓突然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谢宇匆忙挂断电话,再度起身追去。
  半小时后,何蔓已经置身于商业街上。汹涌的人潮中,何蔓的身体看起来小小的,背影愈加消瘦,随时都会被吞没。谢宇伪装成顾客混进店中,随手拿起一件商品遮住脸,不让何蔓发现自己。没想到,何蔓晃了晃又往店外走去。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商品的谢宇,匆忙跟出去时被店员拦阻下来:“先生,你还没付账呢!”
  谢宇完全顾不得,扔下商品转身就走,没想到,只是这么两秒钟的工夫,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就再也找不到何蔓的影子了。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10-7 17:44:19
第十五章 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1.
  谢宇的头脑是混乱的。
  很快整条街的商家都知道了,有个穿着睡衣和皮鞋的男疯子在街上来回瞎跑。谢宇的头不知道往哪边看才好,生怕某一秒钟自己转错了方向,就错失了看到何蔓的机会。
  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面目,却找不到一张他最熟悉的脸。
  谢宇拿起手机不抱任何希望地打给何蔓,何蔓果然一直关机。打给警察,公安局却说没超过二十四小时根本不算失踪,暂时不能立案。
  迫不得已,谢宇给何琪、小环和Danny打电话,请他们到商业街帮忙一起寻找。尽管他们几个都猜得出谢宇和何蔓现在的艰难处境,也多次真诚地提出周六日的时候过来帮忙,但谢宇全都坚决地推辞了——他知道,何蔓一定不希望身边人看到自己呆呆傻傻的样子,也害怕他们看到真实情况后更加坚持要让何蔓去疗养院。
  他本就不听他们的劝告,咬牙说自己照顾得过来。现在这种情况要他怎么解释?他还怎么有资格继续反对他们的劝说?
  挂上电话后,谢宇赶紧往回家的路上走,他想回家拿车钥匙,开着车可以扩大范围找。刚一走进家门,谢宇愕然发现,何蔓已经换上了家居服,正乖巧地坐在餐桌前等他。
  谢宇站在玄关处愣了好久,似乎被眼前这个好消息彻底砸傻了。
  他赶紧给何琪打了个电话,请她帮忙告诉Danny和小环,不用找了,人已经自己回家了,请他们放心。
  谢宇缓缓脱掉鞋子,用这短短的时间掩去一脸的惊慌,回复到平时那种淡定又放松的状态,然后才笑着坐到桌边。
  他走近了才注意到桌上放了一个蛋糕。
  何蔓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连谢宇进门都没发现,等他走近了才回过神儿,但对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谢宇也没表示出惊讶,好像谢宇根本就没有出过门,一直就在客厅。
  看见谢宇回来,何蔓很开心,站起来走上前迎接谢宇。
  “来,切蛋糕!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还没点蜡烛呢!”
  切什么蛋糕……谢宇正在纳闷,就看到何蔓已经从桌上抓起打火机,连忙抢了过来:“我来我来!”
  谢宇低头点燃蛋糕上唯一的蜡烛时,才看到上面七扭八歪的一行字:“结婚周年纪念日快乐”。
  你可饶了我吧,这是什么历法啊?谢宇想笑,又觉得鼻子有点儿酸。他看着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像少女一样在祈祷的何蔓,那句“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就憋回了肚子里。
  “许的什么愿啊?”他笑着问。
  “不告诉你。”何蔓歪头一笑,带着童真的俏皮。她拉着他的手,数了一、二、三,要跟他一起吹蜡烛。
  “吹完蜡烛,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哦。”
  何蔓朝他眨眨眼,然后转过头自己一个人“呼”地一下把蜡烛吹灭了。
  “不是说一起吗?”
  “反正你又没许愿,”何蔓无赖地说,“吹不吹蜡烛有什么关系啊?”
  不等谢宇反应过来,她就弯腰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双手捧着塞到谢宇手上。
  “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何蔓盯着盒子,谢宇盯着何蔓。那张三十岁女人的脸上,绽放出十三岁的天真。她盯着盒子的样子好像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充满好奇。
  谢宇把手按在盒盖上,故意不打开,想逗逗她。
  “你急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来,让我考考你,你记得盒子里面放着什么吗?”
  何蔓拍拍他的手背:“别闹,你当我傻吗,这样就想骗我?我是要给你惊喜,怎么可以提前告诉你,快打开!”
  谢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掀开了盒盖。
  2006年出产的,诺基亚5300。
  谢宇怔住了。
  他的样子让何蔓瞬间开心地大笑起来:“没想到吧!我说过会想办法买给你的,怎么样,说到做到!开心不开心?”
  谢宇低着头,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手机。
  “开心。”
  “咱们搬家折腾一趟,又花了你不少钱,连喜欢的手机都舍不得买。人家不是说,你们做业务的要装得有面子一点儿吗?客户都用好手机,你还用那么破的旧手机,怎么谈得成生意啊!不过这手机真是不好买,我跑了好多家,人家都说不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何蔓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抬眼看看谢宇,笑容里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我知道,你觉得我现在脑子不好使。其实没有的,你别怕,你看,我不是都记得吗?我说过咱们搬进新家之后我肯定马上给你买手机,怎么样,买来了吧?”
  何蔓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骄傲的神色。
  “你们老说我记性不好。你看,最重要的事情,我全记得呢。”
  谢宇只是看着她不说话。何蔓忽然惶恐起来:“你怎么不讲话啊?你不高兴吗?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喜欢吗?”
  最后四个字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
  谢宇盯着眼前这张不知道是几岁的脸,手心里的手机忽然变得滚烫。
  “喜欢,高兴,”谢宇点头,“真的特别高兴。我早就想买这部手机了,一直舍不得。老婆你真好,老婆……我知道你都记得,我知道,我……我……”
  何蔓忽然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谢宇。
  “不就是一部手机吗?以后咱们会特别有钱,买好多诺基亚最新款,摩托罗拉也买,一买买两部,用一部,扔一部!好不好?好不好?谢宇,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
  她抱着他,为他能喜欢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而开心,但怎么都想不明白,谢宇升职做客户经理了,他们也搬进中环了,日子未来只会越过越好,他到底为什么哭呢?
  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不要哭好不好?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2.
  何蔓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谢宇当年向自己求婚的场景,可是又有一点儿不一样。梦里她没有埋怨谢宇迟到,心里也很清楚他故弄玄虚约自己出来划船其实就是为了求婚,她都知道。所以,她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假装被骗,不发脾气不捣乱,让他把筹备好的求婚从头到尾演绎一遍。
  要很完整。要很完美。
  可是梦里当谢宇朝自己跑过来的时候,眼前的道路却断裂了。谢宇被卡在缝隙里,流了好多血,却咬着牙不喊疼。
  他说,蔓,对不起,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把自己救出来,你要等我。
  “要不是来找你,他根本不会死。”
  周围出现了许多人,面目模糊,义正词严,把她和缝隙中奄奄一息的谢宇围在当中。谢宇的血越涌越多,像海一样漫过来,彻底淹没了何蔓。
  她尖叫着坐起来,下意识地向身边摸去想寻找谢宇,却摸了个空。
  何蔓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单上放着一张白色的卡纸,上面写着:“蔓,我在楼下等你。”
  像是怕她走两步就会忘记卡片上说什么一样,何蔓下床,发现沿路都是卡片,每一张上面都画着箭头,每分每秒地提醒着她要去哪里。何蔓走几步就捡起一张卡片,迟疑地推开了房门。
  视线所及,一块长长的雪白地毯从门口处伸展开去,上面撒着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像一条绝对不会错过的指引路线,一路绵延到楼下。何蔓光脚踩在地毯上,一步步小心地走下去。
  在楼梯半途,何蔓看到了陌生的背影,像是在楼梯口等着她。
  那个人穿着奇怪的老头衫,整个人都佝偻着,头发雪白。何蔓惊讶地走过去,轻声在背后喊:“你是……”
  老人转过身。
  何蔓惊讶地捂住嘴。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皱纹、老年斑密布,皮肤松弛,老花镜也遮不住下垂的眼袋。
  即使如此,她还是第一眼认了出来。
  “谢宇?”
  “怎么才下来,”谢宇的声音有种做作的苍老,“赶紧来吃饭吧。Danny刚做完化疗手术出院了,小环他们说要庆祝他死里逃生呢。来,快下来。”
  何蔓牵起那只粗糙又松弛的老手,如坠梦中,酸涩的鼻尖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饭桌前,头发花白的小环、何琪,还有一头黑发的Danny已经坐在了那里,看到何蔓走进来,都露出一脸沧桑的笑容。
  “为什么Danny的头发还是黑的?”何蔓边哭边笑。
  “他昨天偷偷去染的,”小环声音苍老,却依然犀利,“老来俏!”
  何蔓笑出声,在谢宇的牵引下坐在了桌边。四个人都如此衰老,年轻时的容貌依稀可辨。只有何蔓一个人,年轻而突兀,像一段剪错了的影片。
  错乱了时间,模糊了空间。他们都陪她一起退化,一起衰老。
  “你说说你!”谢宇忽然发起了脾气,“戒指呢?!”
  何蔓眨眨眼:“什么?”
  谢宇气得咳了半天,差点儿转成哮喘的样子,最后终于止住了,手撑在桌子上才勉强站起来,佝偻着背转身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然后拿着一只戒指转过身来。
  “让你戴好了,你就不听,怎么,不想做我老伴了?”
  他看着她,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何蔓泪如泉涌。
  “想。当然想。我一直想做你的老伴。”
  谢宇绽放出一脸阳光。他拉起何蔓的左手,用自己那只皱得像橘皮一样的手拈起戒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戴在了何蔓的无名指上。
  他握住何蔓的手,温柔却无比坚定地说:“我们终于白头偕老了。”
  何蔓看着眼前的谢宇,有些什么念头像鸟掠过天空一样,只留下模糊的痕迹,却捕捉不住。
  好像是一件她一直想要去做的,却被自己忘记了的事情。
  白头偕老。
  何蔓看着这几个为自己装扮成耄耋老者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忽然抓住了那个念头的尾巴。
  3.
  谢宇没想到,又在超市里遇见了Lily。
  对方穿着明黄色短裙,带着夏天张扬的气息。在生鲜食品区,是Lily先发现的他,大大方方地跑过来跟他打招呼,仿佛曾经的尴尬龃龉都不曾发生过。
  年轻得像是从来不会受伤害。
  Lily的态度缓解了谢宇的愧疚感。他也笑着问对方近况如何。
  “我交男朋友啦,”Lily笑,“比你好多了。”
  “恭喜你,为你高兴。”
  “没劲儿,”Lily撇撇嘴,忽然问道,“何蔓姐还好吗?”
  “挺好的。”
  “我听Danny哥都说了。你今天怎么能出门?不用在家里守着她吗?”
  “她这两天住到她姐姐家里去了。最近她老是活在高中的回忆里,想她姐姐,所以我就把她送过去住两天,明天就接回来。”
  “我……”Lily叹口气,“这种事情让人觉得老天没长眼,我是真心觉得很难过。”
  谢宇笑笑:“也没什么,反正还在一起,健康生病不都一样,这辈子都要一起过的。”
  Lily被谢宇轻松的一番话震惊到了。
  “你别怪我多管闲事。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不是知道你已经独自照顾了她这么久,我会觉得你根本就是在说大话。反正我认识的人都会觉得不划算——你别介意,我不是说感情可以放在天平上量,我就是觉得……有些现实的考虑不是人的本能吗?你这样值得吗?你才三十出头,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呢。”
  谢宇依旧只是笑。
  “我没考虑过,我觉得这事特别简单,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我离不开她,放不下她,更没觉得她耽误了我什么。我这辈子本来就只想跟她一起过,离开了她才叫耽误呢,这就是我的现实。”
  Lily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冷柜的原因,还是谢宇的话起了作用,她忽然觉得头脑一片清明。
  爱情是最大的福气。还有什么好算计的。
  谢宇刚说完,手机就振动起来,Danny的电话。
  “谢宇,你还不知道呢吧?我也是今天无意中知道的,何蔓在医院,她要做手术!”
  谢宇一愣,扔下购物车,转过身朝着出口的方向狂奔。
  4.
  “没办法白头到老了,”何蔓看到扶着门框喘息不止的谢宇,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现在被剃成光头啦!”
  “我不许你做手术。”谢宇看也不看她,低着头只重复这一句话。
  “你别固执了。即使你是我老公,我的命也是自己的,我自己能做主。这几天我难得这么清醒,你必须听我的。”何蔓的声音很平静,还带着笑意。
  “我跟你说,这个手术叫作硬膜下血肿的开颅术,医生们会帮我把血块儿取走。之后我就会恢复正常啦,再也不要一天洗十几次澡了,都掉皮了。”
  “太危险了,不可以,我们这样不好吗?你……我不跟你说,何琪呢?何琪!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你这是在把你妹妹往死路上逼!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养她啊?我养!本来也用不着你!我们的事用不着你们管!”
  谢宇陷入了癫狂状态,他吼累了,走到病床前就要把何蔓抱走。
  “走,跟我回家!”
  “谢宇!”
  何蔓严肃地推开了他。
  “我要做这个手术,签过字、交过钱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包括你。”
  何蔓清清楚楚地看着谢宇说:
  “我动这个手术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谢宇,我想活得有尊严,我想给你有尊严的感情,想给你最好最完整的何蔓,不是婴儿也不是动物,更不是一个会动的遗像。”
  谢宇红着眼睛看着她。
  “你不要怪我姐,这是我的决定。我知道你打定主意为我蹉跎人生,如果我现在失去神志只能依靠你,我也相信你绝对不会抛弃我,会一直陪着我,把你的人生都赔上。如果现在躺在这儿的是你,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但我不甘心。”
  何蔓轻轻抓着谢宇的手。她的那双手已经变得那样瘦,那枚钻戒已经有些挂不住,突兀地夹在指间,看得谢宇心酸。
  他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她摇着自己的胳膊,轻声哀求:
  “我想康复。我出过车祸失过忆,老天爷居然还给我第二次机会让我装傻充愣地找回了你,我真的不应该更贪心。可我控制不了,我想和你生宝宝,看着宝宝长大,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生小孩儿,然后我还要给你洗一辈子的碗。我说了,我们还有以后,很长很长的以后,你要有信心,你要等我。”
  你要等我。
  5.
  “等我醒过来,你要怎么补偿我?”
  “夏天的大西瓜,对半切,我把最中心、最甜的那些都用勺子挖给你。”
  “还有呢?”
  “你爱吃甜筒的尖尖,我也留给你。”
  “你舍得吗?”
  “舍得。除了你,我什么都舍得。”
  “真好,你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所以我不能把这个脑子不好使的自己留给你。我也要给你最好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会醒过来,这次不会消失哪怕一小时的记忆。我在旁边守着你,一分一秒都不会溜走。”
  谢宇隔着玻璃,遥遥望着已经进入麻醉状态的何蔓。
  他相信她会醒过来,长出头发,黑黑的,又和他一起变白。
  他就在这里一直等着她。等着最好的她出现。
  爱情没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他们那么相爱,也避不开一路的波折,上天似乎并未格外眷顾有情人。
  然而爱情就是眷顾本身。
  它对抗不了生老病死,但隐藏在回忆里,顽固地站在时间的长河中,分开迎面而来的洪流,执拗地等待爱人的出现。
  那个人一定会出现,带给你最好的爱。
  你一定要相信。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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