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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策》谈天音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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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7:25
  第十章:太一

  蝴蝶梦里家万里,子规声中月三更。在梦与醒,生与死的边缘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双翅,飞到了建康城内的宫城。我在芙蓉的暗香里,跟着檐马的叮咚声,数着昭阳殿顶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头数着,青色的琉璃吸引着金黄的阳光。我母亲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进来吧。我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的发光。
  我背后有无数噪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吸引着我。我长途跋涉,走向天边。渐渐的,连我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静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颗星。夜凉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渐上升。天界的大门已为我敞开,俊美的神仙们骑在银白的凤凰上,微笑着等待我的进入永生。夏初,到我这里来吧,那是我父亲的呼唤。一条龙驮着我,飞过浓云。
  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皇坚定的承诺。我快乐极了。黑暗的,压抑的过去,终于要被我遗忘了。恍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个角落。我伤心的要哭,脑海里满是黑夜里的苍狼星,还有它边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他们是无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头了,不要回头了!父皇,母后,谢师傅,还有我的小哥哥们一起喊道。当我冲破最后的一片云,我却松开了龙身,回头望了一眼。我从龙身上疾速坠落,一片漆黑中,修罗鬼刹们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咙。我使劲挣扎,无济于事。我掉在地狱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们的哭声,隐隐约约,灼热的空气里,我被翻来覆去的折腾。
  绝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个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头,地狱里,苍狼星依然在望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丝织的床褥。
  我张开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极殿。夏天鹅绒般软滑的热气包围着我的周身。
  一双莹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凉的眸子,让燥热冷却。寒玉的脸庞,让迷惑凝冻。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额头上,小心翼翼抚摸我的眉头。用一块柔软的丝绢,擦拭我脖子里的汗。
  天界里,也找不到他这样美,这样别扭的男人了……我满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后悔……这尘世到底有值得留恋的……我又睡着了。这次睡得极长,但也不安稳。虽然视觉和听觉始终模模糊糊,但我的身体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后来我厌烦了,就又安心的入睡。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时近时远。还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异的,微弱的,却又萦绕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横扫一切的大雨。我浑身一颤,耳中池塘蛙鸣,流萤避入阴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着男人雪白的脸上。他手里拿着一卷奏折,面前还有个药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没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齿之间叫了一声。他踌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声:“天寰。”
  他半跪到床边:“夏初。”
  “是我。”我笑了,连笑都让我浑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过子翼先生已确定,你可以活下去。”天寰用丝绢擦我的嘴角。他发觉我正在凝视他,才费劲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难的回忆着,此时是夜间,我身边只有天寰。他眼里有血丝,嘴边还长了一个血泡,颇为狼狈。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的深意。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脆,涩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实一样。
  “对不起。”我说。天寰的眉动,仓促的瞥了我一眼。我继续说:“我身体不够强,让你担心了。这十几天 ,我倒是吃喝睡觉,什么都让你承担,真是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我转动头颈,环视四周。别人都在哪里?还有……我突然心跳飞快。
  天寰见我张嘴,用手掌遮住:“少说些话吧。”
  我轻咬了一下他的手,问:“宝宝呢?宝宝在哪里?他还好吗?是个男孩儿吗?”
  虽然屋内黑着,但我在朦胧的灯光下捕捉到的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苍白入骨的温柔。我结起眉头。天寰仔细的想了想,才回答:“他……还好。是个男孩儿。因为你病着,罗夫人带着乳母等在偏殿照顾他。”
  真的吗?我动了下身子,还是有点疼。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还是睡吧。”
  “不要,让我看一眼宝宝。”我执拗的说。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饱睡着了。”
  我摇头:“就让我看一眼。他睡着了也让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着我,竟将我抱离了床铺,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软绵绵的躺在他的臂弯里。清新的气息,短促的温存,好像一朵在夜雨里嫣然开放的白昙花。
  他松开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阵低语。我耐心的等待着,心跳的更厉害,我听到了罗夫人的脚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别慢,好久,才抱着一个锦绣的襁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皇后要看皇子,你就让她看吧。”
  罗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婴儿,我转过脸,呼吸急促。
  屋子骤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闭着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他要比我见过的初生婴儿个头儿大。白嫩的皮肤鲜纯无暇,尚未成形的轮廓,丰秀的像幅图画。
  我傻乎乎的笑了,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脸缩到被褥里去。罗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怜爱的望着我,好像我比婴儿更可怜可爱一样。她低声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后福。先养好身体,免得至尊担忧。至于皇子……”她用更低的语声说:“妾等自会全力照顾。”
  我贪婪的看着儿子,世上有这样漂亮的孩子,而且还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罗夫人身体向后一退,天寰马上说:“你现在可抱不动他。罗夫人把他带下去吧。”
  罗夫人飞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襁褓的一角:“皇上让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头边,等我睡着了,你们再把他抱走,好吗?”我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芬芳淡雅,似空谷幽兰,又似水边萱草。
  罗夫人有几分为难,天寰却点了头:“好。”他自己抱了孩子,将他放在我的枕头边,向罗夫人挥了挥手。我从侧面抱着襁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但我没有足够的气力,又怕打扰他的酣睡。我得意的望了他许久,才对坐在床侧的天寰轻声说:“他美吗?”
  天寰熄灭了灯,和衣躺在我的身边:“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气越加沁人心脾,以至于让人耳聪目明:“天寰,他们给襁褓薰了什么香?好闻。”
  天寰说的缓慢:“不是薰香,这孩子……似乎从生出来,就有一股异香。据卞夫人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气味。她也曾遇到体有香味的婴儿,但都不如这个孩子。”
  “啊……怪不得……”我开心而得意地笑起来:“我昏过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声。是因为这个?他们的鼻子真灵,浑身是血的孩子,他们都能闻到香气?”我用下巴蹭着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我有几分惊愕,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说:“好了……快点睡吧。”我也确实疲累,便依偎着他,在孩子的美好气味里睡着了。
  ------------------------------------------------------------------------------
  第二日天亮,我醒来时,圆荷和阿若正跪在床边:“皇后?”
  孩子不见了,我问:“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说:“皇后产后遇险,皇上不眠不休数日。后来……”她顿了顿:“再后来,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来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轮流在宫守候,寸步不离。皇后开始康复了,神医说只要多休息,按时吃药和进补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觉得心疼,对宫女们也不便说。我带着残存的甜蜜记忆,对小圆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吗?”
  她重重点头,避开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紧。阿若他们服侍我吃药,吃饭,又帮我擦拭了身体,圆荷一直闭着嘴,忐忑的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装作没有看见。
  我还精神不济,闭着眼反复重演昨夜的一幕,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当初在观音面前许愿: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无量功德。如今观音垂爱,孩子体有馨香。更让我喜出望外。但为何天寰并不兴奋,罗夫人也好像有隐衷呢?阿若强颜欢笑,圆荷无精打采,那声尖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与我闲谈,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但没有提到群臣的贺表,也没有提到满宫人的欣喜。这座宫,好像因为皇子诞生而徒然安静了。安静的让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张开眼睛:“圆荷!”
  圆荷好像变丑了,眼皮红肿,神色闪烁:“皇后?”
  我直视她:“你们瞒着我什么?”
  她脸色微变:“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去,令罗夫人抱着孩子来见我。”
  “这……这……奴婢不敢。”圆荷匍匐床前,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头晕目眩,肯定有事。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准你们说实话,不准让我随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几分像天寰,还有几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们的孩子。
  圆荷反复叩头,我不言不语,直愣愣的望着帐顶的流苏,一股子寒意浸润全身,让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圆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你且退出去,让我静养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该瞒住皇后。”圆荷拉着床幔:“皇子虽然美秀无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圆荷哽噎,阿若冲了进来:“圆荷,你疯了,跟皇后胡叨什么呀?”
  圆荷大声的说:“我……我死也不能骗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你……你抗旨。皇上应该把你凌迟……凌迟……”她也哭了:“皇后保重凤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奴婢们……誓死都效忠……”
  我睁大眼睛,冷然说:“圆荷,扶我靠着,阿若,你不要说了,即刻命罗夫人送孩子来见我,若一盏茶功夫我没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过去。”
  我在热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痴了。罗夫人出现,手里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当的问。罗夫人跪下,眼圈红了:“皇后恕罪,没有皇上旨意,谁都不能见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声问她:“那你直说:我孩子有什么病?”
  罗夫人犹疑,我又问一遍。罗夫人还是不回答。我将一个枕头朝博山炉砸过去,那炉应声倒下。罗夫人这时才开口:“求皇后千万别急。皇子……他右手有残缺,手指不全。他……年龄幼小,将来……将来……”
  我仰面躺倒,浑身发抖。原来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残疾。此刻,我不想听,不想看,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遥远世界里去。昨夜,无知的我还躺在天寰的身边,一个劲夸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么蠢啊,这样伤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观音前的许愿:美丽聪明。儿子确有美貌,可能也会聪明,正如他芬芳的异秉。可是,我忘了身心健康的四个字。而且,偏偏是右手……从古到今,有哪个右手不全的人当了皇帝呢?如果我当初不强求留下胎儿,如果我自己在产后出血里死去……那么不知不觉,倒是干干净净,最痛快的事了。我本来是个浮萍一样漂泊的女孩子,父母双亡,在冷宫时,受尽了人间的白眼和欺负。但是天寰呢?他是傲立天下的男人,他在人们的面前,是最坚强和神圣的皇帝,我给他带来这样的孩子。圆荷说满朝风雨……当然会是满朝风雨。在我的记忆里,宫廷中的残疾孩子,不但不能继承皇位,其母亲还不能得到名位。我的儿子,这般美,还有香气,也许被人描述成“妖孽”也未可知。这样的结果,就是活生生的打天寰的脸。那些暗地里憎恨他,诅咒他的人们,会笑他。那些爱戴他,拥护他的人,会可怜他。任何一样,都是天寰的骄傲无法忍受的。
  我真想痛哭,但我哭不出来,那些宫女太监的劝慰,对我全无用处。我躺到黄昏,才平静下来,惠童在床根帮我捶腿。他下手很轻,但他没有泪,也没用同情的眼神瞧我。
  从那天开始的五天里,我没有说一句话,让我吃就吃,让我睡就睡。我只能感觉天寰每日晚上躺在我旁边的床上,早晨匆匆上朝。天寰照常处理政务,没有提起朝堂内的轩然大波,也没有多少安慰之词。他对我,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样。半夜里,虽然他常常躺着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睡不着。我难道要这样过下去……颓废的悲惨的等待夫君的怜悯?
  我绝对不要。月的瞳影里,灯台上,有一只蓝黑朔美的大蝴蝶,痴痴打坐,我希望自己就是它,或者让它变成我。但我的梦醒了,只有面对残酷的现实。
  第六天的午后,我在圆荷帮助下,挣扎着起床,惠童扶着我,悄悄的从走道去偏殿。因为我吩咐不要出声,他们也就不吭一声。还没有出走道,就听到外间蝉鸣,廊下有两个老宫女嘀咕。
  “还有七八天,就该满月了,按理要宴请群臣,赏赐宫内外,给皇子命名的,不知皇上预备怎么办……唉。我可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老人了……”
  “你让皇上怎么办?满月,可是要把皇子抱出去给众人看的。谁不知道……”
  “大张旗鼓生下来的皇子,结果却是……唉,皇后心情可想而知。她初来长安的时候,宫里人就说,天下怎有这样清艳的姑娘?瞧她那双眼睛,只那么一横,任你是铁石心肠,也是要动心的。后来她果然就得宠了……可惜是红颜薄命。作孽作孽。”
  “谁知道她还能过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战败后,外头对南朝来的皇后多少有点怨言。墙倒众人推,宦官们说,大臣中有人这几天弹劾,讲南朝在北朝有细作,谢小公子首当其冲。还有前几日,有重臣联名请皇上选妃嫔以充内职,又号召世家大族将美人报上来。虽然难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咱们北朝的姑娘身体好,也不会生一个……”
  惠童咳嗽几声。圆荷嘴唇都咬破了。我只顾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满地跪着人,我说:“你们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为天热,他并没有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襁褓里。这孩子很乖,虽然从奶娘手里被我接过来,也不哭闹。他光秃秃的柔软脑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脸,更为动人。我对着光线,捉起他的右手。因为我以前常抱着迦叶,因此一对比,就瞧出问题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没有长全,好像藏在树枝里的芽。只有两个指头的话,将来大约也可以做一些简单动作,但是对于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时候,爱用左手的人,都被人们视作异类,加以歧视……
  我重重喘息,孩子张开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好孩子。”我把他抱在怀里,摇着他:“娘来看看你。等我身体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婴儿竟然轻轻嗯了一声,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脚踢我,可一点不疼。我忍住眼泪,他转了转头,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我好像从此就被他羁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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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着孩子,直到上官来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会如何面对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样,可能更悠闲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绿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我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让你赏玩。”我笑不出来,不过因为他是上官,我也不需要假笑。我看着上官微微潮湿的袖子:“下雨了?”
  “我去了一次终南山,山中空翠湿人衣罢了。”他随意道:“配合成的药给了阿若了。每日吃一颗,先吃一年,大约能回到以前那样的身体状态。”
  我点点头,看来我根本不能给孩子喂奶,太遗憾了。只是要养病一年……未免太长。
  上官对圆荷他们招手:“你们也来看看。”他们这些天都是垂头丧气的,只有见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清秀的小木人。他在桌上摆个小瓷盆,又将木人转动几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给皇后。”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过去,弯腰夹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来给我。我大吃一惊,宫女宦官们更叹为观止,一时都哄笑起来。
  “这个太平看了眼熟。”有人说。
  旁人道:“我知道象谁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随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来。
  年龄小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上官先生,这怎么做出来的?你有法术吗?”
  上官对四周的人温和而认真说:“不是法术,不过我将来要照着你们做许多许多小木人,跟你们数量一样。”
  圆荷问:“那是为什么?虽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么比得过活人。”
  “是么?我看你们还不如木人。我如何觉得皇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才。”上官春风和悦的神色,换上了十分严厉的话语。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说:“木人没有七情六欲,只会按照主人吩咐做事。因为知道是木人,人对他们没有期待。而你们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乐,看了皇后病体康复,也不知道如何让皇后开解心情,我一进来,每个都是愁眉苦脸的。皇后对着木头人,心情还能舒畅些呢。现在是夏天,宫女们就应该摘些鲜花,让不能出户的皇后也闻闻夏天的花露。皇后长期卧床,心情难免郁闷,当宦官的就该多拉帘幕,透些日光,也该多薰些香,让屋内气息安详……”
  我定定的望着上官,侍者们也连连点头。上官等他们都退下了,才收敛神色,对我一笑,转瞬之间,有几许苦涩:“皇子的手,恐怕不会治好。但你可别灰心。我会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给他。我本来害怕几年战争之后,我还以什么理由在宫之侧,现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我低声说:“天寰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我怕跟他说这个……你跟他谈过吗?”
  “有孩子总是好的,你若因为他的手,就那么想,我上官肯定无法认同。因为我自己到了秋冬,双足就等于废的。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太低人一等。没有右手,还有左手。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实无须在意。我没有去和天寰谈,因为他这个心结,只有和他相伴终身的人才有资格去开解,我不能去做。要等着你自己呢。”上官说完,将床脚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头:“不要着凉,这时候吹不得风。”
  “我……”我低头。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么,但当我抬起头,他才说:“……我都知道的。可你要相信他。这时节难过,大家就一起度过。我……从来不相信命。虽然命运捉弄我……但我还是想,人该捕捉命运,而不是让命运逮住你。对吗?”
  他话音刚落,圆荷就涨红了脸小跑进来:“皇后,谢如雅公子请求觐见。”
  谢如雅含笑从外头潇洒的走进来,把他那只肥胖的猫交给圆荷,又对她嘱咐了几句。
  “先生也在?臣请皇后万安。”他对我行了一个跪拜礼,眼神无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风浪尖上,想要问他有人弹劾之指控,他却乐呵呵的说:“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猫儿放到圆妹妹那里寄养数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没有出口。如雅胡扯了不少轶事,并未提起皇子。一直到同上官先生离开,他方说:“皇后千万保重。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其乐无穷。”
  “如雅,你也要小心。”我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钩,雪白衫只有在他身上,就不显眼:“皇后莫担心,向来是别人反而该小心我才是。皇后,还记得我母亲吗?”
  “当然,怎么了?”我问,如雅微笑摆手,拉着上官退出去。
  夜里,天寰抱着我,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灯下他修长美丽的手指,我更觉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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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谢如雅的散心之处,是监狱。他自动去了监狱,请求御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细,要与弹劾者当面对质。如雅上书皇帝,满京皆知。据说如雅对狱卒说:“此处风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颇有重返乌衣巷的感觉。”如雅在皇后宫颇有人缘,圆荷等宫女哭泣伤心,惠童他们也议论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监狱,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后,上官先生,杜昭维,崔僧固等,一个个络绎不绝的前往,以至于监狱门口出现一大群观望名人名流的百姓。又是将军赵显,也带着铺盖到京城监狱投宿借住。
  我没有向天寰当面问起如雅的事情,这时候开了这场戏,本来对我对皇帝都不好看。但满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给我机会,谈一谈对孩子的打算。
  其实我面对他,总觉得非常难受。他对我越体贴,我越发惶恐。只是要开口,谈何容易。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让人轻易改变的人。我也不能。孩子的残疾,好像是我们共同的疮疤,他大约以为我怕听到,我呢,以为他怕提起。只是这几天,看着他坚强的日常起居,看着他批阅奏折的背影,我心里更憋闷,我想大叫出声,但是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的看着他和我一样受罪,我只是在后宫,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快要满月前两日,我抱着儿子,给他想了好多名字。天寰的书案上,有许多写的歪斜的字。也是为了他的取名?
  那天天寰回来的早,孩子正在我身边睡觉。他以为我也睡着了,就轻轻的摸了摸孩子。我觉得他神色异样,叫他:“天寰?”外头猫叫,天寰说:“如雅的猫和罗夫人饲养的猫打架。如雅那孩子……还真倔。”他隐有赞许之意。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才说:“猫都有自己的地盘,来了新人,自然不和。”
  天寰一愣,拍了拍我的头。我问:“天寰,孩子的满月你预备如何?后天就是日子了。不发赏赐,但名字总要有的。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虽然孩子……”
  天寰不置可否,过了半晌,他清冷的说:“你以为我预备如何?嗯?……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我就会那么办。对了,告诉你,今天谢如雅之母谢夫人到京了,她亲自到尚书省去慷慨陈词,真把满朝文武吓了一跳。过几日我就请她进宫来照顾你,你终于可以有个南边的女人陪伴了。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只要你养好自己的身体,便是帮我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却以惘然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好像是不舍,又像是决断。
  我还要再问,他转身到了书案之前。我是绝不会与人分享丈夫的,若万一他引入新的女人,我就等于失去了他。但他依然这样与我在一起,却疏离这个孩子,我又怎么忍受?
  谢夫人到京,出乎意料,这时候风雨飘摇,她以弱女子孤身入京,真值得钦佩。如雅曾说,谢夫人在他之前,流产两次,又生了两个死胎。得到如雅时,夫妇都接近而立之年。
  但我记忆里的谢夫人,是乐观的,风趣的,她从未放弃如雅,这才是母亲吧。
  我在一种忐忑复杂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乳母没有按时将儿子抱来。
  她们告诉我,皇上在我入睡时。抱着皇子出去了。暴雨倾盆,雨点迅疾,热切,坚定,横扫一切。他带着孩子去哪里了?我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胡思乱想,快要发疯了。
  满月前夕……他说,他认为最好的办法……众人神色各异,也不敢多发一个字的声。我挣扎着站立起来,对圆荷说:“将那只黑鸽子放出来,看看它飞去哪里。”
  当惠童背着我到达椒房殿时,雨势变小,百年跪在殿前,哭得伤心。
  我心都凉了,他为何哭成如此?惠童抓住百年,问了他几句,谁知百年横腿,就把他绊倒了。
  百年大喊道:“你们懂什么?我跟了皇上九年,皇上的心思,你明白?你跟你的旧主子一样,就会惹麻烦。”
  惠童纠住他。我摸着进了椒房,四周都无人声,我转过一处屏风,跌倒了。这时我发现,天寰坐在靠东边的榻上,孩子一动不动,在他的衣服里躺着。天寰自言自语,看着雨丝,不时摸一下孩子的光头。
  “天寰!”我声嘶力竭的喊道,但爬都爬不起来,腿脚都软了。
  天寰瞅了瞅我:“是你来了。为何发抖?你以为我会如何?我说了,我会用我觉得最应该最好的办法。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孩子而疏远你,放弃你?会听从大臣们的谏言,纳入妃嫔,否定两个人的宫的誓言?”他脸上笑涡浮现,音调森森:“会因为我儿子没有右手,而在他满月之前亲手结果他?我是元天寰,是当代传说中最无情的人,是白纸黑字的史实里残忍狡诈的皇帝,所以你们觉得一切都有可能,是吗?”
  我猛烈的摇头,有些东西堵住了嗓子眼,我慢慢的挪着身体,只想看看儿子。
  天寰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别人揣摩我。从我记事起,这世上能猜对我的人就屈指可数。可是那许许多多的人,依旧不厌其烦的揣测着我。这孩子出生之后,每个人都如此。难道我会开始畏惧退缩,反悔自己过去的作为?难道我会因为这次挫折就向苍天服输?难道我遇到这种事,就不能将九州江山踩在脚下?我说过: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可能是有错。错在我对于继承人的寄托太多,甚至盼望用他来解决过去无法化解的矛盾。本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何必让你和孩子帮我分担?我曾经为了活命和帝国而努力过,今后,我要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我是皇帝,也是一个男人。我若脱了这身龙袍,没有皇位,还是无愧于当我们孩子的父亲。”
  我到了他的背后,原来孩子正在他怀里安稳的熟睡。我拉住他的袖子:“我……我相信。”
  “今天是他的满月前夕。我带他来,是想让我的母后瞧瞧他。我一路抱着来他,暴雨狂风,可他没有哭过,还冲着我笑。夏初,方才看着他,我才发现,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长得像我。除了你和我,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当好他的父母。他是最最漂亮的婴儿。”
  孩子没有哭,天寰也没有哭,只要我哭了,我把头靠着天寰的背部,眼泪染湿了衣服,自从我生了孩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哭,胸臆间好像夏日松林,在风雨里澎湃。
  天寰将我拉到身侧,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读过九歌吗?良日吉辰,人们给东方的帝君,日神东皇太一送上美酒和藤芜,祝祷他的光芒永在。太一,是天神的名字。太一也是至尊的一颗星。我怀里的婴儿,不仅是太极殿里满月的秋天孕育的孩子,也是我所期待已久的第一子。我给儿子取名太一,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他。我早就拟旨,明日赏赐照样颁行,大赦照样举行。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元太一是我元天寰和炎光华的儿子。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我已过于满足,太一。我的眼泪落到绣着翠竹叶的襁褓上,竹子变成了紫竹。
  太一睁开眼睛,咯咯发笑,他是如此美丽的孩子,香气顺着逐渐变得轻柔的风,四散与殿房。人们只要看见他的脸,就会爱上他。只要被这个宝贝看一眼,就能永远将他放在心上。
  雨还在下,可是我看到了一线阳光。我们大婚时种下的小桂树,正在茁壮成长。每片树叶,在雨后显得更为翠绿,柔韧的树枝,充满生命的节奏舞动。
  天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好了,哭一场就痛快了。你的路从来就不好走。我是元天寰,命运乃至生死,都无法阻断我。不论前方有多少艰难,我必将带着你母子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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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7:37
  第十一章:满月

  未央殿前,钟罄声声。八辆香车盛满了燃烧的沉香木。芬芳的精灵,远近游走于凤阙龙台。
  虽说是皇子的满月仪式,但群臣脸上挂笑容都如纸剪的月亮,没个活气。每个人都时不时朝一个空位瞄上一眼,可惜最上首的席位始终只有一榻一案。阿宙并没有到。
  我怀抱太一坐在御座之侧,微微昂着头。偶尔也会有人和我视线接触,但对方总是率先低垂下眼。我索性收起视线,微笑着凝注于太一。太一的眼睛就像黑宝石一般,嵌在孩儿面上。他的眸子似乎吸聚悬挂在我们头顶的夜明珠的光芒,对婴儿来说,是少有的专注。
  天寰咳嗽:“开始吧。”罗夫人按照既定的规矩,将金色襁褓中的孩子抱在怀里,以均匀的步伐环绕着大殿。群臣不敢喧哗,但窃窃私语之声,却如影随形。我张大眼睛,每张脸似乎离我极其近,又似乎极远,他们好像在笑,但仔细看,又像是满面的肃穆。这时,天寰将我的手拉过去,拍了拍我的手背。
  尚书令崔僧固率先起来敬酒:“皇上皇后,臣闻‘至治馨香,感于神明’。皇子生而朗秀,且体有异香。乃是天赐之福。臣向帝后敬酒,以为庆贺。”他一站起来,群臣都拿起酒杯,跟着敬酒。可是声音参差不齐,也有不同的祝语。因此场面有点滑稽。我怕他们吓着太一,往前一探身子,天寰压住我的腿,耳语道:“没关系。我的儿子不会怯场。”
  等到皇子被抱到皇族女眷席位上,北海长公主元婴樱坐在首席,一见太一,就笑了。她笑得大声,然后跑出席位,对着崔僧固之侧端坐的丈夫说:“杜哥哥,你说他漂亮吗?”
  杜昭维一愣,旋即回答:“天子骨血。皇子当然漂亮。”
  “他和杜妹妹谁漂亮?”
  杜昭维环视四周:“自然是皇子美。”
  元婴樱乐呵呵的转圈子:“好啊,好啊,把他和我家杜妹妹做成一对儿吧。”
  杜昭维又是一愣,喝了一大口酒。天寰摇头而笑,我也忍俊不禁。
  众人跟着偷笑,元婴樱好像吃了龙肝凤髓一般,自顾自转回座位去了。
  不过,经过不谙世事的公主一闹腾,大殿内仿佛骤然明亮了许多。女眷们纷纷跟着公主来到罗夫人身旁,你一句我一句夸赞太一容貌可爱。人们似乎不约而同的得出结论:一切都定了,就这么办最好。
  这时,远方的使节纷纷送上贺礼,一一在玉阶前陈词。此次我生育,南朝对我不闻不问。虽然在一般人看起来觉得他们冷酷,但我因此而感谢他们。我同他们,现在最好是让人觉得没有多少干系。高丽王的使臣上前,还没有开口,就见阿宙如阵风似的卷入殿堂。他的姿态,就像一只蹲踞的豹子。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到他深翠色的衣服上,他仰起脸,要对天寰行礼。天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直接就席。等他入座,高丽时节才讲:“我王得知皇后安产皇子,便命小臣即刻来京。有王亲书贺表一份,王云:皇嗣德量渊冲,英姿玉裕……”他照表宣读,众人立刻又仓皇四顾。我心里一动:皇子,不是皇嗣。一字之谬,倒是引起了他人心上的一根刺儿了。
  天寰认真的听他朗读完毕,用明亮的眼睛扫了殿下每个人一遍,才含笑答道:“朕闻高句丽王喜好文翰,果然文字不亚于中原宿儒。”
  那使臣跪拜致谢,我朝天寰望了一眼,就知道他还有下文。他用冷静的声音继续说:“不过,太一乃是朕之皇子,并不能说是朕的皇嗣。我朝建国以来,开拓疆土,安抚子民。历代先帝的辛劳,才留给朕这片江山。皇家立嗣,特别是我元氏立嗣。为嗣者,需德才兼备。太一,是朕之正宫嫡子。但他只是满月婴孩,不足以论嗣位。高句丽使者,远道而来,不知者不足为怪。在座的诸位听着,皇嗣之议,除非朕有旨意,不然不得再提。”他自斟了半杯酒,蓦然对坐着聆听的阿宙慢悠悠的说:“本朝勋贵,以朕之太尉王弟为首。君宙,你觉得如何啊?”
  我事先已经预料到他内心有这个打算,但却没有想到天寰会在大庭广众挑明,而且还逼问阿宙。阿宙抬起脸,脸色如蜡,唇色也白:“此等大事,臣等不能妄议。可是时代犹如浪潮,父子相继,才是天经地义。虽然皇上圣人之德,以社稷为重。但皇家立嗣,立嫡立长,太一尊贵,除却皇上本人,谁可匹敌?臣弟支持皇上所言,若有人敢于密谋储君之事,当从严查办。”
  说话间,罗夫人将太一抱回来。我将太一箍入怀里,方才好一番动静,这小家伙居然睡着了。他身上的襁褓,虽然被沾染了女眷们的脂粉香,但依然有一股动人的香韵,沁入我心脾。
  阿宙扬起脖子,好像想看清太一,我悄悄的把太一落到裙裾之上托着。阿宙的凤目一瞬。
  天寰缓缓说:“今日皇子满月,众人可开怀畅饮,不用拘束。天下大赦,百官皆可升迁一级。朕之五弟元君宙,素有战功,又与朕同根,宜特别加封一万户。”
  我抚摸了一下太一。阿宙推辞说:“皇上……臣弟不……”
  天寰笑了笑:“你推辞一次,就加五千户。一万五千户吧。宴席散后,你来太极殿。”
  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不便发言。只见一群姣好女子,袅袅婷婷上殿来。我摸了摸太一额头。天寰向来不喜欢女乐,可见是外间供奉的。天寰问我:“皇后觉得这群女乐容色如何?”
  我淡淡笑道:“甚佳。难为有臣子留心为君主搜罗。”
  阿宙闻言,打量了女子们几眼。眼睛一闭,仿佛烦躁难耐。七王夹了一筷子肉,偏生这节骨眼上呛到了,他捂住嘴巴咳嗽,躺倒在五哥身侧。阿宙使劲拍他后背,也无法说话了。
  我对天寰微微一笑:“万岁,她们是要弹琵琶唱曲吗?”
  天寰点头,一挥手。内侍们端上新鲜菜肴美酒,琵琶声犹如春雷响起。
  玉碗盛满琥珀光,唯有那人,滴酒不沾郁金酒。阿宙真有点病容。
  女子们演奏表演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众人本来心不在焉,但女子们技艺精湛,容貌又各有千秋。自然让人们注意了起来。等到表演完了,众人如梦初醒。虽说乃凄婉故事,依然美妙。
  人们都在叫好。阿宙鄙夷的扫了扫一边,举起酒杯来饮。到了唇边,才发现是空的。他也不放下杯子,兀自出神。凤眼骤然清明,本憔悴的脸,又显得明艳起来。他拍了几下桌子:“好。王昭君,绝代佳人。一旦出塞,嫁为匈奴王,汉家之兴衰,宜不能回顾了。本朝皇后,虽为南国先帝公主,但嫁给皇上,就与南朝泾渭分明。皇子满月,远近之国都送贺礼。唯有南朝不送。非但藐视我君臣,也是对南朝先帝忘恩负义。国对国的竞争,也是男人对男人的较量。汉与匈奴友好结亲,送出昭君,是千古佳话。但若汉朝败兵于匈奴,也要归罪昭君,实在是举国男儿的耻辱。今日殿上一曲,让臣弟想起风雅少年。不知道天下大赦,那人是否也可还朝?”
  “五殿下说错了。如雅无罪,何来赦免?他要还朝,只需一语。但他宁在囹圄之中,也是一片冰心。”我声音不高,蔼然低头:“凡是人总有抉择,何为重,何为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本宫为元氏皇后,自当明白。明君当道,皇后奉养圣躬,调和内务。众位,才是国政基石。后宫之重,不会重于满朝文武,后宫之私,也不会私过赤胆忠心。”
  我将太一抱在怀内,对百年等做个手势:“本宫已对皇上奏明,凡是有嫌言涉及皇后,谢如雅者,并不等同于诽谤,理应有所赏赐。只有敢于直谏之人,才会指向皇后及亲近之臣。可风闻言事,不如证据确凿好。”我展颜。鬓发上的玉燕,在灯火下透亮。红色的燕嘴,成胭脂色的斑点,被投射在太一的脸蛋上。
  百年等人,将一堆奏折搬到廊下,百年宣旨道:“万岁旨意,将此类奏折置放于廊下。散席后,诸臣可自行取回。若不取回者,也可坚持己见。明日赴御史台,与谢如雅当面对质。”
  一些大臣交头接耳,另一些大臣低眉顺眼,众人也必定各有权衡。
  天寰从我这里把太一抱过去:“风闻言事,朕向来深恶痛绝。郑氏结党造谣,才会沦落。一个人暗地里猜猜便也罢了,但偏偏捕风捉影的奏折全是一股脑的上来,说来说去还是那么几句。朕到如今为帝十余年,难道还不可统驭你们?真的假不了,假的难成真。皇子出生,朕忙于国事,尔等中的数位老臣,一而再,再而三的请求选纳妃嫔。朕昨日看了几位在二十年前上呈先帝的奏折。先帝虽然不用谏,但蓄意宽仁,特意封存让朕长大后温习。”太一醒了,小嘴轻轻的咬着他胸口的那片丝绸。
  天寰不动声色的将婴儿向内翻转,又说:“有一位老臣,二十年前你说说女色有害,说宫廷奢侈糜费,说文烈皇后乃正宫,不应疏离。那奏折,把先帝气病了半个月。怎么过了二十年,换了个人。先是说嫔妃多多益善,又说自己侄女容色兼备,又说皇后固宠,非国家之兴旺事。你们说朕面对你的奏折,作何感想?”
  鸦雀无声,我只记得昨夜天寰翻看一堆陈年旧折发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情。
  阿宙调侃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英雄气短,廉颇老了。只不知是哪一位?”
  只见一老臣面红耳赤,突然出列匍匐:“老臣虽然老寿如龟,但宁死也不在皇上皇后,诸王大臣面前做缩头乌龟。老臣有罪,老臣有私心。老臣今天回家后,即刻让自家侄女剃度出家。只是皇上正当英年,皇子太少,皇后玉体违和,今后皇上还是要多加考虑此事。”
  那老臣是宇文部族的。虽然是文臣,但因为是鲜卑人,还是有一股子豪气。我凝转眼眸,倒生出一股钦佩来。当年我与北帝婚约,朝廷里几个老臣肯为我出头反对?不过,若他们反对,我也不成这段姻缘了。
  天寰:“好一个宇文家的人。皇后之病,因循疗治,汝等不必操心。皇嗣之事,朕会让你们都觉得公平。你当年奏折对先帝说有两事为先:励精图治,统一天下。朕多年前,废除选秀。就是为了不扰民间,专心理事。而今天下国家怎么样?”
  宇文老泪纵横:“天下,只差南朝。国家,虽已富强,但才开始。”
  天寰走到他的面前,把皇子交给他抱,他犹豫接过太一。太一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这老头儿。
  他本来在哭,但看到皇子,怔怔的,也露出笑脸。大概他的脸奇怪,太一发出一声响亮的叫唤,大家都吓了一跳,以为皇子要哭。但太一气势十足的叫了一声后,却安稳闭上眼睛。
  天寰搀扶起他:“朕懂你的意思。此时此刻,朕需要你们,特别是老臣们为朕在军政上多多出谋划策,而不是忙着推荐美人,考虑皇子。来人,稍后用朕肩舆,点莲花灯,送朕的宇文大人,崔大人两位老臣回府。你的侄女,大可不必出家。至于这班女乐。”天寰眸光闪到阿宙,阿宙挺直肩膀,捂住杯子,好像准备说话。天寰道:“少年戒色。女乐对年轻人不好,这些女子,理应由太乐常分送给朝中诸老臣,颐养天年。”
  我张开手,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皇上有圣得。来,太一。”
  太一到我的怀抱,又张开了眼睛。孩子太小,根本不能懂事,但我忽然觉得,孩子和我息息相通。心里暖和舒坦,感觉就像春日里坐在一层晒过日光的羽毛上,飘然欲飞。
  我不经意转身,阿宙对虚空处一笑,眼梢一挑,脸色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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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如深井,太极殿内,流萤如线,逶迤光丽。阿宙和我们夫妇坐在一起,搓了手指,只是浅笑。他叫了天寰一声:“大哥。”
  他已经叫过三次大哥了,天寰和他膝盖挨着膝盖,这时说:“五弟你还记得这殿里的夏夜吗?”
  “怎不记得。我在这里长大的,大哥。我三岁来,十五岁分府,和你在一起十二年……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大哥有诸多难办的事。”阿宙难得伤感,倒托出几分文雅气。
  “我不难办,我习惯了。”天寰轻声说:“我去取一样东西。马上就来。”
  阿宙见大哥离开,把胡床搬的离我远一点,但身体前倾,比方才反而近了:“皇后要养好身体。我会辅佐大哥统一华夏的。我这个月来,每天翻来覆去想,怎样对三个人都好,不,现在还有太一了,四个人。他的上半脸儿像你,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阿宙口气有几分得意,但语声有点变了。
  “我只希望你开心,阿宙。”我说:“我当然希望南北统一。这样就没有南北,我也不是南朝公主,只是神州皇后。你要是能当好统帅,有多么威风?以前在酒楼遇到你,我之所以肯跟你同乘一匹马,因为我觉得你应对张老先生,并不俗气。我想:这个人就算一无所有,也能闯出些东西。我退则在宫为妻为母,进则要兼济天下。有了太一,我常想:这世间因为离乱,造成多少残疾之人?他们靠什么生活?又有多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不是人人有我的幸运。我的智慧是用来帮助更多的女人孩子的,还有我家乡的人们……我也有此能力”
  阿宙点头,沉默片刻。流萤围着栀子花插,成了一个心形。阿宙对我说:“皇后,太一好像太热了,给他解开襁褓吧。”
  是么?我笑了:“是我粗心 。这里也没有外人,太一,让你叔叔抱抱。”我将太一抱出来,他在襁褓里,穿了一个小肚兜。是我亲手缝制的。云层后浅眠的黄月亮一探头,我才意识到肚兜上面绣着匹小白马。
  阿宙低声:“太一,太一。”他摸了摸太一的右手,泛起了泪光:“太一,你一定能长成男子汉。”他坚定的说。凤眼里的花儿,好像在水气下开的更加灿烂。
  我有点儿难受。阿宙若哭,我大概也会落泪。可是太一突然笑了起来,还有“呵呵”之声。他用脚丫踢着阿宙,阿宙也笑出声来。奇妙的芳馨愈加浓厚,阿宙嗅了好几下:“太一你是个香孩子,长大了不许偷香,要正大光明。”太一又发出笑声,只盯着阿宙的脸庞。
  “太一喜欢你。”天寰拿着一把小弓箭出现了。他把弓箭放在阿宙的脚跟:“五弟,这个是你儿时使用的。本来我想给儿子用,但现在……还是还给你。你留着,想想太极殿,想想我们兄弟。”他抚平了袖子上皱褶:“五弟,太一五岁前,我们要打下江南,这才是我们兄弟最重要的事。”他观察着阿宙,一脸严肃。
  “是。”阿宙瞧了瞧太一:“弟弟能懂,大哥,我知道太一为何喜欢我。因为我和他都是你养大的。”
  天寰雪白的脸上,闪烁出一种静谧的光彩。还是像水墨人物。
  他拍了拍阿宙的手,阿宙陈述:“我来迟了。因为谢如雅的母亲谢夫人在狱中,身体不适。我急忙赶去,才发现是那位夫人出身富贵,旅途劳顿,又不适应北方夏天。中暑而已。我请了上官先生去治病,还让……”阿宙扫了一眼我:“让我义妹崔惜宁前去谢公子府邸陪伴照顾她。大哥和皇后意下如何?”
  我想起以前那夜,雪下梅花,崔惜宁温婉礼貌的态度……她不乐于嫁给皇族……我张了张嘴:“皇上?……”
  天寰道:“我倒想过这桩事,但如雅有主见,崔家……明日下令如雅回家,不得再胡闹。”
  阿宙捏捏太一胖嘟嘟的脚丫子:“我老师器重谢如雅公子。惜宁,但她书案上有她闲暇时抄写过谢如雅父子的山水诗……所以总有些把握。”
  如雅对阿宙有成见,阿宙为他谋划婚姻,好像挺热心。我再一捉摸,阿宙的深意……不由低头。
  天寰肃然横他一眼:“五弟你……”他没有说下去,唇边笑涡一动。
  我也捏了捏太一的脚丫,在手里它光滑可爱,我恨不得变成婴儿和他一起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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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夫人入宫是十天之后,她老了些。在这年龄的女人中,她依然有韵。别人都是如一种香花,只有她举手投足的轻快娴雅,活象各种香花混合后,多年熏陶出来的。
  她未语先笑,虽然穿着寡妇的素墨色衣,衣服也极雅致。
  我的精神不如从前,因此还是歪在榻上:“夫人。”
  “公主,不,该叫皇后宫了。”她眸子转动的样子,酷肖如雅:“皇后小时候叫光华公主,长大了该叫明光皇后。”她捏捏我的手臂。
  “我不是明光皇后,倒像个病秧子。皇上说,至少要养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撒娇说,以前在谢家同她一起,总是有说有笑。见到她,就轻松了。
  她暧昧的一笑:“三百六十五日?瞧瞧,人家都羡慕你每日在宫里跟着那个人作伴,谁知道你们可苦了。我这趟来北朝,心里也安。黄河,泰山,我以后还有的见呢。见了北朝最出名的国宝,我已可以念一万遍波罗蜜。”
  “谁是国宝?”我问。
  谢夫人坐在我跟前:“皇帝啊。以前在南朝,人人都说北帝风采。我想:还能比过我家老谢?老谢要同我订婚时,我嫌弃他闷,谢家大,难当家。全为了他‘江左风华第一’,才委屈自己的。现在看到皇帝,觉得他……”谢夫人愉快坦诚的一眨眼:“嗯,也不比我家老谢差。”
  我笑出声来,她又捏捏我的腕部:“不太瘦,病的根本不重。大夫们常常吓唬人,你要心情好,走几步,过个半年就能好起来了。药补不如食补。皇帝准我以后亲自给你做些菜吃。就能把你养的白白壮壮的。”
  “谢夫人……我老师他……”我难以启齿。
  “嗯,死了,人总有一死。可他死了,我们更要好好的活。而他泉下有知,也会高兴。当初他临死,我因为夫君去世守墓三年。这回借机如雅囚禁,我才有机会露面……”她打住话头。
  罗夫人入内,和她互相见礼,罗夫人道:“夫人是南朝一品夫人,不必客气。您带来那许多江南丝绸和礼物,为何让妾身分发给宫人们?”
  谢夫人摆手:“我是南朝人,到这里来陪皇后,我最多嘴,本来是家内的妇人。您这样见世面的宫中人,不嫌弃多我这人就好。我若有不周到的,您不需顾虑,直接对我说。至于丝绸礼物,不足挂齿,听闻人们说罗夫人最得体,我新来乍到,什么都要学,怎敢自专?夫人,这个……”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盒:“这个是我自己调制的面脂。您取了试用。”
  罗夫人一笑,圆荷端着冰镇梅汤上来,殷勤道:“谢夫人,您尝尝。”她这小丫头,全身焕然一新。
  谢夫人端详她,笑意满满:“这妹妹好伶俐。看了你,我这老太婆都不觉得天儿热了。好孩子,怪不得你叫圆荷。”
  圆荷脸颊上飞出一朵红云:“谢夫人,您知道我?”
  “怎么不知道。我家如雅说皇后最疼你,你也聪明着呢。”
  圆荷低头,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我望着情窦初开的女孩,突然有几分感慨。
  谢夫人看到乳母抱着的太一,将他抱起来:“太一皇子,好个模样。长大了,也许是同本朝华鉴容一样的美男子吧。”
  听到这个久远历史里的名字。我联想到了昭阳殿,野王笛,还有野王笛里的秘密。
  从谢夫人这样的人身上,绝不会得到她儿子的秘密,正如别人从她身上,也得不到我的秘密一样。众人散去,谢夫人才叹息一声:“皇后,有德高望重者,到我府上提亲,那位崔小姐品貌,我喜欢。可是如雅……”
  “不急。让他想想吧。强扭的瓜,也不甜。当初要是皇上一到长安就要了我,我肯定讨厌他一辈子。”我说。
  “让他想吧,本来他今日该进宫谢恩的,但不知道为何,从早上睡到现在。他是被我宠坏了的独子。”
  “夫人别介怀。我把他当弟弟的。他不乐意,我们就再也别提了。”
  谢夫人嗯了一声,她环视四周:“北宫富丽堂皇,但终究少了点风雅。皇后心情要好,那黑色,墨绿,就该换成明黄,浅碧。要改的不少。”
  “我……可别花费多了。”我说。
  谢夫人一睨,有清高意味:“花费?皇帝还费不起?皇后,多想想自己,人活着就要快乐。别成全人家,委屈自己。对了。”她神秘的靠近我:“南朝出了件大新闻,好像还和你们有关,你要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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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7:53
 第十二章:初蕊

  我笑拨指甲:“怎会和我们夫妻有关?去年战后,我跟他们是楚河汉界。”
  谢夫人眼珠一转:“未必有关。但那女人来历不明,朝野猜测过多,难免会涉及你和皇帝。”
  “女人?”我坐起来。女人……?
  “是啊。你们大婚时,太子来北祝贺。他回建康时带了一名姓云的美人。云氏乃高句丽人,既有国色,又善逢迎,不久就宠擅专房。”
  惠童从外头端了茶进来,听这话,茶盘一摇。他望着我,讨我示下。我摇摇头,他就退到帷幕之侧。
  谢夫人继续说:“原本太子多个侍妾,异族女,也没有大不了的。但今年寒食节宫中忽然宣旨册封云氏,舆论大哗。”
  我出神:“嗯……莫不是册封云氏为太子妃?”
  谢夫人诡秘一笑:“不。”她压低声音:“皇帝是册封云氏为夫人,她竟和太子之母吴夫人并列了。我当时急欲赴北……只听说宫内风波迭起。陆太后因极力反对未果,怒极而中风在床,被迁移到了凤凰台养病。吴夫人闹得鸡犬不宁。但最终云氏还是搬进了昭阳殿……有传说她是北朝奸细,也有大臣上本道是北帝的美人离间计。可皇帝置若罔闻,对她大加宠爱。如今入宫命妇,都要瞧云氏脸色,而不光奉承失宠的吴夫人了。”
  我瞪着眼睛冷笑。我父皇用青春,血汗才重新巩固的江山,眼看就要叫这班男女给毁掉了。我心疼有什么用?我不嫁给天寰,他也要灭南朝。就算没有了天寰,北朝虎视眈眈之心,也不会灭。父占子媳的乱伦行径,对于我那个好色叔父……倒也意料之中。可是云氏的手段,不寻常的厉害。想不到陆太后和吴夫人横行南宫十年,居然被个北朝遣去的小女子扳倒了。南方宫闺秘事,传到北朝总要一段时间。我前些日因为太一心思恍惚,从未听人谈起。我招手,惠童献上茶,与我对视一眼。
  我随意说:“此女我也听过。那年皇上本要送给太子数名佳丽,但太子婉言谢绝了。后来太子自己选了客馆中一个高句丽籍的烧火丫头,皇上和我都有几分好奇,单没有谋面过。高句丽女子好颜色,又长袖善舞,能从太子处舞到皇帝处,自有她的造化。只是太子他还要身处东宫,就不免尴尬。太子虽然儒弱无权,但他反而在朝中颇有人缘。遇上这种事……真让人难堪。”我望到窗外的海棠明艳,只想到昔日冷宫阴暗的黄昏。手指突然一阵抽痛,我疑惑的抬起手,皮肤光洁,连当年的疮疤都没有痕迹。
  谢夫人道:“太子殿下先是装聋作哑,后来又上书请求去京口行宫奉侍太后祖母。据我家侄儿谢弘光说:太子在父皇面前,举止恭顺,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叹息一声:“平常人家觉得不可能事,在宫庭中只是寻常。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孰料我们这些人的不自由。骨肉之情,夫妻之义,对老百姓是人伦常理,对我们,就是至情至性,一段奢侈。”我说到这里,下意识四下寻找天寰的身影,才想起他还在外头议事。
  谢夫人见我凝睇沉思,忙换上笑容,对惠童讲:“这茶火候不够……宫内有没有今春的白梅花蕊?”
  惠童眨眼:“纵然膳房没有,尚药局也有。梅花蕊可入药,他们理应收藏。”
  谢夫人抿嘴:“惠童,心腹自然与众不同,皇后说家乡事也不回避你。我以后常常要跑那两个地方,不如你让人陪着我去好了。”惠童点头。
  谢夫人握了一下我的手:“午后打个盹,赛过活神仙。等几天便可以吃我亲手做的蜜渍白梅粥了。”
  我也不造作,蜷缩睡下。夏日午后,有几分暑气。我寻思着云氏之事,不能入寐。云氏必定是天寰指派无疑。所以去年春天在平城,我才见到这女人给天寰的手书,天寰得知了吴夫人下毒的伎俩。但是……我感到肩膀后习习微风,就闭着眼睛问:“惠童。方才你的样子,好象对云夫人略知一二,对吗?”
  惠童就跪在床沿给我打扇:“我就想起阿云来。皇后您来之前,宫里面也发生过好多故事,来来往往好多人。阿云姐是罗夫人调教出来的宫女,高句丽人。我小时候在太极殿伺候五殿下,她就在了。当年,她在宫女行里,容貌手艺都是一顶一。罗夫人看重她,但是五殿下从小就不喜欢她,常说她‘奸诈’。还记得五殿下发火,阿云在偏殿里面哭。七年之前,不知为了什么,阿云又得罪了五殿下,殿下非要将她赶走。第二天,阿云就不见了。没人再提起她来……不过方才听谢夫人的一番话,我想南朝的云夫人,可不就是阿云?”
  “宫人……?”我没有问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微微一笑:“既然阿云美丽,善于逢迎,五殿下为何讨厌她呢?”
  惠童好像在思索:“殿下那时是个小孩儿,任性妄为。皇上钟爱他,就听之任之。我家五殿下那个人,最是古怪。人家要是和他第一眼合了,天塌下一半来他都敢喜欢。要是和他第一眼犯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回头,阿若脚步轻盈的进来,正和惠童比划呢。
  “皇后,杨夫人从平城给皇子送来一件贺礼。”阿若跪着将盒子捧过来。惠童掀开盖儿,里面放着一个黄金项圈。项圈中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惠童吸了口气:“这是我家殿下儿时所佩戴的物件。本来是先皇赐给的。五殿下两岁,先帝给他画了张图像,那里头就戴了这个。”
  先帝赐给阿宙的,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瞅着金老虎张开的大嘴巴,还有老虎额头上的那个“王”字,忽觉得有人在用针刺我。我挺了半晌,笑了一笑:“是件宝贝。可惜我的太一属老鼠的,用这老虎怕把孩子镇住。惠童替我去写一封给杨夫人的谢札,就说皇子幼弱,我也有病,不能向夫人亲笔回函了。阿若将皇上新年赐我的明珠取出来,和回札一起送回平城。”
  “皇后,珠子是稀世珍宝……”阿若低声嗫噜。
  “哎,无非是身外之物。且我年未二十,也不适合挂老一大串白珠子。倒是杨夫人乃诸王之母,理应尊崇。你们不得怠慢,不得以论。”我故作庄严。背过身体去。四周安静下来。我寻思一会儿,微微发笑,攥了一把拳头,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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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芳香。原来天已黑了。
  天寰抱着太一坐在书案前,太一好像在他膝盖上酣睡。天寰批阅着奏折,不时凝眉,又不时轻撸太一的头。
  他发现我醒了,笑道:“重逢谢夫人愉快吗?我看她要是年轻二十岁,你是绝不肯让她入宫的。”
  “为什么?”我披着素纱衣起床,拖着木屐走到他身旁。他发笑,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涡:“谢夫人年轻二十岁,我就被比下去啦?”
  天寰说:“你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么说。但谢夫人说的对。你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身体才会好起来,才能帮我。”
  我瞳子正对火心,闻言欢沁的说:“你想要我帮你?”我发现奏折上写的是今夏不少地方欠收,流民困苦,纷纷自卖为奴的事情,而且还是杜昭维笔迹。我现在虽然并不直接参与朝政,但耳濡目染,能一眼就看出要员的墨迹了。
  “当然了。太一还小……你……”天寰把对我的眼睛挪开:“你至少要活到当祖母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老了,头发白了秃了,说不定还很胖。除了你这当祖母的老太太,谁还会喜欢我呢?”
  我知道他是说笑,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脸颊:“为何咱们太一没有笑涡呢?”
  “太一还是婴儿。没有便没有吧。我童年就厌弃这个笑涡,觉得它非但让我缺乏威仪,还是单侧的不伦不类。我猜想自己笑起来定是一幅傻样。所以小小年纪,我就成天板着脸。”
  太一张开眼睛,对他父亲笑。天寰抱起他晃了晃:“太一,你是为了家家才笑的吧?”
  鲜卑贵族,私下里面称呼母亲为“家家”,天寰那么叫我,我倒是乐在其中。
  我抱着他的肩膀,又低头去亲亲儿子的额头:“太可惜了,家家偏偏喜欢你爹爹这个地方。他自己老用那个笑涡迷人,还故作无辜。呵呵……我们用膳吧。”
  西南月升,轩槛凉生。我问天寰:“今年收成不好吗?”
  “是的。”天寰用手巾抹了一把脸:“不过荒年自有丰年的存粮救济,我前些年就备好了。借此危机,杜昭维上了二十四条陈,建言革新财政,倒是很合我心。朝廷如果要打下南朝统一全国,现在的各种制度依然是要改革。我朝先族为鲜卑奴隶主,虽然几经汉化,但自从父皇时代起,礼制崩坏,连年征伐,朝廷难以顾及习俗。好多鲜卑人背道而驰,企图恢复旧制。我当皇帝那么多年,一直到今年开春,才能专心于军事以外的领域。”
  “你下决心做的事,我当然全心赞成,谁让我是你的妻室呢。正如邹忌讽齐王纳谏所说,妻是因爱而有所偏私。可是别人怎么样?有的是怕你,有的是奉承你。我父皇也想过改革,他对我说过些道理。我当时似懂非懂,如今捉摸起来,原来他的意思是:建塔需要一层层垫砖,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代英主操之过急。革新令草拟,何难之有?但几十条命令,下面不认真执行,就是一纸空文。边疆郡县的官员大多是贵族纨绔。要做实事,靠这些人是不够的……但我若要有心帮你,现也不能出宫廷。况且我除了如雅,也没有卒子。”我注视他的眼睛。
  天寰把我抱起来,吻了吻我的手:“你有我。你养好身体,上官给你的药,都要记得吃。上官好像也病了,这几天他嫌弃城里人多吵闹,就干脆躲到山上别业去调养。”
  “上官病了?他一定是照顾我才病了。”我内疚抚摸他的鬓发:“你肯定还想和他商量改革的大计呢。”
  “不,我从不和他商量这个。上官是谋士,却不肯为官。从一开始,上官跟我这条界线就分明。我不能把什么都抛给他。我知道天下平定后,上官想要一叶扁舟逍遥江湖。我是皇帝,能自己担负责任。凤兮凤兮跟着我,我和他都觉得并不委屈。可他毕竟为我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我不愿让他背负老顽固给的骂名。况且,上官是汉之张良一样的人才,而不是秦国的商鞅,李斯。改革,要用臣,而非士。”天寰坚定的说。
  我看得入神,天寰的面部线条,在灯烛下,一直有如水墨画般精致,刚柔相济。
  天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南朝细作来的信。想必谢夫人对你说了:南宫祸起萧墙,陆太后病退离宫,东宫母子失爱于君王,高句丽女云氏荣登夫人之位。”
  我随意翻看,上面是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书写的,问:“这是云夫人写给你的?”
  “怎么可能?”天寰正色说:“她自从到了南帝的身边,就不再给我写信了。我在南朝细作多的是。这种事,我和她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她本是个有手段有野心的女子,自负容色智慧,不肯居于人下。我呢,得到了我所希望的一切情报,又引起了南宫君臣父子的猜忌,何必非要妨害她的路呢?每个女人都有虚荣。南北朝,除了我这里,还有昭阳殿。昭阳殿,从小我就知道是绝色男女们留下印记的地方。可惜我这个皇帝算是一介武夫,不配多谈情。我少年曾梦见昭阳殿里的红色莲花,不解何意。如今遇到你,我想,自己何必需要懂?”
  他的眼波如水,我仿佛重新见到了昭阳殿前,盛放夏日的满池重莲。我蓦然觉得许久许久之前,当我在昭阳殿玩耍的时候,就该熟悉这个男人。但这种熟悉,又是全然陌生的。左思右想,颇为玄妙。
  “天寰。我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你不会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对手。”我自信的说。
  “就你那个猪狗不如的叔叔,也算我敌手?要是没有南朝的文臣武将,我早就过江了。南朝实力,在于人才,江南有人才!中山王对阵他们,固然我没有想要赢。但萧植的布军已经足以引起我的警惕。我认为南朝并未显露真正的实力。至于阿云,当初五弟不喜欢她,因为小家伙觉得她太有心计。五弟十二岁时候就看出来,难道我看不出来?她是我十六岁平定燕州的时候带回宫的,我救了她一家。当时她十岁,宫女全比不上她机灵。本来,大家都认为等到她长成,我一定会将她纳为内人的。但是他们全那么想,我偏偏不要。我救这家人,是因为我觉得是公正的,不是为了自己多个女人。美女我见多了。美人如花。阿云好像映日桃花,但并不为我所欣赏。我喜欢的女人,不要太笨,也不要太聪明。我是一把剑,不希望还有一把剑躺在我的身旁。”他吻了吻我的嘴角,手指比划着:“我不知别的男人怎么想。但对我来说,干将莫邪的双剑故事,从来是一个悲剧。就算被丝绸缠住一生,也要比针锋相对好。”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柔声荡漾:“这就是一把现成的丝。”
  我心里陡然轻松,开朗。我躺在天寰怀中,星星的光点,伴着夏夜里特有的兰草飞絮,落在我的手心里,又落到我的裙子上。我笑道:“你是一念之差。说不定当年你一个念头转错了,就会要了人家,而你也正是因为一念之差,才想娶我。”
  一丝飞絮飞到我的鼻孔里,我打了一个喷嚏。天寰将清爽的袖子盖到我的脸上,帮我擦干净:“我娶你,不是一念之差,而是蓄谋已久。就算阿云长得和你一样,也没有那么自作聪明。我亦不会纳她。因为她是高句丽人。你注意到吗?人们说我父皇文成帝是一个昏君,后宫充盈美女。可我们兄弟,每一个的母亲都是汉人。这不是巧合。一个胡人,甚至我们鲜卑族女子所生的男孩,都不适当做未来王朝的主人。父皇对此不糊涂,何况我?”
  我有点悲伤,未来王朝的主人,能是我们的太一吗?
  天寰将我扶起来,抱到书案旁,将白纸铺开,提起左手,在纸头上将秘信上的符号一一画出:“瞧,这是我和他们通讯的符号,每个都有特殊的意义。我父皇教给我的,我教你一部分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那么说,我望着他的左手:“天寰,你用左手写?”
  他一笑:“自从太一出生十天,我就开始练习了。虽然现在只能画好符号。但等到太一懂事,我就能用左手写出好字来了。青凤那个人,本来就是左右手都能书写的。你看这样……行吗?”
  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哑声道:“好。”
  天寰耐心教了我一会儿,眸子一闪:“对,你生产过了月余,让你出去走动走动才好。宫里的空气不新鲜,人多还碍手碍脚。我带你去终南山的上官别业如何,我们顺便去探望他。”
  “真的吗?天寰。”我一直就想出去走动呢,只怕天寰不答应。
  我兴奋的搂着他,一阵亲吻。他轻声咳嗽,提醒道:“皇后宫,下官不胜荣幸,可是您的毛笔……”
  墨汁果然被我擦到他雪白的脸颊上去了,黑白分明。我哈哈大笑。天寰愣住,然后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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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江山,丽色天成。疏懒意长,夏风草香。我穿石竹罗衣,他着天青色衫。
  微服私访,侍卫们是少不得的,不过皇帝使用的侍卫,毕竟都是高手。非但是武功高手,还是“隐藏”高手。放眼望去,只是风景陶然。我走了一会儿,不免劳累。但看天寰难得的轻松兴致,也不忍让他失望。恰巧石桥溪畔,有根钓竿搁着,我高兴的跑过去,假装垂钓。天寰默默在背后看着:“上官的别业倒是舒服。他家五代经营此处,可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离长安太近,只怕不是他终老之地。”
  我听出他依依不舍的口气,感到好笑。但又想起:上官是天寰唯一的朋友。要是没有了他,天寰就更寂寞了。如果我能一直陪着天寰就好了,可是,生下太一,我元气大伤。这时要站起来都乏力。究竟能陪着他多少年呢?
  我只得调侃说:“他要是放弃这地方,我们就来住吧。”我又动了动腿,还是不行。我不免有点沮丧,回头含羞带恼的对天寰说:“鱼儿不上钩,我再等一会儿。”
  天寰笑了几声,对我开口:“还是让我背你吧。”
  我没有答应,他已背起我了。我想虽然这属于上官内园,但一定会被几个“躲藏”的侍卫看到,我敲了他的背脊:“天寰,我自己走。”
  他根本不理。
  我情急又说:“皇上,让我下来行吗?”
  天寰闷声说:“你就在那里呆着吧。”
  他背着我继续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安心。用脸蛋贴着他的脖子。这人天生就冰肌玉骨,夏天脖子还是如同寒玉凉丝丝的。
  他一扭脖子:“你的脸蛋怎么晒成这样?活像一个热鸡子儿。”
  我故意叹气:“大哥笑话我?久病无孝子。呜呼哀哉,小女久病,是以无孝夫。”
  他笑道:“要让我当二十四孝夫君?只怕是不能够。小妹妹你嫁龙随龙,这一生也不许悔棋。”
  我不想悔,也没有悔。我轻声问:“天寰,你还记得以前咱们一起下青城山那天吗?”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情。”他说。我掐了他一下:“我不信你不记得。”
  “那时你可不是背着我,而是一路背对着我。”我笑。
  “我刚刚认识你就背着你下山,你肯赏脸?要是我那样多情,如今三宫六院全住满了人了。”
  柳丝飞舞,把我们都笼在其中。天寰在柔绿中,变得不同以往。我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说:“天寰,我们记住今天吧。就算没有我,天下人都会念叨你,你是皇帝,一定能完成百代的基业。”
  天寰的步子慢下来,路途似乎变得崎岖,他也没有说任何话。
  风吹叶响,瀑布边冒出来一个白花花的人影。那人看到我们,连忙钻到水下去了。
  天寰眼睛尖,已看清他了,大声道:“出来。”
  碧绿的水潭里,有个人头钻出来,双眼深湛,蓝紫色的眼珠像宝石:“皇上?皇后?这……这简直是……”
  天寰将我放下,身手利落的提起竹竿,将岸上的衣服挑给他。
  赵显咧嘴:“皇上,臣是来先生这里玩儿的,你来干什么?”
  他迅速的套衣服,我连忙扭过头,此情此景,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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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寰回顾我一眼,坦然自若的回答:“朕是陪皇后来这里玩赏山水的。”
  赵显似乎是找不到发簪了,爬到岸边,扳了一小根树枝固定头发。他笑道:“龙凤呈祥,应该应该。”
  我大大方方的一笑:“赵显,在先生这里,就别拘束繁文缛节了吧。”
  他回朝后,与我有几个照面,但全不如现在这般近。
  赵显看到我好像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把竹竿接过,大踏步的走到我们前面:“臣带路。”
  天寰面不改色,居然又蹭过来拦住我的腰,像是打算抱着我走。我轻轻的踢了他一下,摇摇头。我挽住他的臂弯,让他拖着我走。
  赵显用竹竿逗弄红蜻蜓,样子颇似长臂猿。清爽的气息,随着潺潺的山泉萦绕一路。
  天寰对赵显说:“赵显,朕打算给你营建一处府邸,满京城中,你喜欢哪里?”
  赵显摸了摸下巴:“皇上,臣哪里都喜欢,但府邸就不必了。皇上的天下没有定,我这条光棍要什么府邸?”
  听闻赵显回来后,依然住在过去桂宫门外值宿的几间屋舍内,全不像个二品的将军。
  天寰瞧了我一眼:“难道朕不定天下,你就一辈子不安家?”
  赵显笑嘻嘻的:“嗯。臣喜欢来去无牵挂。皇上,我现住的地方有说不出的好处,我只对你们才说。我自己没有家,到处都能跑。若天气热了,我就跳到赵王府前的泉池里面洗个澡,冲冲凉。全京城的池子,没有比那里更舒服的。若肚子饿了,我就跑到谢公子如雅那边弄点吃喝,打打牙祭。我这人常发火气,因为住宿的地方没什么摆设,我抡起大刀,也打不坏啥值钱玩意儿。要是我真有个将军府,既不能到五殿下家门口洗澡,也不能到谢公子家吃白食,而且隔三差五,还要自己赔自己东西,多没意思的事情啊。”
  想到赵显跳在阿宙王府喷泉里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天寰笑骂:“臭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赵显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听了这话,露出调皮与敬慕参半的表情:“皇上,地有多厚,臣不知道,想来想去不会比臣的脸皮厚。可是,天有多高我知道,天和皇上一般高。”
  我掩住嘴,天寰拉长脸呵斥:“小猴子去了北疆两个春秋,越发的皮实了,谁要你嘴上奉承?”
  赵显蓝眼珠一顿:“皇上,皇上,……”他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拖着音叫皇帝。
  我看不过眼:“皇上您未免武断了。赵显护送我去漠北,记忆犹新。他并不耍嘴皮,倒是个实在人。”
  天寰淡定道:“他是朕带出来的。是什么人,朕最知道。”
  赵显听了十分喜悦,将手里捉的一只蜻蜓即刻放生了。
  天寰又要开口,但终究没有说出来。上官别业曲折而精妙,让我们仿佛踩进一卷诗画。
  赵显带我们穿过一架葡萄枝,远远的喊:“先生?”
  花影婆娑,绿光离合,榻上坐着一人,宽袖木屐。清扬如芙蓉出绿波,让我错觉回到了江南。
  上官显然是洗发后等待晾干,因此发丝全在脑后随意披散,他略回眸,神采精粹,难以言喻。
  他手里停了动作,牙齿里发出“咝”的一声,好像不相信我们都在这里。
  天寰上下瞧了他几眼,浅笑道:“有美一人,凤兮凤兮啊。”
  上官好像憔悴柔弱了许多,眉宇间甚是倦怠。我在天寰背后冲他一笑。
  上官白了天寰一眼,回敬道:“过奖。我一个人,怎比得上人家一对英雄美人好看?”
  天寰只是对他笑:“我知道你是躲着人,到这里来,但我还是寻来了。”
  上官不搭理他,关切的望着我:“你走山路吃力吗?这些天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走的还不太累。我虽然还有些乏力,但睡得甚好。”
  上官目光似有情味,他想了想:“……可见这个药方使得。我让孙照去采药,你还是接着服用吧。还好今儿在厨房里备着一条鱼,等会儿炖了,正好把我们几个人填饱。”
  我忙说:“我去做吧。赵显,你到厨房来帮我把手。”赵显擦着汗答应。
  上官正在剥着豆荚。天寰环顾四周,找到一把小胡床,坐在上官脚跟,把一篮豆子抢过来:“你病了。我来剥吧。”他说完,就剥了起来。
  上官微笑道:“好,你来剥,不过你也有东西给我吧?”
  果然,天寰从袖子中取出一卷小小的丝绸:“这个就是南朝将军府的新阵演习图。细作绘制不全,你看看。我怀疑其中有诈……但不肯定。”
  上官皱眉:“听说南朝新出来一位云夫人。”
  天寰笑涡一动,目光幽寒,不知道又转到什么念头。上官凝视他:“你想要在两三年革新财政,巩固人才,打好收拢天下的基础。但未知南朝风云变幻,可会影响到你的算盘。一国之后宫乱,朝堂必定也有波折。若是你后宫也那样糟糕,帝国何来今日的威风?”
  天寰剥豆荚不熟练,煞是费力。他用袍袖将靠近篮子的白鹤赶开,得意的说:“所以我的宫才俩个人嘛。只有我才能做到。”上官默然审视画卷,天寰也跟着闭嘴。
  我放心的到厨房寻找佐料,料理鱼汤。赵显跪着地上升火:“皇后宫你别弯腰,我来。”
  我切着葱花,发现赵显比两年前更像个大人了。想起当年他一路护送我,也曾多次捉了鱼烘烤给我吃。时光飞快,如今我已为人母,赵显也是青年虎将。
  “在这里,别叫我皇后宫了。皇子满月我没有见到你。”我说。
  他直接说:“是,我去了洛阳,调了三万兵。皇上……让我和元君宙配合演练。”
  “元君宙?”我擦了擦手:“赵显,我听全部听说了……”我故意停下。
  赵显追问:“你听说了什么呀?”
  “我听说你跟赵王不和,彼此恨不得杀了对方。”我夸张的说,试探他的反应。
  赵显张开嘴巴:“谁说的?天杀的造谣。我哪里会杀了他?他再骄横,也是皇上的弟弟。原来我是跟他有芥蒂,因为是他先不喜欢我,成天张口闭口骂我是猴子,野人,反贼。我也是男人,就因为他是太尉王,就可以踩着我的脸?我也是人。不过……最近几天,倒是出奇了……”他回头眺望天寰和上官的影子,犹豫该不该对我说下去。
  我起身将鱼入了锅子,也不催他说,屋子里热气腾腾。我蓦然发现,灶台荷叶下放了一叠子杨梅,一碰,还凉着,就拿了给赵显吃。他要让给我,我说:“我还有病,不吃冷食。你慢慢吃。”
  赵显咀嚼杨梅,慢慢说:“最近几天,元君宙变了。先是优先将粮草武器都供我先挑选,后来又主动邀请我去他府里喝酒。非但不再高高在上,反而对我十分和气,还要跟我拉扯生辰八字,说我命中注定是他的朋友。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而且不瞒你说,甚至有点害怕。元君宙在西北带兵的时候,打仗之狠花招之多,连我在边疆都听说了,人们都把他比作冠军侯霍去病那般的少年英杰……我不待见他,他何来凑近乎?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求饶,我是万死也不肯的。但人家对我笑脸相迎,叫几声哥哥。我倒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所以……”他牙齿咯噔一下:“不瞒皇后,我今天来找先生,本来是为了讨教讨教。但是看到先生病恹恹的,我怕让他烦心,就没有说了。”
  阿宙是变了么?其实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我和赵显长大,阿宙也在长大。纵然在西北,我见了阿宙的慌乱,惶恐,但在他人眼里,阿宙是塞外飘香的一位少年将军王。
  我心里突然为阿宙的变化有几分高兴,便说:“赵显,有个故事叫将相和,你知道吗?你是为了皇上的天下,他也是为了皇上的天下,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他也不是奸佞误国的王。你们本来就没有芥蒂,更不是矛与盾。要说元君宙,过去是心直口快,并不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爱藏着。非但你,连我,连上官,也被他嘲弄过的。你不也嘲笑过他,嘲的好痛快。你都忘啦?我还记得呢。”我靠着赵显坐下,含笑擦了下汗珠:“他既然率先向你示好,你江湖男儿,红尘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岂能输给他的心胸?我根本不担心你,你一定能做的最对最好。”
  赵显的蓝眸晶莹,才长出胡须的人中动了动:“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我爽快的说:“元君宙跟我们不同,是皇上那样强大的人无微不至的宠爱出来的。所以他要长大,比你我更辛苦。赵显你心广,皇上待你如何?”
  “皇上对我恩重如山。要是没有皇上,我大概早下地狱了。”
  “嗯,皇上现在依然是宠爱元君宙的。但是他毕竟大了,皇上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不能过于明显的照顾他。赵显你以为报答皇上,就是给皇上打天下拼命?兄弟如枝叶,你给元君宙一点帮助,也是帮到皇上。你们要是双璧合一,给皇上省下多少的心力?”我浑身是汗,就示意赵显和我一起坐到靠东的门槛上。赵显好像陷入沉思,他聪敏的眼睛更闪亮了。
  “我明白了,我下山去就跟他喝酒。”他说。
  我笑:“也不是一定要喝酒,贪杯误事。赵显,你知人们将你比作谁?”
  他搓了下手:“韩信。我喜欢韩信,他是贫寒出身的大英雄。萧何月下追韩信。以前在蓝羽军,皇上对我就像那样。皇上……”他没有说下去。
  “要我说,把你比作韩信才是害死你。我要是你,宁愿元君宙骂我猴子,山贼,也不做韩信。”
  赵显惊讶:“为什么?”
  我说:“韩信是大将,扬名天下,但是他却因为贪功冒进,最后被汉王夫妇杀死了。临死时候,他一定很后悔。赵显,你记得柔然大捷后,皇上给你什么赏赐?”
  “一块免死金牌。”
  “对”我面对着夏风,坚定的说:“我当时就寻思:为何只送给赵显这个?这两年我在皇上身边,你在远方,我知道了答案。赵显,皇上一直在保护你,我也想这样。以后再有人比你为韩信,你就说:我不做韩信,我要做大将周亚夫那样尽忠职守,严谨治军的将军。”
  赵显的眸子里,好像燃起火焰,蓝眸更蓝:“皇后,我大字都不识一箩筐,所以你说韩信,周亚夫,我都只明白一点。”
  我愣了愣,到箱笼翻找:发现全是当归,鹿茸之类的补药。是上官要大补?还是给我吃?
  我又找另一柜子,给汤里加盐。我找了一根烧火的柴枝,继续坐回门槛上,将槛前的沙土用鞋子磨平:“没关系,以后让如雅留心教你。你可别嫌弃,我先来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我在沙面上画了一条曲线,算是河,又添了几笔,算是座桥,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人叫韩信,住在我家乡附近,一个叫淮阴的地方……”
  赵显认真的听,我也忘我的讲。过去的历史,在繁杀的,急促的,激越的山鸣中沉淀到沙里。
  等我意识到口干时,故事也快讲完了,赵显说:“韩信可怜。”
  我点点头,背后有人递上一杯水:“太累了,费了这许多口舌。”
  是天寰,原来他将剥好的豆子送进伙房来了。我喝了,水里放着蜜糖,就是甜。
  赵显摸了摸脑袋:“皇上,是臣的错。”
  “怎么怪他。”我摇头,天寰的脸,看了倒是让人心静。
  天寰拍了拍赵显的肩膀:“你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草寇作乱时候所讲的造反的话,以后不要公开说了。”
  “皇上,王侯将相,真是无种的吧?”我仰起脸,对天寰问。天寰怜爱的掏出丝绢,将我鼻尖的汗水抹去,他的水雾般的眸子,好像隔着纱账的青莲,静美而包容。他转脸对赵显严肃的说:“赵显,为了皇后这一句。你记得朕此刻的许诺:假如你能完成未来在江南战役中的所有任务。天下一统时,朕将封你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赵显大惊,跪下推辞,我与天寰对视了一眼,带笑柔声道:“赵显,此刻不必推辞。你完成这些责任的前路太长,因此到时候你再推辞,也不迟。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推辞。天下只以出身为终身的时代,已然过去。非但武将如此,文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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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隐没在紫藤花的树稍,环绕着宅子的溪水,脆脆琅琅。
  一阵微风,一帘花影,一声乌啼,香茗酽酽。赵显要赶回军营,只剩下我们。
  上官的病古怪,起得急,他自己也解释不出原由。我颇为担忧,但他言语间讳莫如深,我怎么一再追问?
  “我看南朝多了云夫人。腐朽之楼阁,崩坏恐怕更快,但我们就更要辛苦些。”上官说:“你带来的图,不像是假的。但是萧植与梅夏生,果真是不简单的人物。想来你我这一路平定漠北,河西,都是太容易了。因此上天才生出这两个人……让我们多些趣味。”
  天寰傲然一笑:“我要除掉萧,梅,倒是好几种办法,只是此刻不屑于用。”
  “你如今倒是讲起仁义道德了……”上官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感叹,唇角微笑清凉。
  “算了吧,天下属我最不讲仁义道德。只是如今我若一举灭南,北朝却还没有准备好……混乱迭生,那么一旦我老病死去,这只是一个如秦朝一般的短命王朝而已。”
  我转过脸,天寰按了按我的手。上官笑了一声:“你是深谋远虑的人。可惜我只能陪伴你不多的年份了,等到以后我走了,这所别业就送给皇家,办一所书院吧。”
  “书院?”我问。
  “是啊,国家除了太学,还应鼓励开办的书院,让广大的有志子弟得以求学名儒。我不善于和人交际,将来也不想留恋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所以我除了教授太一,是不会当第二个人的老师的。等到我走的那一天。”上官望向天寰:“你不要送我,你也要答应,从此不要找我。”
  我心里一动,良宵之夜,他为何提起那个十年之约?
  天寰的脸上浮着冰莹的清光,他的唇动了动,终不成句。
  我有点心疼,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戏谑道:“先生,不能来找你,写个信给你不成吗?或者你写个信来?”
  上官坚决的说:“不行。我走了,便是走了,况且天寰你……”上官没有说完。
  他好像第一次叫他“天寰”。
  天寰站起身:“你走便走,谁还能拦着你?你既然叫我不找你,我为何要盯着你这个人?”
  上官清澈的眸子,直面他,他也缓缓起身,柔和说:“是啊,你醉拥丽人,醒握天下,不需要盯着我。只是将来别再自欺欺人,纵然有了江山美人。你最终,还是要直面你自己。你那年在青城山,明明知道我素来的抱负,还让小杜用高官厚禄来试探我……我从不怪你,但我没有忘,对不起。还有你这次对……”声音嘎然而止。
  天寰嘴唇紧闭,好像听不明白,又好像很明白。
  上官望了望门外,用手弹掉天寰肩上的灰:“哎,我不知道是寒碜你,还是寒碜我自己。让我说你,比说我自己还难过。这个时代,你注定是万里江山图的中心,而我不过是这幅画里的一朵云,一座青峰,或者只是画中阴暗不明的部分。你不要以为我当陪衬就不乐意。我只要能出现在你们这幅画上,就会快乐。只是劝你别太自信,天寰。我出去走走,你带着夏初去我母亲的房间休息,我方才已收拾好了……沐浴的地方你也知道了……”
  天寰叫住他:“要下雨了……”
  上官走了好几步,才返身取了把伞,带着几分歉疚望着我,又对天寰说:“我知道,转转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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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母亲的居室整洁清雅,并没有主人亡故多年的萧瑟。
  一盏八角琉璃灯。几枝百合插在床头。雪白的纸帐上,绘着墨色的梅花。
  等我匆匆的梳洗完毕,天寰正傻坐在书案之前,盯着墙壁发呆。
  我抱住他的背脊,一股豆蔻的香味随着换洗后的衣服扑鼻而来:“天寰,你可别放在心上,先生是病了,才说那么多,要是你介意,他倒难过了。”
  谁知天寰回答:“傻瓜,我并不介意。我是因为墙上的那幅古画才发呆。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年代久远了,印章也模糊了。”我仔细看,墙上悬挂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花图。
  图上重莲娉婷,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蜻蜓依偎着花香,意甚缱倦。
  图画之侧,还有行书:“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天寰道:“这字写得甚美,比图要好得多。”
  窗外下起了雨。雨打窗纱,微寒的山风钻进窗纱,拂动了纸上的梅花。
  我抱住天寰,呆了半晌,才说:“怪事,我小时候,好像在昭阳殿的哪里也读过这首诗。我看了总是不解。画上画的荷花,正是昭阳殿外的千瓣重莲呢。好像有个典故,父皇讲过,但我忘了。我对于恩爱缠绵的故事,记性太差。所以整个人,在这点上,也跟木头一样。”
  我想起上官的母亲王夫人是南边人,她藏有南方的图画,也是平常。
  天寰的笑涡挨近我的鼻子,他吸了口气:“看了这首诗,我倒是有点难过……不过我们身在乱世,哪里能有纤细如毫发之温情?想起来我倒是告诉你好多我童年的事情,但你却很少说你的。不公平。”
  我托着下巴:“嗯,我不是不想说,但都是琐事。你要听,我以后有空,就一段段说给你听。”
  天寰把我抱到床上,吻着我的鼻子,道:“其实你并不像木头。”
  “多谢你安慰。”我把双脚伸到他的怀里:“我好像在发胖,都怪你们。成天喂我吃些补药。”
  天寰抚摸我的脚:“胖才好看。我最喜欢你的脚丫,白白胖胖的。人家都喜欢尖尖窄窄的花瓣,海棠,梅花,桃花……我却更偏爱牡丹花,荷花这样大花盘的花朵。可惜你除了这双脚,哪里有够格的胖呢?”他说着,借着灯光吻起我的脚来。
  我羞得捂住眼睛,怪不得他老爱亲我这里。我咯咯笑起来挣脱:“痒痒。”
  天寰把我搂在怀里,吹熄了灯,陪着我躺下。听他的呼吸,我有点尴尬,神医道,我产后一年内,不得行房。因此天寰跟我一径是规规矩矩的。不过时间太长,对男人也甚是……我轻声说:“我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也许我们……”我用脚去碰他的腿。
  天寰一声不吭,我倒是有点紧张,谁知他又笑了:“这万不可冒险。短暂贪欢有何好处?我们的打算,都要长长久久的。自从你怀孕,我就谨慎至今。那么多天都等了,不怕继续等。”他让我枕着他的肩膀,贴近我的耳朵:“其实我也是怪人。比起那种乐趣,我更情愿像现在这样跟你相依,听着山雨鸟鸣入睡。”
  他的气息吹到我的眉毛上,我习惯性的咬着他胸口衣裳。天寰抚摸我下巴,胸腔里的声音夜雨更丰沛温柔:“这女孩子亏得是嫁给了有点子钱的男人。换个穷人家,你这么伤衣服,最后你夫君只能在胸口上补个补丁了。”
  我捶他好几下,他才不笑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知道我和天寰在想同样的事。
  为何世间人如此的感慨年华?虽然我们相差十岁,但我并没有太多感伤。
  莲舟轻摇,天河被雨送到我们的圆窗之下。月亮虽然不见,但我想它必定舍不得离不开我们。
  它或许躺在夜来香的植株下面,乘着我们无言相偎,潜入梦里。
  初蕊,在梅花纸帐上绽放。当我把生命和他的埋在一块儿时,梦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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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8:10
  第十三章:行舟

  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山居三日,别样清新。
  当我休息时,上官和天寰的语声,亦会随着潺潺的流水而来,如同金玉和鸣。依稀间,他们不断的谈到“南朝”二字,我不由想:天寰说这几年不欲战争,可他们还是未雨绸缪起来了。云夫人吴夫人后宫之争,难道能挑起南北战争?我想的疲累,不知不觉又入睡。
  辞别之时,上官将一匣药丸塞到我的手上,将我当孩子般,仔细嘱咐。我忍不住笑道:“先生,你叮咛了好多遍了。”天寰微微一笑,眼角余光落在随侍的孙照脸上。孙照忙低头敛息。
  上官局促,抚摸衣襟:“想必我在山里呆久了,便和从前一般啰嗦。再过几天,我也该回长安的纷乱红尘中去了。”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俗人,有做俗人的好处。凤兮凤兮,只要留得青山在,风光自然无限好。光华年少,心情开朗,自然会好起来。药补不如食补,你这当大夫的,还是省省心,少弄些奇奇怪怪的药方吧。曲折回环,枯木尚能逢春。我除了政事,亦会时时留心自己的人。我倒是舍不得你,怕你吹了山风,又怕你吃错了药,也怕你悟出了道,就骑着白凤凰飞走了。”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珠盯着上官的眸子。
  上官眉毛一挑,斜睨天寰。傲然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你当自己如来佛祖,无所不知?我做事有分寸,不劳你费心。”
  “我不怕费心。我日理万机,你的事情,只不过是万机之一。”
  我听他们打哑谜,忽觉孙照偷眼瞧我,庄稼汉般朴拙的脸上,忧惧交加。不知道他担心的是我的病,还是上官的病,天寰严厉的盯了他一眼,他才退后。
  上官唤他:“孙照?你将东西送于外间的侍卫了吗?”
  孙照称是。上官对我悠然道:“皇后你除了养病,亦可看些书。我有几本家母从南朝王家带出来的古本,你拿回太极殿看看,也许会有裨益。”
  我开心道:“真是给我的?先生,我最爱看南朝装帧的书了。”
  上官嘴唇微启,终究无言,只化成一丝朦胧的笑,于晨曦花间,淡极了。
  我和天寰出了别业。坐上马车,一路直下终南山。我将药盒子推给天寰,自己翻看一本古书,不亦乐乎。天寰慢吞吞道:“太极殿全是我搜集的书,倒是没见过你那么喜欢。”
  马车颠簸,光线骤然变暗,似乎是要下场大雨。我趁乌云密布的光景,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抚摸着江南味道的书皮。耳边天寰又说:“你好好看书。书不仅能帮你,说不定也能帮我。”
  “啊?”我抬头不解。
  他似乎笑了一笑:“书是读书人的根本,也是天下智的根本……我十二三岁初登基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因此日以继夜,就坐在太极殿内读书,专心苦读,以至于呕血。但我不算是个爱书的人。我一手拿剑,一手持笔,已无法握住书了。”
  我正要回答,松涛阵阵,有闷雷响,起自苍茫,地动山摇。
  天寰甚为警觉,直起肩背,果然有侍卫前来报告:“禀皇上,有数千人马从西山而来。小的已探明:数日前太尉王殿下率少年亲兵们习练阵法,直到今晨才下山回营。”
  “嗯。”天寰应了一声。
  “皇上皇后虽然微服,但尊卑有序。小的这就派人去告知太尉,请他们让道于皇上先行。”
  “且慢。”天寰拨开车帘:“既然朕是微服,就不必告知太尉了。你将车子赶到松林之中,让朕瞧瞧赵王的人马。”
  侍卫们哪敢不从?大风呼啸,我们的马车被百名侍卫簇拥在松树林中。林中幽暗,再加上天阴,疾行之军,难以发现我们。我们看大道,倒是一目了然。
  片刻,风卷残云,数千人的呼吸与豪迈的松涛一致。虽然是操练完毕回营途中,亦无一个人说话。来自西北的马匹雄壮,更衬托马背上全副盔甲的少年们满面红光,精神百倍。擦得锃亮的兵器,偶尔闪出扎眼的光芒。一路上,满是少年,前赴后继,根本找不到阿宙的所在。让我有种错觉:每一个人,都是元君宙。数千个人,又只是一个元君宙。
  我吸了口气,扫了扫天寰,他修长的手指盖在药盒子的莲花纹上,微微的扣动。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唇角轻扬,似笑非笑。我本想说一句军容威武整齐的赞语,话到嘴巴,让他的表情硬生生的截住,只好咽下去。
  等到大军离开好远,山谷里依然回荡着让人窒息的铁骑马蹄。
  我触天寰的手。他对我扬眉一笑,林中的阴霾仿佛消散了,鸟语松香。
  天寰轻描淡写的道:“嗯,山雨欲来。年轻人好厉害。离别三日,就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的语气,不是高兴,也非不满。好像全天下的少年,包括我,都是一丛丛的浮萍。而他自己是位独钓一江,饱尝沧桑的老渔翁。浮萍虽然油绿且生机勃勃,但终究只是江上的过客而已。
  我想了半天,瞅瞅他,他阖上双目,好像在马车内打盹,只有那白皙的手指,依然伴随着车轱辘的节奏,轻轻叩动才露尖角的莲花纹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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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送我的书,我看了许久。直到八月风起,夏花换成秋竹,我还沉迷于古今词句,大千万象中。我曾经觉得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可到了如今,当我的宫只有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庆幸的想:那些以宫中勾心斗角为胜利的人,说到底只有三个字:看不穿。
  在这个小世界里,披荆斩棘,即使成为群蛙中的魁首,终究还是宫墙内的蛙。
  中秋节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谢如雅跑来见我。
  我放下书:“如雅,这可是孤本?”
  他瞧了一眼:“不错。当年在建康秘书阁中,还藏有另一本。章德太后临朝的第三年,宫中大火,将秘阁数十万卷书,尽数焚毁。这是上官先生奉给姐姐的吗?”
  “是……如雅,我的财库,尚有多少余钱?”
  如雅掐指做个手势。
  我吃惊:“如何可能?比以前还多了,这几年做善事安抚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圆荷送上的茶,笑得灿烂:“姐姐,钱要花,也要赚。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办法,慢慢的添加这笔财富了。皇上令我在户部学习,我也学了些窍门。假如以后国家让我来理财,我保管会有盈余。十二个字:量入而出,以有当无,以裕当瘠。国家富裕时,我只当穷日子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等到国家遇到饥荒灾害,我便当成普通的日子过,那样百姓们反而觉得惊喜。”
  “术业有专攻,皇上早有意让你理财。不过要是天下统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将唇上的茶叶抹掉,笑靥如同秋竹般清爽。他好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圆荷说:“圆妹妹,家母大约在御膳房,烦劳你请她来。”
  圆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后,推着木摇椅里的太一:“姐姐,你方才问话,可是要使钱?”
  我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多亏了上官的书才想到的。办成了,是功德一桩。”
  如雅似乎没有听到,他俯视太一:“皇子是美丽绝伦的婴孩。只有我南朝之人,才会生出这般不带戾气的孩子来吧。将来他御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余泽。”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论。只好你我说说而已。”我轻声道。
  如雅回头,坚决说:“皇上若只有一子,太一当然是皇太子。”
  我张了张嘴,秋竹声似乎随风而歌故乡之诗:“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阴曲池。”
  如雅叹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长日将近。我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原来南朝云夫人怀孕已经大半年了。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儿,我担心东宫有危险。”
  云夫人怀孕?我叔父除却太子琮和吴郡公主,多少年再无子嗣。这云夫人竟然能够结下珠胎,乃咄咄怪事。我啊了一声,惠童带着一人入殿:“皇后,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脸上笑容勉强,瞧了我一眼。谢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亲,满城皆知。我要召见崔惜宁,本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我无奈说:“我怎知道你今天来?我倒是早就要召见她的。万岁倚仗元勋,她又是万岁和赵王义妹……”
  如雅咳嗽几声,站直了。崔惜宁比数年之前,更加秀丽。她步态袅袅婷婷,春云般发髻之上,只佩朵兰蕙。其神若水,可以照影。她给我行礼,又主动对谢如雅招呼道:“谢侍中。”
  谢如雅恭敬回礼:“崔姑娘。”
  寒暄数句,谢如雅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凋谢的海棠,照旧漂亮,让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宁落落大方,我倒是觉得热辣辣。想不到北方的天气,可当“秋老虎”三字。我感觉如雅正骑在老虎背上,而且还是我将他赶上去的。我道:“谢侍中,你母亲怎么还没有来?圆荷不牢靠,不如你亲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应,疾步要出殿。崔惜宁忽婉声一笑:“谢侍中留步。我能否问你一句话。”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宁。崔惜宁站起来对我躬身:“小女失礼,让皇后笑话了。谢侍中诗才清发,理应豁达。但何以见到小女,就这样慌张?谢大人,只请问你:你对做媒的说现在不能考虑婚姻大事,因为时候未到。谢侍中口中的‘时候’,是与‘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遥遥无期,还是另有韬略?”
  这崔惜宁……貌似文静,锋芒倒不钝。如雅脸色苍白,眉间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诗般安稳:“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为爱恋。有人娶妻,是因为应该。在下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南北分裂,国家待兴,水不到,儿女情长这道渠也不好修。在下倒没什么,崔姑娘正当芳龄,莫为媒妁之言误了年华。也莫跟旁人一样。相信诗如其人的鬼话。”
  崔惜宁注视他:“受教。谢侍中所言,原是这个。男儿,自有男儿抉择。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见。”她温柔的坐下,低头品茶。谢如雅瞅了她几眼,才低头离开。
  我暗自好笑。怪不得崔惜宁有美名。
  我全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尽量和蔼自然的问她:“我听说汝父藏书万卷,可见过这本吗?”
  崔惜宁看一眼,摇头说:“这本书只听过传闻。小女无缘一见。家父忙于公务,对于收藏书卷,也懈怠了。当今北朝有数位藏书家,且都是青年人。河南沈谧,遇天下书,逢即写录,汗牛充栋,有数万册之多。他唯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河东司徒邵,虽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学不倦。不营产业,唯精通明经,数年之内,不惜代价,藏书过于朝廷公卿……”
  “原来如此……”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来垂手说:“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么好推辞的?你说得口干,吃杯甜水润润嗓子。自从魏王卢妃去世,我就没有同年的女伴。皇上呢,每日上朝议事,又常外出视察。若你不嫌宫内闷气,每逢这样的时候,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崔惜宁目光流转,脸上微红道:“错蒙皇后亲睐,小女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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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我挽留,但崔惜宁告辞甚早。谢夫人回到我身边,目送她远去,啧了一声:“好姑娘。可惜我家如雅满脑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别处就不开花似的。”
  我吃着人参云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宁对话,一笑。
  罗夫人将迦叶抱来,我轻轻拍他,迦叶一岁多了,含混发些音节,老叫我“皇皇”,叫天寰“万岁”。想必是乳母们教会的。他和太一年岁相近,将来也能辅助太一。
  我常有意让他和太一放在一起。太一绝少哭,见了迦叶,常常笑。
  我轻拍迦叶:“看,太一见了你又笑了。”迦叶也笑。
  我斜靠摇篮,轻轻哼唱乐府: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奇怪的是,太一虽然初生,眼睛却有神,好像正在倾听我。
  我还没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声响起:“总说防患未然,可守山东边境的那个裴刺史,明明是纸上谈兵的典型。如今他贪污事发,大哥为何不革职查问?对,小节不如大节。大哥自有安排。但对南朝,何必诱敌深入?寸土都不可失。那个高句丽女人,居然跳到昭阳殿去了。南朝后宫兴风作浪,说不定殃及我朝。大哥当初就看穿她,为何不杀了她?”
  天寰朗朗笑道:“山东又不是姓裴的一个人守。南朝大将,萧梅联手,若时机成熟,一起攻击,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战场上,不然在山东境内,是挡不下的。你莫要急。阿云嘛,朕想请问你,你小时候为何那么讨厌她?一个高句丽人,还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丽,朕就说,那个国家,我们还顾不到。就是昭阳殿,也不归我们管。”天寰的语声有几分冷意,语气飘忽:“朕看出一个人可能是祸根,但没有八分把握,还是会给那个人活命的机会。除了朕的皇后。南朝宫内的男女,将来不都殊途同归?迟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吧?”
  天寰没有回答。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静静的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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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触手可及,金铃子的吟唱,时时不歇。
  太一出生以来,天寰已有决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过深夜,不会入睡。
  今天我下决心要等他,等了许久。不知为何,南朝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我辗转反侧。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优柔寡断的太子,天真的吴郡小妹,都会如何?
  草木有灵,人也有情。我虽然被南宫抛弃,但是眼睁睁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毁灭?
  我听到天寰吹灭外间的烛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他脱了外衣,躺在被子里。
  我转过身,钻到他那床被子里,摸黑抱住他的身躯。
  天寰的身体如月光一般发凉,他迟疑摸着我的头发:“你没有睡?有心事?”
  我“嗯”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我本来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热?怪不得你姓炎。”他笑了一声:“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原来南朝规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终身不得再与他人燕好。看来我还是聪明,自觉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里,他冰玉似俊美的脸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说:“我不是皇太女,虽然父亲宠爱,想要传位给我。但只不过是一张诏书罢了。既然我嫁给了你。”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我毫无当女皇的念头。”
  天寰闭上眼睛,任我握着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起当女皇,你总不见得更想给我殉葬吧。”
  我松开他的手,沉默着,他也沉默,一动不动。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连额头两边的发,都被汗水湿了。月光透过玉屏,不识趣的插在我们中间。我突然爬起来,纠住他的衣襟,他张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专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听好,我不想当女皇。我家气数尽了,便是尽了。我有你,有太一。你有兄弟。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挣出来的,便是你家的。我不会窃国。让我当女皇,我更愿意给你殉葬。”我眼眶里有了泪水,鼻子不争气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炎光华,威胁你的天下,你可以杀了我。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会恨你。但你下辈子,就要来找我,一定还给我。”
  天寰的眸子晶莹,含着水雾,黑里透蓝。
  他就像古老传说里站在冰山顶峰的仙人,每千年花开,只等一个凡人来。也许那个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还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抚摸我的手,将我按在胸前,语调柔和,每字每句都异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杀了你。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要你死的。因为我想,人生就算有轮回,再相逢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我欠你的,下辈子没法还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倾诉道:“生生世世,定有无数轮回。我并不奢求有两个人的宫殿,只希望有我们能有一间茅屋,遮风挡雨。一丛竹子,聆听雅音。冬日围炉夜话,夏季煮茗赌书。你可以画画,行医,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变得圆润富态。还有我的太一,希望他还能做我们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满足了。”
  天寰吻着我的脸,眼睛,许久许久。勤劳的金铃子们,好像在缠绵秋风里睡下了。
  我破涕为笑:“我们都在胡说,正事都忘记了说。”
  天寰也笑:“什么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吗?”
  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声用吴语说了一句话。
  天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抱紧我,道:“好啊,你当我是柳下惠?”
  我发笑:“谁要你当柳下惠,我只喜欢元天寰。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们入睡时,天色发白,还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爱上日光,当你爱上花。纵然万物有灵,你依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感觉到你。但你在温暖的日光中,你在美丽的花旁,你依然会感到幸福。有人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爱着其他的人。
  每个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报。但是,谁又能慨叹命运无常?一切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真实的爱。没有计较。没有清晰的起点,也没有确定的终点。
  天亮时,天寰抱着太一靠在床边,对我道:“我一直喜欢孩子,便会不知不觉溺爱。对于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让我这个做爹爹的溺爱过头。”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答:“孩子都有本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说。”
  我懒懒的,不想起床,望着如同图画般的父子,说:“天寰,昨夜其实我是想说:南朝图书,自从章德太后时代大火,延烧秘书省,散佚殆尽。而北朝图籍,反倒是民间所收齐全。我想利用菩萨托梦,我想还愿,求得健康的说法。用皇后私财,广收图籍,大加缮写,遵汉祖宽大爱民之义。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谧,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书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访天下遗书,秘阁所无,对有功者加以优赏。此举一来可以敦悦诗书,凸现文治,二来可以在搜访的过程中,发现,提拔散落在民间的有识之士。你觉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许笑话我。”
  天寰眼睛闪亮,一阵欣喜的光芒,从他的面上透出:“我怎么会笑你呢?你这样年纪,刚刚开始帮我,能想出这个办法,不容易。”他对正在睡觉的太一吹了口气:“太一,你家家的话,听到了没有?”
  他满腔皇帝柔情,无奈儿子闭目养神,对他毫无反应。天寰只好傻笑了一下,把儿子搁到手臂里,让小家伙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他又言道:“这样可以吗?我欲以尚书令崔僧固主管,具体抄录誊写事宜,应交付秘书省办理。此外,以侍中谢如雅兼典校秘书,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经史。开修文殿,德教殿,供他们商议编汇图书编目。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号为圣睿,因此题为《圣睿遍略》。你也可让秘书省变成一本集大成的书,因为你是皇后,同我居住太极殿,不访叫《太极殿御览》。”
  我点点头。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要是饿坏了,我这样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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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闲着无聊,恐怕难逃哀怨两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因为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憋着气和时间一争长短,像只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来了。
  这一年从秋到冬,我都忙着搜罗图籍,寻访名士,天寰则是忙着革新政令。
  腊月初,下第一场雪。雪洒竹丛,逸我清听。回风之时,折竹一声,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笔,手头这份荐书表,是洛阳孟子容写的。楷书秀雅,思路清楚。如雅细心备注:孟子容,家本寒族。少年寄人篱下,求师大儒。到他弱冠时,青成蓝,蓝谢青,师傅反而要向他学习了。他过目不忘,生活清简,报复远大,虽然学儒家,但精研法家。
  上品无寒士,英俊成下僚。这个时代,压抑太久,九品中正制,害人非浅。入冬之时,天寰准许我明春提拔十二人为“修文殿学士”,这是一个崭新的官名。虽然品阶不高,但等于天子近臣,也可上达天听。我拿出碎金柬,落笔“孟子容”三字。
  前些日子,我已到德教殿,见过矮小沉静的商人藏书家司徒邵,又在修文殿见过其他一些年轻人。北朝人才济济,并不输江南。唯有河南沈谧,虽然他近日响应朝廷号召,将书送到长安有司,但就是真人不露相,不肯入宫。
  不过,提起这个人,我倒是有个发现。原来他的舅舅,是我曾在四川酒楼遇到过的古怪老先生张季鹰。张季鹰,与我一面之缘,他年老不欲出山,但是否可以用他说动其外甥呢?
  脑后咿咿呀呀,我含笑回头,手里一股暖意,太一醒了,正爬在榻上,冲我乐呢。
  太一正在学语,我每天,都为此欣喜。我对他拍手:“家家在这里。”
  他“啊啊”的叫我。我乐不可支,太一凝视我,水汪汪的眼珠,瓷白的皮肤,就像个玉娃娃。我亲了他一下,又是一下。等他满了七个月,就要给他断奶。虽然皇家孩子多是好大才离开奶娘的,但我想太一能更快的更独立的成长。
  谢夫人把太一接了过去,谢夫人每日背诵些诗歌给孩子听,还教他辨认物事,颜色。
  我透过北窗,两个宦官,非但没有站好,反而是抖抖索索拉着发皱的棉衣下蹲着烤火。
  阿若说:“皇后,奴婢去呵斥那两个没规矩的。”
  我笑着摇头:“天可真够冷的。要是我不在屋里,也会那样。告知总管张公公,使我这几年省下的脂粉钱,给每位宫人宦官做一身新棉衣。”
  阿若说:“皇后,皇上与五殿下,杜大人,在西殿议事。”
  我披起披风:“我去看看。”
  我还没有走到西殿,就听杜昭维一本正经的宣读:
  “官员授田,有职分田,
  合并州郡,存要去闲;
  不分民族,设置保闾;
  设立义仓,官私并存;
  统一度量,皆从汉制……”
  我听了许久,改革并不冲向要害,基本上都是对人们有利的,特别是发展财政。
  天寰补充说:“人苟有才能,何必为族所拘?工商业者,虽非清流,也可按勋授官。北方柔然,西北羌族,都要和鲜卑,汉人一样的赋税。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审时度势,我们都可以接纳……”阿宙和他促膝对坐,手里拿了一支笔,慢慢记录。
  我过去从未见阿宙耐烦写下来,如今他倒是有些变了。
  阿宙说:“这几年自卖为奴婢的流民不少,皆应放还为民,典身之钱,有国库拨款。”
  天寰道:“五弟说的对,昭维,你记下。”
  我想了想,还是到正殿去温酒等候,等候大半个时辰,外面飘起鹅毛大雪。
  阿宙走进来。他大概没有料到我坐在这里,先是一笑,然后又沉下脸。
  “喂,大哥马上就来了。”他言罢,坐在一个胡床上,拿出自己的记录,默念着。
  他眼睛里没有我,亮闪闪的。我将热好的酒推过去,咳嗽一声:“喂。”
  他瞧了眼,剑眉扬了扬,又是一笑。并不推辞,也不接手。我讪讪的,斜瞅了他好几眼。
  最近不是我有意回避,不过各忙各的,我和他鲜少遇见……阿宙要比在西北时候长得更高,简直要越过天寰了。他一身灰袍,远不如昔日所见精美。但倒使他的气质比以前沉静。漫天大雪,似乎都和他的身躯融合。不过,他张扬的凤眼,白里透红的面颊,英气勃勃的黑眉,和冬天照旧是格格不入的。
  我摇摇头。我观察他,未免太愚蠢。天寰跟着入内,从容道:“五弟跟我们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前日你的生日,你不在府中。今儿朕给你补。”
  阿宙将纸张塞到袖子中,凤眼中光华璀璨:“大哥,恐怕今晚不行。臣弟与佳人有约,臣弟吃了好几次闭门羹,还是头一回得到机会……”
  我自己喝了一杯暖酒。阿宙所言佳人,未知何许人也,估摸是初结识的。
  天寰一愣,好像马上就明白他的所指:“唔,佳人难得。我们以后再叙也成。改革之事,你说实话,是轻还是重?”
  “要臣弟说,还轻了些。不像大哥雷厉风行的态度。”阿宙坦荡一笑:“臣弟明白,大哥不动要害,是为了将来的战争。咱们这里团结了,才能对外。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万岁决断,谁复敢言?正月革新令下,有带头反对者,臣弟率先请求严惩。”
  天寰摸了摸他的头:“政治,重重利害,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来。我全做完了,后继者,坐享其成么?”
  这时,百年取来一个托盘,对天寰一呈,天寰一瞧就丢开,冷笑两声。
  天寰温柔的看了我一眼,告诉阿宙说:“南朝皇帝才生了一个儿子,派使节向我朝报喜。”
  我手一抖。报喜?用得着吗?我的太一出生时……这种炫耀,近乎粗俗。我低头,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犹挂在唇上,眼神骤然犀利:“一帮狗男女……有十个儿子都没用。大哥不必理睬。”阿宙走到我的身边,拿起方才给他,却已凉了的酒,一饮而尽。灯花下,他眼里蓄满了安详,满足,隐隐一点伤痛,更多是鼓励,他对我哑声道:“皇后你根本无须介意。”
  “多谢殿下,我不介意。”
  天寰沉思着,手一抬,对阿宙说:“人家既然来报喜,朕理应有回馈。你亲自带人去驿馆,预备下丰厚的礼物。”他目光一寒,又浅浅笑道:“云夫人的家人,我们自然奉为上宾,理当照顾好。”
  阿宙问道:“南朝皇帝多出一少子,会不会引起皇位风波?”
  天寰抱着袖子,走到我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他深深的看了阿宙,平静的说:“他是昏君,也有可能吧。但废长立幼,非国家祥兆。襁褓婴孩,懵懂稚子,难以胜任国政。太子软弱,若他是我,或者是你,恐怕早就废了昏君了吧?”
  北风窜入,阿宙不胜寒冷,好一会儿,口齿唯唯道:“到底是父子……”
  天寰似有弦外之音,只不知究竟是说于我听,还是说于阿宙。
  天寰晚间,抱着太一不逗他,只顾想心事。
  我走过去给他披上衣服,他一手拉住我的手,目光矍铄:“朕要灭南朝。”
  我定了定,把衣服系好:“灭吧。最好等白蚁自己腐尽了柱子,四两拨千斤,便可抓在手心。云夫人生子,是个绝好机会。万一南朝有所举动,以你智慧,应借机消灭萧梅二人。”
  天寰目光微动,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太一:“太一,你爹爹快统一天下了。”
  太一张开眼睛,忽然大声叫他一声:“爹。”
  我和天寰相顾,许久才相对而笑。纸窗暖意如酥,一家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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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一,天寰颁布革新令,我送他到未央殿后,并未离开,在未央殿的后廊等候他。
  半年以来,我的身体好多了,暗自庆幸,能有更多力气走向广阔的地方。
  大雪沾身,周身舞动的雪花,好像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像是一只只雪白的蜜蜂。采的不是花蜜,而是人的杂思。兀立雪中,我只有干净,纯粹,明朗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寰穿着华丽的金色龙袍,出现在华盖之下。他显得异常俊美,踌躇满志,光芒让人自惭形秽。他一见到我,就大步走了过来。
  “恭喜皇上,革新成功。”我满含笑容,对他说。他没有一语,目光让雪融化成水珠。
  众目睽睽,他居然毫无顾忌,将我的手放到龙袍腋下,稍微温暖了,拉着我踏雪并肩,走回后宫。
  雪落三千院,花织俩人宫。蓦然回首,我们何止是木已成舟?此舟逆水,抛山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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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之时,乍暖还寒。休沐日里紫薇省,在和暖的日光下,倒是姹紫嫣红,开满早梅。
  自从去秋收编图籍以来,我跑的最多的就数德教殿,修文殿。北朝名儒,青年才俊,大半都见过。天寰笑我“君精诚至此,金石为开”,我确实网罗了慷慨机警的司徒邵,也拉拢了方正博雅的裴子容。可是,并不是人人都给皇后面子。我写了两次亲笔信给河南沈谧,请他入殿校书,与我一叙,对方都礼貌的回绝了。
  唾手可得的,惊喜也是一时间,可是宛在水中央的,越得不到,越觉得好。天寰出发之前,我曾问他,我能否能亲临秘书省?修文殿,德教殿,需要顾及。贵族名门子弟云集的秘书省,也不好冷落。他当然准了。
  他虽然准了,但我却要懂得分寸。夫君让给我一步的空间,我只走半步。这样他会给我越多,我也会不断的前进。我毕竟乃南朝公主,即使心里对自己家族不抱希冀,在人前却不能撇个清爽。即使我在当了一辈子的皇后,在我的碑记上,在后世的史册上,我依然是炎家的女儿。
  在北朝女子,是豪放不拘,在我,就是人们嘴里的“忘本,猖狂,缺乏教养。”
  因此我到紫薇省,选了休沐日,随从数名,只穿素色衣裙,
  谢如雅拨开一丛梅花枝,腰间的玉带发出叮当音节。我笑道:“好别致的新玉带。”
  如雅脸色微红:“这根是崔尚书所赠。老大人为这次校书大事之主。当着众人,他亲手为我系上,我就不好推辞。”
  我朗声笑:“一直戴着吧。既好看,又体面。你可别让人讲我们南方人过河拆桥。我真羡慕你谢公子占尽便宜。人家要把宝贝的美貌女儿嫁给你,你胡扯什么水到渠成。人家还要不记前嫌,给你自家的宝贝玉带。崔僧固乃北朝第一文臣,你何德何能,这样好运?”
  他锁了眉头,认真道:“崔大人此意,是要向众人表示我二人没有芥蒂。……不过水到渠成,也不是胡扯。”
  我知道这少年来北朝伴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抱负。可是……我犹豫的看看背后的随侍,刚要开口,就听到秘书省的一间屋子里起了喧哗,似乎有数人争执。
  惠童想要去通告,我微笑摆手,向前迈了几步。
  只听一人说:“林贤弟,把书还给我。”
  又一人以玩世不恭的腔调带笑说:“就不还,不就是一本旧书?”
  “怎么是旧书,这是皇后懿旨,皇上的大计。前面一代代人都等闲荒废了。偏咱们运气好,能找些有利于后代的事情做。莫闹了,快还我。”
  只见屋门前闪出一个瘦削如竹竿,穿着翠绿衣裳的青年,踮着脚,扬着一本书。
  这佝偻背影,活像一只“翠鹮”。以前我误以为少年郎穿绿衣,占尽风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翠鹮”轻蔑的笑道:“王兄,须知天下之书,至死读不可遍。国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毙。耗费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让那些庶人也借机出堂入殿。可这于国家,并非当务之急?”
  我不禁插嘴道:“好一位有大志气的秘书郎。”
  翠鹮惊愕回头,下跪:“臣秘书郎林延明叩见皇后。”
  另一人疾步驱出:“微臣秘书郎王彪请皇后安。”
  我笑道:“两位大人免礼。皇上遣我来这里长些学识,不想两位大人休沐日依然在公所。我盘桓到德教,修文二殿,才知我朝人才鼎盛。但皇上常说:秘书省内卧虎藏龙。林延明,长安神童,八岁有文心,日讼万言。王彪,太原王氏,书道高手,出口成章。”
  天寰是说过卧虎藏龙,但没有光指秘书省,不过我想这样说,他不会介意的。
  林延明紫色面皮像是长安城里卖的枣子,他起身,不卑不亢的听。
  我娓娓道:“我不算是读书人,所以说不详细。古代有个少年,满屋杂乱也不打扫。他对客人说:自己是有心做大事情的,所以用不着整理一间屋子。结果客人回答说:一屋都不扫,何以扫天下?林大人,你说的抄书无用,读书不能读完,大概也有点相似吧。”
  如雅在旁道:“林兄,那不扫屋子的少年结局如何?”
  林延明的脸,从枣子变成了柿子:“除害不成,为奸党斩首。”
  王彪偷偷叹息,不安的搓手,又不时关切的望着林的后脑勺。
  我鼻中梅香馥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比起诸位,庶人要到同样的地位,需要加倍努力。百里奚奴隶出身,毛遂来自寒微,但都是国家栋梁。大人以为对吗?”
  见他不回答我,我便伸手,轻易把那本他手里的古书拿了过来。
  他那柿子脸儿变成了霜打的,连我都觉得有趣。
  我走进屋中,炉火中书卷淡香,我对僵着的林延明道:“林大人,你祖母的病好些没有?我想过了,她之病,需用灵芝。皇上素日最重老人家,我回宫后,便让宦者将灵芝送到你家去。”
  林延明好像才明白,神色一抖:“皇后……”
  我安静的坐到书案前,用手将书皮抚平:“借人图书,即便是国家,也要珍惜如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损破了,倒是平常事。我幼年之时,常爱在宫内补书……这本有点残破了,不如让我拿去补完,再送回这里吧。”
  我打开扉页,印章是“河南处世沈谧”,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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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谧的这本书,非但破了,还有半张残页。宫内除了天寰藏书于太极殿,还有园囿之西南角,紫辰阁。天寰这人最是实用,凡是他不想看的书,太极殿一本没有。装点门面,大约是这个人独处时,所不屑的。
  初春时节,北方还是积雪难融。我踏雪前往紫辰阁,只带了惠童,圆荷两个。
  才到门口,管理图籍的老宦官就蹒跚着迎出来,我忙叫平身,又让惠童拿了一点儿钱赐给他。每当看到老者,我想到自身也会有垂老之年,便更觉得怜悯。
  老宦官见我要进去,道:“皇后,阁内赵王正在读书……”
  阿宙在?宫内除却后宫,他本来就随意出入。但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读书?
  我问:“赵王是一直来,还是最近才来?”
  老宦官道:“殿下最近几个月常来这里,抄录书籍兵法,有时候深夜才回府。”
  我默默点头。二楼的一盏红灯,孜孜不倦的燃着。
  他在……我最好不要去了……我环顾四周,阿宙的两个亲信宦官躲在老远……
  我是为书而来,为何不能进去?此刻折回,倒好像心虚。
  我咳嗽一声:“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好了。”
  阁火升的不够,一股子寒气。我老远就看到阿宙伏在案上,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一边看,还用拳头轻轻的捶腿。
  他一身翠衣,俊秀鲜明,好像是三月间浓得化不开的阳春。我突然想起白日所见的“翠鹮”,又看看他,不禁压住腹部,扑哧一声。
  阿宙直身,丹凤眼荡漾着醉人的碧波,仿佛五月的西湖翠影。
  他揉揉眼睛,看看书,看看我:“你也来这里?”
  “我来找书,你呢?”
  “战国策看完了……我现在看史记。以前没有用功,现在算不算亡羊补牢?”他露齿一笑。
  我移动影子,灯中,裙裾拖过书阁的尘埃。时光好像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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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书阁的时候,明净夜空,月亮就像被洗过一般。孤星闪动,好像在夜空的彼岸等待。
  阿宙走路一向快,但这段路大概是无人扫雪,他走得小心翼翼,比我还慢。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我笑了:“你先说……”
  “这回你主持校书,我读书不多。要能帮忙的,你只管说吧。”阿宙转动着手腕,好像是写的手酸了。
  “你提了,我倒是想到。这次我从其他阶层选拔的人才,大约有十多个。本来他让我授予他们修文殿学士的头衔,可是僧多粥少,人员满额。我愿预备着讲究点,但今天去转了秘书省,我想把林延明,王彪两人也加入修文殿的行列。修文殿有了他们点缀,就不会总被人用指点出身……”
  阿宙接下去:“你想把多余的几个人推荐给我,暂且让我在太尉府安排职位。是吧?”
  “是的。”
  阿宙说:“我懂。你让如雅来跟我交待吧。我挺欣赏如雅,但如雅对我总是难以言状。上官青凤在西北与我携手,是给足了我面子。我不好总是依赖他。我如今也正缺人。中看不中用的秀才最多,人家来了,我也要养着。你说的寒素青年,千里迢迢的到了,总要给个安慰。我会特别照拂他们。你放心。”
  我想说谢谢,但上嘴唇粘住下唇,没有说出来。我仰头远望:“那边树干上的大鸟,好丑。简直比天寰的黑鸽子还丑。”
  阿宙笑声快活,他弯腰揉起一个雪团,甩上树去,丑鸟哀鸣数声,另栖高枝去了。
  我顿足:“它好端端在树上赏月赏雪,你为何要打它?”
  阿宙翻眼,道:“喂,你看清楚,我是打树,没有打它。我坐久了身子僵,又不能做别的动作,我丢个雪球不行啊?再说了,它就是一孤独鸟,倒哪里不是一只鸟啊?”他又哈哈大笑了数声,突然没声了。
  我张口,只见一个宦官从远处跑上来,给我们请安,阿宙走过去,宦官窃窃禀告。阿宙脸色一变:“怎么病了?前日我去探望,还好好的……请大夫没有?”
  “请了常来王府的仁寿坊何大夫。”
  阿宙骂道:“蠢材,他给我的马看病,都看不利索。要请上官先生……我亲自去请吧。”
  他朝我看看,我抱着袖子,打定主意,他不告诉我,我决不问他。他果然只对我点点头:“我得先走了……惠童……你也保重。”
  惠童道:“殿下你夜路小心。”
  “嗯。”我也答应。阿宙离开主道,同着小宦官大步流星而去。
  我突然有点怅惘。按一按心口,里面满满的。
  夜空深湛,清新如雪,就像阿宙,今晚的他,好像冰影里面的火。
  阿宙有佳人等候,也不会寂寞了。我笑了笑,踩着雪脚印,回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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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我补好了书。由如雅和四个护卫骑马护送,到住在桂宫附近的沈谧处一访。
  里巷的孩子们骑着竹马,嬉闹追逐。长安如棋盘,那条街坊极长,到后面逐渐冷清。
  如雅说:“那里就是沈家了。”
  门洞大开,一群风采卓越的年轻人,连同一个老者走了出来。
  如雅“嗯”了一声:“原来是元君宙的那帮子幕僚。”
  我远远望着,只见阿宙被围在人群中。我久违了的张季鹰老先生,对阿宙不断的说着话,阿宙躬下身子,边听边示以微笑。阿宙转身,拉住一个年轻人的手腕,说了几句。
  年轻人个子中等,方面大耳,一脸沉着,目光内敛。
  阿宙说完话,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裹在青年的肩上……
  我恍然大悟。为阿宙高兴,又莫名的失落。他的“佳人”,只是一位“士”。
  如雅问我:“姐姐……咱们还用去吗?”
  “不去了。”车头转向,我又回顾一眼。
  艳阳高照,积雪辉耀,阿宙仰望天光,他的眸子里欣然,快乐,好像是山林间释放的源泉。
  他修长的身姿,从未如此的华丽,高傲。
  他唇角微动,笑起来无邪而黠慧,就像初见他,像是雪天里的白狐。
  他不是狐。他是王。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8:25
  第十四章:洛阳

  春风又绿江南岸,而北方的春天没有淅淅沥沥的春雨,也没有驿桥边的寂寞笛声。有的只是夹杂长安黄土的干燥风沙,还有城郭外练兵的威武戈声。
  这是太一人生里第一个春天。御苑里的百花,跟着孩子转动的笑眸,琳琅闪耀。他天然的香气,让春神亦在他光润的肌肤旁,流连不散。作为他的母亲,我的心情也是明澈的。
  看着孩子蹒跚学步,我好像看到时光长河里的自己。摸索前进,跌倒又爬起来。生生代代,历史重演,生命川流不息。没有谁不喜欢孩子。因为作为不懂事的孩子依偎在父母的面前,是最让成年的人们妒羡的幸福。
  水榭楼台,晴光万里。上官先生含笑呼唤:“太一,太一?”
  太一顶着珠冠,裹在金龙袍里,循声而向先生的怀抱。他的瞳子纯黑而快乐,所到之处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孩子与上官一见而投缘,嬉戏之时,有先生在旁,他就不知疲倦。而每当先生要告辞离开,他的小脸上总怅然若失,让人不忍。
  眼看太一脚前一丛青苔,我站了起来,却不挪动步子。上官情急,箭步往前。太一晃头,珠冠歪斜,盖住眼睛,真是一脚滑倒。左右一片惊呼,我心往下沉,瞪大眼睛。却见太一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居然还笑嘻嘻的。上官把他搂在怀中,帮他揉揉,他好像吃痒,又笑了起来。
  上官眉毛微扬,也抱起他来,说:“太一,每跌一次,就长大一点儿了。”
  脑后如雅唤我:“姐姐?”
  如雅的表情肃穆:“姐姐,南朝太子暗地送来古书一卷。我不敢做主,是否要收下?”
  我环视四周,众人皆注目太一。太子琮听到我主持校书,已经半年。何以到开春才锦上添花?我捏了捏袖子:“如雅……你说南朝是否会有变故?”
  “难说。自从云夫人生子,吴夫人母子处境艰难。从我兄长弘光处传来的消息,全都是对东宫不利的。南帝昏聩,云夫人急功近利,吴夫人不识大体,太子又懦弱无能。因此……”
  我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伸手阻止他说下去。人情薄如纸,皇家的亲缘友好,更是明眼人用指头可以捅破的。太子琮既然刻意向我示好,可见南宫微妙。但礼物送上门,便不好拒绝。
  我想了想,吩咐如雅说:“你收下,送到修文殿,只说是上官母王夫人的遗珍。回答我娘家人,只要口头致谢便好了,千万不要落笔。”
  如雅立刻领会,他更低声的说:“姐姐,最近长安附近大量军队往东南调动。朝廷是未雨绸缪,预备南朝事变?”
  我缓缓坐下,靠着檀木的雕栏:“皇帝昨夜有提到,开春来长安缺粮,有意启程到洛阳‘就食’,文武百官,大部随行。想必你还没有听说。既然圣驾前往河南,那多些护卫,也是正常的。此事是否是皇帝未雨绸缪,我也不好说。对于南宫,皇帝知道的只比我们多,不比我们少。”
  如雅唇角一丝淡漠的笑容:“唔。”他眼睛盯着太一:“常听家父说武献皇帝幼年神情开朗,常常爱笑。皇子倒有几分外祖父的遗风。”
  我微微一笑,无论父皇离开我多么久,想起他,心中依然会刺痛。在世上成长,心灵一分分的被裹上坚强的外衣,唯有对父母的感情还是脆弱,似乎是拒绝长大。
  日暮东风春草绿,鹁鸪飞上越王台。时过境迁,等太一长大时,锦绣江南何在?若像父皇一般拆东墙补西墙的辛苦,皇帝不做也罢。念及此处……我眼皮一跳。
  我拔下一支金钗,在身旁盆景的沙子里画了个圆,如雅凝视我的举动,不解其意。
  我笑道:“如雅,记得你曾经问我:我要的是一人天下,一家天下,还是天下?我本来总也想不明白。我是武献帝女,又是圣睿皇帝的妻。天下南与北,左和右,似乎都与我有关。但
  自从我生了太一,又历经了校书选才的冬天。我发觉,这并不是我能选择的。古人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君主毕生经营是天下,那只是作为客人的责任。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都是反客为主。因此我只想看到团圆的天下。那么未来的君主,他也可以去全心全力经营这个圆。而不会像父亲那样的心力交瘁。”
  如雅默默点头,眸子闪光。他刚要说话,御苑里安静下来,原来是天寰来了。他用明亮的眼睛扫了我和如雅一眼没,从上官怀里抱过太一。与往常不同,太一并没有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而只是用小脸去蹭他的脸颊,奶声奶气叫:“爹爹?”
  天寰笑涡浮动,端详太一,。上官眼珠一瞬,怡颜道:“拿水来。”
  侍者端上清水,上官俯身,替太一将碰到泥的双手擦干净了。
  太一抱住父亲的脖子。天寰的眸子倒影金英翠萼,中间唯有儿子的笑脸。
  等我向他父子走去,天寰已扯下太一头上的皇子龙珠冠:“家家给你倒扣个花盆,变丑了。”
  我接过珠冠,眄他一眼说:“哪有这样的爹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天寰并不回答,只向百年等挥手,宦官们捧出一个以木片搭制成的木桥,放于水榭之旁。
  那木桥比真的大桥不知道缩小了几分,巧夺天工,形状可爱,众人不禁赞叹。
  上官收回目光,轻轻拍手:“好桥。将来建成于洛阳城外的黄河之上,一定壮观。”
  于洛阳城外建造如此宏丽之桥,那洛阳……岂不是国家之东都?我眼前一亮,天寰似乎胸有成竹,将太一放在盘子大小的木桥墩上:“凤兮果然与朕同心。但洛阳城外的河里还有水鬼,不将东海龙王降服,我们不能冒险造桥。太一,对不对?”
  太一胖手稳稳抓住桥墩,咯咯笑起来。
  建洛阳为东都,不是一日之宫。南朝的水军善战,龙宫蛟兵,更不是一年可以征服。
  等如雅退下,谢夫人抱着太一歇息去了,我才让惠童奉上茶水,在水榭旁自己奉与天寰和上官。
  上官看似不经心问:“要去洛阳,便是这个月么?”
  天寰品了口茶:“嗯。临行前总要交待些事情。大概谷雨后才到洛阳。”
  上官眉毛一胎,瞧瞧我,又瞧瞧他:“时候选得好。谷雨后,正是洛阳牡丹花开,倾城之时。”
  我脸上一热,望向天寰。他端着架子,一本正经说:“此行是为体察民情,顺便赏花礼佛。常闻人道南朝的昭阳殿外,荷花冠绝。其实以我的阅历,洛阳牡丹才是甲于天下。荷花虽清丽,还是少了浑然大气。算不得最上品。”
  我道:“这本乃见仁见智的事。我从小喜欢荷花,是南朝水土所养。正如江南人爱吃清淡甜糯菜品,欣赏淡雅浅色的衣妆。牡丹艳丽夺人,你说的大气,是江南人眼里的霸气。上品乃淡不留痕者,牡丹怎可专美?”
  上官低头,用茶杯掩住嘴,含糊道:“我……附议皇后。”
  天寰不响。上官想到问他:“你今日去未央殿接见内外学士,除了修文殿那些青年学士,可遇到太尉府的沈谧?”
  天寰摇头:“此人总是借故推托。对君父尚且如此……”他一笑,不再说下去。
  我对沈谧向来青眼相看,便说:“名士总有脾气。他既然号为山野之人,不求官,不求财,也只是为了抱负吧。在元君宙府,也是报效朝廷,忠忱于君王。”
  上官也说:“我与他见过两次。不俗,当得起一个士字。不过……”
  天寰满不在乎:“为‘士’,他不如你。天下士者,固然如家师元石先生教诲:要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求。但士,也需要通达机变,审时度势。不可因为自己的脾气,钻了牛角尖。明明出山了,却一再避见皇帝皇后,狂傲过分,也显得不够自然豁达。士,正要为人所用,要不然,与我脚下的‘土’有什么分别?”
  上官仔细聆听,满含包容的笑意,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天寰:“为人所用?呵呵,听听,这话可怕,这人可怕。当年我十二岁时,跪在雪地里等着元石先生接受我当徒弟,你是不是已看出我能为你所用呢?”
  上官的语气温和,目光好像是能融化冰雪的霭霭春光。
  天寰收了笑,眼风锐利:“单为成为隐士,何必要执著拜元石先生为师?元石先生,又怎可倾力教授‘无用于天下’之人?”
  上官叹息:“若没有你,何来凤兮?只是近来天象诡异,我劝你三思而后行。我会随你去洛阳,但到洛阳前,于长安,南北边境,派谁督管,全靠你决断。”
  天寰唇角一钩:“哪里来那么多灵验的天象?上回我去柔然,有惊无险。南朝萧梅二人的大军,虽然不可小瞰,但要颠覆我的棋盘,除非神助他们……四川战役后,我玩棋缺乏对手,甚是无趣。终于有人来挑战,也是快事一桩。”
  我收了他的杯子,提醒说:“在柔然,侥幸你没有落下大的病根儿。天寰,我们的太一还小。我不许你冒险。”
  天寰默然,手指抚过我的衣袖,他炯炯注视亭台水榭
  。暮色中,远处传来鼓声,树上憩息的鸟雀惊起一片。听声音,是靠近宫城的地方喧哗。我蓦然想起,这几日阿宙他们正在练习,备战不久后的皇族马球比赛。
  天寰抬头仰望着云霞下的落烬余辉:“……五弟的球艺近年精进,长安无敌。上官你几日后可去观战。”他有几分难得的落寞,倒像个大孩子,惹人心疼。
  上官咳嗽一声:“马球固然是少年帅气风流,堪比文士观看夏日流萤。但我总觉得还有几分粗气。你弟弟球艺精进,但少年人生龙活虎,也总有点浮躁,胜负难料……”
  天寰目光如碎冰流动:“怎么不继续下去?”
  上官露出贝齿,带着少有的俏皮,打开壶盖子:“喏,需要添茶,继续不了啦。”
  那一夜,没有月光。我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父皇,又梦见冷宫里的梅花枝幻化成骷髅的手,扼紧我的喉咙。我无声醒来。抱着天寰温热的身体,不肯松手。我突然问:“不去洛阳,行不行?”
  “小男孩,小女孩,都要多看看风景,长长见识。”他用手指在我的下巴画圈:“不必担心天象神鬼。你生有旺夫之相,凡事都可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我说:“我总担心南朝要出事。太子琮他要是遇到风波,统一大战,不是会提前?去洛阳之前,安排谁守卫长安,谁又去山东边境?”
  天寰笑而不答,抚摸我的肩膀。我把双腿搁在他的身上。凌晨风起,窗外鸟啼连连,让人心惊。熹微晨光中,天寰告诉我:“这一次谁都能守好长安。但谁去山东,都将是一身的泥,一手的刺。外我的手足,六弟在雍州监督食盐。现下只有五弟和七弟……你说,谁可以去山东?”
  派阿宙去?阿宙的个性,以硬碰硬倒不怕,但遇到多智阴狠如南将萧植,就前途未卜了。我想了半天,又问:“上次君宙指责山东的裴刺史贪墨无能,你当时隐而不发。是为了这次作为借口,让太尉王去山东?
  天寰应了一声。他似乎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用手指推了我的锁骨下:“天都快亮了。虽然皇后宫乐意听政,但恕我补个回笼觉。”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天寰不久就鼻息稳定,心跳更是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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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朝廷录用的修文殿学士人数不多,而朝廷的校书需要更多的人力。所以开春后,我又在幕后主持了三次太学生,州学推荐学生的选拔考试,从“诗”,“书”,“法”三方面命题,又和崔僧固等老臣拟定了修文殿的试用官吏名额。三月十八,这一日从早到晚,忙到不可开交。对录取的学生们亲加慰勉,又厚赐未录取的学生继续勤学。
  等到宫娥们以紫檀雕龙木挑着大红灯笼回内宫时候,肩颈酸疼,精神却依然振作。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不足二十岁,年轻便是可以挥霍的财富。去年那样的九死一生,身体虚弱。到了孩子快满周岁时,我又能挺立于殿上人前,助天寰一臂之力了。
  才回太极殿,七王妃王氏就在下跪迎候。我双手搀扶她起来,满面笑容道:“难为你等我。可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脸上还有羞涩。我赶紧叫人送上银耳羹,与她分食。
  甜羹下肚,我才问:“今日是马球赛,七王嬴了没有?”
  她弄着衣带:“今日侥幸是七殿下胜了。若五殿下不失手落马,伤了手臂。……是不能够的。”
  “五殿下受伤了?”我放下碗。此事当得起“蹊跷”二字,那人在马上,如鱼得水。龙王爷在海里淹死,他也未必不能掌控玉飞龙。
  我不愿别人看到我的心绪,又端起碗来慢条斯理的吃:“嗯。五殿下受伤要是没有大碍,就好了。自家兄弟,又不计较胜负。你来,是为了七殿下的差事?对么?”
  天寰已经下旨由燕王元旭宗率左右两将军,并御史大夫高弘留守长安。这是十七岁燕王首次担当重任。也难怪王氏妃不踏实。
  她脸上被迫出红晕,艰涩的问:“我家殿下行么?”
  我笑道:“怎么不行?当初我力促你和他的婚事,就是因为七殿下性格忠谨,皇上经常夸赞。
  以前他年纪小,不足以任事。现如今有了机会,我们不拉七弟,还能拉外人?”
  她低头“嗯”一声:“但是……现在……现在五殿下受伤,他大概也在长安。”
  我抹了抹嘴:“五殿下受伤,不是说不能去山东传旨,皇上自然有旨意,妹妹不必挂心。”
  说起皇帝,天寰怎么还不回来?我眺望水晶帘外,一片漆黑。王氏妃说:“皇上和七殿下一起去五殿下太尉府探望去了。”
  探望?我用手指弹了弹瓷盅,闭了闭眼睛,一边继续敷衍王氏妃说话。
  等王氏告辞,夜色更深。我叫来惠童,预备让他去赵王府候驾,听消息。话还没有讲完,天寰却回来了。烛光中,他也不入内殿,在廊下与七王元旭宗低声交谈。
  我迈了几步,天寰的声音传入耳朵:“朕夫妇是否去泰山,也要看五弟伤势。五弟若还能去,代朕夫妇祭天也是一样的。可他受伤,就不该勉为其难。你明日再去他那里,劝他不要有顾虑,养好伤再说。至于此次你守卫长安,就该多和你五哥学学。凡事多想,多问,多担待。思危,思变,思退,总错不了。”
  元旭宗谨慎答话:“皇上教训的是。不过臣弟愚昧,总比不上五哥。臣弟素来有心讨教五哥,但他向来忙碌于军国之事,并不能常抽空指点臣弟。倒是皇上和师傅们教诲更多。”
  他看到我步出殿堂,连忙恭敬退后,对我躬身行礼。他虽然年少,向来被人视为平庸。但大红灯笼之下,我发现少年的眼波如镜,遥想阿宙十七岁时,虽然能走马放歌,快意山水,比眼前的少年要勇敢,潇洒,明亮的多,但缺乏的正是这种定力。阿宙那人,也许一辈子都会缺乏深不可测的内力。但他能大哭大笑,大悲大喜,把青春卷起浪头来弄潮。也能把光阴烧成篝火点亮灰色。
  每个人大约都会羡慕自己缺少的特质。正如我面对李茯苓,崔惜宁,未必处处都能感优越。
  等到殿内剩下我们夫妇,我就帮助天寰脱去玉带,他稍有些疲惫,似乎等着我问阿宙的伤势。可我打定主意不问,天寰就告诉我:“五弟府里,我倒是遇到了那个沈谧,是个聪明人……”
  “嗯,你为何和七弟说你我要去山东?我们根本不会去山东的。”我说。
  天寰眉峰一挑:“为何我们不能去?帝后封禅,古之盛事。况且济南有口‘情水’,不解风情者喝了,也许豁然开朗了。”他似笑非笑,半是调侃,半是认真。葫芦里卖的是他元天寰的药。
  我丢下玉带,一字一句说:“帝后登临,等天下都在手心也不迟。至于情水……我是不存指望了。实话说我听说君宙受伤也吃惊,但他未必是故意的。马失前蹄,谁都有一两回吧。再说山东局面,既然上官和你都觉得不好走。君宙有情绪想借故不去,乃人之常情。大智若愚,而沈谧之聪明,能让你看出来,可见他还是欠火候。天寰,归根结底,现在包括我,大家都在为你所用。普天之下,惟有你不受制于人。你海纳百川,自然有包容的胸襟。”
  天寰接过玉带:“你说得还真多。”
  “大战在即,偏私于卿,我才肯多言。换了别人,随他去累心,我怎么肯多说一句?”我回眸一笑,摔帘入内。天寰跟了过来,我们正要用膳,宦官报上官来到。
  天寰放下筷子,我忙摆手:“别,你饿到现在,再不吃,恐添了病气。来人,给上官先生添副碗筷。就在万岁的案旁,再加一榻。”
  天寰对我笑道:“凤兮终究忍不住了……”
  上官入内,不及吃菜,便说:“我去了赵王府,元君宙的手臂伤势不轻,总要歇百日,才能上阵。依我之见,天寰,不如不要让他去山东了。”
  天寰默然许久,说:“我没有逼他。”
  “你暗示自己带着皇后去山东,对他的性格,一定要出马了。山东漩涡,棘手非常,只要你愿意放手,我们也不是不可化解。你用元君宙,便是料定了他将来不会避敌人的锋芒,那才是你希望的。……对吗?”
  阿宙去山东,自然不会姑息南朝挑衅,但天寰竟然愿意早日迎战?
  天寰摇头:“不错。近期南朝边境一定起大风云。火烧眉毛,我是不得不战。萧梅之军,若成两路,我和五弟一起迎战,才可能战胜。这场战争,不光是军队的交锋。还是国力的竞争,民心的竞争,智慧的竞争。而我势在必得。关键时刻,五弟受伤,对我是个小小打击,但计划还是要进行下去……帅才寥寥,我信赖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不愿去,不能去,也得去,你明白吧。”
  “我明白。天寰,现在虽然南朝形势剧变,影响了计划。但和南朝开战,损失极大。等数年,就能顺理成章。何必现在压上你自己豪赌?你就让我跟着赵王去,你授权我来全权处理边境的纠纷,行吗?”上官词义恳切,但并未有垦求我为他助威的苗头。
  我一时听不太清楚。但总觉得旁观者清,上官说得更有道理,我迟疑片刻,也对天寰说:“天寰,压上最亲的人豪赌,我不怨你。但压上你自己的安危,我坚决不赞成。先生是你最好的朋友,兄弟,谋士……再商量商量,行么?”
  天寰的眸子幽深而乌黑,他冠玉般的脸庞比素常更加白皙。他的鼻尖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叩击桌面。他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不解的望了我一眼,又好像心如明鉴,亲切惘然的看了上官一眼。他悠然笑了笑:“我不爱悔棋。一生也未尝悔棋。与南朝豪赌总要有代价。数年之后,南军羽翼丰满……并不一定就会比今年容易。任何时代,一统江山,代价总是巨大的。此事,就让五弟自己决定。若五弟在三天之内,要求前往山东。一切就按照我的计划,上官你不能去。那孩子有自己的士,该以血搏杀一回。若三天内他并未有所行动,上官,就按你说的办吧。”
  上官面色一沉,将酒爵内的杜康一饮而尽。
  就在第二天,太尉元君宙入朝,请求让他前去山东。消息传来时,我抱着太一没,坐在太极殿的屋檐下,正在念论语。蝴蝶翻飞,没有停在我的香囊,而是留在孩子的肩膀上。“太一,家家真不知道你五叔这次怎么了?你爹爹是天下霸主,五叔呢?人最难坚持自己,也许他也会有私心了。但无论有多少曲折,只要你五叔是个贤臣帅王,家家什么都可原谅他。”
  孩子没有笑,睫毛颤动,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如黑琉璃,反衬世间的沉府。
  我唤来惠童,让他去赵王府探望致意,并交给阿宙一封信。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接下去,大家都必须靠自己努力和争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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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之行,终于进发。中州风华,历历如绘。人道是洛阳城里春光好,牡丹艳色甲天下。
  白马寺里,虚籁丛生。我听天寰和高僧们纵论佛法,顿悟宇宙之明亮。
  帝后礼佛,厚赐寺庙,开凿石窟,都是洛阳的百代盛事。
  佛法西来,在乱世,徒逐渐增多,以至于不是我们帮寺庙,而是寺庙扶助君王。
  龙门桥头,两山峥嵘,相对而出。天寰站在高处,他想有一天建立史无前例的运河。”
  上官大喊:“快下来吧,洛水女神看你这样风流,拉了你去,可如何是好?”
  我笑,天寰故作严肃道:“天子在,杂神怎么敢出来现身?洛神香艳,与我何干?”
  他不再理会我们,兀自望着龙门出神
  上官对我笑道:“此人真如自己所说:不解风情。凡人寄生天地之间,不过短短一遭。为何他情愿自苦于霸业,不肯给自己多一瞬的任意行止?”
  我们觉得苦,他又不觉得苦。望着天寰衣襟为水花所侵,我问上官:“天寰多年前就构想东都?”
  “那时候未知他为皇帝。我们俩都设想过洛阳的地位。天寰喜爱洛阳,也因其对南北统一重要。”我暗暗发酸,我和美丽的洛阳城,在他眼里,大概也有共同之处。
  谷雨之后,满城为花季如痴如狂。等天寰有了闲暇,邀我同赏名花。
  我们刚来到一座幽静而空寂的大宅门前,有个瘦小的古稀老翁打开了门。
  他看到我,霎时显出了惊愕之色。有几分恐惧,难掩的痛苦。天寰咳嗽了一声:“怎么,很像?”
  老人低头,我顿时觉得有些诡异,天寰说:“嗯,原来真的很像。”
  那老人恢复了正常,关上了门,才对我们肃然下跪。
  天寰摇摇头:“老朱,你这是第一次见我妻。我三岁时,你就来我身边保护我,教授我武艺。因此,你是我最信赖的老人。在这里,你只当她是主母,并非皇后。去年,我们生了一个儿子,等他稍大,还是由你教我夫妇的太一武功。”
  那老人身子一震:“是,主人,夫人请。”
  我吃了一惊,因为上官曾告诉我:天寰为东方时,匿名买下洛阳的司马旧宅,里面有百年的名花,还有一位哑巴老头儿看守。这老头居然不是哑巴。他的身形枯瘦,眼眸浑浊,毫不起眼,难道身负绝艺?
  我默默无语,跟着天寰脱了鞋子。他拉着我,穿越铺垫着竹席的走廊。淡翠月色笼罩在廊上,分外清凉。这屋子里静极了,好像有个沉睡的佳人,我们的脚步,呼吸,都会唐突了她。
  天寰撩开罗幕,回栏下方,一朵白牡丹跃入眼帘。
  花盘明艳,玉白清纯,月光之心,春风沉醉,天地一滞。
  这好像是一个美丽的幻想,不经意间,打动人心,百年光阴,人生璀璨,都在花旁。
  而它是那样的安然,此花幽独,傲绝尘世。
  我赞叹道:“真美。”
  天寰松开我的手,走到花旁,温柔道:“三年不见你,但好像过了一辈子。”
  那花枝叶微微摇动,好像能解他语。天寰俯身望着它,脉脉含情,他皎洁的面容与白牡丹相得益彰,我笑道:“呦,这三年别是因为我,你才不能来吧。罪过,跟我在一起,三年就等于一辈子。”
  天寰眸子滑动,对花露出笑涡:“说什么呢?我们听不懂。”
  两个人的宫。但这里不是宫,花也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好没来由的妒嫉。
  我说:“奇怪,这株是江南的花种,名叫凤丹,不知为何流落北方百年。”
  我安静的盘腿坐在廊下。老朱送来酒案,我说:“费心。”他躬身退去。
  好久,天寰才坐到我的对面来笑道:“对不起,我光顾看花了,冷落了你。但这花曾陪伴我度过不少最寂寞痛苦的日子,所以我不知不觉就有爱。花只是花,纵然你再加爱护,它只是随着花期开放,不卑不亢,亦无算计。你这代风烟消散,它依然有绝世之姿。我爱的就是此花淡漠。”
  我想起他好几次说我像这朵白牡丹,不禁脸颊发烧,偷偷瞥牡丹,自愧不如。我非但没有那般惊世骇俗的姿容,而且我不能时刻不衡量利害。要是我行我素,从不让步,怎么能如此惬意坐在月下,赏花对酒?我望着天寰,他以手轻抚我头发,帮我把碎发拢到脑后:“怎么了?”
  “没什么。”我否认:“天寰,老朱觉得我和谁比较像?”
  天寰喝了数杯:“老朱原来是南朝人,二十多年前,遭遇冤案才到北方避难的。我只随着父皇,叫他老朱。那时候,是你的祖母章德皇太后摄政。章德皇后,稀代之美女,智算超人。我和你结婚前,听闻你长得更像你的祖母……”他低头,又喝了一杯。
  章德皇后绝艳至丽,入宫不久就生子专宠,祖父为她废除原配,易立皇储。她十八岁时,我祖父驾崩,她辅佐幼子,把持朝政,历经风雨,从未失手。除了现任的南帝,因其生母与章德皇后是从姐妹,得以存活。祖父的其他七个皇子,三个弟弟,都被杀于章德时代。
  即使在如今,早已逝去的祖母章德皇后,依然是史书上最美,最可怕,最精彩的女人。
  我心里一黯:“嗯,我父母也说过。可我跟祖母不一样的。”
  “只说你容貌像有些相似……并未涉及别的。”天寰笑着拍我手背:“不过说起你的祖母。她为何没有和你的祖父合葬,而是另起陵墓呢?”
  他的瞳子,深黑,平静无波。我低头说:“祖母有遗言。父皇孝顺,因此允诺。”
  天寰收起笑容:“民间传说她少年守寡,有了不少风流韵事?”
  我猛抬头辩白:“他们胡说,祖母没有许多风流韵事,一共只有一个情人。他是我父皇的伴读,祖母要比他年长几岁……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并非那么不堪。”
  天寰淡淡重复:“真心相爱?……嗯。”他闭了下眼,一笑:“人活一世,为欢几何年?该任由后人评说。你说对吗?”他的眸子静止,酒杯也停在半空。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忽然觉得不快:这样的时刻,谈起南宫旧事,他是否影射什么?是担心我将来有机会步祖母的后尘?我不是章德皇后,我若是她那样敏慧果断。也许会少走些弯路,少一些痛苦。我不会在他之后,寻找其他男子的怀抱。我在婚前就答应过他的。
  但我此刻难道毫无骨气的表白给他听?我默然许久,天寰也就不再说。
  对酒因为这个话题,变得索然,等到天寰说要去找老朱交待些事情,我才松了气,坐在花前。
  他是天寰,而我是南朝公主,章德皇后的唯一孙女,武献皇帝选定的继承人。他说,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杀我,但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有牵挂,有生活,还有太一。本来我强迫自己正视预言。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宅,这个月色,这朵奇花,让我隐约预感到不祥。
  这洛阳的夜晚,残灯如豆,残月如钩,残酒余香。凤丹正艳,但总会变成残花。棋局激烈,但总要收拾残局。想来想去,重量无尽,期限未知,却都要我一肩承受。我浑然忘却时光,寒气浸染,身体都像融化在牡丹的流光中。
  直觉麻木之中,有可靠的肩膀围住我:“夏初?”
  我知道是天寰回来了,我没有应声。
  “你不高兴了?”他问我。
  “累了。”我说,没有回头:“天寰我有几句话说,这里不是宫,就像你我的家,回宫之后我保证不提。你真是个最煞风景的人了,好端端的晚上,对着白牡丹,你还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不可以寒心?我以前才入长安,一点都不爱你,所以你无论怎么样,我都觉得没有关系。可是现在,你还担忧你的身后……就让我难过了。我爱上算我活该。但我就应该成天向我选择一辈子携手的男人表达忠诚?我不是狗,不是马,我是人,而且还是女人。我父亲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女孩子要珍惜生命,我母亲重复无数遍,女孩要有自尊的心。我父母死了,但我还是想努力做到的。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算是我在这里任性吧。”
  他松开手,过了一会儿才又抱住我,非常用力:“夏初,我本来真的是想让你来看牡丹,但我这个人……时时刻刻,都少不了那些。别生气了,让我瞧瞧你好么?”
  出来独处,机会难得。我听他的声音动人,不舍得跟他赌气,就回脸把头靠在他的心口。
  “还生我的气?我是想和你一起的,不光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我自己。万年的冰湖,春夏要是不来,也挺好。永远是没有温度的冬天,安静,清爽。但你既然来了,把冰化开了,就不能抱怨浮冰的碎片伤害到你。莫怪我对人狠,我对自己也狠。除了你,我一辈子再也没有对人说过那些话,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他的语调愈加温柔,清冷的基调也变了,好像清冷成了一点点伤感,一点点不自信。
  我有点心疼,几乎后悔自己方才说的话,我该最知道天寰的。我点头:“嗯。天寰,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的。野王笛给上官以后,他发现笛子内有消息的线索。原来这笛子的一端可以拆下,内壁分成两半,其中一半上本有刻字,但上官发现时候,刻字大多数已近被人故意磨平了。上官大约可以看到岚晖二字。岚晖是我父皇的内名讳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脸色。他好像并未特别惊奇,只是眸光闪动,等我说完,他才点了下我的鼻子,低声说:“谢谢你本人告诉我。我不瞒你,我早已经知道了。我不问你,因为我期待你有一天自己跟我说……这不能错怪凤兮,是平城行宫的一个宦官偷听到的,百年汇报给我听。”他按住我抖动的肩膀:“记得平城回来,我换了一些宫人宦官么?不能忠忱你,也不会长久忠忱我。我不会让你生活在那样奴才的监视里。不过呢,以后要瞒我,尽量谨慎些。”
  我捶了他一拳:“你怎么这样?你……”
  天寰吻住我,舌尖点到我的舌头上,带着酒精的气息。
  我说不出话了,他吻了好久,眼光迷离,才松开我。
  我依然抱着他的脖子,很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但怎么也说不出责备和抱怨的话了。
  “今天带你来。我还给你一份礼物”天寰从身后拿出一团丝织物,我细细一看,雪白的丝绸上披风,是墨笔描绘的连枝牡丹。
  我惊喜:“是你亲手画的?是给我穿的披风?”
  天寰道:“西北之行,你不是将我原来送的施舍给百姓了?我一直想重新送你一件。后来想,与其让绣工绣,不如我自己动笔画染。不过我终究是忙碌,花了两年,才画完。我是喜爱丹青之人,可惜我好久没有空画一幅完整的画了。”
  我仰望满天星斗:“虽然没有画出来,但你我此刻观星的心情,就像是幅画,我永远记得。”我摸着手指间丝绸,蓦然心动,他的胸膛起伏,玉面飞红。
  我解开袜子,将脚放到他身上:“我试试?”他的神色捉摸不透。
  我解开领子,又将长发松开。庭院里的水声叮咚,白牡丹好像眉间含羞,花瓣微微蜷曲。
  只听天寰说:“以后再试吧。”
  他一把抱起我,将我带到内室去,走走停停,深深浅浅的吻我,不断的替我解脱束缚。他口里的酒香,就像忽然窜起的火苗,在我们的周身蔓延。我积极的回应他,只觉得异常的冷,需要他的温暖,又觉得异常的热,甘愿在水中献祭。他把我放在地上,忘乎所以的压住我,那手指熟练的游走在我近乎赤裸的身子上。月光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啃咬他赤裸的肩膀,尽量压抑着呻吟。因为我们都喝了酒,那种久违的疯狂的感觉,终于将我的理智征服了。
  我用双腿缠住他的腿,用手臂和头发绞住他的脊背,他的脸在我的脖子上摩擦。我浑身都在发抖:“天寰,天寰。”我喃喃的催促他。也许经历了初婚的羞涩,以后的默契,近来的热情,我和他,才能走到疯狂的边缘。我只是他的女人,他只是我的男人,哪怕一夜都值得……
  这将是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我后弓身体,望着画屏上的一簇金铃,坦荡憧憬着。
  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金铃响起来了,清脆,恼人。
  天寰依然在爱抚我,我凝目,不愿意顾及别的。
  但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的身体变僵硬,天寰也不同了,他起身,用鲜卑语骂了一句。他扯过牡丹披风,将我包裹在里面,下一瞬间,他从我方才躺着的地方一尺远的地方,抽出一把剑。
  他并不慌张,披起一件长衫,声音嘶哑对我道:“等我。”便从容走到室外。
  我听到窃窃私语之声。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也不解释,把我当成娃娃一样,从内到外,一件件的帮我穿好衣服。我看他的眼光冰凉,惶惑的问:“怎么了?有大事发生?”
  他一直不发声,等到他帮我穿罗袜,才说:“南朝宫变,吴夫人死。太子一行逃亡到北。五弟开城,接受了太子。此刻南朝大军,已准备出发。洛阳也有危险。”
  我呆若木鸡,反映过来,周身的懒懒春情,早无影无踪了:“现在立刻回去召见群臣么?”
  天寰飞快穿衣,我半跪过去,替他系腰带,还挂上佩剑。
  好梦难成,我是皇帝的女人。
  他将手插入我的头发:“夏初,抱歉……”
  我苦笑道:“没法子,谁让你爱当天子。为皇后,自然夫君的霸业,国土,计策都是最重要的。你随时要离开,随地要拔剑,我无话可说,唯有支持你。”
  天寰笑得动人:“这话冠冕堂皇,我不爱听。我宁愿你说你舍不得我走。”
  我啐了一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好了,是我舍不得你。太子不日就会到洛阳。光华,这场戏难唱,这一仗难打,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我盯着他,不久前与我亲热的迷醉青年,如神般清醒,俊秀,
  他望着我,吐出三个字:“别怪朕。”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8:47
  第十五章: 大戏

  黄河边孤鸿明灭,以苍天之大,它难觅容身之处。洛阳红深深浅浅,终于化成尘埃里的血垢。
  犹如被献祭的牺牲,太子琮一行的到来,终于把大戏之幕彻底掀开。对我,是来得太快。对天寰,是来得太慢。我和天寰站在天幕下,他的衣袂纹丝不动。不知不觉,我的眼光遇到了狼星。在满天敬畏于皇权的繁星里。狼星,好像是一颗跳出山坳的宝石,正如天寰的眼睛。
  太子琮在一群北朝人的簇拥下,离得近了。天寰迈步向前,周到热切说:“阿兄来得好慢。朕与百官翘首以待多日了。”
  “琮哥哥。”我轻轻叫了一声。他已经不是太子了,还是叫琮哥哥更加合适。
  琮痩了一圈,肩膀有点佝偻,他从眉毛底下困惑的观察我们,挤出一丝尴尬笑容:“琮不才打扰。琮……对皇上,皇后宫,感激之心,铭于五内。”
  “你和皇后本是炎氏同根,你既为奸党所害,来北境暂居,何言谢字?恰巧朕夫妻在洛阳赏花,不然又如何及时援助? 洛阳已按太子礼仪预备了服用器物,虽然粗陋,但也可对付一时,阿兄只管安心入住。”天寰微笑着,颇显热切礼貌。
  琮受宠若惊般向后退了半步:“妙瑾?”他把一个豆蔻年华的微胖女孩拉了过来。
  琮逃亡北境时,只带上了胞妹会稽公主。妙瑾长这么大了?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虽然身材短小发胖,但容貌可称秀美,嘴角一粒黑痣,因为她撅着的嘴巴,微微颤动。
  “是妙瑾妹妹啊?还记得我么?这次路上,你可受累了吧。”我低头含笑,对她说。
  她鼻子里微“哼”一声,白眼向天:“不记得。”
  天寰目光冷峻的滑过她的头顶,浮出笑涡,瞳子里冰楞花闪动。他温言宽慰略显尴尬的太子琮:“一家人,不拘泥礼数。朕夫妇要给阿兄压惊,请阿兄随朕入席吧。”
  我默默跟着他们。身后满朝文武的眼光,都在阴暗里射向我娘家的男女,有愤怒感慨,有鄙夷不屑。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将我和琮兄妹看作同类,但摄于我的身份,不敢表露明显。我以为太一出生后,我遇到了最大的困境。最近才醒悟,原来此时,才是我被考验的开始。
  柳梢华月转银盘。琮逐渐为酒精麻醉,常常发笑。那种笑是空洞的,他好像总是要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全没有来由。妙瑾把头埋得极低,几乎不动面前的任何菜肴。天寰和琮扯些不咸不淡的话儿,似乎数日前就开始激战的山东地,并不属于他的版图。我有时候也插上半句。我想要妙瑾吃些东西,但我回忆自己少女时代常有的忐忑,又觉得她并非难以理解。太子饮了一杯:“皇上,皇后宫,我兄妹来北朝,多亏御弟赵王君宙。到洛阳之前,听说赵王在莱州已处于战火重围中……此事因我而起,我深感歉意。但我是愚昧之人,妹妹则年幼无知。若得到准许,只愿把我们放到长安以西的某个州县,让我们隐姓埋名,如巷闾百姓般度过余生,我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恩情。”他哀伤恳求的目光投向我,我顿时黯然年。
  这个祈愿,大概是琮一路上思索再三的结果。如果我是皇帝,我会准许的。被宽松“软禁”于诸如敦煌那样繁荣而遥远的城市,满足于温饱,游离于是非,有什么不好?但南北大战在即,生于帝王家者,一旦失势,大多数只能跌到谷底。琮的愿望,近乎桃源梦,水中花。
  我想了想,用匕首把肉切开,放到妙瑾的盘里。我看看天寰的表情,说:“琮哥哥所言,大概出于真心,只未免太委屈妙瑾妹妹。这次南北战争,源于你父子之间的误会。皇上倒并不愿意使生灵涂炭,现在为止,北军只是防御,并非进攻。南朝有些忠臣,自会劝说皇上。哥哥你莫太悲观,柳暗花明。说不定不久南朝的叔叔回心转意,化干戈为玉帛了呢。皇上,你说呢?”
  天寰浅浅一笑,说:“皇后所言极是。阿兄不必着急,先住下,调养身体就好。”他按住太子的脉搏:“阿兄,你咳嗽日久了吧?南朝潮湿温热,阿兄感染外邪,加之中气亏损,肺中才有沉寂。”
  琮脸色惨白:“我……我只是夜间稍有痰气,不需要吃药的。”
  我偷扫了天寰一眼,他说:“不用吃药,吃些瓜果润肺就好,太子身边缺乏合适的人照顾。朕安排了几个可靠的老人来客馆。他们也是南朝来北避难之人,阿兄不妨与他们谈谈心,也许对事物看法也会不同……” 他话音刚落,百年捧着金盘凑近他耳语,天寰眉峰一压,展开了笑容:“朕暂去更衣,皇后替朕主持家宴吧。”
  他一走,琮如释重负,他以流连于画的目光注视我的面容:“唉,妹妹与皇上相敬如宾,又专固后宫,真是幸福。妙瑾也到了豆蔻年华……不知道……”
  妙瑾大声打断他:“我不嫁人。长得好看的人,心眼都坏。头脑聪明的人,最会骗人。”
  我不禁说:“哪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妙瑾妹妹,你到了洛阳,改改脾气,总没有坏处。”我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柔声说:“你可以不待见我们,但别露在脸上。让下人误会,不好。”
  她愤然嚼起一段甘蔗,琮说:“她任性惯了……光华,如雅怎么不来?太一又在哪里呢?”
  我含笑说:“太一早睡了,等明日你和妙瑾妹妹再跟我去瞧他。他长得可爱。如雅……他病了好几天,大概是不适应河南的水土吧。”
  琮有几分失望,对妙瑾说:“你不是最喜欢婴儿?”
  “我不喜欢杂种小孩子。”妙瑾回答。我不由沉下脸来。我和天寰成婚……南朝宫廷居然以此称呼太一?太一手有残疾,他们又会如何嘲笑……这些人怎么不让人心寒,我捉住妙瑾的手:“炎黄子孙,谁不是混血?人要成全自己,也不是看血统是否高贵纯粹。妹妹不懂事,害了自己不说,连累了你哥哥,怎么办?”
  她的眸子掠过恨意,大声说:“我连累哥哥?我什么都不怕。你的皇帝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坏人。你们笑里藏刀,骗得了哥哥,骗不了我。你们想把我和哥哥一起煮了,给你们铺路。你当初逃走,为何要诬赖母亲?假惺惺说不嫁,结果又自己送上门去了。太子哥哥不来北朝,怎么会上了那个高丽女人的钩?她又怎么祸害哥哥和父皇?什么冠代美女,呸,你跟你娘一样是狐媚,还比你娘心狠手辣,普天下的男人全都瞎了眼!”
  我克制住掌掴她的冲动,瞪着眼睛冷笑。小丫头不复无邪,倒是变成刺儿头了。她知道什么?知道我父皇怎么死的,母亲怎么死的,吴夫人对我做了什么?我担心过她,她却如此对我。
  我愿意收留他们,并不是装样子。要化解她的偏见,我不能和她一般计较。
  我慢慢坐下:“来人,先送南朝公主回客馆。”我微笑:“北方天气,这使节晚上天还凉。殿下盖好被子,若病了,哪来力气骂我?”
  她没有得到我的反唇相讥,好像被扫兴了,鼓着嘴巴,匆匆走开,琮正要说话,脚步杂乱,白衣少年踩着舞蹈般的步子,醉醺醺来了。如雅眼睛微红,下摆狼藉,额际碎发飘垂。
  “谢如雅……参见东宫殿下。来迟了,太子恕罪。”
  琮好像被刺了一下,艰涩说:“如雅,我不复是太子,只是寄人篱下的食客。”
  “怎么会?一日为太子,终身为太子。横竖是死路,何必死得没有骨气?当初你帮我来北朝,我十分感激。但如今你投来南朝,我……无法体谅。你们在南朝风花雪月,谁关心姐姐步步为营?她是在刀尖上过日子……你们难,我们也难。”
  “如雅,别说了……”我在一股沁人的寒意中打断他。
  琮的身子更佝偻,皇族子弟残存的清贵仪态,化成战栗。他咕哝:“我没办法。”
  如雅哈哈大笑:“南朝是被你们毁掉的……不是我们。”
  我看了琮一眼,他喃喃说:“不是我。我只是来避难。上次送书后,我看了光华妹妹的回信,才想到北朝是我走投无路下,最后的一道门。”
  我略微吃惊,脱口而出:“琮哥哥,我没有……给你写过信。你认识我笔迹?那信呢,我可否拿来比较。”
  琮身子猛晃下,手指在衣裳里摸索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我飞快收了。如雅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扶助他:“惠童?”惠童飞奔而来,帮着我一起将如雅移到屏风后的一张榻上。
  如雅的眼角湿润,我随手将拧干的热手巾敷在他的脸上。惠童说:“我去取醒酒石和香汤。”
  我叫了一声:“如雅?”
  如雅忽然张开眼睛,瞳中涣散:“姐姐。”
  “如雅,琮到了这田地,自己人就不必让他难堪了。”我叹息说。
  “我只是担心……担心……姐姐,有的事……你……还不知道。我手里有先帝诏书,还知道传国玉玺何在……”如雅字不成句。
  我好像满月的孩子被惊雷打了琵琶骨,大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尚未回答,我耳后天寰的声音响起来:“光华?”
  那声呼唤,温柔清冷,和昔日一样,让我心弦异动。
  我回头,只见他容长脸上那双深如古潭的眸子。他没什么表情,又喊我:“光华?”
  这时候,起了大风,云层密布,好像无数天马壅塞于天河。
  我心内辗转,轱辘一般,好像被无形的丝牵起的傀儡,以手抄脸,又兜住眉头。进退,家国……我也辨不清谁好谁坏。我望着他玉带下的衣襟,为风吹起碧色的波纹。
  我步向天寰,尽量安定的告诉他:“你来晚了,方才如雅说醉话,但也提到了玉玺和诏书。”
  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是吗?”
  “这样事我不会胡说。”我回首,如雅发出轻微的鼻息,似乎睡着了。我坚定说:“他是我的人,但处分全由你。此刻他醉了,说得话不牢靠。等他醒了,你要自己问他,要我问他……还是如何,都不妨说出来。”
  天寰眼波欲流,居然轻描淡写回答道:“啊……不过是一张纸片,一块石头。小孩子家贪嘴喝醉了发酒疯,你还真信他说?方才前方来信,第二路人马已绕过五弟固守的莱州,星夜疾行入河南境。危急关头,朕哪有闲功夫管你的人呢?以后再说吧。”
  他……我忽然觉得头顶的黑夜不过如此。我的心又静下来,如一个让人照影的镜湖。诏书,玉玺……好像并不是当务之急。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拉他到了席上:“琮呢?”
  天寰笑:“送走他了,有人会管好他们起居。他们根本不算你的兄长,妹妹,也实在不像。”
  “一家人总有不像的,但总是炎家人,况且他们无辜。对了,有人冒充我给太子一信。你看看吧……”我下定决心,把信件给了天寰。
  天寰拿过信纸,看了不久,就笑出声来。他的眉毛向上微扬,渗入鬓角。
  我审视他?他的眼神澄清,自信。
  他止住笑:“不简单。想和我兄弟斗?……好。”
  他说是南朝有人搞鬼。我顿时松了口气:“是他们故意让太子来我朝,将我们一军。以便进攻?”
  天寰不置可否,他用手拍拍我的后颈:“天热了,你出汗多了。光华,无论发生什么,你别忘记我对你和太一的许诺。我是个狠人,但我并不会存心欺骗你。”
  当夜,天寰赶去军营,我一人独宿,到早晨朦胧,才张开眼睛,就想起如雅的话。我不及梳妆,找来惠童,低声问:“如雅公子醒了么?”
  惠童说:“如雅公子好像是着了风,凌晨腹泻,脸都绿了,我才差人去请上官先生,又告诉谢夫人。”
  腹泻?我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就听到阿若在窗外高声:“皇后,皇后,客馆来人,说是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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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事?我心里一个激灵:“是南朝来人出事了?”
  阿若膝行到我跟前:“皇后,客馆里走失了会稽小公主。她不见了……”
  我吸了口气,惠童问:“客馆那么些守卫,公主怎么回走失了?”
  我按住阿若的肩膀,起身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个。公主年幼,不愿闷在客馆,所以才会跑出去玩儿。洛阳城那么大,跑着跑着她就迷路了吧。”我回头对惠童说:“你们也不用惊动了旁人,你去赵显将军那里,将公主的形貌说说,再到洛阳尹处去报备一趟。让他们着人留意她就是。”
  惠童眼睛一闪。我轻点头叹息:妙瑾这丫头,久居深宫,不懂事理,好比是兰花草一般,就算逃走,在偌大的陌生北地,她能逃到哪里去?不过,嘴巴不饶人的,心地未必坏。太子出逃,只带上她这个妹妹。妙瑾纵然不告而别,也不见得真能抛下她的哥哥。
  我加快步子,朝外殿走,吩咐阿若等备轿。
  “皇后,是去谢公子那里,还是去客馆?”
  “……谢如雅是臣子,炎琮是客人。我自然先去看琮哥哥。”
  琮果然急得六神无主,抓了我的手,他的手太凉了,我不禁眯起眼睛:“琮哥哥?妙瑾不会有事的。你且等等。”
  “等等,等什么?妙瑾一定是怪我来了这里……我哪里也不能去,我只能在这里,光华妹妹,替我找她。她没有吃过苦,她……我不该带着她来长安。”
  我“嘘”了一声,扫过庭院里侍者们的影子,字字有力:“琮哥哥小心外头的人。你为何来长安?因为你收到信,以为我让你来的?那不是我写的。可你来了,我会尽力保护你。你安心下来,莫让我为难。”我任由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指虚脱无力,目光游弋在远处。
  “不是你的信……不是你的信……光华妹妹……”他瞪了半天眼睛,突然自嘲一笑,惨淡的眉眼,透出一点光亮:“光华,我如今,骑虎难下了。”
  不错,他是骑虎难下。再愚蠢的人,于绝境中总有一些急智,何况琮并不是特别愚蠢。他毕竟曾是一国太子,受过宿儒们的悉心教育。
  把琮推向我朝,一来可以让他永远失去太子位,二来可以对我施加压力。还有什么目的?我暂时不得而知。我听着画眉鸟不合时宜的鸣叫:“琮哥哥,南朝有了云夫人,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云夫人她想要自己的皇子即位?”
  琮的笑声,犹如抽泣,他侉下脸,愣愣的坐着:“也许吧。我过去一直以为阿云不得已,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父亲,母亲,妹妹,阿云算计我家每个人。那个孩子……光华,你知道么?那个孩子……”他环顾四周,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他是我的儿子。”
  我倒是有过那个揣测,但听他亲口述说,我不免又是一寒。是的,吴夫人长年对宫内妃嫔下毒,所以叔父周围,再无其它的婴儿,而云夫人入宫即孕,幸运的背后,就是不堪。
  我喃喃道:“是你的儿子,所以你才对她不设防。但她为了儿子,却要杀父亲。”
  全都是为了权力。权力,要是离得远了,也就是轻飘二字。若是离得太近,诸如皇帝在身边,谁都会有更多的奢望。若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人就可以变得残酷,如鬼,如兽。
  我猛地抽回手,愕然的审视自己的空手,要是让我完全握住权力,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琮似乎没有里了解我的心情,他告诉我:“光华,上次你托我照管你母亲的坟墓,这次我去国匆忙,但我还是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我接过,荷包里是一点点发白的泥土,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是母亲坟上的?”
  他答应。我用手指搓了点土,那南国的土滑腻,在指甲上发着柔和的光辉。我离开父母太久了……最初的时候,当我知道玉玺的秘密,天寰答应我,若他有了天下,则让我的父母合葬。母亲等了我多久?我并不希望南朝灭亡,可那个许诺,叔父的自尝苦果,恐怕又是我暗暗企望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笑容,琮的咳嗽,让我突然不自在。我注视着叔父这位落魄的儿子,五味杂陈。
  琮又是一阵咳嗽,侍者送上一大盘鸭梨,琮扫了扫,摆摆手。
  侍者对我道:“皇后,太子他不吃一点东西……这梨乃是皇上御赐,专为了太子的病。”
  我笑了笑,让他退下,削了一个梨子,让给琮吃:“琮哥哥,别担心。要是来了就让你死,北朝颜面何在?先吃些果子润肺,以后我让宫人给你每日送餐吧。”
  侍者的脑袋在窗沿一闪。我冷笑,监视琮还是监视我?我们南朝再不济。我也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欺负和我同一血缘的人。
  安抚了琮,便是要见如雅在。昨夜过后,我突然觉得如雅并非我所认识的如雅。昨夜玉玺的秘密,分明就在我眼前,他嘴边。我不知道如雅怎么想的,但我想天寰一定是故意不追问。他说玉玺诏书不过是“一片纸,一块石头”,但对我,那是父皇对一个帝国的寄托。
  他当初想要娶我,同这一片纸,一块石头,肯定有关系。当时他一定不认为只是一片纸,一块石头。
  如雅昏沉沉的躺在帐子里,上官靠在榻上,手里持有一个小小的图卷。
  “他吃了药,就睡熟了,不到天黑,不会醒来。”上官对我说,他扫了我一眼:“太子琮到来,你也分心了。”
  我托着手肘:“公主失踪了,琮心绪不宁。上官,”我迟疑了片刻:“你认为天寰为何接收琮?”
  上官眉毛一挑,将唇闭紧了。他将图卷给我,替如雅拉好被角:“琮来了北朝,意味着南朝皇族就彻底分裂了。人们总是将希望放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们不喜欢太年老的,也不喜欢太年幼的君王。你,琮,小公主,等于是整个南朝皇族的中坚。而南朝,只有你的叔父,高丽女子云夫人,还有蒙昧无知的婴儿。即使这一战,北朝不占优,但此后南朝人心必然更为散乱。一散而不可收拾,就是九州合一的时机。云夫人纵然翻云覆雨,但她的根不在南朝,现下的行为,未免急功近利。而萧植骁勇,梅树生智慧,也只是南朝表面上的长城罢了。除非得到君王全部的信任,不然,要毁溃那座长城,也只要攻其一点。”
  “那么说天寰是借了东风,顺水推舟?”我低头看图卷:“这不是敦煌星图的残卷么?”
  敦煌星图,预示了什么?打仗会用得着?
  上官瞥了如雅一眼,将图卷放入袖子,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平和:“星图上来看,今年用兵,是大不利。但敌我两国,对你大凶,也许对我乃是大吉。天寰就是如此想的。他用了五王在莱州冒险挡住萧的大军,又冒险把琮接到洛阳,现在还要自己冒险与梅将军交战于和河南。你……”他似乎觉得有些窘迫:“夏初你可要心稳,出战之前,你可别让他心里再有了记挂。”
  我点头。人人都觉得他可能会记挂我,那么就算是吧。但只有我知道,江山在前面,他也不会因我而后顾。我寻思上官为何说这话,我记起上官也知道玉玺和诏书的存在,我又问:“琮到来,会让我的心不稳么?上官,你说现在要是有证据说我该是南朝的皇位继承人,对此战有意义么?”
  上官盯了我一眼,他似乎嘀咕起“野王笛”三个字,又俯视如雅的脸面:“琮到来,是第一个浪头。波澜一个接一个来,你就要靠自己顶。至于证明你是正统的继承人……对此战意义已经不大。可将来……还是有大用处的。如雅腹泻倒正是时候,身为南人,却是北臣,他心里定是水火一般。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不会比他应付的好。且让他歇歇吧。天寰现在对于那些已经不会太放在心上,他和你毕竟有了太一。”上官的眸子动了起来:“夏初,你自己在乎那些么?”
  “我……”我想了想,摇头。我本来到这里探病,若是如雅好些,我就该质问他了。现在听了上官平和的语气,我明白如雅还是病着好,糊涂好,免得和我一样被大浪打。如雅……我咬了一下嘴唇,我为何非要质问他?他不说,我就不知道。我有个活生生的太一,而如雅只能守着纸片和石头,做他那稀薄的梦。
  我在乎么?我不在乎当铁蹄威胁下的半壁江山的女主,但我在乎父亲的死,他留下的,未必要给我,但不该给阴谋害他的人。上官问:“手指怎么沾了泥?”
  我笑了笑:“是母亲坟上的泥。”
  上官没有说话,屋里益发的静,上官抽身而起:“我去看看谢夫人煎药。”
  我没有答,坐到如雅的床边,我好像看到了那教着我读论语“人之初,性本善”的谢师傅。我掐了一下如雅的手腕,他颦眉,嗯了一声,还是贪睡的样子。
  “你示弱,如雅,你示弱了。虽然琮来了北方,我们困难,但我们不需要示弱。”我说。
  他没有动静,但一圈睫毛微微颤动。这丝绢一样的少年,藏着秘密。难为。
  这时,外头起了脚步,我刚回神,天寰已经进来了,后头跟着谢夫人和上官。
  “如雅还在睡?”天寰亲切的对谢夫人说:“血性男儿水土不服,总该有个几年。可惜朕军务紧急,无法等到他复原了。”
  军务紧急?我和上官对视一眼,上官的鼻尖一动。沉思般的望着天寰的背脊。
  “梅树生那么快就到了?”
  天寰一笑:“白衣秀士,势不可挡。”他说的时候意态潇洒,好像是在夸梅树生。
  上官将袖子里的卷轴塞到天寰的袖管内:“此人行事行军,至为古怪。现在他推进之快,也是出乎想象的。他……”他收了话头,转向谢夫人。
  谢夫人连忙欠身道:“如雅他身上还有病气,皇后体弱,若为恶气冲撞就是我母子的罪过。求皇上和皇后速速移驾宫内。”
  我望了一眼天寰,他的眸子内沉郁暗黑,透出一股淡淡的紧张,但我如踏空般好一下心跳。
  我说:“皇上回宫吧。这里有了先生在,想是无碍。”
  上了御车,天寰就用一块干布擦起了手,他说:“我都知道了,客馆那里,你就别管了。”
  我瞧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被他细细擦试出血色,才回答说:“妙瑾只是个小女孩,虽然嘴利些,但她不见了,琮自然不安。对他们,我不能完全不管。琮来洛阳,是中了离间计。南朝的那个孩子,倒很可能是他的骨血呢。”
  天寰冷冷一笑,又替我擦手指甲:“男女之事,谁能说得清?阿云野心倒大了,她昔日与五弟有仇隙,看来她是睚眦必报的人物,五弟这次在战场上可要格外留神。至于我,也要留神。瞧,今天就让你弄了一手的泥。”
  哪有一手?我瞪了他一眼:“用干布擦,肯定费力。我回去就洗吧,不敢劳动你了。倒是军务要紧,你打算如何应对梅树生?他到了河南境内,至少也该派赵显去迎战吧?”
  “是有此意,但五弟那里战况不明,我还想等待出战的时机。关于梅树生,你听了什么传闻么?”
  “没有。”我把布片束在手掌中:“战争有虚实,我不爱听传闻,你自己告诉我。”
  天寰认真瞧了我的脸庞:“他轻兵三千已到了洛阳附近,速如神鬼。他们全体都穿白衣,用了丧幡。……说是为了复仇而来。”
  “复仇?”我咀嚼两字。复仇,我从不挂在嘴上说,但今天想到叔父走向崩溃,我也曾经有一丝快意。复仇,叔父与我,是杀父窃国之仇,而南朝梅树生的复仇,又是为了什么?那个矮小的青年,对我的恭敬,目光灼灼犹如遥远的火种。我恍然大悟:“复仇。是因为我的父皇?”
  对一般人来说。父皇是在与少年元天寰的南北战争中箭伤而崩的。我和母亲,也曾经因为北帝撕破和平,给我们带来噩运,而痛恨他。但是现在这些,对我如隔世烟云般。梅树生以最得人心的武献帝之死,挑起旧日积怨,也是一个鼓舞士气的法子。我居然动了一下嘴角,斜看天寰一眼。他严肃的好像不愿放过我的每一点反映。
  他这样陌生的瞧法,连我也手臂上也起了一阵疙瘩。我直截了当说:“复仇吗?呵呵,我曾经也想过要杀你。梅树生作为南朝的儒将,倒能不忘先帝。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我夫妻日久,又有了儿子。万不得已,我也是不再会想杀你的。人家南朝将领要提往事,你完全无需介意。”
  他的薄唇一动,眸子的暗黑更浓郁了。三千白衣,我望向车外。暗夜无边,复仇的人们心里并不会有我了。虽然我是武献帝女,但我是所谓“杀”他那个人的妻子。南北两朝最尴尬的人,就是我。不是没有料到,但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尴尬就早早来了。
  谢夫人不在,太一只好窝在我怀里。太一爱用小嘴吮吸我的指尖,但我洗干净的手,大概还是残留苦味。他吮了几下,就偏过脸,张大眼睛叫我:“家家?”
  我拍拍他,天寰说太一的眉眼像我。但今夜灯下,我注视这个周岁的婴儿,发现他的眉眼,更像是久逝的父皇。
  “忘去来机,无依独归。照天夜月,满地光辉。”不知不觉,我念了出来。
  太一听不懂,呀呀的瘪着红润的嘴巴应,他的浅黑眉毛一扬,让人觉得舒服。
  天寰拢住太一的脚丫子,对他道:“小胖子快长大吧。照天夜月,满地光辉。也许像你外祖父一样,有个好名声。”
  他也知道我父皇最爱这四句禅诗?太一最喜欢让他捏他的脚丫,因此笑出声:“爹爹最好。”
  他知道他爹爹最好。数声霹雳,夜月被暴雨推回去,太一他大张眼睛。靠着我的腰,把脚丫搁在天寰的腿上。天寰和我沉默着,一直等他入睡,才将他放入龙床边的摇篮。
  北方风雨大作,持续了三天。天寰前往军营时,雨才停下。妙瑾似乎被大雨冲刷干净了痕迹,并未出现,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而三日后,我再次见到的琮,竟然也已经与上次迥异。
  他缩在床角,对我喊道:“妹妹,这地方有鬼,有鬼。”
  我不信鬼,以为他是病弱久了,为雨惊吓,就轻声细语,请他看窗外的晴天碧空。
  他身体哆嗦,就像老了十岁。
  “鬼在哪里?”我问。他的衫子上,竟然有尿味,我皱眉,命人立刻设法给他沐浴。
  在他沐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南朝太子在三天内见到无数的异样景象,半夜见到墙上的血迹脚印,还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床帏的幕后,有照影的侍女。但奴婢们守在屋里屋外,却一无所见。那个使者告诉我时,还带有一丝对琮的鄙薄,似乎他是个笑话。
  他孱弱,胆小,他们认为他不正常。精神上的不健全,比肉体的残缺,更令健硕的北方人所讨厌。我正视那个领头的侍者,语声不高:“为何你们不早请大夫?太子的身上,为何都弄不清爽。怠慢了国家的宾客,毫无怜悯之心,该当何罪?”
  他们这下可笑不出来了。我是待人和蔼,但也不是姑息一切的。
  我丢下那些人,看琮被扶将出来,洗浴时我特意让人加了安神的花露,因此琮终于不再语无伦次了,他像见到救星一般,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有鬼,我想换个地方。我想去拜拜菩萨。”他固执重复。
  我摇头,不知他症候所在,此处离白马寺并不太远。……虽然天寰让我别管他,但此情此景,悲惨至此,于心何忍?我即刻让人备了车,由几名护卫护送,前往寺庙。
  琮还是有点疯颠,我颇为忧郁,不禁说:“上官青凤先生,也在洛阳,等回去,我就请他为你诊治吧?”
  琮目光躲闪,不置可否。我突然生出一丝怀疑,但也不言语。
  正在此时,一位骑马护卫突然惨叫一声。我跳起来,另一箭头,已经插入车内,我避得快,只擦破了肩头的衣服,琮躲得更快,钻到车座之下。是刺杀南朝来客么?我只听车外护卫们一阵喊叫。混乱中,我望了琮一眼,他腿脚软,但眼神明亮。
  我蹲下身子,低声:“琮哥哥,你是装疯?为什么?”
  琮愣了片刻,惊魂未定的他,又显出皇家的风度,不得不让人佩服:“是有人故意吓我。但我颇为后悔来洛阳。妹妹,我想离开。我虽然与南朝决裂,但让我打旗号,去攻打父皇,我做不出来。我也不能做背叛出卖汉人的傀儡王。再说,阿云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一怔,飞快就领会了。虽然天寰没有说清收容琮的来意,但琮已经明白过来了。也许,这就是皇帝的用意?我摇头不语。琮于混乱中,又对我道:“梅树生与我是至交,他就在洛阳城外。只怕妙瑾已经混出城去,若能到梅的大军,我也谢天谢地。在洛阳一日,我便疯一日,妹妹成全我,莫揭穿我。”
  我如何能不成全他?贪生怕死,不等于卖国。唉,我只得感叹点头,顺手把他拉起来。
  梅树生到了洛阳城外,战争一触即发,他以少胜多,似乎是个神话。可天寰并无松懈之意,全城戒备。谁知来了一信,这梅树生公告天下之人,居然请求入城来。说是他要迎接太子回朝。这真是一个当代奇人。他有此举动,我都吃惊。只带几个随从,他竟敢来洛阳。
  云淡风清之日,洛阳城内,迎来了一马四人。那马背上梅树生精神矍铄,满身白衣。
  他与我目光接触的刹那,愉悦一笑,似乎是在说:皇后,终于见到你了。
  天寰唯以茶待客,上官也随侍在侧。梅树生与他们相见,不卑不亢。
  我不知道天寰和上官与梅树生谈了什么,那是一场没有兵器的交锋,但我清楚,以天寰的自负和傲气,他不会在洛阳杀这个梅树生。
  一个奇人,一个神人,一个贤人,那场大戏,我只好旁观。
  我坐于客馆,眼里的琮,靠着青梅,那片天空异常南静谧,暖风拨着大理石纹的云缕,琮似乎喜欢上了北国的梨子,他咳嗽好了些,他没有想到梅将军来接他,对于那无法设想的未来,他并不担忧。
  梅树生来时,暮色已近。他向我道谢,又行了正礼:“皇后,在下能否对您单独直言几句?”
  天寰出于皇帝的自尊,并未出现在这个场合,但百年却寸步不离开我。
  我对百年道:“退下。你退下吧。”
  他执拗不动,但终于还是退后了。他的眼睛能看见我,但他的耳朵却不能再听到南朝人们的对话。
  “将军来洛阳迎接太子,天下瞩目,击节赞叹。但未知将来如何处置殿下?”我悠悠的问。
  他对我道是十分谦恭:“我胜了,就能保全殿下。殿下对我有恩。”
  我浅笑,这点话未免天真单纯。武献皇帝对你也有恩么?你穿了孝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抬头说:“皇后,你可想过杀父之仇?”
  那声音不徐不疾,我却莫名的心惊。我想过杀父之仇,但南朝不平,我的恨意有用么?
  梅树生忽然跪下:“公主,臣有今日,就是思及旧仇。武献帝之死,究竟真相如何,公主知否?”
  知道,我知道。我如何对他说?他又如何会相信我。等我有了玉玺诏书,这样的人身在何处?
  我不语,梅树生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滴眼泪:“公主您所知道的,是真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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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梅的枝叶,在肆虐的北风里狰狞起来,北方的风声,惊着尘土,宛若微弱的涛声。
  我望着他鼻翼上的那滴清泪,叹道:“将军,你可知何谓我知道的真相?”
  我所知道的真相,是骇人听闻,兄弟相残。是暗箭伤人,笑里藏刀。
  梅树生平凡脸上,露出一种坚定的表情:“公主,臣可想而知。您当初逃离南宫,可见与北帝势不两立的决心。而后来您被迫来到长安,竟与他情谊渐笃。在建康,萧大将军对臣谈及此事,常说北帝虽然年轻,但深谙帝王心数。以公主的性情,与他隔着家仇国恨,绝非以眷顾宠爱可以收服。北帝必以南朝旧人遗物,伪造事实以混淆公主视听,化解了公主心上这这根刺,才收服了公主这个人。天下人皆知光华公主,乃武献帝唯一的苗裔,貌美而心稳,节俭而宽仁。北帝娶公主,得贤妻,融南朝,一举两得,他何乐而不为?”
  我直视他:“大将军可知是什么旧人遗物?一个男子,说话便要负责,伪造两字,可是对帝王能用的?”
  “公主且慢恼怒。大将军早就知道:北帝所利用的是先帝的马夫胡不归,还有先帝的短剑。”
  萧植居然连此事都知晓?我扯了下佩带,尽量用平稳的声音探问:“唔,既然如此,大将军就该知道谁才是炎氏正统,怎生追逐名利,为宝座上的昏君卖命?”
  梅树生朝我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却字字铿锵:“当年武献帝身旁亲近旧人,存活于世间,不过两三子。胡不归当年为了联系内宫的袁夫人与公主,曾经去过大将军的扬州刺史府。大将军受先帝深恩,但面临此事,为当时的权势所限,并不能出手帮助公主孤儿寡母。胡不归又曾找寻公主的师傅谢渊,求他出面联系武将文臣,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将军是故意放了胡不归一条生路。料定他会混入北朝。后来,大将军的人也确实见过他在长安出没。大将军原来是想尽力保全公主,相机行事。公主居于谢氏田庄时,皇帝与大将军说起,欲以公主许配谢家子。大将军还拜访了谢师傅,以便从长计议公主的未来。谢师傅说:公主生命第一,其余不可强求。入权力漩涡,犹如惹火烧身,不是公主之福。谁能料到,北帝突然求婚,众人惊愕,措手不及。大将军在朝堂数次力争拒绝北人婚约,还是无果。宫廷失火,公主失踪,大将军与谢师傅都深自引咎。此后,谢师傅死,公主为北帝所纳,大将军都是鞭长莫及了。”
  我环顾四周,梅树生在这个节骨眼敢提起当年的事情,而且牵涉权臣萧植。实在是绝大的胆量,想来他这番言论,萧植那方,也早就预闻。两军对阵,兵临城下,还要向我说如此话,真不知为什么?那大将军萧植,一代英雄,面对黑白,也只无奈说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人皆明哲保身,大将军的名位,是牺牲了良心,权衡了强弱而来的。我冷笑一声,觉得风径直剜入肩胛,凉薄到心尖,道:“胡不归他所言既然属实,将军又何必再对我提起呢?我是北帝之妻,他唯一孩子的母亲。而你们依然是南朝臣子,不管是为了新主旧主,总是在他人的治下。冷宫之中,我母女血泪已干。我身在北宫中,心不分南北。将来能有益天下苍生,幸甚。若无益于百姓,惭愧。”
  梅树生默然,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胡不归所言,只是他所见所闻推测,未必是事实。他虽蒙先帝信赖,但总是一个马卒而已。那时候武献帝为了培养新才,于军中提拔了一些出身贫贱的少年在他左右伺候。这个公主总知道吧?”
  此事我倒是听父母谈起过,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树倒猢狲,又落入无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间……啊,难道。”我望着梅树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光亮,天真而宁静:“将军你是……?”
  梅树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臣就是先帝之侧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书,就是先帝所赐。臣一直带着它,未敢忘怀。看到公主,就会想起先帝和袁夫人两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纵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怀念起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接过那本残旧的孙子兵法,果然见到父亲的印记:岚晖,又见那泛黄的书页上,满是父皇潇洒端正的细密书法,不禁愣住了。母亲曾说父皇以孙子兵法赠给一个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树叶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轻抚去。我突然愿意听他说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应该笑着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静,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内容:“先帝临死之时,情况混乱,最终闽王匆匆继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认为,先帝之死,当然是有人暗害。当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难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归的逃逸,有对谢师傅的嘱托。而我,当日只在帷幕后偷听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请问:主谋到底是谁?闽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来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贯胆小多疑,毫无定力。大将军有言:当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乱都曾受过伤,闽王在旁照料,为何那时他都不动手?他的身边,至今只有醇酒妇人,除了几个他登基后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没有一个大臣心腹。谋杀先帝,他左右难道会没有人出谋划策,没有人狠下杀手?南北战争那些天的闽王,莫非是换了一副心肝和头脑?南北战争的对象,是少年北帝。他受伤撤退,可是南北战争之后,我们却把山东拱手送给了他。为什么?朝中人人反对,还都要为先帝报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从那天起,他就丧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么,又怕什么?”
  我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父亲的死,要不是叔父负责,那还有谁?谁呢,我手里空,慌乱间随手翻书,只见四个字为父皇朱笔圈起“上兵伐谋”。我一惊,合上书。我发现梅树生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犟,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视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几个字:“我不会信你的。”
  我说,我不信他。我为何不信他?我与他经纬分明,我与他错过了一个时代。他忠实于南朝,也许是忠于父亲的,但我心里没有南朝单独的位置,而现在代替父亲的人,是天寰。
  我摇头,梅树生不该对我说这些话。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释重负:“公主不信也罢,但此话臣憋了太久了。先帝临死前八天,曾与杜鹃谷中与少年北帝秘密见过一面。他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想必公主为北帝眷爱,自然是知道了罢。臣实际上很想听闻两帝究竟谈了什么,将来公主可以解疑否?而从那天以后,闽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先帝认识他,私下对臣说他是章德太后错怪的下人,吃了许多苦。先帝素来宽厚,并没有在意。可是这个老者在先帝死后,却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谁呢?”
  天寰和我父皇见过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觉得连心都空起来。似乎在半山间,挂在一道索桥上,指望一闭眼睛就是梦境。但却是满眼白炽的日光。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缓缓说:“将军说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想,因为理智已经在催我为天寰辩护了。如果梅所言属实,那么天寰还是有所隐瞒的。他和父皇见过,我虚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吗?我父皇,也许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许他不知道那个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们所谈有点不快,毕竟是敌人,所以他后来觉得无从谈起。至于老者……宫廷里,军营里,就像流水,今天来明天去,实在稀松平常。
  我扫了梅树生一眼,他又对我道:“公主,臣入洛阳,看到了那个老者。北帝召见臣,他就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认得。他不会想到当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许就是洛阳司马宅内老朱吧?天寰见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担心我找情人,担心我夺权。万不得已是什么?无非就是这两点。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只是要告知公主这些事,自知无法此刻报仇。臣心里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献帝不死,我们何来今日的难堪?何来青史笑话的丑闻?我和大将军,光复的是南朝,不是为了谁卖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丧尽的皇帝,总不是永远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该为自己有个打算。真的,假的,都是变数。公主以武献帝女,天生才貌,若只甘心当个当年战场对头背后的女人,武献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为他气势所逼,有刹那失语,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终于明白了,如雅,梅树生,谢夫人,甚至那个我都记不清面孔的大将军,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永远是南朝的人,纵然葬入北地,冷却的血液不愿化作护北国花的泥。原来人人都是有实在理想的。只有我,他们有所期盼的我。我终究背叛了初衷,为了能在强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弃了太多。我太依赖天寰了,以至于此刻我不容许自己怀疑他,我的心疼得厉害,不是为了自己疼。
  梅树生还要说下去,我终于站起来,忍不住打断了他:“将军,请别说了。到了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是皇后,步步为营,才有了今天的两人之宫。难道还要我当女皇?父皇对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还要再背叛夫君和儿子吗?天下的统一,是大势所趋,并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碍。若不统一,则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统一天下。你心里是南朝,我们的眼里是天下。”
  梅树生微微一笑,面孔变得柔和,好像许久以前就认识我。他擦干了泪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时候,您还太小。但先帝对不少亲信都说过自己的理想,先帝说:‘天下归一,并非朕之梦想。秦王扫六合,但那样的暴君,能给天下带来幸福么?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一旦暴君驾崩,强权轰然倒塌后。是更可怕的动乱。’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乐业,而不是暴力铁蹄下的统一。以公主对北帝的了解,莫说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无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过?”
  “将军不是来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与皇帝无关。”
  梅树生自嘲一笑,好像唇齿间充盈寒气,他耸了耸肩:“我来长安,是一赌。也许吧,是我赢了,太子安然无恙。而妙瑾公主那样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经此一事,太子琮实际上已经算是行尸走肉,以后如何,我也不好说。我护得他一时是一时。我能再次担当南朝重任,与大将军和太子分不开。我来长安,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与皇后您见一面。该说的都说了,家乡客人留着似为多余。北帝骄纵,不可一世。但我与他,只能在战场上再见分晓。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请皇后三思。”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颤抖起来,手里旧书微妙的上下。我勉强笑了笑:“先帝这书还是奉还将军。送给了他人的东西,就不属于旧家人了。”
  梅树生好像轻松起来,他望着天边的白云:“是啊。”
  正在此时,树荫后绕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婉约淡雅,风流如青山碧水,正是上官。
  他好像喝了许多酒,憨笑道:“梅先生你还在这里?是不是与皇后说起江南风物呢?”
  梅树生也笑:“青凤先生你果然是来去如风,没想到在皇帝处告别后,还能再瞻仰您的风采。”
  上官眯缝起眼睛:“先生对一介山人过奖了。在下只知道顺天时地利人和,飞来飞去,也都是择良木而栖。而先生是梅树,大冬天才开花。因此诸事,都能反其道而思考,逆大流而行之。在下佩服得紧。”
  “现在是夏天,到了冬天会如何?神仙也猜不出,主流逆流,我朝公主,你朝皇后自有判断。”
  我向上官点头。只见琮挪步过来,捧着梨子递给上官:“谢青凤先生来送我,上次蒙先生给了安神的枕头,我睡好了数日。吃梨……”
  上官淡淡的拱手:“谢殿下,在下不能吃梨。”
  梅树生忽然挑眉,盯着梨子。太子一愣。上官补充道:“在下亡父中书令,小名就是此物,因此我从不吃这种果子。”他半阖眼皮:“殿下,梅先生,就要下雨了,还是快些启程吧。方才山东的快报来,我朝五殿下与贵国的大将军新会战又开始了,我军损失惨重,与贵国相等。”
  梅树生眼睛一亮,对上官和我都行了别礼。琮与我擦肩而过,道:“光华妹妹,我养的小雀儿来不及带走了,你帮我照应吧。”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冷,脸上忽掠过一丝笑,唇上为梨子汁润泽,像个英年早逝的魂灵。
  他注视我:“妹妹,我走了。”他没有提到妙瑾,没有提到一切其他。我无语点头,松开他手。
  满天风里,那几个南朝人,出了洛阳城。牡丹花残,寺塔倾颓。我收回目光,心里千言万语,却对着上官清澈的眸子。我突然知道,他能懂我的心情。爱惜的,劝慰的,忧郁的目光,萦绕在曾经潇洒的青山碧水里。我在青城山的日子,真是宛如世外桃源……
  我叫了一声:“先生。”鼻子发酸,却一滴泪没有。梅树生的一番话,像是七月的钱塘江潮,潮过后的堤坝,全是松垮的泥土。我再无心情去复述。
  上官低头注视着我:“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追到客馆来。江南人的话,是为江南人所计。别忘了你现在是北朝皇后,不止是江南公主了。怀疑揣测,从来都会伤害人。你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香花树,不能逃避。有什么事,直接问师兄去吧。我虽然发誓要陪着你活,可是我是局外人,前尘往事,我解不开来。”
  他的话有几分苦涩,但语气婉转,好似一壶香茗。天寰在什么地方?我忽然皱眉,此时此刻,不见他才好。我确实需要想想。梅树生的话,不会全是假话。他的目地,更像是暗示我为江南的担子做好准备?我倒吸口气,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还会想到我。怪不得没有诏书和玉玺也不要紧了,原来我的名字,就是一种象征。但是,他们值得我相信么?梅树生又不是谢如雅,他善于用兵,且志在必得。天寰若败了,哪里还有我的地盘?
  上官轻声道:“江南人自然还念到你,我是说百姓。而梅树生此人,狡黠天真兼有,野心忠贞也兼有,实在让人难以捉摸。萧植他那样的老官僚,在官场不倒翁了数十年,肯定和梅这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萧植老谋深算,若大战胜利,我倒恐怕南朝不再会是炎家天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植他确实有能力取而代之。因为他的强大,这次梅树生才敢与对我说明旧事。我抬头望着上官云淡风轻的面庞。粗黑的雨点落下来,侍从们大呼小叫,请我回宫。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内。找到鸟笼,愕然发现琮豢养的金丝雀儿竟死了,横在笼子边。不仅笼子门打开,琮还将一把钥匙放在雀的肚子上。
  琮是故意的。我屏息望了一眼上官,掏出绢帕,将他鼻梁上的雨点抹去。
  他往后一退。我道:“只是钥匙。”这不是鸟笼子的钥匙,而是一把纯金的钥匙。我不动声色,对上官转了转眼珠子,将钥匙装进了自己荷包。
  “对他,这钥匙大概是极贵重的。”上官轻声道:“这又是南朝的宝贝吗?”
  我摇头,有丝困惑。死去的鸟雀的尸体,让人厌恶。像是个不祥之兆。上官并不多话,好像我不开口,他也愿意聆听心音。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愈暗,我才与上官分别,百年一声不吭的过来,替我掩上车帘。
  我忽然问他:“这几日我无暇分心,五殿下在山东战况如何?”
  他吃惊,我以前鲜少主动询问过他这些事情。所有的,都是天寰告诉我的。
  “回皇后,小的不太清楚。跑腿奴才怎么好对战场的事情评议?”
  我动也不动的瞅着他的眉眼,心说:你怎么不知道?百年突然表情僵,他谨慎掉过头去。萧植来势汹汹,洛阳守军无暇增援,阿宙在山东,必定是举步维艰了,他还能坚持多久?
  到了宫里,我抖着浮着水珠的外衣,阿若蓦然提着灯出现了:“皇后?”她不安:“皇后去了那么久?”
  我跟着她在安静的回廊里走。琉璃的窗户,在灯光下闪烁魅惑的光彩。一阵风吹来,在回廊的尽头,绣绒帘幕的后面,好像出现了一个拉长的身影。修长,光艳,头颅的侧着,骄傲而自信。我揉了揉眼睛,嘴唇发干:“阿宙?”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元君宙。我问阿若:“你看到五殿下么?”
  阿若愕然说:“皇后,那里好像……没有人啊。”
  我俯看她,第一次觉得她笑得谄媚。身后的侍者们回避我的眼光,恭顺的低头。
  “骗子。”我愤然道,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我拉开绒幕,果然什么都没有。我狠狠回顾,阿若吓得问:“皇后,您病了?”
  我没有病。是这宫廷里有病。尔虞我诈,猜忌阴谋,哪里才有阳光?我推开让我窒息的门,冲到了雨里,冰凉的雨水浇在我的脊背上,四周黑鸦鸦的。这地方,没有一个人。
  人呢?人是能独立思考的,有自尊的。而不是他们这般,人云亦云,攀附主人。
  人呢?人是该敢爱敢恨。相爱的人,无话不说,愿意奉献一切,不是试探彼此,藏着掖着。
  雨点落在脑门上,就像是一把铁蚕豆。
  我在大雨里逐渐恢复了冷静。夏初,你不能迷失自己,我提醒道。
  我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痛苦,被大雨浇灭了。我抹了把脸。
  忽然,有人用力来拖我的手腕,我回头,才被浇灭的火又冒上来,不禁甩开他。
  天寰从没对我使过那么大的劲儿,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拖着我朝屋内走,铁青着脸对蜂拥而来的宫娥宦者们道:“退下。”
  他把我弄疼了。他以前对我从来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起这点,眼泪不禁涌上了眼眶,可是就是不肯呻吟。他究竟发什么火?不知是冷还是气,我浑身都在打战。他俊美的脸庞,变得十分怕人,好像随时就要开杀戒的修罗。
  我的一只鞋被拖掉了。我这才哇了一声:“皇上你放手。”
  他理都不理,把我抱起来,我蹬了几下腿,大喊道:“元天寰。”
  我都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下一刻,我被丢到了水中。我呛了一下,咳嗽着浮起来,他竟然这样把我抛到了温泉汤里?我脑子空白,打了一个喷嚏。
  他居高临下,白脸倒是更白了,没个人色。那双明亮的眼睛为雨所淋,彻底湿润了。
  他面无表情,凝视着我。这个人心里,有多少秘密?我愤然:“我怎么了?”
  天寰语气不善:“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像个里巷女子一般淋雨大喊。你自己说你怎么了?”
  我扶住池子的栏杆,沉默半晌。我的行为难得出格。但此刻,心里倒痛快些。我说:“我心里闷。”他不语。我倒是希望他理直气壮的数落我一番,但是落空了。
  我的身体翻动热气,将他的影子弄模糊了。他放下紫晶帘,走到外头去,过了许久,才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快洗吧,你的身子经不起风寒。”
  我眼皮一跳,赶紧解开头发衣裳,将自己浸在温热的水里。
  天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等你不回来,我心神不宁。过会儿我又要去军营了,三日后才能回城。萧植有备而来,凶悍异常,五弟嘴上虽然不说,但他那边异常困难。梅树生这一回去,不几日就会与我军开战。他是神鬼莫测的将才,以前我倒是有点小看了他。”
  我没有答话,将水晶盘里的豆蔻香饼掐碎了。梅树生所种的疑问,我真想当面问清楚天寰,但我还是没有开口。正如这浴塘,如温柔乡,真要让你看清池底下刻的饕餮头像,也是极恐怖的。有时候装糊涂,是对别人宽恕,对自己宽容。大战在即,我不能乱了他的心。
  天寰的火气似都消失了,他笑了一声:“夏初?”
  我应了一声。
  天寰放心了,不再说话。他的思维也许是飞快转到了战场上,连我洗浴出来,他都未察觉。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阵心酸。他是和我最近的人。我平日就算积“怨”,他人蓄意挑拨,这也是不争事实。
  我只是问他:“天寰,我想知道:你为何放琮回去?你知道妙瑾妹妹的去向么?”
  他摇头:“我不知道那个公主的去向。至于琮……”他的脸色近乎半透明。
  他冷冷道:“他的生死重要么?原来让他来洛阳,是想用这个棋子……”他没有说完。
  我轻轻道:“放了他好,我不愿意让他死。天寰,”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将自己湿透的荷包捡起来,柔声道:“你也淋雨了。出发前洗一洗,免得着凉。”
  他盯了眼荷包,微微一笑:“皇后宽宏大量,我最近心情欠佳,才会发刚才那种少年狂。放心,我不爱着凉。……得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臂,望着他一动也不动。他有喜怒哀乐。每个人都该有秘密,要是不牵涉我的父亲,该有多好啊。他的手拉着我,把我往内室带,太一正在床上酣睡着。
  宫娥们因皇帝发怒,都不敢靠近,也就无人服侍我。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像是泪珠。
  天寰无声咧开嘴角,拉过一块蓝布替我擦干了头。他的唇型似乎在说:睡吧。
  我松开他袖子,他用那块蓝布抹干了头脸,悄悄配上自己那把旧剑。
  我乖乖的躺到床上,用手指碰了碰太一的腿肚子。天寰跟过来摸了摸太一的头顶,又摸了摸我的头顶,才熄灯出门。黑暗中,我用手搂住太一温暖的小身体。
  太一的胖手挂在我的肩上,他模糊的叫着:“家家。”
  我在夜色里拍着他,强迫自己尽快入睡。但心肠里头打了结,呼吸难以顺畅。直到风雨狂起,我才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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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到醒来,那风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夹杂着雹子打向窗子。坚固的行宫建筑,都被吹得摇摇欲坠。不知道洛阳的百姓会怎么样?我抱着惊醒的太一道:“不怕不怕,家家陪着你呢。”一边披衣赶出了帐幕。圆荷依着惠童,迎向我道:“皇后?”
  惠童忐忑,好像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天气骤变,不是祥瑞。就像那年冬天下了暴风雪,阿宙杀大臣,闯宫……酿成一场危机。我正色道:“去请罗夫人,集中宫中诸人,在此殿护卫皇子。百年呢?”
  “百年跟随万岁出洛阳了。”
  “喔,既然如此,宫中缺乏秉笔的宦官,惠童你代行其职吧。”我不假思索的吩咐。
  惠童身子一摇,我说:“天气突变,本宫甚为关切。天亮之前,洛阳府,并城内扈从的赵显将军,都应将风雨灾情报告与我。他们不来,你就坐着我的马车去催问。”我环视纷纷聚集而来的宫人:“不用慌张,天公忌惮的是人心而已。国难当头,若有人敢于借天象做文章,我不会饶恕。在宫里当差,处变不惊,是第一等的脾性,若没有养全胆气,就在这个殿堂里养起。”
  经我一说,风雨催折屋外竹木装饰,也无人敢于大呼小叫了。
  太一倒也没有哭,只是抓紧了我胸口的衣服,他瞪圆了眼睛,好像不明白老天为何雷霆震怒。
  “你要长大,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这样的黑夜呢。没有爹爹,还有我,没有我,还有太一自己。”
  我告诉太一。
  太一眼珠子一转,笑出了声,好像有人存心与他闹着玩。过了一个时辰,洛阳尹并城内驻军,都派长史前来向我报告城内的情形。我听闻城内各街巷都有人把守,里巷间百姓都安心,不禁点头,又命人赏赐侍者。
  洛阳府尹向宫内派了一名通晓地理的老人来,我将太一交给阿若。隔着屏风,细细与他谈论河南周围的山河地形,又论起天气的古怪。老人道:“皇后有所不知,这片云倒是从南边移过来的,前几日,山东也是暴雨成灾,所以赵王殿下和南朝军队暂时休战。可是前天,雨势逐渐变小,转扑来河南,轮到洛阳周围了。五殿下倒能施展,可那南朝的白衣秀士就不能动了。”
  我问:“凡事都有阴阳五行作用之间,您看这场大雨与战事有何影响?”
  老人身子一佝偻,白眉毛活像道观里的老君,抖了抖道:“小人占卜,大水冲了龙王庙。五殿下危险。小人活了七老八十,并不怕死。虽然不懂兵法,但看得来天象。我们的万岁年轻气盛,有冠代之骁勇。唯独不服于天。昔日为他斩杀的博士巫师,数量之多,到了让人不敢言语的地步。皇后见到万岁,要是能以中宫的力量规劝皇上多加小心,保全皇弟。”
  “是这样,多谢老先生的提醒。万岁圣德,想来绝不至于怪罪你的。”我搀扶起跪于地上的老者,命人送他回去。我瞧了眼奔波于官府军营的惠童,道:“我来口述,你差人将洛阳的情况随时驰报于皇上。”
  惠童虽是气喘吁吁,倒也能忍受辛苦。我说的快,他走笔如飞,我不禁暗自称赞。
  这场雨倒是没有冲了龙王庙,可足足下了两日。此间,上官一直闭门不出,似乎是在盘算什么。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谢如雅,他倒拖着病弱的身体来见我了。
  “姐姐,我好得差不多了。听说你调度洛阳灾民需要人手,让我来分劳。”
  我看着他笑:“你脸色还绿着呢,就别心急。离了你们,我这个皇后也能当。太子走了,你是该松口气了。你对太子并不是无情。你倒是也为他出谋划策了,只是为了他不被北朝利用。”
  如雅眼眉斜飞,点了点头。
  我叹息:“唉,我都猜对了。太子来洛阳,你不能视若无睹。可你教他韬晦装疯,避开了卖父卖国的危险,还是犯了皇帝的忌。好在你早早将诏书玉玺抛了出来,皇帝就无暇注意你的小心思了。最多认为,你是我的忠实臣子而已。如雅,我这几天为雨所困,反复思索。你说我跟你,都执著什么呀?天下弱肉强食,不是我父亲的手书可以更改的。至于皇朝正统,玉玺是一件,人心和地域,更是关键。诏书在你手中,玉玺在哪里?你靠近我说,只让我一个人听见就好了。”
  如雅凑近我道,一字一句:“姐姐,到今天我再也不想隐瞒了。诏书是我根据野王笛的线索找到的,原来诏书就在我谢家之内。我偷偷的请母亲找到了。你结婚之前,家从兄谢弘光来北,转交我的衣裳内,就有这份诏书。现在它又被我藏好了。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可以拿出。
  按照诏书背面的符号,我断定玉玺藏在袁夫人当年所居的昭阳殿内。这玉玺,只有北方攻下南朝,才有可能重见天日。因为武献帝不曾预料公主远嫁北方,所以不能转移出宫禁。“
  我嗯了一声,注视着如雅:“若玉玺落入南朝宫妃手里,倒是棘手。就不能先取出来?”
  如雅摸摸下巴:“很难。我来长安事前,大将军萧植有所委托,希望姐姐在北朝能给他多一条选择。萧植数年之前,就秘密收养了青年梅树生。梅能进入中枢,萧植是暗地里使了功夫的。萧植虽然为南帝倚仗,但因为与先帝,家父剪不断的联系,南帝周围的奸佞,对他时有威胁。他不得不有所提防。他这次发兵北朝,破釜沉舟,一旦成功击溃元君宙,逼退皇上统一的气焰,南朝如何能容他功高盖主?因此我这几天猜想:他与梅,是另有打算。这个算盘,好像是要另外扶植皇位继承人。云夫人长袖善舞,但得不到满朝信任。太子孱弱,是傀儡的好人选。可太子之后呢?所以他绝对不肯放弃与你的联系。”
  “我怎么会和他联系?”我笑了一笑。萧植进则取南朝,退则是拥戴新王。等我拿着诏书玉玺出现,他还能再退一步,变成先帝的大忠臣。
  “姐姐不必与他联系,姐姐要避嫌。但我谢家私下与梅,还是有联系。姐姐,要是万一有人杀了你父皇,还要杀你,你就束手就擒,甘心去黄泉?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因病而疲倦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被针砭般的痛苦表情:“姐姐,不是有人预言,你会被你最爱的男人杀死吗?那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上官,有的只是元家的父子兄弟,不是吗?元天寰是独裁天下,是把先帝逼上黄泉的罪魁,你还骗自己说你不知道?”他厉声问。
  我手上的一个彩盅滑落,耳朵里嗡嗡的:“你怎么知道的?如雅,你连这个也知道?”我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牵得摇晃了数下,回头喊:“圆荷?”
  圆荷这时候总是不见的。当年在西北的寺庙里,鬼丫头还装听不见。可气,小小年纪,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就把皇后卖了?如雅诚实说:“姐姐别怪谁,是有这句话吧?我就是知道了。自从我知道,我就不怎么相信元家的人。姐姐你杀了我,紧闭我,向皇帝告发我,都成,但我没什么可悔的。”
  我这口气都差点背过气。十七八岁的少年,倒是会隐瞒。平日里笑容满满,目光无邪,就是这等的心思? 看来我比起他们,还算是天真纯心的人。
  我又大喊一声:“圆荷?”
  圆荷怯生生的跪步入内:“皇后。”她满脸眼泪:“奴婢当老和尚胡说的。但奴婢总觉得在心里憋着难受,才告诉了公子。公子病了,口不择言。皇后生气,打死奴婢都行。”
  我从来就没有打死过一个下人。她倒好,拿话睹我。我瞪着他不语,许久才展颜:“疯和尚的话,怎么可以当真。你是孩子,公子也是,两个人大白天一个哭泣,一个诅咒,是什么意思?别再让人知道了,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脑瓜。”
  圆荷连连碰头,我发现如雅起伏的胸脯也渐渐的静止。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颓唐坐下。我只说一句:“言多必失,不是?你放心,我最护短,你,圆荷,都不例外。”
  如雅还没有答话,就见惠童飞奔入内,交给我一份书信。
  我拆开一瞧,顿时眼前一暗,原来是:南朝太子琮到梅树生的军营内,一夜暴毙。
  他死了?在洛阳还是好好的。我挥手令圆荷惠童退出。如雅坐在椅子上,忽然惨笑一阵:“还是死了……”
  我望向如雅。如雅轻声:“下次又轮到谁?”
  如雅是说,太子为天寰所害?我闭上眼睛,琮的一幕幕在眼前走马灯般。
  我瞬间忆起了梨子,那甜美多汁的果子,治好了琮的咳嗽。还是我亲手削给他吃。我不爱吃梨,上官不能吃梨。只有琮,蠢弱的琮。你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梨呢?表面上,你让梅树生,成了你父亲和云夫人的帮凶。可是我知道,我才是帮凶。
  如雅没有为他哭泣,我也没有,我们只是面面相觑。如雅的鼻子上出了一层虚汗。
  我咬紧牙关:“他死了也好。”
  “是的。”如雅从侧面望着我,好像能看透我:“琮死了,我还有件事情告诉你。琮临走前,母亲去看望他。他说,给了你一件东西,那个礼物能打开昭阳殿内的秘库。如果你存有怜悯之心,将来请你放他唯一的孩子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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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吹起,我俯视那发黄的枝叶。百年的牡丹,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见了。今夜,天寰会回宫。我却到了这所孤静旧宅,伤感逝者,也埋葬过去。
  我等了许久,有人哑声:“皇后,您该回去了。”
  我转头:“老朱,你终于来了。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
  他的脸麻木着,摇头。
  “老朱,你从南朝来,认识我的父皇?你曾经在他临死前,去了军营?你看到了什么?”
  老朱不说话。我又重复一遍,心眼里那道瀑布,终于飞流直下。我不奢望他回答,但我只想当面问问。
  老朱凝视我:“唔,小人大意了,原来梅将军记得小人。皇后,人要向前看。嫁出去的女孩子,这一辈子能转变的并不多。过去的事情,小人都忘了。万岁不在,您来此处询问此事……”
  我冷冰冰说:“你一定记得,你慑于皇帝的权威,不敢告诉我?”
  老朱还没有回答,在篱笆后头,天寰奇迹般现身了。
  他好像是在宫内先从容的换了一套纯黑布衣,才慢慢的信步而来的。他的脸,似乎与往常很不一样。
  他对老朱瞧了眼,老朱连忙躬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屋舍之后。
  雨后清月,可以鉴人。就像我母亲酒醉后的泪眼。
  我仰头:“你回来了?我来这里,因为方才不想见你。”
  天寰走到我的背后,他出奇静。我回头,他的眼圈泛着血丝,与寻常极不一样,满脸的失神无助,好像被人刺到了伤处。
  “你想问什么?”天寰忽然问,他的声音冷静但执拗。已经在病态里努力挣足气力。
  我不发声。花圃里蛙声一片,积蓄在泥坑里的水,浑浊昏昧。
  他是多么坚强的人,就因为我的举动,就如此脆弱?岂不可笑?
  我再回头,他的黑眸里沉淀的湖水被搅动了。他甚至是哀伤的望着我。
  他不骗我,为何要伤感?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我呆呆的看着他。他伸手,抚摸着我的下巴:“光华……”
  他总是有话说,什么都是他对。他主宰一切,连带我的心。
  我猛躲闪开,他的手还抬在那个高度不动。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好像不懂我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大声质问:“天寰,你亲眼见过我父亲,你让人帮叔叔即位?你杀了我父亲?”
  他一愣,薄唇微翕,好像我的每个字,都在他口里被他过了一遍。他退后了一步,过了许久,才扬起头,居然露出了那个笑涡,他眼里的泪水,方才还晶莹,目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恨死他的笑涡了。他怎么笑得出来?
  他露出冰山般桀骜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样,又如何?你父亲,本就是个失败的皇帝。”
  我脑子轰隆隆的,我不能原谅他的笑容,他的话。这已与真相无关。我粗重的喘气,好一会才连接成句:“怎么样?要是那样,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是个成功的帝王,但你什么人都怀疑,什么人都能牺牲。连我都有这么一天,讨厌你,想逃开你……你……”我说不下去,我哭了。他让我伤心,这是最厉害的一次。那镜中的月亮,是徒劳的破碎了。
  他倾听我的话,神态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全神贯注。当我开始呜咽,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靥浮现,他数次张嘴,才字正腔圆说:“朕早该知道,无论怎么试。最后朕总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戚戚,带着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后如何面对他。
  他没有一字,毅然转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没有回头。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惊心。
  我带着哭音:“你……你并没有杀父亲,对么?你说我错怪了你,说我不懂事。不比你抛下我,当你的孤家寡人强?你算什么成功的皇帝,你连我都管不了?你……你说话呀,你要骗人,就该一直骗下去。半途而废……你算什么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头低了一低。还是背对着我,声音疲惫而嘶哑:“朕不想解释了,对有的事,只能解释一遍。信不信,是你的问题。朕今夜太累,实在没有想到与光华对面说出方才的话来。但朕说了,也不收回。这就是朕的为人。……过去没有看清,今夜请你看清吧。朕对你是用了心的……说是机关算尽,也行。过了今夜,你还是朕之皇后,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战场了,若朕也不能回来,就只有你自己了。恨也罢,爱也罢,比起生死存亡,不过一缕轻烟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话,他就快步走开。
  我独自坐在树下,眼里朦胧。我今夜不想回到宫中,但是这个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没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没有他,则是无家可归了。
  初夏来临了,清晨的阳光粉妆浅金,就好像泥菩萨金身上那层浅薄而哄人的颜色。
  我被一人轻拍而醒。昨夜真是噩梦吗?我迎来了清新的早晨,霞光里上官站着。
  上官的眼睛,也有几分红肿。他为了什么难过?
  我疑惑起立,上官对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飞龙一阵嘶鸣,见到我,白马跪倒,我讶然的俯身,痴痴抚摸它的头顶鬃毛。
  我望着玉飞龙棕色的眼里的泪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声道:“那天下雨,我看见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我做了什么?我……
  上官柔声:“这马是天寰让我给你的。”
  我坚定地站起来,问:“天寰呢?他上了战场,为何没有带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给洛阳城,留给了我。他要丢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马颈,放声大哭。放眼处,中天昊极,黄河入海。
  这场旧戏落幕,新的时代开始了。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9:05
  第十六章: 交错

  不论人们的心境如何悲伤,夏天如火如荼,炽烈如歌,茂盛在洛阳城内外。
  挽歌变做号角,我顺势挽了挽蓝布衫的袖子,将一块墙砖垒到城郭之上。放眼之处,都是参与修建的军民。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肉身,以半月之时,用双手垒起两道土城,还有这修建中的加固城郭。毒日头如同芒刺在背,我背着光,拉了拉束腰的黑巾。劳作对我,并不算是新鲜事。满身的汗水,似乎能将心中的积郁一同排解。成为普通百姓中的一个,让我突然感到无比安全。战事至此,难解难分。天寰与梅树生军已经两度交手,梅之军队突然向北境内的邺城方向撤退。天寰紧追不舍,往邺城集结。皇帝的军队轻车简从,只有三万。但行军如雷电,几乎与梅的军队前后脚到达那里。皇帝在外自专,洛阳城内对于御驾行踪,也只能窥知大概,并不会比观望此战的南军主力萧植知道的更多。
  一匹身披乌金穗子的马飞驰过拥塞着筑城者的道路,我直起身体,那匹马飞奔向城西。
  “皇上来军报了……皇上来军报了。”赤脚的大人孩子欢呼着跟着马的烟尘跑。
  我目送着使者。那就是天寰的军报。他这次出征,凡是对军事有所指令都直接送到尚书令崔僧固和上官领衔同守的西府,而我都是事后才能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深吸了口气,却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我拨开上来扶我的惠童,咳了个爽快。抹了把汗水,继续闷声在这一小块城墙上垒砖。
  “皇后,惠童想问您一件事。五殿下的灵柩何时才能到呢?”
  我瞪着眼,望着通向南方的官道:“就快到了。皇上有令,令沈谧和副将等收拾残部,守住山东腹地。同时也命他们将他的……”我顿了一下:“将他送到洛阳。”
  骄阳厉害,惠童看上去黑瘦憔悴,成了干菜一条。他的大眼睛转动着:“皇后,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何他们先送来玉飞龙报丧?玉飞龙来了,就说明殿下一定死了?灵柩早该到了,沈先生他们居然违抗圣命?”
  他的问题如同海潮连连。我这两天也盘算久了。阿宙之死,来得突然,至今让人有梦境之感。从南方来的使者说,赵王不听沈谧的劝阻,率领一小队人马外出刺探军情,遭遇埋伏,受伤身死。皇帝临行前,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尸体送回。他们又说因为天气炎热,尸体需要精心收敛防腐,即日送回。可今日复明日,灵柩还在路上。阿宙亡灵还乡,未免太折腾了些。
  我没有答,蹲身在水坑边,洗去手上的污泥。吹了一声哨子,玉飞龙在拐角出现了。它这些天意颇衰折,鬃毛垂着,头也耷拉着。阿宙雄心未泯身先死,战马大概自觉没有光彩。回来后,它也只肯吃我喂的饮食。我因为要巡视城防,抚众安民,少不得坐骑。就取了这匹白马。
  我跃上马背,对惠童道:“此刻莫跟着我。我去白马寺。”
  玉飞龙好像也要甩下悲伤,撒腿飞跑。我汗流浃背,长舒了口气。
  眼看白马寺轮廓逐渐明晰,我在杏树林里面下了马,自牵着玉飞龙溜达。我让它饮水,它低着马脖子,呜了一声,不肯喝。我不禁鼻子发酸。
  我不住顺着它的鬓毛,忍下心才说:“玉飞龙,你这匹傻白马。你以为衷心耿耿,一心向他。元家男人就会不丢下你?不管是生是死,反正你又被扔下来,又是孤零零的,只好回来和我作伴。还记得我们在四川遇到吗?你得了病,我脚上也都是泡。走都没法走,可我还是带着你上路了。要是咱们那时候再也不遇到元家人,那该有多好。你有我,我也有你。你会慢慢的忘记过去,我也会逐渐变成另一个我……”
  玉飞龙打了一声响鼻,我继续说:“我也是傻女人。其实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你不会乐于跟着我走马江湖,我也不会忘记旧日的事情。现在固然我们都难受,但至少你打了好些仗,我也见识了好多风景。有聊胜于无。不过……我可不是总能依赖回忆过日子的人,你也不能。元君宙死了。他死了是大混球。他说了那么多,做到了多少?他怎么敢比我们先死了?谁说过要军风赫赫,谁说过要开疆定土,谁答应要无怨无悔的喜欢,谁答应过让我儿子继承他的剑?都是假话,天底下也只有傻女人和傻马,才会相信他。”
  玉飞龙仰天长啸,我的眼泪落到土里,被我迅速的擦干了。
  突然,玉飞龙撒蹄向寺边跑去,我惊讶之下,也跟着跑。只见一截残塔后边,有条黑狗正撕咬一个小僧。玉飞龙横冲直撞过去,黑狗哇哇几声,落荒而逃。
  夕阳红照,我扯了那小僧起来,凝视其面目,吃了一惊。
  “妙瑾?是你?”
  妙瑾看清是我,不禁咬牙切齿,用力挣脱。我拉住她,她就狠狠在我的腕上咬了一口。
  “见鬼了。”我痛得大骂了一声,就是不松手。妙瑾又用脚踢我,再咬了一口,我手背上不仅有牙印,还冒出了血。我盯着这小丫头,恶狠狠说:“你继续咬啊。你居然跑这儿来,亏我还以为你被谁谋害了。你别以为我是皇后,就要留心什么仪态。我现在豁出去,还对付不了你?”
  妙瑾对着落日,眼睛就像一对猫眼石:“你们害死哥哥?”
  我心里一沉,说:“别乱说话,琮哥哥可是回到南军后死去的。究竟是你父亲要他死,还是云夫人要他死,我不知道。琮哥哥对我向来好。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呢?如今南北战争,我的皇后位也朝不保夕,我为什么还要害人?”
  妙瑾头上僧帽一摇,露出茅草样的短发,想了半天说:“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哥哥的。哥哥回去才叫傻呢。你不知道……”她打住话头,呸了一声:“还有你丈夫,是个最有名的坏人。”
  我停了一会儿,用袖子给她擦汗,轻声说:“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什么呀?”
  妙瑾不说话,顿时警觉。我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钥匙:“瞧,这是琮哥哥给我的。我可不会独吞宝库,以后当然有你的份儿。但要是这钥匙落到云夫人手里,你觉得如何?”
  妙瑾大叫:“不行。”
  我俯身道:“是不行。但我也不想逼你说出来。我男人坏,可他至少没有害死你。你躲在寺庙里,我男人的耳目到处是,哈,难道还会不知道了?不过是看我面子放你一马而已。如今既然你巧遇到我,就得跟着我回去了。我知道你是宁死也不愿去宫里或者去行馆的,所以我要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妙瑾半信半疑,但铁钉子般的脚活动了。
  此时,数十匹马在晚霞中涌来。为首一人,身着素服,翻身跪倒:“皇后?”
  原来是赵显将军,见了他,我心里一动。我问:“何事?”
  “太尉灵柩已经到洛阳了。”
  我闭了一下眼睛,夕阳还是如此刺目。我暗暗叹息,道:“知道了。赵将军,此人烦你照管。她气不得,饿不得,关不得,走不得。”
  赵显的蓝眼睛淡淡的注视小妙瑾:“你是哪吒三太子下凡?”
  妙瑾一副准备活吃了他的样子,我与赵显擦肩而过,低声道:“南朝公主。”
  他身子一震,向我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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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的灵柩到了。因为战事紧迫,所以洛阳的官署只能举行简单的举丧仪式,一切要等皇帝回朝再定。从傍晚到深夜,众人号哭完毕,我便命大臣们回去休息,让太监宫女们都退下,自己拿着纸钱坐在一盆火前。
  天气炎热,我脸上被烤得汗如雨出,我清了清嗓子,嗓子居然哑了:“阿宙,你看到了,方才人人在哭。他们都比我哭得伤心,我掉泪最少。我本是无情的人,何况对你这样的死心眼儿……?”
  我丢了几个元宝焚化,笑了:“你说你在乎这些纸糊的金银牛马吗?你喜欢那些猪头桃子的祭品吗?要是你走,你想看到那些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表演吗?”我走到棺木之侧:“阿宙,原谅我做一件事情,不然我不甘心。若里面真是你……就是我和你哥哥对不住你。我下辈子给你赔。你我这一曲骊歌,唯有今生,决不重复。”
  我蓦然立起,惠童和赵显一起在帘幕后出现:“皇后?”
  “来了。”我站起来,从一个祭品箱里取出一把斧头,一个锥子,缓缓走过去交给赵显:“我命你把棺材打开。”
  赵显皱了眉头:“皇后……你真想……战场上……太惨。天又那么热,殿下未必想要你看他的尸身。”
  惠童双腿打摆,但努力的推了推赵显。
  我坚定说:“不,我想好了,我必须得看看,你开棺吧。”
  赵显咚咚打开棺木,月影在热风里,好像重瞳的鬼怪。
  棺木被移开了,惠童踮脚,短促的惊叫。一股腐臭与香料的混合气夹杂而来,令人五内翻搅。
  我定下神,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尸体,伸手到棺木内,将衣服下的剑鞘取了出来。
  阿宙,元君宙。你,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故作镇定,将剑鞘交给惠童,对他冷冷道:“去给殿下洗洗吧,粘着血了。”
  我又回头对赵显泣不成声:“……将军……给殿下盖棺吧。”
  惠童似乎听不明白,脸色更灰暗了。
  我按捺心中的千言万语,又慢慢的重复一遍,惠童这才哭了,跪下大叫:“殿下安息。”
  赵显沉重的钉上棺木。而我的眼前,已经逐渐明亮。我飞快地向外走,漫天的星星,就像是剑鞘上的两个金色篆字“揽星”。揽星,揽星,从未离我如此之近。我跑起来,尽情的呼吸夏日的空气,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先生……我发现……”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一肚子话说。
  他却好像都知道了:“你打开了棺木?”
  我点头。上官用扇骨无声拍了几下手掌,肃然道:“萧植分两万留在山东,而他自己率领十万人马,已向我们的洛阳而来。祸不单行,冀州守将朱宁昨夜突然反叛,以两万冀州兵马帮助梅树生军包围邺城。洛阳有险,邺城危矣。”
  我握住他的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上官苦中作乐般微微一笑:“对了,夏初,你本来就该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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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含泪带笑:“我现在不困,此刻应该再次召见群臣,商议防卫大计。洛阳城还是其次,天寰的安危乃是举国的关键。不管洛阳守军有多少困难,我们一定要设法迅速援救御驾。”
  上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各位大人,因为赵王的事,众人都还未睡。”
  我点头:“好,我要出席。皇后于平安时只能襄助帝王家事,于危乱时就该担当君王国事。我决心已定,也不怕老顽固们。”
  上官凝视我,又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对我做一个请的手势。
  满屋子全是大臣,崔僧固见我出席,只向后一退。而杜昭维则在我面前跪下:“皇后,洛阳城事牵涉南朝。为防止小人闲言,为皇后贤明着想,臣请皇后回鸾。”
  我道:“小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者,贤明二字,也是沽名钓誉。皇上在京,我即参闻政事,现在洛阳危急,万岁有险。让我袖手旁观者,是何居心?驸马请让开。”
  杜昭维人单势薄,却毫不退缩:“国家面前,没有君子小人。皇后不沽名钓誉,也需为万岁英名着想。参与政事,因皇上在旁,皇后就是贤妻。皇上不在,我朝没有此规矩。”
  我径直往前走,不再答复。杜昭维在那里继续叩首年,只听上官道:“杜大人,文死谏,武死战,乃莫大光荣,但本朝有的是谏不被纳的死文官,也有的是战不吱声的亡军官。与其纠结国理情法,不如我等当即务实,商议对策,可否?”
  他一言出,崔僧固也委婉劝杜昭维,杜昭维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吱声。
  我没有坐上御座,而是选了一个位置而坐。又对宦官们说:“将众人的榻围成圆形,不用分为上下首了。”我环顾四周,柔声道:“我年轻,所学政事都来自皇上,皇上常说,尊卑虽然有别,但也不是死道理。强敌当前,大家都可对直抒己见。”
  夜色逐渐稀薄,黎明快来时,众人都有几分疲累,但商议还是不能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上官守住金口,好像要等别人倾囊而出,他才说自己的计策。
  我方命宫女们给大人们送上滋补的山药人参粥,就听到外间有人重复高喊:“圣旨到,圣旨到。”
  大家带着疲倦外望,却是百年穿着马靴子,端着架子进门了。
  我看了百年,不禁心里一热,熬夜的辛苦也消减了一半。他却是满脸正色,对我先行礼:“皇后,万岁有旨意。万岁先有一口谕,说是小的来时,若见到皇后主持群臣会议,也可直接在众人面前问。万岁问:敌人逼近洛阳,梅树生气焰高涨,皇后是愿后退,还是愿留守?”
  上官在我身侧,听了这话,他眉毛上现出一道波纹。
  我一字一句道:“我在,洛阳在,万岁之东都,曦朝之中州在。战士临阵不退,皇后也不会躲起来。我愿意留守。”
  百年面无表情:“万岁口谕:既然如此,请皇后自己去后宫内打开此旨观看。而万岁还有旨意留给尚书省诸位大人。”
  我稍有狐疑,天寰倒是连我的回答都料到了?但也不能在群臣面前有所流露,我当即跪下领旨。又轻声问百年:“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百年一低头:“启禀皇后:没有。”
  “那……皇上身体可好?”
  “启禀皇后:万岁龙体康健。”
  我嗯了一声,握着圣旨,向上官望了一眼,就朝内走。
  御床之上,太一正在晒太阳,见了我笑嘻嘻的:“家家,家家。”意思是让我抱。
  我满腹心事,可孩子又不懂,我只好抱住他,亲了几口,他口里残有米粥香味,想是被喂过早膳了。他在我怀里扭,又用有胖涡的手捉住明黄色卷宗:“爹爹,爹爹,龙。”
  黄色卷宗上有龙纹,还有紫色的丝带。我这才笑了,太一见我笑了,也乐极了,似乎是要表现自己的神勇,爬下我的大腿,用戴着铃铛的小手去扯开丝带。
  那圣旨如同一泄的水,隔在我和孩子之间。
  圣旨上字体翩若惊龙,正是天寰的书迹。我弯腰阅读,突然觉得手指发凉,身体被什么撕扯开来,麻麻刺痛。天寰,元天寰。眼前的这孩子,就是我和你的亲骨肉。而你我来洛阳城时,你就在这张龙床上拥着我,说着英雄美人间最动听的话语。你恩不断义不绝,但你对我已无情了?
  太一还在叫我:“家家,家家。”
  我掠起散乱的头发,哭不出,只能碰碰他的头。他一动,我紧紧搂着他。孩子似乎也察觉异样,不笑也不发声了,小嘴凑到我的脸颊上。
  圆荷怯生生出现在帘子旁:“皇后?尚书令崔大人请求您的召见,说是为了皇上的旨意。”
  我下了决心,心一横,抱起太一往外走。崔僧固表情为难,跪在廊下,见我出来,忙再磕头:“皇后? ……”
  我语气平静,说:“崔大人,我是皇后,理应遵旨。就按照皇上的圣意办吧。”
  崔僧固抬起头,倒有几分惊讶,更有几分同情。
  我将太一送到崔僧固的手边:“今天你们就把孩子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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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僧固双手扶地,压下头颅:“皇后圣明。”
  太一在空中蹬了几下腿,乌黑的瞳仁瞪大了一圈,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将他贴胸抱起,一个字赶着一个字说:“崔大人,洛阳城岌岌可危。皇上因我选择留驻洛阳,因此才命众臣奉皇子太一率撤回长安。只是太一才满周岁,并不晓事。他出生后还是首次远离我……难免伤心。还劳烦诸位大人亲自照顾他。到长安后,君等当会合那里的武臣,做好最坏的准备。我和皇上,仅有这一血脉。现在,皇上送小皇子回京的苦心,我托付幼儿给你的诚意,想必大人一定明白。”
  “臣明白。臣以为天佑我朝,遇难呈祥。若万一皇上皇后有所不豫,臣等将视皇子太一为皇上皇后再生,竭力保护他的继位。臣若违背誓言,则崔氏宗族,坠入畜道。”
  “好。”我抿嘴一笑:“大人乃一国宰臣,今日誓言虽然言重,但我也足够安心了。不知皇上除了命你们带皇子撤离之外,还有何旨意留给尚书省?”
  崔僧固想了想:“皇上的确是还有些吩咐臣等的,涉及颇多。恕臣年老糊涂,一时不能全部记诵于皇后面前。只是有个人,皇上钦命他跟我们一起回长安,臣不得不请皇后的示下。”他顿了一顿:“侍中谢如雅,不仅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也是陈留谢氏的后起之秀。皇上说谢如雅年少,又正病着。恐怕他不能在这个大旋涡之中,襄助好皇后,不如让他同臣等一起回京疗养,以观后效。皇后意下如何?”
  他的话,算是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危机四伏,天寰啊天寰,你不仅要带走太一,还有带走如雅……他大概连我的身前身后事都替我顾全了。我仰天对虚空一笑,心中苦涩,道:“皇上之思虑,果然周至。南朝围攻北朝中州腹地,有一个南朝的故乡人,便给北朝多添一份乱的可能。此处留下我便足够了,谢如雅应该担负护卫皇子的职责,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就这么办吧。”
  崔僧固风度凝然,叩首的姿态端重也甚于他人。
  我寻思片刻,问:“对了,皇上可有旨意给长安的七王?”
  崔僧固回答:“皇上也有旨意给七王选择。他可以皇弟身份,来洛阳支援皇后等防卫,完成五王未尽使命。也可以皇叔身份在长安与臣等共尽忠心,参决政事。”
  又是一个选择?天寰在这个情况下,还存心给他的女人,幺弟,做秤砣上的挑拣,实在是仁慈之至,聪明至极。我抚摸着太一的头,元旭宗若是来战场,那么元氏嫡系在都城就只有太一这一条根了。若元旭宗他选择留在长安城内当皇叔,后面的事情,天寰定有安排,看来是不需要我费心了的。
  黑云压城,破晓时的金光荡然无存,燕子点水,向西飞去。太一喊我:“家家,大雨雨。”
  我侧脸对他笑道:“大雨雨来后,天就好了。太一等着家家回来。”
  他咬着我衣襟:“爹爹。”
  “爹爹也能回来。”我轻柔说。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不能记住事情,可对天气四时有所感知的孩子,也许能记住他们的话。假如明天来临,诺言不能兑现,太一就怪你的娘骗你吧。
  崔僧固望着我们母子,双眼泛起泪光。我忽然道:“崔大人,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他眼角的皱纹,微微蹙起。
  我低声道:“这一路去,风雨未知。宫内的罗,谢二位夫人,都上了年纪。有一个年少女子我素来欣赏,就是令爱崔惜宁。当我不在的时候,请令爱彭城君暂时代我照顾皇子,不知道算不算不请之请?”
  崔僧固泪水盈眶:“臣女实在不敢当。”
  我怀抱婴儿,只能蹲身,目不转睛注视他:“崔大人。这是我的命令。”
  他也注视着我,眼睛是人心之镜。在那一刻,我完全信任了这个与我并不熟悉的臣子。
  我退回后宫,简明了当的吩咐太一离开的事宜,命大部分宫女都跟着罗夫人,谢夫人转移。罗夫人毫无废话,即刻准备行装,而谢夫人眼睛都红了,并不多言。只有圆荷拉着我袖子道:“皇后,奴婢不走。奴婢要在这里看着您。”
  我一笑,挑她光溜的下巴:“你看了我好几年了。就是小尼姑给观音娘娘天天上香,心中也难免有厌腻。我这观音是泥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说不知道?”
  “不,奴婢看公主变成皇后,好奇将来皇后会怎么样?奴婢总觉得皇后不止现在这样。左思右想,还是眼见为实,不能错过。”
  我点头道:“这个理由不错,那你留着吧。你大了,别指望我护着你了。”
  她高兴得靠紧我,我还没有说话,谢如雅到了。他大病初愈,走路还如踩棉絮,但目光炯炯:“姐姐,这时候让我去长安?”
  谢夫人并不跟儿子打招呼,从容将大家都支开,掩上帘子。
  我微微一笑:“如雅,你走吧。君王意毫无余地。”
  他也一笑:“我走了,姐姐就和南朝少了联系,难道这样南朝就无人归心于你?再说太一,割断你们母子,算是为了江山社稷?姐姐,你看清楚了北帝的心?”
  我看得清楚,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因为如雅,对不起,你并不是我,你也并不是这个家中的人。我爱重如雅,在于昔日龙井新茶般轻灵剔透的他,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去长安,对他,也许更为安全。我点头:“如雅,话点到为止。”
  如雅垂头,好像一个人被迫紧了,最后泄了气。这样一个人纠结政治,实在是钻了怪圈。此时她的样子,狼狈而可爱。许久他抬头对我说:“我走。走之前,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压上一卷画轴。我展开画轴,乃是一副梅花图,笔意俊逸,青梅点点。
  谢如雅环顾四周,声音几不可闻:“这是文成帝的旧作,散落民间。我去年高价收了来,专为了存放一件东西。在这幅图与底页之间,另有一皇帝写卷……至关重要。”
  我手指一抖,将图卷合起,声音也有几分颤:“我懂了。”
  如雅匠心独运,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迹掩盖父皇给我的遗留。我本以为它不重要,但隔着纸头,心中千堆雪起。这道隐匿的秘旨,隔了十数年,终于到了我的手中。
  我将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记得我那时去柔然么?漫天飞雪,有个人对我说: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现在对你,同样这句话。”
  如雅手指就像弹琴之处的琴弦,余韵自在。他给我一个心有余裕的笑容,压低声:“嗯,姐姐,还有几句话要交待:梅树生告诉我,萧植在你的身边,还安排有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那人应不会现身。家父临终前说萧植是不可完全信赖的人。梅树生,非常人思量。姐姐与萧梅周旋,全凭眼力,心力。”
  我瞧见画屏深处人影儿一晃,故意大声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你还念着过去的疙瘩做什么?忒小气。”我将卷轴无声的藏好。
  如雅会意,拂袖道:“皇后这是下逐客令吗?让我走,我走了也不烦你。”
  他最后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后一人,也不道歉。不一会儿,百年自动走了过来:“皇后,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知皇后还有什么话转交万岁?”
  万岁对我无话,我还能有什么话。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还是将下午预备的东西取了出来,百年见了一怔。那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子,我才用红色丝线连起来的。我说:“是太一的鞋子,做大了。孩子走了,此时也穿不到。你代我呈交给万岁吧。”
  百年接过鞋子,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跪下说:“皇后,万岁有自己的苦衷。”
  “百年,谁没有苦衷?”
  “是。”百年捧着鞋子,失去了冷静:“万岁他多年辛苦,就是为了统一皇朝。百年跟了万岁这些年,经历了好多战役和磨难,可从未见到万岁就像这个月一样。梅树生神出鬼没,中山王的旧部反叛,对御军是雪上加霜。万岁他一个人撑着局面,身旁没有文臣武将。眼看他膳食减少,夜不能寐,一天天消瘦,百年忧心冲冲,无人可以商量。出征以来,在大营内,万岁常无故发怒,谁都不敢劝。他夜半对空书写,在营内自言自语。百年不是多嘴的奴才,可这情况,不报于皇后,实在不能放心。”
  我闭上眼睛。心里两个小人跳着胡旋舞打架。一个绿眼的小儿说:他如此猜忌,如此独占专行,喜欢做他的孤家寡人,他这样子,我有什么相干?他连我都防着,瞒着,我还巴巴贴上去?我不能再逆来顺受了。我受够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却连杀我都想到了。而另一个黑眼的小儿说:他这是怎么了?他病了?他难受么?周围虎视眈眈,他这样子单打独斗的狼王,会怎么样?我十五岁跟着他,从此他只有我一个女人。他因为这段奢侈,给了我许多美丽和难忘的时刻。就算他现在失望了,躲开我,我就也失望了,躲开他?我到底是向谁服输?……
  我心乱如麻,早晨接到圣旨时候的裂口,逐渐被小人们的舞蹈争论,一脚脚撕开放大。我尚不知觉,忽然眼里朦胧,画屏上的莲花,逐渐摇动起来,花瓣上似有晶莹的清露。
  百年又将一条绢帕放到我的手里:“皇后,皇后宫……这事,万岁严令保密,但皇后,皇后……您看……”
  他泣不成声,我打开看,竟然是铁锈色的干涸血迹。我“啊”了一声,如坐针毡:“这是万岁的血?”
  百年嗯了一声,哭成泪人。我心里的绿眼小人忽然倒下去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厉声道:“这样大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和上官先生?皇上几时犯病,有否吃药?”
  “他们送来白马的那天,万岁急火攻心,就在洛阳行宫吐了血。那夜里,皇后没有回来,万岁自己去找您,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他不许我透露此事,说是动摇军心,就该斩首。后来,他还是按照计划出征了……万岁懂得医理,大约自己有吃药,而且他素来缜密,身边人也未必探知底细。这两日他日理万机,虽然对敌军和叛军都有小胜,却连我都隐瞒不住了,他给皇后,七王,尚书省下旨的夜间,又吐了数次血。”
  我打断百年,骂道:“这人是当皇帝当疯了?纵然洛阳重要,皇帝就不重要?他为何丢下上官?我有不是,伤了他?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字?他心是狠,血都是冷的?……”我一声声,骂,最后痛哭起来,怕人听见,又实在忍不下,压不住,只能撤过褥子压住脸,在那令人窒息的憋闷空间里发泄。
  百年被我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叫:“皇后?万岁还活着呢。”
  我坐起来,用冰水洗干净脸:“对。”
  我对着镜子,快速给红肿的眼睛,发黄的脸,匀上一层粉,低声说:“百年,皇上说的是,此事动摇军心,不能泄露半点。要是有人多嘴,不要等万岁,你就可处置了他。你回去,别让万岁知道你告诉了我。我自有主张。你等等我。”
  我拿着虎头鞋到了床后的密室,飞快地扯开鞋帮,将自己所藏的黄金团龙凤缝入鞋头。又取出一个丝袋,把虎头鞋装入,缝合起来。最后用针尖刺破手指,用狼毫舔血,在袋子内壁写:“五之剑鞘在棺内,而剑不知所踪。”然后,将皇后印泥重重盖在那袋子的封口,出外交给百年:“千万送到。”
  百年谢恩,他看到我臂绣因为阿宙丧礼所用的菊花纹饰,眼神若浮萍一飘,沉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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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临,宫车辘辘,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谢夫人将睡熟的太一抱进马车。
  因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亲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儿子。崔惜宁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连忙扶起她,千言万语,似乎都被那个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进去。
  崔惜宁道:“皇后,惜宁一定不辜负皇后。惜宁幼年丧母,深知孤儿的痛苦。要是说皇后不能回来……惜宁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发誓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太一长大成婚。然后我就落发出家。要是皇后能回来,请答应别表彰惜宁,将来等皇子懂事,也绝对不要对皇子提起这时期的事情。皇后对我,皇上对家父,都有知遇之恩。我父女豁出命,用尽智力,不让皇子受到一点伤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温暖,关节上还有握笔磨出的茧。
  谢如雅远远的瞅着崔惜宁,这是才说:“崔小姐,要出发了。”
  崔惜宁对我盈盈一拜,我也对她比一拜。
  车轱辘转,我忽然松了口气,我在洛阳城,没有念想,也该按照计划行事了。
  可转瞬间,就听到车中太一哇哇大哭。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出生以来,从未听到那么放肆,那么蛮不讲理的,那么霸道的哭闹:“家家,家家!”
  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头。谢夫人猛地把太一举出车帘。太一伸出小手,对我哀哭:“家家来,家家来!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挣脱谢夫人的怀抱,把一个小鞋子蹬掉了,一只光脚丫
  他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红团子,与我印象里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两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挥手。孩子和我距离越来越远。谢天谢地,我终于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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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里我步步后退,在宫门口,有人拉住我。是上官。
  “先生。”就是人中龙凤,也有伤心时。我伤心,上官也伤心。我是为了别人,他是为我。
  上官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们一起喝几口,怎么样?”
  他清丽绝俗的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这样的脸,可以让躁动安静。难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艳美,上官依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寰如风无形,阿宙生死不明,现在,只有这个人陪着我活。
  他极少与我对饮,在青城山时,偶尔对月小酌,他也因我伤势,请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辞,与他到了一方睡莲池前。精悍短小的竹桥一道,不合时宜的雅趣。
  他背对我坐下。我也坐在桥上,背靠着他。竹桥在裙底下凉丝丝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几口,直接说:“上官,你离开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我诧异他为何答应那么爽快,瞪大眼睛。上官的背贴着我的背,他在我记忆里总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实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压力,他还是能够飞向云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声:“你说这句话,证明他已经极危险。对他最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他自己。两害在一起比较,只能取其轻。对帝国来说,失去洛阳,要比失去他轻得多吧。至于你……你……”他抬起手,灯影里我看到他用手指扣扣额角:“我不能帮你做选择。陪着一个人活,倒是极辛苦的事。你虽然不能分享她全部的喜怒哀乐,但要帮助她无怨无悔。我现在要是说我担心你,我不想走,要是你死了,我没法再回去圆我一个人的山林里的梦。反而是害了你,不是吗?”
  “先生……”我喃喃,灯影里的他,被竹桥上的水汽侵染上一层光晕。
  上官把我的酒壶拿过去,哚了数口:“先生吗?我好像也没有教过你多少啊。那时候在青城山渔船之上初见你们,我就羡慕人家少年儿女的嬉戏。为何我就该是先生呢?我好像是吃了这个名字的亏,上官轶。呵呵,人家叫我上官,叫我青凤,叫我凤兮,叫我先生,叫我军师。总是两个字,顺口,动听。而我的名字:轶,除了已故的亲人,从无人爱叫。后来我想通了,原来这个名字,不叫也好。”
  “为什么?”我怕他喝多了,还是将酒壶抓到自己手里。
  他笑了:“因为轶字里面有个‘失’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要失去一半,对吧?”他的语气无奈而孩子气。夜色也变温柔起来,空明无比。
  我一琢磨,没法回答,只脱口念出:“轶。”
  他的背一动,我蓦然醒悟,只得转开话题:“这话便是杀了我,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天寰有病在身,而且心情不稳。按理说阿宙应存在人间,天寰的智慧,如今也该明白了。但这次出征,似乎是我们命里劫数。南军就要到洛阳,若先留下你和赵显守城,我就算重蹈当年赴柔然的覆辙,也不能在医病和战术上都帮他。可留下我和赵显守城,以我的能力和赵显的经验,虽然不一定能抵挡大将军萧植,却可以等你解围后,与天寰一起回援我们。你也是如此想吧?”
  “唔。元君宙当初战死,仓促传来,天寰之心骤乱,不及分辨真假。可是后来我想透彻,他也一定想透彻了。可能是这样的:元君宙遭遇埋伏,在夜色战斗中受伤失踪。沈谧等为了迷惑敌人,保存实力,也为了给南军势力范围内躲藏的元君宙逃过被萧植军队搜捕的机会。故意散布疑云,假戏真做,向洛阳报告他的死讯……”
  我点头:“棺材中的人,身材高挑,面目模糊,可我肯定他不是阿宙。而剑鞘染上血污,却不见阿宙视为生命的揽星。问题是:阿宙到底在哪里呢?沈谧他们找到他,或者他能自己回到军营,那也罢了,可他受了重伤的话,谈何容易?要是他被南军先捉住……那可是最坏的一条路了。所以我也只能假戏真做,不敢声张。再说,我身边好像也有萧植的人,这个人是谁?我还想不透,但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要有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坏的准备。天寰心情不好,与此事也有关。不论什么战争,你身边有几个敌方的人是常事。可我觉得,萧植对你想法极为复杂,似乎尚在犹豫之中……”
  姜是老的辣,可先下手为强。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上官道:“元石先生在世时候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无限,但有的人平日不显山露水,因此关键时刻,奇迹也常常发生。我马上就去天寰那里。洛阳城内,赵显乃当代虎将,而夏初你只要相信自己,就能走出路来,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我正在找呢。我突然回头望他,他也正好回头,他的眸子离我近极了,就像磁石一般,那弯弯的嘴角,蕴含着不露锋芒的锐气。
  “夏初,我临行之前,再喊我一次我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向来柔和,这时候却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我望着他,前尘往事瞬间而过。
  “轶。”我叫,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能那么喊他了,因为这此时,他露出樱花飘落时般绝美的笑容。此前,此后,在人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笑得如此美,连他自己,都无法超越。
  我们正有一点不可名状的恍惚,惠童突然在桥的一端出现,他神情紧张,对我不合礼仪的交叉两手,我站起来,非常清醒:“惠童?”
  “皇后,先生。”惠童跑过来:“南军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方才,有人给皇后送来一封信。来信并非萧植,而是南朝皇家的书封。”
  我和上官交换目光,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打开信,对着附近的火树照了片刻,那来信像是一个女人的书法,信纸上飘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看了一遍,眼前一黑,又再读一遍,眼前突然浮起一位美女的得意而古怪笑脸。
  上官问:“是谁呢?”
  我深呼吸一次:“是云夫人的来信。”
  “云夫人?”上官的口气,倒绝不是认为此事难以置信,只是被蛇咬了一口的反感。
  “就是她。”我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死角发呆,名贵的花草,早就被野草缠绕而死。
  云夫人来信,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如果她所说是真的,就是最坏的事了。
  “她说:阿宙没有死,已经落到她的手里。”我对上官说。
  我不愿设想这样的后果,但我本来就预备背水一战。
  这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早已开始了。
  失去阳光,我也不会迷失在自己的城池。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9:19
第十七章: 邂逅

  我骑着玉飞龙,从军营之中经过。天之蔚蓝,地之开阔,也只有战时才可以感受到。玉飞龙翕动鼻孔,蹄子打着营边的青草。有一群年轻士兵微跪在路边,挡住了去路。
  身后的赵显驱马而上:“弟兄们,不得惊驾。”
  年轻人中的一位,长着淡淡的唇须,仰头大声问我:“皇后,听闻赵王没有死,而是身陷敌营。我等何时发兵救回赵王?”
  洛阳守军在最近收编了阿宙的一些残部。他们是跟着颠沛流离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阳城的。阿宙被俘的消息,虽然是重大机密,但恐怕人为授意,此刻已经四处传播,成了动摇军心的箭头。我俯视那少年士卒:“赵王究竟在哪里?要有实据。若不亲眼看到,他就是躺在灵堂棺木中的那个人。现在即使倾城而出,你们觉得击退萧军,成功营救出赵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少年不情愿的闭上嘴,我拍拍玉飞龙的脑袋,对他说:“如果赵王还在人间,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们稍安勿躁,将来必定能报答赵王恩情。”
  我发现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几分红肿,就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给他。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悠然道:“南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这药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的。他们要洛阳,他们倒不急。你们要赵王,你们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离开了我,他临走给我留下一个药匣子,内有各种必需和非必需的药物……
  赵显与我并肩,他是个关键时刻不多话的人,这点让我十分欣赏。我半闭上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赵显问我:“……皇后,我等真不需要顾及他们手里的赵王么?”
  阿宙现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无奈,但对于北朝的局势却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谅的。因此我迟迟不肯相信阿云的来信。数日之前,我和赵显派出的斥候纷纷回报,说是萧植大营内,多出来一个神秘的年轻人,那人似乎身受重伤,又被严加看管,我这时才有几分相信。我瞧了一眼赵显蓝紫色的眼眸,这个人与我当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赖的。我也有几招险棋,上官已离开,剩下的只有他了。
  赵显大营内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士兵龇牙咧嘴冲出来,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赵显相顾,跳下马背。只见妙瑾斜着眼睛站在旗边,双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盘,还有窝头干菜。就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妙瑾大声说:“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赵显让人把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包扎,好像满肚子的火气,但一言不发。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非常时期,城内饭食供应有限,你就不能忍忍?”
  妙瑾涨红脸:“我……我是公主!”
  我拉了她手柔声道:“谁说你不是?”我将一个窝头捡起,用裙子边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来,吃了一半,才对赵显说:“将军营内窝头果然美味,在宫里吃不到啊。”
  赵显对妙瑾白了一眼,咕哝道:“皇后现在一天都只吃两顿……你以为当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猪圈旁,还不如狗尾巴草有用处。而且长那么胖,吃几个窝头不是挺好的事?”
  妙瑾气得留海倒竖,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动气,正中将军下怀。”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而来报告,大将军萧植给皇后送来了书信礼物。
  我让人带走妙瑾,就见来使捧着一个长盒子而来。我端坐在帅席,赵显握刀在侧。
  “大将军让在下代为问候炎皇后。让在下将此物给皇后过目。”
  我点头,那使者打开盒子,赵显倒吸一口冷气。盒内一柄剑光芒四射,正是揽星。
  我压住心内汹涌,淡淡问:“赵王被俘,我已知道了。此剑是为了证实云夫人的消息?”
  那使者笑容颇为阴险:“云夫人是云夫人,大将军是大将军。云夫人不能代表大将军。大将军也只让在下给皇后看此物。大将军有言:皇后乃先帝之女,有贤名于天下。而今我与北帝聚首于中原,临近花都洛阳。良辰美景,追忆先帝,思念皇后。欲与皇后会面一叙旧事。不知可否?”
  赵显的刀隐隐出鞘,似乎随时要上前杀人夺剑。我睁开眼睛,将赵显轻轻一推:“啊,揽星剑到底不如水沉刀,赵将军你这回总算是赢了五殿下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觉中以手指叩击着桌面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镜。我环视四周,对来使说:“让大将军见笑了,光华年尚未足二十,担个虚名,吃过的饭比不上大将军见过的山头。洛阳城内,就剩下我一个。大将军既然派人关怀于我,便知道在皇帝面前,我已然失宠。不过,嫁给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会面,只怕与理不合,遭人非议……”我见那使者又要动用其三寸不烂之舌,不由腻烦,面子上依然笑着说:“尊使不妨给我一日,明晨我再答复不迟。”
  使者将剑盒关上,目中无人道:“既然如此,静候佳音。大将军道:剑与名将连心。若有人夺取此剑,则营中之剑主,恐怕也有三长两短,因此。”他仰起瘦脸对赵显一笑:“将军还是将此物让在下带回大营吧。”
  赵显眼珠凸了出来,额角满是汗珠,我将水给他,将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后,这萧植是什么意思?看来赵王在南人手中无疑。你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去赴那个约会啊年。”赵显跪下,我摇摇头。萧植和云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盘。云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萧植派来了这个使者。比起云夫人,萧植似乎难对付的多。
  我咬了咬干涩的唇,低声道:“赵显,你听我说……”
  他跪到我的膝盖旁,蓝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闪烁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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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回宫,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他又长大了些,神态沉着。
  我看着他的眉目,突然觉得无比的遗憾,为了不让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奋的精神道:“七弟来得正好。”
  “我在长安城外接到圣旨,连王府都没有回,就立刻启程到洛阳来,希望还不是那么晚。”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饥肠辘辘,说话时忍耐的神气一点没有变。
  帘幕后有人影一闪,我故作不知,只笑道:“不管来得迟还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饭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问: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但他脸上还是带着平庸而迟钝的笑容。
  我注视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脉搏,扬了扬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圆荷跑进来禀告:“皇后,上官先生身边的孙照求见。”
  “奇怪,那黑大个不是跟着先生一起去邺城了么?”我高声诧异的问。惠童已经不在侍者们中间了。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只掀开帘幕,让元旭宗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孙照身上满身污迹,像是从炼狱里捡回来一条命。他对我捧上一个锦囊,低声说:“皇后,邺城之战,难解难分。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议的破萧军的计策,若他们兵临城下,皇后可以观看。”
  我盯了孙照一眼,长出一口气,对元旭宗道:“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还是想到了洛阳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后应妥善保存此物。”
  我耸了耸肩,对孙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骄阳下枯萎的栀子花瓣,剥下花瓣,在地上摆了四个字“内人难防”。孙照依旧木然,好象没有看见,七弟扬眉,以靴将花瓣都碾飞了。
  我独自走入帘内,点上烛火。揽星在他们的手里,阿宙是在他们手里?他们不会放过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换,也未必能成功。萧植有自己的打算,而云夫人若轻易干涉,也不会成功。可是,既然我做了决定,也就该矢志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乱了自己的军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抚摸那个锦囊,微微而笑。只听脚步纷乱,惠童跑了进来,他打碎了一个大花瓶,留守洛阳,为数不多的宫娥侍者,惊愕下,全都围拢上来。
  我走出去,将锦囊放在荷包里,对惠童道:“慌什么?让你去见赵将军,又不是见阎王。”
  惠童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阿若等都张大眼睛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说:“皇后,赵将军周围一圈人。都病倒了?”
  “病了?”我手一抖,仿佛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
  “将军他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将军病的最终,一阵冷,一阵热的打摆子。”
  众人都知道赵显是洛阳的守护神,因此听到这个消息,难免心里发凉,还有宫娥的脸色都惨淡了。我都看在眼里,急忙说:“跟着我亲自去看看。”
  军营内亮如白昼,赵显的大帐内外,人心惶惶,人影浮动。我才到,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哭骂之声,原来是群情激愤的亲随士兵们团团围住妙瑾,还有人拔了刀子,质问道:“你说你是不是细作?来害将军的?”
  妙瑾使劲摇头,唇色发白,就像个丧家小犬,只有眸子里还有不屈的火焰:“我为什么害他?”
  “那你为何不肯吃军营里的东西?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大夫说了,赵将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病虽像疟疾,却是一种毒。”
  “我……我……”妙瑾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皇后来了。”
  我正要说话,妙瑾趁着众人不注意,跃上一匹战马,就往我们冲过来。那马受惊,向前狂奔,妙瑾“哇”的大叫,险些被摔下来。我赶紧避开,追上去,吹了一大响哨,那马愕然回首,向我跑来,我俯身,又用手模仿骨笛音,吹了两声。马在离我一丈处悻悻然的停下,妙瑾咕咚倒在草地上。我摸过去抓住她:“没事么?”
  她不知是吃痛,还是委屈,靠在我怀里哭起来。 士兵们默默注视,也不敢再放肆,只能散开。我让阿若在帐门口抚慰妙瑾,自己进门瞧了赵显。
  赵显似乎在干呕,大热天身上还裹着毛毯,我带着哭音道:“赵将军?如何会这样?”
  他离我极远,脸部都看不清:“皇后,是我无能……这节骨眼,洛阳城怎么办呢?”
  我坐下,语气干涩:“还有七王。”
  “……七殿下……毫无经验……”
  大帐内外众人,叹息此起彼伏,也顾不得在皇后面前失仪了。不可一世的北帝亲信,若此刻让那位南朝使节看来,就是一群秋后的蚱蜢。我心想。
  我郑重吩咐道:“将军乃是小病,不可张扬,违令者斩。”
  他们都答应着,我这才挥手,凑近了赵显,他的蓝眼睛在月夜里,就像冷宫里的野菊花,闪着非同一般的光芒。我压低声道:“喂,我就要走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他兀自哼哼哈哈的呻吟,但裹在毯子下的眸子,蓦然有了泪光。
  在那一刻,我想起不少昔日的事情来,但我来不及进一步的回味,我的时间是紧迫的。
  我领着妙瑾出了军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三伏天,也是一个冰窖。
  我轻声道:“妙瑾,我要离开洛阳,去一个地方。那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人物你也认识,萧将军……说不定还有云夫人。”
  她瞪大眼睛。云夫人三个字,果然是她的禁忌。
  我指了指阴影里的孙照:“这人是上官先生身边的人,我让他护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若我平安,我会照着对你哥哥的诺言照顾你。若我出事,上官先生会替我安排的。”
  妙瑾拉着我到边上,直接说:“你离开洛阳干什么?别去!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刚才总算还救了我呢。”
  “不得不去,我决心下了,就要去。别太担心了。”我审视她的眼珠,觉得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我柔和的抚摸她的头:“这还是个秘密。因为你是我在这城里唯一的亲人,我才告诉你的。”
  她的脸红了,眉头皱得厉害,就像踩错了风火轮的哪吒一样痛苦难当。
  我等了一会儿,她不说话,我向孙照努嘴。妙瑾突然凑近我:“我……我也告诉你件秘密,也许对你有用。”
  四周除了孙照,别人都足够的远。我蹲下身体,仔细地听她倾吐。
  妙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我的眉目:“光华姐姐,你长得是挺好看的。可惜你那个大恶人丈夫丢下了你,家里人也不管你的死活……告诉你,云夫人生的那个儿子,才不是父皇的孩子呢。”
  “嗯?”我对此不吃惊,但还是很配合的张了嘴。
  妙瑾又说:“你可不要以为云夫人的儿子是哥哥的儿子。……才不是呢,哥哥是糊涂虫,哪里知道奥妙。母亲临死前跟我说:因为以前她犯了一个错,我父亲和哥哥,都不能生育了。所以云夫人的孩子,是和别的男人生的。母亲还藏好了两个证人和一些证据,可来不及揭露那个贱人,就被她害死了。光华姐姐,我把证据埋藏在白马寺内的第三棵菩提树下了,都交给你吧。将来万一阿云威胁你,你也可以威胁她。”
  云夫人的孩子,也不是琮的儿子?这倒有点出乎意料。真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择手段,还是太过聪明。我忽然想起那时候天寰的语态,也许我还是天真了些,皇家血统混乱,本是常有的事情。而南朝皇帝父子的昏聩,也给了这样的罪恶,可趁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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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夫人的把柄若在我手,云夫人的家人也在掌握之中。可是,云夫人的要害,肯定抓不住萧大将军。而萧植对于南宫内翻云覆雨,梦想母后临朝的女子,究竟是何心态?倒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我细细思量,长日将尽。
  方才,我已断然回复了大将军的使者,我会在近日拜访。但究竟如何去,怎么去,那恕无可奉告。我有足够的理由,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能秘密的离开洛阳城。
  我要去会一会他,洛阳城没有我,也许能守的更加成功,而只要有一点希望解救阿宙,我还是愿意冒险的。阿宙对于天下的大业,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他这次丢了脸,被人生擒,也不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期望。若他这次不出意外,南人怎敢如此猖狂?天寰怎么会如此失常?
  我不容许别人伤害我的国土,丈夫,即使那本不是我的故乡,那个男人已经不在爱恋着我。
  何况我不相信他不再关心我了。因为我依然能从他的影子里汲取着勇气。若他是死灰,我就找不到火花了。我捏了捏龙凤帐子,将短剑别入衣裳。我才不会首先放弃他。那不是我炎光华的做法。
  午夜时分,我牵着乔装打扮过的玉飞龙,带着惠童,阿若,还有圆荷一起出了洛阳城。在萧植大军和洛阳之间,有两座小小的城镇。一名双阳,一名逢春。
  双阳还在北军的控制中,而逢春俨然已是南军的城市。我从斥候们绘制的图卷中,早对地势了然。到了一课大槐树前,我对惠童点头,惠童就拖着马头,走入山道去了。
  圆荷,阿若对此有些惊讶,也不敢发问。我轻声说:“我让他先带着马儿绕道走,后天再与我会和,就不引人注目。二来马上有些东西,我不想让人盘查。”
  圆荷穿着村姑的短衫,因为伤风鼻子都揉红了。阿若还是安静,只对圆荷笑了笑。
  我披一件书生的青衫,背着一个竹筐。河水清澈,找不见当年我自己的影子,只有翠华一点,灿然的开放在湛蓝的天幕下。阿若道:“皇后,奴婢说:您应该重新装扮,遮住您的面孔。奴婢等相貌平常,但皇后在白日,未免过于显眼。”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好,等我们找间茅屋,我就变一变。”
  圆荷无精打采的呵了口气。
  走了两个时辰,前方有一间竹屋子,我对使女们说:“不如进去休息吧”
  兵荒马乱,屋子的主人,早就不知去向,我摸黑入内,忽然,从房梁上掉下一篮子的菜皮虾壳。我因为打头,撞个正着,衣服和腰带上,满是滥污。圆荷翘着嘴巴骂个胡天胡地,我忍俊不禁。倒是阿若提醒:“皇后,还是赶紧洗一洗,换身衣裳吧。”
  我俯身在地上翻找,等圆荷凑了火折子来。我才将那个荷包紧紧抓在手里。
  阿若手脚麻利,一会儿就烧了火,弄好水。风顺着床沿进来,我脱下外套,团在荷包之上,才闪身到了床后。忽然,灯火熄灭了。圆荷叫了一声:“风大讨厌!”
  我在黑暗里换上了衣衫,那墙上人影一晃,又是月淡风清。
  我端坐在床上,盘起腿坐了半个时辰,才笑了笑。阿若背对着我洗衣,圆荷正在打盹。
  我清了清嗓子:“荷包东西你们谁动过了?”
  她们面面相觑。我伸了伸发胀的胳膊:“唉,天要落雨娘要嫁,似乎都是没办法的。就像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样。也不是我待谁好,谁就能向着我。对么?”
  她们似乎全听不懂。我掏出荷包:“这里面有万岁的锦囊,就是计策么。万岁在邺城内外交困,刀口上舔血,还能惦记我在洛阳如何应付萧将军,还为我准备好万全之策?以皇上的神威,谁都相信这是可能的吧。”我啧啧了两声,灯花映着眼睛,明亮的紧,难怪人家说火也能炼人。我笑了一声:“可这次,皇上的锦囊是个假的,皇上没有任何信息,这只是上官先生出发前,我和他商量好的罢了。可惜么?”
  我望向阿若,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和记忆里一样,清秀而懂事。她道:“皇后……”
  她以恐惧的表情注视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全变成了黑色,似乎又痒又疼,她扭曲了身子。
  我叹道:“阿若,你幼年就得到罗夫人的喜爱而在宫女里崭露头角。而在我的宫女里,你也一直得到信赖。还记得以前玉燕子失窃,我多么庇护你么?我一个个的盘查,只有你们两个嫌疑最大。方才我还希望是我猜错了,萧大将军的人另有其人。现在你也无话可说了吧,药涂在锦囊内部,并不致命。可只要碰触的人,除非有上官先生的解药,不然三天内,都会四肢麻痹。”
  阿若不说话,许久才对我低了低头:“皇后,奴婢并没有做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而萧大将军是我的义父,我不能不报答他。”
  “义父?”
  “是的,大将军没有子女,义子义女却有不少,我是三岁为他鞠养的,梅树生则是长大后为他收养。其实奴婢在皇后身边,日子过得很快活。但以皇上的为人,一旦义父那里打算暴露我,我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义父做些小事。”她惨笑:“现在,我的日子该到头了……”她挣扎着下跪,给我磕了个头。
  我注视着她,屋后,四名事先安排好的侍卫排列成一行,阿若浑身颤抖起来。圆荷捂着耳朵惊恐的看着。我摆摆手,命圆荷给阿若吃一颗药丸,然后我命令道:“你走吧?”
  其余人都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我。阿若猛然抬头。
  我鼻孔出气,一笑:“你是个小人物,死了对我也没用。你活着,我却不能让你再近我的身体。这次出来,是你阿若身份死亡的好机会,你走吧,随便你去哪里吧。这与我也不再有关了。”
  我背过身体,面对墙壁而睡。我身边没有监视的眼睛,难得可以高枕无忧。
  窗外有些平静里的躁动,但终究又归于平静。圆荷的声音响起:“皇后,为什么?”
  我没有回头:“都是女人。”
  “那她……?”
  “人都有错,何况她没有毒害我和太一。不处置她,算给大将军一个面子。你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呢?”
  “她就这样走了?”
  我回头,在黑暗里盯住圆荷:“谁都要走的,你也是。记得以前我说,我身边的宫女都会出宫去么?谁愿意在这里一辈子呢?除非是宫廷里有许下一辈子誓言的人。若不是为了怀疑,我本来就没想带着你,你太小,也不够胆子。天亮时候,你跟着侍卫们回去吧,告诉赵将军一切都顺利。告诉七王与赵将军同心协力。”
  她的嘴唇哆嗦,我翻个身,闭目养神,直到一片阳光搅动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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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逢春镇上,全是南朝的士兵。虽然我记忆里的南方人是柔婉的清秀的,但在战争这样的洪水猛兽面前,人们都不能以常规自视视人。大部分的百姓都逃散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我在路边的茶馆里,喝着只飘有几片树叶的茶水。士兵们用得意的口气谈论着女人和其他的战利品,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皇庭和种族,只有简单的利益。我不禁想:这么没有理想的士兵,何来巨大的战斗力呢?
  夏天里,暴雨时常偷袭而来。不一会儿,乌云翻滚,我压了斗笠的边沿。
  我早已换装成一个农夫,样子更像是逃难的少年。在我的左脸,我用上官先生给我的药,画上了真正烧伤的痕迹。有个小士兵鼓足勇气瞥了眼我的那边脸颊,露出不知道是厌恶,还是可怜的神情。我淡淡一笑,背起竹筐,朝旱桥下走去,为了避雨。
  旱桥下的桥洞,像是镇上的小贩们卖东西的好地方。可是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那桥洞里三三两两挤着一些从远处逃难来的难民,这些衣衫褴褛,为辛苦所折磨的人,组成了一个长廊。因为雨越下越大,桥洞下光线晦暗,地上的肮脏混在灌进来的雨水里,让人没有一个干净落脚处。
  有一群士兵也跑了过来,他们操着长江沿岸的口音,粗鲁的彼此玩笑着。
  “滚,滚。”南方人对于北方人,总是难以做到伪善的。
  因为这些士兵的到来,大家只好继续向溢出的臭水沟处挪动。我身边的一个病重的老人,躺在破席子上,他的家人很无奈的让我借个地方。我点了点头,干脆向外走去。
  我一步步地小心从人群里穿过,满脸都被汗水湿透了。我的下摆被躺着的病人狠拉了一下,我使劲一拽,才逃出生天。我心里想:就快熬过去了,明天我将变成光华,出现在南军的大营。即使看不见阿宙,我能去,他也能熬过去的吧。我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安慰。
  我打算不顾大雨,走出这座旱桥去,正在此时,有个孩子大哭起来,他哭得特别伤心,我心弦一动,不禁关切:孩子怎么了?得病了?家人死了?我怎么都放不下了,我想起了我的太一。我鬼使神差般回过了头,这时,我看见一个人。
  他满身污垢,像是个乞丐。蜷缩着躺在一团瞧不出本色的毛毡里,那毡子为污水浸透了。我记起来方才似乎是这乞丐拉了一下我的下摆。乌云挡住了微弱的光线,可我发现那个人,似乎在某个缝隙里,隐约里迫切的注视着我。
  沙漠里坠入唯一的星子。污垢里,尘埃里,有光一瞬。
  我脚下生了钉子,那满天的乌云碎裂开来,倾泻的雨水打湿了肩膀,我快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我弯腰,想要掀开毛毡,但我的手被先抓住了,那双手带着股血腥味,还有一股超常的热度。
  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脑海里无数个念头,肯定,假定,设定?那双手慢慢的送开了些,将我的手指往上请拉,直带到更加温暖的地方。我的眼睛模糊,老老实实地把手掌放平在那地方,感觉着另一个人的心跳。
  我准备好去冒险,我也想到了可能会死。我担心过他,不原谅他,最后不愿抛他不顾。
  谁能料想,他居然在这里。活生生的,是自由的,和我手拉着手。老天是可怜我们的。
  雨水从宽大的笠帽上灌落到他的脖子。披头散发的人,张开了凤眼,平静道:“小虾。”
  我没回答。我把帽子脱下,盖好他的头,毡子里的身体,不仅满是血污,还有难闻的腐臭味。
  他极虚弱,瘦得难以辨认。最明艳的脸庞,因为憔悴,日晒雨淋和肮脏,也几乎认不出了。
  阿宙受了重伤,他怎么能到这里来的?四周都是南方军人,我怎么把他送到平安处?
  这点愁绪对我,只是一闪而过。等我眯起眼睛,我已经能对阿宙保证说:“放心,遇到我就好了。我们能挺过去的,阿宙。”阿宙孩子气的攥着我的手,昏昏欲睡,他嘴上露出点笑容。
  我等到雨过天晴,众人散去,也不敢轻举妄动。又等到黄昏天暗,才混到街上,花高价问人买了一辆独轮车。将昏昏沉沉的阿宙拉到车上,裹好毛毡,摸黑超城外走去。
  逢春镇外的人家,十室九空,我顺利找到一户农家。将阿宙放到炕上。
  惠童要明天早上,才能在逢春城门口等我,此时此刻,指望不到他帮忙了。
  我自己生火,弄了一大锅水,又将中午买的饼撕碎了,拌着药给阿宙灌下去。
  阿宙身上有六七处伤口。他自己定然也处理过,但此刻看上去,还是惨不忍睹。
  他本来是个骨头充盈的男子,现在瘦得吓人,身体软绵绵的,完全像个少年。我借着烛火,都给他擦洗干净了,又上了药,我也松了口气。他应该熬过了最危险的伤情,只是太虚弱。
  我担心他的头发会有虱子。因此等他安睡,我便用箅子调了些化草药的水,细细在炕头给他通。阿宙有时候微微的呻吟,我忍不住要跟他说洛阳城的一切,但终于还是让屋里宁静。天亮之前,我就愿意让他睡着。
  “小虾。”我突然发觉,他睁开了眼睛,他幽幽道:“小虾,我丢了剑。”
  “嗯。”我没有说剑在萧植那里的事,也没有解释我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里出现。
  我说:“丢了就丢了,你活着就好。”
  阿宙闭上眼睛,他重复说:“小虾,我丢了剑,我输了呢。”
  “你没输。看着吧,我把你的剑找回来。”我道。
  阿宙似乎笑了,他的凤眼,和以前最快乐时一般明亮而美丽,他对我看着说:“我没输。要是重生一次,失去剑算什么呢。小虾,我方才想:重来一次人世,还是遇见了你,而我还是喜欢着你,你觉得可以吗?”我嘴唇一阵干涩。见鬼,这关节,谁喜欢谁,也不重要了吧.
  一阵马蹄,军靴声响。有人非常急促粗暴的敲门。
  我心口提到嗓子眼。到了现在,万万不能再失去阿宙。
  急中生智。我扬起了脸庞,不慌不忙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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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9:30
 第十八章: 凤胆

  我将阿宙的长发拨乱,半遮着他的脸面,低声对他道:“你只管闭目养神,别发出声响。”阿宙握住我的手,唇微微动,意思是“ 小心”。我点头 ,顺手将自己的鬓边额角搓揉发髻。随后他乖乖的合起凤眼,刚被我刮洗过的下巴泛着青白玉色。
  叩门声愈急,我应道:“ 来了,来了。”将靴子半褪,腰带扯散,打开了门。
  数名身着甲胄的士兵蜂拥而入,为首的用马鞭子抽了一下我的肩膀,骂道:“北方佬也忒迟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摸了摸生疼的肩膀,陪小心说:“军爷慈悲,实在是睡死了,才听见。”
  那些士兵分明长着长江一带人的身形面容,可在北方战场的风沙里滚打一回,人也变硬了几成。我低头点亮了灯,将烧好的热水端上,蹲身道:“军爷们请坐。”
  为首的突然伸腿绊住我,他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捻开我面前的碎发,在昏暗的灯影里凑近我的面庞。我目不转睛的瞧着那张贪婪的脸,将满是“烧疤”的那侧转给他。他“哎”了一声,掩不住的失望厌恶。他推了一把我的肩,骂道:“这丫头怎么烧成这般田地,白白浪费了个好美人胎。”
  其余士兵看清了我,啧啧称奇,七嘴八舌拿我的脸开起玩笑来,有一个说:“这小东西若洗干净打扮起来,光看一边脸,想连我朝公主炎皇后之美,也不过如此。但看她那一边,简直是活地狱夜叉,吓死人。”
  另一个笑着说:“等我们攻下洛阳城,有的是女人。都说鲜卑女人皮肤白,我还没怎么见识过呢。”
  我靠在角落听他们说,时不时打个呵欠,揉揉眼皮。阿宙在里间毫无声息。
  为首的道:“虽然下雨,但前几个时辰先头队伍已经向洛阳进发了,洛阳守将赵显是有名的狠将,大将军此刻急于攻城,不知道是要怎么安置赵显?又听说皇后已失宠,现还在洛阳城内。北帝把大臣孩子都西撤,单只留下她,完全不顾她的死活。难怪人人说北帝残忍……皇后专宠,还是眼前的事情,可如今南方一占上风,他就不讲情面了。他要是打败了梅将军,腾出手到洛阳杀个回马枪,倒有场血战了。”
  我眼皮一跳,为首之人在墙壁上的影子突然移动起来,他向内看了一眼,回头问:“里面谁躺着?”
  我走到近旁,回答:“是我姐姐。”
  那人朝内望了一眼,暧昧一笑:“ 你有姐姐?”阿宙发黑面白,瓜子脸型,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远瞥过去,完全可以以男充女。他听到有人来,只转了头颈,动作甚是曼妙。
  那人走了数步,低头,似看见了地上染血的棉布。我慢慢对他说:“姐夫跟着赵王军队去山东了。因为兵乱被吓着,姐姐昨日小产,血崩不止,可我没地方找大夫去,只要她能熬过这几天就会好的吧。”
  那人肩膀一缩 ,往后退道:“怎么不早说?我们当兵的忌讳产妇之血,出征前,这个最不吉利了。”
  我只摊开手,装出一副乡村姑娘见不得市面的样子。那人颇为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他向外走,一边要他手下人上马出发,好像这屋子里满是晦气。我心里暗笑,但还扯了下势士兵的袖子:“ 军爷不坐坐了?”
  那人举起马鞭,作势又要打我,我抱着头“哇”了一声,跳到角落里,士兵们哈哈笑着,摇头而去。月色从门前溜进农舍,门前的马蹄都想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看来我猜得不错,萧植就在最近会总攻洛阳。赵显得病,皇后出城,他的细作已经报知他。他志在必得洛阳城,而用他得到的揽星剑骗我去他的大营,也是他的算盘……
  我关上门,阿宙依然躺着,他好像睡着了,唯有眉峰不悦的皱起来。他这两年春风得意,逐渐成熟。而此刻孩子气的满脸不悦,却更显洒脱的俊美。月色爬上他的眉梢,农舍蜘蛛网的投影,捕捉住顽皮的月色。静谧安逸,战争似乎遥不可及。他张开凤目:“小虾?”
  我笑了一笑:“阿宙 。”
  “那些人要去打洛阳城么?我真想赶紧回去,可是我的伤…… 。”阿宙语气黯然,忽然笑了:“今晚月色真不错。你说呢?”
  他和我想得一样。我踮脚打开了一扇天窗:“阿宙,我今晚给你服用了上官先生留给我的药丸,加上你身边的外用药膏,你的伤能很快好起来的。我都不担心,你还用得着担心吗?你伤好些,就能与赵显一起,成为一道长城了。想想我要是你,反而会为这次历险高兴呢。”
  阿宙用手理好乱发,哼了一声,笑着道:“你有心安慰我吧?虽然本王这次丢了马,丢了剑,落荒而逃。先是躲在山里养伤,后来精神好些,才一路混成乞丐流民,走到此地。但我竟然遇到了你,可见上天垂青我。因此我此时再不灰心。我才不需要你怜悯。”
  我嗤之以鼻:“我怜悯你做什么?想想有多少人惦记着你,你的兄弟,手下,都是心向着你。一路顺风,总是你赢 ,还有什么好玩?有起有落,柳暗花明,才是男人该有的历程。阿宙你没有失败,只是再长大。倒是南朝大将军,利用你的失踪,你的揽星,说你被他们俘虏,要骗我去南朝大营,太不光明。还有那位云夫人,是不是要用你来乱我军心?”
  阿宙咳嗽一声:“ 我会失败,也会死,但我这人,绝对不会被敌人俘虏的。若是大哥在洛阳,他是不会相信阿云和萧植的鬼话的。你们只是苦于找不到我。我受伤清醒后,本想往回联系沈谧他们,可是南军几乎控制山东全境。我只好跟随流民往洛阳走。路上遇到过北方的流散军人,但我怕是南军为了搜索我而出的计策,因此只能隐姓埋名……”他的眼神里闪烁过痛苦,似乎是觉得流浪生活可耻,但当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 ,他又鲜活起来,他将带着伤 痕的双手一起枕到脑后,长出了一口气:“萧植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还,你看着好啦。”
  我微笑 ,我当然会看着他的。我想了想说:“这次你去山东,遭遇埋伏,倒是真的不走运。当初你不肯去,才故意跌伤的吧?我不明白,那时候是谁跟你说了这次出征的不顺,是沈谧?”
  阿宙摇头。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想追问。等明日与惠童见面,阿宙平安送回,就多了几分把握。我在灶间找了一堆干草,将外衣铺上去。阿宙“喂”了一声,我看他,他将脸转向天窗,声音有点发抖:“……地上潮气 ,你也睡在炕上吧。我绝对不会碰到你的。”
  我望着茅草,摇头说:“喂,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宙双颊升火,瞬间明艳复来:“你怎么拘泥于这些俗礼?我现在这样的伤,还能非礼?你生了太一之后身子不好,今年春天才有起色。我为了祝祷你康复,餐餐吃素。难道你打算让我这次伤势复原后,还为你吃素?我是再也不情愿了。这样……”他挣扎着弯腰摸下炕,半个身子扑通跌在地面上,他狼狈抬头,嘴里还不松口:“ 换我睡草上。”
  我使劲按住他的手,怕他弄坏了伤口,半跪地上,对他道:“ 阿宙?阿宙?”我晃着头:“我不能。你回炕上去。想想你的大哥吧,他那样刚强的人,为你的死讯吐了血…… 。我不能。阿宙?阿宙?”我恳切的望着他,语气哀婉。
  阿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我这番话,果然奏效。他被我送回炕上,合上眼皮,呼吸急促。等我吹灯躺下,他忽然问:“说你失宠是什么意思?可是大哥的计谋?”
  我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打了呵欠道:“你不累?我累坏了,我可要睡了。”
  他叫了几声小虾,我就不答应,他就住口了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他起了微微的鼾声。
  我张开眼睛,月光在这间屋子里,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华灿烂,就像我父母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阿宙并未被俘虏,是锦上添花的一幕。上天如此厚待我,我还是幸福的。我不禁笑了,想到被困邺城的天寰,知道自己这次又不能尽快入睡。我清理一遍思路,一丝困意袭来。忽然听到阿宙在睡梦中喊起来:“小虾,小虾?”
  我连忙说:“ 我在这里。”可阿宙依旧在梦里,他满头冷汗,在梦寐里叫道:“ 大哥是我的错,我把它给你。还我小虾吧……大哥,大哥?小虾,小虾……?”
  我听他的梦话,心里猛跳,“它”是什么?我这样疑惑 ,居然问出来:“ 是什么?阿宙你要把什么给大哥?”
  这时,阿宙的梦醒了。他望着床头的我,拉住我的手。
  我用手绢把他头上的汗水抹去,还好他没有发高烧,只是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那个梦,似乎十分恐怖。但阿宙的脸上,没有一丝怯弱。
  我转身倒水给他喝,阿宙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我的脸。虽然此刻我为了保险,依然带着那些所谓的“化妆”,但是阿宙看我的眼神,并不亚于几年前,在蜀州他初恋上我时的迷醉赤诚。
  那种眼神,好像他眼里的你是天下最美丽的事物,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宇宙的中心。
  我口齿清楚地说:“ 阿宙,只是梦,梦都是反的,我活得很好。”
  他盯着我:“小虾 ,你别去萧植的大营。既然遇到了我,你没有必要再去。我宁愿自己再死一百次,也不愿意让你冒一点危险。我不让你去。”
  我心里几个念头划过,我望着他额头的汗水,他衣服上的血迹,我哑声:“ 我不去。”
  “真的?”
  我点头。我不爱骗人,特别是对他。除非是万不得已,人总有万不得已的时候吧。我盯着阿宙的眼睛,将一颗药丸取出,又捏碎了给他服下,柔声道:“你在,我有什么必要自投罗网?”
  在我眼里,那不是罗网,而是虎穴。
  阿宙的眼睛湿润了,桃花在夏天花期早过了,他眼里只有青绿叶子组成的花萼。过了这个夏季,叶子下就该是茂盛的果实。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了。阿宙死,我不想哭,但阿宙活,总让我想哭。阿宙开口道:“小虾,我生死存亡时候,不会念佛,也不念父母国家,我只一遍遍叫你的名字。炎光华是皇后,夏初是别人的女人。只有小虾两个字属于我。今晚,我不能再瞒着你。你问我为何不愿去山东……是不是沈谧告诉我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神,何况他出山当我的谋士,自己已在瓮里。今年天象于我方并不利,何况我的队伍毕竟年轻,还缺乏足够的准备。这次交战,北方绝对不会统一南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件东西。”他贴着我的耳朵:“小虾,我有完整的敦煌星图。”
  我手里水碗一晃,热水烫到自己的手。这我倒是没有想到。敦煌星图?据说能预言未来,解透它就可以得到天下。胜者为王,阿宙……我倒吸一口气,用手指掐着棉胎:“元君宙!”
  他想要干什么?为一代贤王,为将军主帅,怎可昧下此物?我回想起在西北的点点滴滴,想到在雪山山洞里阿宙在黑暗里燃烧的眸子,他还是留了一手。夫妻是一家,他既然隐瞒了皇帝,就该把我也瞒住。他为何现在告诉我?
  阿宙捏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指同样烫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怕我威胁太一的地位?或者是对大哥有二心?小虾,我既然告诉你,你就该明白我的心。在西北时,我曾经想告诉大哥这星图的事情,但大哥最后才让我知道,而且他对我有所怀疑……小虾,我是大哥养大的,而你在大哥的保护下开成了天下最清艳的花朵,但大哥是一个复杂的人,复杂的超出你我的想象。他幼年即位,饱尝辛酸,一路辛苦走来,心里永远是天下霸业。为了江山牺牲一切,是他的习惯。我,你,甚至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打断阿宙:“ 所以你要保留那张图,为了保护我,保护你自己?”
  阿宙直视我:“我上战场,冲锋在最前,撤退在最后,若是只有我自己 ,我保全了留给谁?”
  他好像觉得太疲乏,仰面倒下,声音变轻了:“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就是我的底线。我的智算不如大哥,不得不借助外力。敦煌星图在山洞内的部分也不完整,但惠童给我他父亲临终给他的几个残片,于此正好成为一幅。不过,我还未完全参透此图……”他笑了几声:“我是卑鄙么?也许吧。但我无怨无悔。你可以去告诉大哥此事,也可以不说。你说了,我也绝不会给他星图。你不说,我也绝对不会对不起你的。”
  我恨不得去打阿宙几拳头,你让我怎么告诉天寰?我告诉他,让你和他势不两立?我不告诉他,我变成你的同谋。元天寰残酷,苛刻。对人对己,都是那样。他随时防着周围的人,但若人家防着他,也许是一种背叛。我心里一股无名气,仰脸,一字一句道:“我不说。你可别把星图给你大哥,但若我要它,你给我么?”
  “你?”阿宙诧异问。
  我点点头:“就是我。阿宙我要是拿回你的剑,你把星图给我吧。”
  他不置可否,方才的药丸效力更强,他努力打消睡意,舌头不听使唤:“你……你…… 怎么拿回我的剑?”
  我俯身说:“我说过我能,我就能拿回。阿宙,你为了我保留那张星图,我不乐意。你大哥养大你,呵护过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想死。要是真有那天来,我自己会选择,只要我想,我就能保护好自己。不用你来帮忙。”
  他似乎听不进去了,鼻息沉重,呼呼睡去。我坐在炕边,一夜,心里百转千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惠童跟着我来茅舍,阿宙依然在沉睡。我把阿宙化妆成病重的女子,他的脸上,也早被我改成了另一幅容颜。我买下了一辆独轮车,惠童会扮成一个和家人逃难的小童。今日流民更多,混在万千人里,孩子和妇女不会引人注目。我对惠童再三嘱咐,挥了挥手:“ 去吧,赶在萧植进攻前,将殿下送回洛阳。注意此事秘密。为了军机,为了赵王声誉,唯你我知底。”
  惠童跪在我的面前,磕头如蒜:“皇后,你为何执意要去南军大营?万一……怎么对皇上,殿下交待?”
  我喝了口橘皮泡好的水,笃定笑道:“ 惠童,万一的事情,如何说呢。我就是坐于宫中,有皇上时刻保护,万一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虽然我是皇后,你是侍者。但数年之间,你我也有缘份。临别之时,我想谢谢你。”
  “ 皇后…… ”他哽噎。
  我站起来,拉好袖子。我不能说的是: 我必须去。因为我去,才能牵制住萧植大军关键的两天。而我不出现,萧植就会知道阿宙被俘的骗术,被我识破。我不出现,和赵显在洛阳的守城计划,就会被怀疑。我必须去。我答应过拿回阿宙的剑,我答应过天寰守住他的江山。
  临近傍晚,我到了萧植军营前最后一片树林。我拍拍玉飞龙的耳朵:“花马该回复英雄本色了。”我哼唱着家乡的曲子,用溪水把白马身上的污泥冲刷好。
  玉飞龙晌午时已经重会过阿宙,它此刻不再垂头丧气,和着我的曲拍,在溪水里转圈撒欢。
  “人们都说近乡情更怯,马儿,你也知道南朝是我故乡。”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青铜剑擦亮了,对着日光抹着剑锋,我吹了一下哨子。虽然这几年成婚生子,但只要我吹起哨子,我就是光华了。简单的不可思议。我解开头发,对着溪水梳洗,又对玉飞龙道:“ 嗯,可是这回我们不怯,倒是近乡胆更壮了。”
  溪水中的素颜女子,与当年在巴蜀山水里的小丫头不再一致了。我仔细的瞧了瞧那个倒影,腮上发热,叹息一声,对玉飞龙转眸笑道:“这样的女孩子……唉,就是元天寰这么狠心的男人,若现在看得见她的模样,大概也不忍心一两个月的不理不睬,不给一字书信了吧?”
  玉飞龙低头吃草,打了几个响鼻。似乎为了我忿忿不平。我哈哈大笑,将鞋里的尘土倒了,用流水洗了双足,正要穿袜子。只听背后有响动,我回头,老朱和四名黑衣的武士全部跪倒在我的背后。
  “皇后,皇上有旨:请皇后迅速跟我等返回洛阳。皇上与上官先生忙于解决邺城之敌,正在难舍难分的当口,只有臣等护驾皇后。”
  我立于冰凉水中,低头注视他们。夕阳艳丽,晚霞泼彩,树木葱茏,山河壮丽。
  我将头发拢到脑后,平静道:“诸位辛苦了,但我不会回去。”
  “皇后……?”老朱正要说话,我摆摆手,温和问:“老朱,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卷:“皇上有给臣的特旨。皇后,皇上离开洛阳之时,就吩咐臣和着几个追随他多年的影子护卫竭力在暗中保护皇后。得知皇后离开洛阳,皇上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旨意……”
  我一笑。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朱仰视我,话也说不下去了。他仿佛第一次见到我,而我不是昔日的我。
  我拍了拍手,那四名侍卫看老朱的眼色 ,很快退下。我对老朱说:“回复皇上: 我意已决。我跟着皇上数年是幸福的。我并不是皇上的奢侈,而是皇上给了我一段奢侈。以前我还是孩子,总也想不清楚。现在想明白了。我嫁给皇上,并不是只为了当皇后,做最强男人背后的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想见证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对于爱的期盼。我愿意享受美丽,品尝人情。我嫁给皇上,不是为了等着我所爱的男人给我下冰冷的旨意。对于此刻的我,他既然没有书信,我就不能再接受了。”
  老朱怔着注视我,我对着夕阳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走了。你不用跟着我了,只要回去复命。若我不能回来,你记得把以下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要保重龙体,江山系于一身。呕心沥血,不适合一个霸主。与其做圣主仁君,皇上的光华,更喜欢皇上当一世奸雄。皇上在,国家在,相信皇上一定能照顾好太一。两个人的宫,亘古未有。若我不在,誓言不再有效了。皇上的光华,不愿意他继续孤独。崔惜宁此人,引人喜爱。若我不能回来,请皇上把我存在他那里的玉燕子赐给崔小姐吧。”
  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话,若老朱不出现,我就是死在萧营也不肯说的,但此刻轻而易举,如瀑布般毫无阻碍的说出,我心里十分畅快。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紫色的暮霭里,萧营军旗招展,万千人马,都在营外。
  地平线上起了风,发后的飘带被风飘起,扫过黄土里的岁月,青春风华,于江南水里重现。
  白马驮着我向他们走去,有一匹棕色的宝马出了大营,马上的将军,须髯飘展,风采不老。
  空旷中,他对我大声道:“公主只身前来,实在是一颗凤胆。”
  我笑道,声音在战场回响:“将军说笑了。我回家来,要什么胆儿呢?南北朝间,国事。炎光华来此,家事尔。”
  我的眼睛尖,越过千军万马。有个倩影裹在辕门前的脾风里,听闻我言,那人拨开风兜,对我一笑。
  我心中顿时一寒,面上却笑颜舒展。
admi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3-3-26 21:59:46
  第十九章: 虎穴

  辕门里忽然起了一阵狂沙,众人皆用手遮挡,唯有云夫人褪下披风。
  夕阳将云夫人婀娜的剪影烘托的如同仙姬。她鬓发上的金玉搔头,腰间的翡翠华饰,与铁马金戈的战场毫不相称,让人不禁回忆起烟花里的太平盛世。她从深宫来此,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只见她盈盈含笑,眸子不停转动,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燕子划水般擦过江南的绣缎。
  萧植与我并骑而行,青铜兵器“鸿起戟”被他负于背后。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他并未显出老态,甚至不见疲态。听父母说:萧氏没落,他少年寒微。当年,他是靠章德母后亲睐,为她一手提拔。从此人的侧影,仍然可见年轻时的英秀。漆黑的须髯如戟,遮住了他的下半部脸。他凌厉的目光更如戟,深藏不露。偶然亮锋,刺得人在三伏天里,骨内一寒。
  我“吁”了一声,玉飞龙停住。四周的空气凝滞一般,只有旗子在风里打着旗杆的噼啪声。
  云夫人眸子溜在我的周身,妩媚笑道:“两军交战,光华小妹你孤身到此,路上大概不好走吧?”
  我轻抚着玉飞龙的鬃毛,意图安抚这匹烈性的白马,只是一笑,并不回答。
  萧植一点头,有马卒奔来,意思是想助我下马。云夫人却以手势阻止了马卒,娇笑道:“你们不知道,光华虽然年少,也是女中豪杰。她下马何必需要奴才们费事?”
  众目睽睽,玉飞龙打着响鼻。我不卑不亢的回答:“云夫人过奖了。”我捏了捏玉飞龙的一只耳朵,轻声吹了几哨。玉飞龙乖乖的盘腿匍匐。我顺势下马,环视四周,啧啧赞叹一片。
  云夫人走近我,扫了几眼玉飞龙:“北国多名驹。瞧这匹马,与赵王元君宙那匹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光华小妹没有发觉么?”
  我淡笑:“夫人,这就是玉飞龙。”
  “呵呵,人都说光华美艳乃天下女子第一,而元君宙素以艳色冠绝。你叔嫂同乘此马,甚为合适。难怪此马见到了小妹,宛如对旧主人般驯顺。”云夫人说话时,眼波荡如秋千,浑身花香醉人。男人若是没有几番定力,恐怕早就乱了阵脚。
  我心里一笑:我美艳?你盛妆靓饰,夏初布衣笀鞋。可人家要夸我美艳,我也不能不领情。我点头道:“蒙夫人谬赞了。赤兔马在吕布死后跟从了关公,也是一段佳话。”我放低声:“何况夫人知道马匹恋主识途,它要一起来,我也无奈。”
  云夫人的睫毛抖动,她也低声笑道:“光华稍安勿躁,俘虏之事,非我能做主。皇上和大将军自然会有定论。”
  她的神色毫不见假,还有几分得意,似乎元君宙被南军俘虏,是她亲眼所见之事。
  玉飞龙忽然起身,向云夫人冲去。云夫人耸肩后退,我连忙扯住马缰。玉飞龙使劲向前蹬腿,喘着粗气。云夫人嘴角含嗔,我扬脸,敲了玉飞龙的头一下,说:“所以说人不能和畜牲一般见识。”
  萧植下马,对我躬身道:“臣在帅帐附近,为公主安排好住宿。有老使女陈氏,义子八角伺候公主。如有不周到,公主尽管吩咐。”他对云夫人更显谦恭:“夫人对此有何意见?”
  云夫人的眼神闪烁,正要开口。一个穿着男装的使女急急过来跪下,用高句丽话对云夫人快速的诉说什么。云夫人巧笑,带一丝少女的娇羞,对我们道:“是万岁醒来了。光华来到是喜事。待我前去上奏。光华小妹好好洗漱,今晚夜宴,推却要受罚啊。”
  我一拍手,朗朗道:“多谢夫人盛情,此好事怎可推却?夜宴酒香,莫若光华想念家中亲人之情深切。”
  云夫人唇角半挑,她那侍婢冷冷的白我一眼,扶着她袅袅婷婷的去了。
  我回眸,萧植不动声色,似乎完全不见云夫人的言行,只道:“公主请。”
  我牵着玉飞龙到了帐子。那八角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黝黑少年,见了玉飞龙就摩拳擦掌,我在帐内片刻,就听他在帐外和马絮叨,笑个不停。老婢女陈氏头发稀疏,说话爽利。
  我一边擦洗,一边问:“陈姨,我叔父为何来此?”
  “公主不知,皇上是前夜到的。因为最近我军节节胜利,而此处出现了好几种天大的祥瑞。皇上到此,也算御驾亲征了。听说云夫人十分赞成此事。她在阵前,也是十分风光。”陈氏一笑,眼尾下两把鱼尾纹,倒显得意味深长。
  我的叔父能御驾亲征?这倒是笑话了。对天寰是不祥,对南军就是祥瑞?白乌龟,八角兽龙骨,神仙,我当了皇后这几年,所见多了,夫妻常讲这些骗术当成笑话讲。怎么我叔父就信了?他来到前线,成全的恐怕是深宫里的云夫人?那女人到前线,为了什么呢?我满心疑惑,镜子中的脸蛋还是挂着悠闲的神气。
  陈氏望着镜子里的我,几番要开口,我回头:“陈姨有何教诲?”
  “不敢当。”她的鱼尾纹更深了:“只是……妾身看公主的样貌,仿佛见到当年的章德母后。”
  “我祖母?”我笑了。她叹息一声:“妾身是萧家旧仆,想当年……”她话未说完,有人闯入了大帐,正是云夫人亲信的那个使女。那使女狐假虎威,满脸高张气焰,对我道:“夫人令奴婢将这些衣饰借给你穿用。免得在夜宴里惹人笑话。”
  我不言语,转身继续对镜梳头,微笑沉默,仿佛是艳阳天下。
  陈氏俯身笑道:“金秀姐儿,这事情倒不劳夫人操心,大将军为公主准备好了。”
  金秀一瞪眼,将盘子放下就离开了。陈氏对我道:“给鼻子上脸的高句丽丫头!云夫人来南朝之前,她只是御膳房里的帮厨。只因为是高句丽奴婢,与夫人有话说,如今金秀在京城也有单独的住宅,颇纳贿赂……”
  陈氏言下不满。我当成听不见,陈氏打开一口箱子:“公主?”
  室内一片宝光,我都睁不开眼睛。哎,江南奢侈的程度,在北朝可算是妖孽了。我心里念了几声佛,回头继续梳发,将一把骨簪别在发髻里。陈氏在我耳旁说:“公主想被云夫人压倒不成?云夫人之衣饰,比此有过之无不及。今晚群臣和大将等都要出席,公主……?”
  我柔声道:“陈姨……”低头用手插进那些宝石锦绣,出神一笑。那八角掀开帐角,露出半个脑袋瞅着我,好像充满了好奇。
  我向来喜欢准时,因此打扮停当,就跟着陈氏赴宴。因为皇帝的驾临,士兵们在两天之内,就临时搭建起一座整齐的战场“行宫”,不得不让人慨叹家乡能工巧匠之多。
  我心怀可惜,穿过在两侧行礼的臣子,有人咳嗽数声,我一瞥,原来是如雅的堂兄谢弘光。我与弘光对视一眼,他眨了几下眼睛。我心里便明白了,看来,此宴倒是真不好吃的。
  虽然心里警惕,但步子更见稳,脸上的笑靥也跟着松驰开了。华灯初上,帐子外鼓声隆隆。我只当成琴声助兴,大将军始终注视着我,等我坐到他的对面。他愣了片刻,才对我欠身。
  马卒们在我的脚旁安了一盏灯。可帐子中的人们,似乎都觉得此灯刺眼,偷偷投向我的目光,都在那盏灯下,闪电般的收回。年轻的男人除了谢弘光,似乎都觉得帐子内太热了,摇扇,理帽者皆有。弘光仰视我数次,喉头似乎做哏。我又盯他一眼,他才显出安逸的姿态来。
  云夫人是美人,因此姗姗来迟。她的双仙髻上插着七宝的幢氏,洒满金泥的裙上凤凰妖娆,香风里,她与我的叔父并肩而来。群臣垂目,叔父突然止步,望着我愣了半晌,我微微点头,心内冷一阵,热一阵。这个人……虽然流着我家的血,但他……
  我本来想到重逢此人,一定会恨意满满。但见到他浮肿的眼帘,臃肿的身体,衰老的容长脸面,我突然就像吞了苍蝇一般,觉得可鄙。报复一个人,也许不必杀死他,只要看着他被一层层的剥去伪装。就像这个被云夫人拖着的中年男子,只不过是龙袍里的一具骨架。
  “光华……”他的目色里,露出一种迟缓的贪欲,好像我光着身体一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我是他兄弟的女儿。酒徒只管是酒,哪管有没有毒?我手指一颤,大声说:“叔父,光华回家了。”
  他似乎从整坛酒中清醒过来,那贪色被虚弱的端庄取代了。他喃喃:“回家了,回家了……你来了就好,你长大了……越来越像……”
  这时,我捕捉到萧植一个不快的表情。云夫人笑起来,如花枝在微风里,她白了我一眼:“光华是陛下家的人,自然有陛下的风采。”她扶着皇帝坐下,对我笑容可掬:“光华容貌果然当得起盛名,可是一家人团聚,光华不用家乡水粉倒也罢了,毕竟嫁给北方人长了。但穿一身白布衣服,实在是不妥当。远看好像在服丧啊……好在你是公主,若在陛下宫内,谁敢穿素白?”
  我举杯向她:“长寿者百无禁忌,而我向来爱白色。叔父记得你年轻时就爱穿白,不是吗?”
  皇帝望着我,自顾举杯乐道:“是啊。我炎家人向来都爱穿白,白色最好。”
  云夫人皱眉,萧植瞥了一眼他们,我正色起身,对群臣和萧植道:“光华来此,服用白色,也是有意为之。两军交战,尸横遍野,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而南朝新近,皇室也失羽翼。光华在此饮酒,是为祭奠亡灵。”
  我仰脖饮尽大杯,皇帝皱眉,不知是伤感父子反目,还是心有嫌恶。群臣除了云夫人,都干杯了。大将军突然清了嗓子,问道:“公主,废太子从北朝到梅营,为何暴卒?而妙瑾公主年幼无知,为何也失踪了呢?”
  我笑了一笑:“大将军你未饮尽杯中之酒。你干了,我再回答可否?”
  萧植举杯,以杯底示我。我从容道:“废太子之事,我身处他乡,不过雾里看花。虽然他不孝,但因为与我血浓于水,因此为北人收纳。我每每访问,关心不过是其衣食住行,问个冷暖。北帝对我哥哥有何盘算,怎么可能告知我呢?人有旦夕祸福,废太子离开洛阳时,还能说能笑,他如何死?死在何处?身边何人?此事大将军问梅将军,可是比问我合适的多……”
  萧植还要说话,我一瞥皇帝:“叔父您说呢?”
  皇帝迟疑的望望云夫人,叹息说:“琮儿是逆子……天不容他。梅树生迎他回来,本来就不是朕的旨意。妙瑾……不懂事,可朕前几夜还梦见她吃糖桂花……”他用袖子擦脸
  群臣敛气噤声。我又道:“关于妙瑾,我倒想告诉叔父,她被我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是瞒着北帝的……女儿是父亲的骨血,等平安了,我送她回来。妙瑾兄妹之事,与我夫妻失和,有一定的联系,但我无怨无悔。此次来南朝大营,我想请求叔父一件事,请您允准。”
  皇帝先是面露喜色,听我有求,便不作声。云夫人冷冷道:“光华你该知道国法与私情有碍,你要是求什么武器,什么人,陛下就是怜惜你,怎可答应?”
  我对皇帝垂首道:“光华只为了自己。我已失宠,路人皆知。在北朝,始终不习惯生活,此次我冒险到了这里,求叔父不要让我再回北朝去了。”
  四座皆惊,一片嗟叹。云夫人柳叶眉双挑,似乎觉得意外,只要萧植低头,似乎微微一笑。
  我本来倒是想用此将云夫人一军。你想扣住我?我就成全你。不过,真正的将军,不会轻易上当。我心内一震,但还是堆出恳切之色。叔父犹豫,谢弘光忽然进言:“皇上,公主和亲,乃当年不得已的办法。北帝刻薄寡恩,现将公主母子强行分离,将她抛在洛阳水火,意图以弱女子挡住我百万雄师……皇上留住公主,才能安定人心。”
  云夫人瞪了一眼谢弘光。谢弘光说完,就如坐禅,闭目养神。
  皇帝看了一眼大将军,又看了一眼云夫人,云夫人笑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萧植开口道:“公主是去是留,合该陛下定夺,臣下外人,不敢出谋划策。臣之先期军队,此刻恐怕已经在洛阳城外了。”他大笑一声,自斟自饮一杯。
  众人哗然,皇帝问:“大将军预备现在攻城?”
  “将在外,不能万事请命。此刻乃是攻击的好时候,今晚十万人就将出发支援先锋。公主……万幸你逃出来了……”萧植对我举杯,我面对他,筷子一松,自然被他看到了。
  我沉默着,似乎陷入沉思中。群臣也跟着静默。此时“哗啦啦”一声猛起,众人望去。原来有一个士兵不知为何,在帐子内被绊倒了,他托盘中的酒菜全部向元夫人和皇帝飞去,顿时狼藉。那侍从如同屠刀下的鸡崽,吓得傻了,连饶命都忘记了。
  皇帝和周围宫女宦官,忙着擦拭,萧植怒道:“蠢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云夫人一哂,妩媚的眉眼,更显柔丽:“这是大将军的人犯上。可陛下在,就该陛下按宫法定夺。”她抹去自己下巴上的汤汁,笑道:“今日月圆,大军出发在即,不如杀了此人祭旗,大将军总不会舍不得吗?”
  我冷眼望去,萧植眸子一暗,他停顿一会儿,就笑道:“为了江山和陛下夫人的尊严,萧植何惜一卒?来人,就按云夫人的意思办吧。”
  “……大……大将军……小的跟了你十来年了。”那士卒大声求饶:“云夫人饶命,夫人千秋长命……”云夫人浅笑着,眼光直向我,尖锐无比。这时,我身后的男孩八角,拉住了我的裙子,似也觉得不忍。众人掩面,弘光挺身,终究无言。
  我咳嗽一声:“且慢。这人好像不该死。”大家没有想到我会说话,连弘光都面色转白,在案子下面对我细微摆手。
  我走到那士卒面前,对皇帝跪下:“父皇在时,曾说我炎家近代杀戮较重。因此光华幼年就在佛前发愿:只要在南朝,就不能见枉杀一人。请问叔父,光华出嫁后,南朝律是否改动?”
  “尚未。”
  “那此士兵就该打二十军棍。法有成文,不成文。就引不成文的先例吧:光华六岁时,父皇身边也有一斟酒的士兵发生差不多的一幕。当时酒热,烫及父皇手背,也是如此处置。”
  我话未完,云夫人哼了一声:“光华,这不是你父皇的朝代了?况且你才回来,就要代陛下做主吗?”
  我肃然,大声呵斥道:“夫人越礼。讨论国法家规,这是我炎家的事!”
  云夫人站起来,被皇帝拉住,她道:“你是要反对祭旗?出师不利,对你当皇后可是好事。”
  我笑,稳稳贴住地面,盘腿道:“夫人聪慧,但毕竟从前是外国之人,有时候难免百密一疏。祭旗怎么能用自己人?而且是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十数年的老兵?此人有所冒犯,但他是敌人么?是奸细么?是判臣么?他既然非奸非盗非淫,叔父,大将军,诸君,夫人:此人可活否?”
  萧植一笑。弘光简直是温情的望了我一眼,群臣皆露暧昧之色。云夫人的脸蛋,青一阵,红一阵。皇帝好像被大棒打了一下,此时才回神。因为离得近了,他端详了我的脸好久,说:“光华没有错。朕看此人也不必打了,就拉下去禁闭数日罢了。不过……”他的目光落定在我的唇上,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光华你是绝代的美人,朕却从未听过你的歌声。你用一曲换人一命吧。”
  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一位君王,竟然要自己的侄女如女伎般当众唱曲?此人从未堂堂,现在就更显畏缩。我心里把他看低了,就听弘光出言阻止:“公主不擅歌唱,臣乃谢氏最能歌者,臣献丑一曲,为陛下助兴吧。”
  萧植敲了几下案头,有个副将站出来:“一国公主,不便唱曲。”
  云夫人坐下,笑声如银铃:“怎么不能唱曲?历史上的皇帝都有起舞歌唱之时,何况公主?”
  那副将将筷子投于席面,壮声道:“夫人当我国公主是你们高句丽岛国的公主?没事情抱着琴唱唱小曲给叔伯兄弟祝酒?”武将里有人偷笑,云夫人好像要咬碎银牙。
  我沉吟片刻,起来道:“我有心曲,愿意唱,不过……”我环视众人,迅速的拉住云夫人的袖子:“云夫人应该起舞相伴,才不辜负此曲。”
  云夫人脸色一变,皇帝捏了她的肩膀一下:“阿云你去舞吧。”
  我如同讴者坐于正席之中,熄灭了身后的一灯。月色如环,将我环抱。我挺直上身,对云夫人一托手,意思是请。
  我对八角吩咐说:“去取大将军面前的那个瓷碗来给我。”
  我的口气不由分说,八角一吐舌头,遵命了。我取过一根牙筷,在月色下慢慢吟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云夫人没有料到我唱如此悲戚雄浑的歌曲,但她确实是个聪明人,长袖曼舞,影子轻旋,十分美观。我唱着胡笳十八拍,筷子打击着碗边,为自己打拍子。其实我夏初绝非汉代的文姬,元氏北朝也并非是胡虏饮血,但人要自己入戏,才能演得真了,因此我唱此曲至:“……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瓷碗尽碎,云夫人的舞蹈嘎然而止。
  皇帝虽是昏君,但却顾曲,为此音调,闷闷不乐。群臣惨然。云夫人压抑不悦,回到皇帝的身旁。我趁机向众人道:“光华告退。”走到皇帝之前,我故意挑衅的望了云夫人一眼,对皇帝说:“妙瑾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两日后若您有空,请召见我。”
  云夫人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忽脸颊一白,眸子露出惊色。
  八角跟着我出来,他好像要赞美我几声,我笑道:“闭住你的嘴吧。”我将荷包里的果子取出来给他吃,他眼睛一亮:“公主,这不是席面上的?”
  “属你的眼睛尖,就看你在我后面对果子流口水了。”
  他咬了下果子:“公主,我有个姐姐,失散多年了……你……”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脚步,大将军萧植到了我的背后。他个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
  “公主。”
  “大将军。”
  他神色不可捉摸,望着月下的我:“……公主,饭后为消食,跟着臣去一游可否?”
  我耸肩:“我正好要去消食散步,正巧大将军作陪。”
  “钱塘江今夏的大潮,公主恐怕会错过了,但明年的大潮,公主你未必不能观赏。”萧植自信满满,我只点头一笑,他领着我到了一处高台。
  我顿时明白,补充道:“原来将军就是要让我看看在北国的钱塘江潮?”
  萧植不语,鼓声离我们近了,千军万马,从我们脚下经过,士兵们向我们行着注目礼。那黑暗的无声的洪流,是马匹战车和军士们一起组成的。他们无情推进,过处寸草不生。我感到一阵阵的激壮。我很清楚他们是到洛阳去的军队,洛阳的北边,邺城的男人们也在苦战。
  霎那间,灯火骤亮,除却皇帝和云夫人,群臣都来到了台旁,萧植抬起小指,军旗变动。
  那些军队起了变化,形成一个奇特的方阵。阵中一匹黑马,一将军身披金甲,头上的红缨穗风而动。萧植道:“公主,我军此次必胜,此区区阵法,乃萧植所创,公主以为可否?”
  大臣们都望着我,那阵势如激流险滩,凶险异常。我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噗哧一声,似乎忍不住一笑。
  萧植以为怪异:“此阵可笑?”
  “气壮山河,不可笑。”我长叹一声:“可惜元天寰已有了类似的阵法?”
  “类似?怎么可能?”萧植盯着我,收回失态:“既然见过,公主可知破解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北方人怎么会相信我呢?不过……我父皇当年,也给我讲过破阵的故事,请将军给我一支弓,不妨让我一试。”
  他狐疑,但还是让八角送上来了。我定心拉弓,心里默默祝祷。对萧植和众人道:“父皇在天有灵,就佑我射中那个靶心。”话犹在耳,箭已应声飞出。万军之中,金甲人的红缨落地。
  在他们的脸上,我见到所谓的惊诧愕然。我虽然练箭已久,今晚冥冥如有神助。我满意一笑,对萧植道:“大将军,我消食已毕,便要休息了。男人们爱点兵,我不是这行中的。”
  我径直回营,不解衣服就睡下。闭上眼睛半晌,就听脚步声起。我翻身,故意叫道:“惊鸿救我。”
  脚步停止,一个黑影踉跄。我揉着眼睛,假装熟睡之人站起来:“谁?”
  “是臣萧植,深夜来此,有事与公主商谈。”
  我缓步出外,四周宁静,兵士们都隐身一般。萧植披风里,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对我道:“公主,你方才喊谁?”
  我一愣,看着他眼神逼迫,我才道:“啊,方才梦到了祖母章德皇后,她对我说: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让我不必害怕。”我笑着默默自己的手臂,孩子气的说:“还是变凉了。大将军,你是我朝旧人,谁是修竹,谁是惊鸿?”
  他向后退了几步,偏过头去:“章德母后吗?”声音低不可闻:“……母后在这里……?”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腰间佩剑,也在颤动。老朱告诉我的旧事,倒真有几分效用。我面上装傻,可他回头,眼里平静如昔:“修竹早已死去,惊鸿就是臣。这话乃章德母后当年所说,如今几乎无人得知。”
  “原来如此。”我扼腕,轻声。抬头望着他:“将军告诉我捉住了元君宙,我来了这里,是否可以让我见见他。”
  萧植抚摸须髯,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孤独已久的男人。虽然与他不熟悉,但我还是为世间故寂寞而强大的男人们悯然。我抬头,天狼星独显于黑幕之中,心痛如割。萧植将披风落到我肩,他神色有数重迷雾,狂笑一声,终究化成短促的叹息:“公主,色绝艳丽而气至清淳。你长得真的极像章德母后,但是世间再也不可能有章德皇后那样的女人了。如果她活着,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不枉杀一人,你就不是章德。谁也比不得章德。她撒谎之时,眸中清澈天真一片,她杀人之时,让人心甘情愿的死。而公主你不是。惊鸿之事,也不可能是母后托梦的。我是一个没有妻子也没有亲生子女的人,到今日,惊鸿早已死去,萧植横兵于中州之际,用情字打动他,这算盘并不高明。”
  姜是老的辣,一点不差。我落落大方而笑:“想来是不高明,平白让大将军见笑。可大将军的手段,也并不如惊鸿之名般高明。譬如阿若……又譬如……元君宙。”
  他眉头一压,静穆了一会儿,踱步道:“公主虽不是章德,却有不输给母后的地方。臣不知你如何识破的。但纸包不住火,我用此消息扰乱军心,赚你来营。我已经小胜。南朝虽然此时军胜,但此后若不更换皇位上的人,仍有威胁。听闻公主有玉玺诏书,既然有心不再依附北帝,是否有称帝的魄力?”
  他字字千钧,但须髯下隐藏的脸,从容淡定。不知这般老成的人,当年何来惊鸿之名?
  我用手背压脸:“叔父年老,还有小皇子。”
  他的目光灼灼:“公主,你知道小皇子乃云氏与人私通之子。妙瑾公主交给你什么?难道你已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
  我赌了一把,故意试探:“莫不是当年惊鸿?”
  萧植一怔,哈哈大笑。我从未见过一个上年纪的人,笑得如此开怀。
  “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笑了……”他收住笑:“我要是有子女,也不会有那么多义子义女。你大概没有杀死阿若吧。可阿若没有回来,她知道一回来,我就会杀了她。曾经沧海,云氏之美,在我看来,俗若浮云。可她的秘密,我也知道……之所以不揭穿,我有苦衷。公主,再问一遍,你可有心将玉玺给我?”
  “若我给了,你给我揽星剑吗?”我问。
  “揽星有什么稀奇?你给我玉玺,我给你天下。我老了,终究要死。难道以你的能力,压制不了我周围的人?”
  我不语。萧植望着我,许久长叹:“公主不想称帝?也不相信一个老年人的话了吧?”
  我不相信他。我无法相信一个对情字毫无弱点的人。何况这些年,萧植之反复,历历在目。但我只是轻笑:“将军觉得自己老了?”
  他不说话,他按着剑。我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念道:“要是章德祖母活着,她一定会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我来说:男人不分年老年轻,只有强弱。假如将军真的击溃元天寰,统一天下,那将军之老,足够自豪。将军你不妨试给我看看,我在此处,也便于观此对局。我是一个变化的人。元天寰强,我可以当皇后。但他弱,我愿意称帝。或者我不能称帝,只要让我有颜面活下去,我也照样活着吧年。我要揽星,并要不被云夫人所害,全靠将军的帮助。作为回报,我将此物赠送将军。不论将军是否信守诺言,我都愿意给出这个……”
  我从怀里取出黄金钥匙:“这是昭阳秘库钥匙,而玉玺也藏于此殿……光华言尽于此。”
  他握住钥匙,沉吟不语。而后才说:“云夫人骗皇帝到此,还有异谋。我自当保护你,可你要竭力小心。八角虽小,却有武艺,而陈氏是我心腹使女,素来机警。你迟了一步,揽星剑已经为云夫人以皇帝之名索去……”
  就听一声脆响。八角探头出来,笑嘻嘻用气声说:“大人,公主,有个刺客,被我拧断了脖子。”
  我被他一骇,萧植不以为然。八角快速的拖着一具尸体绕道而去。
  萧植凝视我,我不再说话,仰头月明星稀,天狼星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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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营度日如年,萧植所派陈氏,日夜不离我的左右。我根本得不到前线消息,只有八角趁着和我打弹子的时候,给我几个模糊的消息。这孩子看来是无意,恐怕是有心。
  谢弘光等大臣来访,我也不接见,至赐给明珠一颗。我惟有给弘光手书一封:“我境甚危,恐连累父皇旧臣。见字如面,诸君保重。”
  第三日来到,我正在吃饭,皇帝所派的宦官来传令了:“皇上让公主和云夫人对双陆棋。”
  八角要跟着我,宦官挡住:“皇上命人不要跟去。”
  陈氏帮着我换衣服,一边轻声道:“公主尽量不要吃他们的酒菜,若是有危难,妾身和八角就会出现的。”
  我点头,打开背囊,吃了一粒药丸,又背对陈氏把一个玉鱼挂到脖子里。
  陈氏疑惑:“这鱼儿好看吗?”玉鱼胖头扁口,我笑着答:“好吃。”
  我到了叔父的帐中,已经是夜晚,云夫人梳着高髻,越发迷人。她带着和善的笑容,摆着膳食请我同用。我动筷数口,用袖掩嘴喝酒。她盯着我瞧了又瞧,叔父才出场。
  “陛下既然有话和光华谈,妾身告退了。”环佩叮咚,云夫人离开.
  叔父的气息离我咫尺:“光华,你说妙瑾托给你的是什么?”
  我往后稍微退些,屏风后有人影,我只当看不见。我并不放低声,道:“是关于云夫人的事情。但是我出来匆忙,东西并未带在身上。若叔父信我,我愿意进言。”
  他笑了一笑,似乎早就知道我说这样的话。云夫人如此的镇定,可见吹足了枕边风。
  “吴夫人死去……妙瑾有了一些她的东西,其实……是一些吴夫人陷害云夫人的证据,妙瑾小孩子家不懂,让我看了。云夫人不喜欢我,可我现在寄身在这里,也不得不说些实话。云夫人虽然是高句丽女,但才貌并忧,且诞育皇子,叔父何不早日立她为后?”
  我叔父眯起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不是要推倒云夫人,而是建言立她为皇后。
  他顿了顿:“难得光华你胸襟宽大,阿云真错怪你了……要是群臣有你的想法,便好了。”
  我好像在仔细听,其实是用裙子里的足趾磨擦着后腫,走路多了,就是容易疼。我将面前的酒偷偷点滴覆于丝绵隐囊之内。
  等到我们谈完,云夫人兴高采烈而来,换了一身金缕织就的荷叶罗裙,浓红傍脸,眉间花靥。
  双陆棋盘摆好,她满心把握赢我,我笑道:“不如赌个输赢,你输了就给我一件东西,我输了也给你一件东西。”我对痴痴望着我的叔父道:“请您做评判。”
  云夫人也不推辞:“我喜欢吃马肉,若我赢了,将你的白马给了我烹煮吧。”
  我虽然能说愿意,但玉飞龙可长了四条腿。我心里想,爽快答应:“好,我想要揽星剑。夫人输了,便将此剑给我。”
  云夫人略一犹豫,叔父似乎不耐烦,打个呵欠道:“你留着那剑也无用,就以此物与光华赌吧。”
  云夫人应了。刚好,陈氏从门外进来:“皇上,夫人,公主,大将军为了助兴,特地送上一副镶嵌‘寿’字的双陆旗。”
  我微微一笑,只有陈氏懂得我的笑。为我送上这副双陆,她也不能算背叛萧植。
  我兴冲冲的抓来色子:“好棋,我来一个双六。”
  云夫人面带不悦:“陛下……”她意身娇嗲:“外面的东西粗,妾身使不惯。”
  “光华喜欢,你就随着她好了。光华对你并无成见……将来你……”皇帝话里有话,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
  双陆,计算得是心力,还有运气。因为当年在冷宫无聊,自己跟自己下双陆太多次数。我向来是此道高手。勇者无惧,越没得失心,就越顺利,不出一顿饭的功夫,阿云大势已去。
  我不出声,等着皇帝评判,果然皇帝道:“阿云输了。”
  云夫人又是一笑,天气太热,她脸颊上的红被汗浸蚀,此一笑,稍微有些诡异。我也打了一个呵欠,笑道:“夫人将剑给我,我也要歇息去了。”
  云夫人让我跟随她去,到她帐内,她将揽星给我,我大声道:“八角,把剑拿回去。”
  八角变戏法的出现,抢了剑一溜烟跑掉了。云夫人又请我喝茶,我捂着眼睛道:“光太亮了。我好像醉了……奇怪,我没有喝多少酒。”
  就听见一个使女说:“金秀回来了。”
  云夫人出去。我装作更加困顿,用手指伸入喉咙,干呕几声。云夫人“嘘”了一声,蹑手蹑脚的触碰我:“这药果然有效……把她送过去吧。”
  我一点不动,她染着香气的锦帕擦过我的嘴。送我去哪里?
  金秀的声音响起:“夫人……高句丽国王的信使和我说……”
  云夫人又“嘘”了一声:“隔墙有耳。过了今夜,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美丽圣洁的光华公主了。现在洛阳被围,北帝被夹击。若是高句丽的军队再从背后给元天寰一刀,他也回天无力了。你有没有把我家人接出来?”
  “是,费了好大的周折,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我急于报信就先回来了。”
  云夫人一声笑。
  高句丽?她居然引入了高句丽的军队,怎么我事先都不想到……她究竟要怎么样?要自己当女皇,何止我和大将军,皇帝也在被她算计了。我出了冷汗,心里万分焦急。天寰忙于战争,对高句丽的动向是否得知?可那个金秀既然和他们的信使接触,看来他们的计划是奏效了?
  我闭着眼睛,被人搬入了一个黑压压的营帐。我悄悄把玉鱼含到嘴里。
  使女们刚退出,就有一个人过来,他满身酒气,抚摸着我的腰带。是他?我立刻明白,这些禽兽……他不过是下流,而云夫人,太过毒辣。我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庆幸自己当初一把火逃出了南宫,不然我怎么能逃过这些劫数?
  “光华?”他的酒气喷到我的脸上,我张开眼睛,向外吹气,玉鱼嘴里,一根小刺射中他的脖子。我坐起,目不转睛:“叔叔?”
  他吓了一跳,我在黑夜里站起来,从背后抽出青铜剑:“好一个叔父。你害死母亲,还要害死我?”
  他面对我瘫软下来,叫不出声,为了这满足淫欲的一步,皇帝居然移到偏远的营帐,避开侍从。他断断续续:“别……朕……只是看看你怎么了?……那……那是阿云的主意……”
  我冷笑,低声说:“你这里有我的人,而且是大人物。所以我不会上当。”
  “谁?……”他恐惧的说,瞳孔放大,昏迷过去。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的死,并不在我的计划里。因此我迅速闪身出门,才到门口,八角就喊我:“公主,我在这里,马儿,剑都在。”
  我欣喜拉住他手,这样关头,也不能顾及他是否可信。
  我装作茫然:“去哪里?”
  “你走吧。我……”八角说:“这里夜路难行,萧植已经离开去了洛阳,你现在走,没人注意。”
  我拉着他:“你要不要紧?多谢你了。”
  他说:“没事情,跟着我来,我也有马。”
  我们不择道路,拼命的逃了两个时辰,到了一个岔口才稍微停歇,八角忽然说:“公主,我要谢谢你。阿若就是我那个的姐姐,她现在就躲藏在附近。你放了她,大将军要杀她。虽然你们各有立场,但我因此才报答你……此刻就要到洛阳,我却不能跟着你了,你要回北朝,而我们是南朝人。你只要径直穿过前面的杏树林,再过两个河谷,就会到北军暂且控制的地带。”
  我还要说话,他头也不回的转过马头离去了。
  杏树林充满清香。我看到前面有间破败的柴房,但也不敢停下,继续赶路。
  远处树梢似乎呆着一只巨大的乌鸦。我心内顿时涌起不吉祥的感觉。
  那一刻,一张网从天而降。我被困在网中,网上铃铛随着我的挣扎而动。
  火把亮得刺眼,云夫人身后跟着金秀。主仆二人相顾而笑。
  “能让你逃到这里,真是你的本事。可你这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怎么都插差了一点。”云夫人一身男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不会那么被骗的。到了现在,谁还能帮你?”
  金秀揭开网,我死死握着短剑。
  云夫人笑容灿然:“瞧你这么紧张。我不是带了一个人,我身后还带着十二名高手,要杀你宛如切葱。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顺利的清白的死,元家兄弟都为你倾倒,就是因为你高贵,你干净?”她仰天而笑。
  我不怒反笑:“阿云,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妙瑾的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但我已经给了更可靠的人。我三天之内还不给那人消息,你的秘密就会张榜于天下。”
  云夫人咬住嘴唇,她嘴里更为狠辣:“我不怕死。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什么死法,配得上你光华公主呢?”
  这时,破旧的柴房忽然亮起了灯光,树林之中,有个明亮而清冷的声音笑道:“有意思,朕也想知道,究竟什么死才适合光华呢?”
  云夫人吃了一惊,我也愣住了。
  那只树梢的大乌鸦冲我飞过来,盘旋一圈,落到光晕里一个男子的肩膀,原来是黑鸽子。
  那位美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杏林月色里,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晕。
  云夫人道:“是……是……皇上?你……怎么在此?” 她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是天寰。我眼睛模糊,可他冠玉脸上那双眼睛,发出黑耀石一般的光辉。
  天寰侧脸,笑涡一旋:“阿云,别来无恙?朕妻外出未归,朕不放心,所以自己来接她。”
  他方才一直没有正眼看我,直到此时,才匆匆的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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