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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 清歌一片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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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20:59
☆、第一二零回

  安贵妃自皇帝离去后,便有些心神不宁。等了许久,仍未见他回,终于按捺不住,唤了身边的人过来,低声吩咐道:“去看下,万岁是不是被留在那边了……”话没说完,忽然听见外头起了宫人迎驾的话声,心头一松,目中露出喜色,飞快迎了出去。
  赵琚随意吃了几口安贵妃亲手喂的点心后,便歇了下去。他躺在身下那张柔软而舒适的床榻之上时,整个人还是深深陷入一种难言的疲累和沮丧情绪之中。
  从去年开始,他的这个国家便开始陷入无止境的天灾之中。地震、洪水、雹灾、风灾,以及随之而生的各种民间流言,接二连三,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应对到了现在,他深觉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他是皇帝,孤家寡人。到了现在,他也真的深切体会到了这种身在高位的孤寡滋味——他曾经善解人意的结发妻子萧荣,不知何时起,与他开始相对两无言,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那里,她也再不会对他示好。他唯一的一个成年儿子,在他面前除了疏远,就是沉默。而当年随他一道出生入死打天下的那些旧日臣子们,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人里,即便是曾被他视为自己左右手、甚至如同兄弟般的徐若麟,在他的身上,如今也再找不到当年那种可以叫他安心的信任之感了。
  到底是他变了,还是他们变了?他不是没有反省过。但是这种短暂的反省,却远远敌不过来自他内心的焦虑和惶恐。焦虑和惶恐渐生疑心。而这种疑心,因为他那久治不愈的暗疾而被无限地放大,直到他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
  他闭着眼睛,极力想把方才他与萧荣对话的情景从脑海里抹去,却是挥之不去。他有些烦躁起来。渐渐地,心头忽然像是燃起了一点火。这火点越来越大,很快蔓延至他全身。他开始口干舌燥,全身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沸腾激荡,周身变得滚烫。
  咚,咚……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脑额处仿佛也有一把细锤,在有韵律地一下下凿刻着他。
  自控力仿佛退潮时的海汐,在迅速地离他而去。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正挨靠他身侧的女人。
  “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
  他喘着粗气,问道。
  安贵妃自然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
  她是女人,知道来自男人的这种目光是什么意味。她很惊讶,以致于忘记回答他的问话。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皇帝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了。这种惊讶很快就被喜悦取代。她几乎连想都没想,温润如羊脂玉般的一具躯体便贴到了他的怀中。
  “万岁……臣妾的一切都是你的……”
  她热情如火地紧紧抱着他,绵若无骨的手抚握住他已然暴涨的龙根,柔软的唇贴靠到他耳边,呢喃着低声说道。
  嘶啦一声,她身上的轻罗小衣被他一把扯裂。皇帝的双目因了充血而赤红,粗暴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
  “啊——”
  子夜,万籁无声,春华殿里忽然传出一声女子的悚然尖叫之声。这声音戛然而止,余音却在皇宫的重重殿宇间回荡,经久不息,立刻打破了笼罩着这沉沉暗夜的幽深与寂阒。
  这辰点,坤宁宫里灯火仍旧亮着。萧荣也未就寝。她正低头在做一件男人的内衫。月白的绸料在灯火下闪着冷冷的光泽。安俊惊慌失措地闯入,报给她春华殿里的消息时,她连睫毛都没眨动,只是不紧不慢地收了袖口的最后一针,然后站了起来,道:“召太医。”
  春华殿里,此刻正乱成一团。赵琚脸庞赤红,红得如同皮肤下的血管尽数爆裂,状极可怖。他一动不动,赤身仰面卧于榻上。腰间下腹处虽被一角被衾覆住,却也仍遮掩不住他依旧峥嵘的体态。安贵妃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正跪在床榻边的地上哀哀痛哭——这样的情景,一望便知当时发生了什么。闻讯匆忙赶来的当值太医见状,心咯噔一跳,知道大事不妙了。
  听到身后传来皇后至的喝道声时,安贵妃整个人如同置身于冰窟,抖得更是厉害。她终于勉强转过身去,颤着声辩道:“娘娘——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万岁他忽然……忽然大叫一声,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相信我……”
  萧荣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那张褪尽了血色的脸庞,落到榻上的赵琚身上,凝视他片刻后,开口问太医:“万岁如何了?”
  太医已经检查过皇帝的眼舌脉细,愈发证实了自己起先的推断,却不敢直言,后背汗出如浆,颤声道:“臣不敢妄下断言,还是请太医院诸多院士齐诊才最妥当。”
  “准。”
  萧荣淡淡道。
  ~~
  这个时候,徐若麟已经出宫了。
  上半夜时,他收到初念的信后,立刻派人出去探查,收到回报后,临时改了决定,先回了家,把得知的消息告诉了初念。
  她的猜测应该没错。沈廷文在年初被重新起用派至西南一直未回,原本一直留在XX楼的阿扣,半个月前忽然不知去向。徐邦瑞和虫哥儿的事,极有可能与她脱不了干系。
  “无论如何,人先要找回来。等下我便去和父亲商议下。”徐若麟看了眼初念,见她满脸倦容,送她到床上躺了下去,弯腰替她脱鞋,安慰道:“这些天你辛苦了。照顾孩子,还要照管家里的事。再过一个时辰,又要起来守灵。趁这会儿空,睡一会儿吧。”
  徐若麟替初念盖了被,正要转身离去,右手忽然被她拉住,听她道:“你不要走。陪我睡一会儿。”
  自从回了金陵,这半个月来,夫妻二人各自忙碌,几乎没一道睡过个安生的囫囵觉儿。徐若麟望向她,对上她凝望着自己的目光,顿时明白了。她并不是真的要他陪,而是想留下他,让他也暂时歇息一下。
  等着他的事还很多。但是想到很快就要与她分离,而下次再见,不知将会是何时了……他微叹口气,顺了她的手,和衣跟着躺到了她外侧,抱住了她,低声道:“我听你的。你睡吧。”
  初念一笑,闭上了眼,贴靠在他怀里。两人没再说话,内室里一片安谧。
  徐若麟阖目片刻,很快便觉到了一丝困乏之意。正朦胧之时,忽然听到门口有急促脚步声传来,一个激灵,刚睁开眼,便听到随之而来的一阵拍门声。
  初念也被这忽然而起的拍门声惊醒,揉了下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丈夫。
  就连她也听得出来,这拍门声里带了丝惶急之意,仿佛出了什么大事,而且是不好的大事。
  徐若麟起身去应门。很快,他匆匆返回。
  “怎么了?”
  初念见他神色凝重,不安地问道。
  “宫里来人,说皇后召我立即入宫。”
  初念怔住了。
  “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你放心。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徐若麟安抚般地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随即匆匆而去。
  初念再无睡意,坐在床上,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显而易见,皇帝这一次的发病,必定非同小可。否则皇后绝不会在这样的辰点派人急召徐若麟入宫。
  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接下来,又会如何?
  ~~
  徐若麟赶到时,整个春华殿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
  皇帝病发后,因情况特殊,并未被移动位置,仍在春华殿。所以他被宫人引至春华殿外的一间偏殿等候,几乎是前后脚,负责京畿防卫要务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范晔也匆忙赶到。想是事发突然,他甚至连衣冠都未穿戴整齐,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惊疑不定地向徐若麟打听消息。徐若麟表示并不知情——他确实不知情。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这一次,一定是出了大事。
  萧荣很快便至。她的双眼微微泛红,看起来像是流泪过,又或者,其实只是熬夜所致。
  她看向他二人的时候,神情平静。只是道:“万岁夜间忽然发病,病势汹汹。太医虽全力救治,只是仍旧昏迷,恐一时难以苏醒。兹事体大。兵马司须得把控城防,以防变乱。指挥要务由徐若麟暂时总揽。尔等须得同心共力,与太子一道,静待万岁苏醒。”
  徐若麟微微一凛,与范晔对望一眼,看出他目中掠过的惊疑之色。只是很快,两人都齐声应了是。
  萧荣没再说话,只是看向徐若麟,朝他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
  五更之时,如常前来赶赴朝会的大臣听闻皇帝昨半夜突发急病,至此时仍未苏醒,一时大乱。聚到天明时分,直到近午,宫里始终没传出消息,最后才无奈陆续散去。
  三天一晃便过。这三天里,朝事被彻底放置,众多大臣早晚等在宫外,向太医院的人打听养安殿里皇帝的状况。第三天的中午,一个太医出来了,也终于带出皇帝已经苏醒的消息。群臣松了口气,纷纷围上去,正要再详问,他却摇头叹气,分开众人便匆匆离去。
  大臣们虽有些不解,只毕竟,三天来总算等来了好消息,对于太医的反应便也没怎么放心上,仍继续等在宫门前,请求入内探视皇帝。崔鹤很快出来,带了皇后的话,说万岁此时不宜见人,仍需静养。群臣等了三天,早就焦躁不已,竟聚在宫门前不愿散去。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就在众人欲要强行拍门而入时,宫门忽然打开,萧荣出现在了门里。她的双眼泛红,布满细细血丝。
  宫门外的鼓噪声,渐渐停了下来。
  “娘娘,臣等得知万岁已经苏醒。等了三日,心中急切万分,想要入内探视万岁。娘娘何以阻拦?”
  位列九卿之一的狄慎思终于站了出来,大声问道。
  萧荣望着他,缓缓道:“并非我有意阻拦,而是万岁……”
  她停了下来,面现戚色。
  这三天来,群臣早就从太医口中隐隐得知,皇帝夜半病发于春和殿安贵妃处。起因似是宫闱之中,以虎狼之药媚主邀宠,这才诱发了皇帝的暗疾,致使如今这样的后果。此刻见皇后现身解释,听起来似乎情况仍是不妙。众人相互看了一眼,一时静了下来。
  萧荣目光梭巡过群臣,最后道:“诸位都是国之重臣,探视万岁,乃君臣之谊、人之常情,倘若方便,我又岂会阻拦?也罢,你们推几位出来,随我一道去便是。“
  很快,内阁诸老及数名位列九卿的大臣便被推举出来,随了萧荣往养安殿去。几人屏声敛气入了内殿,见于院使也在。便垂手立于床前,齐齐盯着帐子。
  萧荣示意宫女掀开帐帘。
  赵琚正躺在枕上。他身穿白色中衣,双眼半睁半闭,看起来像是醒着,却又像是睡了过去。
  “万岁,你可好了些?”
  廖其昌靠近一步,轻声问候道。
  赵琚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珠动了下。他似乎想转头,头却始终转不过来。他想说话,嘴却只停留成半张口的样子,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啊啊之声。他又似乎想抬手,到了最后,那只手却不过微微一动,又颓然落了下去。
  “万岁!”
  廖其昌和他身后的数人,已经发现了他的不对。失声叫了一句,纷纷抢到他的榻前,惊骇地望着躺着的皇帝——他们这才看清,皇帝陛下口角歪斜,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极其怪异。除了一双眼睛还能转动外,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和动作的能力了。
  “诸位阁老臣工,你们都看到了,万岁确实醒了过来,却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你们该知道了,我为什么还不愿让你们见他。”
  萧荣望着榻上的丈夫,缓缓说道。
  她看到他吃力地再次转动眼睛。应该是听到了她的说话声。最后与她对视。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心绪。愤怒、悲伤、恐惧、绝望……她看了出来,最终却淡淡撇开了视线。
  她身后的众人,却仍沉浸在惊呆之中,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直到最后,狄慎思转向于院使,颤声问道:“万岁何时能好?”
  于院使目中露出忧色,叹息一声,道:“万岁本就患有脑疾,须得息养才好。不想此次因了……”他顿了下,跳了过去,“此次肝阳暴张,阳升风动,致使气血逆乱,血液不循常道,溢于脑内发病,如今半身不遂,语言不利。别无良法,只能用药辛凉开窍。只盼万岁吉人天相。只是短期内,恐怕……”
  他没再说下去,听了这话的数人,心里却都咯噔一下,一时再无人接口。
  皇帝的这种头风暴发之症,他们从前也不是没见过。知道一旦病发,往往便再难治愈。
  一阵难熬的静默过后,众人拜过仍躺那里一动不动的皇帝,起身鱼贯外出。萧荣送这一行人至外殿时,司彰化停住脚步,道:“娘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是此多事之秋。万岁不幸卧病不起,朝政却不可耽误。臣以为,太子此时当有所担当,负起代理国事之责。如此既不耽误朝政,万岁也可安心养病。”
  他的话,在这个时候听来,难免显得冷酷。但是却无人出声反驳。
  萧荣微微闭了下眼,睁开后,点头道:“老大人说的也不无道理。国事为重,想来这也是万岁此时的意思。诸位都是朝廷重臣,太子摄政,还要仰仗你们的扶持。回去后,你们将此事与众多臣工通报,倘若无异议,便照此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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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21:11
☆、第一二一回

  次日,以内阁与九卿大夫为首的诸多官员联名上疏,请求太子以国体为重,暂时代为执掌朝政。赵无恙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就此被推到幕前,开始担负起他作为皇位继任者的职责。
  出于对病中父皇的敬重,他并未如历任皇帝那样在大殿上朝议政,而是于御书房简单接受百官参拜后,便在那个地方与百官理政议政。
  太子虽然年轻,未及弱冠,但在百官中一向颇得拥戴。如今初初议政,他表现出来的敏锐与善于纳谏的态度令百官十分欣慰。议政首日,在与百官商议过后,最后做出了一个慎重决定,暂时搁置皇帝先前已然如箭在弦上的北伐计划,后续等待皇帝恢复健康后再定。关于人事,他并未做什么大的变换,原内阁诸相与百官位属一概保持不变。唯一一处与从前赵琚执政时的不同,便是多了位徐若麟。但他并未被授以新的官职,而是太子亲自请任,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行走在御前。
  这是时隔三年之后,原本已经淡出金陵的徐若麟再次回归朝廷。他与太子关系深厚,如今太子执政,对他委以重用,这本就在百官预料之中。且徐若麟在朝中素有威望,自然无人提出异议。且此种安排,看似随意,明眼人却一望便知,其实正是如今太子与皇帝之间那种微妙关系的反映。皇帝如今虽不能理政,但保不齐哪天就又能动能说,太子如今不过是暂时代替他执政而已,所以他自然不便对人事委任进行干涉,以免日后皇帝心生不满。此时让徐若麟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辅政,既合情,也合理。
  全国因了灾荒而生的后续动荡此时仍远远没有平息,各地奏折依旧飞报来京。太子继赵琚先前未完之事,接待各国王公使臣,批阅奏章,与群臣日夜商议对策,异常忙碌。转眼半个月过去,到了十六,正是魏国公府出殡的日子。这日的场面荣哀自不必赘叙。当夜,徐若麟以长孙身份领了一干族人留在城外的善义庄过夜,其余徐家人陆续返回。
  初念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国公府里为丧事搭出的白棚尚未拆去,白纸糊的灯笼也渐次被点亮,但喧闹了多日的法事铙钹声是停歇了下来,各处忙着收拾善后的下人脸上,神情也是松懈了的感觉。毕竟,这一个多月的丧事办下来,日夜轮值,整个国公府从上到下,人人难免都觉疲累。
  初念与青莺一道回来。路上见她神思恍惚。以为是仍沉浸在丧事的情绪之中,也未多留意,回来与她道别后,回了自己的院,第一件事便是安顿一双儿女。果儿和喵儿从早上五更开始跟随出殡队伍出城,颠簸了一个白天,到了此刻,早乏累不堪。喵儿在回来的车上时便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此刻与姐姐一道吃完晚饭,洗了个澡,再没平日活蹦乱跳的劲头,被抱到床上去,没一会儿便呼呼地睡了过去。果儿也是早早睡觉去了。
  徐若麟今夜留在善义庄不会回来,初念便也早早闭门歇了。她觉得很累,但是躺下后,却久久难以入眠。从得知司国太病重消息回京至此刻,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她却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失去长亲的悲痛、与青莺再见的喜悦,还有与丈夫休戚相关的朝堂柳暗花明,一件件在她脑海里浮现。
  皇帝出事虽然过去已经半个月了,初念却至今觉得难以置信。皇帝竟然会在与后宫妃子同房时患了脱症,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马上风”,以致于如今变成这个模样,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宫闱丑闻。皇后似乎想极力遮掩,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还是慢慢传了出来。据说,是这两年,皇帝遵照医嘱,房事偏于冷淡,那个贵妃却想再怀上个龙种固宠,这才胆大包天,竟在皇帝饮食中动了手脚,这才酿出了惨祸。为嫔妃者,竟愚狠至此,真真是咎由自取,可叹可恨。
  初念正在床上辗转之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下去开门,见宋氏站在门外,一脸的激动,凑了过来低声道:“大奶奶,三奶奶那边出事了!有个婆子说,虫哥儿没了的那天,她远远似乎瞅见过三奶奶牵了他往少人的后园方向去,当时也没多想,恰巧当天,三奶奶那个乳母张婆子又出府,说是去看望她嫁在外头的女儿,搬了三奶奶赏的大箱小箱物件上了马车出去。当时府里正办丧事,也没谁多留意。那婆子如今却越想越不对劲,方才便跑到太太跟前捅出了这事。你也晓得,太太如今正急红了眼,立马便去三奶奶那里质问,此刻正闹得凶呢……”
  嘉木院与初音住的那个院落并不远,宋氏说话的当儿,初念便隐隐听到有尖锐的尖叫声从那个方向传来,也辨不清是廖氏还是初音所发。稍一犹豫,便见青莺急匆匆过来,神色惊惶地道:“嫂子,我娘要和三嫂拼命。我爹还没回。我拉不开她们,你快去看看。”
  初念忙叫宋氏去唤董二太太过来,自己换了衣服,与青莺便赶了过去。
  徐邦瑞与虫哥儿失踪,徐家早报了顺天府,不止官府在找,徐若麟于百忙间也派人四下在搜寻秋蓼,先后也找到过几个可疑女子,却都不是秋蓼。想是她蓄谋已久,也精心准备了多年,此时便如同泥牛入海,半点消息也无。
  这段时日,廖氏接连失去儿子和孙子,急得命都去了半条,不想此时竟从婆子那里得知这样的消息,顿时起了疑心,哪里还忍得住,立时便冲了过去质问。
  徐邦瑞与虫哥儿先后不见了人,那个大的倒罢了,是众人眼见他自己跑出去的,虫哥儿的事儿,却有些蹊跷,十有□与内鬼有关,府中下人相互猜测,沸沸扬扬。初音心中有鬼,便借丈夫不见悲痛生病为由,一直躲在屋里不大出来。不想此刻廖氏怒气冲冲找了过来,那个告发的婆子又在旁对质,也是做贼心虚,起头辩解了几句,渐渐脸涨得通红,一时便说不出话了。
  廖氏见她这样子,越看越觉得像,气得发抖,一张脸如死人般煞白,目露凶光,忽然朝初音冲了过去,一把掐住她脖子,口中骂道:“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害人精!黑了心的婆娘!竟敢对我的虫哥儿下手……我掐死你……”
  她本因了伤心,病得要死要活,此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双手如同铁钳,死死掐住初音的脖子不放,初音在她手中便如同一只鸡仔,双手胡乱挣扎,却丝毫挣脱不开,脸憋得血红,眼睛上翻,恰才匆匆赶到的董氏和初念见状,慌忙上前拉扯,好容易才拉开了人。
  “太太……你休要听人说风便是雨的,和三奶奶无关啊!三奶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初音的乳母张妈,话还没说完,便惨叫了一声,一张脸已经被廖氏的指甲抓破,只听她厉声骂道:“她别想活了,你也要跟着去死!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打死了算了!”
  初音只觉脖子火辣辣地痛,倒在地上咳嗽了半晌,这才缓过一口气,眼见婆婆脸孔扭曲,如疯子般地又朝自己扑了过来,一时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慌忙夺路往外逃去,一边逃,一边嚷道:“那事和我无关!你休想栽到我头上!我也是有娘家的人,由不得你们徐家人合伙起来欺负我!你再逼我,休怪我把你徐家人的丑事都抖出来让人评评理!是你自己从前亏心事干多了,这是报应……”
  “小贱人!你还敢说!”
  廖氏恨不得把初音的肉咬下来才好,双眼血红,追着她骂,一边追,一边操起屋里够得到的东西朝她死命丢去,一时乒乒乓乓。初音惊恐万分,慌忙夺路往门外逃去,脚下却被裙摆一绊,整个人便扑倒在地,回头见婆婆已经赶了上来,吓得哭出了声,廖氏扑了上去,扯着她胡乱厮打,口中嚷个不停:“你还我儿子……还我虫哥儿……”
  廖氏这个样子,分明是失去了理智。莫说青莺和初念看了心惊,连董氏一时都不敢靠近,只大声叫婆子赶紧去拦。众多婆子一拥而上,架住了廖氏,廖氏一口气没上来,一下又晕厥了过去。董氏让人把廖氏抬送回房,去请太医,看一眼还蹲在地上哭泣不停的初音,摇头叹了口气,对着众人道:“有事等明天再说吧。都先回去歇了。”
  一场闹剧结束,人渐渐也散了。最后只剩翠翘一人还立在一边,缓缓到了初音跟前,问道:“三奶奶,虫哥儿真的是被你给送走的?” 初音惊魂未定,抬头见她面上带了微笑,双目却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笑容里透出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一时被吓住,一动不动。
  “好。好。我知道了……”
  翠翘喃喃道了句,转身慢慢去了。
  初音定定望着她背影,后背忽然起了层鸡皮疙瘩。
  ~~
  今日出殡事多,徐耀祖回来时已是深夜。听说廖氏和三媳妇又上演了一出全武行,最后还晕厥过去,心中虽有些厌烦,想了下,仍是过去了,在外室遇到珍珠,问了声。听说太医来过了,道并无大恙,让精心休养便可。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时,里头刚醒了过来的廖氏听见他的话声,立刻挣扎着起来,径直咚咚地到了他跟前,白着脸瞪着他,道:“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做给谁看呢?我是不会感激的。我问你,儿子孙子的事怎么样了?”
  她与丈夫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在珍珠面前也没想遮掩,径直便这样开口。珍珠见状,急忙识趣地自己退了出去。
  要找徐邦瑞和虫哥儿,秋蓼这个人自然不可能隐瞒。徐耀祖已经从徐若麟那里知道了这事。这些时日以来,本就被弄得焦头烂额。此刻见廖氏这样发问,压下心中的怒气,道:“还在找!你就给我省省力气别再添乱!三媳妇的事,明日我会找她问个清楚!”
  廖氏冷笑道:“我看你是根本就没想找吧?那样一个贱婢,能掀得了什么风浪?反正你有个成器的亲儿子了,如今眼见是又要得势,我的小三儿和虫哥儿在你眼里算什么?没了你也不会心疼!”
  徐耀祖见她不但丝毫无悔改之意,而且还无理取闹,心中愈发厌烦起来,骂道:“你这个恶毒泼妇!看看你教出来的儿子什么样!倘若不是顾念血亲,我还真懒怠管他的生死!那个大的是没法了,虫哥儿还小。如今我算想清楚了,找他回来后,容不得再让你教养!我怕到最后又养出一个纨绔!”说罢转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廖氏盯着他背影离去,怔着不动。沈婆子进来了,见状慌忙劝她上床再歇着,廖氏摇摇晃晃地坐了下去,喃喃道:“妈妈,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
  徐耀祖这一个多月来,与以往一样,仍是居于他自己的那间云房。怒气冲冲从廖氏那里回去后,盘腿打坐了许久,渐渐入定,心境这才平静了下来。终于长吁一口气,睁开眼时,愣了一下,看见廖氏不知何时竟过来了,只穿件白色的中衣,烛火之下,正跟个鬼似地悄无声息地站在跟前盯着自己。想是方才自己过于凝神,这才没留意而已。
  他并未起身,只是皱了下眉,冷冷道:“你不是晕过去了吗?不好生歇着,这辰点了,到这里做什么?”
  廖氏仍是那样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徐耀祖略微心惊,正要呵斥,见她忽然竟双目流泪。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愈发不耐烦了。
  廖氏连帕子也不要,只用手擦了下眼泪,点头道:“徐耀祖,你问我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只是睡不着!我告诉你,有些话我要是不找你说个清楚,我就算死也不甘心!”
  徐耀祖神情漠然。廖氏并未在意,只是继续道:“徐耀祖,我也出身名门,十七岁的时候被父母做主嫁给了你。嫁你之前,我只知道你因为西南战事耽误了婚事,迟迟没有娶亲,所以年纪比我大了许多。我并不在意,反倒以为丈夫年纪大些,能更怜惜我。那时我也一心想着要讨你欢心,要当一个贤妻良母。可是新婚之夜起,你就对我冷淡,完全是被逼成亲的样子。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感受?不过半个月后,你就以战事为由,匆匆又出京去了西南,此后聚少离多,哪怕你回来,不过几日也就匆匆离去,你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我的位置。我有丈夫,却见不着你的面,更摸不着你的边!那时候我还劝自己,因为你忙,所以你顾不了家,更顾不了我。我就这样等你等到二十多岁,有一天你终于回来了,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也变调了。
  “你居然带了个七岁的男孩回来,说他是你的儿子,让我以后要把他当自己的儿子教养!徐耀祖,你还有脸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原来在我之前,就在外头就已经有了女人。那些年里,我独自在京中日复一日等着你回来的时候,你生养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你说,你叫我如何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
  徐耀祖没想到廖氏忽然重提旧事,避开她的目光,无奈地道:“从前的事,是我错了……”
  “自然是你的错!”廖氏厉声打断他话,“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念念不忘那个野种的亲娘!你要是真那么喜欢她,你当初就不该娶我!你娶了我,把我晾在你家里侍奉长辈,你自己却在外头和别的女人好,最好还带个儿子回来羞辱我。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凭什么不能恨你那个野种儿子?”
  徐耀祖脸一阵红一阵白,道:“我都说了,从前的事,是我的错。你要恨,我也由你。只是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些年,你做过的亏心事还不够多吗?我都忍着而已。如今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消停下来吧!”
  “呸!”廖氏啐了他一口,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徐耀祖的胡子揪着不放,“你给我说清楚,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要你这样让我守活寡地守了半辈子,让我沦为旁人眼中的笑话?”
  徐耀祖胡子被她抓得生疼,挣扎间已经被她扯掉了一绺下来,面颊上沁出几点血珠子,勃然大怒,一掌推开她,咆哮道:“早远你断送了自小服侍我的那个丫头的命,这就不提了,数年前老二媳妇要归宗,护国寺里那把火难道不是你叫人放的?还有这次,要不是当初你对那个秋蓼赶尽杀绝,她命大活了下来,如今她会这样报复吗?你这个蛇蝎妇人,你只怨我对你不好。你自己去照照镜,每日里戾气冲天的,你叫我如何生出对你好的心思?家丑不可外扬,倘若真和你计较,你今日还能这样与我说话?”
  廖氏被他推倒在地,挣扎着要爬起来时,门忽然被推开,沈婆子跑了进来,扶住廖氏,对着徐耀祖一边磕头,一边嚷道:“老爷,你冤枉太太了。当年那个丫头是我除去的,夫人也是事后才知道。秋蓼的事是我的主意。至于护国寺的那把火,真的和太太无关,连我也不晓得到底是谁放的……太太她只是心里有怨,这才会惹恼老爷。这些年,老爷一心修道,太太她一个妇道人家撑着这么大的国公府,她心里也苦,求老爷多加体谅……要怪就都怪我,都是我的事……”
  徐耀祖本就一直厌烦沈婆子,此刻见她这样闯了进来跪拦在自己面前替廖氏说话,又揽下罪责,一脚踢开她,怒道:“你个老虔婆!要不是你在旁撺掇挑唆,她也不会糊涂至此!你当你还能全身而退?”
  廖氏道:“妈妈,你别替我说话了,省得遭罪。认就认了,他能拿我如何?徐耀祖,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你也休怪我不讲脸面了。我可怜的小三儿和虫哥儿……”她涕泪交加,“他们眼见是回不来了……我这一辈子也没指望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死死盯着徐耀祖道,“我儿子孙子没了,你也休想好过……你那个野种的儿子,他罔顾伦常娶他死去兄弟的寡妇,这事不会这样就完了……你等着,等我把这事捅到御史言官那里,就算要不了他的命,往后等着他的也是身败名裂。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立于朝堂之上,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他……徐耀祖,你就给我好好等着吧……”
  徐耀祖定定望着廖氏,见她状如疯狂,道:“你疯了!你给我好好在这里待着,哪也不许去!”说罢扭头出去,砰一声将门关上,拿了锁将门从外咔嗒锁上,连同院子的门也一道反锁了,沉着脸转身便去。
  ~~
  凌晨二更时分,喧嚣了多日的魏国公府终于彻底陷入了寂静。无论是怨、恨、爱,或者希望,此时此刻,全都被这沉沉的夜所笼罩。
  这个辰点,青莺忽然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见窗外的一片白色月光,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在海上。
  这种感觉始于她下船。她踏上实地,脚下稳当了,心却开始空落落地仿佛无所凭托。
  她闭上了眼睛,眼前便慢慢浮现出方才在梦境里朦胧出现过的那张严肃脸庞,清晰异常。
  她记得,她第一次迷路遇到他时,他颇为健谈,或许是为了安抚她,更是不吝对她露出笑容。但在船上的这两三年,他却像是变了个人,在她面前开始不苟言笑,甚至越来越冷淡。但是显然,他的冷淡并不足以将她吓退。她能记住的,只是他隐藏在冷淡表面之下的不经意的默默关心,和有时偶尔回头,发现他正凝视自己背影,目光相对之时,他却仓促避开的那一刹那。
  青莺被心里的那种甜蜜和酸楚折磨着,终于还是起身披衣出了屋,一个人踏着月光慢慢来到了一株花树之下。她仰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忽发奇想,这个时候,他会不会也正在想着她?
  她苦笑了下。是又如何?就算她不顾一切,他也是绝不容许自己靠近他一步的。她的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哪怕是一向支持她的大嫂子,倘若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必定也会以为她是疯了。
  或许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她的,也就只有天上的这一轮明月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慢慢低下了头,正要回去,忽然看见前头有个身影急匆匆而来。这个辰点,径道上看到这样一个人影,实在有些奇怪。青莺仔细看去,等那身影走得近了些,借了月光,认了出来,竟是翠翘。
  翠翘爱虫哥儿如命,自他丢了,这些天人便似丢了魂儿一样,此刻深更半夜的,竟会在这里遇到她,青莺压下心中疑惑,正要过去,她的身影已经飞快而去,被一团树影遮挡了。
  青莺疑惑不解地收回目光,转身也往自己的院落而去。走了几步,无意回头,竟看到她方才过来方向的一处院落现出片隐隐红光,再一看,竟是火光。大惊失色,脱口便叫了一声“着火了”。
  这个院落,是初音住的地方。时令夏末秋初,天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下雨,屋子廊前被泼了油,火一起,立刻便蹿得一人多高。青莺一路呼喊着奔至着院落前时,发现院门外竟被一把锁反锁了,用力拍门大声喊叫。里头的看门婆子喝了酒,正在打瞌睡,一时竟醒不来。
  青莺厉声大叫,院里的人终于被惊醒,发现火光逼近,连衣物也来不及穿好,纷纷尖叫着跑了出来,待要开院门,却发现门开不了,乱成一团。
  徐家的后院,廊庑第次叠连,一处失火,极有可能殃及别处。很快,初念院落里的人便被这嘈闹声惊醒,起身发现是初音那个方向失火了,大惊。初念急忙叫人去开通往外院的门,放男仆进来扑火。虽然自己这个方向逆风,但为防意外,仍是飞奔而去,与宋氏一道将果儿和喵儿带了避往前堂。
  外院的管事下人们纷纷醒了,闯了过来扑火。只是已经迟了,火势借了风力,一时哪里控制得住?从初音的院落一路熊熊卷着燃烧过去,烧着了近旁的慎德院,最后往徐耀祖那个云房的院落方向卷去。
  魏国公府昨天刚出殡,今夜凌晨便燃起这样的熊熊大火。这场火惊动了附近街面的人,纷纷夜起围观议论。
  徐耀祖上半夜与廖氏起了争执,怒起将她与沈婆子用两道锁反锁后,心中愤懑难平,只觉这座宅第,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连夜便要打马出城往南阳道观去。终究是想到徐邦瑞和虫哥儿的事还没解决,在外胡乱走了一圈后,到了下半夜,闷气渐消,这才回来。不想远远见到自家方向火光冲天,大惊失色,急匆匆赶了回来。眼见后院陷入一片火海,火势无法控制了,也顾不得别的,飞奔到前堂,一眼看见初念和两个孩子、老三媳妇初音、女儿青莺都在。初音仿似被火燎伤了手臂,正痛哭不已,别的并无大碍。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廖氏身边的大丫头珍珠惊慌万分地跑了过来,看见徐耀祖,如见救星,慌忙道:“老爷,太太不在屋里。我找遍了也不见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可怎么办才好?”
  徐耀祖这才想了起来,廖氏还被锁在屋里。他的那个地方,在慎德院的后头,地方本就偏僻,一年里又难得有人住。廖氏昨夜找过来时,照管那地方的清风明月早各自去歇息了。他出门时,门房也落了眼,知道他不在里头。此刻管家带了人在扑救前头别院的火,恐怕现在还来不及去扑那里的火,更不知道她还被关在那里。一时脸色大变,拔脚便奔了过去。
  徐耀祖飞奔而至,看见自己落上去的那把锁还在,大半个院落却已经被火海吞没,其中正包括自己的那间云房。
  “兰芝!”
  他大声朝里叫唤,抬脚踹开院门,往里飞奔而去。
  “救……救命……”
  里头传出一声微弱的呼救声,徐耀祖辨出正是廖氏的声音,奔至墙角摆着的一口水缸,提起来将自己从头泼了个湿,一咬牙,闭着眼睛忍着剧痛冲过火海至门前,再次踹开门,睁眼看去。屋里炙气逼人,浓烟滚滚,靠近门口的桌椅已经燃起了火苗。借了火光,看见沈婆子正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廖氏躺在她边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见徐耀祖冲了进来,大约是过于激动,张嘴吸入了烟尘,剧烈咳嗽起来。
  徐耀祖一语不发,冲到内室拿了张床上的被,将她覆盖住后,抱了冒着火光再次往外冲去。刚至门口,檐廊顶上被烧断了细梁的一大块屋顶塌陷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到了徐耀祖的头上,徐耀祖躲避不及,闷哼了一声,带着廖氏扑倒在地,将她压在了身下。
  周平安闻讯,此时正带了七八个家人匆忙赶至,看见徐耀祖在火海中被大片塌落的屋顶压住,大叫一声老爷,不要命般地冲了过来,须发须臾被火烧得吱吱作响,忍着剧痛从废墟中扒出徐耀祖和廖氏滚下台阶,边上的家人纷纷上前搭手,等人被拖到院子中间,水便泼了过来,浇灭了各人身上正燃着的火苗。周平安此时露在外的皮肤早燎出了水泡,红肿不堪,徐耀祖更是惨烈,发肤烧伤自不必说,后脑也被砸开了个大口子,血正汩汩而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廖氏虽也被灼伤,却还醒着,等回过了魂儿,睁眼看清这惨状,双眼发直,忽然一把抱住丈夫,伸手去堵他后脑的洞,嚎啕大哭起来。徐耀祖撑着最后一口气,极力睁开眼,见火光映照中廖氏哭得伤心欲绝,叹道:“你也不必哭了……这辈子是我欠你的,这就算我还你……”话没说完,再也支撑不住,阖上了眼。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21:23
☆、第一二二回

  魏国公府后宅的这一场火,直烧到天明才灭。连宫中也被惊动了,大早地派了人来探问。徐家昨夜便遣人赶去城外的善义庄通知徐若麟,等他快马加鞭赶到时,被跃入眼帘的满目疮痍惊呆了。万万也没想到,不过一夜之间,竟然出了这样天翻地覆般的变故。清点了一番人员。徐耀祖重伤昏迷,周平安、廖氏、初音和十来个丫头婆子俱被不同程度烧伤。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初音院里昨夜当值的那个醉酒婆子,一个是沈婆子。房屋以初音院落为界,对风向的一半共计数十间几乎全部被烧毁,只有逆风向的嘉木院和另几个院落幸免于这场火灾。
  太医虽全力救治,只是徐耀祖折了颈骨,终因伤势过重没熬过去,当夜便溘然而去。走之前,他神志清明,神情平静如得解脱。甚至,当看到徐若麟红着双眼跪于自己榻前叩头,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开口叫自己父亲时,唇边慢慢露出丝欣慰笑容,然后转动目光,最后落在了廖氏的脸上,似乎看着她,又似乎是穿过她,看向遥远不知何处的所在,在喉间喃喃道出一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的“谅解我……”,就此而去。
  这个男人,他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说的这一声谅解他,到底是说给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或许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廖氏呆若木鸡,等青莺扑上前去放声大哭,果儿喵儿也跟着嚎啕之时,这才醒悟过来,知道和自己斗怨了半辈子的丈夫就此真的死了,盯着他已然阖目的一张脸,一时仍是难以接受,胸口阵阵发闷,喉头腥甜,忽然哇一声,吐出一口血,一头便栽倒在了地上。等被救醒,第一句话便是“让翠翘过来!”
  翠翘被带过来时,表情冷漠,在她眼中,不见丝毫恐惧后怕之色。她到了廖氏跟前,朝她恭恭敬敬地磕头。刚直起身,啪一下,已经被廖氏狠狠刮了一耳光子。
  “你这个贱婢!我待你不薄,为何你竟做出这样的事!”
  翠翘的脸被这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一个耳光带到了一边去,一侧面颊之上,很快便浮出了五个清晰指印,嘴角也沁出了一抹血痕。
  “太太,我原本只是想烧死那个贱人的!”翠翘撇过脸,随意抹了下嘴角的血痕,淡淡道,“你也知道,虫哥儿他就是我的命。便是要我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我都愿意。那个贱人,她竟然敢动我的虫哥儿。虫哥儿眼见是回不来了,我岂能让她好好活在这世上?”话说着,她眼中现出一抹狠厉之色,“我只恨老天无眼,那把火竟然没烧死她!”
  翠翘一直深爱着她那个已经没了个的儿子徐邦亨,她知道这一点。许多年前,徐邦亨死后,在停灵的善义庄中,就是她无意撞到与她同为通房的另个丫头翠X与人私通,深恨她这样背叛主人的行径,把那件事暗中告到廖氏面前,这才有了后来翠X被发卖出府不得善终的事。当时廖氏觉得她做得好,所以不但给了赏,还就此把她当成自己的心腹。
  廖氏盯着她,忽然想到了另件事。另件叫自己一直蒙冤的事。
  “你……从前护国寺的那把火,也是你放的?”
  她问道。
  “是。”翠翘坦然应了下来,“是我放的!二爷那样好的一个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想着替二爷好好守护着香火,竟然要归宗另嫁!所以我趁夜半时分放火烧她!”她咬牙切齿,“她命大,让她逃脱了!不但逃脱,后来还回来,恬不知耻地当了徐家的大奶奶!太太,我知道你恨她。我也一样!倘若不是后来有了虫哥儿,我为了虫哥儿着想,我早就再想法子让她死了……她让二爷蒙羞至此。昨晚我本来想连她那院一道烧的,全都烧死了才干净。不想被四姑娘撞到了……”
  廖氏素来是个狠厉的人,但是现在,面对着翠翘,后背竟然也一阵阵地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太,我晓得我是活不成了。等我死了,求太太让我葬在二爷的下头。只要下头就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翠翘忽然哽咽,朝着廖氏再次磕头,起身后,猛地朝前头的一根柱子当头撞了过去,砰一声响,顿时脑浆迸溅,倒地而亡。
  廖氏盯着倒在自己面前还在痉挛挣扎的翠翘,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又一丝茫然。两行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慢慢滚落。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
  ~~
  徐家国太老夫人的丧事刚过,紧接着便是魏国公徐耀祖的噩耗。据说这场几乎烧了半个魏国公府的大火,竟是守夜人不小心打翻烛台引燃的,如此便断送了魏国公的性命,全城为之震惊。皇后与太子闻讯,亦是悲恸不已,具册追忆魏国公生平,彰其功勋,追谥“襄毅”二字,准徐若麟再告丧假,并从皇家内库拨银,以资助屋宇修缮。
  初念感觉得出来,公公的意外离世,不仅对廖氏是个巨大打击,她一反常态,不言不语,甚至连徐邦瑞和虫哥儿的消息似乎都不大挂怀了,对于丈夫徐若麟,也是个不小的影响。昏天暗地没日没夜的忙碌,短短数月内第二次出殡归来,当一切都归于沉寂之后,这一夜,夜半醒来的时候,她的手无意触摸到他的脸庞,触手一片冰凉湿滑,这才惊觉身畔的他竟在黑暗中默默流泪。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流泪。他竟然也会流泪。她抱住了他,让他埋首于自己温暖而柔软的怀里。
  “你只是太累了。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她温柔地对他说话,亲了下他的唇,像从前每一次他哄自己那样地哄着他。
  他默默地反抱住了她,将她搂在自己的臂膀之中。渐渐地,她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之声,知道他真的已经睡了过去。
  初秋的夜,是这样的静谧。她靠他靠得更近些,然后也闭上了眼,心里一片安宁。
  ~~
  皇帝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仍都在养安殿息养着。自然,这不是他自己的命令,而是皇后的安排——和一个月前忽然发病后的情况一样。他现在仍是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那里,一日重复着一日,看着东方既白,看着日暮黄昏。
  于院使刚刚离去没多久。萧荣正坐在赵琚的病榻之侧,用刚在温水里绞过的面巾替他擦拭着出了汗的手。她的神情专注,动作轻柔而仔细,从手心到手背,甚至连指缝之间也没有遗漏,一一地擦拭而过。擦完之后,她将被衾拉高与他胸腋齐平,然后将他的双手轻轻搭了上去。
  这一双手,五指张开之时,几乎是她的手的两倍大,能轻易将她的手握住。这一双手,掌心指根之处,结了厚厚的茧,这是经年戎马练兵留下的磨砺,至今未退。这一双手,曾经掌握宝刀权杖,吞饮鲜血,驾驭风云。这一双手,也曾轻慢美人,徜徉于秾软温柔之乡。而今,它却失去了曾经的力量,如同新生的婴孩的手,无助地瘫在那里,任由旁人的摆布。
  这一个月来,萧荣一直这样细心服侍着自己的丈夫,丝毫不假手于旁人。
  他的头发是她替他梳的,一丝不苟,结髻于头顶,插玉笄固定。他身上的衣服是她亲手做的,月白的衣料柔软贴身,针脚细密而整齐。他的饭食是她喂的,甚至,就连他最私密的排泄净身之事,她也丝毫没有嫌弃。太医叮嘱,为防皇帝久卧不动后背生出褥疮,须得定时将他翻身,她便制定时辰表,以便自己不在之时,宫人可以按时翻动皇帝陛下。
  皇后照料着皇帝,就如同照料自己的孩子一般,细致而耐心。
  “娘娘,药来了。”
  一个绯衣宫女端了置在托盘上的药,到了她身后,轻声道。
  萧荣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在一边桌上后,与另个宫女一道,合力将赵琚扶坐了起来,往他腰后垫放了靠枕,等他坐稳之后,她端过碗,用调羹舀了药汁,吹凉之后,喂送到了皇帝的嘴边。
  比起一个月前刚刚罹患脱症之时,赵琚的情况要稍微好了些。他可以缓慢摇动脖颈,或者从喉咙里发出含含混混的声音。但是于院使对此,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乐观。私下里,面对皇后的询问,他曾无奈地摇头,坦白说这大约就是皇帝陛下所能恢复到的最好程度了。精心照料只求不致恶化。想要痊愈恢复如初,恐怕是不大可能。
  满了温热药汁的调羹触到了赵琚的唇。他却仍紧紧地闭着嘴,鼓着双眼瞪视萧荣。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情绪一直就处于这样的暴怒状态之中。萧荣并不在意。仍是耐心地低声道:“万岁,吃药了。”
  赵琚僵硬地侧过了头去,面颊碰到调羹,调羹一晃,里头的药汁便洒了出来,尽数淋到了他的胸前。月白的衣襟口,立刻濡染点点滴滴的黑色汁痕,于是白的愈发苍白,黑的愈发刺目。
  萧荣凝视他片刻,终于收回了执着调羹的手,将碗放置在一边,淡淡道:“你们都出去,没我的话,不必进来。”
  宫人们知道皇后在对自己说话,应了声是,鱼贯退了出去。
  萧荣取了块洁白帕子,仔细地擦拭他唇角边方才溅上的药汁,低声道:“万岁,你不想见到我,对吧?其实,我倒可以猜一下你的心思。先前的你,万乘之尊,如今的你,却连动弹一下也成了奢侈的盼望。你觉得自己尊严尽失,你无法接受这一切,更不愿意被我看到你这种可怜的苟活样子。我却偏偏一直就在你身边。所以你生气,你甚至恨我,是不是?”
  赵琚眼乌珠猛地一动,僵硬地转回脸盯着她。
  “万岁,我知道除了这些,你还挂念着你的朝堂。可是这么久,你却丝毫没有朝堂的消息……”她叹了口气,“我想让你放心,还是告诉你吧。”
  “咱们的儿子无恙,他已经应群臣的请求,开始代理你的朝政了。”
  萧荣凝视着自己的丈夫,“虽然你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是作为母亲,从小到大,他一直就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的骄傲。”
  “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听我提我们母子被质的那段过往。但是说真的,有时候我反而要感谢那些日子。倘若没有那段磨砺,或许他到如今还只是个任性而放纵的皇族子弟。而现在,他却懂得了隐忍与感恩。代你执政不过一个月,他便因了他的谦逊和纳谏而被你的臣子所褒扬。并且,他还是个孝子,他顾忌你的感受,所以一直只是在你的御书房里与大臣们议政,拒绝到大殿接受群臣的朝拜。可是……”她一顿,“可是以你如今的状况,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去继续执掌这个天下了,所以,总有一天,他会坐上你传给他的那张椅子,真正成为这个天下的皇帝。而那时,你就是位高尊极的太上皇。万岁,你的儿子他未必会成为一代雄主,但他必定会是一个天下人的好皇帝。所以你放心,不必再挂念朝堂之事了。”
  赵琚随了她的话音,一双手微微颤抖,嘴唇也抖个不停。他的脸变得通红。他极力抬起胳膊,抬到了半空,终于还是因了乏力,颓然垂落了下来。
  萧荣微微一笑,凝视着赵琚的目光却渐渐转为微凉。
  “我知道你不甘心,心里也怨恨我。无妨,我并不介意。有一件事,我想我也应该让你知道,”她徐徐地道,“关于你病发的事。”
  赵琚如被针刺,死死地盯着她。
  “你日日这样躺在床上,一定也早想过千遍百遍,当时为什么你会这样失去控制,以致酿出祸事。我听安贵妃说,你曾责问过她,问她给你吃的宵夜里放了什么。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被下了狼虎之药。她一直辩称自己是冤枉的。其实她没说错。因为对你下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萧荣说出最后三字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正在闲谈天气。赵琚却猛地睁大了眼,目中放出不可置信的惊骇之光。很快,他目眦欲裂,目光里充满了愤怒,面颊之上的肌肉扭曲而痉-挛。
  萧荣神情没变,仿佛也丝毫没注意到对面自己丈夫突然剧变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侧过脸去,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株桂树。桂枝上正缀满了点点金黄,一阵秋风过,金黄片片坠地。
  她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回忆。半晌,终于在赵琚发出的愤怒赫赫声中,悠悠道:“那天晚上,你来我宫中时,不是问过我当时的焚香吗?你一定是觉得那味道陌生。没错,那其实就是药香,可以引发你无限□的药香……”
  她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落到赵琚的脸上。
  “万岁,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是二十年的夫妻?那时候,只要你肯听我的劝,我也决不至于下狠手让你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又或者,倘若你没回去你的宠妃那里,事情或许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她摇头,笑了下。“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你听不进去我的劝,你也回去了安贵妃那里,所以……”
  “啊——”
  一直靠坐在那里的赵琚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嘶哑着狂叫了一声,整个人竟忽然朝着萧荣扑了过来。他重重地撞到了萧荣的身上,萧荣被他仰面撞到了地上,他也跟着从床上扑跌到了她的身上,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啊——啊——”他的喉咙里发出连续不断的宛如受伤野兽般的哀鸣声,眼睛因了充血而赤红,鼻翼剧烈翕动。他竟然也抬起了自己的一双臂膀,十指大张如箕,掐在了萧荣的脖颈之上。
  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两张面孔此刻相对,近得不过咫尺,甚至能彼此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可是却又那样遥远,远得只剩下了深深的仇和恨。
  萧荣脸色苍白。她一眨不眨地与狂怒而绝望的丈夫对视着,忽然,眼角处滑下了一滴泪。
  “赵琚,”她抬手,轻轻拿开了他架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双软弱无力的手,慢慢地道,“你是我的丈夫。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咱们的新婚夜。那晚上,你夸赞我眉眼生得好,给我起了眉儿的爱称。你还说,要一辈子这样叫我,哪怕咱们儿孙满堂发白齿落。可是你没有。你早已经忘了你当初的戏言。我却一直记着,记在心底,到现在还没忘。咱们儿子很好,可是终归调皮,长大了,娶了妻,就会和母亲生分。不像女儿,女儿才是娘的小棉袄。我曾经很想要一个女儿。可是一直却没这样的福气。我只看着你和别的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女儿……”
  她忽然用力,将一直压在自己身上的丈夫推开。赵琚顺了她的力道滚落,柔顺地仰在了地上。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坐起身俯视着他,摇了摇头,“说这些,或许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是个狠毒的女人,但只要我有一丝选择的余地,我也决不至于对我的丈夫下手。走到现在,是因为我没有选择余地了。”
  她的目光渐渐笼上了一层寒意。”我可以容忍你别的一切,但我绝不容许你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将天下再次带入攻伐战乱之中。倘若有一天,你能真正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知道连你自己也会承认,你当时的那个决定是何等的愚不可及。并且,这也是我欠徐若麟的,我当还。倘若没有他,我与无恙如今早不知身死何处了。这场北伐之战,并非他之所愿。那个时候,既然谁都无法阻止你做这样的蠢事,那么,就由我来终结这一切。”
  或许是没有力气了,赵琚喉咙里的愤怒赫赫之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只剩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萧荣望着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她用帕子擦去他方才因了愤怒而失控淌下的口角涎水,然后从地上起身,环顾了下四周,道,“这个皇宫,看着美轮美奂,却是个气闷的地方。明日起我会将你送去莫愁湖的西苑,那里更适合养病。”
  “对你来说,如今这个样子,自然是生不如死。你应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我说,你出了这个地方,以后,倘若恨我,尽管可以恨我。倘若不想再见我,可以永不再相见。倘若你还愿意听我和你说话,我也会乐意继续说给你听,说一辈子也愿意。现在,往后,我还是这样一句话。只是这一个月来,我看得出来,你并不乐意见到我。今日我把原委告诉了你,你自然恨我更甚。”
  她叹了口气,“所以我不会再强迫你日日见到我了。但是你放心,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的那些个年幼的孩子。终究是是夫妻一场。不为别的,便是为你当年叫我的那一声眉儿……”
  她戛然而止,忽然转身,匆匆去了。
  赵琚吃力地扭着脸,盯着萧荣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层层帐幔之后。良久,宫人们屏声敛气进来时,发现皇帝倒在地上,目中隐隐仿似现出了一层泪光,一张面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神情怪异之极。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21:36
☆、第一二三回

  春去秋来,次年,便是建初五年了。这一年的九月,距离徐若麟夺情起复,被派去灾情最厉害的安徽等地去赈灾安抚流民已经整整大半年了。半个月前,初念得知消息,此时灾情已稳,他这几日便会归京了。 她面上虽如常那样,掌着家事照管孩子们,心里却压抑不住欢喜,连走路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自从去年司国太与徐耀祖相继离去之后,这一年来,徐家也发生了些变化。
  去年年底,徐若麟出京之前,秋蓼终于在外地被追找到了。这么多年来,她虽依傍着沈廷文,却深知欢场没有真心,这男人也不可能对自己长情。果然,沈廷文自去了西南后,便与她断了联系。好在这么些年下来,她手头不但攒了大笔的银钱,私下里也悄悄养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暗门道上的闲汉。她心心念念不忘的,便是报复廖氏。所以等到时机成熟,先是再次现身在了徐邦瑞的面前,向他倾诉离别相思。
  徐邦瑞没想到当年的这个丫头还活着,起先的惊讶过后,见她比从前更是妩媚动人,又对自己投怀送抱,真以为自己是情场浪子魅力无边,只剩下沾沾自喜了,哪里知道已经一脚踏入了牢笼?一来二去,轻易地便入了彀。秋蓼将他拘禁后,还觉不解气,又设计弄走了虫哥儿。
  虫哥儿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只是生下来便分离,这么些年过去,血肉情早淡薄至无了。见虫哥儿哭闹个不停,怕被人知道了,与那汉子商量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发卖给了人牙子让远远带走。至于徐邦瑞,她恨他入骨,自然不会轻易送掉他命。先是用毒酒毒哑他嗓子,然后藏在船上带走,与那汉子走水路南下,打算到岭南之地先避过风头。一路之上,对徐邦瑞自然少不了百般折磨。可怜徐邦瑞这样一个蜜罐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如何熬得住这样的苦楚?半路之上便奄奄一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秋蓼见他快死了,与那汉子一道趁夜将他丢入江中,扬长而去。不想数日之后,自己便被抓到了。
  徐若麟根据秋蓼的供,通过那个人牙子,最后终于找回了虫哥儿。只是徐邦瑞从此却再无下落,想来是已经死了。廖氏哭得又大病一场。此后性情大变,把家事丢给初念后便再没过问了,把自己的居所改成佛堂,自己也时常往来于寺庙,竟是一心向佛了。
  初音自出了那事儿后,一直都是极力抵赖不肯承认。后来虫哥儿找了回来,廖氏便也没再深究下去了。只是自己的丈夫徐邦瑞始终没有消息,如今虽说还在找,但心知十之八-九已经没了,生了场病后,便一直不见好,一个月里,大半时日都只恹恹地闭门在自己院里不大出来。倒是初念,见她那个不过两岁大的女孩甜姐儿孤单可怜,时常让果儿和喵儿找她同玩。
  青莺年纪不小,如今将近二十,俨然已是老姑娘了,却仍闭口不谈婚嫁。去年里先是径直拒了廖氏先前在山东替她问下的那门亲事,后又以为祖母、父亲守丧为由,婉拒了那位随了袁迈来京的渤泥王子的求婚。每日里在家,或帮着初念带果儿喵儿,给他们讲自己那几年的游离趣闻,或自己在屋里读书写字,翻译随船带回的一些梵文典籍。原来前次有一精通梵语的僧人亦随船出海,她便向他学习梵语。她本就聪颖,又勤勉刻苦,如今虽算不上精通,却也小有所成了。日子过得竟是云淡风轻,瞧着也颇自得其乐。廖氏如今对于这个女儿,除了叹息,也再无别话可说了。
  去年大火之时,周平安冲入烈火中救主,自己多处被烧伤。徐耀祖虽仍去了,只他这一番忠心,却叫人动容。养好了伤后,便被提为徐家的大管家。有他父子二人协助初念,家中内外诸事,俱是十分平顺。
  这一日午后,初念坐在起居用的厢房,正在与几个管事娘子议事,边上那间屋里,不时传来喵儿缠着青莺说话的笑声。议好了事,管事娘子们纷纷刚离去时,一个丫头冷不丁跑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嚷道:“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初念惊喜地站了起来,边上屋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果儿倒罢了,虽高兴,毕竟是十二岁的女孩了,不过抿着嘴,双眼亮晶晶地冲着初念笑,喵儿却没这么多顾忌,听到父亲回家了,一下便挣脱开姐姐的手,嘴里一边嚷着“爹回来了”,一边往外冲去。
  初念匆匆对镜理了下妆容,急忙追了儿子迎出去。恰到垂花门前,远远看见一个天青色的人影正拐了进来,定睛一看,正是大半年没见的丈夫徐若麟。一看到他,心竟还如少女遇见心上人那般,怦地跳了下,耳跟处也忽然烫了起来。
  喵儿已经冲到了父亲的面前,徐若麟蹲□去,张臂一把接住了他,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喵儿尖声笑着,徐若麟也笑,父子俩的笑声惊动了近旁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展翅飞走了。
  “爹,娘在那儿!”
  喵儿抱住父亲的脖子,指指娘亲的方向。
  徐若麟早就看到初念了,此时再顺了儿子的手指方向再次笑吟吟看去,见她站在道旁的一丛花木之畔,一身服孝的家常月白裙衫,正含笑望着自己,双目晶亮。
  他抱着儿子大步到了她的面前。放下儿子后,伸手摸了下仰头望着自己的女儿的发顶,然后看向妻子,忍住想要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笑着道:“娇娇,我回来了。”
  “进去吧。孩子们一直盼着你回来。还有……我。”
  她嫣然一笑,轻声应道。忽然注意到垂花门里又跟了进来一个男人。佝偻着腰身,瘦得皮包骨头,一时没认出人,却又觉得有些眼熟。再看几眼,这才认出了人,当即失声惊道:“三弟!竟然是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此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徐邦瑞。
  他没有死。只是说起他先前的经历,那真是双目泪长流,三天三夜怕也是流不完。原来当日,他被秋蓼丢下江后,被冰水刺激,人竟清醒了过来。也算他命大,最后扒拉住了一段烂木板漂到了江边。
  他虽没淹死,但病得不轻,浑身伤痕,又不能说话,遇见的人只当他是乞丐,见他年纪轻轻,反要呵斥几声懒贱骨头,谁知道他竟就是京中魏国公府里的三公子?万般无奈,只能乞讨着往金陵去。困了,倒路边睡,饿了,与野狗争食。渐渐地,他喉咙也恢复了些说话的能力,只是落魄至此,他用嘶哑难辨的嗓音对人说自己是魏国公府的人,向人求助,又有谁相信?不过换来一堆讥嘲他白日做梦的口水而已。就这样,上个月他终于入了安徽境。不想再次染病在身,最后倒在了一间乞丐聚居的破庙里。他回想自己当初锦衣玉食斗鸡走狗的日子,痛悔不已,却是悔之已晚,只剩泪水涟涟。正闭目等死之时,无意听到边上人在议论,说京中派来的钦差赈灾完毕,不日就要启程回京。
  京中来的钦差,或许有可能认识自己。眼见是要熬不过去了,索性再去碰下运气。
  徐邦瑞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挣扎着起身,一路找到了钦差暂居的所在。在边上巷子口等了一夜,天明时看见里头的人出来,骑马要走,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钦差竟然就是自己的兄长徐若麟。顿时如发了疯般地冲了过去,口中大哥大哥地狂叫。
  徐若麟瞟见一个脏污的疯汉朝自己飞扑而来,被边上的随从挡住。又听他叫自己大哥,看了一眼,人是没认出来,却觉得眼神有些熟悉。便命人放他靠近,最后这才认了出来,也是惊讶不已,当即送他就医,顺路给带回了京城。
  徐邦瑞经历了这一番生死劫难,如今眼见回家了,竟生出情怯之感。见初念认出了自己,自惭形秽之下,羞愧难当,转身便要走。
  果儿此时也认出了他,急忙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三叔,你回来就好了!快进来吧!”
  徐邦瑞更加羞愧,抬手用衣袖遮挡住脸,蹲在了门角。早有下人飞奔进去通知。没片刻,廖氏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到了近前,看到徐邦瑞蹲在门角,一时竟不敢相信,几次擦眼睛后,忽然大哭出声,“小三儿!你可算回来了!真的是你吗?我的儿……”
  徐邦瑞见老娘出来了。不过一年不见,她竟苍老了许多,连鬓角都生出了几缕华发,怔了片刻,也是悲从中来,跑了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道:“娘!是我回来了!儿子不孝,连累父亲没了,还让娘为我担惊受怕。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往后,一定会痛改前非……”一边哭,一边往地上砰砰地磕头。
  廖氏听他提到丈夫,更是伤心,抱住徐邦瑞哭个不停。此时初音也领了女儿闻讯出来,看见丈夫虽形容憔悴,但真的是回来了。飞奔过去,抱住哭成了一团。青莺在旁看着,也是落泪哽咽。哭声终于渐渐消停,廖氏擦了泪,牵了徐邦瑞,絮絮叨叨地念着,往里而去。
  初念看着他一家人扶持着往里去,眼眶微红。忽然觉得手一热,见已经被丈夫的大手握住了。他正望着自己在微笑。便吸了口气,回他一个笑,道:“咱们也回屋去吧。”
  ~~
  当晚,徐家摆了家宴,为徐邦瑞接风洗尘。宴后,廖氏叫了徐若麟至自己跟前。徐若麟进去时,见她正对着烛火怔忪,收回目光后,望向他道:“老大,这么些年来,因了长辈恩怨,我并未对你尽到嫡母该担的教养之责,甚至将怨气发到你的头上。也做了不少有损阴德的事。你若怪我,也是应该。只是自打你父亲没了后,许多我从前一直想不开的事,忽然间竟似也想通了。如今虫哥儿和小三儿能回来,又全仗了你的相助。我心中十分感激。以你如今官势,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只有一件事,或许我还能相帮……”
  她顿了下,继续道,“便是关于你母亲的坟茔。你若是想,可以将她的坟茔迁去咱们的徐家的祖陵。想来,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她说完,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长长吐出口气。
  徐若麟有些惊讶,扬了下眉。沉吟片刻后,道:“多谢太太一番美意。若麟心领了。只是不必再费这般周折了。我想,于我母亲来说,归葬在生养她的故乡里,才是她的心愿。”
  廖氏怔住了,大约没想到他竟会拒绝。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她行礼后,告辞转身出去。
  ~~
  到了月底,太子代理朝政也恰满一年了。在西苑养病的皇帝,情况仍与一年前相差无几,眼见是不可能再恢复健康回来执政了。经内阁及九卿大夫合议,最后一致议定,以国体为重,上表恳请太子接玺就位。十月初六,太子赵无恙着冕服,于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改年号为太熙,尊赵琚为太上皇,正式登基称帝。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21:49
☆、第一二四回

  年轻的皇帝志存高远,对于迁都以安定北方局势之事也是势在必得。按照工部户部递交的计划,拟定最迟五年之内将开始搬迁。徐若麟作为现下毫无争议的首辅之一,愈发忙碌了。但是这几天,他却碰到了一件头疼的事。
  让他感到头疼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妹子青莺。
  事情是这样的。袁迈率船队出使海外列国这件事,从一开始,朝中大臣的意见便分成了对立的两派。支持的一方,认为这样与外界保持交通往来,可以辟海疆,扬国威,而反对的一方,则认为此事劳民伤财,不过是好大喜功之举。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无法压服对方,正要提到此事,必定争辩得唾沫横飞。赵无恙对此事,一向却是抱支持态度的。所以去年执掌朝政后,决定让袁迈继续率船队二次出海跨洋,这一次,可能要到达更远的未知所在。准备工作从去年底便再度开始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自然更加顺利。如今万事俱备,按照钦天监择定,下月十六,便是宝船再次起锚扬帆的日子。
  上一次,青莺是随船女官。这一回,徐若麟以为她不会再想上船了。或者换种说法,他并没打算让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小的妹妹再次出海。不想这日,正好他休沐,忙了一早后,过午回家,她便找了过来,请求安排她再次上船。徐若麟自然劝阻,但她态度坚决。他也晓得她的性格,与她再三确认后,无奈去与初念商议。
  这一年多来,初念与这个小姑子朝夕相处。她虽从没明说过什么,但从她无意流露的谈吐口风中,初念也愈发感觉出来,她对袁迈此人,确实是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尤其是这次回来,对于那两桩婚事,她竟然连想都没想,当场就拒绝了。渤泥王子的求婚便罢了,只说是山高水阔风土迥异,山东老家的那桩婚事,却算不上不好。她却这样的态度,只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而已。她对此本就有些挂心,此刻听丈夫在自己面前再度提到青莺找到他说事儿,愈发觉得不安了。
  她发怔的时候,徐若麟还是摸不着头脑。毕竟是男人,再能干,于女孩儿的心思也没女人看得明白。何况袁迈身份特殊,他更不会往别的地方去想。见妻子没搭理自己,只好叹了口气,皱眉道:“我有些弄不懂四妹到底在想什么。女孩儿再聪明能干,这一辈子最好也要有个男人依傍。她应知晓这道理。她如今年岁虽稍大,但想嫁个好人家,也并非多大的难事。她却闭口不提婚嫁,还和从前一样,一门心思地只要上船出海。她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事,一次也就够了,难道一辈子都一直飘荡在外?”
  初念回过了神儿。张了下嘴,话都到嘴边了,怕他听了大惊小怪,也怕万一自己猜错了闹尴尬,还是吞了回去。只朝他笑了下,安慰道:“你莫急,晚上我寻个空,劝劝她。”
  徐若麟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我也是这想法。有些话我不好说,你当嫂子的却可以说。你赶紧劝劝,务必要让她打消掉这念头。”
  初念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就是。自打去年回京,家里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的事,后来你又去了外地,小姑帮了我不少的忙。真论处的时日,我和她比和你处得还要多。我自然也想她好。只是……”她摇了摇头,“反正我尽量就是。”
  初念不过是在丈夫面前说几句微微含酸的爱娇话,玩笑而已,徐若麟闻言,却是有所感触。先前自己去了外地就不用说了,夫妻自然两地相隔,如今即便回来了,这大半个月里,太子登基,事情千头万绪,自己早出晚归,几乎没片刻得闲,往后短期之内只怕也是一样。见她这样打趣自己冷落了她,顺势便搂住了,附到她耳边笑吟吟赔罪道:“是,夫人说的,自然是没一处错的。为夫从了教训就对了。这就和你多处处,省得你下回又埋怨我连你的四妹妹也不如……”
  夫妻两个正轻声细语着,门外头来了个丫头递信,说是外头刚传进来的,瞧着像拜谢函。徐若麟只好起身,理整理了衣衫去开门,接过来一看,落款人竟是袁迈。咦了一声开了封,看过之后,便把信递给了初念。
  初念在边上瞧着,见他似乎长松口气的样子,急忙看信。
  信确实是袁迈写来的。除了与徐若麟叙旧,说的事,重点还是青莺。在信里,他先是感谢了青莺一番。说自己上月收到了她托人转交的书稿,惊讶于她的细巧心思。连夜拜读后,更为其中的文理华彩所折服。交翰林院数友人同阅,亦无不交口称赞。待日后付梓刊印,足以列入史宬馆藏。赞完了,他话锋一转,说下月将奉天子之命再度出洋。对于前次她随书稿一道寄函问询之事,借此机会一并答复。徐家女儿身份贵重,四小姐蕙质兰心,宜春日赏花,宜秋时掬月,独独不合这出海行船之事。先前三年,已是万分委屈了她。他亦时时惶恐,生怕有所闪失屈待。所幸平安返回,明珠归里。如今他已择了另位适合的书吏,不敢再劳烦徐家小姐。感荷高情,非只语片言所能鸣谢,唯有遥祝早得佳偶,芳华永继。以上种种,烦请徐兄代为转告,等等诸如此类。
  初念看完了,这才恍然,为何徐若麟方才会露出轻松之色。
  “娇娇,四妹她写了什么书稿?”徐若麟问道。
  这事,初念倒是知道的。青莺回来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除了继续学习梵文,也在誊录她自己过去三年里的随船日志,最后分门别列,整理成册,润色成稿。其中包括海图志、各地各国的风土人情、地理杂记等等。便把情况说了下。
  徐若麟点头道:“她倒有心了。倘若真成书,便是我朝首册关于海外番邦的录志,可供后人参考。确实难得。如此也不算白出去了一趟。”看了眼初念手上还捏着的信,又笑道,“袁老弟果然是个细心的人,这时候来了这样一封信,倒省却了咱们不少口舌。你径直拿去给四妹妹看便是。她想必便会断了这念头。”
  初念哦了声,把信收了起来后,想了下,往青莺那院里去。过去时,廊外的丫头见了她,正要唤,初念示意她噤声。丫头便低声道:“大奶奶,你劝劝姑娘吧。接连几个晚上一直熬夜在写字,眼睛都熬红了。凝墨姐姐嫁人了,我们劝,她也不听。”
  初念点头,进去屋子,见青莺正伏案于南窗的桌前在写东西。到了她身后,她仍未丝毫未察觉。直到写完,她放下了手中的笔,甩了下有些酸的手,回头这才看到初念来了,急忙站起了身。
  初念拿过她放在边上刚晾干的一页纸,看着上头整齐娟秀的蝇头小楷,笑问道:“还没写完呢?”
  青莺嗯了声,道:“就剩最后一卷没给他了。从前以为空闲,便没抓紧。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出海,所以最近紧赶着,快好了!”
  她眼圈微微泛青,眼中却掩饰不住兴奋之意。
  初念点头,小心地放下了她的文稿。还在踌躇怎么跟她开口好,青莺已经开口了,轻声问道:“嫂子,我的事,你跟大哥说了吗?他怎么应的?”
  初念看向她,见她一双眼睛中满是期待。更觉张不开口。带来的那封信,就如同一块石头压在她身上。
  青莺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有些不安地道:“嫂子,大哥不同意对不对?”
  初念叹了口气,终于摸出信,递了过去。
  青莺对袁迈的笔迹十分熟悉,即便没有那个落款,立刻便也认出了信封上他的字。急忙接过取出信瓤展开,飞快看完之后,整个人便僵住了,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初念望着她,柔声道:“四妹妹,袁大总管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哥哥他也是这个意思。你是女孩儿家,这样一直随船在外,并不妥当。等你手头的事忙完了,把文稿交给袁大总管,往后你便安心在家,可好?”她顿了下,又道,“你千万不要难过。袁大总管在信里也是一直夸你的。他之所以另寻了人,也是怕耽误了你。你当理解他的心意。千万不要让他为难。”
  青莺低头不语。半晌,忽然抬头,道:“嫂子,我明白了。你放心,我没事。”她说完之后,又笑着补了一句,道:“今日难得哥哥在家,嫂子你去陪他吧。我也赶紧把文稿给完结了,也算了了件心事。”
  初念方才说那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她此刻已经肯定了,青莺必定是对袁迈有了不该有的念想。这太过惊世骇俗,于青莺更是件影响重大的终身之事。莫说徐若麟和廖氏了,便是在初念看来,也是觉得不大现实。所以刚才干脆把话挑明了说,盼她能够醒悟,却又怕她一时难以接受。不想她竟会这样淡然,一时倒惊讶了,仔细再看她一眼,见她似乎并无勉强之色,以为她真的因了袁迈的这封来信而灰心,打消了那念头,终于舒了口气,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那我不打扰你了。你也别太累。方才听你丫头说,你连夜都在熬。”
  青莺含笑点头,送初念出去,闭门转身之后,慢慢到了桌案前坐下,凝视着摊在桌上的那封信,身影凝滞了许久。
  ~~
  袁迈虽是内宦太监,但身份特殊,数年前,赵琚便曾赐他一座宅第,准他居留宫外。下月便要再次出行,最近他异常忙碌。这日一大早出去,一直忙到晚间才回,腹中也饥肠辘辘了。到了门前,门房迎了出来,他下马正要往里去,见门房往边上指了下,顺他手势看去,这才留意到一边的暗影里停了辆小马车,车前立了个人。脸模看不清楚,但能瞧出是男人装扮,外头裹了件披风,身形略瘦。
  只消一眼,他便立刻认出了这熟悉的身影。脚步一下被钉在地上,心也猛地一跳。
  “大总管,”门房道,“这位天擦黑时就过来了,说找您有事。我让他进来等,他又不进……”
  门房还自絮絮叨叨,袁迈便已经大步到了那身影的跟前站定,压低了声道:“你……怎么来了?”
  这等他的人,正是青莺。
  从船上下来到如今,一晃一年多过去了。这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再次相见。袁迈想要压抑住再次乍见到她时的那种浑身上下仿有针尖在密密刺他的热血沸腾之感,却显然不大成功。他连声音都有些飘忽了。
  青莺仰头,借了自己身后马车车辕上悬着的牛皮灯的昏光,看见他对着自己说话时,一张脸上的神情仍是那样严肃,仿佛不带丝毫感情,和她先前想象中的简直一模一样。但是此刻他望着她的目光却在微微闪动,和他的说话声一样,正悄悄泄露了他的心思……
  或许他自己还浑然未觉,她却捕捉到了。
  跟随了她一夜又一个白天的那种压抑和委屈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她的心情顿时好了些。咬了下唇,然后轻声道:“我找你,有话说。”
  袁迈的理智告诉他,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是不能心软。但是他的举动却悖逆了他的意愿。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将男装打扮的青莺默默让到了一间靠门的外厅之中。趁着她好奇打量四周的时候,在侧的他也终于看清了她现在的模样。他发现她肌肤比一年前刚回来时白皙了不少。但是眼眶微陷,眼圈处微微泛青,瞧着竟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迟疑了下,忍不住开口道:“你……最近睡不好?”
  他说这话,是因为想起她当初刚上船时,因为不习惯,有一阵子也是这副这样。
  青莺转向他,嫣然一笑。“还行。就是知道咱们快要上船了,我怕往后出海后会没空,所以想趁这些天在家的时候,紧赶着把文稿完结了。昨晚熬到下半夜,终于全好了。这是最后一卷,给你。”
  她把手上那叠用牛皮纸包好的稿子递了过去。
  袁迈接了过来,展开看了一下,叹道:“徐四姑娘,太难为你了。累你这样疲累,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望着她,眉宇间一贯的冷肃之色不由自主地消了去,取而代之的,是目光里掩饰不住的一丝怜惜之意。
  这么久了,他仍是一直这样叫她。恭谨而拘束。
  青莺再次盈盈笑,没有说话。落入袁迈眼中,她的双眸比烛火还要明亮,皎然而色转。他竟然看得有些忘神。直到她双颊微微泛红,眼波流转更甚,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有些仓促地后退了一步。
  他将手上的书稿放在了桌案上,过去推开了窗。带了露凉的夜风朝他迎面吹来,他心里的那丝躁动很快被风吹散。转过身去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自持。
  “徐四姑娘,”他再次到了她近前,缓缓地道,“昨日我给你兄长去了封信。解释了一些事。方才听你的话,像是你还未得消息。是这样的,我已经寻了另个人代替你从前的事。往后你不必再随船了。这也是为你好。你与我们不同。我们这些人,性命轻贱,便是身死异乡也没什么。你却身份高贵,不能一直都这样在海上漂游,虚度青春……”
  他说话的时候,她便那样一直笑着,盯着他。直到他终于词穷,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才渐渐收了笑,道:“我过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在船上的位置不容旁人取代。那个人,我不管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你就让他回哪里去!我是一定要上船的!”
  袁迈惊讶地望着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竟会用这样强硬的态度与自己说话。她现在,完全就是命令的口气,容不得他拒绝。
  他自小随父祖游历四方,少年时经历过战事,这几年,统领如同一支庞大海军的船队,遭遇过穷凶恶极的海盗,也指挥过针对当地反对武装的惨烈战事,甚至有过千钧一发死里逃生的经历,也算是有点阅历的人。但是此刻,面对这个用强硬态度与自己说话的年轻女子,他一时竟词穷,不但词穷,连后背都开始冒汗了。
  他在与她的对视之中,终于落败。无奈地苦笑了下,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声道:“徐四姑娘,你很好。但你真的不再适合上船了。请你务必谅解我,勿要叫我为难……”
  “拿来!”
  青莺打断他话,忽然冷冷道。
  “什么?”袁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我的文稿!”
  她说道。
  他不解,一动不动的时候,青莺已经过来,一把抓过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那叠纸,撕拉一声,上头的几张纸已经变成两半,被她揉成一团,然后甩在地上。
  袁迈大惊失色,一个箭步过来,急忙要从她手里抢纸张。她死死捏住剩下的厚厚一叠,咬牙要撕开,却因了太厚,力气不够,只扯破了上头几页,终于被袁迈从她手中一把抢了下来。
  “你做什么!快别这样!”袁迈见她还要来抢,急忙举过头顶。青莺跳了起来也够不到,几次过后,拳头便落到了他的肩膀和胸膛,眼中也迸出了闪烁泪光。听她用带了哭腔的声音怒道:“你当我为什么辛辛苦苦地写这些东西?我全是为了你!既然你不领我的情,我还要这些做什么!你把这些,连同我先前给你的那些,统统都还给我!我全撕了才干净!往后我也死了心,再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她说着,停了手,睁大眼凝望着他。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9-24 21:22:08
☆、第一二五回

  袁迈望着面前泫然垂泪的女子,良久,放下了护举书稿过顶的手臂,将那叠已然皱了的纸张放在了桌案之上。他又蹲□去,默默地捡拾起被她撕毁散弃在地的片片纸头。就在他俯身到了她脚前,伸手去够那半片落在她裙裾边的纸头时,她的鞋忽然踩住了纸。他的手一顿,停在了她的裙裾之前。
  “你真就与我这般无话可说?”
  她低头望着他,泪眼更甚。
  袁迈仰面,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对面的她,此刻星目蕴雾,玉颊沾湿,犹如一枝带雨梨花。三年一千多个日子的朝夕相对,纵然是铁石心肠,想来也会被打动了,何况他这样一个血肉凡人?
  “徐四姑娘,蒙你错爱,是我袁迈三生之幸。倘我是个完整之人,今日即便低贱入泥,我亦不惧去应你的心意。”他眸中掠过了一丝压抑的痛楚之色,声音却愈发平静了。
  “只是我必定不能让你得享福全一生,又如何能误你青春?你如今对我,不过是存了几分怜恤之情,你自己不觉罢了。犹如烟云散尽,往后你就会明白,此刻你的想法是何等可笑。徐四姑娘,以你的玲珑剔透心,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我所言字句,都是为了你好。”
  青莺擦去了面上泪痕,望着他,点头道:“可算听到你说一两句长些的话了。可是这话我却不爱听。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才对痴缠至此?你错了。再可怜一个人,我也决不至于搭进去自己的一辈子。在我眼中,你是顶天立地的伟岸丈夫,丝毫不逊旁的男子。我与你志趣相投,我对你心怀仰慕。故此才想要陪伴一生。你是去势之人,但那又如何?咱们能相伴到老,难道不胜过这世上的许多怨隙夫妻?我知道你的志向并非宫廷权势,否则你也不会自领出海之事。”她顿了下,“我并不畏惧世俗看待。退一万步说,倘若你如今因了身份有所顾忌,我也绝不会勉强你如何。我只要你继续让我上船,继续做你的女官……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徐四姑娘,你说的都没错。只是……”袁迈微微闭目,睁开眼时,目色暗浓,如这窗外的幽霾夜色,“只是我对你一向无心,如何去领受你的万千厚爱?袁迈此生只愿游历四方,建功立业,此外再无别念。”
  青莺凝视着他,半晌,唇边渐渐现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望着他喃喃道:“一向无心……好个一向无心……你瞒不过我去的。倘若你真的一向无心,我又如何会将心事这般托付于你……袁迈,你扪心自问,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
  他避开了与她交错的目光,并不回答。
  “随船一事,如我先前心中所言,已成定局,断不会再改了。”最后,他只是咬牙说完这一句。朝她长揖一礼后,竟仿似忘记这是他自己的宅邸,转身匆匆而去。
  青莺怔怔立着,注视着他仓促飞逝而去的背影,孤清身影许久悄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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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二十,距袁迈率船队离港已经过去四五天了。这一次与前回一样,仍走太仓港。少帝效仿太上皇,此次亦亲自送行。徐若麟随驾,三日前回京。
  廖氏为徐耀祖周年祭,前些日起,便一直在城东南西北四向的各大寺庙里布施道场。这日去碧云寺。初念随同一早过去,到了午后,道场完毕,一行人出来时,竟遇到徐若麟亲自来接。廖氏便自己上了马车,让他夫妻二人一道作伴回去。
  等前头的人都走了,徐若麟看向还余惊喜的初念,笑道:“今日得了些空,我便出城来接你。正好有些时日没去后山了,如今景色不错。咱们过去看看。”说罢伸手过去牵住她,两人并肩往后山报恩塔方向慢慢而去。
  去年底时,有一不具名人,往碧云寺投了一笔香火银,指明要修缮后山荒弃多年的报恩塔。寺中僧人见银子丰厚,修塔绰绰有余,自然乐意,待到今年春暖之时,便开始修缮,数月之前完工。
  此时秋光潋滟,山色宜人。初念与丈夫携着手,沿着山阶一路赏景而上,最后停在了修缮一新的报恩塔前。仰头望去,见一色簇新青砖黑瓦,飞檐处高悬青铜塔铃,映在碧蓝长空之中,塔身矗立庄严。二人再度推门入,拾级而上,最后到了塔顶,拜过宝像之后,并肩立于孔窗之前,眺望下去,见满山层林尽染,处处芙蓉含娇。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恍若隔世。
  初念正心生唏嘘感叹之时,腰间一紧,丈夫已经伸臂挽住了自己。
  “娇娇,我至今还不知道,咱们第一回到这里时,你到底许了什么心愿?告诉我可好?”徐若麟低声问道。
  初念抬头,朝他嫣然一笑。“来生太远,不敢相望。只想今生今世,能与你相依不分。”
  徐若麟凝视着她,没再说话,却将她揽得更紧。
  ~~
  “你说,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下山的时候,初念再次想起青莺,忍不住还是叹息一声,这样问自己的丈夫。
  数日之前,在犹豫再三之后,她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应青莺的求,央了徐若麟将她送上了船。如今,她人应该已经随船到了碧波浩荡的外海上了。
  徐若麟停下脚步,安慰般地握了下她的手,道:“既顺了她的意,送她上了船,便要相信做得没错。知道我为什么在最后一刻答应帮她吗?”见妻子望着自己,他笑了下。
  “说起来,她的性子倒与我有几分相像。她对我求告说,她这一世的苦乐,只能由她自己亲历,旁人谁也无法代替。从了自己的心,这一世才算没有虚度。你知道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了咱们的当初……何其相像。”
  初念默然。
  这一世,她与自己的爱人何其有幸修成了正果。愿青莺、愿世独也一样——就像青莺说的,能随了自己的心,这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至少,这世上更多的人,他们活着,首先要背负的,是初心之外的那个娑婆勘忍世界。比如萧荣。
  她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眺望宝塔。它依然那样静默矗立。但是只要她回头,无论何时,它永远都在。
  她的心再次安定了下来,悄悄靠丈夫靠得也更近了些。
  愿岁月静好,惠风和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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