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顶部
admin 16管理员

此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

  • 突出贡献

    长期对论坛的繁荣而不断努力,或多次提出建设性意见
  • 荣誉管理

    曾经为论坛做出突出贡献目前已离职的版主
  • 发帖34871
  • 主题12415
  • 粉丝50
  • 关注0
大家都在看
相关推荐
开启左侧

《玉楼春》 清歌一片 [完结]

[复制链接]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6:28
☆、第二十九回

   “孙儿明日便要离了金陵,此一去,恐怕短期内再难归家。果儿年幼无托,往后,求祖母羽翼庇护。”

    徐若麟在国太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说道。

    很快,司国太便明白了过来。脸色微变,盯着他问道:“若麟,你真的要罔顾家族与先祖,去做那乱臣贼子的投机勾当?”

    徐若麟道:“孙儿虽从未尽孝于祖母膝前,却也知道祖母是个智慧之人。如今的局面,便如箭在弦上,又怎可能会有转机?孙儿自小忤逆,到了北方后便投于平王帐下,至今已有十年。平王雄才大略,于我又委以心膂。到了此刻,我何来转身的余地?唯有鞍马效力而已。”

    “狡辩!”国太压低声喝道,“分明是你与那平王一样,素怀狼子野心,觊觎本非该属你们的东西!他们赵姓人的争夺,我管不了。你是我徐家的人,我不会容许你做这样的逆反之事!”顿了下,又放缓声调道,“我亦没逼你与平王反目。他不过区区一个北地藩王,金陵却兵多将广,他如何能与金陵持久相争?他们赵姓人争斗,你袖手留于金陵便是。有你父亲与贵妃在,日后前途仍可筹谋。”

    徐若麟微微苦笑了下,道:“祖母心如明镜。所言狼子野心也不差。只是孙儿不孝,恐怕不能从命。平王与皇上决裂,于我而言,非左即右,不可能有第三条道。我意已决,不会更改。”

    司国太显见是十分气恼,却强自忍住,只冷冷道:“你既不顾家人宗族,决意要做那砍头的事,自己去便是,还见我做什么?你虽忤逆,女儿却还是我徐家人。倘若徐家祖宗积德,没被你牵连至灭门,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看她的。”

    徐若麟复叩头,道:“多谢祖母慈爱。若麟深知往后所为之事,必会拖累徐家。还请及早将若麟逐出宗祠、从家谱上除名。往后我与徐家再无任何瓜葛。此便是我要说的第二桩事。”

    司国太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拍桌,怒道:“你这无君无父的天生逆骨!宗族在你眼中成了何物?竟这样轻易便言背弃!合该是我徐家家门不幸,才会出了你这胡女所出的孽种!你以为你做了这等大逆之事,将你逐出宗族,徐家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徐若麟目中掠过一丝暗色,下颚微微收紧,沉声道:“若麟自知是徐家罪人。往后若遭横死,甘为孤魂野鬼。倘上天看顾,有朝一日展我宏图,那时我再来向祖母和列祖列宗谢罪。”说罢再连叩数头,起身而去。

    司国太目视他健步而去的背影,咬紧牙关,那只戴了赤金寿字填青石戒子的手只在微微颤抖。半晌才缓了过来,目中已有微微泪光闪烁,喃喃道:“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人。我徐家出了如此亡命之徒,是福,是祸?”

    ~~

    最后一个旧历年,德和三十四年十一月的初十日,朝廷终于在众所注目之下,发布了一道盖有皇帝朱玺大印的撤藩令。从赵勘自己的兄弟瑞王开始,一撤藩王调养兵马的权力,二撤他们在属地收取税赋与任命百官的权力。他们仍是大楚的一字王,但这法令一旦得到实施,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这些原本掌着国中国的藩王们,就会成为一只笼中的兽,不止被困,还被拔掉牙齿和利爪。

    就在这个撤藩令发布的当天,国公府的人,正忙于准备送灵北上山东的诸多事宜。

    初念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作为未亡人,扶丈夫的灵回老家入土为安,是她分内之事。除了她,最后定下来随同一道北上山东的,还有二房的公子徐邦亨和周平安周志父子。因要赶在年底前赶到武定府的阳信县,算一下路上行程,约莫需要一个月,所以请法师择了日子后,定于数日后的十六出门。这几天,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撤藩之事,除了平头百姓,金陵稍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家都早有预料。徐家更是如此。所以得知这消息时,并没多大反应。只是再过两天,另一个消息又传来,这才彻底被吸引了注意力,国公府就像炸开了锅,人人无心办事,从上到下,没有哪个人不变色的。

    “二奶奶,说平王府的世子早几日前竟已经逃走了,如今平王府里只剩王妃一人,外头被围得似个铁桶!还说……说世子是被咱们家大爷弄走的……”

    丫头传这话的时候,初念正与尺素几个一道在检点过两日预备带出的厚毛大衣等物。快年底了,恐怕路上会有风雪。听到这消息时,手不禁停了下来。

    她前几日便从宋氏口中得知,徐若麟有一晚陪着果儿,等她入睡后便离了府,至今不知去向。当时也猜测了下,估摸他是知道时局即将有变,北上投奔平王去了。没想到竟然是带世子潜逃出金陵了。再一想,他选择在撤藩令发布前的几日动手,确实是最恰当的时机。太早,有平王逼宫之嫌,太晚,则很难将人送出城去。

    这一次,徐若麟果然还是没有坐看他母子二人被困,而是出手相救了。只是可惜,世子或将改写命运,而那个萧氏王妃,既然已被重兵软禁,此刻城防必定也严,最后恐怕还是在劫难逃。

    她的眼前浮现出当日那个孤独立于路边野草从畔的女子身影,压下心中的憾意,微微叹了口气。

    ~~

    同一时刻,这府第里慎德院司国太日常起居的那间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廖氏脸色铁青,情绪早已难以自控,正在老太太跟前愤怒地来回走动,嘴里不停嚷道:“竟会有这样的人!他再恨我,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累及阖家的谋逆之事!如今弄了这一出,连累咱们不说,连贵妃都遭皇上不喜,带出话埋怨咱们怎的先前对他毫无防备!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的人!当年刚来府上时,看人的一双眼睛都似冒着狼光!何尝见过有那样的孩子!这可好,瞧瞧,徐家这是造了什么孽,最后竟养出这样一个乱臣贼子!这可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咱们这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不定还怎么……”

    “老大媳妇!事都出了,你就少说两句没用的了!”

    司国太骤然打断廖氏的叫嚷,道:“徐家经营百年下来,如今还不至于叫他一人就能给抄个底翻天!传信给老大,叫他立刻给我回来,开祠把他这个儿子从宗祠里除名!”

    廖氏一怔,脸色虽还十分难看,方才的愤怒之色却渐渐有些消了下去,怔立片刻,忽然像是想了起来,一拍额头,道:“对了,我这就去找我爹,让他去皇上那里替咱们说几句话。这人自小就野,无法无天的,心机深沉,又常年不在金陵,做什么咱们分毫也不晓得。若就这样被牵连进去,实在是无辜!”

    廖氏的父亲廖其昌,便正是内阁首辅之一,新皇的肱骨大臣。

    司国太叹了口气,望着廖氏道:“老大媳妇,我晓得你这些年也不易。里里外外,倘若没有你在,这个国公府便没今日这样的门面。你的好,我代我那儿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的。”

    廖氏一怔,慢慢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眼圈已是微微泛红,拿帕子胡乱擦了下眼,嘎声道:“能听老太太说这么一句,我便是在背后被人怨死了,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费。”

    司国太也是难掩面上疲色,再次长叹口气,挥挥手道:“去吧!辛苦你了。还有,再几日,小二儿媳妇扶灵去山东的事,日子也耽误不得。”

    廖氏应了声是,转身匆匆而去。

    ~~

    魏国公府因了这桩意外上下人心惶惶,魏国公徐耀祖亲去御前惶恐请罪,国公夫人廖氏四处奔走的时候,作为姻亲的恩昌伯爵府这些天却依旧云淡风轻,大门紧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书房里,当家人司彰化此刻正坐于书案之后,膝上停了一只他养的名为浑沌的黑猫,坐于一张黑漆透雕鸾纹的扶手椅上闭目养神。

    司彰化五十岁,枯瘦,官至正三品户部右侍郎。这是个不小的官了,且并非空职。相较于金陵另些早成空架子的世袭穷官来说,他能混到今天这样的地位,绝非泛泛之辈。许是长期殚精竭虑的缘故,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不管是穿了朝服立于朝中议政之时,还是像此刻着了便服这样独处于有些幽暗的书房之中。

    他忽然睁开眼睛,随手抛开那只正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的黑猫。黑猫猝不及防滚到地上,发出一声不满的厉叫后,随即爬起来,从半开的门缝里飞快地钻了出去。

    司彰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薄薄的信纸,展开。黑色的字,娟秀而整齐。

    这七八天来,他早已经将这封信里的字一个个地看过不下十来遍了。此刻,目光却又一次落到了上头。

    这是他的嫡孙女司初念写来的。

    她在信中一开头就说,丈夫不幸亡故,她不愿再空守于徐家,请求归宗再做司家女。

    她又说,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祖父必定会责怪。但她亦有自己的理由。

    金陵中人,无不知晓皇上与以平王为首的诸多藩王之间将会有一场对决。皇上削藩志决,而平王亦不会束手就擒。一场战事迟早难免。倘若最后皇上胜,自己留于徐家,对保持这门姻亲或许还有效用。但最后若是平王胜,徐家长子徐若麟得势,而他与徐家余下人向来生分,他为人又极薄凉,怎么可能会顾及司家这一门隔了好几层的所谓姻亲?

    谈及这场金陵与燕京的对决,金陵人无不轻敌,认为皇上手握天下数十万的兵马,而燕京不过区区数万,压服对方是件轻易的事。但她却有不同看法。朝廷之中,能用的善战武将寥寥,而平王多年戍边,积威深重,军中旧丛众多,一旦起兵,不乏追随之人。风闻他又治军严明不嗜杀掠,在北地颇得人心。且一旦爆发战事,因这并非改朝易姓之战,所以朝中文臣武将必定多持观望之态,则他所遇阻力更是大为减小。故这场战事,到最后谁胜谁败,她不敢妄下断言,但以祖父的睿智,心中必定有所衡量。

    她在信中最后说,与其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寄托在一门别姓姻亲之上,不如自己看准时机早定立场。乱世成英雄,富贵险中求。最后平王若真胜出,则在他不被看好时便向他示好资助的人,往后富贵宁不盈门?到时候,当初大多数的那些自以为能保全现有一切的中立之人所能做的,也就是扼腕叹息和羡慕万分而已!

    司彰化再一次读了信,微微眯了下眼睛。

    即便到了这时候,连他自己也还有些惊讶。这样洞察人心的字字句句,竟是会是自己那个孙女写出来的。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他飞快地将信收回,抬眼望去,见是儿媳王氏亲自送茶点过来了。

    王氏将托盘轻轻放置在桌案上,看了一眼老头子,踌躇了下,终于还是试探着道:“爹,听说前几天平王府那边出了点事,还扯上了徐家。您怎么看?”

    司彰化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新泡好的六安瓜片,咂咂嘴,道:“这么好的茶叶,你泡得急了,连味道都还没出来。再等等,才好端上的。”说罢,靠在了椅背上。

    王氏本是想探听他对初念那封信的看法,见他扯到了茶叶上头,有些莫名其妙。有心再问,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扰,只好闭口怏怏而去。

    ~~

    初念提早三天便再次回到善义庄,连着做三天三夜法事,一转眼到了十五,明日便是扶灵北上山东的日子了。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打造而成,里外套了三层,分量不轻。过了子时,周平安父子便安排几十个人将它小心翼翼启了下去,安放在一架特制的大马车上,由周平安和徐邦亨押着,连夜启运送往码头,从水路往山东而去。

    初念这一夜一直没有歇下。只和衣在从前曾歇过的那间屋里床上稍稍闭了下眼,听到尺素过来,说都预备好了,一个激灵便醒了。尺素替她在外头罩上件素白锦织镶银丝边的大毛披风,收拾妥当后,便与云屏和其余丫头一道簇着她出去,外头早有顶轿子在等,预备送她下山,坐马车先回城里的国公府,将神主灵牌停于宗祠后,再出城去码头上路。

    初念坐轿到了山脚,四周仍乌蒙蒙的,也没留意旁的人,跟着前头挑着的灯笼便上了架马车。坐在里头,怀里抱了个暖熏炉,一阵颠簸摇摆后,困头渐渐上来,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忽然觉到身下马车稍稍缓了下来,以为是道路难行,也没留意,仍未睁开眼睛,再下一刻,迎面一阵寒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整个人却骇住了。

    借了挂在车厢角那盏油灯的光,她看到对面竟多出了个魁梧的男人。穿得像外头穷苦人家出来的脚夫,头戴一顶帽,压住了半张脸。见那人躬身似朝自己来,惊恐地睁大了眼,膝上的那个暖熏炉也脱手掉落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正要出声尖叫,那人已经捞起熏炉,一个箭步跨了过来,用另手一把捂住她嘴,压低声道:“是我!”

    初念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

    这声音是徐若麟的。但是叫她愈发骇异莫名的是,他不是已经带了平王世子赵无恙离开金陵了吗

1、本次将扣除2个太妃糖,重复下载附件将多次扣费。

2、太妃糖可通过签到、发帖或回帖等方式获取【点此查看具体积分规则】,也可通过充值棒棒糖进行兑换。

3、成为书斋VIP会员免费下载藏书阁内所有书籍。【点此开通VIP】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7:17
☆、第三十回

  初念看着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将方才捞回的暖炉轻轻放回她腿上后,顺势抬高帽檐。
  她的眼睛一下睁得滚圆。

  上一次见他,还是那回从善义庄下来的事。当时自己狼狈不堪,记得他却还人模人样的。并没过去多久,此刻他脸颊上却冒出一片青头髭须,整个人又黑又瘦,若非那双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光芒的熟悉眼睛,差点就没认出来。

  “你,你……”

  初念瞪着他,你了好几声,终于颤声着说完了一句话:“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还没走?城里城外,到处是缉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动,凝视着她。

  以他敏锐,立刻便觉察出了她这话里包含的情绪。这样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见面,她说出的这第一句话里,他听不出半点厌恶之意。有的只是震惊和惶急。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高兴。还有比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点头,这也是他潜回来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在她讶然的目光之下,顺势坐到了她脚边,压低声飞快地道:“世子,就是数月前先皇大殡路上你见过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带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伤,无法随我疾行。接应我的人还未到,前头却巡查不断,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暂时将他托付给一个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隐然仿佛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惊骇地望着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点了下头,道:“是。我回来找你,是希望你能携他一段路,等入山东境,他伤好些,我便可带他走了。”

  他说完,凝视着她。

  初念脸色微变。

  携带赵无恙北上,这若是有个闪失,后果绝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担当的。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立刻拒绝。但是眼前闪过那个少年冲自己嘻嘻而笑时的样子,竟然无法摇头。踌躇了下,终于还是低声道:“可是,我怎么携他?就像你说过的,一路都有盘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舱底会有一个特制的小夹层。到前头的宿阳后,我会将他带来藏在夹层里。这样他既可养伤,又能随船北上。万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块底舱板从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舱的,即便破损,也不会影响行船。”

  初念被他的话再一次震惊到了。终于道:“原先我还担心随行那么多人,即便我应了,也不可能瞒得过他们。不想你竟早这样周密安排了,想来里头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会打点好一切的。”

  初念盯着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计了一回,心里便不舒服起来,忍不住挪得离他远了些,冷冷道:“我该早想到这一点才是。要不然这时候你怎么可能爬上我的马车?什么都算好了,想来必定也早就打好了这主意。既这样,背着我干便是,还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徐若麟听出她语带讽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瞒着你捎带他的。只是不愿这么做。你的船有吏部所发的路照,一路应该通畅。但毕竟,这还是桩担风险的事。你若不愿,我绝不会违逆你的意思。故这才预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声,眼睛都没瞟他一下,只道:“白脸红脸都让你一个人做足。既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到时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则我倒霉便罢,连累到国公府的话,我便真万死不辞了。”

  徐若麟凝视着她,慢慢道:“多谢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冲你才应下的。我是因了萧王妃……”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终于拿正眼看向他,小声问道:“王妃以后怎么办?”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围成铜墙铁壁。但毕竟,她是皇上的婶娘。料来皇上也不愿在这时候便背上个弑亲之名。性命暂时是无碍的。只能等日后,再慢慢谋计了。”

  上一世,初念不过一个深闺守寡女子,对外头的消息,自然没徐若麟灵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后的终结,但徐若麟却知晓。三年战事进行中时,她一直被软禁在金陵,性命无虞。最后之死,却是死于金陵城破时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赵勘见大势去,弑杀了婶娘以泄心头之恨。平王为此怒斥赵勘无德,伤痛不已,后追封萧荣为敬德圣显皇后。只是坊间,却也隐有传言,说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跷,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担了个罪名而已。

  这些过往旧事,徐若麟此刻也没空跟她多说。只是见她问起,便这样安慰。

  初念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金陵及周边一带如今防卫之严,她三天前出城时便深有感触。街头巷尾处处可见巡兵,即便像她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时,连携带的随从数也一一盘查,男几女几,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说话,徐若麟也沉默了下来。马车到了个拐角处时,外头响起道甩鞭声,速度渐渐再缓了下来。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说什么,只终于什么也没说,最后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来时那样启门,纵身跃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拨开车厢窗畔的卷帘子看出去,见一道身影在路边树丛里飞快腾挪数下,转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坐直身子,紧紧抱住了膝上的那个暖熏炉。

  初念在天明时赶回金陵,出示路照进了城,将亡夫灵牌归于宗祠后,终于在午后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运河埠头。那里,早有三四条船从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层舱楼船,七八丈长。照了规矩,在最先的那条船头上绑了显眼的挽幛和魏国公府黑底销金大牌,好叫对面来的别船看见了及早回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头,载了灵柩的宝船随之,初念在中,最后是条小厮随从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边法事的铙钹声中,朝北缓缓而去。

  宿阳在镇江再往北过去些,靠近长江入口处,地方虽不大,却是四通八达水路的枢纽点,人烟阜盛。昼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虽时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后便放行,并未受刁难。如此四五天后,这日午后终于到达了宿阳水驿,驿丞闻讯前来相迎。周志便对徐邦亨道:“爷,走了四五日,船上给养有些短了,此地瞧着还算热闹,不如停下歇于此过一夜,我带人上岸去补些短缺之物,爷若有兴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后头几个停靠之处,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过了四五日,筋骨早发酸,见终于到了个热闹地方,公子哥儿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头。晓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东祖籍之间的路,他都这么说了,心便动了。有意到岸上寻个风月之所过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寻个地方落脚?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过不惯。”

  初念本就懒得挪窝,更何况还是这个地方?便客客气气拒了,让他随意。徐邦亨中了下怀,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后,自己换了身华彩大毛衣服,带了个小厮上岸去了。

  夜幕降临,四下非但没有静悄下来,反多了另种白日没有的热闹。河面不时有点了彩灯的大小船只经过,岸上更是车马不绝,远处又随风送来阵阵和着丝竹琵琶的划拳进酒声。只有这停了灵船的左右地方,大约旁人怕沾晦气,见也便远远避开,船头只有几盏白色灯笼随了寒风飘摇,显得愈发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没回。初念在自己的舱室,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熏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乌鸦鸦的蓬松长发。

  她人虽瞧着在睡,实则一直都竖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动静。怕人上来的时候,会被尺素云屏和余下几个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长些的媳妇们觉察,早早便都打发她们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头渐渐宁静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到船身微微一动,人便掀被飞快下了榻,撩起窗帘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这条船上,灯笼特意灭了的。等她借了前头船上映来的模模糊糊灯光看出去时,只看到一条寻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经无声无息地从自己船舷的一侧擦靠了过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着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便好像再没什么动静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却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经在周志的掩护之下,携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这条船。

  再片刻后,前头船上隐隐传来周平安的声音,仿似在问他儿子:“爷今儿晚上不回了吗?”

  周志应:“是。说宿在天香楼。”

  周平安仿佛叹了口气。随即又道:“你叫后头船上值夜的,都打起点精神。前头我守吧,到丑时末,你再来替我……”

  那父子俩说话的声渐渐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阵紧张,又仿佛兴奋,整个人禁不住,打了个微微的寒颤。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7:34
☆、第三十一回

    次日早徐邦亨回,丝毫没有觉察任何异样,领了船继续往北而去。

    徐若麟并未一路随船。之所以这样,一是船上有众多国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来,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随,也另有别事。

    这一晚船停东平镇。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进入山东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经松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没丝毫放松,心情反更沉甸。

    这种忧虑,起自于多日前他携赵无恙时的那场意外遇袭。到了现在,这丝隐忧渐渐愈发明晰了起来。

    他已经可以肯定了,那日袭击自己与赵无恙的一群官军,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绝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围后,并未穷追。这一点便证实了他的感觉。尤其是这些天,自己竟迟迟无法与手下人碰头。心中更起了疑窦,沿着先前在路上所设的接头暗号找过去,才发现那些记号竟然被毁损了。

    燕京的诸多机构中,有一个情报部门。为了联络方便,设一种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头暗号,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记号,倘若被毁损了一个两个,还能看做是外人无意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坏,唯一的解释就是有知情人故意为之。

    夜半时分,一个敏捷的身影潜向东平镇的土地庙,到了庙前,机警地停下,发出几声鸣虫的微弱叫声后,有人自他头顶的高高檐角上无声无息地跃下,停在了他的背后。他猛地转头,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后,立刻朝他抱拳施礼。徐若麟点头,示意他跟随自己而来,最后一前一后停在庙后的一爿荒地里。四下平坦,视野无碍,是个极好的说话之地。

    “大人,我来迟了,请大人降罪。”

    说话的人是杨誉百户。徐若麟手下的干将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记号被人消除。”

    杨誉眯眼,眼中泛出一丝如刀芒般的狠厉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问:“你还有多少人?”

    杨誉面现愧色,道:“我和黄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袭击,带出来的兄弟损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伤已好了不少。再停于船上,我怕被对方晓得了的话,会对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来。”略一顿,又续道,“对方精心预谋,人数不但远胜于我们,且个个都是好手。前头除了要提防官府,他们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隶这条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后,改道走莱州海路至广宁,再转大宁,最后绕回燕京。”

    杨誉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点头,两人低声又议了细节,各自分头,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

    初念知道那个少年赵无恙在自己这艘船的舱底了。周志早晚会趁她支开下人时,下去舱底给他送药和吃食。一开始,她以为徐若麟也随船,但很快就发现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过去。因也不大有与周志说话的机会,有些记挂那少年的伤势。有一次觑了个空,亲自下去舱底查看,却没发现他的藏身之所。

    这一晚船停在这个叫东平镇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却仍了无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后,拉开舷窗的扣锁,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阵刺骨的寒风,脖子一缩,脑子却清爽了不少。听见前头隐隐传来周志的咳嗽之声,知道他还在守夜。探头出去看了下,见前头船的灯都还亮着。正要关窗,忽然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圆东西从窗户下头钻了上来,登时被吓得不轻,正要失声大叫,那圆东西已经嘘了一声,说话了:“别叫,别叫,是我……”

    初念这才看清方才吓了自己一跳的圆东西是个人头。且不是别人,居然是那个赵无恙。

    这个姓赵的小子,连上这一回,统共也就只碰到两次。只他却都要用这种吓死人不赔命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初念惊魂未定之时,见他已经如猴子般敏捷地从窗中翻身进了自己的舱室,然后关窗。因炉子里银炭在燃,所以虽未点灯,借了红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脸。见他落地之后,忽然捂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压下方才再次被吓到的不快,压低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赵无恙见她不恼,这才松开捂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说罢四顾,唉了一声,“你这里好舒服!下头又冷又臭,可把我闷死了。”

    初念没理睬他的嬉皮笑脸,只道:“你怎么自己溜上来了?小心被人发现。赶紧给我回去!”

    她其实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这少年实在无赖,在她面前又随意,所以她也完全没把他当赵姓世子看待,说话时,口气就仿佛自己是大人,而他是个小屁孩。

    赵无恙没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舱室里绕了一圈,回头道:“我饿死了。你有吃的吗?”

    初念叹了口气,只好拿出个装了百合酥莲蓉糕的食盒,打开盖子。赵无恙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进去好几块糕点,初念见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他喝了,终于吞下嘴里的东西,笑嘻嘻道:“多谢美人姐姐!”

    这称呼,实在是失了体统。便是以他称呼徐若麟为师傅来排辈,自己也是他的上辈。但此时却没心思和他计较。怕他逗留久了惊醒尺素等人,压低声道:“你爱吃的话都拿去。赶紧回去。”

    赵无恙这才道:“周志说,我师傅今夜就来接我走。我这才偷溜上来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晓得就糟了。我这就下去了。我上来是特意向你道声谢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赵无恙点头,转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后拿了块自己的干净大四方帕子,将食盒里的糕点包了进去,打好结后,递了过去,轻声道:“路上带着吃吧。”

    赵无恙接过,推开窗子,机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这一夜,再次无眠,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外头四更鼓也敲打过后,就像那夜来时一样,忽然听到外头船甲板上响起轻微的步点,立刻趴到船舷侧,稍稍推开窗子,从寸许宽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仍是那条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转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远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随的时候,那个背影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身后的注视,忽然回过了头。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却也立刻如被针刺般地闪避到了一边,心微微地跳。等那阵子不安过去后,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经空空荡荡了,幽暗晃动的水面之上,只余半轮惨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从今往后,各走各道,再无交集。愿君,循了旧路,终能得展霸业宏图,而自己,却盼拥有一个不同的崭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终于从河面收回,纤细的指搭上冰凉的木窗,将它轻轻扣了回去。

    ~~

    徐若麟立于岸上,看了眼不远处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对着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过些时候,可能会有异动。你们回来时,务必不要贪图快捷取道那个方向。来时走靠西的这条水路,回去时,也走此路。”

    周志恭声应下。徐若麟想了下,终于又道:“往后,我可能会有一段时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护住她的周全,有事传信给我……”顿了下,加重语气,又补一句,“倘遇到性命攸关时刻,若是我,我无需你用命来替。但若是她,你则必须要用自己的命去护。懂我的意思吗?”

    那一次,他并未告知周志自己与她的事,临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传讯。正是因为如此,向来谨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对她心意如何,所以事发后,也只是给他传信,而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唯恐会错了意办错事。毕竟,他和她在这个家族里的关系,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错,这一世,他绝不会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虽也看出来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对她似乎有些出格关注,但因了他二人的关系,也不敢妄加揣测。直到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这才彻底信了。压下心中的骇异,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点头,伸手轻拍了下他的肩,这才转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数人在茫茫荒野地里往东纵马奔驰往青州,数日之后,他们将按计划,从那里去往莱州。

    ~~

    大半个月后,离年底没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终于取道广宁,到了大宁。

    大宁距离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从前正是萧荣之父萧继业的镇守之地。从前萧继业亡后,便由顺宗信任的肃王赵晋接手了这一片广袤的边境之地。到了这里,官军此时早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袭者,却在数日之前,因了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再一次咬上了他们的尾。面对人数远远多于自己的敌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围。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刚刚从一场遭遇后的厮杀中逃脱出来,但代价是惨重的。杨誉断了两根手指,黄裳也受了伤,死了一个人,另外伤了数人。

    徐若麟也受了点轻伤,但这点皮肉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见一行人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了,确定后头的追兵已经被甩开后,下令就地休息,等养好精神再继续上路。

    徐若麟将石块上堆积的雪扫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块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几口雪后,下意识地,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块帕子,现在颜色已经有些脏了。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丝柔的帕面,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那晚临走前,自己的最后一次回首。

    他并没看到什么,但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她就仿佛在身后目送自己一样。隔了两天,赵无恙有次献宝一般地请他吃块软糕时,他才知道这个顽皮的少年竟在那晚进去过她的舱室,还得到了她临别赠送的一包糕点。他愈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后来,糕点吃完了,但这块包过糕点的帕子,却被他给没收了。为此这少年还不满地嘀咕了几声,瞧着一脸后悔的样子。他只当没看见。

    那一晚,他不是没想过再见她一面。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念头。见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很明显,她是绝对不会容许他这样的。

    这一次,在自己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前,他并不打算逼迫她,更不愿让她加深对自己的厌恶。就像此刻这样,能在难得的片刻闲暇空隙里,能摸一下来自于她的这块帕子,闻一下还带了点糕点甜香的气味,他便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他听到身后传来咯吱踏雪的声音,辨出是杨誉的脚步声,立刻将帕子收回怀中,转头看了过去。

    杨誉到了他身前,断了指的左手已经包扎了起来,身上仍血迹斑斑,脸色略微苍白,神情却十分狰狞,道:“那两个家伙,倒是视死如归,怎么也不说。怎么办?”

    方才的一场突围血战,付出的代价虽惨重,但也抓到了两个受伤的俘虏。

    徐若麟瞟了一眼,见那二人虽被五花大绑,神情却十分冷静,丝毫不见惧意,见他转头望过来,唇角边反倒露出冷笑。

    对付这样的所谓死士,非霹雳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过。所以收回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杨誉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没他的话,不敢动手而已。此刻见得了应允,立刻转身,用完好的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把不过数寸长的薄刃,狞笑着朝那两人走去。

    片刻后,另个俘虏在亲眼目睹被凌迟了心口的最后一刀,终于扭曲着死去的同伴之后,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连胆水都出来了,战栗着道:“我说,我说……”

    他说出了一个名字后,杨誉骇异万分,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却面无表情,只冷冷地道:“这个人没用了,带着是累赘。杀了吧。”

    杨誉踌躇了下,道:“大人,为何不留着,带他到平王面前做个指证?”

    徐若麟道:“平王对他之信任,绝不在我之下。这时候指证,非但无用,他反倒会反咬我们污蔑于他。退一万步,即便平王信了,但这种时候,正是用人之际,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动他的。我们若是先跳出来,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吗?”

    杨誉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手起刀落,刀片划过那人咽喉,那人连一声叫也没有发出,立刻便扑倒在地。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7:51
☆、第三十二回

    杨誉带人将两具尸体拖到边上的林子里丢弃后,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时流出的大片血迹,地上立刻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屠戮的痕迹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着默默上马,往东继续而去。

    他与杨誉,从前都曾在这一带驻了数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数十里之外的林云江渡口侧,有一座栈桥。过去栈桥继续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东南回拐,则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这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好走的一条近道。

    每一个人都清楚,身后、甚至前头,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场新的厮杀在等待着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里静悄一片,耳畔唯闻马蹄踏雪之声,也没人敢有丝毫的放松。一口气行了十几里路后,前头的徐若麟忽然放缓马势,众人立刻跟着停了下来。

    左手边远处的大片空旷雪地里,到处是杂乱的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兵器盔甲被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隐隐还能看到十来个人倒伏在地一动不动,死活不知。

    看起来,片刻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杨誉立刻带了个人下马过去。到了近前,发现倒地的人里,除了几个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头结辫的赤麻人。将那几个大楚士兵翻过来查看了下,发觉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边上的一个赤麻人,听到动静后,挣扎着抬起脸。杨誉过去,用赤麻话问了几句后,在对方惊恐乞怜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很快回去,对着徐若麟道:“这伙赤麻人过来劫掠,遭遇了大宁都司的巡逻士兵,双方发生冲突。”

    徐若麟微微皱眉。

    赤麻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长期以来,一直便是大宁的祸患。他们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属,表面服从王教。但却不事生产,一边游牧,一边时常侵入大宁边界劫掠当地民众。只在当年萧振业任大宁总兵时,情况有所好转。近些年又死灰复燃。大楚朝廷无法彻底杜绝这种情况,也就只能以“疥癞之患”来进行自我安慰了。

    “继续上路!”他说道。

    这场意外,对于他们这一行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摆脱追兵,将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发现自己想错了。沿着一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到达林云江渡口侧的那座栈桥前时,每个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黄裳甚至骂了声娘,恨恨地道:“这群该死的赤麻人!居然会烧桥!”

    面前这条原本架通南北的栈桥,竟然被烧断了。徐若麟所在的这一头,火已经灭了,对岸的那截断桥末端,此刻仍有余火在跳动。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显然,赤麻人为了逃脱,过后去,顺便放了把火烧断了桥。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杨誉看向徐若麟,说道。

    如果还想走预先计划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终于从对岸那团还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上收回,侧头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点了下头。一行人调转马头,往渡口疾驰而去。

    这条林云江,江面开阔,宽达数十丈。今年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两岸结冰,中间尚有约莫十丈宽的江面流水汹涌。一路找了过去,见不到一艘船。

    这样的宽度,以徐若麟的水性来说,游过去是没问题的。但除了他,受伤的下属和赵无恙,以及马匹,显然不可能都一道随他从寒冷彻骨的江水中游到对岸……

    “看,那边有船!”

    赵无恙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徐若麟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来了一艘船。并非渡船,而是当地人时常驶上江面捕鱼的一条渔船。

    杨誉立刻朝船夫大声呼唤。船夫很快便瞧见岸上的这一伙人。仿佛有些惧怕,起先似乎不愿靠近,但经不住叫,最后终于还是靠近,警惕地看了过来,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一口浓重的当地腔调。

    杨誉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察看船夫。见他面色黑中泛红,一双手布满冻裂的伤痕。舱底有几十条已经冻僵的鱼,边上堆了渔网。便指着那堆鱼问道:“这些什么鱼?”

    “鳊花,鲤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应得很快。

    确实是当地人对这几种鱼的称呼。

    杨誉彻底打消了顾虑,道:“我们是大宁都司的,要过江。你送我们过去!”

    船夫吁了口气。只瞧一眼他身后的人马,又为难地摇头,道:“军爷,我船小,你人多,还有马,恐怕不方便……”

    “给你钱便是。你来回多摆渡几次!”

    杨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

    船夫终于面露喜色,忙摇橹靠岸,道:“军爷请上,小心些!”

    杨誉回头看向徐若麟。一直没有开口的徐若麟终于走到前头,站定。

    船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丝带了畏惧的讨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该管军爷要钱的。只是日子不好过,上月好容易才缴清肃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来捕鱼,也就不过这么几条……”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误你打渔,补偿自是应该,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扫了两眼,淡淡道,“你的刀没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识地便低头往腰间看,并无异样。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猛地抬头,见对面这年轻男子的脸色已经蓦然转寒,朝着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家伙!以为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船夫脸色大变,方才一直佝偻着的腰身猛地挺直,几乎是眨眼间,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长的方刀,朝着不远处的赵无恙猛地扑去,只他身形才刚一动,徐若麟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过,鲜血便如旗花一般从他颈项喷出,猛地溅到了徐若麟的脸上。

    船夫死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了这张布满鲜血,却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大人!”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杨誉等人这才猛地冲上,骇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着跌出船外渐渐沉下水去的尸体,道:“走吧!就算渡过江,前头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时候,赵无恙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傅,你是怎么瞧出那船夫有问题的?”

    赵无恙的问题,正是杨誉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杨誉。出于谨慎,他亦试探过。觉得没有问题。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后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杀手再发动近距离的突袭,后果……

    饶是身经百战,杨誉此刻也仍还有些后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赵无恙,道:“起先我见到那栈桥被烧时,便觉得有问题了。不知道你们留意到没,我们这头,火已经灭掉,而对面却仍剩余火。这说明什么?”

    赵无恙皱眉,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了!火是从我们这头开始烧过去的!”

    徐若麟赞许地点了下头,道:“不错。所以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宁都司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烧桥。所以我便怀疑这是追杀我们的人利用这场意外设的一个圈套。方才到了江边,恰竟遇到条可以送我们渡江的船。这船夫,虽外貌口音都与当地人相差无几,甚至连江里鱼的种类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们注意到没,杨誉要他送我们过去时,他一开始是不愿的。如果他真的是当地船家,也不愿送我们的话,他应该建议我们走栈道,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他此时根本就不晓得栈桥已经被烧毁。但是他却丝毫没提。所以我疑虑更深。便试探了下他。毫无防备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马脚。”

    徐若麟说完,杨誉黄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赵无恙更睁大了眼,叹道:“师傅,你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这并不难。只要你处处留心观察,用你的脑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样。”说罢抬眼看了下天色,见有些黑了下来,转头对着杨誉黄裳道:“除了平原道,还剩昌河道和宓古道两条路。咱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再商议下往哪个方向去。”说罢提缰纵马,疾驰而去。

    ~~

    江对岸一隐秘处。得到消息回报后,立在那里的一个蒙面男子身形蓦地转为僵硬。即便还蒙着脸,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内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这样,这里到燕京还有七八百里的路,咱们还可从长计议!”

    一个黑衣副手劝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没用的!我出来前,家主谈及徐若麟时便叮嘱,任何计谋在他面前都是无用的,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我先前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倒未必言过其实。咱们人数十倍于他,一路不但让他带人逃到了这里,自己还折损过半……”目中蓦地闪过一道阴厉之色,斩钉截铁道,“接下来给我紧紧咬着!不惜代价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对面的人一凛,立刻应了下来。

    ~~

    次日,蒙面人带了几十个手下,循了前头一行人留下的印迹,终于追到香木峰下的一个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来,在原地仔细察看。见通往昌河道的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马蹄印,而右边宓古道上,却延伸出了一排杂乱的马蹄印。

    “大人,他们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询问。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马蹄印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无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阵,想叫我们追错方向。平原道我已经留了人,这两条路更不能放过。我沿着这些足迹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头,若发现昌河道确实没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来。务必用尽全力截杀,决不能让目标活着到达燕京!”

    副手应下。很快,两拨人马便分头往左右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拨人折了回来,调转马头往宓古道疾驰追了过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视野里缩小成了一个个跳跃的黑点。

    此时,香木峰的一座矮丘处,徐若麟正观察着下面路口的动静。而杨誉和赵无恙则在警戒四周。等见到那群黑压压的人终于去了,杨誉微微吁出口气,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黄裳他们引走了人。咱们是不是这就返回,找条船过江后继续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摇头,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伤不轻,无恙难以自保。合我们三人之力,若是再次与他们遭遇,一次两次,或许还能突围,但最后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那怎么办?”

    杨誉此刻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而沮丧。

    “杨誉,你见过猎犬咬住猎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这样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猎犬,也只能咬住猎物的尾巴。你什么见过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猎犬?”

    “大人,你是说?”

    杨誉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点头,道:“不错。我们就走宓古道。有黄裳他们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跟在他们的后头。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来时,恐怕也为时已晚。那时候,我们早已经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里,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方便是再胆大,也不敢轻易再用这种方式对世子下手。”

    杨誉热血沸腾,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徐大人,请在前领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赵无恙与杨誉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缰,战马立刻嘶鸣着人立而起,纵蹄飞奔。

    ~~

    十天之后,深夜,燕京城东门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探身下来查问时,看见三骑正停于城门之下。借了城门口的马灯光,立刻认出当头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总兵,急忙下城楼开门。马蹄踏甩出满地的冰渣,泼喇喇往城里如风般疾驰而去。

    平王闻讯,夜半起身相迎。见到满身冰霜的徐若麟带着自己的儿子立于跟前的时候,疾走数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紧紧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将世子带了来。”

    平王一时竟说不出话,只不住点头,最后终于看向赵无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无恙。倘若因了你之缘故有所闪失,我宁愿你如今还在金陵!”

    赵无恙低下了头,朝自己的父亲慢慢跪下,道:“父王,儿子临行前,母妃嘱托,说倘若我见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个头,以补这六年分别中每年除夕时儿子须向父亲所行的礼。”说罢郑重磕头,触地有声。

    平王一时怔住,看着自己的儿子朝自己连续磕头,终于在他磕到第十个头时,抢上前去,将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摸了下他的头,眼中也是隐隐有泪光闪烁,低声道:“罢了罢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母子二人。连累你母亲如今还被困在金陵……”

    赵无恙听他提及萧荣,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红了,却是死命咬唇不发一声。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个自称魏国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说来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见他受伤不轻,又确实燎急,怕耽误了事,便报给我。只我还没问出什么事,他便昏迷过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没……”

    徐若麟脸色大变,立刻问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给安置在南驿馆里……”

    他话还没说,徐若麟已经转身,几乎是飞奔着往大门而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8:11
☆、第三十二回

    杨誉带人将两具尸体拖到边上的林子里丢弃后,用雪掩埋了方才施刑时流出的大片血迹,地上立刻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屠戮的痕迹了。

    徐若麟一起身,一行人立刻跟着默默上马,往东继续而去。

    他与杨誉,从前都曾在这一带驻了数年,所以知道路。再前面数十里之外的林云江渡口侧,有一座栈桥。过去栈桥继续往北,是赤麻人的地界,而往东南回拐,则是通往燕京的平原道。

    这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好走的一条近道。

    每一个人都清楚,身后、甚至前头,随时都可能会有一场新的厮杀在等待着自己。所以即便此刻,四下里静悄一片,耳畔唯闻马蹄踏雪之声,也没人敢有丝毫的放松。一口气行了十几里路后,前头的徐若麟忽然放缓马势,众人立刻跟着停了下来。

    左手边远处的大片空旷雪地里,到处是杂乱的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兵器盔甲被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隐隐还能看到十来个人倒伏在地一动不动,死活不知。

    看起来,片刻之前,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

    杨誉立刻带了个人下马过去。到了近前,发现倒地的人里,除了几个大楚士兵外,剩下的都是剃头结辫的赤麻人。将那几个大楚士兵翻过来查看了下,发觉俱已死去僵硬了。倒是边上的一个赤麻人,听到动静后,挣扎着抬起脸。杨誉过去,用赤麻话问了几句后,在对方惊恐乞怜的目光中,毫不留情地抽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很快回去,对着徐若麟道:“这伙赤麻人过来劫掠,遭遇了大宁都司的巡逻士兵,双方发生冲突。”

    徐若麟微微皱眉。

    赤麻这群在大楚人眼中茹毛饮血的化外之人,长期以来,一直便是大宁的祸患。他们在地理和政治上是大楚的藩属,表面服从王教。但却不事生产,一边游牧,一边时常侵入大宁边界劫掠当地民众。只在当年萧振业任大宁总兵时,情况有所好转。近些年又死灰复燃。大楚朝廷无法彻底杜绝这种情况,也就只能以“疥癞之患”来进行自我安慰了。

    “继续上路!”他说道。

    这场意外,对于他们这一行人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摆脱追兵,将世子安全送到燕京。

    但是很快,徐若麟发现自己想错了。沿着一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到达林云江渡口侧的那座栈桥前时,每个人都怔住了。性急的黄裳甚至骂了声娘,恨恨地道:“这群该死的赤麻人!居然会烧桥!”

    面前这条原本架通南北的栈桥,竟然被烧断了。徐若麟所在的这一头,火已经灭了,对岸的那截断桥末端,此刻仍有余火在跳动。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桐油味道。

    显然,赤麻人为了逃脱,过后去,顺便放了把火烧断了桥。

    “大人,只能去渡口看下了。希望有船。”

    杨誉看向徐若麟,说道。

    如果还想走预先计划的平原道,剩下的唯一方法就是渡江了。

    徐若麟的目光终于从对岸那团还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上收回,侧头看了眼右前方的渡口方向,点了下头。一行人调转马头,往渡口疾驰而去。

    这条林云江,江面开阔,宽达数十丈。今年较之往年冬暖,至今仍只两岸结冰,中间尚有约莫十丈宽的江面流水汹涌。一路找了过去,见不到一艘船。

    这样的宽度,以徐若麟的水性来说,游过去是没问题的。但除了他,受伤的下属和赵无恙,以及马匹,显然不可能都一道随他从寒冷彻骨的江水中游到对岸……

    “看,那边有船!”

    赵无恙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徐若麟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来了一艘船。并非渡船,而是当地人时常驶上江面捕鱼的一条渔船。

    杨誉立刻朝船夫大声呼唤。船夫很快便瞧见岸上的这一伙人。仿佛有些惧怕,起先似乎不愿靠近,但经不住叫,最后终于还是靠近,警惕地看了过来,迟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一口浓重的当地腔调。

    杨誉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察看船夫。见他面色黑中泛红,一双手布满冻裂的伤痕。舱底有几十条已经冻僵的鱼,边上堆了渔网。便指着那堆鱼问道:“这些什么鱼?”

    “鳊花,鲤拐子。”船夫有些茫然,但应得很快。

    确实是当地人对这几种鱼的称呼。

    杨誉彻底打消了顾虑,道:“我们是大宁都司的,要过江。你送我们过去!”

    船夫吁了口气。只瞧一眼他身后的人马,又为难地摇头,道:“军爷,我船小,你人多,还有马,恐怕不方便……”

    “给你钱便是。你来回多摆渡几次!”

    杨誉不耐烦地打断他话。

    船夫终于面露喜色,忙摇橹靠岸,道:“军爷请上,小心些!”

    杨誉回头看向徐若麟。一直没有开口的徐若麟终于走到前头,站定。

    船夫这才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露出一丝带了畏惧的讨好笑意,哈腰道:“本是不该管军爷要钱的。只是日子不好过,上月好容易才缴清肃王府的花票,又要提防赤麻人。今日一早便出来捕鱼,也就不过这么几条……”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耽误你打渔,补偿自是应该,只是……”他的目光在那船夫身上上下扫了两眼,淡淡道,“你的刀没藏好,露出刀柄了!”

    船夫一怔,下意识地便低头往腰间看,并无异样。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猛地抬头,见对面这年轻男子的脸色已经蓦然转寒,朝着自己冷冷道:“愚蠢的家伙!以为这样便可瞒天过海?”

    船夫脸色大变,方才一直佝偻着的腰身猛地挺直,几乎是眨眼间,手上便多了一柄尺长的方刀,朝着不远处的赵无恙猛地扑去,只他身形才刚一动,徐若麟的刀已经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芒掠过,鲜血便如旗花一般从他颈项喷出,猛地溅到了徐若麟的脸上。

    船夫死前的最后一眼,定格在了这张布满鲜血,却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

    “大人!”

    终于反应了过来的杨誉等人这才猛地冲上,骇然拔刀出鞘。

    徐若麟盯着跌出船外渐渐沉下水去的尸体,道:“走吧!就算渡过江,前头也有埋伏。平原道不能走了!”

    一行人往回而去的时候,赵无恙终于压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师傅,你是怎么瞧出那船夫有问题的?”

    赵无恙的问题,正是杨誉等人迫切想要知道的。尤其是杨誉。出于谨慎,他亦试探过。觉得没有问题。万万没想到的是,竟是自己被蒙蔽。倘若不是徐若麟最后出手,一旦人到江心,那杀手再发动近距离的突袭,后果……

    饶是身经百战,杨誉此刻也仍还有些后怕,所以立刻望向徐若麟。

    徐若麟看向赵无恙,道:“起先我见到那栈桥被烧时,便觉得有问题了。不知道你们留意到没,我们这头,火已经灭掉,而对面却仍剩余火。这说明什么?”

    赵无恙皱眉,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了!火是从我们这头开始烧过去的!”

    徐若麟赞许地点了下头,道:“不错。所以这把火,不可能是跑路的赤麻人放的。而大宁都司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烧桥。所以我便怀疑这是追杀我们的人利用这场意外设的一个圈套。方才到了江边,恰竟遇到条可以送我们渡江的船。这船夫,虽外貌口音都与当地人相差无几,甚至连江里鱼的种类也分得清清楚楚。可你们注意到没,杨誉要他送我们过去时,他一开始是不愿的。如果他真的是当地船家,也不愿送我们的话,他应该建议我们走栈道,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因他此时根本就不晓得栈桥已经被烧毁。但是他却丝毫没提。所以我疑虑更深。便试探了下他。毫无防备之下,他果然露出了马脚。”

    徐若麟说完,杨誉黄裳等人都是面露敬佩之色。赵无恙更睁大了眼,叹道:“师傅,你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徐若麟朝他略微一笑,道:“这并不难。只要你处处留心观察,用你的脑子思考,你也能像我一样。”说罢抬眼看了下天色,见有些黑了下来,转头对着杨誉黄裳道:“除了平原道,还剩昌河道和宓古道两条路。咱们先找个地方过夜,再商议下往哪个方向去。”说罢提缰纵马,疾驰而去。

    ~~

    江对岸一隐秘处。得到消息回报后,立在那里的一个蒙面男子身形蓦地转为僵硬。即便还蒙着脸,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也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内心此刻的怒意和失望。

    “大人不必这样,这里到燕京还有七八百里的路,咱们还可从长计议!”

    一个黑衣副手劝慰道。

    蒙面人冷冷道:“没用的!我出来前,家主谈及徐若麟时便叮嘱,任何计谋在他面前都是无用的,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我先前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倒未必言过其实。咱们人数十倍于他,一路不但让他带人逃到了这里,自己还折损过半……”目中蓦地闪过一道阴厉之色,斩钉截铁道,“接下来给我紧紧咬着!不惜代价也要完成家主的交代!”

    “是!”

    对面的人一凛,立刻应了下来。

    ~~

    次日,蒙面人带了几十个手下,循了前头一行人留下的印迹,终于追到香木峰下的一个岔路口。往左,是昌河道,往右,是宓古道。

    蒙面人停了下来,在原地仔细察看。见通往昌河道的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马蹄印,而右边宓古道上,却延伸出了一排杂乱的马蹄印。

    “大人,他们走宓古道了?”

    黑衣副手询问。

    蒙面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一排马蹄印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道:“徐若麟狡猾无比。未必就是真往宓古道去了。更有可能是故意布下的疑阵,想叫我们追错方向。平原道我已经留了人,这两条路更不能放过。我沿着这些足迹往宓古道,你追昌河道。你到了前头,若发现昌河道确实没人,立刻返回往我的方向来。务必用尽全力截杀,决不能让目标活着到达燕京!”

    副手应下。很快,两拨人马便分头往左右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先前往昌河道去的那拨人折了回来,调转马头往宓古道疾驰追了过去。身影很快在白色的视野里缩小成了一个个跳跃的黑点。

    此时,香木峰的一座矮丘处,徐若麟正观察着下面路口的动静。而杨誉和赵无恙则在警戒四周。等见到那群黑压压的人终于去了,杨誉微微吁出口气,看向徐若麟,道:“大人,果然如你所料,黄裳他们引走了人。咱们是不是这就返回,找条船过江后继续走平原道?”

    徐若麟慢慢摇头,道:“平原道未必就安全。你受伤不轻,无恙难以自保。合我们三人之力,若是再次与他们遭遇,一次两次,或许还能突围,但最后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那怎么办?”

    杨誉此刻的神情,看起来茫然而沮丧。

    “杨誉,你见过猎犬咬住猎物尾巴吧?”忽然,徐若麟这样道了一句。

    “大人,你的意思……”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再凶悍的猎犬,也只能咬住猎物的尾巴。你什么见过能咬住自己尾巴的猎犬?”

    “大人,你是说?”

    杨誉眼睛猛地一亮,看向宓古道的方向。

    徐若麟点头,道:“不错。我们就走宓古道。有黄裳他们在前吸引追兵的注意力,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们就跟在他们的后头。即便平原道的人醒悟了,再追上来时,恐怕也为时已晚。那时候,我们早已经到了燕京。而一旦到了那里,在平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方便是再胆大,也不敢轻易再用这种方式对世子下手。”

    杨誉热血沸腾,大声道:“那还等什么,徐大人,请在前领路!”

    徐若麟下了矮坡,等赵无恙与杨誉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去,猛地提缰,战马立刻嘶鸣着人立而起,纵蹄飞奔。

    ~~

    十天之后,深夜,燕京城东门的守城士卒被城下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探身下来查问时,看见三骑正停于城门之下。借了城门口的马灯光,立刻认出当头的那位正是徐若麟徐总兵,急忙下城楼开门。马蹄踏甩出满地的冰渣,泼喇喇往城里如风般疾驰而去。

    平王闻讯,夜半起身相迎。见到满身冰霜的徐若麟带着自己的儿子立于跟前的时候,疾走数步,在徐若麟下跪之前,一把扶住了他,紧紧握住他的臂膀。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殿下,若麟幸不辱命,将世子带了来。”

    平王一时竟说不出话,只不住点头,最后终于看向赵无恙,一字一字道:“小畜生!幸而子翔(徐若麟的字)无恙。倘若因了你之缘故有所闪失,我宁愿你如今还在金陵!”

    赵无恙低下了头,朝自己的父亲慢慢跪下,道:“父王,儿子临行前,母妃嘱托,说倘若我见到了父王,第一件事,便要向父王磕足十八个头,以补这六年分别中每年除夕时儿子须向父亲所行的礼。”说罢郑重磕头,触地有声。

    平王一时怔住,看着自己的儿子朝自己连续磕头,终于在他磕到第十个头时,抢上前去,将他托住,慢慢蹲到他面前,凝视他片刻,终于伸手过去,摸了下他的头,眼中也是隐隐有泪光闪烁,低声道:“罢了罢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母子二人。连累你母亲如今还被困在金陵……”

    赵无恙听他提及萧荣,再也忍不住,眼圈已是红了,却是死命咬唇不发一声。

    平王拍了下他的肩,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徐若麟,道:“恰昨日,到了个自称魏国公府的人,名叫周志,说来找你有急事。下面人见他受伤不轻,又确实燎急,怕耽误了事,便报给我。只我还没问出什么事,他便昏迷过去,也不知此刻醒了没……”

    徐若麟脸色大变,立刻问道:“他人呢?”

    平王道:“我命人给安置在南驿馆里……”

    他话还没说,徐若麟已经转身,几乎是飞奔着往大门而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8:24
☆、第三十三回

    南驿馆里,因失血过多不支晕厥的周志刚醒来,脑海里跳出先前发生的一幕幕事,整个人便猛地从榻上翻滚而下。边上一个看护他的侍女正坐一边打着瞌睡,冷不丁被吓醒。见他摔倒在地,慌忙上前搀扶。

    周志跌下地时,身上伤处被牵动,顾不得痛楚,挣扎着起身,问道:“徐大人呢,徐大人到了没?”

    侍女茫然地微微摇头。周志焦急地推开她手,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时,伴随了门外一阵突然的急促脚步声,门猛地被人推开。周志定睛看去,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正是连日来撑着苦苦要见的徐若麟,浑身一松,整个人便跪地,颤声着道:“大爷!我……我有负的你嘱托!”

    徐若麟几步到他近前,厉声道:“是她出事了?”

    周志脸色苍白,点头。不等徐若麟再开口,立刻道:“前一次与大爷别后,我们一行人到了武定府祖地,二爷后事毕后,离年底也就没多少日了……”

    徐邦亨当时心急,想取道青州兖州的陆路回,只周志记着徐若麟的叮嘱,以安全为由极力劝说。徐邦亨最后终于勉强点头,一行人仍从济南往泰安的水路去。那日到了济南府的齐河一带,因将近年底,往来船多,那段河道又窄小,徐家船队与对面相向的一艘船顶住了。徐邦亨报出魏国公府的名号,不肯先让。不想对面那船竟也不让,船主反倒嗤笑,说什么“魏国公府又如何?在金陵再有脸,到了山东这地儿,咱也就知道青州福王府。”又讥笑徐邦亨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徐邦亨本就因了行路缓慢心中窝火,哪里还经得住对方如此冷嘲热讽,见他只是普通民船,不听周平安父子相劝,仗着人多便使人打了对方,这才觉得出了口恶气,继续南下。不想却惹下了祸事。原来这被打的人,竟是福王府世子一个宠妾的兄弟。

    这福王赵合,世代袭王爵于山东,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偏府上世子赵竫,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素来胡作非为。那宠妾的兄弟被打,哪里咽得下气,连夜便快马赶去青州,找了姐姐添油加醋地哭诉。世子被耳边风一吹,勃然大怒,当即亲自带了人追赶,两天后追上了徐家的船。徐邦亨这才知道自己那日为图一时痛快,竟真惹上了地头蛇。福王在山东的势力,他也不是不晓得。见世子亲自带人气势汹汹赶到,哪里还敢再逞强,低三下气地赔罪。世子却不依不饶,着人上船打砸,鸡飞狗跳中,无意窥见女眷船上一身素服的初念,惊为天人,这才叫人停了手,放徐家船过去。

    赵竫虽明知那日船上所见女子是魏国公府的新寡之妇,却耐不住一颗包天的色胆。加上知道前些日,自己父亲便已接到金陵的撤藩令,却态度倨傲不予回应,知道暗中已在准备起事了,更加有恃无恐。与身边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腹商议了后,找人扮成水贼,一路跟至一处城外荒僻少人河段时,驱使十数艘船堵住航道,公然上船抢人。

    徐家随行的人虽也有二十多个,但做梦也没想到在这种富庶地界竟会遭遇水贼,见到这些手持明晃晃钢刀的强人,十个里头有七八个便都软了下去。周志通武艺,在父亲的相帮下,舍命护住初念逃上了岸。却终究寡不敌众,受伤倒地后,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初念被那伙贼人掠上辆马车扬长而去。

    强人散了后,方才吓得躲到舱底的徐邦亨才出来,检点伤员,发现周家父子与另四五个随从都受伤,连尺素为护住初念,胳膊也被砍伤,不顾流血滴答与云屏等正抱头痛哭。心惊胆战之下,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周平安撑住一口气,一边派人加急赶回金陵报讯,一边叫徐邦亨去报官。

    济南府府尹风闻福王似要与中央闹掰,若真翻脸,自己这些夹在中间的地方官则首当其冲,说不定还会被挟为人质,正惶惶不可终日来着,虽对魏国公府的船路过本地出了这样的事感到蹊跷,却也没心思细查,只搪塞着而已。周志心急如焚,心中隐隐觉得,这事必定和那日的福王世子有关。

    “大爷,山东这河道,我每年往来不下三四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公然劫掠的贼人。这一路下来,二奶奶一直安于舱室,连船板都没登上去一步,只那日福王世子带人上船打砸时被惊动露了一面。当日我便觉得那世子看她的眼神不对。且若真的遇到强人,哪有强人金银财货一概不要,只专一抢一个女子的?我越想越觉蹊跷,却又无力去福王府查看究竟,只能找到这里来报讯……”

    周志说到这里,伏地不起。

    徐若麟目光阴鸷,只问道:“事发至今,多少天了?”

    周志面露惭色,道:“我在报官后当日便起身往这里赶,走南直隶的近道。虽奋力不敢懈怠,却也过去有六七日了。大爷,是我有负你的嘱托……”

    “你已尽力。我不怪你。”

    徐若麟说罢,呼地站了起来,转身便大步而去。

    ~~

    当夜,平王府南书房里,灯火大亮。赵琚听完徐若麟的话后,眉头紧锁,道:“山东富庶,诸多一字王中,财力能令人刮目者,也就是福王了。我这个王叔,不但老谋深算,且深藏不露。我听闻他秘设兵工厂,私造铁炮。储备的粮草,库房不知设在何处,竟能供十万人食用三年以上,更是我远不能及。又传年底前,他与赵勘小儿倨傲相对,我估计翻脸也是迟早的事。可惜我与福王并无什么交情。你弟妹的事虽紧急,只这时候你若过去,不啻于去闯龙潭虎穴……”

    “王爷,福王之胸襟气度,如何能与你相比?不过是外强中干。他起事是必然。只行军打仗,靠的不全是铁炮粮草。”徐若麟淡淡道。

    这个福王,在接下来的嘉庚之乱中,借着险要地势和充足储备,一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动。直到金陵露出败势,这才打着“匡扶朝廷”的名义出手,企图坐收渔翁之利,对北军南下阻碍极大。经过半年多鏖战,折损了无数北军兵将之后,最后才因围城之下部将反叛,绝望自尽而死。

    赵琚觉得这话颇受用,只在自己也随时可能举事的这时刻,放被视为左右手的徐若麟去冒这样的风险,实在是不愿。望着他稍显苍白的脸色,又道:“子翔,你听我一句。你既已被国公府逐出宗祠,也就撇清干系了。何况还只是个旁姓的弟妹?徐家人得到消息,必定也会谋划交涉的,何必要你特意过去?”

    徐若麟压下心中此刻如波浪般翻腾的心绪,缓缓地道:“王爷,我欠这女子许多。不止是一条命。她如今出事了,我是必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

    赵琚与徐若麟相交多年,了解他的秉性。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虽万分不解,却也晓得他心意已决。知道无法再相留了。对他的能力一向信任,所以倒也没过于担心。只是点头,道:“既如此,你点选好人手,我放你去便是。只盼你速去速回。这里的事,虽还有廷文、熙载等人助力着,只少了你,我还真觉着不便。”

    徐若麟郑重道谢后,呈上一本薄薄的软皮册子。赵琚茫然道:“这是什么?”

    徐若麟道:“王爷,皇上把您视为最难啃的骨头,所以留到最后。撤藩令虽至今还没送到,只估摸着也快了。一旦送到,便是王爷的大事之始。这是我从前闲来无事时随意写下的片言只语,里头是我对金陵方面将来可能的各种进攻路线揣测以及诸多可用之将在行军布阵时的性格特点和习惯分析。因此去不知何日能归,所以临行前呈给王爷,谨作参阅之用。”

    赵琚接过,不过随意翻看了几眼,便觉归纳清晰,条理不紊,陈词严密,言之有物。大喜过望:“你竟如此有心!”

    徐若麟微微笑道:“战场之上,情况瞬息万变。王爷马背出身,经验必定远胜于我。这不过是我平日心得,一家之言。仅供王爷参阅。燕京不过数万人马,金陵却手握数十万的雄兵。日后起大事了,仗要一个个地打,城也要一座座地破。虽道长且阻,亦勇往直前便是!”

    赵琚哈哈大笑,道:“好个道长且阻,勇往直前!说得好!开弓没有回头箭。没人能知道这一场抗争的结局到底如何。只我半生戎马,壮志未酬,如今岂会甘心就贴于赵勘小儿的足下苟延而活!便是以石击卵,我赵琚亦要搏上一搏,哪怕背上万古骂名,也不算枉活了这一世!”

    徐若麟望着他在烛火映照下充满了兴奋之意的炯炯双目,踌躇了下,还是道:“王爷,先前我去得急,没来得及向你回禀。临行前,此事须得说到。我带世子一路北上,之所以拖延了这么多日才到,官兵倒在其次,而是遭到了一群来路不明者的袭杀。”说罢把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然后看向赵琚。

    赵琚脸色陡然阴沉,道:“你是说,燕京之中,有人胆敢对本王的世子下手?”

    “是,且必欲除之而后快。”

    徐若麟道。

    赵琚微微眯了下眼,负手在书房内慢慢踱了几步,停住脚步时,转头道:“此事我知晓了。你勿再对第三人提及。”

    徐若麟颔首,朝他施礼后,转身离去。

    ~~

    天微微亮,燕京南那扇包铁的沉重木门便被吱吱呀呀地打开,十几骑来自大宛的彪骏载了骑士,从城门下纵跃而出,马蹄践雪,簇簇有声。

    徐若麟勒马,转向送别自己的赵无恙,语重心长地道:“无恙,师傅有事要离开些时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勤勉上进,读书习艺,不可懈怠。不要惹你父王不快。更要牢记师傅方才对你说过的话。”

    赵无恙望着他,郑重点头:“师傅放心。我已是大人了,不可能永远都躲在师傅和母妃的背后,让你们保护着我。往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少年的眼神,仍如这一刻东方初起晨曦那般纯净,只是,仿佛又多了一丝与他这年龄不相府的深沉。但是徐若麟知道自己该感到欣慰——成长的代价是苦痛磨砺,但对于赵无恙这种孩子来说,代价是必须的。越早到来,越好。

    他拍了拍这少年尚且瘦弱却挺得直立的肩膀,低喝一声,调转马头便当先疾驰而去。

    ~~

    青州此时的福王府书房内里,福王赵合正在提笔书信。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思量着一件事。这件事,和那个数日前阴差阳错地被他儿子给弄到府里来的那个魏国公府小寡妇有关。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他本来一直在与身边谋士忙着最后起事前的准备,大约小半个月前,忽见自己的儿媳孙氏泪流满面地找了过来,哭诉赵竫又弄来了一个女人。原来她在丈夫身边安有亲信,赵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这种事,他早习惯。虽怒其不争,只那些女子多来自民间,无甚大碍,屡教不改后,也就听之任之了。何况是这种时候,哪里还有心思管,正有些不耐烦,孙氏却道:“父王有所不知。若是寻常百姓人家的,我也不会多说。只这次的这女子,却非常人。而是金陵魏国公府那新亡的嫡孙之妻,母家是恩昌伯爵府司家。我闻讯当即劝世子收敛着些,他不但不听,反倒责骂我拈酸吃醋。我怕世子替父王惹下麻烦,立时便来向父王禀告。”

    福王一惊,急忙详问。得知经过后,勃然大怒,当即照了孙氏指点往儿子私藏那女子的院落过去。

    初念彼时犹如笼中之鸟,困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堂堂魏国公府嫡孙之媳,竟会被人劫掠到此,成了一块砧板之肉。眼见那福王世子目露邪色朝自己逼近,心一横,拔下挂于墙上做饰的一柄宝剑,将青锋横于脖颈,斥道:“你若胆敢再近一步,我宁愿血溅三尺,也决不会受你羞辱!”

    赵竫见她横剑而立,虽横眉怒目面罩寒霜,只落他眼中,却更添风姿,脚不自觉便再靠近一步。不想她手腕一收,玉白的脖颈处立刻便多了道血痕,这才晓得她不是在吓唬自己。怕逼得急了,真若玉山倾倒,那便可惜了,只好停下,用好话劝着,说什么她若从了自己,往后得了天下,必定不会亏待了她之类的话。正僵持着,福王赶到,一脚踢开了门。

    初念见赵竫叫那人父王,立刻便知道了来人的身份——福王起事,最后在与平王争夺战果时死于非命,她自然清楚。此刻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也顾不得害怕了,只朝他道:“我从前在金陵时,便听说过北平南福,原以为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王爷既心怀天下,当有容纳天下的胸襟。如今却纵容世子做出这等叫人不齿的事体!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当国公府和伯爵府是什么?王爷是要做大事的人,日后即便事成,若少了金陵一干门阀世家的呼应,也难免左支右绌。可是难道他们竟会真心支持一个丝毫不顾体统是何物的人物?我之一死,事小。惜王爷在金陵之名,从此恐怕便毁于一旦!”

    赵竫本也有些心虚,忙道:“父王,你别信她的!当时抢了她的是贼人,旁人如何会知道是我?”

    初念冷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蠢不可及?”

    初念方才所说,正也是福王心中所想。见儿子还要自辩,铁青着脸怒喝一声,这才对着初念道:“夫人受惊了。暂且安心在寒第停歇几日,待压惊后,本王自会处置。”说罢命人将初念转至另个清净院落,命锦衣玉食相待,自己离去。

    福王虽阻拦了儿子的胡作非为,但一不杀了这女子以绝后患,二也不放了她以示恩泽,只将她关在府内,其实还另有一番打算。这打算,便是和徐若麟有关。

    他早就知道平王手下之干将中,以徐若麟最是出众。恰数年之前,有一次机缘巧合,在大宁时与他会过一面,当时便印象深刻,有心想将他收为己用,只一直没机会而已。此次自己儿子虽不知天高地厚做了混事,但却忽然给了他一个启示,觉着是否这便是上天在助他一臂之力,恰在要起大事的前夕,将这个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自然知道,徐若麟已经被魏国公府从宗谱中除名。但名即便除了,那层关系却不可能就此一笔抹杀。这个国公府的小寡妇,按辈分来说,是他的弟妹。自己能否借此机会给他私递一封信去,言明是福王府偶将此女子从强人手中救出,获悉她身份后,怕国公府如今不想与自己沾上关系,更不愿受自己的恩惠,这才找上了他,请他决断。当然,这只是个接近的由头,信使自会施展舌功对他加以笼络,表示自己的仰贤之意。若不成,并无什么实际大损失。即便被平王知晓,他如今自顾不暇,也不敢对自己如何。若能成,则自己之大事,必定如虎添翼。

    福王考虑妥当后,这两日物色了适合的信使,此时正在亲笔起草信件,预备明日便送出。不想信刚写至一半,忽然听到书房外有人传报,道:“王爷,燕京备北总兵徐若麟递上拜帖,人此刻已在大门外了。”

    福王一惊。

    自己虽有心笼络他,但信件还未出去,这时刻,他人怎的竟已经到了此处?略加思量,立刻投笔,召来亲信商议,遣人暗中埋伏于议事厅侧旁以备不时之需后,这才叫迎入。自己复去更衣。这才在前呼后拥之下,迈步往议事厅去。

    ~~

    福王跨入议事厅,看见一个身量高大着了淡青色常服的男子正背对自己,似在观赏悬于北墙之上的那副红日猛虎巨图,打了个哈哈。那人闻声转脸,英气迫人,凛然含威。虽多年前不过一面,福王却也立刻认了出来,正是那个被逐出了家族的徐家长子徐若麟。当下到了主座坐下,一番寒暄过后,笑道:“徐大人,多年前大宁一面过后,本王至今不忘。这几日正思量到了徐大人,不想今日你便登门,实在是巧。不知徐大人有何贵干?”

    徐若麟稳稳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王爷向来爽快,我便也不绕圈子了。我听闻我弟妹如今被接到了贵府,特意过来接回她。还望王爷行个方便。”

    福王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知道自己儿子做事向来只凭随性。似这种错漏百出的强人抢劫戏码,明眼之人一望便知是怎么回事。徐若麟找上门来,也不算奇怪。唯一有些想不通的事,他为何会对这个“弟妹”如此上心,居然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里,据他所知,即便是被驱逐前,这位国公府的长子和家族的关系,也是非常冷淡的——当然现在,这一点根本无关紧要。他正想与他接近,他自己便来了,这正合心意。便笑道:“徐大人消息实在灵通。不错,正前些日,本王府中之人偶尔从强人手中救来了一个女子,后竟获悉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孙夫人。本王正考虑该当如何将她送回。不想徐大人此刻便过来了。这正极好。那女子此刻毫发未损,徐大人带回便是。”

    福王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徐若麟锐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此刻见他目光虽略微闪烁,但提及初念时,表情自然,应该是没有说谎。知道她安然无恙,多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面上也露出了自跨入这间大厅后的第一丝浅笑,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福王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徐大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若不在寒第略用几杯水酒消消乏,本王心中实在不安。徐大人不会不赏这个脸吧?”

    徐若麟微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叨扰王爷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8:37
☆、第三十四回
   
    夜半时分,初念一直无法入眠,正和衣躺在这张陌生的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揣度福王这样软禁自己到底意欲何为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响之声。一凛,整个人便弹坐而起,死死盯着门的方向。

    “是我。”

    稍倾,她的耳鼓里传入了一道短促的声音。

    初念几乎是翻滚着下了榻,整个人扑跌到地上,却顾不得疼痛,爬起来便飞一般地跑向声音的源头方向,打开了门。夜色冥阒之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朝她迎面扑来。

    “是……你……”

    她在心底无声地发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处也已似被什么牢牢堵住了,这一刻,不止眼眶发热,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就在她怔立着无法动弹的时候,徐若麟已经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黑暗里,仿佛看到他冲自己呲牙一笑,然后一语不发地便带着她转身,往外疾步而去。

    初念犹在梦中,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随他左拐右转,避过一个个王府岗哨,最后出了一扇小门,往王府一侧的一条宽道潜去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被他带出了福王府……

    徐若麟紧紧牵住她手,带着她在夜色中刚走出数十步远,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初念也已经看见了,前头宽阔的街道之上,毫无预兆地涌出了数十名手执火杖的士兵。然后身后的方向,也响起了一阵踏踏的马蹄声。她猛地回头,看见王府高墙两侧的街道上,缓缓合围来了数排手握长矛的骑兵。不过转眼之间,便将自己与徐若麟的前后路都死死围堵住了。

    “哈哈……”

    步兵队列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照得如同白昼的四面火光之中,只见福王赵合头戴翼善冠,身穿金线织盘龙的盘领窄袖赤色袍,腰系玉带,在亲兵的前拥后簇之下,威风凛凛地大步而来。

    福王站定,目光扫过初念之后,落在徐若麟身上,摇头着啧啧道:“徐大人,本王救了这女子在先,后又对你以礼相待,更是怀了惜才之心。虽晚宴之上,我的下属后因言语不合对大人有所冒犯,却也被本王喝退了。这天下没有强做的买卖,你既无意投我麾下,本王也不会勉强于你,未照你意思予以立刻放行,也不过是想多留你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而已。徐大人如此不辞而别,岂非扫了本王颜面?”

    徐若麟道:“王爷言重。徐某粗野惯了,如此不告而别,不过是恐王爷盛情难以推却而已。”目光缓缓扫过对面越聚越多的王府亲兵,终于冷笑道,“王爷这是亲自来送别吗?摆出的阵势可真不小,叫徐某实在愧不敢当。”

    福王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到了这种时刻还岿然不动的男子,心念转合之间,便立刻做了决定。

    似徐若麟这样一个人,既撞到了自己手上,若不能留用,唯一的下场就是死。倘若放了他回,日后便是在为自己徒增一个强劲对手而已。这样的买卖,他更不会做。

    福王眯了下眼,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神色转为森严,喝道:“徐若麟,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本王敬你是个人物,欲让你三分,不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当本王这青州是你燕京的后-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改了主意,日后荣华富贵,予取予夺。倘若再执迷不悟,你当知道与我作对的后果会是什么!”

    福王话音落下,他身侧的十来个亲兵立刻矮身蹲下,手中的弓弩齐刷刷对准了徐若麟和初念,钢精打造的箭簇,在火光中闪着刺目的白光。剩下的士兵纷纷拔刀,而手握长矛的骑兵则在头目的指挥下,缓缓往后挪动,显然一旦令下,便会随时准备冲击。

    徐若麟将初念拉到了自己身侧,望向了她。

    初念睁大了眼,看见他朝自己附耳过来,低低地问她:“你怕吗?”

    这是今晚,他开口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她害怕。可是在这一刻,觉到他紧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掌心火热的大手,恐惧便也仿佛消去了三分。

    “我不怕。”她极力咬紧在发抖的牙齿,清晰地道。

    徐若麟微微一笑,用力捏了下她冰凉的手,然后唰地拔出鞘中长刀,刀锋在火光中激出一道赤青交错的厉芒。

    “来吧!且看今日天命,到底站在谁的一边!”他朝福王轻蔑地道,火光映照中的双瞳微微收缩。

    福王脸颊肌肉微微颤动,显见是愤怒至极。挥了挥手,弓箭手正要发射,正此时,福王身后的方向,突然从黑暗里冲出了一辆双驾马车,披了铁甲的双骏发了疯般地朝包围圈践踏而来。弓箭手仓促转身,等看清情势后,朝着马匹纷纷放箭,中箭马匹嘶鸣着倒地,却因了惯性继续往前快速冲滑而来,冲到王府一侧的骑兵阵前时,忽然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响声。火光四溅之中,整辆马车转眼被炸得七零八落,不但近旁七八个骑兵瞬间尸骨无存,夹带了马车大小碎片的强大的气流和热浪更是掀翻了近旁的一排人马。

    就在马车冲来之时,徐若麟早已一把抱起初念闪避到了一边,将她紧紧护在怀中。饶是这样,初念仍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气血翻涌,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纷乱的人堆里又冲进了四五骑快马。

    “徐大人,上马!”

    当先怒吼的骑士名叫周从龙。他与杨誉、黄裳、常大荣,是徐若麟手下的四位得力百户。此次南下,除了黄裳因伤势过重无法随行,其余三人都随他而至。

    徐若麟一把接过他抛来的马缰,止住马势后,带着初念翻身便上了马背,让她坐于自己身前的怀中,驱马便往前直冲而去。

    方才那填装了火药的马车爆炸时,福王被身边的亲兵压在地上护住。此刻爆炸过后,见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转眼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嘶声怒吼道:“挡住他们!”

    被爆炸吓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众多亲兵们终于醒悟。弓箭手慌忙再次拉弦准备射箭,只是还没来得及放出,周从龙与四名与他一道冲入的护卫便已回马转身,挟了雷霆之势转眼冲到跟前。弓箭手还来不及拔出武器,便被战马撞倒。马上之人的数柄长刀,此刻在面对没有铠甲的马下敌人之时,便如冲入羊群的饿狼,惨叫声中,转眼之间,七八个人已经横尸于地。

    徐若麟策马往前冲时,几十名王府骑兵也从四面吼叫着追赶合围而来。徐若麟低头避开迎面一杆长刀的袭击,因为马匹过快,锋利的刀刃贴着他脸颊扫过,带出了一道血痕。只是对方还没来得及出第二刀,两匹马错蹬而过时,他手中长刀已经反手斩出,削下了那名骑士的头颅。初念只觉脸颊一热,温热咸腥的血液已经顺着她脖颈慢慢往下渗流。
   
    马上的短暂交锋,转眼之间,四五个王府骑兵便被砍下了马。快冲到街口拐角处时,徐若麟身下的马匹忽然被侧旁掠来的大刀砍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掀翻,只能侧身着地,才护住怀里随他跌下的初念没被摔伤,只自己却闷哼了一声。正这时,迎头砍来一柄长刀,徐若麟伸手将初念扯到了自己身下,低头避过,噗地一声,刀头已经砍到了他的肩上。对面王府亲兵眼中闪着狂喜的光,拔刀后正要再次砍下,赶了过来的周从龙从后将他一刀捅死。

    “放箭!放箭!混蛋!”

    福王看见徐若麟夺了王府骑兵的一匹马,再次翻身上去,双目充血般地通红,大声怒吼。

    如雨的箭簇迎面扫来,徐若麟将初念按在马背之上,以刀挡箭,身后忽然再次袭来一柄长矛,他回头砍杀时,嗤地一声,一杆流矢射中了他的左臂,带着倒钩的三棱箭簇深深地扎入血肉之中,他没有丝毫停顿,杀了身后来袭者后,挥刀斩断了还在他臂上颤巍巍抖动着的箭杆。

    前头,身后,不断有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初念被他压在马背上,回头看着他颤声道:“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娇娇,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徐若麟只这样道出了今晚对她说的第三句话,劈砍下侧旁的一个王府亲兵,顺手抹了下已经布满血滴的脸。煌煌火光中,那张原本英俊无比的脸忽然显得狰狞无比。初念看得心头一跳。

    到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真的不再害怕了。仿佛即便身处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她也无需害怕,只因身边有他的护卫。

    “杀了他——本王赏黄金一千,官升三级——”

    福王正在大声吼叫之时,忽然,西北方向的远处传来了一阵闷闷的响声,便如夏日雷雨前天边滚过的一个焦雷。第一声还没歇,闷雷声接二连三,连绵不绝。整座城市仿佛都感觉到这种震动,正在厮杀的人也停了下来,狐疑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福王也听到了这来自于西北方的声响,原本还在吼叫的他忽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断。等听到那闷响声越来越密集,整个人便如被针刺了一般,猛地睁大了眼,看向徐若麟。

    “你——你他娘的到底还干了什么?”他的声音尖锐得犹如一把刺刀。

    徐若麟目光闪烁,笑道:“你听不出来吗?这是你在城外西山兵工厂里火炮火药爆炸的声音。还不错吧?”

    “你个狗娘——”福王目眦欲裂,破口大骂之时,徐若麟打断了他,冷冷又笑道:“我还有一样见面礼要送给王爷,以感谢王爷对我弟妹的救护之恩。你若还在这里不动,再片刻后,恐怕你那粮库里的粮草,也要付之一炬了。”

    福王发出一声怪异至极的嚎叫之声,狂吼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粮库的所在!”

    “北山灵峰之下,总共十二个粮库。福王殿下,我没说错吧?”

    徐若麟看向北山的方向,慢悠悠地道。

    福王脸色顿时灰白,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

    “王爷,宁可信其有。快派人去!”一旁的谋士焦急地出声催促,福王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嚷道:“快……快去灵峰粮库——”忽然又像是想了起来,用一种充满了怨毒的眼神看向徐若麟,“这个人,也不能放过——”

    徐若麟冷冷瞥他一眼,大喝一声,右臂挥刀劈开还挡在前头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府亲兵,左臂抱紧身前的初念,以雷霆般的速度,猛地朝前冲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8:52
☆、第三十五回

    青州城的这一夜,彻底地乱了套。

    来自城外西山方向那阵持续了将近大半刻钟的连绵爆炸,将几乎全城的人都惊醒了。灯纷纷地亮了起来,隆隆声中,夹杂了婴孩啼哭声、犬吠声、妇人惊慌呼唤自家汉子的声。恐慌与骚动如同瘟疫一般地迅速在城池里蔓延开来。住在福王府附近的临街民户们,更是早先就被那一阵厮杀和马车的爆炸声惊醒,却不敢开门察看究竟。心惊胆战地熬着。终于到了最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有胆大的人终于试着开了条门缝, 从里头探出脑袋时,这才骇然发现,原来不止西山方向出了事,此刻,北山方向的那片夜空,忽然就红得就像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男人们顾不得害怕了,纷纷爬上屋顶,惊疑不定地议论着,翘着脖子观赏着这耀丽的光焰奇观。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也丝毫并不妨碍他们去感受这一场几乎能将半个夜空燃成白昼的熊熊烈火……

    青州城的西门和北门紧急开启。在闷雷般的不绝隆隆声和恣意狂舞的火影中,福王府的亲兵们被指挥着仓促地分头赶去西山军工厂和北山的粮库。正拥在城门口待出的士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回头之时,骇然看到最前一人带了个女子,驱策着身下悍马雷霆般地从黑暗里狂卷而出,满身满脸的血,手上的一柄四尺长刀,便如附着了地狱恶灵的煞器,毫不留情地劈斩开挡住去路的一切障碍。所向披靡中,但见血花翻飞火影曈曈,此等景象,犹如人间一幕炼狱,原本堵在城门口的步兵们,竟然不敢上前阻拦,反而呼啦啦地往两侧分开了条道,眼睁睁看着那人带了一身的血腥之气,狂风般地从身边卷出了城门。

    徐若麟驱着胯-下高头彪悍健马奔出北门后,回头看了眼身后几十步外仍紧追不舍的四五十骑王府骑兵,电光火石间,立刻做了决定,对着随于自己身侧的邹从龙喊道:“你带她先走!其余人留下,随我一道断后!”说罢将身前的初念奋力举起,抛向了邹从龙。

    一阵天旋地转。初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后背衣裳被另只手紧紧抓住,人已经跌到了另匹快马的背上。邹从龙扶稳了她,大声应了句是,没有任何停顿,猛地抽鞭,马匹便朝前狂奔而去,转眼纵出了十数丈外。初念极力回头,眼睛却被什么模糊住了,看不到他,视线里只剩身后那片仿佛在呼啸怒吼的火光……

    徐若麟目送前头人马远去,蓦地勒马止步,提缰转向数十名正嘶吼呐喊着围上来的王府骑兵,缓缓举起手中仍在滴答坠血的四尺长刀,对着身侧的护卫淡淡道:“翱翔在燕然山巅的雄鹰,难道会输给一群福王府豢养出来的雀鹘?”

    “绝对不会!大人!”

    四名护卫大声地齐声应道,迅速分排到了徐若麟的两侧,与他一字并肩——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跟随徐若麟历过大小无数的阵仗,无论是搏杀还是意志,远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随了一声怒吼,几道矫健的身影和了飒飒的刀光,朝着对面惊呆了的骑兵们发起了凌厉的进攻。

    北山的火越烧越旺,仿佛一场来自地狱使者阿修罗的愤怒之火,誓要将靠近它的一切都化为灰烟……

    ~~

    邹从龙带着初念马不停蹄地往前疾驰,没有停歇,直到觉到身下的马匹开始口吐白沫不断软蹄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身后,见追兵早就被抛得不见踪影,这才停住了马,自己翻身下去,对着马上的初念恭声道:“夫人抓紧马鞍坐好,小人找个地方,好叫夫人歇下脚。”说罢四顾而望,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野地一角似乎有座小庙,便牵着马往那里缓缓而去。等到了庙前,发现是座荒弃的野庙,便扶着初念下马,带着她推门而入。

    邹从龙拆下破旧的门板和窗棂木头,从马匹携带的皮囊里取了火石,点燃了一堆火,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这才对着初念道:“夫人请坐。”

    初念没骑过马,被带着在马背上这样狂奔了许久,整个人就跟散了架差不多。双脚落地之后,极力支撑着才没摔倒,此刻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了别的缘故,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火堆亮了后,慢慢坐靠了过去,低头看到自己原本素白的一身衣衫染满殷红血迹,想起先前鲜血在自己面前喷溅出数尺高的一幕幕,又一阵战栗。抬起眼,这才注意到邹从龙不但也满身的血,而且此刻,鲜血仿佛还在从他破碎的后背衣裳处不但渗出,不禁惊叫道:“你的伤?”

    邹从龙后背被刀重重砍过,幸而穿着护心软甲,这才没有致命,只确实也伤得不轻,一直强忍着而已。此刻见被她发觉,忙转过身去,道:“无妨。小人的随身行囊里带有伤药,自己处理下便是。夫人自便。”

    初念道:“你的伤在后背,你自己如何处理?我帮你!”

    邹从龙还要再推辞,初念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色道:“若非你们舍命相护,我此刻哪里还能这样安然站在这里说话?请容我略尽绵薄之力。”

    邹从龙见她神情坚决,且后背的伤,自己也确实无法够及,道了声谢,便取出伤药和绷带,背对着她褪去软甲。初念小心地替他上了药,裹好绷带。邹从龙穿回衣物后,眼睛看着地面,恭恭敬敬地再次道谢。

    初念微微摇头。

    邹从龙后背的伤,让她想到了徐若麟替自己挡的那一刀和臂上中的箭。一颗心早已乱得成了团麻。慢慢走到庙门口,额头抵靠在冰凉的门框之上,怔怔望着北山方向此刻那片遥遥仍可望见的红影,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邹从龙,问道:“他……他会不会出事?”

    几乎是凝聚了此刻全身仅剩的全部力气,她才终于有勇气问出了这样一句话。问完,眼眶一热,泪水便流了出来。

    邹从龙有些惊讶。不敢再看,只是应道:“夫人放心。徐大人不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从前在北宂大汗的营地中,他也曾从重重包围中安然逃脱出来。”

    初念心中原本如同将灭火信般的希望立刻被点燃了。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外露让对面这个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急忙举起衣袖擦了下眼泪。又问道:“可是,他万一找不到我们呢?”

    邹从龙望着她,道:“我一路过来,沿途都留有记号。他能找到的。”顿了下,又道:“夫人还是请烤火暖□子。我去外面等。”说罢匆匆出了庙门。

    初念终于放松了些。这才觉到自己的双腿一直都在打颤。默默回到了先前的火堆旁,慢慢坐下,定定望着跳跃不定的火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猛地一跳。转头看去,邹从龙笑容满面地跨了进来,对她道:“大人他们回来了!”

    初念猛地站了起来,一错眼间,见徐若麟已经跨了进来,正朝自己走来。他脚步略微蹒跚,一身的血,面庞上还残留着浓重杀戮的戾气,但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却仿佛含了丝浅浅的笑意。

    她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便朝他迎去。刚颤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被火烤得有些烫的面庞忽然觉到了一丝凉意,这才发觉自己竟再一次流泪了。

    ~~

    几名护卫都伤势严重,脸色惨白,却连哼都没哼一声。邹从龙在一边替他们包扎伤口的时候,初念也已扶住徐若麟,等他坐下后,跪在了他的身前,替他脱去已经湮染得像从血水缸里捞出的衣物。然后看着邹从龙过来,用匕尖帮他挑出还深嵌在肉的那枚箭簇头。叮一声,染满血污的箭簇头被挑落在地后,伤口处便不断涌出血水。

    徐若麟的伤势,于他自己而言,并不算什么。肩膀处的砍伤并未伤及骨头,左臂处再上了止血药后,应该便无大碍。只是这一刻,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柔顺地跪在自己身侧,一边颤抖着手替自己上药裹伤,一边那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般不断滚落,顿时受宠若惊,心中更是前所未有地满足。凝视她片刻后,终于还是不忍,轻声道:“我没事,你别哭了。”

    初念咬唇,低低地嗯了一声。替他缠了肩膀上的最后一圈绷带,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然后服侍他重新穿回衣衫的时候,忽然见衣襟里掉出一块已经染了斑斑血痕的帕子。一怔。拣起来时,立刻认出是自己先前拿去包点心送给赵无恙的那块,抬眼看向了他。

    “这个……无恙说给我的……”

    徐若麟见她明澈的一双眼睛看了过来,忽然有点心虚,讪讪地解释道。

    “徐大人,杨誉常大荣来了!”

    正这时,外头传来两声夜虫的鸣叫声。邹从龙随即一脸喜色地从门口探身而入。

    徐若麟面色立刻转肃,收了话,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外而去。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29:08
☆、第三十六回【番外】

    打了将近两年的战事,终于要进入尾声了。平王北军主力一路南下。五月里过淮北,七月入淮河南岸,收降军达十数万之众,一路势如破竹,最后于上个月,终于抵达了长江北岸。

    只要渡过长江,金陵便指日可待了。

    赵勘为了守住这最后的一道天堑,他下令在南岸布号称十万的水师,调战船数千,誓要与北军决一死战。

    而此时,北岸的这支军队却并未如人想象中的那样在厉兵秣马,只是如常地整齐驻扎于沿岸开阔地带。这一刻,秋月满江之时,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徐若麟反倒一袭青衫,只携贴身护卫,登上了附近的子空山。

    他立于山巅,面向南方,迎风遥望脚下远处漆黑江面战船上的点点灯火,邀月对酌。

    数日之前,他遣了人潜至对岸游说水师统帅归仁绍。就在片刻之前,他收到了归仁绍的密信,约定明晚率部归降。他知道他不敢耍诈。赵勘败局已定。除了少数忠贞拥趸,其余人早惶然不可终日,无不想着趁这最后时机向北军表达亲近。而这个归仁绍,绝不是个忠烈之士。

    过了长江,下镇江,便是金陵。

    这一次的战事,同样充满了血与火,从一开始就艰辛无比——只要是战争,就永远逃脱不开血与火。但是比起前一回,至少,时间缩短了将近一年。

    他手中的一壶清酒已经一口口干尽。酒不醉人,人却自醉。他的目光从点点灯火的江面继续延展,一直延展到那个方向的无尽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的心,在这原本该当弹铗高歌庆贺的一刻,却随了神思,忽然便飘忽到了金陵城某个角落中的那个女子身上。

    许久不见,他知道她一直安好。只是,这样的时刻,他在江北的月下遥望念及着她,而那个人,她又正在做什么,可也有半分半毫地想念到他?

    他怔怔立了半晌,终于远远抛出手中酒壶,仰面躺在了青石之上,望着头顶暗蓝夜空中走追明月的霞云,思绪再一次飘回了那个遥远得不像真实存在过的秋日午后,一身素白的她立于芙蓉树下,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

    绣面芙蓉一笑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拿来形容他在那一刻体察得到的那种微妙感觉的修辞了。以致于到现在,闭上了眼睛,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便如昨日。

    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因为国丧,随平王奔赴回到金陵。因路上遭遇阻拦,最后到时耽搁,平王被传旨申饬后停于城外,他入了城,回去阔别许久的魏国公府,去看望自己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见面的女儿。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果儿的母亲司初香,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他的。

    这门亲事,很早以前就被两家订了下来。他对此没有期待,甚至有些反感。一向自由惯了的他觉得这是一种束缚。所以更有理由常年不回金陵。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来自于他的祖母司国太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催婚信,信中只说了一句:司家初香年已十八。何罪之有。你若不娶,是要她空等你到八十耄耋乎?

    他反复看过几遍,终于回了金陵,娶了自己的妻子,然后带她回了北方。

    她生得好,果儿的容貌有七八分便是随了她的。她也是一个性子温柔的女人,或许因为在司家不得宠的原因,甚至有些胆怯。她对于他最后终于娶了她这件事,似乎很是感激,从新婚夜起,便处处以他为先——这让他感到些微的愧疚。原本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的缘故,最后反倒变得像他施恩于她一样。

    即便她并不吸引他。但对于男人来说,一个体贴而温柔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的。他决定好好怜惜她,和她过一辈子。作为一个被视为异类的带了胡人血统的私生子,她愿意这样对他,他应该感激才对。

    到了燕京后,因为战事和调动等原因,他与自己的妻子虽聚少离多,但她从无怨言。但没料到的是,她在第二年生果儿后没多久,竟死于一场热褥症,香消玉殒。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痛心之余,面对嗷嗷待哺的女儿,他束手无策之下,便将她送回了国公府,此后偶尔回来探望一回。

    上一次回来,他记得好像还是大半年前。当他站在自己女儿面前时,她只用打量陌生人的茫然目光注视着他。这让他微微有些失落,但也不至于很失望。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和自己的女儿相处才好,更不知道除了现在的一切,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能给她什么。

    差不多两个月前,国公府里刚刚出了件丧事。他并未赶回来奔自己那个二弟的丧。当时他正领了部下在与他的宿敌北宂尤烈王在作战。此刻回来,国公府里到处还能看到丧事过后留下的痕迹。

    果儿不在屋里,说是被宋氏带去后头园子里醒觉了。他便随意找了过去,到了一堵矮墙边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矮墙的那头,生了一株老芙蓉树,这时节,正是满树花朵烂漫的时刻。芙蓉树下,宋氏不见,他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在抹眼泪,而一个通身素白的窈窕女子正背对着他,蹲在果儿的面前,拿帕子给她轻轻擦眼泪。他只看到她绿鬓如云之下,露出半截雪白如粉的脖颈。

    “果儿乖,谁说你没爹没娘的。你信我的,你爹过几天就会来看你的。要是他再不来,你又实在想你娘的话,二婶婶悄悄跟你说,你也可以把二婶婶当你娘啊。二婶婶往后,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等以后你长成了大姑娘,要走了,二婶婶还会是留在这里的……”

    她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像上好软绸一样的细细声音,对着他的女儿这样说话。

    他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女子便是他那个刚死去的二弟的妻子。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竟然微微地跳了一下。

    果儿终于被她劝得止住了泪,破涕为笑,抬头看着顶上的花,指着道:“二婶婶,我要。”

    她站起身,在树下转了个身,仰头看着果儿所指的那朵花。他这才看见她的样貌,是个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脸色微微苍白,整个人,却像刚刚从副画卷中走出的玉人,没一处不是浓淡合宜。

    鬼使神差般地,他竟然往后悄悄地退了几步,唯恐她发现了自己。

    她终于看见了那朵开得最盛的芙蓉,粉红中间着粉白。她伸手去够,白色的宽松衣袖立刻顺着她纤柔的手腕堆落到了上臂处,露出大半截嫩藕般的玉臂,卡在小臂中段的那只白玉手镯在秋日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漾出柔和的光——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刺痛了眼,想避开视线,视线却又牢牢地被拴住,挪不开眼去。

    她试着够了几回,踮着脚尖,甚至跳了起来,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终于,她无奈地放弃,对着仍仰头看着自己的果儿露出歉意的笑容,道:“太高了,二婶婶够不到。给你换朵别的可好?”

    他看到她露出那种笑容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脚步便已经迈了出去,转过那道花墙,停在了她和果儿面前,在她惊诧至极的目光之中轻声道了一句“我帮你。”抬手便摘了下来,然后递了过去。

    他摘下那朵花的时候,或许太过用力,牵扯得枝条上的另几朵花震颤,纷纷落下几片花瓣,有一片,还不偏不倚,正贴到了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之上。

    “爹……”

    果儿看到了他,终于迟疑地叫出了声,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的脸蓦然绯红,甚至连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转身匆匆离去,白色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花-径中,经过的地上,只剩那片刚从她额角飘下的残瓣。

    他在愣怔片刻过后,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忽然会有那样的反应了。一定是想起了她先前哄果儿时说过的那句话……

    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陌生的柔情和强烈的冲动。生平第一次,他就这样被这种恼人又甜蜜的情绪所左右了。

    他想要再次见到她。即便,他也知道,这是不当的。

    ~~

    “提督大人,夜深,好回去了。”

    尽职的护卫悄无声息地靠近,出言提醒他。

    徐若麟蓦然睁开眼,长长伸了个懒腰后,从泛着露凉的青石上一跃而起,最后看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后,点头,转身下山而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无比坚定——想要什么,他就一定想尽办法去要。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0:33:30
☆、第三十八回

    初念听他问及自己以后打算,脑海里便立刻掠过先前她托母亲王氏捎带给祖父的那封信,不禁一怔。

    徐若麟此时,却是丝毫不知她的心思,见她表情呆呆的,以为她还迷惑不解。踌躇了下,终于望着她,提醒道:“我是说,出了这样的事,你回去后,我怕你会受委屈……”

    初念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似她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赵竫派来的假扮贼人强行掳走,如今事发过去已经十多天了,就算她像此刻这样清清白白地回去,也是有嘴难辨。在这个视女子名节甚至重于性命的大环境下,想来绝不会有什么好名声了……

    倘是从前的司初念,遇到了这样的事,徐若麟此刻的担心倒也不是多余。只是如今的她,想法却早已有些不同了。见他望着自己,便哦了一声,只道:“我不回去的话,还能去哪里?事情虽非常,只也非我所愿。我问心无愧,谈不上受委屈。”

    徐若麟见她斜斜侧卧于枕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睫微垂,神情十分平静,瞧不出半点的勉强刻意。压下心中随之而起的惊诧,定定注视着她。

    她会这样应答,让他确实感到意外。

    她和他这种司国太口中所谓“无君无父”的异类完全不同。他太了解她了:名门闺秀,所以珍视名誉,愿意为了旁人的目光而掐灭自己的天性里的鲜活。上一世,倘若不是他费劲心机出尽手段,她想必就会是那样一个持守着淑贞直到老死的女子。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那时候的他,其实亦一直明白,纵然她已经被他占有,但那颗心,却始终没有像身子那样与他契合为一。哪怕,偶尔即便能从她那里感受到些须两情相悦带给他的真正欢愉,但欢愉之短促,也就如一间暗室偶尔被开了下窗,方透进半缕的阳光,随即便又被紧闭了。而屋子里,剩下的只是更为长久的沉默和无尽的黑暗。所以方才,在他步入她屋子前的设想中,他觉得她应该正在为此焦惶,甚至想象过她遭受流言蜚语后无助哭泣的模样。就这样送她回去的话,他实在是一百个不放心。也是极力忍住了,才在说完那句话后,没有接着说出“你要么不用回了,往后跟着我便是”的话……所以此刻,得到她这样的反应,饶是向来机敏的他,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接口。沉默了片刻后,终于迟疑地搓了搓掌心,再次求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倘若有顾虑的话,跟我说没事。我会……”

    初念浓密的长长睫毛微微动了下,抬眼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

    “大伯但请放心,我真的没什么。就算真有人拿这说事,我也不会在意。我既不在意了,又怕什么闲言碎语?”

    徐若麟凝视着她,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连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了。对于能说出这种话的这样的一个她,他到底是真的放心了,还是更加不安了?如果说放心,是因为此刻的她比他想象中的她更加坚强明智的话,那么他心底里的那丝悄然而起的不安,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还来不及细想,见她已经撑着炕沿起来,坐跪后,朝他深深裣衽一礼。

    她的这种客气举动,让他心底里的那丝不安愈发浓烈起来。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从凳上起身,有些仓促地道:“弟妹,你这是做什么?你还烧着,快躺下吧。”——他在心里,是一千一万个想唤她“娇娇”,就像昨晚生死之隙他心无旁骛时随心随性唤过她的那样。但是此刻,面对这样的她,“娇娇”两字,却是如鲠在喉,咽不下,更吐不出。

    初念施完礼,抬起身郑重道:“从昨夜到此刻,初念一直都没机会向大伯和邹大人他们道谢。方才这一礼,烦请大伯帮我转达到他们面前。你们都是铮铮的汉子。救护之恩,初念铭记在心。惜无以为报,往后能做的,也就是在佛前时时祝祷祈福。我晓得你们和我不同,并非闲人。如今到这里了,倘若还因我而滞步,我实在惶恐。你们有事尽管先行离去。倘若不方便叫人晓得这处所的话,再过两日我好些,烦请这里的庄主将我送去济南与他们会合便是。”

    徐若麟盯着一板一眼说话的她,胸中忽然像被压了块巨石般地躁闷起来,勉强压下不快,不过只嗯了一声,道:“这里确实不便留这么多人,他们今日便先走。我留下。你主意既定,等你病好后,我会叫此地庄主送你去与他们会合,就说你被劫的当日恰被他偶遇所救。这家人祖上是开国功臣,如今的庄主也素有侠名。有他出面说话,也算勉强遮掩一二。我不扰你了,你好生歇着吧。”

    初念对于他的了解,决不会比他之于她少半分。他才开口,她便听出了他话声僵硬,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了。等他说完这段,悄悄抬眼,见他已大步转身,撩起厚厚的门帘去了。

    ~~

    初念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这才慢慢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她的头,因了伤风的缘故,此刻还挖疼挖疼的,但是一早睁开眼后,脑子却比昨晚要清醒了许多。

    不是她真的已经强悍到一切都无所畏惧了。她也不愿遭遇那些可能的流言蜚语。但是现在,除了回去徐家,她还有什么更正当更好的选择?司家的大门,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向她重新敞开的地步。而倘若她因了畏惧人言和和背后的指指点点,真的便如徐若麟话里的隐含之意那样,随了他而去,就算就此得他一世庇护,但这一辈子,她也将永远见不得光了。且一旦这样,这和前世的他与她,又有什么区别?

    她蹙紧眉头,伸出双掌用力按压两边太阳穴,发出一声低低的苦恼吟呻……

    ~~

    后头两天,她没再见到过徐若麟。倒是在养病的时候,认识了这家才十三岁的姑娘苏世独。

    说起这苏姓小姑娘,初念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跟她初见赵无恙时那样,活生生地被吓了一大跳。

    那是到了这庄子后的次日下午,她喝了药,药性发作,闭着眼正睡得迷迷糊糊,忽似觉到炕头边有人在磨蹭,一个激灵醒来,便见一个穿了玉色锦服,年纪与赵无恙相仿的俊俏小公子哥儿正趴在她胳膊边歪着头在打量她,登时吓得差点没弹坐起来——赵无恙是也不大守礼,但还没眼前这个少年来得狂狷。虽也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但毕竟,这样凑到她一个正在睡觉的女眷炕边,也实在是太无礼。

    初念猜到他应是这家人的公子或贵客,也没看第二眼,勉强压下不快,正要唤外头的丫头进来,这小公子却嗤地笑出了声,露出两排整齐如编贝的齿,坐到了她身畔,道:“姐姐别怕,我和你一样的呢!”声音脆若银铃。

    初念再看一眼,这才瞧出这小公子果然是女扮男装。乍一眼,竟比正牌的男儿还多几分潇洒意趣,自己也是忍俊不禁。这女孩儿见她笑了,显得颇得意,扶了她重新躺下。听她说了些话,初念才知道了她的名,唤作世独。后等她走了,无意听服侍的丫头说起来,才知道了这苏家和苏姑娘的平生另些事。

    原来此地庄主姓苏名明,到了他这一辈儿,虽只是个大地主,生性豪侠开了武馆。但往上头追溯八代,到本朝开国时,这家的太祖母魏弦玉却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曾率魏家亲兵助力太祖登基,成为本朝唯一一位以战功封爵,并独载入正史将相列传的巾帼女将军。后魏弦玉解甲归田,嫁给了芷城里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个读书人苏家先祖。爵位世袭次第被减,到如今不过一个郡伯而已,苏家人也早淡出了朝廷视野。

    这苏明,生来乐善好义,待佃户也宽仁,偏命里无子,到四十多,才得了苏世独一个掌上明珠,自然当男孩儿地养,不但给她起了这么个特立独行的大名,连她喜扮男装,拜家中武馆教习学艺,苏庄主也是听之任之,丝毫不加以拘束。养得苏姑娘到了这年纪,不似一般女孩儿绣花织布学烹饪,而是舞枪弄刀骑大马,以先祖魏弦玉为偶像,整日梦想建功立业好压男人一头。且不止这样,这姑娘对同龄男子没个好脸色,偏见了生得柔弱漂亮的女孩儿,便往往以保护者自居。初念到了这庄子里,她听丫头说她生得极美,是个难得见到的出色人物,便心痒难耐,溜过来偷看,两人便这样认识了。

    初念喜这苏小姑娘性格豪爽,羡她活得潇洒肆意,苏世独见了她第一眼起,更是一个劲地要挨她边上,恨不能她一辈子留这里才好。两人很快便好了起来。初念有她陪着说说笑笑,养病的日子也过得飞快。转眼三四天过去,人已经好了许多。打听到杨誉等人确实都像徐若麟那日说的那样,已经离去了,只他还在。这几天也不大见得到他。便想着等明日,将他请了来,商议动身离去的事。

    这一晚,一直会过来找她玩的苏世独迟迟没来,直到戌时中,才姗姗现身。初念见她脸蛋通红,有点酒味,问了一句,才知道她竟喝酒了,而且是和徐若麟一起喝的。

    “司姐姐——”

    苏世独照自己喜好,这几日一直这么叫她,打了个酒嗝,“我先前过来时,正遇到他独个儿在天井台子边喝酒,我就过去也凑了几杯。哎呦呦,这地上怎么多出了个坑……”

    苏世独酒量其实很浅。才三两杯便晕了。此时一只脚试探着踩了出去,人一晃,扑到了地上。

    初念忙叫了丫头来,一道将她扶起送到了自己的炕上。等安顿好苏世独后,想起徐若麟身上的伤正忌酒,这才过去这么三四天,他竟便喝起了酒,一时有点气恼。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决定此刻就过去,把自己已经病好,打算明日便走的消息递走。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入住书斋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