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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 清歌一片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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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6:28
☆、第四十九回

    周志在给徐若麟的书信里,详细告知了他所得知的前段时日里国公府里发生的与初念有关的事情。他说太太似乎看中了个孩子,想过继到二奶奶的名下。估计二奶奶没应。因没多久,她便被司国太带到护国寺里去小住了。而她走之后,太太在府里便整日阴沉着脸,逢人俱没好脸色。他还亲自送太太去司家走了两趟。想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

    周志的猜测不全,但大体还是没错的。这日廖氏再次从司家回来,人还坐在马车上,不顾说话高声让外头的人听到了,便对身畔的沈婆子咬牙道:“方才你也听到了。我拉下脸数次过来,好说歹说,只差给她下跪了。她却说什么叫我将心比心?倘若我女儿嫁出去这样了,她不肯守节,我宁愿她死在夫家也别想回来!还不是看咱们家如今倒霉了,踩低就高?倘若咱家还是从前的样子,他司家敢这样对我说话?”

    沈婆子道:“太太你消消气。把自己身子气坏,那便不值了。总有法子的。二奶奶不是还在咱们家吗?”

    廖氏怒道:“你别提这司家的丫头了。我越想越气!我儿子若不是为了讨好她,会吃那药?不吃那东西,会如此便去了?可她呢,你见她从前对邦达可有半点上心?平日里若有分毫的留意,也断不会叫这样的事发生!真真是祸水!迎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人过来做什么?早知道不如娶个样貌踏实的,那才是徐家的福气。还有那个老的。是嫌咱们家如今糟心事不够多,想再让徐家成金陵人的笑柄吗?出了这样的事,不替徐家考虑,竟一味地护着她自己那个侄孙女。我什么都还没说呢,她便生怕我吃了她侄孙女似的,宝贝样地领了去护国寺!你说说,这世上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吗?她还是咱们小二儿的亲奶奶呢!如今要不是有我廖家撑着,这徐家如今成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哪里还轮得到她这样护短!”

    沈婆子听她音量越拔越高,怕被外头的车夫随行等听到,忙嘘嘘了两声。这才皱眉叹道:“倘若司家不愿,只那丫头一人扑腾,也成不了事。如今愁就愁在司家人也有这念头,她便支起了靠山。咱们大楚,没有夫家能强留媳妇不让归宗的王法啊……”

    廖氏哼声道:“咱们大楚,也没有娘家说放,夫家便要放媳妇回去的王法。等我想想,定要想出个法子来……真要让她就这么归宗了,徐家丢不起这个脸!”

    转眼快五月底。初念随司国太住到护国寺也有大半个月了。除了她,国太连果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连着放晴了多日,天气便开始转热了。但山中却清凉。寺里那种早起早歇,做功课随法事的居士生活,对于初念来说,丝毫不觉枯燥。离开那个禁锢了她将近两年,不,应该是五年的四方院子,现在这种简单却平静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做梦。她觉得自己就像要展翅的鸟,又像临渊的鱼。这里早晚悠扬的钟声、若有似无的梵唱,甚至就连一片滴了露水的青翠树叶,一朵路边不起眼的野花,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美妙。那个魏国公府,如果可以,这一辈子她真的是再也不愿踏足一步了。

    这日午后,做了一早上的功课,在佛前燃香长跪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后,国太用了午斋后便去歇了,果儿则跟着初念,一道睡在她云房的那张榻上。闭目了片刻,午困来袭,初念也昏昏欲睡时,觉着果儿似乎爬下了榻,睁眼稍看一下,见她趿了鞋正爬上自己的椅子,拿了支笔在桌上铺着的纸上描画。晓得她睡不着自找乐趣,便也由她了,自己闭上了眼。再过了一会儿,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忽然听见啪一声似有东西掉落在地,睁开眼一瞧,吓了一跳,困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一骨碌便爬了起来。

    这间云房的一侧墙边有个放置闲杂之物的多宝格架,初念住进来后,把最上层用作书架,放自己携带过来的书卷和佛经。此刻果儿正踩在椅上,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上层的一本画谱。书是抽出来了,却不小心带出了里头夹着的一封书信,飘落在地。

    “二婶婶,吵醒你了?”

    果儿见初念飞快下榻,神色紧张,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椅上呆呆地望着她,嗫嚅道,“我……我睡不着,想拿那本画谱……”

    初念忙道没事,蹲□去捡地上的那封信,飞快塞进了抽屉。果儿看一眼那个被她立刻紧紧闭上的抽屉,忍不住心中好奇,问道:“二婶婶,这是谁来的信?怎的没拆封?”

    初念含糊应了两句,便对果儿笑道:“你去临摹吧。”说罢抱她回到桌边去。

    果儿歉然道:“二婶婶你再去睡吧。我会悄悄的,再不会吵到你了。”

    果儿接下来确实再没发出什么声响,只初念却再无睡意了。想着方才被她无意带出来的那封信,心跳一阵加快,又是一阵发慌……

    这封信,是前几日周志递到尺素手里的。因尺素知道,这两年初念时常通过他与娘家的王氏互通消息,因而丝毫不曾怀疑来路,接了便悄悄递给初念。

    信已经到手三四日了,初念却始终没有拆封。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母亲王氏的来信。铜黄色的封皮空白一片,什么字都没有。但捏着它时,她却仿佛闻到了上头沾染着的一丝硝烟气味……

    这是自元康一年那个春寒清晨,她目送徐若麟踏着冰霜从自己视线里消失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她收到的第一封来自于他的信。

    她不知道他在信中要说什么。但是在自己的归宗之事终于有了眉目的这种时刻,忽然便收到了来自于他的信。他离去前说过的那些话,仿佛便又一句一句地在她耳畔再次响起。她觉得紧张,好奇,也不是完全不想知道他到底对自己说了什么。但是除了这些,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最大感觉便是不安,以及随之而来的浑身戒备。所以她不想看,或者说,是不敢看。哪怕这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初念心烦意乱,躺了一会儿,索性起身坐果儿身侧,指导她临摹作画,心境这才渐渐平静了些。等过了午觉的时辰,尺素宋氏等人进来服侍起身时,宋氏笑道:“二奶奶,自打肃太妃携了小郡主也过来后,咱们果儿便有了玩伴。才不过数日的功夫,两人便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喏,外头小郡主的小丫头已经在等着了,说是小郡主请咱们果儿姑娘过去呢!”

    宋氏口中的这小郡主,便是那日与初念在路上有一面之缘的肃王赵晋的外甥女万平郡主,和果儿相仿年纪,是赵晋姐姐乐阳郡主的女儿。惜郡主和驸马数年前因一场意外不幸双双故去,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肃太妃痛失爱女,自然把这外孙女当宝贝一样地养在自己身边。此次因了这场变乱,肃太妃随赵晋一道从封地到了金陵。习惯了洞庭一带的凉爽,不耐金陵的闷热天气,才五月,便带了万平也以居士的身份到这敕建护国寺里修行,正就住在与司国太相邻的隔墙禅院中。司国太年轻时,与尚未远嫁的肃太妃是闺中帕交,这一点赵晋也晓得,所以前次在路上出手相帮初念时,才说了那么一句有渊源的话。如今二人老了,因了机缘巧合竟又做了邻居,一道进出不说,两个小姑娘更是投缘。因身世相仿,平日在家都孤单一人,身边虽有丫头奶娘绕着,却不免寂寞,正巧这样认识了,顿时好得如胶似漆便跟一个人似的。

    初念听到小郡主的丫头在外头等着了,忙帮着替果儿穿衣梳头完毕,亲自将她送了过去,吩咐跟随的绿苔小心服侍,这才自己回来。

    晚间,屋里并不热,适宜入眠,初念却始终辗转难眠。白天里被果儿无意拉扯出来的那封信弄得她到了此刻还是心神不宁。她苦恼地发现,原本因为刻意不去想,所以长久以来觉得已经模糊了的那个男人的样子,此刻却忽然又清晰了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双鲜明眉眼便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或对着她舒展含笑,或对着她蹙眉薄怒。挥之不去,呼之欲出。

    “不要把我忘记了。”

    甚至,某个时刻,她的耳边像是再度响起当时他最后说的这句话和说句话时,指尖抚触过自己脸庞时的那种感觉。

    半夜时分,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榻从屉里摸索出那封信,依靠在窗边,就着窗外走廊上灯笼透进来的昏光,盯着那空白封皮。许久后,终于下了决心。

    后头这片供女居士们住的禅院前连了座不大的观音堂。白日里,初念便是与司国太肃太妃等一道在那里念经拜佛。她穿了衣衫,并没惊动尺素翠翘等人,自己就着月光往观音堂去,到了时,推开虚掩着的门,闪身而入。

    观音堂里的佛灯整夜燃着。今夜外头风挺大的。门虽被紧闭了,只夜风还是不知从那个角落钻进来,吹得橘黄色的灯火摇摇摆摆,明灭不定。

    初念到了观音龛前,朝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拜了下去,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片刻之后,终于拿出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她原本并不怎么信神佛,总觉世间苦难太多,神佛即便千手千眼,怕也难渡芸芸众生。只是经历过如此往事种种,忽然又觉得冥冥中若真有神明当头指引,也未尝不是修来的福分。所以跟随国太在此的这些日子,竟也出奇地虔诚了起来。

    闪动的灯火之下,她凝视着手中的那封信,指尖轻轻滑过略糙的封纸,触感就像他的掌心。

    她终于起身,就着火烛点燃了信的一角。然后将它投入了香炉里,看着它在火舌的欢快舔舐之下卷起、扭曲,直到完全化为灰烬,与香炉里的香灰化成了一体,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收到这封信以来被牵出的种种心绪,也仿佛随了火苗的最后熄灭而消散了。

    管他说什么话什么,她不看也不听,烧个干净方好。

    观音堂里寂静一片,只有佛灯的火焰在无声地闪动。初念在蒲团上默默再跪片刻,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异响,隐隐听见外头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嚷什么。急忙起身,开门跨出去的时候,一抬头,整个人便惊呆了。她看到自己所住的那相连几间云房的所在,不知何时起竟着了火,此刻冒起了一片熊熊火光。

    一瞬间,她的心便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急忙提起裙摆飞快往回跑。

    怎能不心惊肉跳?国太、果儿,还有跟随出来的一众丫头仆妇们都住在这个院落,还有屋宇相连的肃太妃那边。已经多日没下雨,后头这禅院虽几经粉刷,但横梁枕木已经有年头了,加上今夜风还不小,倘真引燃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初念飞奔回自己住的屋前,举目看去,见整条走廊里浓烟滚滚,火苗已经蹿到了屋顶之上。  

    “二奶奶!原来你在这里!”

    尺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往后拖去,避开随风忽然卷了过来的一条火舌,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原来你出来了!太好了!先前我醒了跑出来,见火便在你住的屋前烧了起来,门窗到处都是火,进都进不去,叫你又没回应,还以为你烧死在里头了……”

    火势已经把住近旁的人都赶了出来。穿过乱作一堆的人,初念看到金针玉箸也一左一右搀着司国太从走廊另头的那间云房里跑了出来。环顾一圈,却不见果儿,一把抓住尺素,打断她话,大声道:“果儿,果儿呢?”

    尺素惊魂未定,只随她目光慌乱地四下找,一时应不上来,边上被烟火呛得一直弯腰在剧烈咳嗽的翠翘嚷道:“果儿和小郡主玩得好,昨夜宋奶娘禀了老太太后,仿似叫睡她那里了……”

    初念猛地看向一墙之隔的邻院,见火势借了今夜正起的东南风,已经卷燃了下首方向相连的那边一排屋宇。见不到详细情景,只听隔墙的动静,人也应是都被惊动了。立刻从另条还没起火的通道往那边冲了过去。赶到时,看见一排云房前的走道上也已浓烟滚滚,火光肆虐中,宋氏和小郡主的乳母茹娘正瘫坐在地上,肃太妃不顾身上只着中衣,整个人急得几乎在跳脚,若非身畔丫头扶住,人已经软到在地了。此刻连声音都颤抖得有些变调,只不停地重复喝问:“人呢?万和人呢?你们出来时,竟不带她们出来?”^

    “火来得快,我醒时,火已经烧了起来,立刻就冲进小郡主的屋里找人。可是床上竟不见她们!找不到人,火越来越大,这才自己跑了出来……”

    宋氏的脸似乎被火灼伤了,头发也烧焦,声音沙哑。看见初念跑了过来,泪眼一下便流了出来,伏地痛哭不停。

    此时司国太也已赶到,等听明情况,脸色大变,厉声道:“你真都找过了?屋里确实没有小郡主和果儿?”

    “回老太太,当时慌乱,但床上确实没见人,兴许她们是自己先跑出来了……”

    茹娘当时其实并未向宋氏那样冲进去找,只在外头转了下,见宋氏跑出来,便也跟着出来了。此刻脸色惨白,目光中满是恐惧,整个人都瑟瑟发抖。显见是盼着自己这猜测是真的。

    正这时,云房方向忽然传来几声女童的尖叫哭泣之声,司国太大叫:“她们还在屋里!”

    众人猛地循了方才那叫声看了过去,见声源正在小郡主的屋里,十来个丫头婆子立刻往走廊里跑去,只没跑几步,人还没到台阶,便被迎面袭来的灼热烟雾和火团给逼了回去,顿时乱成一团,有被吓住哭泣的,有悄悄往后退缩的,再没人敢往里冲。

    肃太妃心如刀绞,失声号道:“你们不去,我去!我的万和还在里头……”说着一把推开身边扶住自己的丫头便要往里冲,慌得众人急忙一把拉住。

    初念听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一声女童的尖叫,正是果儿所发。

    这里是专供女居士住的地方,与前头僧人们的居所隔得远,而且中间的一道墙门之上还挂了把锁。此刻起火,若只等着僧人们赶来救,恐怕屋里的人已经没命了。一想到她此刻正就被困在里头,随时可能命丧火海,顿时心如刀绞。四顾了下,看到院墙边正靠着一扇昨日新搬来要更换的门板,疾步跑了过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搬了门板竖挡在身前,在身后众人的惊叫声中便往走廊里冲了进去。

    门板挡住了迎面的火舌,初念闭住呼吸,不顾周遭的灼热,不要命般地直冲而入,猛地撞开已经点着了的门,借了火光,见屋里烟雾弥漫,热气熏人。

    初念直冲到屋角,这才停了下来。

    她的头发已经燎焦,衣袖裙摆也起了火星,方才冲进来时,把住门板两边的一双手也被燎伤了。此刻也顾不得那种钻心的疼,急忙扑灭身上的火。

    “果儿,果儿!”

    初念被烟雾呛得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喊叫。

    “二婶婶!”

    正蹲在角落咳嗽不停的果儿听见她的声音,猛地起身扑了过来。初念一把抓住她。

    “还有万和!她刚刚晕了过去!”

    果儿指着此刻地上另个已经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呜咽着道。

    到了这种时刻,初念反倒冷静了下来。走廊已经完全淹没在火海中了,自己力气速度都是有限。光凭那扇门板,别说带出这两个小姑娘,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再一次冲出去了。

    难道今天就这样死在这里?

    她用力扇开挡住自己视线的面前浓烟,看到正对门西墙上为通风开出的不过尺来见方的那扇高高的四方窗,心中一动,忙将屋里的一张桌案挪到墙边,拎了条凳爬上去,用力砸开后,抱着果儿上了桌,将她奋力举起,推着送了出去。

    “跳下去,别怕!”

    屋后是片泥地。果儿闭着眼睛跳了下去。初念再将已经昏迷的万和也抱了起来,再次用力推出去后,自己在身后熊熊火光与逼人热浪的追逐之下,跟着爬上了窗。好在她身材娇小,这扇不过尺来见方的通气窗堪堪没有将她卡住。一阵艰难挣扎之后,在衣裙被刮破的撕拉声中,她也终于挣脱出了窗子,整个人趴着摔到了地面之上。

    初念顾不得手脚皮肤被灼的那种焦痛,怕房屋会倒塌,抱起还未醒来的万和,和果儿一道往空地逃去。直到安全距离了,这才腿一软,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小郡主先前被烟雾熏迷,好在出来得及时,外头空气清凉,又被这么摔了几下,渐渐便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哇一声,靠在初念身上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

    初念抱住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安慰不停,自己看向前头不远处那一排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的屋宇,此刻才觉筋疲力尽,后怕不已。连她自己也匪夷所思,先前怎么竟就如此义无反顾,听到果儿呼叫声传来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想便冲进了火海,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前头的院里,僧人们终于陆续赶到扑火。只是附近水源不足,只靠扑打和盆水泼浇,又哪里灭得了这样借了风势的熊熊大火,最后不过就也眼睁睁看着相连的几排屋宇越烧越旺,烧得只剩个空架,最后轰然倒塌而已。

    司国太和肃太妃眼见初念冲进屋里,却再没出来,直到房子倒了,被人架到另处禅房暂时安身等天亮再收拾残局时,还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司国太默默流泪不停,肃太妃更是支撑不住,一口气没上来,一下便晕厥过去。下人们掐人中的掐人中,哭的哭,一屋子的人正乱的时候,忽见有个小沙弥一脸欢喜地跑了进来,嘴里嚷道:“喜事,喜事!那位少奶奶檀越和两位小檀越都没事!我师兄在后头的空地上发现了她们!如今人正被送过来哩!”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便都炸开了,连刚转醒的肃太妃也猛地一把推开正围住自己的人,连鞋都没穿,着了袜便往外飞奔而去,等迎面见到万和小郡主,见她除了面上有些黑灰痕迹,全身上下并无别的伤处,顿时一把搂在怀里便心肝肉地哭了起来。

    那边厢,司国太也是搂住果儿上下摸索,见她确实无恙,也来不及问其中详情,只看向初念,泪便滚了下来,一把抓住她手,哽咽着点头道:“好孩子,你做了件大好事……”

    初念想笑,只手脚处被灼伤的皮肤实在痛得恨不得要剁掉才好,此刻被司国太一抓,更是钻心地疼,哎呀了一声。司国太这才发觉她手背上的水泡,慌忙叫道:“快请郎中。”

    一夜纷乱过后,次日早,初念还躺在榻上,双手双脚却被裹得成了四只粽子。尺素坐她身畔,一边挑着替她剪去昨夜被烤焦了的头发,一边低声跟她说着后续之事。

    原来昨夜果儿与万和睡一起,两人到了半夜先后醒来,也不知哪个先提了自己的爹娘,便都掉起了眼泪。万和比果儿小一岁,便说要和她义结金兰,约定往后相互往来。果儿自然应了。两人便照平日看戏时学来的样子,跪在地上有模有样地拜了姐妹。过后只觉心更贴得紧了,哪里还睡得着?在被窝里嘀嘀咕咕时,外头火已经烧了起来,却是丝毫没有觉察。听见有脚步声和呼唤声传来,以为是自己二人的动静被觉察,乳母过来令睡觉,性子活泼的万和便拉了果儿飞快藏到了靠墙的那个箱笼里,想着到时候要吓乳母一跳。宋氏进来后,本就心慌意乱,手上也没烛火,一摸床上是空的,一时没留意墙角的这箱子,慌慌张张往床底和柜子里再找几下,见没人,知道外头火越来越大,夺路而去。堆在门外的茹娘和别的丫头见她空手而出了,谁还会再进去找?纷纷逃散了去,这才将她二人留在了里头。两人关在箱子里左等右等,等不到箱子盖被解开,自己开启出来时,发现门外已经被火吞没,这才发出惊叫的。

    “二奶奶……幸而有你,要不然果儿和小郡主可就……”

    “哎……”

    尺素拿梳子替她疏通剪好的长发,喟叹一声,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之色,“莫说是她们,便是连这护国寺的和尚们,提起你昨夜的举动,也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二奶奶,你怎么就这么大的胆?那么大的火,你都敢往里冲?”

    初念笑了下,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云屏道:“二奶奶,肃王殿下来了,说要向二奶奶致谢呢。”

    初念正想说几句什么话叫她捎带过去推了,外头隔门已经传来了前次听过的那个男声。听见肃王赵晋道:“昨夜得知消息,我连夜赶了过来,便是此时,心中也仍有余恐。家母和外甥女已被安排回城了。夫人昨夜救了我的外甥女,大义大勇,足令须眉自叹不如。赵晋感激之余,更是钦佩。听说夫人手脚俱被燎伤,离去之前,想着若不亲自来向夫人道谢一番,心中必定难安。这才冒昧前来致谢。我会遣人送来汤药,还望夫人安心养伤,早日痊愈。”

    赵晋说完,朝着门里作了个长揖,这才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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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6:50
☆、
第五十回

    赵晋离去后没多久,廖氏便坐马车赶了过来,到初念跟前站了一下。见初念似要起身朝自己见礼,僵硬地晃了晃手,吩咐了一声好生将养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去。

    等她出去了,初念身边只剩尺素一人时,尺素终于忍不住,恨恨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轻声道:“二奶奶,昨夜幸好你命大,当时不在屋里。要不然真不知道会如何!你晓得吗,我惊醒了往你住的屋里跑过去时,闻到了一股桐油味。我人还没跑到,见你门窗上的火便已经烧得爬到了屋顶!她们今早议论,说是昨晚风大,吹歪了挂在走廊上的灯笼才引得火。怎么可能?若真是灯笼引得火,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桐油味?依我说,就是太太见你要归宗……”

    “无凭无据的,别乱说!”

    初念立刻喝止。又问道,“你这话,还跟别的谁说过吗?”

    尺素道:“早上老太太来问你的伤势出去后,我送她,一时忍不住提了下。旁人那里都没说。”

    初念沉吟了下,道:“这事还牵涉到肃王府,你别再外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往后自己再小心便是。”

    尺素面上神情瞧着虽还十分不满,却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

    ~~

    因原来接连两间的禅院都被烧毁,司国太与初念便暂时被安置在近旁的另处空禅房里,等着徐家人来接回去。廖氏进了老太太的屋,见她正搂着果儿在说话,定了下心神,面上勉强挤出丝笑,上前问了安,又对果儿道:“果儿,昨夜可是受了惊吓?祖母听到了消息,连夜便赶了过来。”

    果儿忙站直,恭恭敬敬朝她见了礼,叫声祖母,道:“果儿都好,就只手掌擦破了点皮,已涂了药。”

    廖氏点头道:“没事便好,可见你是有后福的人。”

    司国太咳了一声,边上的金针知道她有事,也叫了声太太后,牵了果儿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屋里人一走,廖氏便上前道:“娘,我在家听到消息,委实吓得不轻,连夜便坐车赶了来。娘你瞧什么时候方便回去?今日也行,我安排下便好。”

    司国太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一双眼慢慢抬起,盯着廖氏,目光里寒意逼人。

    廖氏许久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被盯得有点不自在,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娘,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她不开腔还好,一开腔,司国太便操起靠在身畔椅子把手侧的那柄拐杖,杖头猛地用力砸向地面,“砰”一声,拐杖因是上好的黄杨木所雕,质地精坚,并未损坏,只整支杖身却反弹而起,从国太手中蹦了出去,咣当一声砸在了廖氏脚前的地上。

    “好个瞧着你做什么?”国太咬牙道,“老大媳妇,这么多年,我晓得我儿子对不住你在先,你的有些事,我便向来不过问。只你这一次,未免做得也太辣手了!若不是老天有眼,此刻你只怕已经遂了心愿吧?”

    廖氏脸色唰地发白,颤声道:“娘,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竟怀疑这火是我叫人放的?”

    国太怒道:“这火起得太过蹊跷!小二媳妇儿住的门前,火一下便烧着了整面门窗的墙!寻常的火,怎么可能烧得这么快?倘若没有人在其中做鬼,难道是小二媳妇儿自己不想活了寻死?我知道近来因了她要归宗的事心中怨怼,只再不满,你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其心可诛!更别提这火还牵连到了隔壁的肃王府!一早肃王过来时,问要不要叫应天府的人来查下失火缘由。我便只能对他说是昨夜廊子上的灯笼被风吹歪引发的火。要是叫他知道这其中有鬼,还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娘家的腰杆再粗,怕也压不下这样的丑事!”

    廖氏眼睛睁得滚圆,人一矮,已经跪了下去,道:“我一听说起火,来的路上,心中便有些担忧了,唯恐娘你会迁怒到我头上。果然不出所料。我平日虽争强好胜,却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人!禅院隔壁还住着肃王府上的太妃和小郡主,我自然知道。就算我再不愿让小二儿媳妇回去,我也不可能因一时意气便放了这样一把大火!娘你这次真的是冤枉我了!”

    国太眉头紧皱,冷冷道:“不是你,还有谁?莫非你真想让应天府插手这事?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你那会儿过门没多久,那个自小服侍老大的丫头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得了腹痛之症死了?我知道即便不是你亲自下的手,也必定和你身边的那个沈婆子脱不了干系!还有这回的秋蓼,我一想起来便觉齿冷。老大媳妇,我是你婆婆,这一辈子在宅院里活到这岁数了,不敢说亏心事没做过,只这样有损阴德和子孙福缘的事,我在做之前,还真的要再三掂量掂量!”

    廖氏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我如今是白口莫辨了,娘你定要认定是我,我也无话可说。若不是怕闹将开大家都没脸面,我还真巴不得应天府的人插手,好还我一个清白!”

    她这一番表白看起来并未打动司国太。她只是哼了一声,面上方才的盛怒虽淡了去,目光中的厉色却丝毫未减,只淡淡道:“好在老天开眼,昨夜的火只燎伤了几个下人而已。倘若牵连到肃王府的人有个不测,恐怕没这么轻易便能混过去了!”见廖氏似还要开口,不耐地打断她道,“行了,事都出了,在我跟前念唱做打还有什么用?你不认也罢,我还真能对你如何?你起来自管去便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廖氏脸一阵红一阵白,神情瞧着仍十分不甘,嘴巴张了下,终于还是慢慢起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眼圈一红,哽咽道:“娘,我赶过来,还是因了另桩事。昨日从娘家听到了个消息,说他爹吃了败仗,带的十几万人马全折损了,连他自个儿也没了下落,生死不知……这,这要是真的,咱家往后可怎么办?”一边说着,眼泪又掉个不停。

    司国太也是吃了一惊,整个人猛地站了起来,道:“这是真的?”

    廖氏擦了下眼泪:“我爹那里来的消息!想来错不了。”又恨恨道,“那个胡女生的儿子,算什么儿子!竟然对老子下得了这样的手!眼里还有半点天理人伦吗?他恨咱们徐家,这是想把徐家往死里整!”

    司国太颓然坐回了椅上,方才一直挺着的腰身也渐渐佝偻了下去,面上神情满是疲惫。听廖氏还在骂怨不停,摇头叹道:“你再骂也没用了。徐家往后如何,就看天命了。至于老大,想来他不至于真的……”说到这里,眼眸中渐渐也弥漫上了一层悲凉之色。

    “老太太,太太,司家太太闻讯,也赶了来了。此刻正在二奶奶那里呢。”

    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金针的声音。

    ~~

    王氏几乎是不歇一口气地爬上台阶赶到了护国寺,也没去先去见司国太等人,径直便寻到了初念跟前。见她一头秀发被剪得长短不平,手脚裹成了那样,一声“我的娇娇”,眼泪流了下来,人便坐到了她身边,抱住她不肯撒手。初念慌忙劝个不停,直说自己没事。王氏止住了泪,霍地站了起来,道:“走,娘这就带你回家!”

    初念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呢,倒是边上的尺素云屏等人先明白了过来,面面相觑,云屏道:“太太等着,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王氏见初念仍呆呆地望着自己,擦了了下泪,道:“昨晚的事,娘都听说了。幸好你没大事。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能舒坦!”

    王氏说话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微微回头,瞥见是廖氏过来了,不但没停,反倒加大了音量,继续道,“我也不管这是天火地火还是人火,反正我好好一个女儿平白成了这样,我这当娘的实在看不过眼去。娇娇,我这就带你回家。看谁还能拦我!”

    跟着廖氏进来的沈婆子忙道:“哎亲家太太,话不能这么说。二奶奶虽是您的女儿,只嫁了过来,便是徐家的人。我们太太也是把她当亲女儿般看待。哪有稍不小心磕碰下,亲家太太便要带人回去的理儿?”

    王氏这才转身,冷笑道:“你这话我不爱听。我也不是说亲家太太对我怎么样了。只是这地方住过的人不少,连从前我婆婆还在世时,我也来过。这么长时日,住了不知道多少拨过来修行的居士,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意外,怎的我女儿一住进来便就起了这样的火?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人家不当回事,我却不忍心要她往后还遭这样的谋算!”说罢看向廖氏,径直道,“亲家太太,今日大家人既都齐,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样拖着也不知何日才到头。索性说明白了。女婿既没了,我就不叫我女儿守那什么劳什子的节了。旁人戳我脊梁骨也好,你不乐意也罢,反正今日趁这便宜,我先接了她回去。等她伤好了些,我家自会派人过去和你家清解关系!”说罢催着看呆了的尺素等人去收拾包裹。

    廖氏脸色铁青,道:“亲家太太,我从前当你是个懂礼之人,这才不顾脸面三番四次上门好言相劝。原来你是存心要撕破了脸皮让大家都难看!你我两家都是金陵有头有脸的门户,你这样闹一出算什么?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吗?”

    王氏道:“就算我养在身边到老,也比她年纪轻轻守着寡强!再说了,”她精明的一双眼扫过廖氏,哼声道,“太太,我劝你还是撒手的好!你家如今事出得不少,与其再费脑筋强留我女儿,倒不如多想想那些事该如何解决的好!”

    廖氏顿时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徐耀祖战败的消息此刻已经传了出去。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尽,咬牙道:“好啊,我道你今日怎的忽然这样蛮横起来,原来是指着我家出事来的!好,好,什么人情,什么脸面,统统都是放屁!”

    她急怒之下,连“放屁”这样的市侩话都脱口而出,话说完,想着丈夫生死不明,徐家前途未卜,自己那个好容易才重得圣恩的贵妃女儿眼见又要被冷落,胸口忽然一阵憋闷,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阵发黑,人便一下往后仰,亏得边上的人眼疾手快扶住,这才没倒下去。

    初念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贵妇人之间的口舌骂架。以她自己的心思,自然恨不得立刻便能随王氏回家。只是万万没想到为了这个,母亲和婆婆这种平日在外人面前优雅高贵的妇人,竟也会爆发这样一场彻底撕破脸的骂战。见王氏和廖氏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廖氏又忽然像要气晕,扶住她的沈婆子抬眼看过来,一脸恨不得扑过来撕碎自己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氏对自己这个女儿,向来就很疼爱。只是丈夫去了,自己碍于当家人司彰化的权威,做不了主,这才无可奈何而已。如今有了司彰化的默许,少了畏手畏脚,做事自然麻利果断。一早过来,就存了趁此机会带回初念的念头。明白廖氏的为人,倘若再那样温温地熬着,再三年五载,恐怕她也未必肯松口。此刻话也说得没了余地,哪管廖氏晕不晕,转身便扶着初念坐了起来,道:“咱们走。”

    廖氏眼睛虽闭着,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心知这个儿媳妇这次若是被带走,往后只怕再难回来,自己为了那个死去儿子所费的苦心就会付诸东流,哪里肯这样便放?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扶住自己的丫头婆子,厉声道:“她如今还是我徐家的人,你休想这样带走!”

    王氏手一顿,回头冷笑道:“我偏就这样带走我自己这个差点没被火烧死的女儿。你若不服,去应天府告我!大楚仿似没有不许出嫁死了男人的女儿归宗的律法。正好也叫官府查查,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给我自重!下人面前,好歹给也留点颜面!”

    眼见一场口水战又要开打,正这时,司国太出现在了门口,用力顿了下手中拐杖,压低声喝道。

    王氏见是丈夫的姑姑来了,忙闭了口,转身迎了上去,恭恭敬敬随了初念唤她一声“姑奶奶”,拿帕子擦了下眼睛,这才道:“倒叫姑奶奶见笑了。实在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见她伤得成了这样,心中恨不得自己代替才好。想着领她回家先把伤养好。只亲家太太不允,这才争执了两句。”

    廖氏恼怒不已,待要开口争辩,司国太已经对着王氏道:“也好。家里最近正好乱,你把初念先接回去将养些日子吧。往后等伤好了再说。”

    王氏大喜过望,见廖氏恨得连眉毛都似在跳,压下心中涌出的笑意,朝着国太道谢,又对着廖氏客客气气地道:“亲家太太,那我就先接女儿回去小住些时日了。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她的。”说罢转身,一叠声地命人去收拾东西。

    尺素等人这才相信了真的是要回司家了,急忙应下,七手八脚地去忙了。

    司国太看一眼还坐在那里仿佛如在梦中的初念,暗叹了口气,转身便慢慢往外而去。刚到走廊,身后廖氏已经赶了上来,见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没等她开口,便停住脚步,叹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要说什么。不是我偏袒她们。你想想,以咱们家如今的情势,你想强留一个大活人,留得住吗?老话说,退一步,得十丈宽。老大还生死未卜,你如今还是多想想那些能抓得住的东西,才是正理。”说罢也不管她了,径自被金针玉箸搀着去了。

    廖氏僵立在原地,双目发直,一双手微微发抖,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了。

    ~~

    初念当天便随王氏一道回了司家。直到坐在自己出阁前的闺房里,看着尺素云屏带着小丫头们喜气洋洋地擦拭花瓶,整理书架,摆好笔墨,铺妥床铺,若非手脚处因灼伤而传来的阵阵抽痛,整个人简直还如坠在梦里一般,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今日正是休沐,司彰化照例闭门不出——自从北边发生了这场变乱之后,他并不像朝中那些拥护皇帝的官员们那样情绪激动,在朝堂上动不动就长篇大论谴责平王是乱臣贼子,也不像那些心存疑虑的墙头草们,暗地里时常私会议论时局商量往后出路,而是在需要他开口时,言简意赅地表达出他对皇帝陛下的忠心,不需要他开口时,便是用针戳也戳不出一句话。他在户部任二把手的侍郎,那个尚书位列九卿之一,随了如今战局的动荡变化,一颗心也是左右摇摆,哪里还有心思管事?所以户部的事被他抓得牢牢。他就这样默默干着表面的事和背地的事。除了休沐日,人每天都在朝廷中,准点五更上朝,甚至加班加点,却渐渐边缘化得仿佛成了个隐形人,除非在朝议争论中提到户部的事需要他开口,否则谁也不大会留意这个干瘦而沉默的老头。

    王氏一回来,先便去书房见了司彰化,把初念已经回家的消息递了过去,又唏嘘道:“这孩子,真是不容易。哪里来的胆色,那样竟就冲进去救人了。那俩孩子,一个是徐家长房的女儿,一个是肃王府的小郡主。徐家倒罢了,不怨咱家就谢天谢地。肃王府的人倒感激得不行,听说连王爷今早都亲自去向我女儿道谢了。”

    王氏今日把初念带回,其实事先并未征得老头子的同意。所以故意说完这话后,留意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目光微闪,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时机挑得应当没错,松了口气。听见老头子终于淡淡道:“回来便回来罢。既受了伤手脚不便,叫她也不必忙着来见我。先养好伤要紧。”

    王氏道了声谢,退了出去后,径直去了初念的闺房,看一眼还在布置着的屋子,指着原来的那扇雕花海棠刺绣屏风道:“这东西旧了。搬出去。库房里有套四扇楠木樱草色的琉璃屏风,叫人抬来。”说罢将钥匙递给尺素。尺素接过后,她又补了一句:“还有套内造的菊瓣粉彩茶盅和绿地套紫花的玻璃瓶,一并都拿过来。”

    待尺素应下带人去了,王氏这才笑吟吟到了初念身边坐下,伸手拔去她头上插着的一支银钗,又打量她身上素服,略微皱眉,摇了下头,道:“回了家,就做回司家女儿了。等过两天,娘将两家清解文书备好,着人送去他家,你从前那些嫁妆,他家要还便还,不还咱就不要,就此你也就和徐家再无干系了。往后再不要穿戴这些孝物,我看着就觉刺眼——你在那边替女婿都守了快两年,也不算对不住他了。”又爱怜地轻抚了下她的脸颊,道:“幸好昨夜的火没烧着你的脸,总算是万幸。我一想到那个妇人的狠毒,我就……”她咬牙切齿起来,“昨夜这把火,十有□就是她叫人放的!不想让你回来,宁可把你害了,让你死也陪她儿子一块!她也是有女儿的人,怎的就会下得了如此的毒手?”

    初念看着自己母亲充满愤恨的表情,陷入了微微的迷惘。

    昨夜那一场火,确实起的蹊跷。照尺素的描述看,倒真像是有人计划趁自己熟睡时下手烧死她。若非当时恰好自己去了观音堂,有可能葬身火海了……

    想到这种可能,她禁不住微微战栗了下。

    真的会是廖氏和沈婆子吗?前一世,她最后知道了自己与徐若麟的事,对自己恨之入骨,她觉得她可以理解。毕竟,作为婆婆,谁会容忍加诸在身上的这种深刻耻辱?但是现在,仅仅因为自己不肯替她死去儿子守节,她便也恨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

    可是若不是她,还会是谁?她细细回忆自己嫁入徐家后的慎独慎微慎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谁会对自己有如此的怨怼,以致于要做出这样的狠辣举动。

    初念暗叹口气,终于望着王氏,低声道:“娘,为了我,往后咱家恐怕要被人在背后说道。难为你了。”

    王氏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道,“这若是平日,咱们这么把你接回来,自然免不了要被人说道。只摊上如今这样的时局,你放心,最多也就三两日而已。前线几天一个战报,一天一种说法,自顾不暇,谁有心思管咱们两家的这种私底事?况且,就是有人要拿这说事,你也放心,娘心里自有计较,断不会叫人说你一个不好!”

    ~~

    王氏在这一点上,倒真显出了她作为一家主母的真知灼见和妇人天生的狡黠。确实如她预料的那样,恩昌伯爵府让守寡的女儿归宗,甚至已经从魏国公府接了回来,这条消息没传几日,很快便被淹没在了来自北面的不绝战报之中——都是不好的消息:说魏国公徐耀祖惨败之后,河北一带的战事便彻底失去了控制,北军绕过许多设防据点南下,五月里过了淮北,又不断袭击中央军通往山东北的的运河供应线,捣毁从北直隶南到山东南的军粮库和运输路线,而中央军却未能报复成功,北军的粮草辎重供应线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京中甚至开始传出有低级官吏私下叛逃到燕京去的消息。很快,这消息便被证明是真。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获了一个叛逃路上的兵部正六品武库清吏司,押解回金陵后,第二天便被下令斩首在午门外,家中男充军,女悉数卖入教坊司。

    就在金陵人心惶惶之时,一直蹲守山东中部的青州福王忽然向朝廷伸出了橄榄枝,表示要为朝廷效力,匡扶正义。艰难之中的赵勘接受了福王的投诚,鼓动留在京中的剩余十数位藩王与福王一道,向天下发檄文谴责“逆臣贼子”的平王赵琚。借了福王的东风,终于在山东境内,对北军进行了一次胜利的反击,迫使北军再次北撤——但是胜利的欢欣并没持续多久,六月,徐若麟领大军绕过德州渡黄河,一个月内便击败了福王的军队,拿下原本控制在福王之下的几个咽喉据点,彻底切断了朝廷通往北方的运输路线,一直南下,在六月底的时候,攻占徐州。

    ~~

    至此,初念回司家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她回家的第二天,肃王便派人送来了治烧伤的药膏。据送药来的王府下人说,这是湘地土人的秘制之药,主复原功效。敷用之后,肌肤新陈更替,平滑如初,功效绝不亚于太医院内造之物。仿佛怕司家人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道:“我们王爷通药理。特意问过替令爱诊疗的太医,晓得伤情后才命我送这药来的。叫等落疤后再抹。”

    肃王的好意,王氏自然感激地接了。许是年轻的缘故,初念手脚处的烧伤恢复得很快,四五天便拆了绷带。半个月后,硬疤俱都掉了,皮肤平滑如昔,只是手背手腕处先前被火燎过的表面落有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瘢,瞧着不大好看便是。试着用肃王送来的药膏涂抹,月余后,肌肤新生,色素渐渐淡去,与周遭原来的皮肤接成一色,竟真的是恢复如昔了。

    初念窝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日子,不管外头如何闹腾,司家大门日日紧闭,连司彰化出入都经由侧旁的一扇角门。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挡某个人渐渐靠近、日益频繁的脚步。

    此人便是王家的三公子,初念的表哥王默凤。自前次山东相遇,他送初念回徐家,别后过去忽忽已经一年多了。北方虽一直战乱,但长江以南的大楚境内,除了朝廷频繁征兵加重赋税之外,基本没怎么受影响。去年的大部分时日,他便都在广州一带,年底才回的金陵。最近一两个月,或许是因为初念归家了的缘故,他便也如小时那样,时常往司家走动。

    以王氏的一双精明眼,初念在嫁到徐家前,她便早看出自己这个侄儿对女儿的那种青梅竹马心意。只是那时候女儿早是有主之人,这个侄儿又从未过多表露,她自然便装作一无所知。如今却不一样了。女儿归宗在即,这个问题解决之后,作为母亲,她最关心的自然便是她接下来的后路了。那日与廖氏吵架,廖氏一句“你以为你女儿归宗了,往后便会有好人家再要?”的话,当时她虽驳了回去,但深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被刺到。

    一个丧夫归宗的女子,即便如自己女儿那样,花容月貌,如今亦只不过十七的美妙年华,但在世人眼中,却必定是要低人一等了。且以自家如今的家势来看,更是没有依仗可言。所以女儿回是回了,但对于她往后的姻缘,暗地里,她也难免辗转难眠,叹息不已。直到侄儿王默凤进入她的视线,这才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王默凤今年二十一岁,母亲去世得早,王氏的哥哥王鄂拘不住他,所以婚事一拖再拖,到了如今还未成家。他虽然没从父兄之路走官道,但一直在南方行商。王氏自己甚至也投了些私房钱在他那里入股。虽不算巨富,但生计决计没有问题。他又是王氏自小看大的,知根知底,喜他为人稳重可靠。倘若女儿往后能嫁给他,在她看来,绝对是桩上好的姻缘。所以对这些时日王默凤殷勤上门,她非但丝毫没有不喜,反倒欢迎至极。今日午后,听见下人来报,说表少爷又来了,忙笑容满面亲自迎了上去。

    已经七月初了,金陵的天气,早闷热得厉害。王默凤跨入王氏待客的那间花厅时,微黑的脸膛上还挂着几滴来不及擦去的汗,但一双眼睛却炯炯而亮,嘴角透着笑意,显见是心情极好。

    “姑母,我是来给表弟送书的,”他并没喝丫头送上的茶,只站在那里,朝王氏略微拘谨地扬了下手中的几本书。说话的时候,脸微微有些红。不知道是被外头太阳晒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是书局里难得见到的孤本,对表弟的学业想来还是有些用处的。”

    初念的孪生弟弟司继本十七了。今年本正是大比之年。只朝廷这么乱,科考必定是要延推了。但这并不影响司继本遵照祖父的命令,继续在家用功读书。

    王氏看也没看他手中的书,只笑吟吟点头道:“你表弟正在小书房念书呢。还有你表妹也在。反正你们自小一块长大,就跟自家人似的。你自己过去便是。”

    王默凤压下心中涌出的欢快之情,哎了一声,急忙转身要出花厅,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未向王氏告辞,忙停住转身,朝她作了个揖,道:“那侄儿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王氏挥挥手,眼里满是笑意。目送他转身离去的轻快背影,吩咐身边的丫头:“去送些果子到小书房,别怠慢了表少爷。”

    ~~

    王默凤熟悉司家的路,闭上眼睛也能走。并没叫下人带路,自己很快便到了王氏口中的小书房外。走廊侧花木扶疏,檐廊头挂着个养了只红嘴黑毛鹩哥的青竹鸟笼。日头微微斜晒到廊子里,正照在那面此刻静静悬卷一半的门帘子上。他放慢脚步,最后停在门帘子外,透过细竹条的缝隙,看到表弟司继本正伏案似在看一篇文章,而初念,则正站他身侧,斜斜倚靠在桌边,手指着桌案上的那篇文,正在讲解。

    “……此是大历十二年丁巳科的考题。题为通天台赋,以‘洪□存,浮景在下’为韵。你看此文,它启句不过是‘行人徘徊,登秦原而游目,见汉右之荒台’,据说当时阅文恩师见了,觉着不过是平常之词。等再看下去,却发现后头数联字字珠玑,遂惊叹叫绝,这才将写出此文的黎贡请擢为状元。可见作文章,并非一味开头就追求辞藻华丽为好。倘起头华丽抓人眼球,而后发之力不足,便会有虎头蛇尾之嫌,此正是文章之大忌。不如循序渐进,如引人渐入幽胜之境,最后流连往返,这才是上好的一篇文章……”

    从王默凤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半边侧脸。见她身着天青色的一套夏衫,窗外的白色日影透过竹帘缝漫射到她身上,这浅浅青绿愈发照得她明肌如雪。此刻说话之时,微微俯身向下,目光专注而柔和,声音更是娇软动听。一时脚步竟无法挪动了,心怦怦直跳,捏住那几本书的手心都捂出了汗。

    “表少爷,你怎的不进去?”

    身后走廊上,来了送果子的丫头,咦了一声。

    王默凤惊醒过来,书房里头的初念和司继本闻声抬头,也立刻发现了他。王默凤见躲不过去了,这才随了丫头挑帘而入,微微红了脸,对着初念叫了声表妹,把书递给司继本,道:“表弟,这是我在外头搜到的几本书,书肆掌柜说是孤本,你拿去瞧瞧可有用?”

    司继本生得白净瘦弱,容貌与初念有几分相似,眉目俊秀。忙接了过来,道:“多谢表哥。”

    初念翻了下,便随口道:“表哥,你被卖书的给哄了。这不是孤本。你自己也是生意人呢,怎么人家说什么你便信?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王默凤啊了一声。初念见他尴尬,捂嘴笑了下,安慰道:“虽不是孤本,不过确实少见。书是好书。谢谢表哥用心。”

    王默凤这才吁了口气,摸摸自己的下巴,呵呵一笑:“我自小不爱念书,只爱外头跑。那些卖书的不坑我,还坑谁?”

    初念和继本都笑了,小书房里气氛这才融洽了。过了一会儿,司继本被王氏派去的丫头借故叫走,小书房里只剩王默凤和初念。初念见他似乎并无离开的意思,因与他自小玩到大,所以也没什么避讳,正好借机,便朝他打听如今的最新局势。

    王默凤不想就这么告辞,又想不出能说的话,见她主动开口,自然乐意,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原来此时元康二年的七月,北军早过了淮北,入淮河南岸,一路势如破竹,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眼见就要打到长江了。一旦渡江成功,金陵失去最后一道天堑,则岌岌可危。所以到了这时候,朝中的大臣开始分化成两派。一派是以廖其昌为首的议和论持有者,建议派遣使者过去调停。一派则是方奇正为首的死战派,情绪激昂,坚决奋战到底。

    赵勘自己也清楚,到了这种局面,廖其昌的建议其实是明智的。只是他生性高傲,向来又痛恨平王赵琚,到了这种时候,又岂肯主动示弱?加上廖家与徐家的关系,想起徐若麟,想起那个战败便断了消息,被廖其昌报为阵亡的徐耀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在百官面前对着廖其昌大发雷霆,甚至说出往后谁再敢提议和,便以通敌处置的狠话。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只剩赵勘因了愤怒而发出的粗浊呼吸之声。

    “皇上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已经撤了先前的张岩,调集大军沿长江布防,命归仁绍将军指挥统领。恐怕很快就会再有一场大战了……归将军出发之前,皇上亲自祭天祭旗,十万将士信誓旦旦,只是……”

    王默凤叹了口气,道,“恐怕再难扭转颓势了。如今不过是在最后一搏而已。破城只在早晚。城里如今已经开始生乱,不止百姓不安,连官员也有逃走。上次杀了那个兵部清吏司,并不足以动摇他们投奔平王的决心……等破城日时,还不知道怎生一番光景……”

    王默凤的声悄了下去,初念也陷入了沉思。

    这一世的好多事情,早已经与她晓得的不同了。比如这场战事。前次,她记得前后费了三年多,最后平王才逼近金陵,而这一回,时间却提早了将近一年。

    这样的时刻,她的脑海里忽然掠过平王妃萧荣的身影。她只知道她如今还被扣在城中,具体如何,却丝毫不知。忍不住问了一声。

    王默凤一怔,随即道:“平王妃如何,我并不晓得。想来应还在软禁之中吧?”

    初念怔忪片刻,忽然悠悠叹道:“表哥,你说世道对女子为何总是如此不公?男人要弃你于不顾,他便必定会有自己的理由,且那些理由听起来都是如此正当。女子能做的,也就是怨一声自己命运不济而已……”

    王默凤并不知道她此刻的这番感喟到底为何。默默望着她。见她微微蹙眉,眉间似带了几分哀婉无奈之色,胸中一热,所有想要保护她的欲望都似被勾了出来,忍不住脱口道:“表妹,只要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初念吃惊,睁大了眼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王默凤也没想到自己这样便说出了心里话。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倏然被搬走了。见她呆呆望着自己,心一横,索性又道:“表妹,咱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我便想着,若是往后能和你一辈子都这样一起,那该多好。但是后来你嫁人了……”他顿了下,“我也就断了念头。但是如今你回来了。我晓得我虽还是配不上你。但是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一定会娶你,照顾你一辈子的!你相信我。”

    他的脸又微微泛红了,但看着初念的目光却坦白而热烈,并没有避开她的注视。

    初念终于回过了神儿。

    ~~

    她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懵懵懂懂,被徐若麟诱迫着而不知所措的少女了。到了如今,她更是比任何时候更明白,安定而体面的生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不止如今的王氏在为她的将来而操心。早在她筹划着离开徐家回归司家的时候,她便也想过自己的未来。因为寡妇归宗的这种身份,她并没有设想过往后能再嫁到个贴心的丈夫——别说是她,哪怕对于那些初嫁的世家女子来说,其实也是一种不太现实的奢望。所以对于归宗之后,她给自己定的首要目标便是攒钱,然后等着王氏给自己再次议亲——她知道王氏一定会这样的。到了最后,如果恰巧有适合的对象,对方也愿意娶自己。或鳏夫,或年长许多,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可以嫁过去,就此以自己母亲王氏为榜样,努力好好过完这一生。倘若嫁不出去——

    其实,她对再次嫁人这种事,并不是那么热络。她也觉得无所谓。等年纪再大些,司家若难容她这种老女,带了资财出家修行,也未尝不算是一种安静的生活。但是现在,她的表哥王默凤,竟忽向她如此表白,实在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王默凤是那种十分爽朗的男人,在初念的印象里,甚至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小时候甚至还总爱揪她的辫子,欺负得她呜呜地哭。所以她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兄长看待,也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把自己当亲妹妹。因为王家确实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没想到此刻,他却忽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表白出对她的心意。

    这是一种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她自然不陌生……

    见初念避开自己的注视,低头踌躇不语,王默凤终于觉察到自己的唐突,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表妹,我晓得我方才的话唐突了。但确实是我心中所想。倘娶你为妻了,往后你若不愿留在京城,我也可以带你迁到南方……我字字都是真心话。盼你一定要考虑……我,我先走了……”

    王默凤说完,再次看她一眼,转身急匆匆离去。

    初念抬头,洁白的齿无意识地微微咬住下唇,慢慢地坐到了先前继本的那张椅子里,以手撑额,陷入了沉思。

    ~~

    又一个月过去,八月底了。

    王默凤自从那次表白后,大约是羞于见初念,又大约是怕被她拒绝,这个月里没再来过。初念倒没怎么样,弄得王氏却长吁短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但战事,仍在不断推进。金陵已经失去了它最后一道天然的屏障——刚刚得到的消息,便是徐若麟的军队,已经未遇任何抵抗地从长江北岸子空山一带过江,抵达了南岸。原因便是对岸都督归仁绍的归降。

    北军离金陵,不过只剩区区数百里的距离了。如果任由一匹快马驰骋,一天一夜便足以抵达。

    朝廷败局已定。谁都知道无法更改这种命运了。元康帝却仍不愿认输。他把他所有的军队从北方紧急召回,又纠集了福王残部和新征来的士兵去保卫京师。朝廷中那些中立者们齐齐失声,而坚定的皇帝拥趸们,他们的忠愤则空前地被激发,城中到处都弥漫着视死如归,不惜一切代价保卫京师的凛凛正气。

    ~~

    初念知道最后时刻终于要来临了。就在满城人或惶恐或激愤的时候,司家,却如暴风雨前的那个风眼所在,始终那么平静。老头子司彰化仍旧每天准时上朝,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反常则妖。初念大胆地猜测,自己这个祖父,是不是暗地里其实已经做了些什么旁人不知道,而她却知道的事?

    她的这种猜疑,很快便得到了证实。

    这一天的午后,从来没有到过她院子的司彰化忽然出现在了门口。等她惊讶地站在他面前时,她看到他用那种她熟悉的不带喜怒的目光盯着自己,淡淡地道:“你收拾下东西。送你去秋山的庄子里过几天。城里怕有变乱。你一个年轻女孩,留在家里不安全。”

    他说话的时候,花白的山羊胡一抖一抖,说完,转身便去了,不容她发问,更没有商榷的余地。

    司家秋山的那个庄子,在金陵城南,有上百里的路,是祭田的所在。因为地方偏远,进项也不多,这些年连王氏也极少过去,不过是年底时收到那里管事送来的年货而已。

    初念知道破城时城中必定大乱,到时流兵满巷。但对于祖父的这个安排,老实说,还是十分意外。只是意外归意外,他既然这么下命令了,她只好尽快收拾了简单的包裹,连尺素也不被允许带,在王氏同样不解的目光之中,上了预先安排好的一辆简朴马车,在家中下人的护送之下,往城南而去。

    城门早就有进出检查了。马车被搜检过,并无任何异常后,初念一行人出了城门,往秋山方向去。

    马车一直在前行。车里又热,初念也懒得看外头,只靠在厢壁上,闭目想着祖父这样安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不出头绪,最后反倒昏昏欲睡之时,觉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门被打开,然后,上来了一个头包青帕的妇人,打扮便是大户人家里寻常可见的妈子样。

    那妇人上了车,抬脸,对上初念那双睁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睛时,朝她点了下头,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她的身侧。

    这一刻,初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刚刚爬上马车坐到了她身边的女人,竟然是平王妃萧荣!

    “我会以你下人的身份随你到你家庄子里藏几天。”她看出了初念的惊诧,低声地解释。然后朝她歉然地一笑,道,“只是委屈你了,要和我在那偏僻地方住。”

    萧荣脱身了!她是如何脱身的?难道……

    初念立刻想到了徐若麟。或许只有他,才会如此在意这个被质在京城多年的王妃,千方百计营救出她。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到了这里?他不是刚率着大军渡过长江,此刻正驻扎在龙山一带,准备与朝廷的军队进行最后一次战斗吗?

    初念此刻,被心中迅速涌出的无数疑问和复杂情绪给紧紧攫住了。想开口问萧荣,却也知道马车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最后终于压下了那种欲望,朝萧荣也点头,低声道:“不必客气。城里会乱,还是在那里好。”

    萧荣再次一笑,伸手轻轻握了下她的手,便靠了过去,不在发话。

    初念犹豫片刻,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住有些紊乱的心跳,悄悄撩起马车窗帘子一角,看了出去。见侧旁仍是家中跟随出来的数人,并没旁人。终于,仿佛松了下来般地微微吁出口气。

    ~~

    萧荣上来后,马车的速度便明显加快。到了黄昏,太阳落山,晚霞如火烧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司家秋山的庄子到了。

    初念听到外头家人通报的声音后,推开车门,也没看赶车的车夫老朱头,自己扶住车辕,正要爬下去时,觉到先前坐前头背对自己的老朱头忽然一个翻身便跃了下去,动作矫健敏捷得有些反常。略微惊诧地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映满了晚霞余光的精亮双眼。那双男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甚至带了种不加掩饰的贪婪与兴奋。仿佛此刻这四目相对的一眼之前,曾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初念一下呆住了,脑子迅速闪成了空白,脚无意识地一个踏空,身子一歪,眼见就要摔下去时,那刚从车夫位置上跃下地的男人已经伸手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我回了。”

    他稳稳地扶住她,等她终于能站稳在地,只会瞪着眼盯他时,俯身过来在她耳畔迅速轻声这么道了一句。然后松开握住她腰肢的那只大手,朝她笑了起来。双眸亮得正如天边正在燃烧的云霞。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7:13
☆、第五十一回

    时间回溯到三天之前的深夜。

    金陵皇宫的御书房里,皇帝赵勘身着黑色常服,还在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新近送到的战报。屋里的四根柱台上点了数十根明烛,照得里头亮如白昼,也映得他脸色愈发青白。

    屋角的刻漏在缓缓流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他看到兵部呈上的关于征兵不顺,至少要半月后才能将新征到的三万人送至金陵时,再也压抑不住狂躁之意,狠狠将那本奏折揉成一团掷到地上。这样仿佛还不足以发泄他此刻的愤怒,又猛地将桌上的奏折连同墨砚一道都扫了下去,稀里哗啦声中,猛地从椅上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骂道:“这些该死的饭桶!只会伸手向朕要钱,别的一概无用。朕养他们,有什么用!”

    立在一边的司礼监大太监吴尚慌忙拣起那本被揉了的奏折,展平稍稍看了下,跪下,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千万不要和这些人置气伤了龙体。”

    赵勘双眼通红,狂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嚷道:“那些人,一个个都该杀!不是乱臣贼子就是等不及要去投诚的墙头草!以为朕不知道?暗地里都正数着日子要看朕的下场吧?什么还要半个月!半个月后,只怕逆贼已经打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

    吴尚自然清楚当下局面。叛军已渡过长江,离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皇帝陛下为了能等到那三万在长江中下游新征到的士兵,数日前派了肃王赵晋和廖其昌去往龙山调停,假意议和。徐若麟以礼相待,却以上命在身不敢违抗为由直接拒绝了。此刻又传来这样的消息,难怪皇帝陛下如此恼怒。其实不止城中官员纷纷逃跑,最近几日,甚至连皇宫中也开始有太监宫女悄悄逃匿。他是皇帝的亲信,到时候,便是想投诚,只怕这座皇宫的新主人也不会给他机会。这几日正心烦意乱。此刻又遇到皇帝发怒,只好顺他口风不住劝些宽心的话。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见是崔鹤正送茶点来。

    按照宫中规矩,小太监新入宫,必要先拜某个大太监为主子。当年吴尚还只是御马监大太监时,新入宫的十几岁的崔鹤便投到了他名下。他知道这人出身罪官人家。一路过来,见他能写会算,又聪明伶俐,办事稳妥,颇讨自己欢心,便一直带到如今。如今他成司礼监大太监,便也提拔他当了七品的尚膳监太监。此刻见他亲自送茶点来,正好解围,便用眼色示意送去。

    赵勘哪里有心情吃夜宵,烦躁地挥手叫拿下去。崔鹤恭敬地应了声是,把茶盘原封不动地端出去,经过吴尚身边时,忽然向他使了个眼色。吴尚知道他有话要说,寻了个借口,便也退出了御书房。

    崔鹤正在外头等。见他过来,弯腰称爷后,道:“方才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奴远远在外,便听到里头的动静。如今这光景,实在是难为爷了。”

    吴尚心中烦恼,不觉又叹口气。

    崔鹤左右看了下,压低声道:“奴猜便是和那叛军过江有关。城里不是还现成有个平王妃吗?是不是可以动一动?”

    吴尚猛地被他提醒,想了下,伸手拍了下他的肩,急匆匆又往里去,这次跪在赵勘面前道:“陛下,奴忽然想到可以拖延时日的一策。平王妃不是还在陛下手上吗?何不将她带至两军阵前?有她在,逆首必定不敢擅自决断,须得去向如今还在燕京的平王请示,如此来回最少便是七八日。陛下再想想,这平王妃是当年那萧继业的女儿,又是平王的发妻,因他之故,为质在京城多年。如今他便是再不顾她的生死,也要考虑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如此一来,半个月的时日,岂不唾手可得?”

    赵勘这才记起那个几乎已经被他忘在脑后的皇婶萧荣,踌躇不语。

    老实说,这个法子,赵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认可了。或许这也是如今能想得出的拖延时日的唯一一个办法了。他之所以犹豫,就是顾忌朝堂之上那些犹如聒噪乌鸦的言官。虽然平日他们骂起平王时都唾沫横飞不遗余力,但是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要送这个皇婶到前线去作盾牌,只怕这群人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攻击的矛头转向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徐家出了徐若麟这样一个他恨之入骨的反贼,但他却不能动徐家一根指头的原因,除了碍于廖其昌的面子,言论这种无形的约束也一直存在——他虽然是皇帝,也讨厌这些人,但不可能将他们都杀了。对于那种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之流,有时候,越是杀头,说不定反越激起他们的斗志,甚至以杀身成仁而自豪。

    吴尚猜出了他的心思,急道:“陛下!奴晓得你是顾念尊长之情。只陛下想想,分明就是那平王先不顾身份发难于陛下。如今非常时期,用此非常手段,又有何妨?如今等那三万兵马赶到誓死保卫京城才最要紧啊!”

    赵勘猛地一拍桌子:“朕准了!此事便交给你!”

    吴尚急忙磕头应下。

    第二天,司礼监大太监吴尚便派亲信从平王府提出已被软禁数年的平王妃萧荣,上了辆马车后,出北城门,送往如今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龙山前线。一路之上,自然防卫森严。只这样,不料还是很快出了事。当天入夜,队伍行至一处叫立岗的地方时,遭遇一群流兵。

    如今这一带,流兵处处可见,四处侵扰百姓。多是先前战败后不愿回归甘心为盗的原中央军士兵,也有部分是福王的手下。这群流兵丝毫不忌惮来自五城兵马司的精兵,上来便动手。厮杀之中,领头之人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到平王妃的那架马车前。驭手早吓得跌下车去。那人飞身上座,挽缰驱马冲了出去,直到将身后之人远远抛下,这才停下马车,对着车中的萧荣恭敬道:“王妃受惊了。若麟有愧从前承诺,如今才来救出殿下。”

    这驭车之人,正是徐若麟。

    萧荣安然脱身后,次日,恩昌伯爵府的老伯爵司彰化便收到了一封密信。这才有了初念被安排出城去秋山庄子,中途上了萧王妃的一幕。

    徐若麟望着对面这个立在晚霞余光中只会呆呆望着自己的女子,极力忍住了,才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搂入怀里狠狠地蹂躏。尽管此刻,他心里一阵阵地发痒,刚把过她柔软腰肢的那只手也痒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却只是用他的目光代替自己的意念去搂她、抱她、亲吻她。

    她看起来并没什么大变化。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身量比起从前稍拔高了些,另外……

    他的目光在从头到脚看了她好几遍后,最后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胸前。胸口虽然被衣衫紧密地包裹着,但以他的记忆和眼力,还是一眼便觉察了出来,比起分别前的那时候,要盈满了些。

    他极力压下自己脑海里飞快闪现出的从前和她在一起的某些画面,咽润了下开始干燥紧结的咽喉,目光终于落回到她的脸上,正想再朝她笑,不料她仿佛已回过了神,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朝他客气地点了下头,之后,便撇过了脸去。

    边上,司家那个对老伯爵忠心耿耿,护送她过来的老管事钟大对着迎了出来的秋山庄子管事老胡道:“咱们姑娘在城里住腻了,且如今世道也不太平,怕城里会有一场乱,老大人便叫我送姑娘到此小住数日。”

    老胡身处偏远之地,消息滞后,还不知道司徐两家已经闹崩了的事。虽有些疑惑出嫁了的姑娘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避乱,却也晓得轮不到他发问。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司家的小姐。从前虽年年会送几车的年货到司家去,只他能站的地儿也不过是二门,见的人也就是钟大。此刻见这么一个画上走下来般的年轻美貌小姐过来了,连眼睛都不敢乱看,急忙便低头下去往里带,口中道:“若是早得消息,小的也好收拾出几间齐整屋子。这不防备下,怕只委屈姑娘了。”

    初念记着萧荣先前提过的以自己仆妇身份跟随过来的话,此时在下人面前便也不敢对她太过客气。回头见她自己也下了马车看了过来,略微点了下头,便往里而去。萧荣也跟了上去。

    徐若麟望着初念的背影,稍稍有点无趣,便如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感觉。看她的反应,乍看到自己时仿佛十分意外。心里便又有些狐疑起来。

    他很清楚,这个女子不喜欢他过多骚扰她。怕她更厌恶自己,所以过去的这段时日里,哪怕他再想,也忍住了一直没给她去信。直到数月前,他觉得时机到了,这才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除了表达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外,也对她提了今日营救萧王妃的计划。但是从她方才见到自己的神色来看,似乎对此毫无准备。

    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一次他收到周志的消息,是大半个月前。除了别的消息,周志也特意提了一句,说他已经顺利将那封信送到了她手中。既然送到了,她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徐若麟微微皱了下眉。想了下,也跟着一行人入内。

    进了庄子后,老胡便急匆匆将庄汉都撵了,着人收拾出一间清静的院落供初念住。初念住上房,萧荣被安排在侧厢。又叫了自己的女儿虎妞过来伺候。立在外头不住道:“庄子里的丫头都粗手粗脚,什么也不会干。我这闺女也是。好歹还听话。姑娘你别嫌弃。”

    天黑下来,饭也送到屋里吃过了。虎妞见初念很是和气,原先的紧张便也消了。她年纪也不大,正十四五,第一次见到初念这样款段的贵族小姐,歆慕不已,极是勤快,有问必答。初念打发走了她,自己到了厢侧的那间屋去看萧荣,歉然道:“委屈殿下了。”

    萧荣笑了笑,道:“何来的委屈?反倒是我,感激不尽才是。不过是枚身陷囹吾的弃子。从前先有犬子无恙蒙你行船庇护,如今再藏我于此。恩德在前,萧荣必不敢忘。”

    借了烛火之光,初念看得清楚。她的容颜比之从前那回见时并无多大变化,只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更深些而已。但这丝毫不能削弱她给初念留下的更深的另种印象:秀挺英气的一双眉和透着男人般坚毅的明亮目光。这在女子身上,不大多见。初念觉得自己便是再来一世,估计也修炼不出她这样的性情。

    她默默望了眼萧荣,觉得她很美。竟还似有些崇拜起她了。陪着又说了会的话,知道她此刻应该疲累了,便告辞,萧荣将她送下台阶。

    初念沿着走廊往自己的上房去,拐了个弯。快到门前时,思绪还沉浸在萧荣身上,想着她往后该会是怎样的一番际遇时,没觉察一丛紫薇枝下立了个黑影,正要擦身而过时,冷不丁那黑影动了下,探过来一只手,迅如闪电般地便拉住她的手。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人已经被拖了过去,一下扑入了一具男人的怀里,鼻子撞了上去,有点疼。

    “嘘——是我!”

    徐若麟立刻轻声道。

    初念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倒不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是被吓的。等发觉是他,愈发恼怒了,用力甩开他的手,站稳身子,压低声道:“军情紧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了?”

    她与萧荣安顿好后,天擦黑时,杨誉和邹从龙赶了过来留下护卫。他便离去了的。

    徐若麟望着她在月色里有些朦胧的脸,道:“我忽然想起还有重要事没问你,所以又回来了。”

    他在月下的影子,黑压压地仿佛压在她的头上。她往后稍稍退了些,这才带了点嘲讽般地道:“什么重要事能比得过拔城之功?你再拖延,就不怕头功被人抢了去?”

    徐若麟淡淡道:“功勋从来无尽头。拔得头功未必就是好事。有人要,让他拿好了。”

    初念一怔。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急忙避开他的注视,微微侧过了脸去。

    “娇娇,我今日见到了你,很是高兴。你见了我,可也高兴?”

    她听见他语调一转,忽然柔声这么说道。

    初念忍住那种转身就逃的欲望,声音愈发冷淡了。道:“见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徐若麟凝视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慢吞吞地道:“我一走快两年。看来,你是压根儿就没记住我临走前对你叮嘱过的话……”

    初念被他这种仿佛带了点威胁的不快语调给弄得浑身都不舒服,手臂上汗毛呼地竖了起来,只觉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他面前,立刻抬脚便要绕过他走,不想身子刚一动,已经被他伸手拦在腰前。

    “徐若麟,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话?”

    初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道。

    见她这副模样,徐若麟反倒显得比先前轻松了些,甚至有心情俯□来,凑到她耳畔道:“你好好地听我说完话,我自然就放你走。要不然,万一动静大了,惊动殿下就不好了。”说完站直身,望着她笑。

    初念呼吸了几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的不满和恼怒,僵硬地道:“你快说。”

    徐若麟终于道:“我其实是想对你道谢的。前次在护国寺,你救了果儿。倘若不是你,果儿她……”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目光在月色里微微闪烁。忽然道:“当时那般情景之下,你竟能奋不顾身如此救她于火海……我十分感激,也十分佩服。”

    初念心微微一跳,垂下眼皮,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不必为此不安。当时里头还有肃王府的小郡主。我是救她为先。果儿顺带。”

    徐若麟哦了声,“真是这样?”

    “要不然你以为是哪样?”

    初念反驳。

    徐若麟顿了下,再叹口气,最后仿佛有些无奈地道:“好吧,我不说这个了。我其实是想问你件事。我先前叫周志递给你的信里,把我近日要救王妃出城的事也说了。怎的你今天看到我时,还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莫非他没把信送到你手上?”

    初念没先到他问这个,一怔。低头想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但是我没看。烧了。”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字,却十分清晰。

    “烧……烧了?”

    徐若麟仿佛被人当头一棍,盯着她一动不动。

“嗯。”初念淡淡道,“烧了。我以前跟你说得就很清楚了,以后不想再与你有往来。所以你不要再给我传信。我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兴趣。”

    这一刻,便是用五味杂陈也不足以表述徐若麟听到她一番话时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觉就算再好,也被她投过来的那把无形刀给戳得七零八落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为了写好这封两年来投给她的唯一的信,白日繁忙军情过后的夜晚时分,独自坐在军帐里再三斟酌,甚至连一个语气助词也不放过,揉了不知道多少张信纸,涂涂改改,才于三天后誊抄装封。洋洋洒洒七八张纸,既充分地表达了他因长久不得相见对她的深切思念,又不至于太过肉麻会引起她的反感。连自己看过都觉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十分感动。信被送出去后,他在夜半时分的连营吹角声中无法入眠时,还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她收到信看了之后受感动的情景……

    万万也没想到的是,实情竟是被她付之一炬了!

    他盯着她,呼吸渐渐有些粗重起来。

    初念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变化,心里忽然有些惶恐。急忙再往后退,匆匆道:“你快走吧!我要回房了!”扭身便走。只刚走一步,腰身处一紧,整个人已经被他再次拖到了他面前。

    两人靠得近,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低头下来时,呼吸和鼻息扑洒在自己面庞上的那种温热。身子一紧,感觉腰身被他箍得紧紧,挣扎不动,便用力往后仰脸,故作镇定地低声斥道:“徐若麟,你想干什么?快放开我!”

    徐若麟阴沉着脸,逼近了她,忽然森森地笑了起来,道:“我不信你敢烧我的信!你必定是看了的!我在信里说,你救了果儿,我想亲下你,表示我的谢意。等我和你见了面,你要是不想我这样,你就对我好点,露个笑脸也成,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没有。那是不是表示,你其实是想让我和你亲热来着?”

    初念摇头道:“你胡说八道!”

    徐若麟手臂一紧,便将她身子按向了自己,低头压下了脸。

    初念被他强行亲吻,只觉脸颊处被他面上胡茬刺得微疼,用力挣扎,却是躲避不开,到最后连唇瓣也被他强行侵占,一个发狠,那只还能动的手便抬了起来,“啪”一声,胡乱甩到了他的脸上。

    “念丫头,是你吗?”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问声。

    萧荣来了!

    初念大惊失色,急忙用力推徐若麟。却是迟了。猛地回头,见萧荣手执被风吹得火苗直晃的烛台,已经过了拐角,此刻正一脸惊疑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想是方才不慎发出的声音把她给招了过来的。

    萧荣的脚步一顿,惊讶地连眼睛都睁得滚圆了。似乎是怕看错了,她还揉了下眼睛。
    “若……若麟?怎么会是你?”

    最后,她仿佛终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失声道。

    徐若麟看了眼一脸羞愤的初念,这才慢吞吞地放开了她,摸了下自己方才被她刮了下的那侧脸颊,叫了声“殿下”。

    初念此刻已经不敢看萧荣的眼神了。狠狠用力推开还挡在自己身前徐若麟,推得他一个趔趄,低头便朝自己屋子飞奔而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7:38
☆、第五十二回

    徐若麟站稳脚,看着初念的背影仓皇消失在夜色的暗影里后,这才转头,朝仍立在拐角处的萧荣走去,最后停在她面前几步开外,朝她见礼,只道:“扰到殿下了。还望恕罪。”

    萧荣仍保持着她先前手持烛台的姿势。

    即便以她之阅历,对于方才所见一幕,便是用“震惊”来形容也不算为过。好在她并不是大惊小怪之人。长达□年之久的人质生涯,早已经将她打磨得宠辱不惊,更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情绪。所以此刻等徐若麟上前见礼后,很快便醒悟了过来,摆了摆手。但是她望着对面的徐若麟时,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再次浮现出刚才看见的情景:他正抱住那丫头在轻薄,而她看起来却不情愿。

    她禁不住再一次地疑惑了。

    他与那丫头,分明是大伯兄与弟妹的关系——即便徐若麟早已经被徐家逐出门庭,她也从先前与初念的闲话中得知她如今已被接回司家的事,但这样的印象,却很难轻易改变。

    这样关系的两个人,何以竟能私会夜中,甚至……

    她忍不住看了眼初念消失的方向,迟疑地道:“你与那丫头……仿似有些时候了?”

    倘若她与徐若麟不是有着多年的那种半友半亲的交情,遇到这样的事,她必定不会多问一句。

    徐若麟略微沉吟,终于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殿下所见所想确实。我倾慕于她已久。方才,”他仿似自我解嘲般地再次摸了下被她扇过的半边脸,“方才本是想问她些事的,这才折回。不想一时言语失和,便……叫殿下见笑了。”

    虽然与她猜测大致相当。但听到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承认从他口中道出,萧荣还是再次惊诧了。想了下,微微蹙眉,道:“所谓淑女,君子好逑。只是你和她……”

    她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若麟道:“我明白殿下的所指。她谦柔自持,至今冰清玉洁,与我并无苟且之事。一切错都在我。只是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此处一旦许出,又岂是说收便能收回的?我从前负她许多,致使她至今避我如同蛇蝎。往后我要做的,便是娶她为妻,求她回心转意。”

    萧荣听他这样解释,顿时又想起先前初念被他抱住时挣扎的背影。虽当时没看到,但过来在拐角那地方时,似乎听到了声清脆的掌掴之音,想是他当时便吃了她一巴掌。惊异过后,此时再想当时情景,倒觉出了几分好笑。想不到这个在人前赫赫有名积威深重的北军高级指挥官,会在一个女子跟前遭这样的吃瘪。眼中渐渐浮出一丝笑意,略微摇头,道:“若麟,我晓得你向来桀骜不羁,自然不惧世俗眼光。只是你与她……”

    “想修成正果,恐怕不是件易事。”

    她直截了当地道。

    徐若麟笑了笑。

    “修正果虽难,但正果却一直在前。我若踯躅不动,才真与正果无缘。至少此刻……”他看向萧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此刻我不是已经多了一位乐见其成者吗?”

    萧荣冰雪聪明,哪会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微微一笑,道:“若麟,我视你亦友亦亲,有些话就直说了。司家那丫头,颇投我的缘。但恕我直言,我觉着你不适合她。”

    徐若麟一怔,随即道:“愿闻其详。”

    “你极其出色,女子能得你为夫,自是幸事。只是司家这丫头,我与她接触虽不过寥寥数次,但从她言谈举止,多少也能瞧出她天性保守,谨小而慎微,是那种不愿冒险一搏的人。倘若你与她能早逢数年,那时君未娶,妾未嫁,自然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但是相识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中,碍于世俗,恐怕她难以与你同心。你若执着强求,不止自己辛苦,于她看来,恐怕也是一种折磨。”

    萧荣不紧不慢地道来,语气平缓,但看着徐若麟的目光却冷静而犀利。

    徐若麟默然。片刻后,苦笑了下,望着萧荣,慢慢地道:“殿下所言或许不差。只是我对她的心意到了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的。殿下可以认为我自私,只顾自己心愿圆满,却不替她考虑。但我确实从未想过放弃她。哪怕往后有再大阻力,我也必会一一排除。”

    “再难的事,它也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怎可被死事缚手缚脚?至少,我徐若麟不会!”

    萧荣凝视着他。

    “若麟,你这样一个汉子,烈如火,坚如铁,韧如丝,便是如我,也为你折服。司家那丫头,想来也不可能丝毫不为你所动。方才你说此刻已经多了一位乐见其成者,说得倒也没错。我自然也盼着你能与她结下一段美妙良缘。往后我若有能力,必定会倾力相助。即便不为你对我母子的救护之恩,光是冲着你方才那些话,我也愿意助你。”

    她顿了下,面上露出了丝笑意,“世间男子,大多薄幸。难得如你这般铮铮柔情的汉子,我又岂有成全之理?但愿往后你能心口合一,方不负司家丫头那样的一个倾城人物。”

    徐若麟眸中掠过一丝欣喜,郑重道谢。萧荣笑了下,道:“想来你还军务缠身,你自去吧。往后来日方长,不必急于这一时。我也先回了。”

    徐若麟有些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下,目送萧荣转身而去。忽然道:“殿下,金陵不日便可攻破,殿下尽管安心在此,到时会有人来接殿下入城。只是……”

    萧荣停住脚步,见他面带踌躇,笑道:“说吧,如今我还有什么是听不进去的?”

    “我上一次去燕京,听说宋妃再度有孕,如今想来已经六七个月了。”

    徐若麟想了下,决定还是告诉她。

    萧荣一怔,眉头随即微扬,微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这样的年纪,膝下至今不过两子。宋妃这是立了大功。”

    徐若麟不语,朝她抱拳作了个揖,回头再看一眼初念住的那屋子方向,暗叹一声,转身疾步而去。

    萧荣立在原地不动。目光投向了漆黑的北向夜空,那里的下方,是皇城金陵的所在,再过去,便是遥远的燕京。

    她怔忪片刻后,终于收了目光转身而去。背影挺直,脚步稳重,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初念和萧荣住在司家秋山的这个小庄子里,消息不大灵通。被徐若麟派来守卫的杨誉和邹从龙在外头,基本也见不到面。每天只能从虎妞口中听到一些村庄闲汉传来传去的话,大多不过是胡诌。过了四五天,才从一户金陵郊区逃过来避难的庄里某家亲戚那里得知,外头确实是变了大天,北军已经和朝廷的护城军队相遇于金陵城郊外的旷野,最后的决战正在进行。为了防止北军强行攻城,城里将大量平民以誓死护城之名驱上城墙列肉盾。平王顾忌名声,不愿被人指责残害金陵百姓,进攻一时受阻。

    最近几天,附近一带的所能得知的消息,就止于此了。

    初念自然知道平王最后必定能攻进城的。前一世,也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困城大半个月后,最后城门被强行破开,北军入城。这一次,想来大致也是如此。

    但即便这样,初念这几日过得也是度日如年。心里既牵挂还在城里的家人,又不时会想起那天晚上被萧王妃撞见的一幕,深以为惭,白日里甚至羞于见她的面。遇见时,也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好在萧荣看起来和从前并无两样,似乎根本就没碰到过那事。倒是有时会见到她独自望着北面沉思。想来也是关心战局。如此数日之后,初念这才渐渐抛开了心中杂念,只和她一道,一心等着最后结局那一日的到来。

    ~~

    初念原本以为,最快也要半个月后才能等到来接自己回去的家人。没想到的是,到这里才七八天,这一日的晌午后,母亲王氏竟就已经坐了马车亲自来接她回去了。

    “女儿!”

    王氏一见到她,神情便激动万分。

    司彰化直到此时,也没有对她提过半句送了萧荣与初念在此一道避乱的事,所以她仍还不知道底细。一进去,坐了下去,一把抓住初念的手,没等初念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前些日里的变天经过——也怨不得她会如此激动,即便是司彰化,在得知北军占领了皇宫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正站在大门口的他,竟然忽地哈哈两声,毫无征兆地将蹲在门侧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的一尊石狮子猛地给推翻在地,然后在家仆的震惊注视之中,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背手踱着方步往里头不紧不慢地进去了。

    “女儿,你晓得平王的士兵是如何入城的吗?竟是宫里的一群太监在夜半时分开了城门,平王的士兵这才不战而入。刚起头,城里那叫一个乱啊!平王的人、五城兵马司的人、福王的人,城里到处都是兵,杀成了一堆,盗贼更是趁机作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咱家,你祖父叫人拿了刀枪守在前后门里,院子里备足了水,防的就是流兵盗贼趁机入户放火作乱。一直乱了两天,最后这才消停了下来。咱家多亏祖宗保佑安然无恙,可你晓得吗,平王府被一把火给烧成了平地,不止平王府,升平侯五城兵马司段家也起了火。火后来虽被扑了,只听说他家闯入了流兵,被杀了好几口的人……”

    王氏说到激动处,狠狠地掐住初念的胳膊。忽又压低声,“连皇宫也起了火。娘听说,在寝宫里头后来找出几具烧焦了的尸体。看穿衣打扮,有人说是皇上皇后和太子,可也有人说……”她附到初念耳边,“说皇上其实是逃了……那具穿了龙袍的尸体,其实是皇上用来掩人耳目用的……”

    “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完,坐直了身子。

    初念压住怦怦的心跳,想起了魏国公府里的国太、青莺和果儿,急忙问道:“那徐家呢?徐家应当没事吧?”

    王氏看她一眼,撇了下嘴,道:“徐家啊,你放心就是。平王的人一进城,先就有一队人马被派过去护住前后门了。”

    初念吁了口气。

    “对了,只是听说徐家的那个贵妃和一干后宫的妃子一道都被关入了安乐宫,往后啊……”她唏嘘了一声,摇了摇头,“往后怕是永远见不着天日了……”

    初念默然。

    所谓的安乐宫,其实就是冷宫。有着最好的名字,却是最无情的所在。徐青鸾她也曾见过一面。就是在和徐邦达成婚数日后,一道进宫去谢她所赐下的赏。不过片刻功夫而已,不知道她为人究竟如何,但对当时的自己,还是十分亲切的。

    王氏说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虎妞送上的茶,又道:“平王……不对,应该是皇上了。昨日被迎进了城,百官和城里百姓都跪在道上迎接。这天下总算是定了。娘不放心你,什么都还没顾,这不,今儿一大早地就赶了过来先接你回去……”她略微皱了下眉,仿似有些心里没底地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虽是定了,只恐怕接下来,还是会有一场乱哪,咱家往后也不知会如何……”

    初念正想安慰她几句,正这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啪”一声地被猛地推开,老胡瞪着双眼直直地跑了进来。

    王氏正为自家担心,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快地道:“老胡,你这是做什么?天塌下来了?”

    老胡激动不安地舞着手,道:“太太……外头来……来了许多人,太监、侍卫、还……还有个骑在马上的皇上……”

    王氏以为他糊涂了,正要开口呵斥,此时这间院子的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飒踏脚步声,随即有一把稍显阴柔的声音喊道:“皇帝陛下驾到!皇帝陛下亲自来迎皇后娘娘回宫!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初念还好,王氏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飞奔到门口,看见院子里已经呼啦啦涌进了七八个穿了灰衫白靴的戴帽太监和宫中侍卫,中间留出条道,一个穿了便服的黑面中年男子正虎行直直而来,一时被唬住,知道必定是真,虽还如在梦里般地不明所以,整个人却已顺势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这来的人,确实是昨日才刚被拥上皇位的赵琚。他并未留意跪下的王氏等人,只是径直往萧荣所住的那间屋去,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门,看见萧荣正安静立在门后等候,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一个箭步便过去,在她要俯身下拜之前扶起了她,目光飞快掠过她的面庞和一身农妇的装扮,叹了一声:“眉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萧荣微笑,轻轻拂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后退几步,朝他盈盈下拜,口中道:“臣妾拜见皇上。从此往后,天下生民获福,幸甚!”

    赵琚哈哈笑了两声,上前再次扶起萧荣,道:“朕新近即位,往后事必繁多。还需你这位贤后辅弼,同心同德,图厥成功。”

    萧荣一笑,“此臣妾之幸。必定不敢懈怠。”

    赵琚点头,“知我者,唯汝一人也!”说罢牵住她手往外,到了门口,这才松了,当先而去。

    初念此时,随了王氏正跪于廊子上,丝毫不敢抬头。一直到赵琚与萧荣在太监侍卫的簇拥之下都出了院子,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

    王氏难以抑制惊讶,刚起身,立刻就问初念。

    初念正要解释下,忽然看见方才那名二十多岁看起来像是领头的太监又进来了,对着自己笑容满面地道:“司家的姑娘,娘娘有话,说要让你与她共辇回城。此浩荡天恩,还不快去?”

    王氏手一抖,猛地看向初念。见她只是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虽然到此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顾不得别的了,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之意,急忙推初念:“女儿快去!莫让娘娘等。”

    初念只好朝那太监见礼。太监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崔公公便是。”

    初念唤了声崔公公,忽然觉得这个年轻太监好像有点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只也没时间细想了,见他已经转身,便匆匆跟着出去。到了庄子门口,略微吃惊。看见金黄锦旗迎风招展,道旁密密麻麻列了宫中侍卫,徐若麟也在,穿着金绣四爪龙的职服,正立于不远处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之侧。她刚现身,目光便立刻投到了她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她垂下了眼,在众人注目之中,随了这崔姓公公一直到了萧荣的凤辇之侧,伏地拜谢过后,踩着太监放好的杌子,上了马车。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7:53
☆、第五十三回

    徐若麟与随行一道的官员侍立一侧,目送初念登上前来迎接萧荣的那架凤辇。赵琚于前,在车马随从的开道拥护之下往城池方向而去。待这一行人马粼粼而去后,他回头,看了眼还跪伏在地的庄汉和附近闻讯赶来一道拜下去的庄民们,眼角余光忽瞥见门里头有个城中贵妇装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轮廓与初念有几分相似。问了声近旁的邹从龙,知道果然是司家的太太,想了下,便转身往里,径直朝王氏而去。

  初念入了马车。因萧荣身份此刻不同一般,不敢与她平座,恭恭敬敬道了谢后,坐在了她脚边的一个矮墩上。萧荣示意她改坐到自己身侧,见她执意推让,一笑,便也不勉强。

  马车缓缓启动,渐渐加快速度。初念看向萧荣,见她目光落在车厢一边的那幅紫竹帘上。似正透过细细竹条编出的帘隙看着车外道旁的旷野之地。不知怎的,忽然便想起了数年之前为顺宗送殡那日的一幕。也是这样的郊外旷野,她的车坏了,她下来,孤独地站在旷野的路边,神情漠然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她面前接连驶过。

  就在片刻之前,这个女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从一个“乱臣贼子”的质妻,变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是初念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和那个时候,看起来似乎却并没什么两样。

  萧荣忽然收回了目光,落到初念的脸上,随口道:“念丫头,你在看我?在想什么?”

  初念自然不会照说实话,踌躇了下,想着该怎么回答好时,却听萧荣道:“你不肯说?那你来猜下,我方才在想什么?”

  初念松了口气。便拣了最恰当的话,轻声道:“娘娘自然是在想往后当如何辅佐皇帝陛下,为万民造福祉。”

  萧荣笑了笑,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只我方才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是在想……”她微微停了下,“我在想德和三十四年顺宗出殡的时候。那会儿,我一人站在路边,等车子来接我。通往皇陵的路,和此刻的这条道,倒是有几分相似。”

  初念没想到她竟也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便道:“娘娘不大出来,自然不晓得,其实外头荒郊野地侧的道,无论是哪儿,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

  萧荣失声笑道:“瞧你说的,倒像自己整日在外头跑似的。我年轻的时候你不晓得,还在我父亲的帐前应过差,甚至上过马背。”

  初念不顾失礼,惊讶地看向她。萧荣笑着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楚早百年前就出过魏弦玉女将军,巾帼完压须眉。谁说女子只能静处闺闱?只是……”她叹了一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如今我也不过如此罢了……”

  初念听出她话里的萧索之意,便顺她起头提到的女将军,转了话,道:“娘娘说起魏将军,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山东时的经历。那时机缘巧合,正遇到了魏将军的苏姓后人。那家的女儿名世独,当时我遇她时,不过十三岁,喜好男儿打扮,平日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像男儿一样建功立业……”把苏家的情况稍稍说了,又道,“娘娘若是见了那女孩儿,想来会投缘。”

  萧荣咦了声,道:“我只听说魏将军当年嫁人生子后解甲归田,原来她后人竟也这样别致。往后若有机会,定要见一见这女孩。”

  两人这样说着话,气氛渐渐活络了开来。等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初念犹豫了下,终于轻声道:“娘娘,那天晚上的事,你千万不要误会……”

  其实那天晚上与徐若麟纠缠时被萧荣撞破后,初念便一直想着要向她解释。但当时自己明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徐若麟抱住在亲吻,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唯恐越描越黑,反复犹豫之间,也就一直拖延下来。恰此刻正是个绝好时机,错过了,只怕往后便真没机会。不想让她留下自己与徐若麟有私情的印象,所以这才鼓了勇气开口。见萧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并未接口,压下脸上涌出的一阵燥热,低声道:“娘娘,那晚上的事您既然都看到了,我若说我和他全无干系,您想必也不会信。从前的事,我也羞于启齿。是我做不到心净,不守妇道自甘堕落,总之都是我的错。如今我悔了。唯一想的就是归宗后安安静静过日子。但是他不愿撒手,这才有了那晚之事……”

  萧荣微微挑眉,笑吟吟道:“这可奇了。他对我说,一切错都在他。到你这儿,你却又说错都在你,我都糊涂了。到底该听谁的?”

  初念一惊,没想到徐若麟已经在她面前说过事了。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怎么说的,会不会让她误会更深。偏又不好开口问。一阵心烦意乱,沉默了下来。

  萧荣见她低头坐在自己的脚前,一脸的羞惭之色。想起那晚徐若麟的一番陈情,便道:“他当时跟我说,必定会排除万难娶你为妻。你们关系是不同寻常。若两情相悦,我也是乐见你们结成连理的。但倘若你对他无意,这世上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念丫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初念脸色微变。想了下,决定还是坦诚相告,顺势从墩子上起身跪在了她脚边,抬头道:“娘娘既这样问了,我也不敢隐瞒。我对他有无情意并不打紧。即便有那么几分情意,又能如何?娘娘您方才也说了,我和他的关系非同寻常。即便我归宗回了司家,在世人眼中,他永远是我死去丈夫的兄长,我也永远还是他那个弟弟的未亡人。我和他若真成了夫妻,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不惧流言蜚语,我却不想我的家人因我而遭旁人侧目。”

  “男欢女爱固然是人一生梦寐之求,得之为幸。但与家人和名誉相比,孰轻孰重,以娘娘您的智慧,会如何决断?”

  最后,她这样道。

  萧荣凝视她片刻,忽然摇头,道:“原来你是如此做想……我倒是小看你了……”沉吟了下,道,“你这想法,他知道吗?”

  初念咬唇,低声道:“我从前对他说过的。但他就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萧荣脑海里闪过那晚上徐若麟目光中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一股子拗劲,又看了眼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神情里仿佛带了无奈委屈的初念。这下,连她也有些犯难了。

  “可真是对磨人的冤家!”

  她禁不住这样叹了一声。见初念头垂得更低。沉吟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道:“你所想也不无道理。也罢,既如此,我也就不从中瞎掺和了。往后就看他自己的了。你起来吧。”

  初念听她意思,是不会再偏帮徐若麟了。心中虽犹似堵着石块,却也稍稍松了口气,低声道谢后,起身坐了回去。

  王氏目送自家女儿上了皇后凤辇,直到仪仗车马渐渐消失在庄前的那条黄泥道上,整个人还是没缓过神。但心里却隐隐知道,必定是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正要叫人套回马车要跟着赶回城去问个清楚,忽然看见一个穿了金绣四爪龙纹样职服的轩昂男子朝自己大步过来。

  本朝文武官员,从一品到丛九品,各自有不同颜色和补子图案的官服用以区分。但这种金绣四爪龙补子的职服,却并非特定某个品级官员的指定穿戴,而是皇帝对臣子的一种例外恩赏,可穿作常服。

  她此前没见过徐若麟,自然不认得他。但从他服色,也知道他必定是这个昨日刚上位的新帝身边的重要人物。见他朝自己过来了,因这一天意外过多,以为又有什么事,便只望着等他开口。没想到此人到了跟前,什么也没说,先便作了个揖,面上带笑,口中道:“这位可是司家的伯母?小侄徐若麟。冒昧打扰,伯母有礼了。”

  王氏一怔,这才醒悟过来。没想到这人竟是徐家那个著名的反骨长子徐若麟。再上下打量了下他,见他恭恭敬敬一脸笑容,虽有些不解他何以竟会对自己这样礼数周全,但心中忽然却一动——自家女儿人虽已经回来了,那边的廖氏对她着人送去的文书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个徐若麟,他保的平王坐了江山,他这个功臣富贵荣华自然不在话下。从前虽被驱出了徐家,但归宗是迟早的事,一旦回去了,在家族中的地位与从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与那个嫡母廖氏,关系想必不怎么样。往后倘若能得他助力,或者说,不敢奢望他的助力,只要他在接下来自己女儿归宗的事上不随廖氏一道作梗,凭廖氏如今仅剩的底气,自己又有何惧?

  王氏心念飞快转过,立刻便有了主张。她是长辈不需回礼,态度却也十分亲和,立刻笑道:“原来是国公府的徐大爷!妇道人家眼拙,方才没认出来,徐大爷勿要见怪。”

  徐若麟忙道:“不敢。伯母叫我名字便可。”

  王氏笑吟吟点头,让出了道,请他入内稍坐。

  徐若麟看见王氏,之所以过来见礼,倒也没别的什么意图,想的只是和未来的岳母先混个脸熟。见她热情,心里那得自于她女儿的挫败感一下便被冲淡了不少,有心也想再给她尽量留个好印象。道了谢后,便随了王氏往里而去。

  徐若麟本就一表人才,今日穿了整齐职服,更显气宇轩昂。加上他欲讨好王氏,彬彬有礼,言谈不俗,坐下没一会儿,便把王氏哄得喜笑颜开。让了茶后,赞道:“从前没见过你的面,光凭人言,还以为你真的如何。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果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徐若麟见王氏看起来对自己似乎颇满意,压下心中的得意,谦虚了几句。王氏笑着看他一眼,忽然叹道:“贤侄,你从前一直在外,可能还不晓得家中之事。你二弟的媳妇儿,也就是我的女儿,不是在你家已经守了将近两年吗?这天下做亲娘的,哪个不疼自己的儿女?我自然不忍看到我女儿年纪轻轻便孤苦到老,思前想后,这才一咬牙,宁可被人背后所指,也想让我女儿归宗,好图谋下半辈子。不想你那嫡母却从中作梗,非死死拦着不肯撒手。这不,如今我女儿人虽回了家,只我送去的文书,她连个信儿都不回!我打发人去催,反倒被她叫人打了出去。你说这叫什么事?咱们大楚可有那条王法说出嫁死了丈夫的女子不能归宗?可把我愁死了!”

  这事,徐若麟自然也是知道的。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此时却不好对王氏言明。因此只是道:“伯母拳拳之心,叫我甚是感动。伯母放心,令爱归宗,合乎人情,能阻了一时,阻不了一世。只要伯母不放手,想来很快便会如愿。”

  王氏听出来了,他虽没说帮自己,但这口气,就是赞成的意思。心便放下了些,忍不住道:“托贤侄的福,但愿一切顺利。说出来贤侄勿要笑,我女儿倘若能够顺利归宗,往后再得一桩上善姻缘,下半辈子有依靠,我这个做娘的,便是折寿也愿意啊!”

  徐若麟听她提及初念姻缘,看了眼,见她坐那里面上带笑,目光微微闪亮,似乎有所思量,凭了自己的敏锐,总觉着她似乎已经有所计划了。想了下,便若无其事地问道:“伯母可是已有佳婿人选?”

  大凡女人,遇到心中得意之事,十有□总希望能叫旁人也知晓。王氏也是如此。加上觉得面前这徐家长子颇投自己的缘,忍不住便压低声,道:“也不是外人。就是我王家兄长的小儿子默凤。那孩子我自小看着长大,是个稳重之人。和我女儿也算一道长大的,知根知底的。倘若真能成事,那便真是我女儿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徐若麟心咯噔一跳。微微皱眉,极力搜刮脑中的印象,终于浮现出王鄂王御史家中那个三子王默凤的样子。

  他先前一贯所想的,便是如何让初念回心转意愿意从了自己,却从来没有防备过她还有另嫁的打算,或者说,是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她便已经有了适合的婚嫁对象。听王氏的口气,那个王家的表哥和初念很熟,说不定比跟自己还熟。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如今一个就要归宗,一个还没娶妻,上头还有个极力想要撮合的王氏……

  徐若麟心里掠过一种原本自以为一切在握,此刻才发觉其实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忽然身下如有针刺,有些坐不住了。

  王氏说完心中得意之事,却见对面的徐若麟一语不发,笑意渐消,脸色微变。有些不解地问道:“贤侄,你怎么了?”

  徐若麟一下站起了身。面上又挂上了笑,道:“伯母,这实在是件好事,但愿一切顺利。我方才伴驾而来,此刻已经喝了伯母的茶,不敢再停,这就先告辞了。下回若得伯母的便,再上伯爵府拜望。”

  王氏忙点头,跟着起身相送。到了门口,徐若麟朝她作揖告辞,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翻身便上马疾驰而去。

  王氏目送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丝毫不知个中缘由。只独自在原地细细想了下今日发生的一切,犹在梦中,笑叹了下,急忙也叫人套好马车,坐了上去回城。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8:09
☆、第五十四回

    皇帝的坐骑与皇后的凤辇先后入了大开的城门。此时已是傍晚了。宽阔的街道两侧,神情肃穆的卫兵执戟分立,他们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戟尖在阳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两边的百姓们伏地跪拜,呼声不断。

    初念一直坐在萧荣身前的那张墩子上,感同身受着这一刻她作为帝国皇后而得到的无上荣耀。直到马车最后停在了外侧皇城最南的承天门前。

    入承天门,往里是端门,御道两侧左社稷墙,右太庙,再往里过午门,便是殿宇重重的宫城。奉天门里,由南往北依次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东西武英、柔仪、文华、春和四殿,再往里,乾清宫后,便是萧荣今日要被迎入的坤宁宫了。

    在几乎响彻云霄般的“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殿下千岁千千岁”的整齐参礼声中,初念下了马车,立于承天门外,看着萧荣挺着笔直的身背,在斜照的金色夕阳余晖之中,一步步往里而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御道尽头。

    “司家姑娘,这边请上马车,奴派人将您送回府去。”

    边上一个得过崔鹤吩咐的太监面带笑容地过来,弯腰引着初念往另架马车去。初念一笑,随他去时,忽然看见徐若麟还立在承天门外的那道宫墙之侧,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墙头的琉璃瓦反射了夕阳,正投在他的脸上,金灿灿地微微有些晃眼。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原本有些紧绷着的面庞忽然松了下来,朝她慢慢一笑,直到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齿——这一瞬间,初念却看得清清楚楚。他虽在笑,目光里却分明掠过了一丝奇怪的情绪。她说不上具体是什么,仅凭直觉,譬如不怀好意。   
天气还有些燥热,她却因为他的这个笑而感到一丝凉意。立刻转了目光,低头跟着那太监匆匆从他身前走过。

    初念被送回家后没多久,王氏在天擦黑前,也回了。到她屋里,让下人都出去后,径直便问了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初念此时也不隐瞒了,便道:“祖父想来从前便暗中投于平王。王妃被救出后,这才被安排送到咱家在秋山的庄子里避几日。我也是出了城后才晓得的。娘你再过些日子,应便会明了了。”

    王氏呆了片刻,这才长长吁出口气,喃喃道:“新帝登基,我还一直担心咱家往后该怎么办。原来……,你祖父早就已经开始铺路了……竟是如此!怪不得呢!我说他从前怎么忽然改了性子,竟闷声不响地便默许我将你接回来!”

    她终于喜形于色,压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握拳,在屋里走了来回几趟,忽然想起先前在秋山庄子里与徐若麟的一番话,这才重新坐回初念身边,道:“女儿,你可知道你上了凤辇走后,娘在庄子里和谁又说了话?”

    “谁?”

    “徐家的那个徐若麟!”

    王氏说完,见女儿一脸吃惊,脸色都似有些变了的样子,略微不解,问道:“你怎么了?我提起他,你仿似有些害怕?他不是你从前在徐家的大伯吗?”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道:“娘,你怎么和他说上了话?都说了什么?”

    王氏瞄她一眼,道:“又不是我找他说的。是他先过来向我见礼。我出于礼节,这才邀他进去坐了片刻。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几句。娘最后提了下你和你表哥的婚事。”

    初念大惊失色,眼睛一下睁得滚圆,一把抓住王氏的手,也不顾礼仪了,失声道:“娘,谁说我和表哥有婚事了?你怎的在外人面前就胡说八道?”

    王氏被女儿抢白,不怒,反倒呵呵笑了起来,道:“娇娇,这种事,你在娘面前还瞒什么?娘早就看出来了,你表哥对你有那份心意。只是自打那回他到我们家去了后,不是一直没再来吗?这世道是乱,只再乱,也要过日子的。娘忍不住,半个月前借故去了趟你舅舅家,找了你表哥试探了几句。他便把事都跟我说了。说已经向你表了心意,只是你一直没回复,他也不敢再扰你,这才没过来的。我当时便去见了你舅舅。他也应了。说等事情都消停了,他便做这个主。这都是这阵子乱之前的事了。你瞧,你舅母早去了,你舅父又自小疼你,也这样一口应了下来,这事难道还有变数?你就等着娘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到时候高高兴兴把你嫁出去便是。”

    初念一时傻了眼,没想到自己浑然不觉之间,母亲王氏已经雷厉风行,把什么都定好了。心里顿时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像是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先前在承天门外,徐若麟会对自己露出那样一个笑容。那分明就是不怀好意。

    她终于有气没力地道:“娘,就算这样,这种事你也不该跟他说的。他是徐家人,和咱们怎会一条心?”

    王氏不以为然:“他是徐家人没错。只他先前与我说话时,对我分明十分地亲近。现在想来,不但因你祖父的缘故,必定也和你救过他女儿果儿有关。以他如今的身份,日后只有咱们求他的份,不会是他要打咱们的主意便是。反正听他口风,应该不会帮你婆婆为难你。这就行了。再说了,我还真想他能把这消息带到徐家传你婆婆耳朵里去,气死她!”

    初念嗔目结舌,见王氏神色骤然转阴,咬牙道:“那老虔婆,前回在护国寺里,说你便是归了宗,也别想有好人家要你!你不晓得,娘每次一想起她当时说这话的样子,便恨得牙痒痒,咬她一块肉下来才解恨。如今你婚事定了,她廖家也成了脱毛的凤凰,我不怕她死不松手,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姑奶奶在吗?就凭你当初救了果儿,这天大的人情,她不还不行!”

    王氏还在嘀嘀咕咕,初念却是心烦意乱。

    她的眼前再次掠过今天徐若麟望着她时的笑,又想起了从前在芷城苏家的庄子里,他临行前曾说过的话:“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来。”一阵不寒而栗。

    王氏终于发泄完了,抬眼见女儿脸色不不大好,目光略微呆滞,这才觉到她的不对,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见她摇头,伸手探了下她额头,觉着也没热,想了下,以为是她这些天累了,便道:“娘叫人把饭送你屋里来,你吃了,早些歇下,好好养精神。”

    王氏离去后,初念这一夜自然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也无精打采,只觉做什么都不得劲。到了午后歇晌午觉的时分,再次想起王氏昨日说过的一句句话,忽然想到了件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顿时毛骨悚然。急匆匆起身便往王氏屋里去,也不管她正在睡,叫醒了立刻便道:“娘,你快去劝舅舅,让他千万不要忤逆皇上,否则只怕大祸临头!”

    初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前世里,平王登基之后,遭到了一干忠于元康帝的大臣的反对。这些臣子多出身士林,并不畏死,其中便有初念的舅父王鄂。从前的具体情况,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其中一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便是平王登基不久,有一天这群人自发身穿麻衣到太庙面向青天哀哭,触怒了平王,集体被斩杀在午门之外,本还要连坐亲族以儆效尤,后被朝臣上言阻止,这才作罢。

    王氏迟疑了下,道:“不会吧……”

    她口中这么说,其实被初念一提醒,连自己心中也有些打鼓起来。自己这个兄长王鄂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出了名的孤直清高,就是因为直言,从前几度被贬。现在平王夺了侄儿的皇位……

    她脸色微变,想了下,也匆匆起身,先去找了司彰化,见他不置可否,显见是不欲多管的样子,便叫家人备车,自己登车离去了。

    初念一直等王氏,等到了将近傍晚,才见她回来。却是脸色苍白,神色抑郁,心便咯噔一跳,知道必定没好消息。果然,随她入了房,探听消息时,见王氏双眉紧锁,长叹口气,道:“你舅舅……他竟然在院里已经横了口棺材。我过去的时候,你表哥正跪在他跟前求。我也说尽了话,劝他为儿孙着想一下,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去,只说杀身成仁,便是满门被灭,他也绝不后悔。你也知道,他那样的性子,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初念一下也是心口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时候,有些事情,即便你知道了结果,却仍无力去改变。因为你即便能改变自己,但别人,却无法在你掌握之中。这样的无奈,初念其实已经不陌生了。前头徐若麟就是个例子,而此刻,自己的舅父王鄂,也显然是这样。

    对于像王鄂这样受了正统教育的士林阶层来说,平王这样的上位,绝对是不能接受的谋朝篡位,他们为之愤痛,甚至不惜用自己和家族的人头去反抗,这在旁人看来愚不可及,但在他们自己眼中,却是一件足以能够青史留名的壮烈之举。

    还能有什么办法去阻止?捆了他,限制他的自由?莫说王默凤和此刻还未赶到京中的另两个表哥敢不敢做出这样的忤逆举动,即便他们敢碰虎须,也不可能这样过一世。

    这一夜,初念和王氏在辗转中彻夜难眠。

    第二天,便是平王入金陵后的第一个朝堂日。司彰化四更多便起了身,戴好五梁冠,穿了浆得笔挺的黄绿赤紫云鹤花锦朝服,执了象牙笏,坐轿子入朝——只是竟然不过在辰时便回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

    老头子在王氏和初念忐忑的目光注视之下,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匆匆往书房去。吓得王氏到处找人打听消息,到了晌午,很快便得知今日朝会的经过了。

    这个平王入主金陵的第一次文武百官大朝会,显然叫他非常不满,甚至颜面尽失——原内阁两大首辅,兵部尚书方奇正据说在城破次日自裁于中堂,剩下的廖其昌今日闭门在家,称病拒不上朝。另有三十五人效仿他的举动,没有来面圣。而上了朝的文武百官中,有十一人面向赵琚拒不跪拜,口称“陛下何在,竟要我等忠臣孝子跪拜此人?”赵琚拂袖而去,朝会被迫中断。这十一人里,除了王鄂,还有翰林院学士吴松、宋文、礼部侍郎陈浩、国子监祭酒李元等。赵琚离去后,这十一人在昔日同僚或惊骇或钦佩或不屑的目光注视之下,以引颈就戮之态,昂首阔步出了金銮殿。

    三天之后,新帝再次上朝。而此时,在通往皇城的承天门的阔道之上,王鄂等人身穿麻衣,正面容悲痛地步行往太庙而去。街道两边,挤满了窃窃私语不停的围观百姓。这一行人快到承天门,侧旁里忽然涌出了一队兵马,上前不由分说,便将王鄂等人捉住,捆绑后塞入马车。

    王鄂极力反抗,只哪里是那些如狼似虎兵丁的对手?很快便被交臂于身后,按在了地上,抬头之时,看见魏国公府徐若麟骑在马上静静立于道旁,正冷眼看着这一幕,顿时满腔愤怒,破口大骂道:“你这无宗无族的无知小儿!甘为赵琚鹰犬爪牙残害忠良!徐信德若地下有知,定也要起来唾骂你这不孝子孙!”

    信德是第一代魏国公徐显殁后的封号。

    徐若麟对着士兵下令:“把他捆起来,嘴巴堵上。”

    王鄂还要再骂,嘴里已经被堵上了布,被架着呜呜地投进了一辆马车,和同行之人一道被关了进去。

    徐若麟望着几架马车离去,在边上百姓们惊骇的目光注视之中,微微蹙眉,出神了片刻。

    ~~

    乾清宫的御书房里,赵琚此刻仍怒不可遏,猛地抬起一脚,扒下一只脚上的靴袜,用力掷向墙壁后,光着脚,愤怒地在宽大的寝宫里走来走去,嘴里嚷道:“岂有此理!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刁诈之徒!崔鹤有点目瞪口呆,低头立在一边没有开口。

    “传方熙载、徐若麟!”

    赵琚猛地停住脚步,转头下令,目露凶光。

    崔鹤心惊,诺了声,正要匆匆出去,看见外头进来个身穿真红大袖衣、红罗长裙,戴了霞帔的女子,正是皇后萧荣。

    皇帝陛下新入金陵不过数日,太子、皇子及风闻中的那位宋妃如今俱都还在来京的路上。此时后宫中,就只皇后一人而已。崔鹤见她来了,忙上前见礼。

    萧荣微微点头,令他出去后,到了赵琚面前,笑道:“陛下又在跟什么人置气?”我非要杀了这帮人不可!”

    赵琚恨恨道:“你不晓得!朕本也不欲和那些人计较。过往之事,概不追究。你见我入主金陵以来,可下令逮过一人?可他们却不知好歹!为搏一个忠臣孝子的名声,称病的称病,不上朝的不上朝。最可恨的,还是吴松王鄂一干人,上朝时公然不肯跪拜,出言讥嘲于朕。今日竟还身穿麻衣妄想去太庙闹事。倘若不是子翔见机得早在路上拦截了,叫这帮人阴谋得逞的话,叫朕颜面何存!朕非要杀了这帮人不可!否则何以立威?”

    这事,萧荣自然知道。过来就是为了此事。见赵琚果然怒不可遏,想了下,拉他坐回了龙椅之上,转到他身后,伸手替他轻轻揉抚两边太阳穴,慢慢道:“陛下,这些读书人之人,自命清高,做出这样的事,原本是该杀。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但杀了那些人,表面上您是解了气,也不用见这些碍眼之人。只是背后,您却防不了世人悠悠之口。陛下固然也可以用手段威吓世人闭口,只这样,恐怕就与陛下您想做个青史留名的明君之愿背向而驰了。”

    赵琚靠在龙椅上,仍是怒道:“眉儿,你不晓得这些人,又臭又硬!不杀留着何用?”

    萧荣嗯了声,道:“士林讲究归心为上。圣人云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在臣妾看来,这是寻常人之准则。而陛下,陛下您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四海之内,还有谁人能与你比肩?站得高,看得自然也远,心胸眼界,更与寻常人不同。陛下若能效仿大唐太宗,虚怀若谷,则不仅是天下之幸,后人亦景仰不止。况且,”她停了手中动作,转到赵琚身前,道,“那些人,大多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除了耍嘴皮子动笔杆子给您心里添些堵外,还能做什么?陛下您一副钢筋铁骨,难道还怕这些人咬你一口?倒是廖其昌这些人,陛下才要真正引起注意。他们在朝廷各部把持多年,门生遍布天下,根深蒂固,陛下即便将他们撤换了,影响也在。倘若他们一直这样不肯顺服,这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隐患。”

    赵琚渐渐平静了下来,皱眉沉吟片刻,终于道:“眉儿你说得也在理……那帮酸文人,朕暂且可以留下他们脑袋,以观后效。但廖其昌这帮人,如今只推病不来上朝。依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萧荣道:“陛下,廖其昌当年与我父亲,曾有几分旧交。他的为人,臣妾也略知道几分。陛下若信臣妾,臣妾愿自告奋勇,代陛下去当说客。”

    赵琚惊诧地看着她,迟疑不语。

    萧荣笑道:“我若估计没错,廖其昌不过是碍于身份脸面,这才作出如今的自持之状。少的就是一个台阶。陛下若遣臣妾去当说客,不愁他不顺势而下。他一旦拜服陛下,旁人自然跟随。到时陛下兵不刃血,便可收服人心,强于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赵琚目光闪动,终于点头,道:“就依眉儿所言。你去试试也好。”

    萧荣见他说着似要起身,忽道:“陛下稍候。”见他不解地望过来,一笑,去墙边捡了方才被他投掷而出的靴袜回来,蹲□去,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抬起他赤着的一只脚,替他擦净脚心,一边替他穿回鞋袜,一边笑道:“我记得你从前每次恼怒起来,便会这样扒靴赤脚,如今怎的还是这小孩子脾气?往后天下事繁杂,不顺之处必定不少,陛下若次次这样扒靴赤脚,被人笑话事小,自己气坏了身子便不值了。”

    赵琚叹了口气,伸手过去,轻轻抚了下她的眉,凝视着她,低声道:“朕前几日一直忙于国事,与熙载子翔等人议事至深夜。今日尽量早些回,你等我。”

    ~~

    次日,王鄂被投入大理寺牢狱,王默凤四处奔走,却被告知此是重要钦犯,家人不得探监,连牢门也未得靠近。消息传来,王氏当场便晕了过去,等醒来后,一把抱住身前的初念,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招杀身之祸?”

    初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皇后萧荣。只是说老实话,天子登基,像王鄂这样的大臣做出这样的举动,虽忠贞可感天地,但对于赵琚来说,却确实是大逆不道。她虽与自己略有交情,但这样的情况之下去求她帮忙,想必是叫她为难。且自己那舅父若能服软,她还能试着去求下。若仍这样视死如归,便是萧荣有心帮忙,怕也无能为力。

    王氏脸色发白,呆了许久,忽然想起个人,猛地抬头,道:“娘去找那个徐若麟!这事不是他经手的吗?你还救过他女儿,他欠咱家一个人情!这次无论如何要让他帮个忙!”说完便急忙起身,急匆匆叫人给自己梳妆穿衣。

    初念总觉王氏一旦去找他,他必定会答应帮忙。这自然是好事。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种不祥预感,总觉他不会如此简单地便应下。一时心乱如麻,只能看着王氏收拾妥当后,急匆匆再出门而去。

    ~~

    平王入主金陵不过数日,正是万事开头的纷繁时刻。前个皇帝在位时遗留下的一大摊子事、人员调动、地方如雪片的信报,还有忠于元康帝的分散在各地仍未彻底镇压下去的小股中央军,等等诸事,纷至沓来。徐若麟这几天一直暂宿在皇城万华门内千步廊西侧的原中军都督府办公署内,与赵琚和方熙载等人连夜议事,忙得根本就没睡过一个整觉,熬得连眼睛都发红了。这日傍晚时分,终于与人议事完毕,站起了身,刚长长伸了个懒腰活动下手脚,忽见外头的随从进来,道:“徐大人,外头有位恩昌伯爵府的太太来了,等在承天门外,说有急事,务必恳请一见。”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8:36
☆、第五十五回

    徐若麟立刻道:“带她进来吧。”

  王氏外出后,先去找了侄儿王默凤,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王默凤在家行三,上头还有两个已经成家在外地做官的兄长,一俟觉察出父亲的念头后,立马便派人送书信给两个兄长,自己对着父亲苦苦相劝。只是王鄂既已抱住杀身成仁的念头,又哪里是他所能劝止得住的?最后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与一干志同道合者一道身陷囹吾,连探监也被禁止,死活不知,早就心急火燎。此刻听得王氏有门路,找的还正是经办了此事的徐若麟,想也没想,立刻便随王氏一道过来。

  王氏请人进去传报之后,等在外头,生怕徐若麟翻脸不肯见自己了,正有些惴惴,没一会儿,忽然见有人从里头出来,对着自己道:“太太随我来。”心中略一松,回头对着王默凤点了下头,叫他在此等着,自己便跟着进去。刚到那道千步廊下,看见徐若麟已经笑容可掬地迎面而来。

  徐若麟将王氏带入都督府办公署侧的一处会客室里,让座后,笑道:“那日一别,本想着寻个空再上门拜访的。只是一直空忙,未想伯母今日竟自己来看望若麟,实在受宠若惊。”

  王氏听他客套话张口就来,心中事重,跟着寒暄了几句后,也不再绕圈子了,径直道:“贤侄,我今天厚着脸皮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徐若麟从一开始听到她过来的话时,便已猜到所为是何了,却只道:“伯母有话但请讲。只要若麟能做到,必定不敢推却。”

  王氏面带微微惭色,叹了口气,道:“贤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王鄂,正是我的娘家亲哥哥。他那孤怪性子,连我嫂子当年还在世时,也是时常向我诉苦的。如今他做出这样的事,便是十条命诛了,我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我娘家就这么一个亲哥哥了……我女儿,就是你那个弟妹,我从前也有听她提起过,和贤侄的令爱果儿还算亲近,也略结了些缘……”

  王氏这是委婉地提醒对面的徐若麟,自家女儿舍命救过你的女儿,你好歹要图报一下。只也晓得自家兄长惹出的不是一般的祸事,底气自然不足,声音也越来越低,想叫他帮忙的话,竟是始终说不出来。

  徐若麟很是体贴地代替她道:“伯母的意思我明白了。伯母是想让我从中行个方便?”

  王氏忙点头,陪笑道:“我也晓得我兄长做的事,自然不敢奢望将他释罪。只是他如今被关在大理寺监狱里,连我侄儿去探望都不被允许。是好是坏也没个底。我晓得贤侄经管此事,能否通融下,放我侄儿进去和他爹见个面?送点衣服吃食也好。哪怕他再不肯听人劝,还是要再劝几句的。天见可怜,倘若被劝动的话,到时候有贤侄在,想来也不至于非要杀头不可……”

    徐若麟略一沉吟,道:“伯母所言,俱是人之常情,若麟便是再铁石心肠也不敢不从。何况令爱对我女儿还有救命之恩?只是御史大人此次将皇上得罪得不轻,皇上正在气头上。若麟虽经管此事,只怕也……”

  王氏起先听他意思,似乎是愿意帮忙,心正有些提起来,不料话锋一转,又来了个只是,心顿时掉落下去。看着他不语,难掩一脸的失望。

  徐若麟作没看见,只微微一笑,复又道:“虽再难,伯母既然开口了,若麟必定竭尽全力。这样吧,伯母可否将王御史的公子带来?因此事涉及重大,有些细节之事,我还要先与王公子商榷下为好,免得到时出漏子。”

  王氏没想最后他又应了。急忙点头,道:“晓得晓得。这也便宜。我正是侄儿送过来的,如今他就等在承天门外。这就让他过来。”感激不尽地转身离去。

  王默凤人虽跟着王氏来了,实际却也不大抱希望,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不想到了最后王氏出来时,听她意思,那徐若麟竟是答应帮忙了,只让自己当面先去与他“商榷些细微之事”,便说是喜出望外也不为过了。急忙谢过王氏,往里匆忙而去。

  王默凤入了王氏先前去过的那所在,门外守卫核过身份后,便放了进去。刚入门,抬目便见一个二十七八的男人正坐在一张大案之后。垂头翻着面前的一叠卷宗,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脸便望过来,神色稍肃,目光里看不出喜怒之意。

  因有求于人,王默凤也不敢怠慢,站定后朝那人抱拳作揖,恭声道:“这位想是徐大人了。在下王默凤,左都御史正是家父。”这才见那男子上下打量了下自己,目光略微一动,但并未开口。

    此刻立在他面前的这个王家三公子,皮肤微黑,浓眉高鼻,一双眼睛颇具神采。此刻虽有求于自己,但立在那里,却依旧肩背挺直,比起京中某些世家出来的纨绔子弟,人材不知道要胜出多少,瞧着便是有过历练的人。而且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和初念还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徐大人,方才听我姑母所言,徐大人愿意仗义出手相帮,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不知徐大人召我来,要问的是哪些事?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默凤见对面的徐若麟只打量自己不说话,略微有些不安,想了下,终于再次开口。

  徐若麟终于收了目光。微微扯了下唇角,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王默凤并未入座,只是恭敬地道:“不敢。徐大人有任何疑问,只管说来便是。”

  徐若麟也未勉强,跟着起身,站到了距他数步之外的大案之前,径直道:“王公子,徐某请你来,并非要问你事。只是想和你议件事。或者说,”他略微一笑,“我听说你有生意在做。那我们就谈笔交易好了。”

  王默凤看着徐若麟,神色略带迷惘。但很快便道:“徐大人请明示。”

  徐若麟微微点头,道:“很简单。我不但让你去看你父亲,还会将他救出来,至少会保他一条性命。你要做的……”他停了下来,看向王默凤的目光,陡然透出了一丝锐利和冷漠,“你要做的,就是放弃你要娶你表妹司初念的想法。”

  “她只是你的表妹。永远不会成为你的人。”

  徐若麟目中的精芒一闪而过,最后这样淡淡地道。

  王默凤猛地睁大眼,神色里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诧。片刻后,终于,他反应了过来,惊讶地道:“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救我父亲和我娶我表妹,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为什么要这样?”

  徐若麟抬了下眉。

  “你不必知道为什么。总之这就是我的条件。你只要说是,或者否。”

  他的声音不高,但听起来,带了冰凉的冷酷。

  王默凤顿时心乱如麻。他做梦也没想到,面前的徐若麟竟会对自己提出这样一桩对他而言不啻是残忍的“交易”。

  他喜欢司家的这个表妹,从少年情窦初开之时,梦里现过的女孩便是她。从前只为无缘之故。到了现在,终于以为有了转机,当他也开始有勇气憧憬往后和她比翼双飞的幸福生活时,却没想到一场帝位的交替,将自己的父亲,甚至是整个家族卷入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巨大考验里。

  徐若麟有那样的能力,正如他方才对自己承诺的那样,将他的父亲从牢狱中解出。他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一边,是父亲,甚至涉及两个兄长的家庭,王家总共十来口人的命运,一边,是自己心中那深种已久,却刚刚不过得了雨露而萌芽,还没来得及成长与开花的初恋情感……

  王默凤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艰难挣扎之中。他原本一直挺着的肩背甚至也渐渐佝偻了下去,垂下了头。

  徐若麟并没有催他。仍是那样立在他的面前,等着他的决定。

  王默凤终于抬起了头,看向对面的这个男人。

  “就不能,有别的条件了吗?别的什么,我都会答应……”

  他低声地问道。话刚出口,立刻便知道自己问得是何等可笑。他甚至没有回答他的话,黑灰色的眼眸仍那样冷淡地望着他。

    王默凤就这样看着徐若麟,渐渐地,他仿佛醒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原本微黑的脸色也泛出了一片灰白,“你也喜欢她。我猜得对不对?”

  徐若麟不可觉察地微微皱了下眉,“王公子,你只需回答我方才的建议就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默凤惨然一笑,一双手已经紧紧地捏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元康帝和平王为了争那一把椅子,争得将整个天下的百姓都拖入了长达数年的不得安宁之中。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权势地位,不惜踩着一切地往上爬。包括自己的良心、道德甚至亲情、友情。

  如果他此刻,也能像对面这个男人一样权势在手,那么他完全可以保护任何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被迫陷入这样的两难抉择。

  他还有选择吗?

  他再次笑了起来,微微仰头,待目中就要迸出的那一丝悲凉泪意被逼退后,道:“徐大人,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精明最会利用机会的商人。这笔生意,还没开口前,你便已经稳赚不赔了。你赢了。你知道我会答应你的条件的。”

  徐若麟扬了下眉,点头,淡淡地道:“如此甚好。我知道你是个信守约定的好商人。我也会遵守承诺,尽快把你父亲弄出来。”

  王默凤不语,转身便大步而去。

  徐若麟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微微吁出口气。背着手在屋里慢慢来回踱步。

  一个差点就要把他顶下马的危险极大的对手是解决了。但他面临的问题也很艰巨——该如何妥善解决王鄂的问题,决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哪怕是他,也需要细细地考量。

  承天门外,正在马车里等得焦急不安的王氏听到外头家人呼唤王默凤的声音,知道他出来了,急忙从车窗中露出头来。见他已经到了自己跟前,脸色虽有些勉强,但笑容却是显而易见的。

  看到他露出笑,她立刻便松了口气,忙问道:“怎么样?都顺利?”

  王默凤顿了下,慢慢点头,终于笑着道:“姑母放心。一切都很顺利。徐大人答应了,说尽快会把父亲解救出来的。”

  王氏终于长长地吁出口气,面露喜色,道:“好,好。这就好。那姑母先回去了。你表妹在家,怕等消息也等得急了。”

  王默凤心口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捏住,呼吸一个停滞,勉强仍是笑道:“好。那侄儿恭送姑母。多谢姑母为家父出力奔走。”

  王氏叹道:“都是一家人,分这么清楚干什么。你也早些回家吧。”说罢放下车帘。

  王默凤站在高高宫墙之侧,看着司家的马车渐渐远去,背影被头顶的斜阳拉成一道长长的孤线,如凝住了般地一动不动。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9:00
☆、第五十六回

    王氏回了司家,刚下马车入了二门往里,便遇见二房的黄氏母女在丫头的陪伴下,正从隔出东西院的那道墙门里过来。

    司彰化就只两个儿子养到成年分家立业,也没分开住,伯爵府用道花墙隔出东西院,中间开扇通道门,自己便随大房居东。王氏那个已经没了的丈夫司寇元为大,老二司寇鑫,如今是鸿胪寺里一个从六品的左寺丞,做着些宴劳、送迎之类的闲事。庸庸碌碌,性子懦弱,完全没有遗传到老伯爵的半点精明与狡诈。相较之下,倒是他的老婆孩子更出色,所以平日在家被压得半分儿脾气也找不到。

    二太太黄氏,便是此刻正走过来的这穿了件丁香色葫芦纹样褙子的妇人,平日精于算计,甚至比王氏还要精明上几分。身边的女儿司初音,比初念两兄妹不过小一岁,今年十六,桃腮凤目,皮肤白皙,模样也是极其出挑的。还有二房的一个儿子,如今已经二十岁的司继昌,不但书念得好,在三年前那场秋比中便中了举人的功名,而且长袖善舞为人活络,颇有点司彰化年轻时的影子。对比之下,大房里的继本便显得黯然失色许多。

    王氏远远看见黄氏母女现身,脚步一顿,正想避开,黄氏眼尖,已经看到了她,远远便叫了声“大嫂子”。王氏见避不过去了,只好停住脚步,等着她二人过来。

    “大伯母!”

    司初音上前,笑盈盈地朝王氏见了个礼,然后闪到了一边,把道让给自己的母亲和王氏。

    王氏笑着应了声。黄氏便与她并肩往前。没走两步,关心地问道:“大嫂子,外头刚回?我听说继本他舅舅出了事被投了牢?可把我给吓的,这才特意过来想问个消息。大嫂子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吉人天相。想来他舅舅应会没事的。”

    王氏方才她不想与这妯娌打照面,就是猜到她必定会在自己跟前提这茬子事。此刻听她果然开口,看了过去。见她问完话,正用双眼细细地打量自己的神色。

    王氏与这妯娌的关系向来冷淡,不过维持表面和气而已。尤其是前些时日因了初念归家的事,心中对黄氏更是不满。这事,虽经司彰化的默许,但初念这样被接回,当时还是在伯爵府里引出了不小的震动。下人私下里的议论便不用提了,最叫王氏不快的,便是听说二房觉着这有损伯爵府的颜面,背地里埋怨了不少的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娘家兄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恐怕她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自己倒霉才好吧。

    王氏心里冷笑了下。压下不快,只略微笑了下,道:“借你吉言,我也盼着真没事便好。”

    黄氏从丈夫那里听说了王鄂的事,原本以为王氏此刻该是急得成了无头苍蝇。旁观了两天,听说她和侄儿王默凤一直在奔走,实在忍不住好奇,这才携了女儿一道过来想打探消息。此刻见她倒没什么焦急的样,心中便起了疑虑。想再问,王氏已道:“刚外头回来,我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没办,先回房了。”说罢也不管黄氏了,撇下她便匆匆而去。

    黄氏见问不出什么,心里反更被撩拨得好奇。见王氏一副不愿和自己多说的样子,自然便也停了脚步。待前头王氏身影消失后,想了下,对着初音道:“你得空的话,去寻你那二姐姐玩也好。多打听些徐家的事,做到心里有数。等这阵子乱过去了,我领你去拜望下你那个姑奶奶。”

    初音自然知道自己母亲的心思。这心思也是刚前些日才动了起来的。想让自己接从前那个没了的庶出姐姐司初香的脚,嫁给徐家的那个徐若麟当填房。脸微微一热,双手扭着身前的一根衣带,低低地嗯了一声。

    ~~

    王氏刚回房,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却听下人来传话,说老爵爷叫她回来了便去他书房一趟。

    王氏对老头子前几日关于自己兄长事的态度还有些不满,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此刻听他有话,急匆匆便赶了过去。

    “都去找谁疏通了?”

    司彰化仿似随口地问道。

    王氏不敢隐瞒,便把自己带了侄儿一道去找徐若麟的经过简单提了一遍。见老头子似乎露出点感兴趣的样子,忙道:“那徐家的大爷,想是因了娇娇从前救过他女儿的缘故,一口便应下帮忙了。实在是万幸……否则,媳妇儿真当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话说着,一阵心酸涌上来,拿帕子拭了下眼睛。

    司彰化自顾沉吟了片刻,嘴角终于露出丝温和之意,道:“继本她娘,不是我不帮,而是你兄长这事犯得……也就只有徐家大爷那样的人才能相帮一二。他既应了,你放心等消息便是。”

    王氏压下心里的腹诽,面上却露出笑,道:“媳妇儿晓得。多谢爹关心。”见司彰化点头,踌躇了下,终于决定还是趁这机会,把初念和王默凤的事跟他提下,瞧他是个什么态度。这一回,她是下定决心了,即便老头子对这门婚事不赞成,她也必定要为女儿力争要底。

    王氏想妥,便开口道:“爹,趁着方便,有件事媳妇想说下。我那个侄儿默凤,你也认识的,时常在咱们家走动。初念既从徐家接了回来,我这个做娘的,必定也要替她的往后打算一二。我便想着让他两个结门亲事,您瞧如何?”停了下,立刻又接着解释道,“媳妇是这样想的。初念这孩子命苦,回来也不过是个二嫁的身份,想来是没别的什么好姻缘能落到她头上了。默凤既不嫌弃她,索性便把这事就这样定了。”

    王氏后头这话,其实是暗指以初念如今身份,彻底失去了联姻的价值,想来老头子应该不会再打她什么主意了,能早点嫁掉,还是去掉个累赘。所以并不怎么担心他会反对。

    司彰化果然没有出言反对。而且破天荒地,似乎对这事感兴趣,问了些详情。王氏一一回答,最后道:“如今我就盼着徐家大爷能照他应的那样把我哥哥开脱出来。往后这官自然是当不成了,回家种地也没什么。我女儿嫁了默凤,往后正好可以远离京城过安生日子。”

    司彰化忽然问:“这事,除了你娘家兄弟,还有谁知道?”

    王氏道:“徐家大爷也知道——”座上的司彰化目光一动,王氏浑然未觉。只接着道,“便是那日我去秋山庄子接女儿时,他主动与我搭话时说的。”

    司彰化似乎更有兴趣了,细细地问着当时情景。

    老头子向来吝于多话,每回王氏禀完事便好。今天这样唠,却是少见了。王氏压下心中疑惑,回忆着描述了一遍当时经过,见他听完了,神色有些怪异,以为他觉着自己说话不妥,解释道:“媳妇儿之所以跟他提这事,大半倒也是出于心中不忿,想着让徐家那位太太晓得也好。爹你不晓得,她当初说我女儿那话,不知道有多难听……”

    司彰化淡淡道:“恐怕他未必能如你所愿帮你传话吧。好了,我晓得了。这事你自己看着办便是。”

    王氏见今日先是求助顺利,现在老头子又不反对初念和王默凤的事,连日来的愁烦这才稍稍减下了些,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等自己走后,老头子的眉毛跳了几下,自言自语道了一句:“这可愈发有意思了……”

    ~~

    廖其昌六十不到。身为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与元康帝有太子经师的恩情。在嘉庚之乱中,与兵部尚书方奇正既是暗中较量的政治敌手,又是共同支持元康帝兴兵伐北的中坚力量。可惜时运不济,先受那个名义上的外孙徐若麟的牵累,后又在他力举的大将李续遭遇连续失利过后,渐渐便被方奇正压过了风头。到了元康二年中,战局渐渐开始明朗,他看出金陵迟早必定不保,出于实际考虑,上言建议元康帝与北方议和,暂时划江而治,以图谋后起,自然遭到元康帝的拒绝。自此此人便渐渐不大说话了,甘愿退于方奇正之后。前些日子城破之前的千钧一发之刻,他被元康帝再次召用,命与肃王赵晋一道去往龙山议和。他自然清楚元康帝的意图。虽明知去了也是白走一遭,但还是领命。果然被便宜外孙徐若麟给拒了。回来后知道大势已去,便令家人紧闭前后大门,只等着城破了。如今一晃眼,赵琚进城也有数日了,他老人家反倒开始稳坐钓鱼台。一改先前的抑郁,不管外头闹得如何凶,托病只在家中坐着不动。这日午后,睡过了个午觉,刚吟了句“堪嗟梦不由人做”,便见一同随他坐在家中的儿子廖重山急匆匆来见,道:“爹,平王妃……皇后凤辇来了,正停在门外。怎么办?开不开门?”

    廖其昌手上正拿了壶满茶,闻言手一抖,茶水便从壶嘴里溢出了些。很快,他将茶壶递给边上的侍从,慢条斯理道:“这女子,是我从前故人之后。既来了,拒之门外,非待客之道。你命人开门,说我卧病在床便是。”

    廖重山擦了下额头的汗,急忙出去。

    ~~

    萧荣在坤宁宫首领太监安俊的随陪下步下凤辇,立于台阶前等了片刻,见廖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吱地开了,廖重山领了人匆匆出来下跪迎于阶下,口称皇后娘娘千岁。

    “大胆廖其昌!竟敢如此托大!叫娘娘等候在先,为何此刻还不来亲迎娘娘千岁?”

    安俊一甩手中拂尘,呵斥道。

    廖重山心里也是没底。对自己父亲连日来的这种举动很是不满。若依他心思,平王既上位了,刀也没立刻架到自家的头上,那就别管以前,此刻赶紧示好才是正理。凭着廖其昌的声望和与徐家的那一层关系,平王对他再忌恨,只要他服软了,往后想来也不至于会怎样。偏他要在平王坐上金銮殿的第一天就扫他颜面。加上又闻得另位首辅方奇正自裁于室,数日里一直忧心忡忡,唯恐招祸。此时见太监呵斥,忙解释道:“家父年迈,前些日偶然风热,虽诸般调理,竟迟迟不见好,这才卧病于床起不了身,未能亲自迎娘娘于此,万望恕罪。”

    萧荣笑道:“廖大人请起。家父与老大人是旧日故交,论起来,廖大人与我也算世兄了。何必如此多礼?我正是为了老大人贵体染恙而来的,又岂有让老大人强撑病体迎我于门前的道理?廖大人请前头带路,我去探望老大人。”

    廖重山吁了口气,忙称不敢,起身领了萧荣入内。

    萧荣被带到廖其昌卧病的屋前,对着里头道:“老大人,侄女萧荣前来探病,老大人可安否?”一连道了三声,才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女子声音道:“大人说,不敢劳动皇后娘娘金步……娘娘请回……”

    萧荣道:“侄女既是来探望老大人的,未亲见老大人之面,又岂会回去?老大人既醒着,侄女便冒昧进去了。”说罢,命安太监等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而入。见刚才传话的那妾室模样的女子正立在榻侧,慌慌张张似要下跪。萧荣叫她出去,自己这才到了榻侧,看着闭目躺在床上,额头覆了块方巾的廖其昌道:“侄女萧荣来了。”

    廖其昌仍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萧荣也不以为意,只笑道:“老大人身子哪里不妥?陛下极是关切。本是要亲自来探望的,只是□无术,这才命我代他前来。我晓得老大人已经养了多日。若仍无起色,可要侄女传太医前来细细诊治一番?”

    廖其昌终于慢慢睁开了眼,咳嗽了几声,颤巍巍地道:“不过是些老毛病而已,再养些时日便好,无需劳动太医。宫中想必诸事纷繁,娘娘也无需在此多留,回去便是。”说罢再次闭眼,声音颇为冷淡。

    萧荣点了下头,站直了身子。

    “老大人,您是泰定四年辛酉科的两榜进士,传胪唱名,从此踏入仕途。您年轻时的官路,并不顺畅。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在大宁建州的辽阳任知县。我父亲那时,也只是个副总兵。有一次您在巡边时,遭遇赤麻人的袭击,正被我父亲所救,这才有了结交。后来您时来运转一路高升,直至今日,位高权重,说门生遍布天下也不为过。只是……”

    她面上仍带着笑,但盯着廖其昌的目光里却渐渐透出了丝凉意。

    “只是后来,我有次偶尔听我父亲提了下,说您在建州的那几年和建州都指挥使李山海一道,贪墨了数笔为数不小的兵银。我父亲就是知道了这事,后来才渐渐与您疏远了。不知道这是真的,假的?”

    廖其昌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睁开了眼,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额头的那块白巾也掉落在地。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萧荣,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大人,李山海如今好像任职义州,也是您的故人了。哪天要不要将他请来京师,好好与老大人叙个旧?”

    廖其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是真咳了。咳得连声都要破了似的。

    萧荣说完了话,便只立在一边笑。

    “你……你什么意思?”

    他终于止住了咳,颤声道。

    萧荣停了笑,脸色转肃,道:“老大人,我别无他意。我向来敬重老大人在朝堂的声望,从前是,如今也是,丝毫没有改变。我只是有求于大人。我丈夫如今登基称帝,五日后的黄道吉日,要于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我希望老大人到时能病愈,带着你的那些门生官员们一道出现,向皇帝陛下表示你们的效忠。我知道……”

    她凝视着他,脸色渐渐又缓和了下来,“我知道老大人不过是顾忌人言,这才不敢放手放脚而已。老大人放心,侄女人此刻虽还站在您跟前,但不必等到明日,全金陵的人便都知道我萧荣领皇帝陛下的意,登门诚心拜望老大人的消息。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百官只会羡慕老大人的声望直达天听,又有谁敢说您一句不好?只要您愿意辅佐皇帝陛下,从前如何,往后也一样如何。”

    廖其昌愣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穿靴起身,长叹口气,口称“皇后娘娘千岁”,朝着萧荣要跪。膝还未着地,已经被萧荣扶住,笑道:“老大人不必多礼。以后您就是三朝元老,侄女要仰仗您的地方还多的是。快快平身。”

    廖其昌站了起来,踌躇了片刻,似要开口问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萧荣立刻道:“老大人放心。金无赤金,人无完人。谁年轻时没有行差踏错过?那些陈年旧事,侄女本就不该提的,更没对旁人说过。连我丈夫面前,也只字未提。”

    廖其昌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朝着萧荣再次下拜,道:“皇后娘娘在上。承蒙娘娘不弃之恩。往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老朽愿效鞍马之劳。”

    萧荣笑吟吟不语。再次扶起了廖其昌。

    ~~

    按照新定的历法,改元康二年为德和三十六年。秋九月的这日,正是钦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赵琚登基,举行大典。

    奉天殿中,衮冕衮服的赵琚端坐在宝座之上,头顶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穿日月星山、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冕服,神色端庄肃穆,身形笔直,双手平放于分开的双膝之上,端的是天子帝王的森严气度。

    阶下三鸣鞭,在礼官的号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赵琚的目光掠过宝座下左右两边的文武百官。看见廖其昌手执圭表,正与他身后的官员步调一致地朝自己行礼,微微眯了下眼睛,心中终于掠过了一丝畅快之意。

    廖其昌这只老狐狸,终于也拜在了自己的脚下。只要他俯首称臣,他也并不打算动他一根手指。无论表面言辞如何冠冕堂皇,其实连他自己也清楚,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现在急需收拢人心。而廖其昌的归顺,无疑将会给他的帝位加上一块极具分量的砝码。如今若还说有什么不顺,便是那十一个准备以死明志的愚顽之人了……

    赵琚不由地看向了立于右侧第一的徐若麟。这事是他经手的。

    作为皇帝,他自然希望万心归一。但对于那十一个人,即便这一次,徐若麟没将事情办得足够漂亮,他也绝不会对他有分毫怪罪。毕竟,那些人的臭脾气,他赵琚也是亲自领教过的……

    群臣行完三跪九叩之礼后,便要颁布即位诏书了。这将会是一场庄严而隆重的仪式。稍后,诏书将用云盘托住,由銮仪卫擎黄盖送往太庙,赵琚将在文武百官的随从之下到达太庙,祭拜过先祖之后,展开颂读。

    大殿之外,云板击铜声起。礼官知道时辰要到,正欲宣布请出诏书,大殿外忽然入了一人,手中高高托起一卷文书,跪下叩首道:“陛下,罪臣等十一人,自知开罪陛下在先,本该万死。蒙陛下宽容,不予问罪,感激之余,值陛下登基大庆,无颜前来朝见天颜与群臣共贺,唯有上一贺表,由罪臣举至陛下面前,聊以谢恩。愿四海升平,天下归一。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跪下说话的,正是当日十一人中的礼部侍郎陈浩。

    大殿之上,群臣惊讶不已,纷纷低声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廖其昌站着,纹丝不动。眼皮却微微跳了下。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若有所失……

    自己这么快归顺便罢了,想不到连那原本准备引颈就戮的十一人,竟也会……

    他还在患得患失,身穿曳洒官服的崔鹤已经从力士手中接过递呈上的贺表,展开,抑扬顿挫地念道:“曰昊天上帝,厚土皇帝,祇昔我皇,天命之名,东抵蓬莱,西踰昆仑,南跨南交,北际瀚海。仁风义声,震荡六合……”

    崔鹤念完,恭敬交与赵琚。赵琚飞快扫了一遍,果然在卷末看到那十一人各自具名在上,心中又惊又喜,看向了徐若麟。见他并无丝毫讶色,显见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幕的。此时大殿中的百官已再次下跪,纷纷恭贺皇帝陛下德昭日月,万民归心。赵琚一时得意非凡,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挥手哈哈笑道:“好!好!众卿不负朕,朕也必将不负众卿!从今往后,尔等与朕一道,求一个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天下!”

    ~~

    太庙之中,祭天大典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恩昌伯爵府司家的一个安静小院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初念招呼来访的王默凤落座,亲自给他斟了茶水,推到他面前。见他端起杯子久久不动,仿似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下,便道:“表哥,舅父既没事了,往后虽不再做官,但也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你为何还这样闷闷不乐?”

    王默凤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上的茶盏,看向初念。

    他这次过来,其实是要向她辞别。送父亲归乡之后,这个京城,或许这一辈子,他也不会再踏足一步了……

    初念见他仍不开口,心想莫非是他一直得不到自己的回音,虽有母亲做主了,但仍生怕自己不愿,这才这样心事重重?想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望着他慢慢地道:“表哥,你前次对我说的那件事。我想了后,决定应下了。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去南方吗?这样很好。成婚之后,我希望咱们能离开京城。”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9:07
☆、第五十六回

    王氏回了司家,刚下马车入了二门往里,便遇见二房的黄氏母女在丫头的陪伴下,正从隔出东西院的那道墙门里过来。

    司彰化就只两个儿子养到成年分家立业,也没分开住,伯爵府用道花墙隔出东西院,中间开扇通道门,自己便随大房居东。王氏那个已经没了的丈夫司寇元为大,老二司寇鑫,如今是鸿胪寺里一个从六品的左寺丞,做着些宴劳、送迎之类的闲事。庸庸碌碌,性子懦弱,完全没有遗传到老伯爵的半点精明与狡诈。相较之下,倒是他的老婆孩子更出色,所以平日在家被压得半分儿脾气也找不到。

    二太太黄氏,便是此刻正走过来的这穿了件丁香色葫芦纹样褙子的妇人,平日精于算计,甚至比王氏还要精明上几分。身边的女儿司初音,比初念两兄妹不过小一岁,今年十六,桃腮凤目,皮肤白皙,模样也是极其出挑的。还有二房的一个儿子,如今已经二十岁的司继昌,不但书念得好,在三年前那场秋比中便中了举人的功名,而且长袖善舞为人活络,颇有点司彰化年轻时的影子。对比之下,大房里的继本便显得黯然失色许多。

    王氏远远看见黄氏母女现身,脚步一顿,正想避开,黄氏眼尖,已经看到了她,远远便叫了声“大嫂子”。王氏见避不过去了,只好停住脚步,等着她二人过来。

    “大伯母!”

    司初音上前,笑盈盈地朝王氏见了个礼,然后闪到了一边,把道让给自己的母亲和王氏。

    王氏笑着应了声。黄氏便与她并肩往前。没走两步,关心地问道:“大嫂子,外头刚回?我听说继本他舅舅出了事被投了牢?可把我给吓的,这才特意过来想问个消息。大嫂子你可千万要想开点。吉人天相。想来他舅舅应会没事的。”

    王氏方才她不想与这妯娌打照面,就是猜到她必定会在自己跟前提这茬子事。此刻听她果然开口,看了过去。见她问完话,正用双眼细细地打量自己的神色。

    王氏与这妯娌的关系向来冷淡,不过维持表面和气而已。尤其是前些时日因了初念归家的事,心中对黄氏更是不满。这事,虽经司彰化的默许,但初念这样被接回,当时还是在伯爵府里引出了不小的震动。下人私下里的议论便不用提了,最叫王氏不快的,便是听说二房觉着这有损伯爵府的颜面,背地里埋怨了不少的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娘家兄长又出了这样的事……

    恐怕她是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自己倒霉才好吧。

    王氏心里冷笑了下。压下不快,只略微笑了下,道:“借你吉言,我也盼着真没事便好。”

    黄氏从丈夫那里听说了王鄂的事,原本以为王氏此刻该是急得成了无头苍蝇。旁观了两天,听说她和侄儿王默凤一直在奔走,实在忍不住好奇,这才携了女儿一道过来想打探消息。此刻见她倒没什么焦急的样,心中便起了疑虑。想再问,王氏已道:“刚外头回来,我忽然想起件要紧事没办,先回房了。”说罢也不管黄氏了,撇下她便匆匆而去。

    黄氏见问不出什么,心里反更被撩拨得好奇。见王氏一副不愿和自己多说的样子,自然便也停了脚步。待前头王氏身影消失后,想了下,对着初音道:“你得空的话,去寻你那二姐姐玩也好。多打听些徐家的事,做到心里有数。等这阵子乱过去了,我领你去拜望下你那个姑奶奶。”

    初音自然知道自己母亲的心思。这心思也是刚前些日才动了起来的。想让自己接从前那个没了的庶出姐姐司初香的脚,嫁给徐家的那个徐若麟当填房。脸微微一热,双手扭着身前的一根衣带,低低地嗯了一声。

    ~~

    王氏刚回房,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却听下人来传话,说老爵爷叫她回来了便去他书房一趟。

    王氏对老头子前几日关于自己兄长事的态度还有些不满,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此刻听他有话,急匆匆便赶了过去。

    “都去找谁疏通了?”

    司彰化仿似随口地问道。

    王氏不敢隐瞒,便把自己带了侄儿一道去找徐若麟的经过简单提了一遍。见老头子似乎露出点感兴趣的样子,忙道:“那徐家的大爷,想是因了娇娇从前救过他女儿的缘故,一口便应下帮忙了。实在是万幸……否则,媳妇儿真当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话说着,一阵心酸涌上来,拿帕子拭了下眼睛。

    司彰化自顾沉吟了片刻,嘴角终于露出丝温和之意,道:“继本她娘,不是我不帮,而是你兄长这事犯得……也就只有徐家大爷那样的人才能相帮一二。他既应了,你放心等消息便是。”

    王氏压下心里的腹诽,面上却露出笑,道:“媳妇儿晓得。多谢爹关心。”见司彰化点头,踌躇了下,终于决定还是趁这机会,把初念和王默凤的事跟他提下,瞧他是个什么态度。这一回,她是下定决心了,即便老头子对这门婚事不赞成,她也必定要为女儿力争要底。

    王氏想妥,便开口道:“爹,趁着方便,有件事媳妇想说下。我那个侄儿默凤,你也认识的,时常在咱们家走动。初念既从徐家接了回来,我这个做娘的,必定也要替她的往后打算一二。我便想着让他两个结门亲事,您瞧如何?”停了下,立刻又接着解释道,“媳妇是这样想的。初念这孩子命苦,回来也不过是个二嫁的身份,想来是没别的什么好姻缘能落到她头上了。默凤既不嫌弃她,索性便把这事就这样定了。”

    王氏后头这话,其实是暗指以初念如今身份,彻底失去了联姻的价值,想来老头子应该不会再打她什么主意了,能早点嫁掉,还是去掉个累赘。所以并不怎么担心他会反对。

    司彰化果然没有出言反对。而且破天荒地,似乎对这事感兴趣,问了些详情。王氏一一回答,最后道:“如今我就盼着徐家大爷能照他应的那样把我哥哥开脱出来。往后这官自然是当不成了,回家种地也没什么。我女儿嫁了默凤,往后正好可以远离京城过安生日子。”

    司彰化忽然问:“这事,除了你娘家兄弟,还有谁知道?”

    王氏道:“徐家大爷也知道——”座上的司彰化目光一动,王氏浑然未觉。只接着道,“便是那日我去秋山庄子接女儿时,他主动与我搭话时说的。”

    司彰化似乎更有兴趣了,细细地问着当时情景。

    老头子向来吝于多话,每回王氏禀完事便好。今天这样唠,却是少见了。王氏压下心中疑惑,回忆着描述了一遍当时经过,见他听完了,神色有些怪异,以为他觉着自己说话不妥,解释道:“媳妇儿之所以跟他提这事,大半倒也是出于心中不忿,想着让徐家那位太太晓得也好。爹你不晓得,她当初说我女儿那话,不知道有多难听……”

    司彰化淡淡道:“恐怕他未必能如你所愿帮你传话吧。好了,我晓得了。这事你自己看着办便是。”

    王氏见今日先是求助顺利,现在老头子又不反对初念和王默凤的事,连日来的愁烦这才稍稍减下了些,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她不知道的是,等自己走后,老头子的眉毛跳了几下,自言自语道了一句:“这可愈发有意思了……”

    ~~

    廖其昌六十不到。身为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与元康帝有太子经师的恩情。在嘉庚之乱中,与兵部尚书方奇正既是暗中较量的政治敌手,又是共同支持元康帝兴兵伐北的中坚力量。可惜时运不济,先受那个名义上的外孙徐若麟的牵累,后又在他力举的大将李续遭遇连续失利过后,渐渐便被方奇正压过了风头。到了元康二年中,战局渐渐开始明朗,他看出金陵迟早必定不保,出于实际考虑,上言建议元康帝与北方议和,暂时划江而治,以图谋后起,自然遭到元康帝的拒绝。自此此人便渐渐不大说话了,甘愿退于方奇正之后。前些日子城破之前的千钧一发之刻,他被元康帝再次召用,命与肃王赵晋一道去往龙山议和。他自然清楚元康帝的意图。虽明知去了也是白走一遭,但还是领命。果然被便宜外孙徐若麟给拒了。回来后知道大势已去,便令家人紧闭前后大门,只等着城破了。如今一晃眼,赵琚进城也有数日了,他老人家反倒开始稳坐钓鱼台。一改先前的抑郁,不管外头闹得如何凶,托病只在家中坐着不动。这日午后,睡过了个午觉,刚吟了句“堪嗟梦不由人做”,便见一同随他坐在家中的儿子廖重山急匆匆来见,道:“爹,平王妃……皇后凤辇来了,正停在门外。怎么办?开不开门?”

    廖其昌手上正拿了壶满茶,闻言手一抖,茶水便从壶嘴里溢出了些。很快,他将茶壶递给边上的侍从,慢条斯理道:“这女子,是我从前故人之后。既来了,拒之门外,非待客之道。你命人开门,说我卧病在床便是。”

    廖重山擦了下额头的汗,急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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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荣在坤宁宫首领太监安俊的随陪下步下凤辇,立于台阶前等了片刻,见廖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吱地开了,廖重山领了人匆匆出来下跪迎于阶下,口称皇后娘娘千岁。

    “大胆廖其昌!竟敢如此托大!叫娘娘等候在先,为何此刻还不来亲迎娘娘千岁?”

    安俊一甩手中拂尘,呵斥道。

    廖重山心里也是没底。对自己父亲连日来的这种举动很是不满。若依他心思,平王既上位了,刀也没立刻架到自家的头上,那就别管以前,此刻赶紧示好才是正理。凭着廖其昌的声望和与徐家的那一层关系,平王对他再忌恨,只要他服软了,往后想来也不至于会怎样。偏他要在平王坐上金銮殿的第一天就扫他颜面。加上又闻得另位首辅方奇正自裁于室,数日里一直忧心忡忡,唯恐招祸。此时见太监呵斥,忙解释道:“家父年迈,前些日偶然风热,虽诸般调理,竟迟迟不见好,这才卧病于床起不了身,未能亲自迎娘娘于此,万望恕罪。”

    萧荣笑道:“廖大人请起。家父与老大人是旧日故交,论起来,廖大人与我也算世兄了。何必如此多礼?我正是为了老大人贵体染恙而来的,又岂有让老大人强撑病体迎我于门前的道理?廖大人请前头带路,我去探望老大人。”

    廖重山吁了口气,忙称不敢,起身领了萧荣入内。

    萧荣被带到廖其昌卧病的屋前,对着里头道:“老大人,侄女萧荣前来探病,老大人可安否?”一连道了三声,才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女子声音道:“大人说,不敢劳动皇后娘娘金步……娘娘请回……”

    萧荣道:“侄女既是来探望老大人的,未亲见老大人之面,又岂会回去?老大人既醒着,侄女便冒昧进去了。”说罢,命安太监等在外候着,自己推门而入。见刚才传话的那妾室模样的女子正立在榻侧,慌慌张张似要下跪。萧荣叫她出去,自己这才到了榻侧,看着闭目躺在床上,额头覆了块方巾的廖其昌道:“侄女萧荣来了。”

    廖其昌仍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萧荣也不以为意,只笑道:“老大人身子哪里不妥?陛下极是关切。本是要亲自来探望的,只是□无术,这才命我代他前来。我晓得老大人已经养了多日。若仍无起色,可要侄女传太医前来细细诊治一番?”

    廖其昌终于慢慢睁开了眼,咳嗽了几声,颤巍巍地道:“不过是些老毛病而已,再养些时日便好,无需劳动太医。宫中想必诸事纷繁,娘娘也无需在此多留,回去便是。”说罢再次闭眼,声音颇为冷淡。

    萧荣点了下头,站直了身子。

    “老大人,您是泰定四年辛酉科的两榜进士,传胪唱名,从此踏入仕途。您年轻时的官路,并不顺畅。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在大宁建州的辽阳任知县。我父亲那时,也只是个副总兵。有一次您在巡边时,遭遇赤麻人的袭击,正被我父亲所救,这才有了结交。后来您时来运转一路高升,直至今日,位高权重,说门生遍布天下也不为过。只是……”

    她面上仍带着笑,但盯着廖其昌的目光里却渐渐透出了丝凉意。

    “只是后来,我有次偶尔听我父亲提了下,说您在建州的那几年和建州都指挥使李山海一道,贪墨了数笔为数不小的兵银。我父亲就是知道了这事,后来才渐渐与您疏远了。不知道这是真的,假的?”

    廖其昌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睁开了眼,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额头的那块白巾也掉落在地。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萧荣,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老大人,李山海如今好像任职义州,也是您的故人了。哪天要不要将他请来京师,好好与老大人叙个旧?”

    廖其昌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是真咳了。咳得连声都要破了似的。

    萧荣说完了话,便只立在一边笑。

    “你……你什么意思?”

    他终于止住了咳,颤声道。

    萧荣停了笑,脸色转肃,道:“老大人,我别无他意。我向来敬重老大人在朝堂的声望,从前是,如今也是,丝毫没有改变。我只是有求于大人。我丈夫如今登基称帝,五日后的黄道吉日,要于奉天殿举行登基大典。我希望老大人到时能病愈,带着你的那些门生官员们一道出现,向皇帝陛下表示你们的效忠。我知道……”

    她凝视着他,脸色渐渐又缓和了下来,“我知道老大人不过是顾忌人言,这才不敢放手放脚而已。老大人放心,侄女人此刻虽还站在您跟前,但不必等到明日,全金陵的人便都知道我萧荣领皇帝陛下的意,登门诚心拜望老大人的消息。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百官只会羡慕老大人的声望直达天听,又有谁敢说您一句不好?只要您愿意辅佐皇帝陛下,从前如何,往后也一样如何。”

    廖其昌愣怔了片刻,终于慢慢地穿靴起身,长叹口气,口称“皇后娘娘千岁”,朝着萧荣要跪。膝还未着地,已经被萧荣扶住,笑道:“老大人不必多礼。以后您就是三朝元老,侄女要仰仗您的地方还多的是。快快平身。”

    廖其昌站了起来,踌躇了片刻,似要开口问什么,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萧荣立刻道:“老大人放心。金无赤金,人无完人。谁年轻时没有行差踏错过?那些陈年旧事,侄女本就不该提的,更没对旁人说过。连我丈夫面前,也只字未提。”

    廖其昌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朝着萧荣再次下拜,道:“皇后娘娘在上。承蒙娘娘不弃之恩。往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老朽愿效鞍马之劳。”

    萧荣笑吟吟不语。再次扶起了廖其昌。

    ~~

    按照新定的历法,改元康二年为德和三十六年。秋九月的这日,正是钦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赵琚登基,举行大典。

    奉天殿中,衮冕衮服的赵琚端坐在宝座之上,头顶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穿日月星山、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冕服,神色端庄肃穆,身形笔直,双手平放于分开的双膝之上,端的是天子帝王的森严气度。

    阶下三鸣鞭,在礼官的号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赵琚的目光掠过宝座下左右两边的文武百官。看见廖其昌手执圭表,正与他身后的官员步调一致地朝自己行礼,微微眯了下眼睛,心中终于掠过了一丝畅快之意。

    廖其昌这只老狐狸,终于也拜在了自己的脚下。只要他俯首称臣,他也并不打算动他一根手指。无论表面言辞如何冠冕堂皇,其实连他自己也清楚,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现在急需收拢人心。而廖其昌的归顺,无疑将会给他的帝位加上一块极具分量的砝码。如今若还说有什么不顺,便是那十一个准备以死明志的愚顽之人了……

    赵琚不由地看向了立于右侧第一的徐若麟。这事是他经手的。

    作为皇帝,他自然希望万心归一。但对于那十一个人,即便这一次,徐若麟没将事情办得足够漂亮,他也绝不会对他有分毫怪罪。毕竟,那些人的臭脾气,他赵琚也是亲自领教过的……

    群臣行完三跪九叩之礼后,便要颁布即位诏书了。这将会是一场庄严而隆重的仪式。稍后,诏书将用云盘托住,由銮仪卫擎黄盖送往太庙,赵琚将在文武百官的随从之下到达太庙,祭拜过先祖之后,展开颂读。

    大殿之外,云板击铜声起。礼官知道时辰要到,正欲宣布请出诏书,大殿外忽然入了一人,手中高高托起一卷文书,跪下叩首道:“陛下,罪臣等十一人,自知开罪陛下在先,本该万死。蒙陛下宽容,不予问罪,感激之余,值陛下登基大庆,无颜前来朝见天颜与群臣共贺,唯有上一贺表,由罪臣举至陛下面前,聊以谢恩。愿四海升平,天下归一。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跪下说话的,正是当日十一人中的礼部侍郎陈浩。

    大殿之上,群臣惊讶不已,纷纷低声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廖其昌站着,纹丝不动。眼皮却微微跳了下。心里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若有所失……

    自己这么快归顺便罢了,想不到连那原本准备引颈就戮的十一人,竟也会……

    他还在患得患失,身穿曳洒官服的崔鹤已经从力士手中接过递呈上的贺表,展开,抑扬顿挫地念道:“曰昊天上帝,厚土皇帝,祇昔我皇,天命之名,东抵蓬莱,西踰昆仑,南跨南交,北际瀚海。仁风义声,震荡六合……”

    崔鹤念完,恭敬交与赵琚。赵琚飞快扫了一遍,果然在卷末看到那十一人各自具名在上,心中又惊又喜,看向了徐若麟。见他并无丝毫讶色,显见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一幕的。此时大殿中的百官已再次下跪,纷纷恭贺皇帝陛下德昭日月,万民归心。赵琚一时得意非凡,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挥手哈哈笑道:“好!好!众卿不负朕,朕也必将不负众卿!从今往后,尔等与朕一道,求一个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天下!”

    ~~

    太庙之中,祭天大典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恩昌伯爵府司家的一个安静小院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初念招呼来访的王默凤落座,亲自给他斟了茶水,推到他面前。见他端起杯子久久不动,仿似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下,便道:“表哥,舅父既没事了,往后虽不再做官,但也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你为何还这样闷闷不乐?”

    王默凤沉默了片刻,放下手上的茶盏,看向初念。

    他这次过来,其实是要向她辞别。送父亲归乡之后,这个京城,或许这一辈子,他也不会再踏足一步了……

    初念见他仍不开口,心想莫非是他一直得不到自己的回音,虽有母亲做主了,但仍生怕自己不愿,这才这样心事重重?想了下,终于下定决心,望着他慢慢地道:“表哥,你前次对我说的那件事。我想了后,决定应下了。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去南方吗?这样很好。成婚之后,我希望咱们能离开京城。”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9:22
☆、第五十七回

    她终于问道。

    王默凤转过了身去,等胸中翻腾着的情绪终于能被控制了,这才慢慢转回,望着初念低声道:“表妹,我今日过来,其实是……向你来告别的。我爹虽从牢狱里被放了出来,但精神很是不济,我要送他回山西老家……”

    初念点头,微笑了下,道:“我已经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了。舅舅就紧。表哥你去便是。回去后好生陪着舅舅开解他。什么时候回来都无妨。我不急的。”

    王默凤避开了她的目光注视,艰难地道:“京中的房子……我已托人在出手了……以后,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笑容凝固在了初念的脸上。她终于有些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问道:“表哥,你的意思是……你改主意,不再娶我了?”

    王默凤沉默片刻,低低地道:“是我对不住你……”

    初念怔住了。但很快便醒悟了过来。

    “表哥,这是你的最后决定吗?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静静地问道。

    他不语,头低了下去。

    初念的心头,飞快地掠过了一阵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忽然又觉得有点好笑。原本以为他在为自己的迟迟不予回应而忐忑,所以终于下定决心向他表明自己的想法。但是没想到,事情忽然竟会这样地来了个大转变。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从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便显得忧心忡忡,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几乎是微不可觉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管出自什么原因,她看得出来,他此刻对自己应该是非常地愧疚。所以连想都没想,便安慰道:“表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缘由。我一点儿都没怪你的意思……”

    王默凤怔怔地望着她,脸色微微地泛白。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忽然打断了她对自己的安慰,苦笑了下。笑容挂在他的脸上,却比哭还难看。

    初念停住,迟疑了下。道:“为什么?”

    王默凤终于听到她朝自己问为什么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在他和徐若麟的那场谈话中,对方自始至终,并没有提到一句要他保密的话。但是王默凤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在她面前道出真相的。让不让她知道,全在徐若麟的一念之间——徐若麟无疑是卑劣的,精准地利用了自己的弱点逼退他,而自己,又比那个男人好得了多少?甚至比他更叫人不齿。

    他本以为自己能保护她一世。但事实,却是自己利用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她,去换他必须要去保护的人。

    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替自己开脱?

    “我思前想后,觉得,咱们不大适合……且我走后,也确实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我怕耽误了表妹的年华……”

    王默凤终于开口了。

    初念略微皱眉,看着汗水自他额头不停地滚落,终于笑着摇了下头。

    “其实,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也可以不用说的。我说过,我不怪你,这是真的。”

    王默凤再次沉默地低下了头。半晌后再次抬头,神情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些。

    “表妹,”他凝望着她,慢慢地道,“往后你要保重自己。还有,只要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会尽我全力。姑母那里,我会去向她说事……”

    他想起王氏这些时日对自己的殷殷期盼,心再一次地缩紧了。

    初念也和他想到了一块去,不禁略微生出了些愁意。

    她之所以几乎从一开始便默应了这桩婚事,除了王默凤是目前她能看得到的最好归宿外,很大的一部分缘由,还是因了王氏从中的积极撮合。想到她得知这事后的反应,她也只能叹一声命运捉弄了。

    二人相对,再也没有一句话了。王默凤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要走时,初念忽然想起了那件自己很早以前便计划过的事。本来,前段时日以为要嫁他了,所以也就淡了心思。现在既然又回到原点,有钱财傍身,总是件叫人心安的事。

    瞧吧,这世上,唯一能信靠得,确实也就只有孔方兄和自己了……

    初念自嘲地笑了下,出声道:“表哥,我倒确实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王默凤停住脚步。“表妹你说。”

    初念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起先并没提往后皇帝拟迁都的由头。见王默凤惊诧无比地看着自己,继续道:“表哥你想想,燕京那边的地价,我从前听母亲提过,不及金陵十分一。金陵如今好地段的房子,三进的整齐院落便要几大千银两。我这么些年下来,手头也存了点钱,虽不多,但在那边估计也能买几间单屋。不需精致的好房,你只要代我在城中好的位置买些待沽的破屋也无妨,最好是连一块的。买的就是地块儿。等往后价钱涨了再抛出去。”

    王默凤本就是是商人,如果真做的话,该买什么样的,自然清楚。他惊诧的是,为什么初念忽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迟疑了下,道:“表妹,钱不是问题,若真是桩好买卖,我也可以借你本钱,或者与你一道购置。往后赚了,咱们分成便是,这些都好说。只是……你怎的就笃定那边的地价以后会涨?”

    初念笑了下,道:“表哥,我晓得你必定不以为然,觉着我在痴人说梦。但你想想,如今的皇上,十几岁时便去了燕京,在那里一直留到现在。人非草木。这么多年下来,他对那块地方必定怀有感情,且又是在那里起家,一飞冲天的。说燕京是他的风水宝地也不为过。如今他成了皇帝,说不定哪天,想把那地整饬下,这合情合理吧?城池一旦重新修建,地价自然就跟着上去了。况且……”

    她想了下,决定还是跟他说实话。到门口看了下,见丫头们为让自己俩说话方便,此刻都正远远地聚在这小书房外的那道廊子头在逗鹩哥,便回身,道:“我还听来了个消息,说皇上有意迁都到燕京,而且可能性极大。你别问我是哪里来的消息,总之我向你保证,这消息可靠。”

    王默凤知道初念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本从未想过的一件事,此时被她这样忽然提醒,他细细一想,倒也觉得不无可能。一来,就像她方才说的,如今的这个皇帝对那地方有感情。二来,北方局势一直紧张。这个皇帝还做平王的时候,就与当时他的皇兄顺宗偏于偷安的心态不同,向来主张强硬对抗。如今他上位了,干脆将都城也迁到北方,以向北宂和周遭的几个小藩属国施加压力,也是极有可能的。

    “表哥,这件事不管你怎么看,务必请你一定要照我的意思办。地契就写你的名,我信得过你。往后就算最后没迁都的事,地买过来它总在那儿的,自己也不会长腿跑了。不会亏就是。而且,一定要趁早。否则消息一旦传开,那边的地价立刻就会涨了。”

    初念见他沉吟不语,加重语气道。

    王默凤看向了她。见她双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含了恳求之意。哪里还会拒绝?立刻点头道:“我晓得了。等送我爹回山西后,我便顺道去燕京。”

    初念呼出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前次我回来,姑奶奶已叫人到我房里收拾了我的细软送了回来。只今日有些急,我还没整出。等我盘好了,我就……”

    王默凤看着她,温和地道:“表妹,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我虽没多少积蓄,但这本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是我要托你办事,怎么可以空手便支使你去买地?我量力而行便是。表哥你不要推脱。”

    初念认真地道。

    王默凤想了下,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与她自小一道玩大,知道她执拗起来,便是三头牛也拉不回的。便道:“那也好。过几日我离京前,你再给我好了。”

    初念道了谢。

    王默凤最后看她一眼,在心里长叹一声,黯然辞去。

    见他去了,原本避在外头的尺素等人便与初念一道回了住的院子。因还不知道刚才的消息,只以为这表少爷很快便是府上娇客了。尺素笑着道:“方才见表少爷低头匆匆去往太太那里。想是太乐了,我叫他,他都没听到。只顾走路。”

    初念听着丫头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笑嘻嘻说着话,自己等着王氏找过来。等的功夫,她也在细细回想着王默凤方才的话。

    他说的那些个缘由,她自然是不信的。到底为了什么,会让他忽然便改了想法呢?

    忽然,她的脑海里迸出了一个想法。心脏便似被锤子重重击打了一下,人呼地站了起来,把边上的人倒是吓了一跳。初念也顾不得解释,正急匆匆要去王氏屋里再找王默凤,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起,王氏已经跨步入屋,脸色如同刚被人扇了一巴掌般地难看。

    “娇娇!这是怎么回事!”王氏把屋里的人撵了出去,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方才默凤来见我,竟说不能娶你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舅舅如今开罪了皇上,虽被释放,只往后也就是个平头百姓,配不上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啊!我何时在意过他家做官不做官了?我还要抓住再问,他便匆匆跑了。他还说跟你说过了?这……这叫什么事!气死我了!他怎么也做起了这样不着天地的荒唐事!”

    王氏说到最后,有点语无伦次,显见情绪极坏。

    初念急忙扶她坐下。见她以手撑额,一副苦痛的样子。正要劝解几句,她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去找你舅舅问个清楚!”

    王氏说罢,急匆匆要走。被初念慌忙拉住,劝道:“娘,表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他会改主意,一定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他都说了不想娶我了,你若再这样杀上门去,这不是为难舅家吗?倘若被人晓得,女儿往后才真的没脸去见人了!”

    王氏站住脚,眼中已是泪光闪动,吸了口气,道:“傻女儿,娘是为你着急!你表哥这样的婚配对象,一旦错过,往后你再去哪里找比他好的?你说的娘都明白,只好好一件事,原本都说定了,忽然这样不明不白地便改了,你叫娘怎么想得开?你放心,我去找你舅舅,不会说难听的,更不会闹。只是问问他的意思。倘若连他也这样说,我便死了心回来。往后再不存这念想了!”说罢拂开她手,擦了下眼睛,低头匆匆而去。

    初念望着王氏背影离去,腹中如被打了个肠结。茫然、痛恨、无奈,胸中的气憋得,差点没呕一口血出来。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必定是徐若麟搞出来的意外。想想吧,他先是偶尔得知了自己和王默凤的婚事,然后王家出事,正有求于他,他爽快应了下来,也如应过的那样将王鄂释了出来,然后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就是王默凤的悔婚……

    太顺理成章了。顺得叫人不得不信,也无耻得叫人不敢相信。但这种事安到徐若麟的头上,她丝毫不会惊讶。说句难听的,前世他干过的那些,比这还要无耻百倍。

    难道这一辈子,无论她怎么努力,真的还是无法摆脱这个人的觊觎和控制,哪怕她现在已经回到了司家?

    这是她自护国寺被王氏带回家后,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缠得心口冰凉,连呼吸都似有些困难了。

    ~~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经历过嘉庚之乱而稳定下来的这个崭新王朝来说,更是如此。

    就在赵琚举行登基大典的前一日,十六岁的赵无恙和他年仅八岁的弟弟赵衡,以及怀了身孕的赵衡之母宋碧瑶抵达金陵。赵无恙毫无意外地被封太子,赵衡封如意王,宋碧瑶封柔贵妃。然后,在为赵勘举行一场葬礼后,赵琚便开始分封功臣。几家欢乐几家愁。以方奇正方家为代表的一批旧日显贵成了昨日黄花,而与之相对照的,便是一批新贵的迅速崛起。其中,徐若麟封一等忠勇伯、加从一品太子太保,任中军都督府都督,入内阁议事。方熙载被授中极殿大学士,封少保,任兵部尚书,入内阁议事。沈廷文取代原升平侯家的段良,任正三品京卫指挥使司。

    ……

    这些人都是赵琚旧日在燕京时的心腹,于嘉庚之乱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位高权重,虽引人侧目,却也合情合理。但在这些人里,其中一户扶摇直上的人家,却实在叫金陵众多的世家门阀跌破了眼镜。

    这便是恩昌伯爵府司家。

    司家虽也是百年的老门户了,但从现任伯爵司彰化的父亲那一代开始,便走下坡路了。当时犯了点事,还被夺去封地空具其名。到了如今,户部左侍郎司彰化更是默默无闻。众人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前些时日他家与魏国公府徐家因儿女婚姻而闹出的孙女归宗事。仿似起由是司家为了与徐家划清界限,才要将孙女接回归宗。这样原本劲爆的新闻,只因当时战事紧急,传了几天便不了了之了。到了现在,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个丝毫不惹人注意的干瘦老头子,竟然一跃成为户部尚书,列九卿之一。

    司家,是唯一一门经历嘉庚之乱后得以升官的旧世家。这和金陵那些剩下的不是原地踏步就是被贬的诸多人家相比,是如此的招人眼球,惹人遐想。

    不管旁人在背后如何惊诧,作何猜想,司家人的日子,该怎么过,照旧怎么过。司彰化私下里严厉警告了因意外狂喜而蠢蠢欲动的儿子司寇鑫,喝令他要比从前更夹紧尾巴做人后,打开大门,亲自迎接那些携带贺礼纷至沓来的宾客。他的态度彬彬有礼,甚至比从前更要谦恭。但无论那些旧日朋僚怎么绕着弯地打听他飞黄腾达的秘密,他一律打着哈哈而过,依旧惜字如金。众人百思不解之余,也就只是又羡又妒了——他们谁又会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勤勤恳恳事必亲躬隐形人存在般的老头子,在他任左侍郎的时候,递送出去了无数条关键的户部战时银两拨划预算。而北军从中,自然不难解读到中央军的行动计划。

    ~~

    很快,连同两家当初的婚书和八字贴,徐家也送回了王氏先前递去的那份清解文书,而初念的嫁妆,也趁夜的时候被搬了回来。自此,徐司两家彻底清了关系。据说,廖氏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当着司国太的面一边流泪,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往后有我在的地方,便容不下他王家的这恶妇。有那恶妇在的地方,我也发誓不踏足一步。否则必遭天打雷劈!”

    廖氏日子不好过,遭她深恶痛绝的王氏,这些天也是抓心挠肝地难过。初念虽然归宗了,但与王默凤的那段夭折的婚事,折磨得她几乎日夜寝食不安,甚至连司彰化升官都不能化解她心里的烦恼。

    那日王默凤去后,次日她去找了王鄂。进去王家书房时,见王鄂已经褪去官服,着一身百姓的衣衫。精神很是萎靡,目光甚至带了些迷离,口中在喃喃地道:“我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一直重复个不停。被王氏打断,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惊醒。

    王氏本以为自己兄长已经知道了默凤毁约之事。没想到他竟丝毫不知。听完王氏的话后,大为惊异。等在外奔忙的王默凤回了后,便逼问他毁约之故。王默凤含糊其辞,最后避不过去,说自己在外另有别的女子了。王鄂勃然大怒,当场将他暴揍不停。王氏忙拉扯开兄长,叫侄儿赶紧出去,流泪道:“我过来,不过是想问个准讯,不是叫你这么打他的给我出气的。既出了这样的事,侄儿瞧着也是八匹马拉不回了,再勉强,被外人晓得了,我家女儿反倒要遭耻笑。此事就此打住。哥哥你也不要生气,回乡后多保重身子,妹子我也就别无所求了。”说罢才死了心回来。这几日司家男客不断,女宾自然也跟着来。王氏虽心情糟糕,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唯恐被二房的妯娌看出端倪遭背后耻笑。更是强打起精神迎来送往,应付那些太太夫人们打探自家女儿归宗事时的好奇。很快,各家便在暗地传开了,说司家先前是为了与徐家划清界限才要将孙女接回归宗的,徐家不肯失这颜面,死留不放,据传,护国寺那晚那场差点烧死肃王府小郡主的火似乎也和徐家当家廖夫人脱不了干系……

    一转眼,便是九月底了。起先因了大乱而如无头苍蝇般的朝廷政事终于渐渐开始步入正轨。这日,王氏收到了一封邀函。

    邀函是肃太妃差人送来的。说前次护国寺中,万和郡主蒙初念舍命相救,老太妃心中十分感激,一直不敢相忘。下月她就随肃王回封地。正好三日后是小郡主的生辰日,拟在府中摆上一桌寿筵,恭请王氏母女亲临。一来,是要当面谢过当初的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图个热闹。望勿推辞等等云云。

    赵琚登基,并没有对如今这些陷入与他当初相同尴尬境地里的一字王们手下留情。一俟分封功臣完毕后,便下令推行赵勘未竟的削藩令。除了福王自裁,对于其余赵姓藩王,他着重剥夺他们的自主养兵权。命王府近卫规模不得超千人,不得与当地官员私下往来,派监察官同驻藩地。此外,藩地税赋,一改从前王府与中央对半分成的规制,只留三成。除了这几项,藩王们的待遇大体与从前一样。

    肃太妃德高望重。且藩王如今再怎么不及从前风光,那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皇家血统的尊贵就摆在那儿。更何况这肃王赵晋,向来因了光风霁月之名出众于诸藩王,似也得赵琚青眼,对这个远房族弟颇有恩待。如今他家既着人送来了这样的邀贴,并不忌讳初念的寡妇身份,王氏自然感激,觉着这是替自己这个归宗女儿在撑腰,哪有不去的道理?到了那日,掐准了时辰,亲自看着初念梳妆完毕,便带了丫头仆妇们,在闻讯而来的二房黄氏初音母女的羡妒目光之下,登车往肃王府而去。

    ~~

    万和小郡主的芳诞之贺,作为情同姐妹的果儿,自然在早几天前便也收到了邀贴。又是高兴又是伤心。高兴的是好友庆生,伤心的是知道她下月便要离开金陵返回洞庭了。

    魏国公府里,自徐耀祖阵前失踪后,至此便一直没有安生过。此次新皇帝登基,徐家既没受到封赏,也没收到贬斥,每日只是照旧紧闭大门。上下人等,无不带了几分惨惨淡淡。司国太心中免不了愁烦,遭儿媳妇廖氏埋怨,又日日记挂自己的儿子,精神一下便败下去了许多。只今日果儿要出门做客去,自然也勉强提起精神,命身边的金针玉箸和宋氏一道,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

    果儿打扮好了,便静静坐在一边等。她知道太奶奶已经着人送信给自己的父亲,让他今日过来送她过去。果然,等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外头有丫头用带了欣喜的声儿道:“老太太,大爷来了!”

    果儿的心一跳,猛地从椅子上蹦了下去,正要跑出去迎接,却见太奶奶淡淡地道:“来了便来了。什么大爷?咱家如今哪里来的一个大爷?”

    徐若麟人已经大步到了门外,听到司国太的声音,略笑了下,弯腰从丫头打开的门帘里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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